我爱你是在今天   绯色分析   标签:重生、破镜重圆、娱乐圈   简介:   爱者多虑,单身快乐。   -   林惊昼去世的那一天,南方正式进入梅雨季节,张裕舒看着玻璃窗上的水珠,想到的却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很多很多个晴天。   他又想起三个月前,林惊昼寄给他的葬礼邀请函,地点在一个私人山庄。   他过去,看到的是林惊昼讨厌的笑脸,一脸果然被我骗来的那种表情。   林惊昼眼睛在张裕舒身上来来回回地扫,唇角勾起,语气轻飘飘:“脸色这么差,还打扮成这样。搞得好像丧夫了一样,是准备为我戴孝吗?”   那天张裕舒发了他这几年最大的火,他把手里的百合花束砸在林惊昼的身上,骂他有病,还没死搞什么葬礼?搞葬礼给前男友寄什么邀请函?分手了就不要再联系!   五年后,不知为何穿进别人身体里的林惊昼,再次和张裕舒对坐。   他看到张裕舒眼底尖锐的恨意,他仿佛要把这个陌生皮相下的灵魂看透。   “我们早就分手了,所有的事情都是过眼云烟。可他为什么这么恨我?给我发送莫名其妙的葬礼邀请函,和我见面,然后又随便死掉。让我永远被这个问题困住。”   林惊昼无法回答,他有些丧气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可能只是想见你一面吧。”   张裕舒×林惊昼   超级记仇/但偶尔会变成小狗/阴暗寡夫攻   相当圣父/吊儿郎当但非常心软/美强惨受   比较慢热的文,感谢观阅。 第1章   今年的樱花开得特别早,但雨也来得快,几场春雨连番落下,又急又密,把枝头还没到盛花期的花打得稀稀拉拉。   张裕舒踩着花瓣走进这个私人山庄,这会儿雨已经停了,石板路却依旧潮湿,他的黑色皮鞋的鞋底上,粘满了白色的樱花花瓣。   花瓣柔嫩,跟着他这么走了几步,就变得很斑驳,只有黏在后脚跟处的那一片幸免于难,它被带着走,离开石板路,进入一扇门,穿过长长的走廊,最终又停留在另一扇门面前。   木门很高很宽,复杂的雕花延续到了把手上。门的两侧摆放着花束,是白玫瑰和蝴蝶兰,用了黑色的包装纸,看起来有些肃穆。   张裕舒在门口停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从上摸到下,似乎想要抚平所有的褶皱。   如果这里有一面镜子,你会看到这是一个很俊朗的年轻人,个子高,脸很小。   一身黑色的西装,剪裁合身,多数时候这样的形象出现在日本黑帮片或者唐顿庄园。   张裕舒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了这么一个无聊的比喻。   但他确实觉得自己身处一部戏中,而不是现实世界。   他来参加的是林惊昼的葬礼。   他都不知道这两个名词怎么能放在一起的。   张裕舒终于抬手推开门,木门沉重异常,他怀疑他如果松了劲,会被拍飞出去。   他感觉今天自己格外不正常,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简直像被鬼上身。   张裕舒终于走进这个房间,和他的想象一样,这里像个教堂,顶很高,座位一排一排很整齐。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宾客,没有一点声音,这里正中间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大得足够躺下一个人。   张裕舒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他朝着当中走,两边的玻璃窗上挂满水珠。   他终于走到这张胡桃木的桌子旁边,上面躺着一个男人,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还握着一枝白玫瑰。   男人穿着一件白衬衫,黑色西装裤,看起来像商场玻璃柜里摆着的手办。   脸也很漂亮,右眼正下方有一颗端正的泪痣。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他看着男人微笑着的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林惊昼你他妈有病!”   林惊昼笑着睁开眼,他偏过脸,心情很好地看着张裕舒的脸,说:“好久不见,小舒。”   张裕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他看到林惊昼眼下的乌青,眼角的细纹,那满脸遮不住的疲态,他只好竭力忍了忍脾气。   “生气了?”林惊昼坐了起来,脚悬在桌子外面,荡了荡,“你不是猜到了吗?还生什么气?”   “你这么个大名人要是死了,早就上热搜了。”张裕舒恶狠狠地盯着他,“你当我是傻逼吗?”   林惊昼看起来心情很好,他似乎完全没在意张裕舒说什么,他的眼睛来来回回地扫,唇角勾起,特别不正经地说:“你怎么脸色这么差?还穿成这样?”   林惊昼甚至吹了声口哨:“搞得像丧夫一样,是准备为我戴孝吗?”   张裕舒立马爆炸了,他举起手中的百合花束,利落地砸到林惊昼头上,他红着眼睛骂他:“你是不是有病?还没死搞什么葬礼?搞葬礼给前男友发什么邀请函?”   百合花的气味像砸碎的玻璃杯似的,向四面八方漫开,香得呛鼻。   林惊昼咳嗽了两下,他用手摸了一下右耳,神情很平静,接着手滑下来,拿走了落在肩膀上的花瓣,又笑了。   这个花束不是用花泥固定的,张裕舒用的力气太大,下面包装的水全洒了出来,混合着零碎的花瓣,一半在林惊昼的肩膀上,一半在他脸上。   林惊昼不太在意地把脸上的水珠抹掉,他仰起脸,很温和地说:“你生这么大气干嘛?以前我跟你说过的,我的葬礼我要自己举行,自己出席。”   张裕舒无话可说,他扭头就走。   林惊昼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表情看起来有点难过,他的声音很轻:“都这么多年不见了,我们不能好好地坐下来,一起待会儿吗?”   张裕舒甩开他的手,狠心地说:“分手了就不要再联系。”   林惊昼弯起眼睛笑:“可我死了诶。”   张裕舒觉得无法跟他沟通,林惊昼永远都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做出来的事让他抓狂。   于是他甩开林惊昼的手,赌气说:“那等你真死了再说。”   张裕舒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安安静静的,无聊的喜欢开玩笑的人没有再出声留他,更不会赶上来拉住他。   张裕舒走得很快,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室外。   园子里有一块石板是松动的,一脚踩上去,泥水溅在他的裤脚上。   张裕舒停在原地,有些愣怔地看着旁边的樱花树,眼泪突然就滑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可能是庆幸讨厌的前男友确实没有死,也可能只是单纯被这个神经病给气到了。   但是三个月后,林惊昼的名字登上了热搜第一,标题短到只有五个字,前面是他的名字,后面跟着去世两个字。   张裕舒看了很多遍,觉得有点读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他好像回到了三个月前的那一天,在那个天花板很高的房间里,只剩一张黑白色的照片在等着他。   一道闷雷落了下来,张裕舒慢半拍地抬起头,车窗上雨渠纵横,水珠不断地滑落下来,像是什么人在哭。   他想林惊昼是不是拥有什么预知能力,所以三个月前,那么好心肠地给他这个前男友,来了一次提前的应急演练。   张裕舒想起小时候每个学期都会有一次的地震演练,第一声哨声响的时候躲进桌子下面,第二声哨声响的时候抱着头有序撤离。   每次大家都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因为他生在平原,连三级地震都是天方夜谭。   张裕舒以为三个月前无聊的假葬礼也是这种东西,只不过是林惊昼逗闷子的一时兴起,他这辈子都用不上林惊昼葬礼演练经验。   报道上说尊重逝者的遗愿,具体死亡原因不对外公布。   这位红极一时的歌手,去世时不过37岁,人们扼腕叹息的同时,又在拼命打听和讨论。   过了几天,有知情者爆料,说林惊昼是自杀。   张裕舒举报了这个帖子。   林惊昼能有什么想不开的?他永远都是笑着的,随心所欲,漫不经心,恋爱分手,都很不认真。   帖子的配图是更年轻的林惊昼,二十出头,有一张年轻柔润的脸,和张裕舒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很不一样。   年轻的林惊昼正注视着他,像秋日里白灿灿的光线,眼睛里没有一点烦恼和忧愁。    第2章   张裕舒今天走进公司的时候,表情不太好看。   助理深吸一口气,跟上去,跟他说今天的工作安排。   老板的脸色比天气预报还准确,姜苑都不用看窗外,就知道外面在下雨。   姜苑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在这个北京难得的下雨天里,有人要倒霉了。   “因为老板最讨厌下雨天。”   这是姜苑第一天进公司,前一位助理跟她交接时说的话。   姜苑从小读书很好,是个外人眼中典型的乖乖女,照着父母的规划一路走到大学,为了学校好一点专业就接受了调剂。   结果四年学得很痛苦。毕业后,找工作又找到焦头烂额。父母催她回老家找个稳定工作,然后赶紧相亲结婚生孩子。   姜苑吓得要命,病急乱投医,发了一堆简历,最后被蜚声唱片录用了。   前辈是个活泼的大美女,人很爽朗,姜苑刚刚参加工作,不免有些焦虑,她说她对音乐其实一窍不通,怕干不好这个工作。   前辈耸耸肩,说:“这有什么的,咱们的大老板也不懂音乐,不照样公司办得有声有色。”   姜苑有点惊讶,不由多问了一句:“唱片公司老板不懂音乐吗?”   前辈放低了声音:“张总背景很强的,他是蜚声唱片被收购之后空降的。”   姜苑记得老板很年轻,才三十岁,那三年前接手公司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七,她有点明白地点点头,说:“张总是富二代啊。”   前辈摇了摇头,表情更神秘了,说:“可能富好多代了,娱乐行业富二代遍地都是,不算什么。张裕舒的背景却没人说得清楚,他们家能瞒得这么滴水不漏,不光有钱,还得有权。”   姜苑脑内立刻开始了豪门风云。   前辈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别太担心,张总虽然脾气不太好,但长得是真帅。”   “有时候被他骂了,看到他的脸我又消气了。真是好气。”前辈抱着胳膊,嫌弃地摇了摇头。   入职第二天,姜苑就明白了前辈这句话没有夸大其词。   张裕舒个子很高,人颀长,高鼻深目,薄薄的眼镜片下面一双深刻的眼睛,黑得幽深。   姜苑一开始以为是哪个艺人,就有点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直到张裕舒路过她,拉开CEO办公室的门。   姜苑才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老板。   讨厌下雨天,要求严格,嘴巴很毒,但人不坏。   前辈的描述十分准确。   姜苑工作了一年,渐渐摸索出了一点和老板的相处方式。   比如老板训人的时候绝对不要出声,但新签的艺人显然不知道这件事。   姜苑记得这个人叫艾森,是蜚声唱片旗下嘻哈厂牌的一个说唱歌手。昨天因为直播的时候乱说话,捅了点篓子,被网友追着骂。   张裕舒坐在那里,面无表情:“被骂两句就非要顶回去是吧?想跟人对骂就非要用大号是吧?本来最多骂你没文化,现在好了,人人觉得你是个一点就炸的二愣子。忍一时风平浪静这句话也不需要高中学历才知道吧。”   张裕舒骂人还是比较文雅,不怎么用脏字,但艾森已经涨红了脸,嘀嘀咕咕说了好几个带星号的句子。   张裕舒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地扫他一眼:“唱歌唱不好,上综艺镜头争不到,开个直播只会败坏路人缘,当时入职培训都白做了是不是?你再多骂两句,人家镜头给你剪剩二十五秒。你现在应该动动脑筋去想怎么进总决赛,先把你歌里那些生殖器和钞票去掉,什么年代了,大家不喜欢文盲,更不喜欢流氓。”   姜苑在心里说,老板单押了。   艾森不服气地说:“我一个说唱歌手,去参加有嘻哈才对,去什么好歌声?”   “是《乐动心声》。”张裕舒纠正他。   艾森“哦”了一声。   张裕舒按了下额角,有点无语地说:“你这个水平去有嘻哈都过不了第一轮,去乐动心声,在一群唱流行的歌手里独树一帜,镜头不就有了?曝光不就有了?被骂两句算什么?黑红不是红吗?你再输出一句脏话,就给我滚回地下去。”   张裕舒看着艾森就来气,接着又联想到公司签的这一堆好吃懒做的艺人,他又骂了句:“公司给你们这么多的资源,这么好的录音条件,结果做出来的歌还比不上林惊昼只用一把吉他弹唱的歌。人都死了五年,还霸占着金曲榜。你看你新出电子专辑这个月卖了几张?请问有人家八年前出的专辑这个月销量的一个零头吗?”   艾森忍不住顶了一句:“我跟一个死人比什么?”   张裕舒额头上青筋暴起,他阴沉沉地看了艾森一眼,吐出一个“滚”字。   大老板的眼神太过可怕,艾森冷汗都下来了。   姜苑在旁边都不敢呼吸,她想起前辈说的话,张裕舒另外一个雷区,是林惊昼。   林惊昼和蜚声唱片的渊源要追溯到十几年前,那会儿姜苑都还没上小学,所以她对林惊昼参加的那档选秀节目一无所知。   选秀之后,林惊昼认识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那个人就是宋清。   宋清是华语乐坛老大哥级别的人物,他对林惊昼很欣赏,鼓励他应该多创作,给了他很多帮助。   而蜚声唱片,一开始是宋清的女儿宋绮年创办的。   林惊昼在蜚声唱片呆了五年,这五年里他有了很多创作,最终结果是歌比人红。   人能不能红是要看机遇的,三十岁前的林惊昼没有等到。   姜苑一直不太明白老板的执念是什么,想来想去她觉得张裕舒是在替林惊昼可惜。   因为老板虽然很爱骂人,老揪着人的缺点痛击,说大实话扎心,但他有一颗惜才的心。   并且是个营销高手,很多一开始籍籍无名的人,签到蜚声唱片之后,拥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   大家都说林惊昼好可惜,创作型的天才,但运气很差,等到三十一岁才走红,短短四年多,又突然退出舞台。   最后,林惊昼死在三十七岁。   对一个歌手来说,这本应该是他的黄金时代。   姜苑也很喜欢林惊昼的歌,和朋友去ktv唱歌也很爱点,好几次朋友都在说,林惊昼办的最后一次演唱会,没去成真的好可惜。   姜苑想,如果林惊昼在蜚声唱片的时候,老板就是张裕舒,他应该不会怀才不遇这么久。   毕竟张裕舒能把三流歌手包装成一线明星,更不要说林惊昼这种天赋型选手。   姜苑知道老板虽然提起林惊昼就不太高兴,但他其实是林惊昼的粉丝。   有一回张裕舒在机场,落了份重要文件,司机带着姜苑飙车赶去他家,拿文件的时候她看到老板的书架上,有一层全是林惊昼的专辑。   满满当当。 第3章   张裕舒今天气不顺,喊了石星出来喝酒,石星是个很棒的音乐制作人,还在鼓楼那边开了家摇滚乐酒吧。   张裕舒去过几次,还当场签过人。   但他今天想安静一点,就在附近找了家爵士乐酒吧。石星稍微来迟了一点,坐下就调侃他:“听歌的品味见长啊。”   张裕舒面无表情地吃薯条,说:“只是这两天不想听到嘻哈音乐。”   石星笑死了:“哪个rapper惹你了?”   艾森这个傻叉。张裕舒在心里又骂一句,林惊昼死了他难道不知道?用得着他强调   石星点了杯酒,也拿薯条吃:“嘻哈厂牌的事你就交给那边的人去弄,别操心了,小心他们写歌diss你。”   张裕舒一脸“我难道会在乎这个?”,他抿了口酒,说:“我就是最近没事做。”   石星挑眉:“最近有个新人挺不错的,你看节目了吗?”   “什么节目?”张裕舒问。   “乐动心声啊。”石星有点奇怪,“你不还送人去比赛了吗?”   “我干嘛要看这个?”张裕舒反问。   石星已经习惯了他这个德行,他把手机拿出来,点开微博,找出了一个视频。   石星把手机调转,递到张裕舒眼前:“按我专业的眼光来看,第一期长达两个半小时,这五分钟是最好看的。”   视频是竖着的播放的,小小的一框画面里,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他抱着吉他,说:“我想唱一首自己的歌。”   酒吧里音乐声很响,张裕舒听不清,他皱着眉,没什么耐心地讲:“这人有什么特别的?”   石星点点桌子:“他让我想起林惊昼。”   张裕舒抬起脸,眼神冷下来,重复了一遍:“林惊昼?”   石星看他一眼,很客观地说:“创作风格和唱腔都有点像,但他不是那种一味的模仿者,他很自然,这是一种天赋。”   石星在这个行业呆了很多年,合作过的歌手得有上百人,他不是会轻易夸人的性格。   张裕舒知道石星说的是实话,但他却没什么耐心看。   “你不是想捧人吗?这个孩子挺合适的。”石星说,“年轻,有天赋,吉他弹得又那么好。”   石星撑着身子,偏过脸看手机,屏幕里的年轻人正对着镜头,眼睛明亮,像两弯月牙。   石星评价道:“你别说,他看起来长得都有点像林惊昼。你看看,他也有泪痣呢。”   张裕舒拧着眉头,反驳着:“像个屁。”   石星“切”了一声,调侃他:“我懂我懂,除却巫山不是云嘛。”   张裕舒没理他,他低头想要退出这个视频。目光落到手机上,视频中的年轻人正低头扫弦,刘海压下来,眼睛半垂着,睫毛是长而柔软的,这一瞬间看起来,居然有些和他年龄不匹配的温柔。   张裕舒不由得盯着看了好几秒,然后把手机推走,不耐烦地说:“一点也不像。”   喝完酒司机来接张裕舒回家,车子路过鼓楼,很晚了,还有很多游客在那里拍照,他想起林惊昼曾经站在那块牌子下面,冲他笑着,给他唱歌。   记忆里的林惊昼和今天那个视频里的人叠在一起,虚虚实实的,像玻璃里的倒影。   张裕舒拿出手机,在微博上输入了几个关键词,很快找到了那个人。   许惊洲。   张裕舒闭了闭眼睛,表情变得很难看。   接下来,他又点开许惊洲的表演视频。车子里很安静,吉他的声音首先出来,这首歌的曲调很活泼,是那种听起来会让人心情变得很好的旋律。   许惊洲的嗓音很好听,有一种少年气,同时他很有镜头感,会为他的表演很恰当地设置一些眼神和动作。   间奏的时候,许惊洲自如地弹着吉他,微微晃着身体,冲镜头笑起来。   他的笑容明晃晃的,像夏天呼啦作响的风。   张裕舒有些看不下去,他点了暂停,把脸转向窗外。   街景倒退着,落入幽深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张裕舒到公司,许惊洲的资料已经摆在了他的桌子上。   他粗略翻了翻,又推门出去。姜苑正在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致死量的黑咖啡,一个哈欠打到一半,看到老板的脸,立马憋回去了。   “以后不用熬夜做。”张裕舒说。   姜苑眨了眨眼睛,有些呆点了点头。   张裕舒没再多说,又转身进去了。   姜苑瞬间觉得有些对不起老板,因为昨天半夜她收到老板消息的时候,问候了他的祖宗十八代。   仔细一想,张裕舒确实不喜欢下班时间布置工作。   姜苑捧着咖啡喝了一口,面前的电脑上还展示着许惊洲的照片,这是一张非常好看的脸,眉目精致如画,笑容有些青涩。姜苑点了下鼠标,下一张照片是这一次的比赛,许惊洲穿着简单的白T,背着吉他,目光是沉静温柔的。   姜苑把两张照片来回点,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而另一边办公室里的张裕舒,翻完了那一叠薄薄的资料,然后拿起手机,打了一个电话,询问《乐动心声》下一次的录制时间。   这种综艺节目录制总是在下午开始,录到晚上,有时候录到后半夜也不稀奇。   中场休息的时候,制片人过来跟张裕舒说话,给了他一张房卡,跟他说如果累的话,可以去旁边的酒店休息。   张裕舒接下了房卡,对制片人说没关系,他会呆到录制结束。   制片人只当他是来探班自己家的艺人的,不免要说两句客套话,例如艾森的表演真的很炸啦,人也有趣,这次的1v1挑战赛一定会赢的。   “许惊洲什么时候上场?”张裕舒问道。   制片人被他这句话打断,一下子有点卡壳,他停顿一会儿才说话:“这期他压轴,要到最后了。”   张裕舒捏了捏房卡,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他和谁比?”   制片人报了个名字,张裕舒觉得有些耳熟,应该不是纯新人。   制片人很贴心地为他介绍:“鹿秋虽然年龄大了一点,但唱功是真好,这两位pk会很有看点。”   张裕舒“嗯”了一声:“你们会安排许惊洲输吧。”   制片人尴尬地笑了笑:“这种事,张总您就看破别说破了。”   《乐动心声》是一边录制一边播出的,第一期播出后,许惊洲的讨论度飙升,节目组当然不会放过出圈的机会,在后面的比赛中,会围绕他制造矛盾。   淘汰许惊洲还能虐一波粉丝,到时候搞一个网上投票,投出前几名进行复活赛,流量和话题两手抓。   这些都不难猜,很常见的剧本,但大家就是吃这一套。   张裕舒又看制片人:“那你们会让他拿冠军吗?”   制片人干笑了两声,没直接回答:“我们决赛肯定是现场直播啦。”   张裕舒喝了口水,淡淡地说:“现场直播能影响你们做票吗?”   制片人的表情变得很想死。   下半场马上要开始,主持人在台上热场,机位切到选手等候区。许惊洲坐在后排靠右的地方,正岔着腿喝酸奶,腮帮子微微鼓了一下。   察觉到摄像机之后,他立马坐正了,冲着镜头做了个展示手中酸奶的手势,卖了个乖。   张裕舒收回视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我刚刚开玩笑的。”   制片人掏出纸巾擦汗,笑是根本笑不出来,他想业内传言真是不假,和张裕舒说三句话就能被他噎死。   制片人抛下一句“那我先去忙了,张总您随意”,就赶紧扭头走了。   今天的录制一直到凌晨两点才结束,制片人大概是不想再次面对张裕舒,所以换了个年轻的pd来接他。   这个年轻人不认识张裕舒,他只是照着领导的吩咐,把他带去后台的休息室。   张裕舒坐了下来,把领带松开一点,呼出一口气。   过了十几分钟,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张裕舒用手肘撑住椅子扶手,两只手十指相抵,面向门端坐着。   休息室的门被打开,首先出现的是许惊洲的脸,他是探身进来的,这一瞬间的神情像只防备的猫。   张裕舒盯着他,没有说话。   许惊洲走进来,背着手,把门重新关上,很有礼貌地说:“宋制片说您找我。”   张裕舒依旧不说话,他看着许惊洲慢慢走近。多么年轻的一张脸,哪怕凌晨两点都看起来神采奕奕。   没有皱纹,没有红血丝,连黑眼圈都没有,脸上干净到只剩右眼下面的一颗痣。   “张总,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许惊洲告辞的话才刚开头,张裕舒突然站了起来,把他的话给打断了。   许惊洲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措,紧接着,张裕舒果断地伸出手,大拇指指腹按上了他的脸,停留在右眼下方。   许惊洲看起来被他吓到了,整个人一动不动。   张裕舒的表情有点冷,他像是要扣掉什么脏东西一样,使劲地捻过许惊洲眼下的那颗痣。 第4章   因为太过诧异,隔了好几秒,许惊洲才像触电一般地往后退。   许惊洲皱起眉,维持着表情:“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裕舒扫了他一眼,死气沉沉地来了一句:“你名字是假的,我以为你这颗痣也是假的。”   许惊洲有些诧异,他的脸颊被张裕舒搓得都红了,看起来像是浮起一片恼怒。   张裕舒平静地开口:“许来,华诚娱乐的签约艺人。高中没有念完就去韩国做练习生,练习生三年没有获得公开曝光的机会,后来参加选秀,但没有太大的水花。”   张裕舒盯着许惊洲不放,把看过的关于他的资料复述出来:“回国之后,公司给你们东拼西凑地组了个男团,发了一张专辑但销量惨淡,于是这个团名存实亡,成员都单飞去了。”   “你也接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活。”张裕舒观察着许惊洲的表情,继续说,“可惜你一直在十八线打转。你在原团定位是门面和rap担,怎么到了这个节目就变成大vocal了?”   许惊洲笑了笑:“我又不喜欢rap,但公司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张裕舒点头:“你确实不合适。”   许惊洲歪了下头,说:“张总,我可以坐下吗?录了一天的节目真的好累。”   张裕舒坐了下来,说:“随便。”   许惊洲伸手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说:“我喜欢唱歌,从小到大都是,站在舞台上是我的梦想。”   许惊洲脸上表情淡淡的,张裕舒皱起眉,拆穿他:“你只是想红而已,你改名不也是为了蹭林惊昼吗?”   许惊洲不太在意地笑了笑,他没有掩饰,也不觉得被冒犯,他十分坦诚地说:“是啊。”   张裕舒反而被他这么爽快的承认说得一愣。   “我从小就是林惊昼的粉丝,我喜欢他的歌,说实话,上这样的节目我完全没有经验,我就回看了林惊昼的那些选秀,我知道我的模仿很拙劣,但这是我离偶像更近一点的方式。”许惊洲看起来很诚恳。   张裕舒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问:“你说是他粉丝,那你最喜欢他哪首歌?”   许惊洲突然笑了,他往前倾身,欢快地说:“张总你这是在考验我啊?”   张裕舒没有回答,他其实有点不明白自己在干嘛,面前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冒牌货,他今天居然给出了那么多的耐心。   许惊洲微微仰起脸:“我还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二十多岁的歌太青涩,过了二十五又因为困顿,苦大仇深的。过了三十终于红了,红了之后又没时间静下来,后来那几首传唱度高的,都像是献媚的作品。”   张裕舒看着他有些恍惚,有很多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   如梦似幻。   许惊洲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歪了下头,露出一个纯真无辜的表情:“这是林老师的采访,我记得很清楚。”   张裕舒皱起眉,他应该感到愤怒,可是没有,他像个没扎紧的气球,在缓慢漏气。   “其实他的歌都很好,我觉得林老师对自己要求太高了。”许惊洲正色起来,“但人是没办法满足所有人的期待的。”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一个无关的问题:“你想赢吗?”   许惊洲有点诧异,反应过来之后相当诚实:“我当然想赢啊,我想拿冠军。”   这话听起来野心勃勃的,但说话人的表情却从容不迫,那平淡的样子仿佛剧本上已经写好了他的名字。   “你倒是挺自信的。”张裕舒转了转左手小拇指上的尾戒,平静地和他对视。   许惊洲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那是一个很简约的银戒指,花纹像流水。   “我的实力拿个冠军还是可以的。”许惊洲弯着眼睛笑,他的脸精致美丽,说蠢话都会让人觉得可爱。   “不过这种比赛嘛,最重要的也不是实力。”许惊洲说。   张裕舒有点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倒是挺清楚,那你准备怎么赢?”   许惊洲点了下头,笑着说:“去找个金主呗。”   张裕舒转戒指的手一顿,刻薄的话刚到了嘴边,只见许惊洲抱起胳膊,整个身子都往一边歪,就这么以一个倾斜的状态看着他笑。   “刚刚导演让我来这里,说实话我还挺害怕的,我想不会是哪个不要脸的老男人看上我了吧。”许惊洲不着调地说,“一开门发现是你,长得挺帅的,我也不吃亏。”   张裕舒都想带着椅子往后退了,他瞪了许惊洲一眼。   许惊洲慢悠悠地把身子歪向另一边,像个反方向钟摆。他继续说:“结果张总你是来打击盗版的,但林惊昼的版权也不在你手上,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个小虾米。”   张裕舒额上青筋跳了一下:“你对我说这些话,没考虑过后果吗?”   “我让你讨厌了?”许惊洲终于坐直了,他的眼珠颜色很浅,在光下面,像一颗剔透的琉璃色宝石。   张裕舒有些厌烦,他觉得他正在被这个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于是他站起来,走过许惊洲身边的时候,面无表情地说:“你确实让我讨厌。”   许惊洲笑了笑,特别不要脸地说:“那真是我的荣幸。”   张裕舒不想跟他纠缠,他走到门口,手按住把手。   许惊洲往后仰头,姿态放松地说:“张总不用为我担心,我不需要找金主也能赢。”   张裕舒没有动作,回了他一句:“那你太天真了。”   一个竞技类的歌唱综艺节目,多少关系错综复杂,其中的利益纠葛又有多少,待价而沽的是名次,而不是所谓的“新人”。   “所以我才要在一开始就蹭林惊昼啊。”许惊洲坦荡地说,“我改了名字,用和林惊昼有些相似的唱腔,我运气好,长得还有点像他。”   张裕舒身侧的手握紧了,他下意识转过头,他看到许惊洲靠在椅子上,露出半张侧脸。   化妆师似乎也在刻意让他像林惊昼,这样望过去,几乎能以假乱真。   张裕舒想起了一张黑白相片,拍的是林惊昼的侧脸,他靠在墙上,指尖夹着烟,微微仰着脸,神情冷漠,眼神悲悯。   这张照片传播广泛,卖簧文的和卖三级片的都特别喜欢用。   人人都说林惊昼的痣生得美,像一滴泪。   而这个冒牌货也有一颗痣,不像眼泪,那是野心凝聚成的,是一口深井。位置在眼尾,看得久了,仿佛要一头栽下去。   “张总应该很了解互联网吧,互联网的声音可以毁掉一个人,但他也可以成就一个人。”许惊洲无比平静,“我只要获得足够大的声音,我就可以让这个比赛变得公平一点。”   张裕舒没有说话,但他也没有离开。   许惊洲仰起脸,光落在他的脸上,他轻轻地说:“这个世界怎么是这个样子的呢?”   张裕舒放开门把手,彻底转过身来,头发的阴影盖住了他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有些阴翳:“登高必跌重,今天对你奉若神明,明天就弃之如敝履。如果林惊昼不死……”   张裕舒没有往下说,他始终攥着拳。   “如果林惊昼不死,他也会从高高的枝丫上摔下来。”许惊洲用脚蹬了一下地面,让椅子带着他旋转,“他风评多差啊,自大狂,独裁者,神经质,脾气又那么坏。”   听到这些话,张裕舒没有感到生气,他也没办法生气,因为林惊昼就是这样的人,缺点一箩筐,他因为这些跟他吵过多少次架?   真的记不清了。   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   可他凭什么死了?   又凭什么因为死了,大家就开始美化他?说什么天才就是有脾气的,独裁也只是对工作的完美主义,他那么有才华当然有这个资本骄傲自满。   都是狗屁。   椅子已经停止转动,许惊洲仰着脸,眼中几乎有泪。   “可人怎么会没有缺点呢?他偏偏自顾自去承载那么多期待。”   许惊洲摇了摇头,笑着评价:“真傻。”   张裕舒走过去,站在椅子面前,微微俯视他:“我可以帮你。”   许惊洲下意识抬起胳膊挡在胸前,有点慌张地说:“我真不想找金主,潜规则什么的,太不健康了。”   张裕舒有点不高兴地皱起眉。   “但还是谢谢你。”许惊洲补充道。   张裕舒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吝啬的笑容:“放心,我对你这种干瘪的身材也不感兴趣。”   许惊洲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服气:“什么啊?我又没脱衣服,你要不摸摸,手感蛮好的。”   张裕舒一脸无语,突然来了句:“我前男友是林惊昼。”   空气直接凝固,两个人中间出现了一大段沉默。   过了好久,许惊洲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什么意思?你要搞替身文学?”   “不是。”张裕舒看着他,仔仔细细打量一圈,咬着后槽牙说,“当年分手好多话没来得及骂他,你长得挺像他的,正好让我出出气。”   看许惊洲还呆在那儿,张裕舒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对前男友只剩讨厌,不会潜规则你的,我看到这张脸就心烦。” 第5章   最后是许惊洲先走出休息室的门,他离开的时候,张裕舒重新坐在椅子上,像是陷入了思考。   许惊洲还没来得及舒出一口气,就听到有人在喊他。   直到今天,他还是不能习惯这个名字,来人喊第一个“许”字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惊洲”两个字飘过来,他才转过头,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喊他的是制片人。   “张总呢?”制片人走过来,看起来很热络地拍了下许惊洲的肩膀。   许惊洲礼貌回应:“他还在休息室。”   制片人微微一怔:“那你现在在干嘛?”   许惊洲耸肩:“回去睡觉啊。”   制片人这下更不明白张裕舒的意思了,他以为张裕舒会带许惊洲去酒店的。   张裕舒的性取向一直是个谜,这也是他第一次表现出对小明星的兴趣,还特意过来,看了那么久的节目录制,结果就让他这么走了。   制片人突然想到一些传言,他看着许惊洲离去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   许惊洲倒不准备真回去睡觉,他想先找个地方喝酒。   出了门,就撞上好几个粉丝在蹲他下班,小姑娘看到他之后就尖叫起来,神情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其中头发最红的那个小姑娘撤回笑容最快,她有些担心地讲:“洲洲,你别伤心,这场你虽败犹荣。”   另外一位也附和:“对呀对呀,你表现得特别特别好,把我都唱哭了。”   “节目组不做人,怎么让你跟鹿秋比,鹿秋都多少年经验了。”另一个忿忿不平地说。   许惊洲耐心地听着,其实他都忘了今天输了pk的事,倒是这些年轻的粉丝,在为他可惜和不平。   许惊洲笑了笑,看了眼手机,他的车快到了,于是他对她们说:“时间很晚了,你们快回去吧。”   有几封信递过来,还有包装精美的礼物,许惊洲把那几个信封抽出来,说:“礼物不收哦,谢谢你们来看我。”   许惊洲坐上车离开的时候,那几个女孩还站在原地,齐刷刷地目送他离开。   许惊洲把头靠在后座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许惊洲进了一家酒吧,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他太久没有喝酒了,第一口下去居然觉得有些不适应,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让他再一次确认自己是存在着的。   这两个月的时间,他过得像梦一样,睁开眼睛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他以为自己没死成,结果面前出现了一张欣喜的脸,在喊他“许来”。   他脑子十分混沌,但听得很清楚,喉咙里转着一句“我不是许来”,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好像忘记该怎么说话,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最后目光落到他的左手手腕上,那里缠着雪白的纱布。   过了几天,他才知道,这个叫许来的小爱豆,是割腕自杀。他翻阅了许来所有的社交媒体和留下来的聊天记录,知道他其实从小就渴望舞台,喜欢跳舞,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去韩国做练习生。   但他运气不好,性格又太过温吞,在韩国的时候被霸凌,回到北京组了新的男团,资源又很差,正经舞台没上过几个,公司给的最好的工作机会是去电视剧里跑龙套,和二线男星的相同之处是都喜欢女主角。但他只是一个出场没超过五分钟的炮灰。   人年纪小的时候,看世界总是光明灿烂的,遇到一个坎,咬着牙过了,总幻想以后总是坦途。许来努力过很久,但磕磕绊绊的,总在栽跟头。   他有一个微博小号,像是他的电子日记本。   他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好。   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做什么,都有人在骂他。   明明只是一个无人关注的小号,但他在输出一些负面情绪之后又开始反思,心里很愧疚,好像他的坏情绪会污染这个世界那样。   发现许来割腕的人是他的朋友,叫杨逢安,两个人住在一起。   许来选择的那天,是杨逢安不在家的日子,但他走到半路想起来有东西没拿,折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血腥味。   卫生间的门紧闭着,门上贴着一张字条。   “逢安哥,对不起,死在这里会给你添麻烦,但我真的没办法了。”   杨逢安一下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赶紧打了120。   杨逢安应该以为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他的朋友,但他猜不到许来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飘荡的游魂。   林惊昼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是不是碰到了一个实习引渡人,才把他送错了地方。   甚至让他一键到达五年后。   五年后的世界还没有把他忘记,死了的林惊昼比活着的林惊昼更红,口碑好得像个圣人。   还有好多人称呼他为,我那美丽却早逝的亡妻。   林惊昼不得不承认,人类的性癖很不得了,在同人文里,他得到了永生。   林惊昼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他活着的时候有些人骂他骂得恨不得他死了,真死了之后立马改口,好像怕他的鬼魂半夜去敲他家的门。   所以说网络言论是多么虚伪。   可惜许来太年轻了,他不懂这些。他不知道键盘后面那个指点江山的人可能混得比他还差,他不知道大部分谩骂不过是来源于嫉妒心,他不知道这个娱乐圈阶层固化,努力在特权面前都是狗屁。   林惊昼关掉手机,心情有点烦闷。他理了理思绪,总而言之,现在的情况就像以前很火的那种穿越电视剧。   区别在于,一般都是现代穿到古代,而他是来到了五年后的未来。   林惊昼挺开心的,重生这种不可思议的大礼包都能砸到他头上,他借着养伤休息了好几天,心里想着他的新生活。   这个身体这么年轻,病痛也没有,林惊昼想着,随便做什么都行,反正不做林惊昼就好了。   正当林惊昼忙着研究如何跟这个没实力也没良心的公司解约时,许来的妈妈突然出现了。   谢兰曾经是个美丽的女人,许来继承了她精致的眉眼。血缘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林惊昼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和许来关系密切。   谢兰是特意来北京看儿子的,带了不少东西过来。父母的爱总是在家乡的食物中变得具体,林惊昼看着空荡荡的冰箱被谢兰塞满,心里感到酸楚。   一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关爱,二是他有点为这位母亲伤心,她惦记的儿子其实已经死去,她现在所面对的,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骗子。   谢兰没待多久就说要走,林惊昼留她,说至少吃了饭再走。   谢兰看起来有些惊喜,她看着林惊昼,轻声说:“你不烦妈妈了吗?”   许来和父母的关系不好,父母的观念比较传统,许来追求梦想这件事在他们看来就是在胡闹,胡闹了这么多年,关系也越来越僵。   谢兰比较心软,知道儿子过得不好,总是偷偷来看他,有时候忍不住说几句,许来就会很不高兴。   林惊昼和谢兰度过了一个很普通的下午,谢兰做了午饭,然后开始给他们打扫卫生。最后林惊昼送她下楼,要给她打辆车去车站。   谢兰笑了笑,说,她去坐地铁,很方便的。   林惊昼看着谢兰的皱纹和白发,有些不忍。他沉默一会儿,又说要陪她走到地铁站。   林惊昼其实不太会和母亲这种的角色说话,耍宝逗乐都不合适,就这么沉默地走着。最后看到地铁站入口的时候,林惊昼说了一句,您也不要太辛苦。   谢兰叹出一口气,皱着眉,伸出手来,她想摸摸孩子的脸,但他个子太高了,她就只好拍了拍他的胳膊外侧。   “你瘦了很多,一个人在外面,你好好照顾自己,快中秋了,有空回家看看。”   林惊昼目送着谢兰离开,谢兰很瘦,被风吹着,像一片叶子。   林惊昼回去的时候,在便利店买了一包烟,因为身上钱不多,就买了一包十块钱的娇子,壳子是白色的,上面有一个大大的“X”。   娇子是女士烟,细长,通体都是白色,夹在指尖存在感不高。   林惊昼站在垃圾桶边上,数马路上驶过的车子,慢腾腾地抽烟。   算了算,他的前世,还是林惊昼的时候,在北京度过的时间最多。那个时候他最喜欢去北海公园,喂麻雀,看鸭子,还能跟吹口琴的大爷交流一下音乐见地。   出了公园就扫一辆共享单车,沿着路漫无目的地骑,附近路口都站着执勤的民警,工作内容主要是检查过路人的身份证。   林惊昼骑着车经过,像一阵风那样,会笑容满面地跟他们打招呼。   城市太大的话,人就更像蝼蚁,人和人擦肩而过,基本没有再见的机会。   林惊昼抽完这一根烟,嘴巴里留着淡淡的苦味。其实他一开始是想走的,他想用这个身体,离开这个地方。   他没有那么喜欢北京,如果能再次选择,他想出走,去开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也不用很长时间,体验一会儿就好。   可他想到了许来写下来的那些话,还有谢兰刚刚在家里替他叠被子的身影,所有这些都让他心软。   林惊昼想,既然借用了许来的身体还魂,那他就帮他实现梦想作为交换。   林惊昼找到了那个不管他的经纪人,说自己要参加《乐动心声》的海选,并且要改名。   经纪人不理解,林惊昼随口胡扯:“我找大师算过了,改个名,以后路走得顺。”   经纪人觉得还挺有道理,就问他:“那名字叫什么?”   林惊昼扯了扯嘴角,表情说不上欣喜,他说:“叫许惊洲。”    第6章   凭借许来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海选很容易就过了。   第一次正式录制的时候,林惊昼带了一把吉他。   这把吉他还是他借来的,他本来想买一把来用,但许来真的很穷,这个月还完信用卡,交完房租,差不多就要喝西北风。   林惊昼算了半天账,怎么算都是个负数,他绝望地想,要么他偷偷回前世的家里,拿点东西出来变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犯罪?   饭还是要吃的,于是林惊昼除了在二手平台上打骨折变卖许来的家当外,他还跑到小区附近的琴行打零工。   他长得好看,讲话又讨人喜欢,琴行老板对他很满意,说要把他打造成这里的金牌老师。   林惊昼笑着推托,说自己要去逐梦演艺圈。琴行老板很不解,眼神有点像在看一个失足青年,但还是很好心地借给他一把吉他。   林惊昼就带着这把吉他,去聚光灯下面,唱了一首原创歌曲。   这首歌其实是他前世未发的曲目之一,那个时候他对自己后期创作的歌有太多的不满意,所以半成品很多,堆在那里,任由它们生锈。   时间紧张,林惊昼就选了其中一首把它写完,这个时候他没有那么多完美主义,他变得更加功利,或许也更纯粹,因为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赢。   晋级很容易,林惊昼的唱功就算他刻意压着,也是鹤立鸡群。   但他需要话题度,需要更多的镜头,所以他在演出的时候做了很多刻意的设计。   就像张裕舒说的,他就是在全方位碰瓷林惊昼。   但他碰瓷他自己,又不犯法。   节目一播出,很多人喜欢他,也有很多人骂他,林惊昼搜索过,但不在意。   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比较看得开。   林惊昼被自己逗笑。   节目组安排他跟鹿秋比赛,这是早就说好的剧本,他初生牛犊不怕虎,挑战没人敢挑战的行业前辈,输也输得精彩,这叫虽败犹荣。结果公布后两个人再潇洒相拥,后采商业互吹一波,这叫惺惺相惜。   林惊昼知道鹿秋,因为是同行,见过好几次。鹿秋是从独立音乐人做起的,后来才签了公司。   林惊昼第一次见他,觉得他年纪好小,但很有才华,整个人像是憋着一股劲,歌里也这样,特别有力。   这会儿林惊昼迭代到2.0了,再见鹿秋,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性格也温和很多,没那么尖锐,唱得依旧很好,有一把温暖人心的嗓音。   其实鹿秋也清楚,他来这个比赛,就是来陪跑的。年纪摆在那里,后采的时候他也提到过这件事,他说,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能认识这么多有才华的弟弟,他也很高兴。   公司劝他别来,会被嘲笑是回锅肉,但鹿秋实在太热爱舞台了,他说更重要的事,就是他能站在舞台上。   林惊昼喜欢鹿秋这种人,真诚,纯粹,在这个利益交错的比赛里特别难得。   他在鹿秋那里输了挑战赛,也不冤枉。   暂时没比赛了,林惊昼得了点空,本来想找个地方蹭点设备写歌,结果经纪人电话噼里啪啦打过来,给了他一张日程表。   林惊昼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通告,血压都升高了几度,他捏着电话,声音格外不耐烦:“这种乱七八糟的三无产品代言都接,我还没红呢,观众缘都要败没了。公司能不能有点长远眼光?想赚钱想疯了吗?”   经纪人第一次听到许来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这个瞬间被他镇住,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他笑了笑说:“公司花了这么多精力培养你,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而且这是通知,不是商量。”经纪人说。   林惊昼深吸一口气,输出了一句半脏话,语速很快地说:“你们真给我接这种工作,那我马上就退赛,你们做得出来我也做得出来。顺便还能在微博奉送八百字公司虐待我的小作文。我反正已经看破一切了,大不了就退圈。”   经纪人被他吓得够呛,但还是觉得他在虚张声势,撑着冷哼一声,继续说:“你的合约还在我们手里呢。”   林惊昼面不改色地说:“没关系,反正我傍上金主了。”   经纪人沉默了。   “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宋制片,录完节目之后我见了谁。”林惊昼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把电话挂了。   尽管有点对不起张裕舒,但林惊昼现在只是个无名小辈,只好拉他来狐假虎威一下。   那天回去后他也查了一下,张裕舒在业内风评特别差,大家都说他手黑心冷脾气差,记仇难搞又小心眼,惹谁都别惹他。   林惊昼划拉着手机,想找张裕舒的老虎皮再披一下,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张裕舒的联系方式。   林惊昼有些无语,他想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不会是一时兴起,然后又把他忘了吧。   以己度人可耻,于是林惊昼出了门,坐地铁去了蜚声唱片。   进了公司门,笑容满面的前台问他来找谁,林惊昼用手撑着桌子说他来找张裕舒。   前台有点怀疑,但还是尽责地回答他:“请问您有预约吗?”   林惊昼摇头:“没有,路过想来看看他。”   他的态度热络得像张裕舒的家里人,但前台微笑婉拒:“张总今天不在。”   林惊昼没再坚持,插着兜走了。出了公司门,他去旁边的咖啡店买了几杯咖啡,从包里掏出一个鸭舌帽,一件衬衫,然后拎着咖啡,大摇大摆地再次走进公司。   蜚声唱片不强制打卡,所以大家基本都不戴工牌,从一进公司门开始,就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演出海报,和音乐相关的装饰,标语,周边。办公室里更是各有各的特色,甚至有一辆自行车摆着,成为某种装置艺术。   林惊昼东看看西看看,心里想着,张裕舒这种究极无敌整理癖和极简主义者,手底下的公司氛围居然如此极繁且散乱。   他脑补了一下张裕舒整天一丝不苟穿着西装,穿过一群穿着大T恤,要在办公室打空气网球的员工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   林惊昼选了个办公室钻进去,无比自然地开始分咖啡。有个正在埋头做ppt的姐姐瞥了他一眼,说了声谢谢。然后又看了他一眼,问:“你是新来的实习生?”   林惊昼乖巧点头。   姐姐又看他一眼,喝了口咖啡,可惜地说:“这么帅的弟弟马上要被摧残了。”   林惊昼摆出一副清澈的表情:“我才刚来两天,我感觉大家都挺好的,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姐姐鼠标划来划去,说话也不耽误干活:“那是因为这两天大老板不在。”   林惊昼立马问:“大老板干嘛去了?出差吗?”   姐姐“呸”了一声,怨念很重地说:“他休假去爬雪山了。”   林惊昼满头问号,他想张裕舒什么时候发展出这种爱好了?   “你说他休假就好好休,那地方都没信号,他还能抓住每个有信号的瞬间,在工作群里发号施令。”姐姐鼻孔出气。   林惊昼疑惑:“没想到他还是个徒步爱好者。”   “不不不,咱们张总只是喜欢挑战。”旁边一个花臂大哥接上话头,“别看他看上去一副商业精英的样子,其实内心很疯狂的。”   “没点疯狂哪能干我们这行业?”另一个红头发的女孩说,“纯纯为爱发电,脑子没点问题坚持不下去。”   大家都笑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林惊昼问。   “下周吧,他这一周都不在,周末他本来就休息。”花臂大哥说。   林惊昼点了点头,拿起最后一杯咖啡,说:“那我先回去忙啦。”   林惊昼离开这个办公室,走到公共区域,在留言板上写了张便利贴。   “到此一游!”   署名他画了个笑着的鬼脸,并且在眼睛下面点上了痣。   写完他拿出手机拍了照,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走了。   当晚,林惊昼登上了许来的微博号,他发了四张照片。   第一张是办公室里那辆自行车,第二张是几张乐队海报,第三张是他写的便利贴。   最后一张是自拍,林惊昼歪着头,鸭舌帽底下露出一双剔透的眼,倒映着今天的好天气,浸透着阳光,成为一个金色的湖泊。   他咧着嘴笑,看起来纯良无害。 第7章   《乐动心声》的复活赛要剪一整期的内容,网络投票选出人气前五名的选手,和上一场得票排在最后的三位选手进行复活赛,现场观众加导师投票,争夺最后两个进入半决赛的席位。   林惊昼的网络投票是第三名。   杨逢安有点不明白,他问林惊昼,为什么明明他人气那么高,还拿不了第一。   林惊昼不太在意地说:“第一名后台很硬,粉丝战斗力也比较强,你不追星的肯定不知道,人家都是一个人一天投几十票的,流水线作业。”   “我只是路人缘比较好,但路人只会顺手给我点一下。”林惊昼说,“我拿第三名已经很厉害了,所以网友说我是民选嘛。”   杨逢安听得云里雾里,掏出手机展示:“我也号召好多人给你投票了,每天都投的,”   林惊昼有点惊讶,原来杨逢安和许来的关系这么好,他声音低了一点,认真地说谢谢。   杨逢安很爽朗地说:“谢什么,你也帮我不少忙呢。但你刚刚这么说,那你复活赛会不会打不赢啊?”   林惊昼有点臭屁地仰起脸:“那怎么可能?我实力绝对是第一名,观众又不聋。”   因为不想辜负杨逢安和陌生人给他的支持,林惊昼对待复活赛格外认真。   选歌的时候,他听取了节目组的意见,选择了一首传唱度比较高的情歌进行翻唱。   彩排的时候,林惊昼坐在下面喝酸奶,看台上忙来忙去的工作人员,他想起,从前他被好多人骂过臭脾气,难合作,不听劝。   有很多记忆都很模糊,但真正的林惊昼,确实是这样一个难以相处的人,所以才会这么不招人待见。   老天好像给了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林惊昼决定要变得温柔一点。当然他现在的身份也不合适发号施令,语气差一点估计都要被营销号写成小牌大耍,还没红就蹦跶。   林惊昼心里感慨现在年轻人生活不容易,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和皮包公司解约,因为被坑了三年,实在气不过,还冲进公司办公室,和老板对骂。   那时候报纸写这件事,还夸他有侠气,不光曝光,还揍扁了黑心老板。   这事其实算个误会,当时吵得比较激烈,老板抄起烟灰缸要砸他,结果手没拿住,砸了自己的大脚趾。那个烟灰缸沉得很,这么一下都砸出了血。   老板恰好晕血,就撅了过去。   这事要放到现在,他铁定被网友来来回回审判,先骂他蠢猪,居然能被这种皮包公司骗去打三年的白工?再骂他没脑子,漏洞百出的合约不知道找机会解约,最后都熬出头了居然又去用暴力解决问题了。   林惊昼承认他确实挺笨的,以前什么都不懂,被人坑了还在帮人数钱。   好在这是他第二次走这条路,不会让许来跟他一样憋屈。   复活赛顺利结束,林惊昼获得了本场最高的得票数,他站在台上鞠躬,眼睛亮如明星。   鹿秋是第一个上来拥抱他的人,林惊昼被他抱了个满怀,表情有点懵。   鹿秋用力拍着他的后背,特别高兴地说:“欢迎回来!”   林惊昼本来心情挺平静的,被鹿秋这么一抱,突然也觉得很开心。   下了台,又录了一个简短的采访,林惊昼才结束这一天的工作,他拿回自己的手机。   他收到了几条新的短信,本以为是垃圾短信,但犹豫两秒,还是点进去看了。   信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内容是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   好像是怕他错过信息似的,同样的内容发了三遍。   林惊昼直接点了一下那个号码,按了呼叫键。   电话响了很久,林惊昼很有耐心地等着,直到听筒里出现张裕舒的声音。   林惊昼发现张裕舒的声音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之前面对面谈话时他没发觉,一放到电话筒里就格外明显。   现在听起来很冷淡,但也挺性感的。   “张总,晚上好呀。”林惊昼笑着说。   张裕舒有点无语:“你打电话过来干嘛?”   林惊昼“呀”了一声,笑盈盈地说:“哎哟,我还以为你让助理给我发的短信呢,居然是您亲自发的,受宠若惊。”   张裕舒显然不喜欢他这种油嘴滑舌的派头,他打断他:“你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那个时间,正好和公司给我安排的一个通告撞了诶。”林惊昼说。   张裕舒还没问呢,林惊昼立马又说:“公司让我去给三无品牌做直播,卖中医理疗仪,张总,你说我卖得出去吗?”   张裕舒无语:“你们公司要破产了吗?”   林惊昼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我哪有话语权啊,我当然是觉得张总您这件事比较重要啦。”   张裕舒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   林惊昼对着手机扮了个鬼脸,嘀咕一句:“挂这么快,日理万机啊。”   林惊昼不太在意,他在微信搜索了这个号码,结果显示“该用户不存在”。   “臭小子。”林惊昼骂了一句。   他盯着那个界面看了一会儿,表情也收敛了,他很缓慢地输入了另外一个号码。   他是个记性很差的人,每次别人问他的手机号,他都说忘了。大家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借口,但他是真的不记得,有一次写给对方,还记错了一位。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现在到底是年轻了,前世的号码也没有忘记。   搜索界面出现的同样的六个字,林惊昼沉默地看了很久。   “该用户不存在。”   林惊昼苦笑着舒出一口气,原来人死之后微信号是留不住的。   林惊昼这一刻很想回家去,那个出租房的茶几上,还有没抽完的半包烟,有一点点橘子味。   不过后面几天,林惊昼也没有空去拿那包烟,《乐动心声》节目那边给了他好几个工作,中插广告,杂志采访,还有几期宿舍日常。   张裕舒和他约好的那天,林惊昼刚好录完一期宿舍日常,最后他来不及卸妆,就换了身衣服,戴了个鸭舌帽打车走了。   张裕舒比他先到,正在包厢里坐着,手里拿着一沓资料在看,林惊昼进来的时候,他也没有抬头。   包厢里是一个圆桌,转台整个都是透明的,像一块水晶,中央摆着一瓶花,是紫色的,五片花瓣,林惊昼叫不出名字。   他站在原地,开始思考坐在哪里比较合适。   张裕舒又翻过一页资料,声音如同学飞的雏鸟扑腾了一下翅膀。   林惊昼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这是一个很适合看人的角度。   张裕舒瘦了一些,加上年纪渐长,脸上的软组织褪去,下颌骨和颧骨凸显,比起以前,整张脸都更为棱角分明。   他的英俊变得很锋利。   黑色的半框眼镜又增加了距离感,让他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一刻,时间的流逝突然具象化,沉重的岁月压在林惊昼的胸口,变成一块巨石。   当然不一样了。   林惊昼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脚下。包厢里的灯很亮,他的脚下没有影子,旁边的镜子里眏出的,是一张陌生人的脸。   所有的一切都在强化这一个事实,他只是一个鬼魂,已经死去整整五年。 第8章   “坐吧。”张裕舒终于吝啬地一抬眼,瞥了林惊昼一眼。   林惊昼被他的声音扯回现实,他看到张裕舒有点不耐烦的表情,突然松了口气。   虽然前男友各种变样,但张裕舒在他面前这件事,起码让他确认了,他还活着。   林惊昼在张裕舒的左手边坐下,中间隔了一个座位,张裕舒终于放下手里的文件,对服务员说:“上菜吧。”   林惊昼喝了口水,偏过头看他,眼睛弯起:“我经纪人后来居然不让我去给三无品牌站台了,好神奇哦。”   张裕舒无语地拉平嘴角:“你能别扮可爱吗?好恶心。”   林惊昼冲他吐了下舌头,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二十一岁,现在不扮可爱什么时候扮?”   “你帮忙了?”林惊昼问他。   “不算。”张裕舒摘下眼镜,看了看镜片,上面有一颗很小的灰尘,他轻轻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讲,“我只是跟节目组那边提议,可以做一个日常特辑,毕竟节目现在关注度很高,多了几个赞助,多出点衍生节目也是多赚点钱。”   张裕舒不戴眼镜的时候,看起来更好接近一些,他半垂着眼睛,林惊昼可以看清他浓密的眼睫毛和眼尾的褶皱。   但很好接近和好好说话只存在了不到两分钟,张裕舒把眼镜戴上,就开始刻薄他:“你今天去录节目,附近站姐应该不少,你就穿这么一身出来,我还以为你要去讨饭。”   林惊昼低头看身上这件棉质短袖,上面印了一只小狗,他扯了扯衣服,满不在乎地讲:“不是挺可爱的吗?”   张裕舒没理他,服务员走进来上菜,不久后又跟进来一个推车,上面挂着一个烤鸭,后面跟着两个厨师。   林惊昼后知后觉:“这是一家烤鸭店啊?”   张裕舒看他一眼,说:“这是一家米其林一星。”   林惊昼“哦”了一声,夹走一块鹅肝,咽下去之后特别在意地问:“这顿不是AA制吧。”   张裕舒没理他,他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粒火腿丁,吃出了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林惊昼觉得他比较像男明星,吃饭吃得这么磨磨叽叽。   这种餐厅对烤鸭还要搞创新,烤鸭皮切成小小一块方卡片,下面垫同样小的山楂片和吐司块,最上面放了鱼子酱。   林惊昼一口一个,味道没咂摸明白,只觉得分量太少。   林惊昼最近比较拮据,吃得不太好,现在很想来一碗大米饭,他甚至对片剩下的烤鸭虎视眈眈。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过赤裸,张裕舒有点好笑地问他:“要吃鸭腿吗?”   林惊昼立马点头,然后他就获得了一个新鲜现切的鸭腿。这种待遇就像出去吃席,大鸡腿是默认给他的那样令人窃喜。   他心满意足地拿着啃了,话也多起来,他说没想到现在宿舍日记都是棚景,跟演戏似的。导演安排他跟三个人卖腐,他忙得像陀螺。   “都给你安排谁了?”张裕舒问了一句。   “可爱的年下弟弟,相爱相杀的对手,还有跟我惺惺相惜的鹿秋。”林惊昼啧啧两声,说,“我就像那个恋爱游戏主角。”   “你怎么只提鹿秋?”张裕舒说。   林惊昼耸肩:“因为我起码跟鹿秋认识,另外两个我都没说过几句话,多么虚假。”   “假得很,但高效,大家也爱看。”张裕舒淡淡的。   林惊昼叹了口气:“我不喜欢这样。”   “短平快是这个时代的特点,拿短视频来说,人设,布景,剧情,都是设计好的,同一套房子好几个人拍,每个人都说这是我舒适的家。”张裕舒喝了口茶。   “流水线作业,生产出来的东西也趋近雷同,但是没办法,现在人就吃这一套。”   张裕舒说“没办法”的时候,脸上没有无奈,而是有一些厌烦。   林惊昼看着他,笑了笑说:“你可是资本。”   张裕舒和他对视一眼:“所以我可以做一些不一样的,但是真实的东西。”   林惊昼心情有点复杂,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这样的话题。   其实他也不太了解张裕舒,一个人居然会不了解自己的恋人,他应该是个很不称职的男友,所以死了之后,还被他讨厌。   “我不喜欢你复活赛的舞台。”张裕舒直白地说。   林惊昼啃完了鸭腿,扯了张纸巾,说:“悉听尊便。”   “你的声线不适合那种歌,年纪也是。”张裕舒说,“但你挺会表演的,演得那么苦情。”   “你怎么知道我是演的?”林惊昼歪头。   “你爱过什么人吗?”张裕舒有点讽刺地说,“演得那么刻骨铭心,其实很割裂,因为你太年轻了。”   太年轻了?年轻难道也是罪过吗?   林惊昼二十一岁的时候也没爱过什么人,那时候他忙着为生计发愁。离开了皮包公司之后,他也离开了北京,走的那天阴沉沉的,整座城市浸在一种很不透彻的昏暗天光之中,和失败了的满身灰色的他很搭配。   “你是觉得我太假了?”林惊昼笑了笑,“原来你讨厌这个。”   张裕舒直白地“嗯”了一声。   林惊昼很有探究精神地问:“那我有哪个舞台让你满意吗?”   接下来的五分钟,张裕舒毫不客气地开始了他的批评。   林惊昼一边吃菜一边听着,他想张裕舒的嘴巴真够毒的,要是换个脸皮薄的,这会儿肯定要无地自容了。   在张裕舒说完之后,林惊昼托着脸,心情跟好地歪头看他,笑着说:“原来张总来看我复活赛了啊。”   张裕舒被他噎住,顿了几秒才回答:“不是看你。”   林惊昼了然地点点头:“特意来看的,我懂的。”   张裕舒刚想反驳他,就看到林惊昼弯起眼睛,那模样活像一只狐狸。   “毕竟我是你前男友的代餐。”他坦荡地说。   张裕舒这一瞬间没有控制住表情,眼镜背后的眼神迅速冷了下去。   紧接着,他涵养极好地往后靠进椅背,手指捏住左手的尾戒,再次掀起眼皮的时候,眼睛已经静了。   在这一分钟里,他完成了对面前这个男人失言的责难和宽恕。   “许来,如果你想在娱乐圈走得更远的话,得先管好你的嘴巴。”张裕舒冷冷地说。   林惊昼迟疑一秒,接着毫不在意地说:“没关系,我也不想走下去。” 第9章   再次接到张裕舒的联络,是在半决赛抽签的那一天。   《乐动心声》半决赛是八进六,金曲改编赛。   节目组选择了八位实力唱将,每个歌手有三首歌可以选择。   林惊昼坐在台下和鹿秋讲小话,面前大屏幕正在播放歌手的简介和照片,台下的大家很配合地爆发出一轮又一轮的惊呼声。   林惊昼认真地看着,其中好几个他都曾经合作过,过往的一些画面如同碎片,白花花地散落一地。   林惊昼还没来得及伤怀,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他自己的脸。   林惊昼眼睛瞪圆了,他有些呆滞地看着屏幕,这好像是他重生之后第一次,看到这么清晰的,属于真正的林惊昼的照片。   那是一张为了某次音乐节拍的宣传照,他很难得地穿了一身西装,黑色的,里面的白衬衫没有扣,领口不羁地散着,配上他那张颓丧的脸,有一种忧郁的气质。   这张照片不知道是戳中了谁的神经,后来各大音乐节主办方都很爱用这一张来当宣传照。   林惊昼和自己对视,内心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居然没有那晚在餐厅,对着已经变得很成熟的张裕舒带来的震动大。   林惊昼是英年早逝,自然惹来许多惋惜。节目的其中一个导师说:“林惊昼的歌是真的好,气质也独特,现在歌坛找不出第二个。”   在座的选手都听过林惊昼的歌,出于对已逝之人的尊重,大家纷纷表示了对他的喜爱之情。   林惊昼托着脸,有点讽刺地想,没想到死了还有这好处,人的善意跟不要钱似的,倾倒在他的遗像前。   林惊昼是第一个抽签的,明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运气却还是那么差,八分之一的概率,他也能准确抽到最不想抽到的那一个。   当挡板下面露出林惊昼的名字,他真的很想原地去世。   节目组倒是很开心,节目效果拉满了,别的选手也高兴,毕竟大部分人都看他不爽很久了。   老天开眼,让正主亲自打假冒牌货,真是一出好戏。   “林惊昼的歌其实挺难唱的。”一个导师说,“他的个人色彩特别浓,翻唱的人没有他的味道,唱出来要么不伦不类,要么平平无奇。”   导师看着林惊昼,笑得意味深长:“许惊洲,你要打一场硬仗了。”   林惊昼熬完了剩下的录制,拿到手机,看到张裕舒一小时前发来的消息,还是和上次一样,只有一个时间和一个地址。   他满身怨气地打字:“怎么办,张总,节目组好像要拿我祭天。”   林惊昼晃到外面去,门口聚集着一群人在吞云吐雾,都是节目组的摄像和场务,林惊昼凑过去,特别自来熟地加入了他们,还讨来了一根烟。   林惊昼夹着烟,没抽,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惊昼人很客气,长得也乖,和工作人员的关系都不错,和他最熟的那个摄影师拍拍他的肩膀:“干嘛叹气?”   “半决赛我完了。”林惊昼仰起脸,一脸苦相。   其实真让他去唱自己的歌也没什么难的,但一比一复制林惊昼,他不知道自己要被骂得有多惨。   超越自己,那才是最难的事情。   工作人员顺势聊了起来,互相分享着最喜欢的林惊昼的歌。林惊昼一边抽烟一边听着,惊讶于原来他真的算是个家喻户晓的歌手。   说着说着,有人问了一句:“林惊昼到底为什么死啊?”   有个场务神神秘秘地说:“据说是为情所困呢,你看他后面瘦成什么样了,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那我怎么听说他是磕了?说是灵感枯竭,病急乱投医。”   “别扯了,我有个朋友和他经纪人认识,林惊昼是双相,你看他那个精神状态,正常吗?”   当事人在其中听得满头问号,他想到底有多少谣言?还个个都说的有鼻子有脸的。   林惊昼真的很想大喊一句,第一,他没精神病,第二,他不会违法乱纪,第三,他也没人殉情!   “行了行了,人都走了,嘴上积点德吧。”摄像大哥说。   林惊昼可惜自己不能原地变成神经病,告诉他们,我就是林惊昼,死了就死了,别编排他为什么死了。   人怎么样都要死的。   林惊昼叹了口气,揿灭了烟,转身回去了。   张裕舒没回他短信,林惊昼在通讯录里面翻了翻,找到张裕舒的名字,拨了出去。   张裕舒的声音传出来,不太有耐心的样子:“又怎么了?”   林惊昼突然又觉得心情不错,他弯着眼睛说:“我以为你还生气呢。”   张裕舒没说话。   那天他俩算是不欢而散,林惊昼刚说完不打算走下去,张裕舒讽刺的话就递了过来。   “那你处心积虑地参加什么比赛?怎么不现在就退赛?”   林惊昼看着张裕舒皱起的眉,笑了笑说:“不知道,可能我就是无聊吧。”   这句话说完,张裕舒有短暂的愣怔,紧接着他带着怒意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包厢。   “你别生气了。”林惊昼的语气就像在哄人,“你都给我发短信了,看来是已经原谅我了。”   张裕舒有点无语地说:“有正事吗?”   “哦,有的,正事就是半决赛我要玩完,金曲改编我抽了个林惊昼。”林惊昼特别不着调地说,“你说是不是林惊昼也看不惯我这么蹭他热度,来惩罚我了?”   张裕舒沉默几秒,突然说:“他不会。”   这下轮到林惊昼不知道说什么了,电话里变得很安静。   张裕舒最后说:“你回北京之后来蜚声唱片一趟,带上跟拍摄像。”   林惊昼有点诧异:“你要帮我?”   张裕舒没承认,只是说:“有个制作人,挺欣赏你的,你过来见他。”   “石星要攒老婆本结婚,所以想顺便借用这个比赛打点广告。”张裕舒又补充了一句。   林惊昼立马应下了,说后天就过来,又赶在张裕舒挂电话之前,笑着来了一句:“你跟我和好了,要回我短信!”   张裕舒迅速挂了电话,装没听见。   林惊昼回去就跟导演组说了这件事,导演安排人去跟蜚声唱片做进一步的沟通,大概是制片人已经跟他通过气,他没表现出太多的疑问。   到了约定那天,林惊昼就带着一小组人出发去蜚声唱片。   林惊昼前世后面几年没怎么录过综艺,他不喜欢被摄影机每时每刻牢牢对着的感觉。   经纪人的话盘旋在耳边,你要谨言慎行,不然会被拿去恶剪的!   林惊昼不耐烦地顶了一句,我被恶剪完全是因为公司没本事。   这会儿经纪人已经习惯他的口无遮拦,比起输出一些爹味发言,他更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如果蜚声唱片要签他的话,能不能带他一起走?   林惊昼“啊”了一声,问他,干嘛要签我?   经纪人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说听到了一些风声。   林惊昼没在意,他估计是他最近老拿张裕舒狐假虎威,传来传去就变了样。   石星正在会议室里等他,他打扮得像个理工科直男,白T外面套一件格子衫,脸上架一副黑框眼镜,耳后有一片纹身。   石星站起来和林惊昼握手,林惊昼看到他露出的手腕上也缠绕着纹身。   石星歪着头,左看看,右看看,目光黏在林惊昼脸上,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玩意儿。   林惊昼乖巧又礼貌地说:“石老师,我是许惊洲。”   石星点点头:“我看过节目,你让人印象深刻。”   他开门见山地问:“你想好要改编林惊昼的哪首歌了吗?”   节目组给了他三首歌去选,分别是《迷楼》,《不在场》和《日后常相见》。   这三首歌对应着林惊昼的三个时期,《迷楼》是他十七岁的时候写的,那时候他刚开始在深圳走穴,一个晚上跑三个夜总会去唱歌。   《不在场》是他二十七岁发布的专辑的同名歌,林惊昼第二次来到北京,和蜚声唱片签约,那是他最稳定也是产出最多的一段时间,《不在场》这张专辑的另一首歌,让他在四年后的一档选秀节目上,一炮而红。   最后一首发布时间是林惊昼的三十七岁,距离他的离开仅仅两个月,很多粉丝说这像是他的告别歌。   说着日后常相见,结果是再也不见。   整首歌都很轻快,和林惊昼那个喜欢看玩笑的个性很搭,他仿佛站在那里挥挥手,然后背过身去,就轻易地和世界说了再见。   《乐动心声》挑歌的时候确实很用心,林惊昼这两天也考虑了很久,他对石星说:“我准备唱《日后常相见》。”   “这首歌挺适合你的,你的嗓音很干净。”石星说。   林惊昼笑了笑:“这确实是林惊昼写的所有歌里,最没有他风格的一首。”   林惊昼从出道开始,被冠上的标签是忧郁,不羁,文艺,野性和爆发力。   最后发布的这首歌却轻快得像一朵软绵绵的云,从编曲到歌词,都特别特别简单。   没有人知道,这首歌的创作灵感来源于林惊昼给自己办的葬礼那天,唯一的宾客已经离开,他慢腾腾地走到外面,看到水洗过的天空,那蓝得发晕的广阔幕布上,挂着一大团一大团棉花糖一般聚集的云。   他想起张裕舒曾经告诉过他。   “那是积云,最普通的一种云。”   所以他写了一首最普通的歌。 第10章   石星和林惊昼聊了很久,关于这首歌的改编定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他和林惊昼约好,明天在他的工作室见面。   今天的录制到这边就结束了,蜚声唱片的工作人员走过来,邀请摄制组去吃下午茶,于是会议室里就剩下林惊昼和石星。   “石老师,我想借点设备来用,你那里有多余的麦克风和声卡吗?”林惊昼摆出一个可怜的表情,开始打秋风,“如果有midi键盘和调音器就更好了。”   “我现在比较拮据,连吉他都是跟朋友借的。”   石星一挑眉,笑着说:“你忘了你现在在哪里吗?这里可是唱片公司,你想要啥都有,张裕舒今天也在,一会儿我带你去跟他进货。”   林惊昼敏锐地问:“石老师你跟张总很熟吗?”   石星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了说:“可以说是张裕舒为数不多的朋友。他那个臭脾气,你懂的。”   林惊昼认真想了想:“其实我觉得张总脾气挺好的。”   石星“嘶”了一声,抱着胳膊搓了搓:“你看过甄嬛传吗?”   林惊昼“啊”了一声。   “莞莞类卿,这四个字希望你不要懂。”石星说。   “其实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差点打了一架呢。”石星转开话题。   林惊昼有点惊讶,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石星,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朋友,是张裕舒什么时候认识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林惊昼问。   “很多年了,我记得那个音乐节那天压轴是林惊昼呢。”石星回忆着,“那天晚上下了好大的雨,把设备都淋坏了,林惊昼有点生气,把话筒摔了,最后一首歌没有唱。”   林惊昼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声音很轻:“那天吗?”   “对啊,我记得因为这件事好多人骂他呢,说他红起来了就耍大牌。”石星说。   林惊昼记得那天,他演过那么多音乐节,下雨的也不少,但那一天,风大雨大到呼啸,他的眼睛都被雨水糊住。   他站上了台,不可能不演,雨水却像一道屏障,把他的声音罩在里面。   世界变得失真,像是热爱使用手持镜头的导演拍出来的画面,摇晃着,摇晃着,在如刀刃一般落下的白色大雨之中,万物都颠倒。   他不知道那天张裕舒来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分开很久,没有联系方式,不会去了解彼此近况。   原来那天,他们的距离,不过台上台下区区几百米。   实际上人生充斥着太多的错过,张裕舒在那里或者不在那里,都没有意义。林惊昼也不需要去明白。   “那天我在沙发区吹唢呐,他说我吹得好难听,我就跟他吵了一架。”石星说。   林惊昼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呢?”   “吵着吵着我就邀请他去摔跤,他说不高兴去,他不要弄脏衣服,然后塞给我一张印着林惊昼的小卡,说在门口被派发的,送给我,不用客气,反正他也不想要。”石星一摊手,“你看吧,他这个人真的很莫名其妙。”   “谁莫名其妙?”张裕舒的声音突然响起,石星被他吓得肩膀一哆嗦。   张裕舒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瞥了林惊昼一眼,像是领导视察那样,把手按在会议桌上,问:“摄制组已经走了?”   林惊昼说:“他们被一个姐姐喊去喝下午茶了。”   “是你定的吧,这么客气,好难得。”石星冲张裕舒一扬下巴,“那么大方的张总,顺便给小惊洲提供点设备支持吧。”   张裕舒没回答他,他看向林惊昼,也不开口。   林惊昼站了起来,特别诚恳也特别乖地说了想要借设备做歌的事情。   张裕舒皱眉:“你还懂这些?”   林惊昼随口解释:“以前做练习生的时候学的。”   张裕舒没说话,看表情也不知道他信没信。   石星伸了个懒腰,面向张裕舒说:“节目组说一会儿要去林惊昼的纪念展,拍点素材。”   张裕舒:“和我说这个干嘛?”   “你不去看看吗?才开展没多久。”石星耸肩,“离公司也不远。”   “小许也可以一起去,对比赛有好处。”   张裕舒看了下表,生硬地说:“去吃饭。”   石星腾得一下站起来,紧接着张裕舒又说:“没你的份。”   石星深呼吸一下,瞪了他一眼,特别无语:“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林惊昼乖乖起身,跟着张裕舒出去,走了两步忍不住开口:“张总,可是现在才四点钟。”   张裕舒淡然地说:“过去还要时间。”   两个人走到地下车库的时候,司机已经坐在车里待命了,林惊昼想了想,还是跟着张裕舒坐在后排。   张裕舒没说话,所以车子没开动,司机握着方向盘,也不问张裕舒要去哪。   林惊昼试探性地问:“要不要去那个展子看一眼啊?”   张裕舒看他一眼,出乎意料的,他答应得很爽快:“安叔,搜一下地址吧。”   石星说得没错,确实离得不远。这个纪念展安排在一个私人的美术馆里,园区里面有很高的树。   北京的秋意渐浓,天变得蓝而高远,白蜡树的树叶开始泛黄,深浅不一的,像水彩画。   临近闭馆时间,林惊昼感觉不会有几个人在,但他还是戴上了鸭舌帽和口罩。   等走进去,他才意识到这个行为有多么明智。   展厅里的人很多,他们好像正好撞上了一波粉丝团建,不过也因为人多,没有人注意他们俩。   这个展厅不大,开篇上来就是一张年表,详细记录了林惊昼的生平往事。   林惊昼的演艺生涯从他的十七岁开始,他最开始是一个走穴歌手。   上个世纪的深圳,夜晚是富丽的。林惊昼看着墙上的老照片,记忆也变得很陈旧,他记得那时候跑场,总在马路上把自行车骑得飞起,罚款直接塞进交警手里,把红灯甩在身后。   如果从小路里转弯出来看到另一辆轮胎冒烟的自行车,一准也是赶场的歌手。   张裕舒安静地看着墙上的相片,那是好几个人站在一起拍的合照,每个人的演出服都奇形怪状。女歌手的眼睛上铺满亮片眼影,明眸皓齿,格外耀眼。   照片上的林惊昼太青涩了,看起来像个陌生人。   原来记忆是那么容易被删除修改的东西,林惊昼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居然忘了他们叫什么名字。   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夜总会里唱出名堂的,有好几个现在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歌手。林惊昼想了好久认出了费羽,他记得他俩经常搭伙卖酒。   夜总会卖出酒,歌手是有提成的,于是大家总会找人做搭档。费羽在台上唱歌,林惊昼就坐在下面哄老板开心,他说您瞧她唱得多么美,简直像小叶倩文。他一边夸人一边干啤酒,老板心情好起来,还能再送个大花篮。   不过费羽结婚之后,就搬去了香港,渐渐的也不出来唱歌了。   好像只有在深圳的时候,林惊昼才有过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一些人。   刚刚进门的那一批粉丝走了,展厅里安静了不少,林惊昼匆匆扫过后面的照片,没有做过多的停留。   转过一个弯,背景一下子变红,正式程度让林惊昼以为自己来到了党建大厅。   他眨了眨眼睛,第二部分居然真在给他歌功颂德。   “五所希望小学,三个特殊儿童爱心机构,三十二场公益演出。”   林惊昼看着实在尴尬,他活着的时候对这些事一直很低调,结果死后被人翻出来,字还写得那么大,数字加粗强调,像是一张大号奖状。   他扭头就走,第三部分都没有细看。   结语也写得相当窝心,说他虽然脾气古怪,但心中有大爱,放荡不羁的外表下是一颗无比柔软的心。   林惊昼看了一半实在读不下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抖落一地。   在展览的最后,有工作人员在派发小册子,林惊昼接了一本来看,一翻开就是一个二维码。   下面的文字在邀请大家向林惊昼学习,一起做公益。   林惊昼满脸问号,正要向工作人员开口询问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小册子。   张裕舒一脸严肃地看着,然后掏出了手机。   林惊昼赶忙阻止他:“喂,你不会要给这个来历不明的二维码送钱吧?”   张裕舒在手机上点了几下,表情不太好看。   张裕舒把手机放到耳边,在电话接通前,他看了林惊昼一眼,说:“我要找这个美术馆的负责人,问问到底是谁做的这个傻叉展览来圈钱?” 第11章   林惊昼伸手遮了一下脸,遮住自己上翘的嘴角。   工作人员的表情有点尴尬,他还在那里给张裕舒解释:“这位先生,您可能有些误会,我们这是一个公益项目,得到的所有捐助都会用于公益事业的。”   张裕舒已经跟助理通完了电话,他把手机放下,很冷漠地说:“难道林惊昼立下遗嘱让你们帮他做这个吗?”   “打着他的旗号,割他粉丝的韭菜,你们还真是不怕鬼敲门。”张裕舒个子高,语气一变严厉,压迫感极强。   工作人员汗都要下来了,只好推托道:“这事您可以和我们领导沟通。”   林惊昼伸手拉他,想要缓和气氛:“我们要不先去吃饭吧。”   张裕舒不为所动,盯着工作人员说:“让他现在就来见我。”   工作人员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身体不自觉就动了起来,他说您稍等,我去联系。   过了不久,有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还没开口呢,张裕舒就说:“我要见的是你们馆长。”   男人皱起眉,心里想着哪来的这么傲慢的神经病,但他又不敢喊保安。   这个神经病虽然没有在手腕上戴一套房,但那从容不迫的模样,给人的感觉非富即贵。   “这位先生,你有什么意见可以跟我说,我是负责人。”   张裕舒看起来失去了耐心:“这里就没有一个能听懂人话的吗?”   林惊昼都要笑出声了,他忍了忍,当起了和事佬:“这位先生,我们张总想见一下馆长,不知道您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   负责人看了林惊昼一眼,微微眯起眼睛,问:“你是哪位?”   “哦我是张总的秘书,我姓许。”林惊昼做作地咳嗽了两下,“不好意思,我有点感冒所以戴了口罩。我们公司叫蜚声唱片,是林惊昼的老东家,张总和林老师的感情很深,所以情绪有点激动。”   负责人看起来接受了这个解释,林惊昼继续说:“张总关心的是授权问题,这里人来人往不方便说话,我们要不找个地方慢慢聊?”   负责人锁着的眉头渐渐舒展,他“嗯”了一声,说:“你们跟我来吧。”   负责人带着他们从员工通道走,张裕舒和林惊昼并排走在他后面。   “你跟他说那么多干嘛?”张裕舒依旧拉着一张脸,整个人散发着心情很差这四个字。   “总不能一直站在那里,我怕被人认出来,以为我在傍金主呢。”林惊昼无奈地说。   张裕舒“哦”了一声:“想多了,你没那么红。”   林惊昼特想踢他一脚。   负责人带他们进了一个办公室,张裕舒挑了个中间位置坐下来,林惊昼尽职当起了秘书,给大家倒水。   负责人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走到旁边去接,讲话的时候频频回头,看了张裕舒好几次。   挂了电话,他走过来,有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张总,我们馆长马上就过来。”   这个美术馆的馆长叫马永钊,四十多岁了,打扮得很时髦,老远就能闻到他的香水味。   林惊昼现在人设是秘书,站在一旁默默降低存在感,但鼻子实在不舒服,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引得马永钊挖了他一眼。   张裕舒抬起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说:“马馆长,你的香水堪比生化武器。”   马永钊尴尬地笑笑,喝了口水,然后他开始跟张裕舒解释这个展览的问题。   七七八八说了一大堆,张裕舒没什么耐心听,他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只是提供了场地,那么策展那边的人呢?这个基金会凭什么挂林惊昼的名字?”   马永钊闷咳一声:“张总,你没必要找我们场地的茬,不管是展子还是基金会,这都是林惊昼的父亲操办的,那是他的儿子,他当然有这个权利。”   张裕舒冷笑:“谁不知道当年林惊昼跟他这个垃圾父亲早就闹掰了,现在趁着他死了,居然还有脸出来蹦跶。”   张裕舒抿了下嘴,说:“今天就把这个展给撤了。”   马永钊的崩溃都挂在脸上了:“这怎么行?”   “需要多少违约金我付给你。”张裕舒说,“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帮着林忠明,你自己选。”   马永钊心想,他有的选吗?林忠明除了林惊昼这个死掉的儿子之外没别的筹码,为了他要忤逆张裕舒?他又不是傻逼。   刚刚秘书给他紧急科普了张裕舒睚眦必报的性格,他可不想明天被上头的突击检查艺术馆的经营问题。   “知道了,我现在就让人去办。”马永钊说。   张裕舒这才纡尊降贵地说了句:“多谢。”   他们没有久留,张裕舒在手机上发了几条信息,就带着林惊昼出去了。   等坐到车子里,张裕舒发现林惊昼的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真感冒了?”   林惊昼摇了摇头,胡扯一句:“今天没怎么吃东西,有点低血糖。”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把脸偏向窗外。   此刻的林惊昼心里惊涛骇浪,刚刚听到林忠明的名字的时候,他就有点绷不住了。   林忠明这一个垃圾,人渣,他死了都不放过他,还要趴在他的尸骨上吸血。   一想到林忠明要冠冕堂皇地谈论他痛失爱子的心情,凭借此来博取关注,收获同情,林惊昼就恶心得想吐。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不是林惊昼了。   他只是个没有名气的小明星,没半点能力去约束林忠明。   林惊昼眼前突然一亮,张裕舒伸手摘掉了他的帽子,接着他的手又伸过来,捏住了挂在耳朵上的口罩带子。   林惊昼被他吓得不敢动,眼睛紧紧地闭着。张裕舒很坦荡,但是指尖还是碰到了林惊昼的皮肤,他只帮他摘掉了一边,没什么感情地说:“吃颗糖。”   林惊昼有点诧异地睁开眼睛,张裕舒的手心里,放着一颗奶糖。   林惊昼道了谢,他的手有些抖,拿的时候滑了一下,糖就掉在了脚垫上。   林惊昼刚想去捡,张裕舒就说了句“别动”,然后他冷着脸,弯下腰,把糖捡了起来。   他没有把这颗糖给林惊昼,而是从口袋里又拿了一颗出来,他把糖纸剥开了,再次递到林惊昼的面前。   “再掉就没有了。”张裕舒说。   林惊昼小心翼翼地把糖拿起,塞进嘴巴,张裕舒依旧面无表情,看起来脾气很坏,可是糖很甜,糖纸一抿就融化在舌尖。   林惊昼看着张裕舒,看到他皱着眉剥开刚刚那颗糖,放进了自己的嘴巴。糖在他的脸颊上戳出一个痕迹,圆圆的,像金鱼在吐气泡。   林惊昼歪着头靠在座椅上,也用奶糖顶了顶腮帮子。   现在是两条金鱼在吐气泡。林惊昼轻松地想。 第12章   张裕舒给司机报了个地址,林惊昼嘴里的糖刚刚吃完,车就停下了。   林惊昼下了车,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胡同口,张裕舒说:“走吧,这里车不能进去。”   北京的胡同夹在大街之间,距离闹市很近,但走进去了,就远离了车水马龙。张裕舒带他来的这一个不是游客爱来的,更显安静。傍晚将近,阳光变成淡淡的橘色,落在他们脚边。   张裕舒领着他进了一家面馆,招牌上写着兰州牛肉面。张裕舒看起来是熟客,他让林惊昼去找个座位,他过去柜台点单。   林惊昼找了个角落里的座位,把帽子摘了下来。四下看了看,店里坐着的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大家看着都互相认识,隔着桌子在聊天。   林惊昼对这样的社区店很有好感,他放松地靠在椅子里,看窗外有一只猫竖着尾巴跑过。   张裕舒走过来,站在桌子前,把外套脱了下来,对折之后,挂在了椅背上。   这是林惊昼醒来之后,第一次见张裕舒只穿一件衬衫的样子。   张裕舒宽肩窄腰,衬衫整齐地收在裤子里,他还一丝不苟地系着领带,有一种淡淡的禁欲感。   店堂很小,桌子和桌子之间相当狭窄,张裕舒跟截竹子似的站在那里,看起来格外突兀。但他本人毫不在意,他坐了下来,扯了桌上的纸巾,开始擦桌子。   林惊昼有些恍神,以前和张裕舒面对面吃饭的时候,他第一个动作也是这个。林惊昼老说他有洁癖,说完就把胳膊一缩,理所当然地让张裕舒帮他也擦擦桌子。   今时不同往日,林惊昼自己扯了张纸巾,把面前这一块桌子,认真擦了擦。   店里的阿姨端着大托盘给他们上菜,大碗里盛着面,葱花密密麻麻地飘在最上面,牛肉很大片,沉在中间像岛屿。除了面,张裕舒还点了四个个烤包子。   张裕舒把清汤的那碗推给林惊昼,自己拿了有辣椒油的那一碗。   林惊昼说:“我也要加点辣。”   张裕舒看他一眼:“你能吃辣?”   林惊昼点点头,这个辣椒油太香了,实在馋人。   “我记得你是……”张裕舒突然卡壳,“哪里人来着。”   林惊昼也慢半拍才回答他:“我是太原的。”   林惊昼低头给自己加辣,心里庆幸他把许来的生平往事记得很清楚。   张裕舒没说话了,开始低头吃面。   这一碗热气腾腾的,筷子一挑面,张裕舒的眼镜片上就起了一层白雾,他皱了下眉,伸手把眼镜拿了下来,放在一边。   林惊昼忍不住看他,没戴眼镜的张裕舒和牛肉拉面搭配在一起,看起来好接近很多。他忍不住问:“林惊昼没给你留点东西吗?”   张裕舒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又扯了张纸巾擦嘴,他的眼神静静的,在审视着他。   林惊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他夹了片牛肉吃了,说:“我就随便问问,我记得当时有报道,林惊昼捐了很多财产给公益组织。”   等了好久,林惊昼都以为张裕舒会回他一句“这跟你无关”,但张裕舒还是告诉他了。   “他的遗嘱里面,给我留了一套房子。”张裕舒不带感情地说。   林惊昼心里一动:“那你去看过吗?”   张裕舒没直接回答,他先看了一眼烤包子,用纸巾垫着,拿了起来。他没有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的习惯,就这么捏着,转动了半圈,才回答林惊昼:“没去看过,跟我又没有关系。”   林惊昼说不清心里有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也夹了一个烤包子,咬了一口,含糊地说:“没准给你留了什么好东西呢。”   张裕舒看了他一眼,语气变得有点冷:“都不重要了。”   后面他们没有再谈这个话题,牛肉面很香,烤包子也很好吃。   吃完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空透出幽幽的蓝色。   林惊昼吃饱喝足心情很好,笑着说:“这是蓝调时刻。”   张裕舒跟在他身后,臂弯里挂着西服外套,步伐不紧不慢。   林惊昼走路摇摇晃晃,嘴里还哼着歌,时不时转头看张裕舒一眼,确认他还跟在身后。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巧合,每次林惊昼都能找到他的眼睛。   回到车里之后,张裕舒接了一个电话,他“嗯”了几声之后说晚点过去,接着对司机说,先送林惊昼回家。   林惊昼也很识相地没多问。   杨逢安今天也在家,他正在背英语,为了二战考研,他每天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去图书馆抢座位。   林惊昼和他说了会儿话,觉得困,就简单洗了个澡,睡觉了。   第二天林惊昼去了石星的工作室,节目组也已经到了,摄影老师在调整机位的时候,石星扯了下林惊昼的胳膊,拉他去旁边。   桌子上摆了一套录歌的设备,林惊昼“哇”了一声,拿起耳机看了下:“好东西啊。”   石星点了点头:“张裕舒给的,他说借你到总决赛结束。”   这给的比林惊昼昨天说要借的东西还多,他成为了掉进米缸里的老鼠,只会傻乐了。   石星抱着胳膊在一旁看他一脸珍惜的样子:“你还真是特别喜欢音乐啊。”   林惊昼很坦诚:“没有音乐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石星会心一笑:“张裕舒虽然脾气臭,眼光倒一直没差过。”   石星充满干劲地说:“来吧,我可得帮你赢下这一场。”   《乐动心声》这一场半决赛还请来了两位神秘嘉宾,就是本次金曲改编赛的两位原唱。   林惊昼是在彩排的时候见到宋清的,他和另外两个导师一起出现,身边还聚着好多个工作人员。   林惊昼找不到空隙过去打招呼,就坐在观众席上默默地看着。鹿秋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   林惊昼道了谢,轻轻地说:“节目组居然请了宋清。”   鹿秋点了点头:“我听说是汤老师的功劳。”   汤辰亦是这个节目的导师,也是宋清的学生。   宋清一直都有意扶持年轻的音乐人,加上汤辰亦帮忙沟通,《乐动心声》能请来宋清也不奇怪了。   鹿秋看他目光这么专注,就跟他开玩笑:“平时见谁你都是淡淡的,这会儿是见到偶像了吗?”   林惊昼点点头:“我特别喜欢宋清的歌。”   鹿秋有点惊讶:“照理来说,宋清是我这个年代的,不是你那个年代的。”   宋清很多年前就转去幕后工作了,新时代的年轻人对他并不熟悉。林惊昼也懒得找合理的解释,就说:“因为我这人念旧,喜欢有年代的东西。”   鹿秋接受了他这个解释,笑着说:“有机会去找他合影吧,宋老师人很好的。”   林惊昼笑了笑,他发现他从未跟宋清拍过相片,明明宋清是第一个肯定他的创作才华的人。   这天彩排结束后,林惊昼和鹿秋一起回化妆间,正巧碰上了宋清和汤辰亦从休息室里出来。   他俩就一起走过去,很有礼貌地跟两个人打招呼。   宋清是认识鹿秋的,他很和善地问了鹿秋半决赛的准备情况。   林惊昼站在一旁看着他,特别想跟他说一句,怎么你突然就变成一个小老头了?白头发东一根西一根的,也不知道染一染。   但他不是林惊昼了。   如果他是林惊昼的话,肯定会被宋清骂没良心,好几年都不知道来看他。   汤辰亦看了林惊昼一眼,他一直挺欣赏他的,所以很好心地跟宋清介绍了一下。   “宋老师,这是许惊洲,很有才华的小孩。”   宋清转过脸,看着林惊昼,他确实老了,但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   “小朋友,你半决赛唱谁的歌?”宋清问他。   林惊昼老实回答了。   提到林惊昼的名字,宋清明显目光暗了一下,紧接着又换上和蔼的表情,他说:“林惊昼的歌很难唱吧。”   林惊昼突然有点紧张,他和宋清,曾经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他不知道他会如何评价他。   “还那么固执,别人跟他说意见,他从来都不听。”宋清笑了笑。   林惊昼有点笑不出来,宋清没说错,他甚至被好几个人指着鼻子骂过自大狂。   “现在想想,他的固执很可贵。”宋清叹了口气,有点惋惜地说,“坚持只做自己,在娱乐圈里真的很难,连我都做不到。”   宋清看着林惊昼,皱起眉:“哎,提起他我就说多了,年纪大了就会变得啰嗦。从前我总批评他,确实是我对他太苛刻。你说如果我多关心他一点,那么……”   宋清有点说不下去,汤辰亦扶着他的胳膊,宽慰他:“老师,你别自责。”   林惊昼感觉自己刚刚酝酿出来的一丝感动又消散了,他服了宋清这个情感过剩的老头子,他想揪着他的白头发骂他,告诉他,他现在好得很,重返青春岁月,拥有无限可能。   拜托各位别再悼念他了,也别再因为他死了,就说他这也好那也好,把他捧得跟个圣人似的。   特别虚伪。   林惊昼在这一刻特别想念张裕舒,只有张裕舒对他一如往常。   除了讨厌就是讨厌,死不死都讨厌。 第13章   半决赛录制当天,杨逢安带着他的妹妹来后台找林惊昼。   林惊昼和杨乐悠已经很熟了,他蹲下来,张开双臂,小女孩抱着她的小狮子玩偶,有点害羞地扑进他的怀抱。   林惊昼的这首歌,需要一个童声,那天他回家说起这件事,杨逢安就跟他说,他妹妹应该可以,她一直在学唱歌。   兄妹两个长得很像,眼下卧蚕都是饱满的一道,妹妹笑起来明媚,哥哥笑起来温柔。   杨乐悠还在上幼儿园,那天林惊昼和杨逢安一起去接她,她站在校门口,和老师摇摇手,乖乖说再见。   小女孩的笑容甜蜜,头上扎着五颜六色的橡皮筋,发卡也缤纷,是形态各异的贝壳。   林惊昼抱着的胳膊放下来,下意识说:“我也有个妹妹。”   杨逢安朝杨乐悠招手,有点奇怪地问:“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林惊昼回过神,随口扯道:“不是亲的,小时候也这样子,最喜欢五颜六色的发卡。”   林惊昼垂下眼睛,看了眼自己的鞋尖,和落在地上的影子。   杨乐悠小跑着过来,喊杨逢安“哥哥”。   林惊昼看向她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表情,他蹲下来,和杨乐悠平视,微笑着说:“你好呀。”   因为要排练,所以演出前的一个礼拜,林惊昼总跟杨乐悠待在一起,还带她去吃肯德基。   杨乐悠坐在林惊昼身边,忙着拆儿童套餐里的玩具,林惊昼把饮料插上吸管放到她的面前,头凑过去,问:“这个怎么玩呀?”   杨乐悠给林惊昼展示,说这是艾莎公主。   杨逢安坐在对面大啃一口汉堡,又猛喝一口饮料,嚼了半天然后说:“以前我居然没发现,你这么会带孩子。”   林惊昼正在帮杨乐悠挤番茄酱,他笑着说:“毕竟我也经常照顾我妹妹嘛。”   杨逢安点点头,问他:“她现在多大了?”   林惊昼愣了一下,手指上沾到了点番茄酱,他尴尬地笑笑,说:“我也忘了。”   杨逢安没在意,他继续啃汉堡,说:“正常,就像我爸,从来都记不住我读几年级,他这会儿还以为我大二呢。”   杨乐悠抱着橙汁杯子,仰着脸看林惊昼:“下次我可以和妹妹一起玩吗?”   林惊昼垂下眼睛,很温柔地说:“当然可以。”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小女孩头上的发夹。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林兰的时候,林兰头上也是这样一个粉红色的发夹。   马上就要上台,杨乐悠看起来有点紧张,林惊昼就说要给她变个魔术,在兜里掏来掏去搞障眼法,最后打了个响指,突然变出一个发夹。   是一颗粉红色的心。   林惊昼替她别上发夹,一本正经地说:“这是魔法发夹哦。”   杨乐悠伸手摸了摸,表情很惊喜。   林惊昼站起来,很绅士地牵起她的手,微笑着说:“走吧,魔法会帮我们完成最棒的舞台的。”   杨乐悠用力地点了点头,她说:“哥哥,我一定会帮你赢的。”   张裕舒今天是中场休息之后,才坐进观众席的,主持人正在热场,因为下一首歌原唱是林惊昼,所以自然而然地引发了一番讨论。   林惊昼死了五年了,怀念和惋惜都是陈词滥调,张裕舒听着觉得很烦。   林惊昼明明是最不需要这些评价的人,偏偏当事人还没办法从坟墓里爬出来,好让这些人闭嘴。   “下面就让我们来一起欣赏这首歌,由许惊洲带来的,《日后常相见》。”   张裕舒抬眼看向舞台,幕布缓缓下降,全场都暗下来。   追光灯打下来,不知怎么回事,让张裕舒的心脏也轻轻震荡了一下。   许惊洲坐在舞台的左侧,白衬衫,黑西裤,光落了他满身,他低头拨弦,只有吉他的声音,一切都显得那么静。   许惊洲把这首歌改编了很多,原曲是潇洒活泼的,现在旋律更加悠长,听起来是钝钝的,像是一个人漫长而懵懂的一生。   吉他的独奏悠悠荡荡,许惊洲的声音干净,富有诗意,如同风从林间穿行而过。   “在所有晚安之后最期待那句明天见   在所有道别话语中我最喜欢下次见。”   许惊洲的尾音很低很低,轻轻落下去,让世界陷入几秒钟的安静。   在安静时刻,许惊洲抬起头,和观众对视。这是个很犯规的眼神,让人忍不住期待。   张裕舒在心里读秒,舞台灯光从四面八方忽得亮起,盛大的弦乐响起,如山般倾倒。   许惊洲放下吉他,走到舞台中央,他随着音乐律动,在长达两分钟的没有语言的音乐声后,许惊洲微微仰起脸,再次满足观众的期待,投入歌唱。   高音像一只迅疾的飞鸟,穿云破空,世界变得如此之寂寥,他的尾音颤抖起来,眼中几乎有泪。   与此同时,舞台升降台慢慢升起,杨乐悠双手握在一起,像是在对着什么人许愿。   纯净的童声响起,那是一首童谣,乐器声低下去,许惊洲闭上眼睛,为女孩和声。   /   月光光 照地堂   虾崽你乖乖睡落床   ……   一觉睡到大天光   一觉睡到大天光   一曲终了,台下静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摇臂晃到观众席,捕捉到好几个湿了眼眶的观众朋友。   许惊洲走过去,牵起杨乐悠的手,带着她一起朝所有人鞠躬。   张裕舒抬起手,目光死死盯着许惊洲,也跟着鼓了掌。   为了方便工作人员换场,许惊洲带着杨乐悠走到旁边的小舞台,小女孩成为最受欢迎的角色,台下观众都在冲她招手。   杨乐悠又开始有点紧张,她很害羞地把脸藏到许惊洲的背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好奇地眨呀眨。   主持人蹲下来跟她说话,开了句玩笑:“原来我们小姑娘的人气才是最旺的,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主持人问了杨乐悠几个问题,然后就让工作人员带她下去休息了,杨乐悠走的时候又回过头,给许惊洲做了个打气的手势。   许惊洲笑起来,很可爱地做了一个挥手的手势。   主持人完全被小女孩萌翻,他特别羡慕地说:“这看着太想要个女儿了啊!”   大家开了几句玩笑,又把话题转回这首歌的演绎上。   汤辰亦最先开口,他这个人性格和说话都比较直接,碰到喜欢的会不遗余力地赞扬。   “说实话,在比赛开始前,我一直挺好奇你要怎么改编林惊昼这首歌。我们称林惊昼是创作鬼才,他的歌很难翻唱和改编。原曲其实相当简单,你今天把它丰富了很多,弦乐和童谣的设计都很妙。整体来说,你的编曲的层层递进把握得太好了,连我都完全被你牵着鼻子走了。”汤辰亦说。   “从氛围上来讲,今天这首歌的气质完全不同了,我刚刚还在跟宋老师说,许惊洲小小年纪,怎么演出了一种看破红尘的样子。”   许惊洲握着话筒笑了笑,他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这会儿站在舞台上,满身的青春气,满脸生辉。   “那天抽签,抽到林惊昼的那一刻,我想的是我完了。我是他很多年的粉丝了,最多只在KTV唱过他的歌,从没动过演出的念头。我想,如果按照原曲来,那我怎么样都没法唱得出彩。所以我决定,要把这首歌改得面目全非。”   许惊洲的表情很真诚:“灵感来源其实是一部电影,叫做《本杰明巴顿奇事》,主角一生下来就是一个老人,他的时间是倒着流淌的,他越活越年轻,最后死亡的时候,缩成了一个小婴儿。”   宋清正看着他,许惊洲继续说下去:“我第一次看这个电影的时候还很小,对于人生和死亡毫无概念,电影最后,已经变成婴儿主角在爱人的怀中闭上眼睛,那一刻我真的很触动。”   “今天我想表达的东西和那天的感受相同,无论是谁,我们都只能顺从地走入那个漆黑的良夜。”   张裕舒面无表情地抱起胳膊。   宋清接过话筒,他沉吟片刻,然后开口:“这番话应该是我这个老头来说才更加合适,我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都没法这么释然地讨论死亡。但今天这首歌让我很感动,我们提起林惊昼就要说起他的早逝,但他留下了那么多作品,在音乐的世界里,他是永远存在的。”   现场安静了一会儿,许惊洲似乎是看不惯这么苦大仇深的氛围,他又说:“我把这首很轻快的歌改成这样纯属我的个人喜好啦,我觉得林老师还是希望我们提起他的时候,会快乐一点。”   主持人接上话茬:“是啊,毕竟生活总要继续。”   许惊洲下了台,后面还有三个舞台,张裕舒耐着性子继续观看。   为了抓人眼球,这个票数的排名是实时更新的,这会儿许惊洲的票数排名第二。   最后一个演的是人气最高的一个,叫余深,不负众望地拿了第一名。   张裕舒知道他,前不久他还跟余深的父亲吃了饭,余父说孩子性格太直,怕在娱乐圈走不长远。饭局上就有人奉承,背靠您这一棵大树,日后当然尽是坦途。   那顿饭张裕舒没有吃完,他中途就离了席。那时候他还在跟许惊洲生气,但在回去的车子里,因为心情欠佳,所以给他发了短信。   那天正好是半决赛的抽签日,许惊洲抽到了林惊昼,吵吵闹闹说自己要被祭天。   许惊洲当然不会被祭天,他是唱得最好的那一个。   他才二十一岁,当真是老天爷在赏饭吃。   被淘汰的两个人,一个是艾森,一个是鹿秋。   张裕舒不关心艾森,鹿秋说淘汰感言的时候,他倒是认真听了。   鹿秋淘汰也很现实,他年纪太大了,在这个全是年轻人的节目里就是陪跑的命。   哪怕他唱得比余深要好得多。   录制结束张裕舒本来打算直接离开,但是制片人拦着他,邀请他一起去酒会。   酒会是为了宋清举行的,离录制场地不远,除了选手和嘉宾,还邀请了很多业内人士。   张裕舒去了,但他不想应酬,酒都没拿一杯,一心只想找个地方坐会儿。   张裕舒看到许惊洲坐在角落里,嘴里嚼着一块肉,他下意识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有个中年人走过去找他,看样子应该是电视台的中层,许惊洲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酒杯,站都没站起来,很随意地和他碰了一下。   张裕舒停下了脚步,他直觉这人应该喝多了,他刚刚和领导碰杯,杯沿比领导抬得还高。   但他动作神情都太过从容,就显得理所当然。   张裕舒皱起眉,他继续看着。   陆续有人去找许惊洲说话,他有些犯懒地用手撑着脸,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只有一回他起了身,摇摇晃晃走到人堆里,用双手捧杯,喝了半杯酒。   敬酒的对象是宋清。   张裕舒看了很久,等许惊洲重新坐回那个座位之后,他跟旁边的人要了烟和打火机。   张裕舒绕到许惊洲的身旁,从烟盒中将烟抽出一半,递到他面前。   许惊洲确实喝多了,脸有点红,他看也没看,用指尖捏住烟尾,懒洋洋地盯着,转了转这根香烟。   张裕舒弯下腰,有点强势地拿走他指尖的烟,许惊洲这才抬眼看他,但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张裕舒已经把烟塞进了他的唇间。   柔软的嘴唇和他的指尖短暂地一碰。   许惊洲表情有点懵,像只毫无防备的猫。   张裕舒拿出打火机,清脆的“叮当”声响起,两人之间,多了一个小小的火苗。   许惊洲半垂着眼睛,叼着烟,靠近火苗。   打火机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在许惊洲的脸上留下摇曳的影子。   烟草很快燃烧起来,迅速汇成一个橙色的光点。   张裕舒讨厌香烟的味道,他忍不住皱眉。同时他也不明白,许惊洲不过才二十一岁,怎么一副被敬烟敬习惯的样子。   许惊洲靠在椅背上,他吐出一口烟,淡淡地说:“谢谢。”   张裕舒讨厌他这个样子,会让他想起不该想起的人。   张裕舒在对面坐下,许惊洲的脸被烟雾模糊,像盖了一层毛玻璃。   张裕舒的喉结滚了滚,忍不住开始挤兑他:“今天才拿第三名,所以在这里喝闷酒。”   许惊洲把烟从唇边移走,微微抬起下巴,很坏心眼地朝张裕舒吹了口气。   烟像雾那样,缠上了张裕舒的脸,他闻到焦油和烟草的味道,中心夹着一点奇异的甜。   许惊洲笑起来:“对啊,我没钱没权,当然要给太子让路。”   张裕舒判断,他真的醉了,这种话都敢说。   许惊洲对他说:“我们走吧。”   “去哪里?”张裕舒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搞得很疑惑。   许惊洲歪着头,笑得纯真可爱,眼神中似乎还有一点撒娇的意味:“我们去林惊昼留给你的那套房子看看,好吗?” 第14章   张裕舒抬起手,利落地扇了扇,把残留的烟雾驱赶干净。   他看着许惊洲,觉得他莫名其妙。   “不去。”很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任何解释,张裕舒放下手,胳膊交叠在胸前。   许惊洲笑了笑,没再坚持,他偏过脸,动作散漫地弹了弹烟灰。   顶着那样纯真的脸,却一副老烟枪的派头,张裕舒皱起眉,语气不太友好:“别抽了,难闻。”   许惊洲无语地看他一眼:“这烟是你递给我的吧。”   张裕舒“哦”了一声。   许惊洲拿起桌上的酒杯,说:“那您随意,我去玩玩。”   许惊洲毫无留恋地起身走了,张裕舒没有看他,他拿起盘子上搭着的叉子,面无表情地插了一小块土豆,慢吞吞地吃了。   林惊昼在宴会厅另一边找到了鹿秋,他酒量不好,喝了半杯就上脸,这会儿躲在一旁,正在用手搓脸,像极了海獭。   林惊昼好心给他拿了杯水,递给他。   鹿秋和他道谢,林惊昼蹲在他旁边扮演一株珊瑚,故意调侃他:“酒量不好就别学人家借酒消愁。”   鹿秋伸手,敲他的脑壳,说话一字一顿:“我没有借酒消愁。”   “就这么被淘汰了你不生气啊?”林惊昼鼓鼓腮帮子,又开始学河豚。   鹿秋笑起来,他的长相周正,笑起来很温柔。   “意料之中的事情,有什么好生气的?”鹿秋很洒脱地讲。   “我命由我不由资本。”林惊昼握了握拳。   鹿秋看着他,又笑了,眼睛里很多醉意,他像是哄小孩那样说:“你年轻,你当然可以。”   林惊昼不说话了,他想他也没资格说梦话,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不也是玩不过资本,拖着一条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鹿秋突然说:“我只和林惊昼讲过一次话。”   林惊昼很想捂耳朵,他有点无语地说:“我和林惊昼就这么像吗?”   鹿秋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我和他只见过几次,但今天在台下听你唱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很多年前了,我在做我的第三张专辑,我约了一个业内很有名的老师帮忙录音。我刚进录音棚,就看到休息的沙发上躺了个人,他躺在那里睡觉,盖在脸上的衬衫掉了一半在地上。我顺手帮他捡起来,直起身才发现这个人是林惊昼。”   “他其实跟我想得不太一样,那会儿林惊昼已经很红了,但那天他看起来就像个付不起房租又一门心思要玩乐队的落魄青年。胡子拉碴,黑眼圈又特别重。”   鹿秋说着笑了起来:“后面我跟录音老师聊天提起,才知道,那几天他一直连轴转,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沙发上这么休息一会儿,马上又要去赶飞机。”   “那时候我听了觉得很不理解,他都这么有名了,何必这样燃烧生命,消耗自己呢?”   林惊昼没想起鹿秋口中到底是哪天,他后来把日子过得太混乱了,经常一睁开眼,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一个城市。   “我听说林惊昼是个p人,p人就是这样随心所欲的。”林惊昼说。   鹿秋呆呆地看着他,居然点了头。   林惊昼想,mbti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一切扯淡都有了理由。   鹿秋突然又摇摇头:“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那天我录音很不顺利,录音棚你知道的,按小时收费,那个棚子很贵,我唱不好我更着急,录音老师看不下去,就让我先出来休息一下。”   “我一出来,就看到沙发上的人坐起来了,他看到我,就冲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看到林惊昼手里拿着一个苹果,他特别自然地问我,苹果吃吗?”   说到这里,林惊昼好像想起一点来了,那个苹果特别大,特别红,像白雪公主里的那一个,他不敢咬第一口,要找个人来试试水。   “他说他会掰苹果,要表演给我看,但掰了半天也没成功,一边说抱歉一边又不知道从哪里扒拉出一把水果刀。他用纸巾把苹果重新擦了一遍,然后拦腰切开。”   “他切开苹果后又举了起来,向我展示,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他说,还是这样切好,你看,里面有颗五角星。”   当事人现在听得一脑门汗,林惊昼很想说,睡眠不足确实会让人精神状态不太好的,这么尴尬的事就别再往外说了行吗?   鹿秋拿起手中的酒杯喝了一口,他突然叹一口气:“于是我就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吃掉了半个苹果。他说,以后录音可以准备一个苹果,录音时间太长,嗓子累了,就吃苹果,可以消除口水音,声音也会更干净。”   鹿秋又叹一口气:“他说完就走了,我都没来得及跟他道谢。”   林惊昼沉默了,他有点尴尬地说:“只是一个苹果而已。”   “那时候好多人都说林惊昼难相处,脾气差,像个阎王。连我都被这些话洗脑了。”鹿秋皱着眉,表情有些难过,“其实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林惊昼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他很没底气地嘀咕着:“半个苹果能说明什么?”   他发现自己是如此恐惧被人称赞,那使他僵硬。   被人恨多轻松,不用承担期待,也不用担心爱会消失。   鹿秋突然伸手揉林惊昼的脑壳,力气很大,他嘿嘿笑了两声:“小许,你要加油啊,拿冠军,我不可以的事情,你一定可以的。”   林惊昼表情和头发一样乱,他没想到,这个比赛走到这里,他携带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许来的梦想,鹿秋的遗憾,不服输的心气,或许还有一点点,想要重新开口用音乐表达什么的欲望。   林惊昼站起来,他蹲得脚有点发麻,他和鹿秋碰了下杯子,喝掉最后一点酒,又走回刚刚坐着的那张角落里面的桌子。   张裕舒仍坐在那里,林惊昼注意到,他把盘子里的虾吃光了。   林惊昼放下酒杯,笑眯眯地说:“我在盘子里下了chun药。”   张裕舒没理他。   “好啦好啦,其实是吐真剂啦。”林惊昼坐下来,弯着眼睛说,“把你银行卡密码告诉我。”   张裕舒漠然地看他一眼,说:“你喝醉了。”   林惊昼拍了拍自己的脸,觉得有些烫,他的酒量好像没跟着他一起转生,他呼出一口气:“好像是有点。”   “走吧。”张裕舒说完就站了起来。   林惊昼不明所以地跟着他走了两步,有点疑惑地问:“去哪?”   “顺路送你回家。”张裕舒说。   林惊昼回头看了一眼:“那我得去跟导演说一下。”   张裕舒伸出手,揽住他的腰,同时脸靠近他,低声说:“用不着。”   林惊昼闻到张裕舒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他有些不自在地咽了下口水:“你真要当我金主啊?”   张裕舒低低地笑了一声:“不是你给我下的chun药吗?”   林惊昼闭了闭眼,有些绝望,心想,这小子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喝大了?   张裕舒就这么揽着他往外走,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林惊昼也没办法,这个身体比张裕舒矮了一截,骨架也小,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事已至此,狐假虎威一下也不错,于是林惊昼转脸看张裕舒,目光称得上含情脉脉。   但张裕舒丝毫不领情,他掐着他的下颌骨,就把他的脸拧开了。   林惊昼咬了咬牙,忍着没跟他计较。   等坐进车里,林惊昼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他靠着椅子,打了个哈欠。   他把这个疲惫怪罪于张裕舒出格的行为,那只手扶着他的腰,像一排牙齿。   特别过分。   张裕舒上了车,跟司机说了地址,就拿出平板,开始看一些字很多的东西。   林惊昼眼皮沉重起来,酒精开始侵蚀他的大脑,他撑着脸看街景飞速后退,他不自觉哼起了歌。   这是《日后常相见》的原版,很轻快,很活泼。   林惊昼对自己的行为一无所觉,他哼着哼着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有一大团一大团的棉花云。   做了两个梦之后,林惊昼才睁开眼睛,车里车外都很安静,只有路灯落下一圈影子。   林惊昼抓抓头发,有些混沌地说:“是不是到了?”   张裕舒仍然在看平板,他吝啬地“嗯”了一声。   “怎么不叫醒我?”林惊昼按了按眼睛,想要驱赶掉刚睡醒的那种绵软的感觉。   张裕舒没有回答。   于是林惊昼按住了车门把手,说:“谢谢张总送我回家。”   他说完就打开车门下了车,但一抬头一下子愣住了。   这不是许来住的那个小区。   这是林惊昼遗嘱里的那套房子。   张裕舒带他来了。 第15章   林惊昼站在那里有点懵,张裕舒打开车门从另一侧下车,走到他旁边,平静地开口:“走吧。”   林惊昼没动,张裕舒有点不高兴地皱眉:“不是你要来这里的吗?”   林惊昼吸了一口气,迈出一步之后又顿住,他抬起脸,茫然地说:“往哪里走?”   张裕舒长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他前面,给他带路。   林惊昼步伐有点不稳,他很庆幸,他今天喝了酒,一切都可以让张裕舒理解成他酒品很差。   这个小区离鼓楼大街很近,房子是他和张裕舒分手之后买的。   林惊昼后知后觉,很多事情的时间,他都是基于这件事来记忆,分手成为了一个绳结。   这是个老小区,分两个区域,林惊昼住的那一边,有一个只有住户才能进入的花园,但是物业审美很差,花园打理得像道路绿化。加上北京的尘土,整个花园都是灰头土脸的。   林惊昼在这里住了很久,无聊的时候会到这个花园里来坐着,给长得最张牙舞爪的那丛灌木叶子一片一片擦灰,他称之为解压小游戏。   张裕舒看起来对这里确实不熟,他站在单元门门口确认了好久,才推门进去。   小区加装了电梯,张裕舒按了顶楼的按钮。   林惊昼一言不发地跟着,直到走到他曾经的家门口,看到张裕舒很快速地输入了一串密码,门锁发出滴的一声。   林惊昼有点发怔:“你不是说你没来过吗?”   而且也不是这样的,他没有用过密码锁,他留给张裕舒的就是一把钥匙。   张裕舒没说话,他只是伸出手,拉住了林惊昼的胳膊,有点用力地把他扯了过来,推进了家里。   月光亮堂堂的,房间里银辉浮动,世界只剩一个轮廓。   林惊昼站在那里,面对着空荡荡的客厅,仅有的几件家具都盖着白布。   那高高堆起的,如同坟塚。   林惊昼有些难以呼吸,他面对着自己的坟。   张裕舒打开灯,光一下子亮起,带着微微的暖色调。他走过来,毫不在意地掀开林惊昼面前的白布,径直坐在了皮质的沙发上。   心慌的感觉被驱散一点,林惊昼使劲眨了眨眼睛,然后偏过头,装着好奇那样,四下看了看,问:“这里为什么这么空?”   张裕舒往后靠在沙发上,背挺得很直,他不太在意地说:“这你应该去问林惊昼。”   林惊昼抿了一下嘴唇,心里想着,不是这样的,当然不是这样的,他明明留了很多东西在这里。他收藏的那些cd,打口带,黑胶唱片。没有拆封过的书,粉丝给的手写信,这些年各地出差捡的石头,购买的纪念品,还有满满一个盒子的吉他拨片。   他每到一个地方演出,就会在表演时用过的吉他拨片上写上地点和时间,带回家之后丢进饼干盒子里,突然有一天就堆满了。   “怎么会这么空?”林惊昼苦笑起来,声音很轻很轻,“怎么会呢?”   张裕舒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这份安静太难捱,林惊昼突然转身,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他和张裕舒对视,声音有些大:“他怎么可能不给你留东西?”   林惊昼咬着牙,眼睛也有点红,他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妥当,就使劲一挥手,好像想把这句话扇走。   张裕舒突然站了起来,他很冷静地说:“这里有一个我不知道密码的保险箱。”   林惊昼愣住:“不知道密码?”   张裕舒走到书房的门边,按住了门把手。书房的采光不好,一开门,就有一种陈旧的气味。   书房也是空的,只剩下当时装修的时候,林惊昼定制的那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仍站在那里。   张裕舒伸手进去,打开那个暗格,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保险箱。   保险箱不大,一只手就可以托住。   张裕舒拿着它,盘腿坐了下来。   林惊昼下意识学他的动作,坐到地上才注意到书房的地毯也还是原来那一个。林惊昼伸手摸了摸,触感依旧柔软,像是被人精心打理着的。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摆放着那个保险箱。这是一个相当老式的保险箱,甚至还是四位密码锁。   林惊昼感觉自己酒醒了不少,他伸手撑脸,说:“你是不是把密码想的太复杂了?”   张裕舒不太高兴地讲:“莫名其妙给我留了一套房子,又莫名其妙藏了一个保险箱,密码也没写在遗嘱里,叫我怎么猜?”   林惊昼眼睛乱飘:“他肯定是觉得你肯定能猜到的。”   张裕舒抱起胳膊,不爽道:“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惊昼用手指点了点保险箱:“你不如想简单点。”   张裕舒立马说:“我没有想。”   林惊昼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现在想想。”   张裕舒表情有点嫌弃,他伸出手,按了四个0。   紧接着,保险箱就打开了。   林惊昼有点骄傲地说:“你看吧,我就说要想简单点。”   张裕舒脸都黑了。   林惊昼不懂张裕舒在不高兴什么,他晃了晃身体,又说:“看看里面有什么吧。”   张裕舒的表情更难看了,他从保险柜里掏出了两样东西,一个粉色的发夹,一个老式的八音盒。   “你确定这是林惊昼给我留的东西吗?”张裕舒冷笑着说,“按照我对他的了解,这就是他随手放进去的东西,保险箱也是,随手塞在里面,转头就忘了。”   林惊昼一脑门的汗,他想解释,但又什么都不能说。   张裕舒捏着那个发夹看了看,表情有点讽刺。   “但他留了这个房子给你啊。”林惊昼试图弥补。   张裕舒恶狠狠地盯着林惊昼看了一眼,然后目光转开:“我真是要谢谢他了,死了还能给我添堵,难道我很需要这个房子吗?”   林惊昼被他完全噎住,那个时候他和律师沟通遗嘱的事情,只有这套房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的那些唱片收藏,半生的收集,那些零碎堆积着的,写满林惊昼名字的生活证据,只能留在这个房子里。   实际上,他就是如此自私的一个人,所以他才会这么不负责任地选择把房子留给张裕舒。   既然给了,张裕舒怎么处理都跟他无关,全部丢掉也好,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林惊昼有点难受,不是因为房子空了,而是因为张裕舒此刻的坏情绪。   就像动画片里会出现的血手,把他掐住,让他感到愧疚。   林惊昼深吸一口气,说:“八音盒呢?八音盒应该有什么特殊意义吧。”   张裕舒随手把八音盒丢在一旁:“有个屁,他连歌都没给我唱过。”   林惊昼想解释的话都冲到了喉咙口。   ——可是你那个时候明明告诉过我,因为小时候被逼着练钢琴,所以讨厌和钢琴有关的一切,连歌都很少听。   幸好他没有彻底醉,这话他不能说,也不能问。   实际他和张裕舒的故事早就已经结尾,可惜他阴魂不散,死了还让前男友不痛快。   张裕舒把保险箱关上,他很烦躁地把密码重新打乱,有些泄气,又有些恨地说:“我宁愿永远不要打开这个盒子。”    第16章   这天林惊昼回到家,杨逢安还没有睡,他背书背得发疯,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林惊昼换了鞋,表情有些郁闷。杨逢安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就停下来给他倒了杯水。   林惊昼慢吞吞地喝了,突然说:“恋爱时送礼物是不是很重要?”   杨逢安“啊”了一声:“你谈恋爱了?”   他的语气变得很操心:“你公司知道吗?”   林惊昼摆了摆手:“不是我。”   “你有个朋友是吧。”杨逢安一扬下巴,一脸门清,“当然很重要啊,我和我初恋恋爱的时候,我看到什么都想捧给她,可惜我没钱。”   “你初恋啥时候?”林惊昼问。   杨逢安挠挠脖子:“小学五年级。”   林惊昼服了,他有点颓废地靠进沙发里。   细细想来,他和张裕舒谈恋爱的那段时间,确实没有送过什么像样的礼物。   那会儿他住在北京,张裕舒还在上海念书,他隔三差五会让助理给张裕舒寄快递。   大部分都是品牌方给他的东西,吃的喝的用的,乱七八糟,他随手就寄给张裕舒。   他就是这样一个不及格的恋人。张裕舒说过好几次,让他不要再寄东西,可是他没听。   林惊昼在工作间隙和小男友打电话,他刚给张裕舒寄了几大罐奶糖,他把语调拖得好长,又像哄人又像撒娇:“又不要钱,你拿着,不喜欢就分给同学。”   多么不真诚,好像他的爱就是这样的便宜糖果,随手就可以送给别人。   林惊昼叹了口气,他想他应该找个化妆师,把他使劲往林惊昼那个方向化,这样就可以让张裕舒狠狠骂他一顿,是不是就可以消气?   林惊昼想了半天没结果,戳了戳手机想起张裕舒还是没加他微信,他没好气地嘀咕一句:“原始人吗?”   不过之后林惊昼就没空去追忆和前男友的往昔岁月,《乐动心声》即将迎来总决赛,中间的空挡,林惊昼都在跑通告。   采访,杂志拍摄,主题曲的mv录制,耗时最长的是节目组牵头举行的粉丝见面会。   见面会是抽签形式,杨逢安说节目组的灵感来源一定是噶二次元韭菜的抽赏,39块钱一发,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只能收获各类便宜周边,百分之二的欧皇拥有入场券。   林惊昼点头表示同意,不过起码节目组还给分了个人池,一百抽保底也能拥有一张指定签名照。   节目的热度比他想象得要高,那天他被拉过去拍拍立得,闪光灯太频繁,闪得他眼睛中间出现一个灯泡,一眨眼就变色。   拍立得是见面会的福利之一,林惊昼签名的时候很不习惯,好几张,许字那个点都是横着的。   参与见面会的是比赛的八强选手,他们要一起排一个舞台。   因为时间紧张,就选择了主题曲,林惊昼被安排在很中间的位置,旁边就是余深。   彩排了两遍,导演说休息二十分钟。林惊昼走到台下去喝水,屁股刚坐下,艾森就迎面来了。   林惊昼记得他是张裕舒公司的签约艺人,身上一堆纹身,三句话要消音两句。他和他在比赛的时候也没什么交集。   艾森站在他面前,目光来来回回地扫,眉头拧着。   林惊昼目不斜视地喝水,假装自己没看到他。   艾森鼻孔出气,语气很戏谑地说:“小白脸。”   林惊昼这才抬起头,他笑起来:“谢谢夸奖。”   艾森这几天正埋怨公司不努力帮他害他淘汰,被张裕舒知道了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一肚子气没地方撒,今天来彩排,看到许惊洲,火气一下子上来了。   但他没想到这个小白脸会是这种反应,他绝不允许自己落了下风,又接上一句:“这么不要脸,才能傍金主。”   林惊昼笑眯眯地点头:“我不光会傍金主,还特别会吹枕头风呢。”   艾森被他噎住,又瞪他一眼,走了。   鹿秋从一旁过来,有点疑惑:“他来干嘛?”   林惊昼喝了口水,毫不在意地说:“他来学了两声狗叫。”   鹿秋茫然眨眼:“他还有这爱好?”   林惊昼认真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总决赛的舞台你在准备了吗?”鹿秋问他。   总决赛要唱两首歌,其中有一首是嘉宾合作舞台,导演组给的自由度很高,选手可以自己选择嘉宾。   “我听说余深请了魏淮依。”鹿秋碰碰他的胳膊。   “唔,她呀。”林惊昼笑了笑,他跟魏淮依实际年纪相仿,不过魏淮依是年少成名,到了现在,已经是一线歌手了。   林惊昼有点羡慕地说:“真好啊。”   “那你呢?有没有想法?”鹿秋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的,“我在圈里也有些朋友,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林惊昼眨了眨眼睛,心里觉得有些热,他摇了摇头,说:“最合适的嘉宾明明近在眼前。”   鹿秋有点愣,林惊昼歪头看他,诚恳地说:“鹿老师,来做我的特邀嘉宾吧。”   “这可是你的总决赛。”鹿秋轻轻皱眉,“不想要一个更红更有话题度的帮唱歌手吗?”   林惊昼“切”了一声:“你知道你和我的cp有多火吗?双人对唱诶,跟我卖个大的呗。”   鹿秋突然伸手,拍了他脑袋一下:“这种曝光量的舞台很难得,你真的要邀请我吗?”   林惊昼叫了一声,捂着头:“我想请你就请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那谢谢你。”鹿秋拍拍他的肩膀,笑得很高兴。   林惊昼看着面前的舞台,认真地说:“我们要一起赢回来。”   见面会那天,签售的座位一字排开,鹿秋和林惊昼挨着坐,林惊昼另一边是余深。   林惊昼往台下看,虽然不允许携带灯牌旗帜一类物品入场,但粉丝们基本都竭尽所能地戴上了应援色相关的饰品。   余深人气很高,台下的红色格外显眼。   许来的应援色是蓝色,像海水。林惊昼看到有女孩把蓝色的丝带编进了头发里。   这种体验很新奇,林惊昼认认真真签上名,抬起头,听面前的粉丝跟他说加油,说喜欢,说失眠的时候最爱听他的歌。   粉丝的喜欢和爱,如同潮水一样涌来,林惊昼心口有个地方发紧,只觉得谢谢两个字太轻。   他还是林惊昼的时候,从来没像别人那样,在演出结束后办签售。那时候他只希望在舞台上和粉丝见面,每次演出完,就鞠躬下台。   周边售卖处提供他已经签好名的专辑,不用多加一块钱。   他对自己就是这样没信心,失去舞台灯光的庇护,连面对粉丝的勇气都没有。   还好他现在已经是许惊洲了,他只要弯起眼睛,嘴角向上提起,就可以变得很明朗。   见面会结束之后,林惊昼因为找地方抽了根烟,没有跟大部队一起回休息室。   等电梯的时候,艾森走了过来,这人目光赤裸裸的,还抱起胳膊发出一声嗤笑。   林惊昼懒得理他,进电梯之后,他拿出手机,给张裕舒打电话。   林惊昼调高手机音量,笑眯眯地说:“张总,我想你了,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请客。”   张裕舒停顿两秒,说了句“知道了”。   林惊昼挂了电话,冲艾森扬了扬手机,一脸玩味地开口:“要一起去吗?”   艾森脸都黑了,他假装没听见那样,一句话也没有说。   林惊昼笑死了,他使劲按捺住想要给艾森拍照一张的想法。   这个时候手机震了一下,张裕舒发了条短信过来。   “出了什么事吗?”   林惊昼不自觉提起唇角,心情很好地打字:“没事,就是想念我的饭搭子了。” 第17章   林惊昼想着,请张裕舒吃饭不能太寒酸,加上这人口味比较清淡,思来想去,就定了一家日料店。   张裕舒到的时候,包间外面已经摆着一双黑色的帆布鞋,鞋跟被踩下去,向内凹陷。   林惊昼听到门响,他抬起脸,露出一个笑容。   张裕舒在他对面坐下来,把西服外套脱下来,递给服务员。   林惊昼开门见山地说:“你们公司那个rapper,今天也在见面会。”   想到艾森张裕舒就无语,于是他说:“他是蜚声唱片旗下嘻哈厂牌的艺人,不是我签的。”   林惊昼托着脸笑:“看来你跟我一样烦他。”   张裕舒敏锐地问:“他干嘛了?”   “他觉得你包养了我。”林惊昼一脸淡然,“估计是太嫉妒了,所以骂我小白脸。”   “然后呢?”张裕舒看了他一眼。   “我问他要不要一起来吃饭。”林惊昼眯起眼睛,一脸缺德。   张裕舒喝了口茶。   林惊昼跟服务员要了菜单,说:“我刚刚已经点了一些,你再看看,要加点什么。”   张裕舒不太在意地讲:“先这样吃吧。”   这家日料店以食材新鲜出名,林惊昼点了个豪华刺身拼盘,摆在桌上像个花篮。   “总决赛有嘉宾助演,你打算请谁?”张裕舒没动筷子,看向林惊昼。   林惊昼塞了两块三文鱼进嘴巴,刚咽下去就开口:“我已经跟鹿秋说好了。”   “鹿秋?”张裕舒皱眉,“他是选手。”   “也没有说选手不可以啊。”林惊昼咬了下筷子尖,“我又没有什么认识的人,想来想去,他最合适。”   “那你今天干嘛请我吃饭?”张裕舒问。   林惊昼“啊”了一声,然后说:“只是礼尚往来啦。”   他总不能说,他前几天反思之后很心虚,很想弥补一点什么。   张裕舒有点无奈地看他一眼,继续说:“你不是说要拿冠军吗?”   “鹿秋挺好的啊。”林惊昼撇嘴,“比赛又不是助演嘉宾比,我知道我比余深唱得好。”   “那不够。”张裕舒漠然地说。   林惊昼给他夹了一块金枪鱼:“我对我选的人有信心,输了我也认了。”   张裕舒无动于衷,他说:“我看你完全是在为他打抱不平。”   林惊昼笑了笑,很坦诚:“论唱功,他是前三名。可惜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比赛,实力反而不重要了。”   “那你的输赢又不重要了?”张裕舒低头看了一眼,那块金枪鱼中腹,在灯光下油润鲜红。   林惊昼洒脱一笑:“尽人事,听天命。”   张裕舒把面前这块血肉推走,说:“我不吃生食。”   林惊昼一愣,疯狂回忆一番,他以前确实没跟张裕舒一起吃过生的东西。他赶忙找补:“那再点一点别的吧,他们家别的料理也不错的。”   张裕舒摇摇头,态度很坚决:“不用再点,我不饿。”   弄到最后,张裕舒只吃了一个茶碗蒸和一点甜品。   林惊昼心里很过意不去,明明是他请张裕舒吃饭,结果这顿饭基本全给他一个人吃了,张裕舒坐在那里,成了一盘漂亮的下饭菜。   甚至他还要蹭下饭菜的车回家。   听着也太不要脸。   林惊昼坐在车里托着脸,外面的街道变得有些熟悉,他突然想起这附近有家很好吃的重庆江湖菜,于是他开口,让安叔在前面的路口停车。   林惊昼拉着张裕舒下车,说:“再请你吃一顿,别客气。”   张裕舒“不用”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吹过来的风打了一闷棍。   秋天到来后,风就变得冷硬,张裕舒的西服外套等于摆设。   林惊昼看他不动,就勾住他的胳膊,他今天穿了一件姜黄色的卫衣,触感像个刚出炉的海盐卷。   张裕舒被风吹得够呛,走了几百米,终于走进一家小饭店。   一进门,就是一股热烈的饭菜香,空气中都弥漫着辣椒味。   林惊昼从前很爱来这家店,这是一家夫妻店,两个都是重庆人,来北京做生意这么多年,还是一口子重庆话,他听着觉得特别亲切。   林惊昼估计张裕舒承受不了这家店的辣度,就净挑清淡的菜点,鱼香肉丝,皮蛋黄瓜汤,清炒藤藤菜。   张裕舒有点不满意,说:“怎么不点招牌菜。”   这家的火爆双脆确实好吃,林惊昼欲言又止,转头对老板娘讲:“这能做不辣吗?”   老板娘沉默半晌:“你这样说我们咋个做嘛。”   林惊昼一想也是,不放辣椒做这道菜,老板锅铲都要摔了,于是他抱歉地笑笑:“那做微辣可以嘛。”   老板娘在菜单上刷刷写了几笔,爽快地应了。   先上来的是皮蛋黄瓜汤,张裕舒盯着这盆汤,表情有点扭曲。   “这是什么组合?这俩为什么要煮熟?看着好恶心。”   林惊昼拿碗盛汤:“你懂不懂欣赏。这个汤特别鲜美,不是正宗重庆人都不会做。”   “你又不是重庆人。”张裕舒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林惊昼闷咳一声:“我喜欢吃重庆菜不行吗?”   他把碗递到张裕舒面前:“喝口汤正好暖和一下,都什么温度了你还穿这么丁点衣服。”   张裕舒用勺子在碗里很警惕地搅了搅,回他一句:“我本来今天可没有大半夜在外面吹冷风的安排。”   林惊昼尴尬地笑笑,催他:“快喝汤。”   张裕舒矜贵地尝了一口,意外觉得还不错,就慢悠悠喝光了一整碗。   林惊昼颇有点得意:“我就说了很好喝的。”   火爆双脆是最后一个上的,但微辣也是满满当当的一盘子辣椒,林惊昼深吸一口气,提议道:“要不要用白开水先涮一下再吃。”   张裕舒摇摇头,夹了一筷子,面无表情地一口吃了。   林惊昼有点紧张地看他,果然没出五秒,张裕舒就被辣得呛到了。   “你要知道,重庆的微辣和北京的微辣,不是一个概念。”林惊昼赶紧给他递水。   张裕舒坐着顺了半天气,才缓过来,他说:“巧了,我也从来不吃毛肚。”   林惊昼觉得头顶有乌鸦追着六个点飞过。   怎么有人可以一晚上连续踩雷两次?林惊昼都怕张裕舒会觉得他是故意在给他找不痛快了。   张裕舒又喝了半杯水,他被辣得胃口全无,最后只吃了两根藤藤菜。   林惊昼不想浪费,一个人低头猛吃。   张裕舒看着他,突然说:“林惊昼也是这样拿筷子的。”   林惊昼听到自己名字一激灵,他下意识放下筷子,扯了张纸巾擦嘴,顺便遮住脸。   “他拿筷子总是特别远,到极限的那一种。”张裕舒说,“吃饭就跟打快板一样,很烦人。”   林惊昼尴尬地笑了笑,试图转移话题:“我们要不要再去找家店吃点东西?”   “你有事求我吗?”张裕舒拿着筷子,犹豫片刻,选择了清炒藤藤菜。   “没有啊。”林惊昼看了眼自己的手,不动声色地把筷子拿低了一点。   “我不饿,不用吃第三顿我不吃的东西。”张裕舒直白地说。   林惊昼嘀咕一句:“我会问你想吃什么的好不好。”   张裕舒放下筷子,说:“你好好准备决赛吧。”   “你会帮忙吗?”林惊昼问他。   张裕舒摇了摇头:“我本来可以帮你找一个助演嘉宾,但你自己定了。”   “其他的事情我不会插手,你又不是我们公司的艺人。”   林惊昼笑起来,半开玩笑地问他:“那我有机会成为吗?”   张裕舒很重地看了他一眼,同时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他慢慢地说:“这得看你在决赛的表现了。”   林惊昼冲他比了个心,开始卖惨:“你是不知道,我的公司就是个草台班子,就想着趁着我还有点热度的时候,把我榨干。什么乱七八糟的活都让我去干,真的很垃圾。”   张裕舒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有些审视:“但你不是都推掉了吗?”   林惊昼向上提起唇角,扮可爱:“因为我爱惜自己的羽毛啊。我很需要一个懂行有审美的老板,救我于水火。”   张裕舒没着急回答,他摩挲着杯壁。两个人之间变得很安静,过了好一会儿,餐馆的玻璃门被忽得推开,灌进一阵冷风,同时挤进了几个年轻人的笑声。   在这一阵嘈杂中,张裕舒终于开口:“你要是能拿冠军,我可以考虑帮你付违约金。” 第18章   总决赛是全程现场直播,除了现场观众投票,还有一部分票数构成来自线上观众实时互动。   每个选手有两个舞台,前半场是嘉宾助演,后半场是个人舞台。   林惊昼的抽签运气不佳,前半场抽中第一个演出。   林惊昼和鹿秋的合作舞台选了一首鹿秋的歌,旋律好听,传唱度很广,总而言之,不会出错。   鹿秋看起来比林惊昼要紧张,还没上台,已经做了八百个深呼吸。   林惊昼笑他:“之前比赛也没见你那么如临大敌啊。”   “废话,这不一样。”鹿秋很坦率地说,“我可是你的助演,我要帮你拿第一的。”   “鹿老师,你可真是个好人。”林惊昼笑起来,他伸出拳头,“来,击个拳头。”   “你倒是一点都不紧张。”鹿秋跟他轻轻碰拳头。   林惊昼很放松地歪着头,说:“因为我准备享受这个舞台。”   “你确实是天生吃这碗饭的。”鹿秋由衷地讲。   林惊昼笑笑没回答,他对舞台太熟悉了,他从17岁开始唱歌,二十年,站在舞台上可能不止一千次。   他的人生就是被一个一个舞台连接在一起,他也有唱到麻木的时刻,工作连轴转,唱歌都是很机械的,好像在重新适应身体。压力最大的时候,他也憎恨过舞台。   但只有舞台,永远诚实,永远公正。   林惊昼和鹿秋上台,观众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和尖叫。   灯光恰当地打下来,在他们背后照出圆形的光斑,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拿起话筒。   温柔而悠长的旋律飘飘荡荡,在空气中流转。   这个舞台确实让林惊昼很享受,和朋友一起唱歌,是他很少有的体验。   他和鹿秋应该可以算是朋友吧。   林惊昼下意识朝鹿秋看了一眼,鹿秋以为他要互动,就笑着走过来,自然地揽住了林惊昼的肩膀。   最后唱完歌,两个人又一起鞠躬,台下的观众相当热情,掌声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林惊昼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幸福感,这和一千次孤军奋战的舞台不同,于是他忍不住笑起来,然后朝鹿秋伸开双臂。   两人拥抱在一起,林惊昼由衷地讲:“谢谢你。”   太吵了,鹿秋什么也没听清,他自顾自说着:“惊洲,前程似锦。”   上半场的高潮自然是余深和魏淮依的合作舞台,林惊昼坐在下面休息,听旁边的人感慨。   “这简直要变成魏淮依的个人演唱会了。”   而网友的评价则更加犀利,林惊昼蹭鹿秋的手机看微博实时评论。   “雨神现在像一个伴舞。”   “他真的不应该找魏hy,这降维打击的不是别的选手,反而是他自己。”   “太子爷帅就够了,你懂什么?”   “要说唱功,还是许惊洲牛逼,我老觉得他甚至在隐藏实力。”   “麦麸咖滚一边去,天天拉着老男人麦麸,你们真是什么都吃得下。”   “不懂温柔年上的有难了,没品的东西。”   “许天天碰瓷林,营销咖也好意思蹦跶?”   “别扯我们林林下水,能不能积点德?”   “这年头有点代餐吃不容易,能不能别踢我饭碗!!!”   接下来的内容就全是在吵架了,林惊昼点击退出,把目光转回舞台。   鹿秋表情有点担忧,林惊昼笑了笑:“你放心,我凭什么要因为这种话影响我的心情?”   鹿秋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他发现一件事,尽管他总是试图在许惊洲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兄长,但许惊洲带给他的感觉一直是过于成熟的,像已经走完半辈子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负责的导演过来催他去准备下半场的舞台,林惊昼起身,冲鹿秋摆摆手。他这样笑的时候,才像一个年轻男孩,眼睛里有光溢出来。   个人舞台林惊昼选择了一首原创曲目,这是他回到这个世界后新写的歌,那天他从石星那里搬回一大堆做歌的设备,突然就有一阵激情涌上来,他一夜没睡,写了这首歌。   决定曲目的过程不太顺利,所有人都在劝他换歌。   这首歌从未公开发布,对观众来说太陌生。比赛到了最后,所有人都铆足了劲要争第一,大家都不理解,林惊昼为什么要搞一个反向的田忌赛马。   节目组和公司都派人劝他,林惊昼却非常坚定,他说他就要唱这首歌,这才是他。   连鹿秋都来问他,怎么这件事上这么犟。   林惊昼眨眨眼,说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有些东西是没法解释的,林惊昼参加过好几个这样的比赛,每一次比赛,都有类似的经历。   大家会告诉他,你唱这首歌赢不了,换一首吧。   换歌有时候能赢,但有几次也输。林惊昼觉得这事和星座一样不靠谱又让人信服。   换歌最成功的一次,就是让他火出圈的那个比赛,那年他三十一岁,以为人生就会这样过去,做一个不怎么出名的歌手,每隔几年可以出一张新的专辑,运气最好的时候,可以在北上广把巡演门票卖完。   那次他换歌,可以说是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火了,红遍大江南北,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但随之而来的是密集的行程,杂乱的生活,每况愈下的身体状态。   直到今天,林惊昼都不知道,如果再选一次,他还会不会选择这样的生活。   三十多岁的林惊昼,不断变换着面具,在越来越大的舞台上唱歌,和自己却越来越陌生。   他忙到没有时间和自己对话。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人生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所以这一次,林惊昼很固执,他说他不要唱别人的歌。   前一世没有为自己做过选择,现在任性一次也没关系吧。毕竟许来只有二十一岁,他的未来长到可以胡乱选择下一段人生的走向。   林惊昼想起前不久和张裕舒吃饭的时候,他们说过的话。   “至少我可以做一点不一样,但是真实的东西。”   林惊昼站在舞台上,从口袋里拿出口琴,他笑着说:“我要唱一首新歌哦,名字叫《美丽园》。”   “美丽园是个很小的公园,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大象滑梯,都是石头做的,附近每一个孩子都跟它们合过影。”林惊昼微微仰起脸,“我还记得,玩高的那个滑梯滑下来之后屁股会很痛。后来听说,公园改造,滑梯可能要拆除。”   林惊昼微笑着,眼里有淡淡的愁:“原来童年已经离我那么那么远。”   “送给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那小小的美丽园。”   这首歌唱童年,唱乡愁,唱逐渐模糊的记忆,唱那些匆忙长大却回不了头的孩子。   这首歌放在决赛舞台上没那么合适,太淡了,淡得就像随处可见的青翠的树,在地上投下圆圆的光斑,风一吹,树叶沙沙地响。   林惊昼吹口琴的时候半垂着眼睛,他立在光下面,和麦架平行,站得那么直,像修长的竹。   张裕舒坐在很靠后的位置,因为距离太远,有几个瞬间让他恍惚。   张裕舒看过几次林惊昼的演出,那个人唱歌的时候总会这样,脊背绷得很紧,好像一根被拧到极致的弦。唱到动情处就仰起脸,脖子绷得好紧,上面是他跳动的脉搏。   台上台下的林惊昼差别很大,下了台他总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上了台就认真得不得了。   大屏幕切换到许惊洲的脸,现代摄影设备高清到张裕舒可以看清他脸上细小的绒毛,那张光洁透亮的脸,吸着人的目光。   许惊洲唱歌离麦架也很近,眼神悠悠荡荡,落不到实处。   灯光变成璀璨的蓝色,如同碎星纷纷散落,照亮他的发顶,还有他眼下那颗讨巧的痣。   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翻唱林惊昼的歌时,张裕舒从未产生过联想。   但今天,在渐次暗沉的蓝色光影里,他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小小的永恒。   张裕舒不再看大屏幕,他直视着舞台上的那个身影,他几乎有了一种错觉,好像现在站在台上的那个人,就是林惊昼。 第19章   决赛为了炒热气氛,下半场比完后没有公布票数,在最后结果公布前,有一个导师表演舞台。   林惊昼没空欣赏前辈们的演出,他被按在化妆镜前,换下一套妆造。   化妆师拿着眼线笔,给他加深泪痣。   笔尖戳着他有点痒,他忍着不笑,等到这一笔终于画完,他赶紧撤开脸,打申请:“姐姐,让我笑一会儿。”   这一幕被记录后台花絮的摄影师拍了下来,一旁的工作人员问他:“紧张吗?马上公布排名了。”   林惊昼露出一个可爱的表情,说:“我反正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余深恰好也走了进来,摄像机转向他,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次。   余深笑了笑,有点强颜欢笑的样子。   林惊昼从镜子里打量他一眼,他和余深不太熟,平常碰到了就是简单打个招呼,他是那种家教挺不错的男孩,但有些急躁,心直口快的。   但幸好他后台硬,节目组不敢恶剪。   余深肯下功夫,也确实喜欢唱歌,不是纯粹来玩票的太子爷。   林惊昼已经猜到余深心情不好的原因,刚刚后半场的个人舞台,他进错拍了,导致前面一分钟的状态都不对。   这事其实没什么,他就是缺少经验,所以有点慌了。   实际大部分听众都听不出来这种小问题,人站在舞台上,状态才是最重要的。好状态就像气球,饱满的时候漂漂亮亮,一旦漏气,人声轻了,眼神飘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观众想不发现都难。   余深嗓音条件不错,对待唱歌也认真,再多唱几年,稳扎稳打,应该可以走得更远。   林惊昼收回目光,他想他操什么心,现在曝光率和营销才是要紧,他这种老一套的做法早被淘汰了。   余深可比他红多了。   他们也没工夫闲聊,被催着换完衣服,又赶紧上台了。   揭晓名次的环节是最无聊的,林惊昼维持着表情,实际在放空大脑。   在插入了无数个广告之后,主持人终于念出了第三名的名字,这也意味着,比赛的冠军不是余深,就是许惊洲。   主持人笑着说,接下来要给冠军颁奖了,一时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镜头在两个人的脸上来回扫,特别像电影节的颁奖时刻,画面放得特别大,似乎要捕捉人脸上每一点细微表情。   到了这个时刻,林惊昼反而很平和,他唱了想唱的歌,演的几个舞台都很满意,走到这里好像没什么遗憾了。   他发现人死一次真的可以看透很多东西,前一世拿了冠军都觉得不满足,那个时候他是个很饥饿的人,迫切地需要名利和爱。   林惊昼朝台下望,他突然想起张裕舒,他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来,他想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他今天应该发短信,拜托张裕舒把投票链接发进公司群,给自己拉拉票的。   主持人终于卖完关子,聚光灯晃到林惊昼身上又晃开,林惊昼听见余深的名字,和台下瞬间响起的惊呼。   他下意识开始鼓掌。而今天的冠军,余深,却是慢半拍才露出笑容。林惊昼离他很近,他看得出来,余深的发愣不是因为意外而惊喜,他整个人看起来确实不太高兴。   摄像机都拍着呢,这表情实在不好看,林惊昼圣父毛病又犯,张开双臂,给了余深一个拥抱,遮住他的脸,他在余深耳畔说:“高兴点,这可是直播。”   说完他把余深放开,节目组准备的礼花在这一刻炸开,金色的纸花如大雨一般倾倒下来,这是个很常规的结尾,但感觉还不赖。   林惊昼仰起脸,伸出手去抓,他快乐地笑起来,像是在领受某种神圣的施与。   正式录制结束后,选手们都回到后台,大家互相祝贺着。林惊昼不喜欢这种环节,就找了个房间躲着,顺便可以逃掉后采。   林惊昼没开灯,他坐在角落里,放空自己,无视了一直在弹消息的手机。   待了一会儿房门突然打开,进来的人也没着急开灯,黑暗中,只有他手里的手机屏幕发着微弱的光。   林惊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个不速之客就先开了口:“我都跟你说了不要管我比赛的事!”   林惊昼一下子不敢动了,他听出来这是余深的声音。   “你怎么可能没管?我决赛明明失误了,演得这么拉胯。所有人都说我唱功不好,比不上鹿秋,比不上许惊洲。”余深有点咬牙切齿地说,“他们说我凭什么拿第一,我也想问你,你凭什么非要让我拿这个冠军?”   林惊昼越听越尴尬,他真是运气好差,找个地方发个呆都要被迫围观余深和他爸吵架。   余深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他根本不在乎对面的回答,发泄完情绪,就“啪”地一下挂了电话。他还停留在生气的那种余韵之中,于是猛得抬手,动作很粗鲁地按下了电灯开关。   这就像舞台剧中突然的亮相,像变戏法那样,林惊昼出现在了余深眼前。   林惊昼尴尬地抬起手,晃了晃,说:“我什么也没听到。”   余深的表情僵在脸上,他满脸错愕地看着林惊昼。   林惊昼深吸一口气,他担心余深没听到,又重复一遍:“我刚刚在睡觉,什么都没听到。”   余深有点无语地歪头看他:“你在当我是傻子吗?”   随后,他又有些泄气:“算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我只是靠我爸才拿冠军的。”   林惊昼坐直了,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这有什么好在意的,这也是你的优势啊。”   余深瞪了他一眼,自暴自弃地说:“没有我爸,这个冠军就是你的了。”   林惊昼弯起眼睛,心情很好地讲:“谢谢你认可我的实力哦。”   “你真的不在意?”余深的表情很怀疑。   林惊昼笑笑:“一个冠军能怎么样呢?每年那么多比赛,每个比赛都有冠军,就算是当时关注度最高的比赛,也出过混到最后寂寂无名的冠军。这个比赛对你对我都不是终点,何必在意?”   余深抿了下嘴唇,沉默了。   林惊昼站了起来,很悠闲地走到余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人说你做得不好,你就下次做得更好,就这么简单。”   “走吧,宋制片在群里发消息了,今天晚上有庆功宴,让我们换了衣服就走。”林惊昼说完就离开了这个房间。   《乐动心声》从开播到决赛,收视率一路走高,成绩相当优秀。这个庆功宴办得一掷千金,连魏淮依都来了。   林惊昼饿得很,应酬完就拿着个盘子拣东西吃,不打算参与宴会厅里的觥筹交错。   但总有人来找他,多数是道贺的,也有几个来抛橄榄枝,林惊昼全都客客气气回掉了。这么你来我往了半小时,林惊昼有点烦了,就想出去抽根烟。走到一半,看到张裕舒走了进来。   张裕舒穿着一套黑西装,今天的领带也是黑色的,整个人挺拔修长,走起路来赏心悦目的。   林惊昼看他正微微低着头和电视台的领导讲话,就没过去打扰。   张裕舒的出现有效克制了林惊昼的烟瘾,于是他拿着酒杯,去一旁听人讲八卦。   八卦的主角是个知名导演,叫杨莫年,林惊昼记得他给他的一部片子唱过片尾曲,那部电影跑路演的时候,有一次他也被邀请了。   杨莫年很有才华,据说背景也很强,很会讲故事,迎合市场的同时又保持着自己的审美,他的电影,票房口碑都不差。   林惊昼对他的脸很有印象,因为杨莫年长得很英俊,有一种冷冽的气质。   讲八卦的人说,杨莫年最近有点神神叨叨,逮着人就要讲故事,简直像祥林嫂。   大家就问讲什么故事?   “就是个痴男怨女的故事啦,讲一对打小就认识的男女,女的喜欢男的,男的也知道,可男的小时候想着要读书读出去,不读书了又想着要拼事业。男的长得很标志,身边也不缺女伴。只有失意的时候,才会给女的打电话,老是跟她讲,她才是最特别最重要的那个人。男的也不是不喜欢她,但他的生活里有太多比这个更重要的东西。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纠缠了好多年,后来女的查出绝症,男的赶回来,去医院照顾她。女的说是不是看她可怜,现在要来施舍她?男的回答不上来,只是坐在那里。”   “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过多久,女的就死了,男的继续生活。只是有一天,下班时候突然下起了一场雨,男的站在写字楼门口,看了很久雨落下,他匆匆折返回办公室,想要找雨伞,但怎么都找不到。他明明记得有一回女人来看他,留下了一把墨绿色的伞,和她那天穿的裙子颜色一模一样。但他怎么都找不到。”   大家静了一会儿,有人有点迟疑地问:“就这么结束了?”   讲故事的人点点头:“这个故事就结束了,不过杨莫年讲完故事,总是抓着人问,他是不是爱她?”   听众们一片哗然,都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这个男的爱而不自知啊。”   有人说,这估计是杨导的新片吧,虽然不太像他的风格。也有人评价,艺术家嘛,间歇性发神经也很正常。最后大家压低声音讨论,说,难不成是杨莫年自己的爱情故事吗?   林惊昼没发表看法,故事不知真假,如果只是故事,那男的一定爱她,但如果是现实………   林惊昼抬起头,看到张裕舒正在朝他这个方向走来,眼前的景象和葬礼那一天的记忆叠在一起。   穿着黑西装的漂亮男人,手里拿着一束百合花。   明明知道是前男友无聊的玩笑,还是前来赴约。   林惊昼握紧了杯子,脑子里盘旋着那个问句。   他是不是爱他?   不……   他是不是曾经爱他? 第20章   林惊昼想起一件事,他和张裕舒谈恋爱的时候,因为是异地,所以见面的次数很少,多数时候是林惊昼去上海跑通告,两个人会见一面。   林惊昼走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他们很难在白天出门逛,晚上他们又总把时间花费在床上。所以他们俩的见面,基本就是呆在酒店。   只有一次,张裕舒来北京玩了几天,住在林惊昼家里。他们老是在半夜出去玩,当城市的夜游魂。   有一天,林惊昼倒水烫到了手,张裕舒很紧张地拉着他的手,按着他,在水龙头底下实打实地冲了二十分钟,又急匆匆地出门,去药店买了烫伤膏。   那个时候,张裕舒还不穿衬衫和西装,林惊昼记得他穿了一件绿色的帽衫,一头的顺毛,为他涂药膏的样子像一棵认真的西蓝花。   烫伤的地方发痒,林惊昼总是忍不住想要去挠。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张裕舒抱着他,卡住他的胳膊,不让他乱动。   后来一觉睡醒,张裕舒依旧这么抱着他,像个独裁者。林惊昼忍不住笑,想要伸手去摸他那不高兴的眉毛。   林惊昼一动,张裕舒也醒了,他一半还沉在梦里,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林惊昼的手背。   他皱起眉,还有点没睡醒,眼神发懵,他盯着林惊昼的手背看了好久,最后轻轻地吹了吹那块仍然泛红的地方。   这是件很小的事情,可是张裕舒看起来那么在乎。   林惊昼有点呆,现在回忆起这件事,他好像真的被张裕舒温柔地爱了一瞬。   现在和他毫无瓜葛的张裕舒停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冲他微微扬了一下下巴。   林惊昼乖乖走过去,他拿着酒杯,露出个玩世不恭的笑容:“这位帅哥,要不要喝一杯?”   张裕舒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说:“不喝。”   林惊昼一看他这个样子就心痒,他用胳膊碰碰张裕舒的小臂:“喝一口呗,祝贺我比赛结束,我可拿了亚军呢。”   林惊昼的眼睛亮亮的,笑容称得上甜蜜,张裕舒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沉默地接过他手里的酒杯。   张裕舒喝酒的时候,喉结缓缓地上下滚动,仿佛合上了某种韵律。   他就这样把剩下的大半杯酒,全喝了。   张裕舒还是那样子,并不喜欢酒的味道,林惊昼可以从他绷紧的嘴角看出来。   “你怎么来了?”林惊昼问他。   “庆功宴,我不该来?”张裕舒反问他。   林惊昼冲他笑:“你来我高兴啊,你可是我狐假虎威的第一候选人。”   张裕舒没理他。   林惊昼还想说点什么,但有人突然走到了张裕舒面前,这人是来攀交情的,笑得很讨好:“张总,好久不见了,我敬你。”   张裕舒仍然拿着那个空酒杯,面无表情地说:“我没见过你。”   林惊昼差点笑出声,他顺手从路过侍者的托盘里拿了一杯新的酒。   等那人灰溜溜地走了,林惊昼就鹦鹉学舌,语调里增加好几根波浪线:“张总,好久不见了,我敬你。”   张裕舒有点无语地看着他,有点讽刺地说:“我没见过你。”   林惊昼觉得好好笑,心情很好地晃晃酒杯,又喝一口。   张裕舒站在这里,总有人来攀谈,林惊昼站在他旁边,当吉祥物。来人太多,林惊昼特别想化身保安,拦在张裕舒身前,说,让一让,让一让,不接受采访。   张裕舒和一个秃头男子聊了很久,林惊昼没认真听,他在数今天有几个人穿了黑西装,间歇听到几个词语,什么音乐节,什么合作,包装,共赢之类的。   等张裕舒终于和他聊完,林惊昼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然后对他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这里的布丁特别好吃。”   林惊昼去餐台拿了两个布丁,和张裕舒坐到旁边的小桌子两边。   这个布丁做得格外完美,像个emoji表情。   林惊昼拿起小勺子,从中间开始挖洞,他吃这种形状分明的东西有种特定的强迫症,非要铲出一个同心圆才满意。   张裕舒拿着勺子没吃,他按了按眉心,眼睛慢腾腾地眨了眨。   林惊昼吃了一半,抬头看他,张裕舒的脸微微发红,眼神有点失焦。   林惊昼暗叫不好,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张裕舒的酒量还是那么差。   除了林惊昼一开始给他的半杯酒,张裕舒就和那个地中海又喝了小半杯,加起来不过一杯酒,居然就能醉?   林惊昼伸出手,在张裕舒眼前摇了摇。   张裕舒不高兴地皱眉,有些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林惊昼放下勺子,屁股已经一半离开椅子,他想这下是完了,张裕舒喝醉酒是要发酒疯的,他可得躲远点。   可是张裕舒一把抓住了林惊昼的手腕,身体前倾,死死地盯住了他。   林惊昼有点绝望地闭了闭眼,大脑飞速思考,如果一会儿场面如果太混乱,他能不能用餐盘遮住自己的脸?   其实林惊昼也只见过一次张裕舒喝醉,那次他俩在昆明,跟着别人的推荐,去吃了一家菌子火锅。   那家店按人头卖套餐,套餐里面配了一壶花果酒。   酒是温热的,一打开就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入口微酸,口感醇厚,林惊昼很喜欢。   他哄着张裕舒也喝了两杯,还特别坏心眼地用筷子尾端戳他泛红的脸。   二十一岁的张裕舒脸部线条稍显圆润,无奈的时候看起来软绵绵的。林惊昼总是忍不住,每次都想一口咬上去。   那是他第一次和张裕舒一起喝酒,吃完菌子结账的时候,张裕舒变得很呆,眼睛一眨,目光涣散,再一眨,又聚焦。   林惊昼拉着他往外走,还笑他,怎么才喝了这么一点点就好像要醉了。   他们从小巷子里转出来,夜已深,外面的马路看起来空空荡荡的,路灯疏疏落落地亮着。   张裕舒垂着头,走了几步突然停下,醉鬼力气太大,林惊昼拉他拉不动,只好转过身,问他怎么了?   张裕舒不说话,就低着个头。   林惊昼定睛一看,地上居然有个烧饼。这实在是太魔幻了,空旷干净的大街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烧饼。   张裕舒沉默着,一脚踩了上去,膝盖弯曲的同时又打开双臂,像是要起飞。   林惊昼一头雾水,问他在干嘛。   张裕舒很认真地回答他:“踩盾滑行。”   林惊昼确定他真的醉了,他居然认识了一个真正的一杯倒。   林惊昼好说歹说,才让张裕舒放弃那个烧饼,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然后被红灯阻拦。   这个红灯很长,张裕舒一直站在他旁边,没有动作。   林惊昼以为他变得正常了,但绿灯亮起的时候,张裕舒没有跟上来。   林惊昼走到一半只好又折返,转过身就看到张裕舒蹲在了地上,头埋在臂弯,变成一颗不高兴的蘑菇。   林惊昼有点不解,他伸手拉他,问:“怎么了?”   张裕舒不理他,继续做蘑菇。   林惊昼使劲拉他胳膊,晃他,一字一顿地喊:“张,裕,舒,绿,灯,啦!”   张裕舒和他较劲,就是不愿意起来,两个人僵持着,谁也不服谁。   拉拉扯扯半天,最后张裕舒太过使劲,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马路上,而林惊昼被他这么猛地一扯,直接摔在了他身上。   林惊昼的膝盖撞在地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又断在喉咙里。   张裕舒脸上全是眼泪,他闭着眼睛,满脸委屈。   林惊昼被吓到了,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想碰他的脸又犹豫,过了好久才开口:“小舒,怎么啦?”   张裕舒的嘴角向下弯成一个倒U型,看起来更委屈了,他的眼泪连成了串,越哭越伤心。   最后他给了林惊昼一拳,带着哭腔嚷起来:   “讨厌你,烦死了!过马路都不牵我的手!”    第21章   林惊昼整个人都呆了,他从未见过张裕舒这样子。   但回过味后,他特别缺德地笑出了声。   张裕舒的眼泪还在掉,酒精似乎打开了一个隐秘的开关,让他在这个夜晚,变成一个脆弱的鸡蛋壳。   而林惊昼,特别特别过分地笑了好久,笑得肩膀止不住地抖。   张裕舒很不高兴地扭过脸:“你走开啊。”   林惊昼一边笑一边伸手给张裕舒擦眼泪,眼睛弯得像月牙。   “哥错了,不哭了。”林惊昼捧住他的脸,很温柔地凑上去亲他的眼睛,很耐心地哄他,“好了好了,以后都牵手,小舒,别生我气了。”   林惊昼认认真真哄了好久,才拉着这个发酒疯的可爱鬼站了起来。   林惊昼握着张裕舒的手,和他十指紧扣,在下一个绿灯的时候,走过这个路口。   但后面张裕舒还是显得很不对劲,虽说脚步虚浮走不了直线是醉鬼的特征,但是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对着虚空说话,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林惊昼想起了云南人给过他的警告,千万不要自己乱采菌子,也千万不要自己乱做菌子,菌子中毒不光会看到小人,还会有生命危险!   林惊昼看着张裕舒通红的耳廓,心里涌起一阵不安。   林惊昼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张裕舒又突然伸手捂住了嘴,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   林惊昼心中警铃大作,他想完了,晚上的菌子是不是没熟?   林惊昼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刚巧看到一条街外面亮着的医院标识,格外显眼。   他赶紧拉着张裕舒,催促着,快走快走。   张裕舒不明所以,被他扯着几乎跑起来,两个人的脚步声很杂乱,回荡在夜晚之中。   林惊昼拉着张裕舒进了医院急诊,火急火燎地冲向离他们最近的护士:“姐姐,我朋友好像吃菌子中毒了!”   护士对这种事十分有经验,她一看这俩人就是外地人,于是她麻溜地把张裕舒推进了急诊科室。   林惊昼跑去挂号,但没有张裕舒的身份证,他也背不出号码,又急匆匆地回头找他。   一进去就看到医生低着头在写着什么,他特别着急地问:“医生,他没事吧?”   医生头也不抬地说:“他就是喝多了,你们要是不放心,就去查个血。”   林惊昼“啊”了一声:“可是他想吐,过来的时候还试图爬树。”   医生有点无奈:“喝多了当然想吐,爬树纯属他酒品不好。”   林惊昼这才感觉心跳平稳一些,他深吸一口气,说:“真的没事吗?”   医生抬头看他一眼:“你们可以在外面留观半小时,如果出现头晕头疼幻视的症状,再来找我。”   林惊昼赶忙道谢,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有点尴尬。刚刚着急忙慌没意识到,他和张裕舒吃的是一样的东西,他这么活蹦乱跳,张裕舒应该也不会有事。   医生盯着林惊昼看,轻轻皱眉:“你看起来好眼熟啊。”   林惊昼可不想在这里被人认出来,就赶紧胡扯:“经常有人说我长得像明星啦。”   无力地掩饰完,林惊昼用力一扯张裕舒,赶忙跑了。   两个人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林惊昼给张裕舒倒了一杯热水,张裕舒表情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南的急诊大厅里甚至有菌子模型展示柜,隔了一段距离,林惊昼都能看见“剧毒”两个字。他叹了口气,对张裕舒说:“我再也不劝你喝酒了。”   张裕舒像是刚刚才回过神,他看着走过的医护人员,茫然道:“怎么来医院了?”   随后,他突然拧过身子,伸手抓住林惊昼的肩膀,满脸紧张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受伤了吗?生病了吗?”   林惊昼被他抓得有点疼,骂人的话都到了嘴边,但看到张裕舒担忧的神情,他语气又变得温柔起来:“我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们就是迷路了,进来喝杯水。”   张裕舒依旧盯着他,眼神很执着。   林惊昼揉了揉他的头发,有点强势地把他的脑袋按向他的肩窝,柔声说:“睡吧。”   因为这件事,林惊昼再也没有劝过张裕舒喝酒。   时过境迁,他们好像回到了那个深夜的急诊大厅,张裕舒看他的眼神,和当年如出一辙。   林惊昼有些不安,他很想走,可是张裕舒抓着他的手腕,那么用力。   他往后撤手,尴尬地说:“张总,我要去趟卫生间。”   张裕舒沉默地放开手,林惊昼松了一口气,他忙不迭站起来,往外走。   张裕舒也跟了上来,依旧不说话。   林惊昼仿佛多了个尾巴,现在喝多了的张裕舒不发酒疯,不哭不闹,只是像个影子似的跟着他。   厕所也跟着去,吸烟室也跟着去。   这样实在太显眼,林惊昼没办法,只好找了个角落重新坐下来。   宴会厅里一直在放音乐,歌单听着像华语乐坛金曲大集合,林惊昼忙着抠指尖没注意,此刻这首歌,是他的歌。   林惊昼正在思考该怎么办,甩是甩不掉了,还是叫司机过来把张裕舒送回家比较实际。   下一秒,张裕舒的手伸过来,一把捏住了他的手。   林惊昼有些诧异,他转脸看张裕舒:“怎么了?”   张裕舒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说:“你手破了。”   林惊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他左手食指头上挂着一条被他扯下来的肉刺,血冒出来,鲜红的一滴。   张裕舒拉过他的手,用手帕裹住他的手指,他的表情很冷漠,做完这件事后,他突然说:“你说世界上会有特别相似的两个人吗?”   林惊昼不太明白,他下意识“啊”了一声。   张裕舒看起来变得很清醒,他说:“他想事情很焦虑的时候喜欢抠东西,如果身边没有东西可以抠就会抠指尖,吃布丁也喜欢从中间开始挖,挖出的圆如果很完美还要发出来炫耀。”   林惊昼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张裕舒自顾自说着:“他总是不好好穿鞋子,就喜欢踩帆布鞋的鞋帮,把后脚跟磨得很糙。想事情的时候如果在吃东西,就会下意识咬筷子尖。喝醉酒就喜欢唱歌,抽烟总拿中指和无名指夹着。你唱歌可以故意模仿他,但这样的小细节是为什么?”   林惊昼愣在那里,他没想到张裕舒会记得这么多关于他的事,他有点恍惚,就胡乱说道:“我都二十一岁了,林惊昼转世也转不到我身上的。”   张裕舒突然笑了,他的表情像是在自嘲:“真的很讨厌,你这种满嘴跑火车的腔调也跟他一模一样。”   林惊昼下意识闭上嘴,他确实没有在张裕舒面前故意伪装过什么,因为没有人会相信重生文可以发生在现实之中。   张裕舒的眼角有些红,似乎是脸颊上因为酒精产生的飞红映照上去的,像一片摇摇晃晃的晚霞。他紧紧皱着眉,伸出手,指尖悬在林惊昼的眼睛下方。   林惊昼一动也不敢动,他当然知道张裕舒口中的那个“他”是谁,可他只能沉默。   张裕舒最终没有碰林惊昼,他放下手,表情变得很不耐烦。   “我很小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煮一颗鸡蛋,掏空一半然后用盐填满,然后你带着这颗鸡蛋到床上把它吃了,再在床头放一碗水。这样夜里,你想见的那个人就会出现,他会把床头那碗水递给你。”   林惊昼不明白张裕舒为什么突然开始讲故事,他记得张裕舒从来不信这些。   “大家都知道林惊昼没有葬礼,他的律师特意为他发布了这个声明。”张裕舒越说表情越冷,他像是回忆起一些很令他厌烦的事情。   “其实他生前自己就已经办过了,还给我发了邀请函。”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慢腾腾地说:“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有一次我心情真的太糟糕,就吃了半个鸡蛋,我特别想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宴会厅里的音乐停下了,两首歌之间短暂的安静被拉得那么长,林惊昼有种失聪的感觉。   “可是他没有来。”张裕舒说。   “夜晚他没出现,梦里也没有。”   张裕舒和林惊昼对视,隔着镜片,林惊昼都可以看到张裕舒眼底尖锐的恨意。   “我们早就已经分手了,所有事情都是过眼云烟。可他为什么这么恨我?发送莫名其妙的葬礼邀请函,和我见面,然后又随便地死掉。要我永远被这个问题困住。”   林惊昼觉得有点冷。他想走,可是动弹不得。张裕舒的恨仿佛一条死巷,他面对着冰冷的墙面,拿不出一点转身的勇气。   “你假装是他,给我一个答案,倒也不错。”张裕舒笑了笑,这个笑容很淡很淡,像小时候学写字,那种薄脆的临摹纸。   林惊昼无法回答,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被张裕舒看透,比赛的疲惫在这一刻涌了上来,把他淹没。   他有点丧气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可能只是想见你一面吧。”    第22章   林惊昼跑了,连夜跑了。   庆功宴结束以后,他和张裕舒一起坐在车子后排,张裕舒闭着眼睛休息,林惊昼在他旁边疯狂地看机票。   北京他真的待不下去了,他现在只想跑去天涯海角。   他真的没想到,时至今日,张裕舒还在恨他,并且恨得这么具体清晰。   恨他的最大原因居然是因为他的葬礼。   林惊昼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很了解张裕舒,他知道他是一个执念很重的人,可是执念不应该用在死人身上。   林惊昼冲回家,飞快地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然后找出一个背包,塞了几件衣服,换洗内裤,口琴,充电器,一把零钱和一包烟。   杨逢安还没有睡,他穿着睡衣探出头,问他:“你干嘛呢?”   林惊昼把身份证丢进夹层,熟练地给自己扣上一顶鸭舌帽,说:“躲债。”   杨逢安呆了呆,使劲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哎呀,我输了比赛心情不好,想去散散心,刚好看到特价机票,决定现在就出发。”林惊昼压低帽子,说,“我不会离开太久的,我经纪人要是找我,就说我回家探亲了。”   杨逢安还没来得及问他去哪,林惊昼又像一阵风似的,拎着包跑了。   林惊昼买的是北京飞大理的早班机,到机场的时候,天还没亮,机场大厅略显空荡。   北京机场最不缺的就是站姐,二十四小时在线,林惊昼把卫衣兜帽也戴上了,单肩挎着包,脚步匆匆。   他从头到脚一身黑,这样也被人认出来了,那两个女孩应该是别人的站姐,但知道他的名字。   林惊昼听到有人在喊他,他回过头,朝她俩笑了笑,就挥手离开了。   林惊昼获得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上了飞机,他就把帽子盖在脸上,开始补觉。   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因为气流颠簸,机上广播响了四五回,最厉害的一次有几秒钟明显的失重。   机舱里挤满惊呼,林惊昼下意识从梦里醒来,他握着手机思考几秒,在持续的颠簸中,他想他是不是该写遗言?   隔壁坐着一对情侣,看起来年纪不大,男孩安慰女孩说,云南是高原,遇到气流很正常。女孩眼睛睁得很大,也笑着在安慰他,我可不想跟你这样殉情。   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互相鼓励着,说,没事的。   机上广播再次响起,乘务长的声音布满雪花点,她说了第五遍同样的台词,只是把颠簸换成了剧烈颠簸。   林惊昼看向窗外,他们在云层上方,大团的云聚拢在一起,像一床柔软的棉被。   颠簸终于停止,绷着的那根弦也松下来,林惊昼心里变得很安静,他看着空白的手机备忘录,没来由地想起他刚刚在候机的时候,看到的一则新闻。   某市的高架突然塌陷,发生重大交通事故,造成七死十伤。其中包括著名演员林沚。   那张报纸的日期陈旧,林惊昼拿手机去搜,发觉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最后飞机平稳落地,报纸上不会出现新的空难新闻。而林惊昼的备忘录里多了三个字。   他先写了“对不起”,又删掉。最后留下张裕舒的名字。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离死亡很近的时候,林惊昼就会下意识想到张裕舒,像是一种本能。   大理比北京温暖许多,林惊昼定了古城附近的一家民宿,步行八百米就能走到洱海边。   民宿门口是一大片的菜地,林惊昼蹲在路边,抽了根烟,然后走进去,办理入住。   到了房间,林惊昼立马扑上了床,什么都没顾上看,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他没拉窗帘,阳光照进来,明晃晃的,晒得他半边脸发烫。   林惊昼把脸整个埋进枕头里,缓了半天,才伸手去摸手机。   他选择性无视了一些消息。   下方导航栏第二格有好几个红点,提醒他有几个新的好友申请,他看了看,都是工作相关。   林惊昼不情不愿地开始点同意,划到某一个手指一顿,这个人的备注写的是:去哪了?   林惊昼盯着这三个字看了两遍,又看他的头像。   这个头像主体是一块绿色的草甸,中央一汪清浅的不规则的水,如同一面镜子,倒映着一座巍巍耸立的雪山。   林惊昼点了同意,然后进入聊天框,发送:“张总,你终于愿意加我了啊。”   附赠一枚黄兔子吹口哨糖表情包。   张裕舒回得很快:“你去哪了?”   林惊昼把手机扣在胸口,没有马上回他。   看来张裕舒的酒已经醒了,林惊昼不知道他还记得多少昨晚他俩说的话。   好在他现在是山高皇帝远,隔着手机好像没那么心虚。他做好了心理建设,再次拿起手机。   张裕舒又发来一条消息,是一条微博的截图。   @四海为家见谁都喊爸妈:机场偶遇许惊洲了!脸小腿长好漂亮!   这个人发了一段视频,林惊昼正冲他们挥手。   林惊昼估计是在机场碰到的那两个女孩之一。   于是他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赤脚踩在地板上,他走到阳台上,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晴空万里,门前的菜地欣欣向荣。   林惊昼把照片发送,然后打字。   “早上好[太阳],我在大理很想你。”   下一秒,张裕舒的视频通话就弹了过来。   林惊昼还没接起来呢,张裕舒又挂了,然后他又弹了一个语音通话。   林惊昼趴在栏杆上,懒洋洋地让阳光敷在他脸上,他眯着眼睛,姿态像一只猫。   他把手机按在耳边,笑着说:“怎么了?”   “你去大理干嘛?”张裕舒问。   林惊昼看到院子里走过两个女孩,裙摆和披肩一同飞扬,门外停着一辆车,应该是要出门去玩。   林惊昼不太走心地说:“我没拿冠军,我心情不好。”   张裕舒并不相信:“我看你天天没脸没皮的,以为你内心非常强大呢。”   林惊昼笑了笑,继续忽悠:“跟你说实话吧,我只是突然看透了这个黑暗的娱乐圈,你看我费了那么大劲,使劲浑身解数,不还是比不过余深有个牛逼的爹地吗?所有人都说我唱得好,也没用。所以我觉得好没意思。”   张裕舒刻薄他:“所以你就跑去大理逃避现实?你走得可真着急,前一天比赛刚结束,后一天大清早就跑路,我以为你欠债了被人追杀呢。”   林惊昼干笑两声:“万一我真是要躲债呢?”   张裕舒沉默一阵,然后说:“你可以跟我们公司签个卖身契,努力赚钱还债。”   林惊昼弯起眼睛:“张总您不是说拿冠军才愿意签我吗?”   张裕舒“嗯”了一声:“因为你只是亚军,所以分成比例我要多抽五个百分点。”   林惊昼深吸一口气,他觉得大理的空气比北京的好闻多了,他可以闻到植物的气味,是清淡柔软的。   “谢谢你啦。”林惊昼半真半假地讲,“不过我现在突然不想闯荡娱乐圈了,我决定在大理,做一个流浪歌手。”   “那你的合约怎么办?”张裕舒的语气变平了,感觉不太高兴。   林惊昼嘿嘿一笑:“债多不压身嘛,欠多了就无所谓了。”   张裕舒有点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很快会后悔的。”   “你怕我找不到工作吗?”林惊昼问。   张裕舒淡淡地说:“你低估了你现在的人气。”   说完,张裕舒就挂了电话。   林惊昼看着手机,眨巴了两下眼睛,嘀咕着:“不就是可能会被人认出来吗?这有什么的。”   很快,林惊昼就明白了张裕舒这句话的意思。   林惊昼言出必行,当天就在大理古城的一个酒吧找到了工作,做特别临时的那种驻唱歌手。   好消息是老板没认出他来,坏消息是老板很黑心,说他太年轻,借口要考察他,开的工资特别低。   林惊昼既来之则安之,想着先干几天赚点钱补贴一下生活。   第一天晚上还好,第二天有零星几个人认出了他,到了第三天,他就被粉丝围堵了,小小的酒吧里挤满了人,手机举成一片海。   林惊昼头皮发麻,也没法下台,硬着头皮继续唱歌,好不容易唱够时长,想出去抽根烟,酒吧门外排着两排蹲他下班的粉丝。   林惊昼吓得把烟盒塞进口袋深处,尴尬地举起手,打了个招呼。   粉丝像蜜蜂一样聚拢,围着他,七嘴八舌开始说话。   “洲洲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录节目呀?”   “我特别喜欢你!明天你还在这里吗?”   “老婆!老婆!你的黑眼圈好重!”   “洲洲我爱你!”   “你今天怎么不唱自己的歌?”   “……”   林惊昼感觉自己脑袋上扣着一个不锈钢盆,嗡嗡作响。   他勉强应付完了粉丝,好不容易抽身回到店里,经纪人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林惊昼精神恍惚,不小心按下接听。   经纪人发出狮吼功:“许来你翅膀硬了要死了!谁准你接私活的?你知道影响有多恶劣吗?现在全网都在发你在那个破酒吧唱歌的视频!还唱魏淮依的歌!你付得起版权费吗?明天马上给我回北京!”   林惊昼赶紧把手机拿远点,他有点委屈了:“不是,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知道我在这里啊?”   “你个傻逼,现在网上随便一发,浏览量就上万,你刚比赛完热度高,还敢自作主张跑去酒吧唱歌?你知道现在追星的人本事有多大吗?总之老板特别生气,你赶紧回来认错!”   林惊昼眨巴两下眼睛,有些懵地讲:“时代真的变了。”   经纪人听了更生气了:“你他妈不是零零后吗?” 第23章   这天林惊昼回民宿的时候格外小心,他在那块兜了好几圈,确认没人跟着他之后,才进了门。   这家民宿进门左手边是一个很大的公共区域,会客厅,前台,餐厅一字排开。   会客厅放置了两张宽敞的皮质沙发,中间的茶几是一截树桩,看起来很古朴。   上午办入住的时候见过的那两个年轻男人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戴眼镜的那个在抽烟,所以他们把玻璃移门完全打开了,晚风灌入其中。   不在抽烟的那位戴着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他看到林惊昼回来了,就仰起脸露出一个笑容,说:“回来了呀,今天去哪玩了?”   他的语气十分熟络,好像彼此已经熟识。   林惊昼有点烦躁,他也坐下来,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你是零零后吗?”林惊昼突然冒出一个问句。   鸭舌帽“啊”了一声,有点发愣。   “阿辉是九九年的啦。”戴眼镜的那位接话,他端详着林惊昼,说,“白天我就觉得你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阿辉哇了一声,笑着说:“陈哥你这话说得都像在搭讪了。”   林惊昼闷咳一声,说:“我就是没想到互联网这么发达。”   这两位并不在意林惊昼的前言不搭后语,陈哥把烟揿灭了,说:“还得感谢互联网呢,不然我们民宿得少了多少生意,毕竟我们这个位置不算特别好。”   “消息传播得太快真是一件好事吗?”林惊昼皱起眉。   阿辉和陈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阿辉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俩就是想要慢下来,才来大理开民宿的。”   “喝点酒吗?”陈哥起身,去柜台拿了个杯子,“阿辉买的苦荞酒。”   林惊昼道了谢,接过小酒杯,抿了一口。   这个酒气味淡淡的,入口有回甘,清淡得像风。   林惊昼又和他们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天,才起身回房间。   回了房间他也不睡觉,洗了澡趴在床上,开始在微博浏览学习。   林惊昼从超话的一片祥和之中,随机挑选了几个粉丝的账号,点进去后,先是面对了一大堆他看不懂的谐音和缩写,再是目睹了某粉丝以他为主角创作的他在《乐动心声》里和五个男人有肉体关系的同人文,最后观看了三篇大粉替他卖惨的提纯小作文。   林惊昼一个实打实的八零后,感觉这一晚上,直接重塑了他的世界观。   上一辈子他红的时候已经三十一岁,纵然涌进来很多年轻的粉丝,也知道他私下不爱与粉丝交流,哪怕偶遇,大家也都默契得不会过多打扰。   至于站姐更是没有,林惊昼那时候连轴转赶飞机,整天搞得自己像个流浪汉,和舞台上反差极大。   而许来本来就是爱豆出身,粉丝年龄又小,自然会比较狂热。   林惊昼看得头疼,退出微博回到微信,想给张裕舒发个消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长叹一口气,把脸埋在枕头里逃避现实。   林惊昼醒来的时候,手机消息爆炸,经纪人给他发了十几条微信,还帮他定好了机票。   林惊昼直接删除聊天框,他慢腾腾地翻滚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夕阳的余晖淌进来,照得满室昏黄。   林惊昼走到露台上,拿起他扔在小桌上的那包烟。他捏着烟盒,看着天边被染色的云。   风景那么好,林惊昼却有一种好日子过到了头的感觉。   林惊昼思考良久,给酒吧老板发消息,说今晚想要请假。   老板立刻弹了个语音过来,他根本没给林惊昼说话的机会,一接通就开始噼里啪啦说话,像鞭炮。   “啊呀小许啊,你怎么要请假呢?是身体不舒服吗?你真的唱得很好呀,而且有好几个姑娘一大早就来了,就是为了来见你。我看她们几个小姑娘又是外地来的,不容易,就让她们在店里等了。这会儿又来了好多你的粉丝。你要是今天不过来,他们会很伤心的。”   林惊昼沉默了,拒绝的话变得很难讲,它黏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小许你要是有事可以晚点来的。”老板十分贴心地讲,“我们等你哦。”   林惊昼不可避免地心软了,哪怕他很清楚,这些不过是老板的话术。   林惊昼走进卫生间,现在他和这个身体已经熟识,不会被镜子里的脸吓到。   他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镜子里是一张年轻的,俊俏的脸,有最甜蜜的眼睛。   哪怕没有舞台的加持,也是会被很多人喜欢的美丽皮囊。   林惊昼提起唇角笑了一下,再慢慢放下。   仿佛进行了一次微笑训练。   林惊昼准时到了酒吧,他让老板借他一把吉他。   老板爽快地答应了,还说要给他加工资。   林惊昼笑了笑,说:“先把这几天的工资结了吧。”   老板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又说:“小许呀,其实我早知道你是个明星了,但做明星有什么好的,压力那么大,不如留在大理,寻找寻找自我,静静心。”   林惊昼嘴角抽搐了一下,问他:“老板,你以前是干销售的吧。”   老板冲他比了个大拇指,说:“对呀,我以前在杭州做电商的,主播那些话术都是我写的,业绩可好了。但工作时间太长了,老板恨不得你二十四小时在线,我身体受不了,就来大理开民宿了。现在身体心理都特别健康。还是大理好吧,你看你黑眼圈都消了。”   林惊昼服了,老板洗脑能力一流,他赶紧拿着吉他走了。   林惊昼上了台,台下爆发出一阵欢呼,这让他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二十几岁,没有红,在小酒馆演出的场景。   他对着话筒说:“谢谢大家到来,但明天起我就不会在这里唱歌了。”   底下传出一点窃窃私语,林惊昼不太在意地拨了拨吉他弦:“今天开场唱一首自己的歌吧。”   酒吧的音响很差,也没有灯光舞美可言,头顶的光是蓝色的,像一片粗粝的海。   老板也走过来看他演出,他今天在网上搜索过,知道他是刚刚结束的《乐动心声》比赛的亚军。   很年轻,未来可期。   很多人说他像年轻版的林惊昼。   背后的墙壁上贴着好几张海报,每一张都边缘卷翘,从四周开始褪色泛白。这些是老板从一个快要倒闭的唱片店批发来的,在店里随意地张贴开。   偏偏那么巧,其中有一张是林惊昼的海报。他抱着吉他,刘海续得有些长,眉目如画,眼底却满是倔强。   海报和现实相呼应,舞台上的这个年轻男人,也抱着吉他。   他低着头,空气中浮动的那些细小的尘埃,在灯光的照射下,犹如金粉,仿佛从海报上散落,闪闪放光。   老板想起曾经他也很爱听林惊昼的歌,在杭州做牛马的时候,还谈过一个女朋友说要带他去看林惊昼的演唱会,但后来演唱会取消了,再后来女朋友也跟他分手了。   想起往事就有些伤怀,老板叹了口气,要了杯酒喝。   大理的夜晚,喧闹和安静各自为政,它很包容,此刻酒吧这方天地,也能让人找到一个角落,存放情绪。   林惊昼唱够时间,朝大家鞠躬,他看着台下那些年轻而热切的脸,嘱咐道,大家回去注意安全。   林惊昼下了场,老板满脸笑容地拉他到一旁,说:“小许,你可别走,去我办公室喝杯茶,休息休息。你有个粉丝特别豪爽,包了我们酒吧后半夜的全部时段,就为了单独听你给他唱一首歌。”   林惊昼“啊”了一声,问:“他给多少钱啊?”   老板看他的眼神就像摇钱树:“哥也不跟你整虚的,你六我四,你给他唱完,六千块我直接转给你。”   林惊昼有所怀疑,试探性地问:“那个人是不是戴眼镜,看起来特别冷冰冰?”   老板点点头,林惊昼十分无语,他立马拿出手机,给张裕舒发微信。   “张总,你想听我唱歌直接把钱转我就行,你知不知道老板要抽成的啊?”   张裕舒没回他,林惊昼叹了口气,说:“知道了。”   林惊昼无法撂挑子走人,只好去老板办公室泡他最贵的那一款金骏眉。   到了后半夜,酒吧清场了,林惊昼背着吉他,像一条鱼一样,重新从吧台旁边的小门滑入酒吧。   张裕舒独自坐在那里,手边放着一杯果汁。   他端坐的样子,像绷得笔直的弓弦。   林惊昼走到他面前,问:“你来大理干嘛?”   张裕舒抬眼看他,像是没听到那样,他说:“唱歌吧。”   林惊昼转身走上那个狭窄的舞台,他坐上高脚凳,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位置,问他:“点歌吧,想听什么?”   张裕舒不徐不疾地说:“《日后常相见》吧。”   林惊昼微怔:“原版吗?”   张裕舒安静地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林惊昼尴尬地笑了笑,说:“那我可得好好回忆一下,有点忘记了。”   这首歌他从来没有公开演出过,之前在《乐动心声》,也是改到完全不一样。林惊昼微微垂下眼睛,有点不敢看张裕舒。   他开玩笑说:“你花一万块,就是为了听我唱这首歌?你可真是大手笔。”   张裕舒拿起果汁喝了一口,目光从杯沿落到林惊昼脸上。林惊昼没有抬头,所以错过了张裕舒这一瞬间的审视。   林惊昼整理好心情,坐在高脚凳上晃了晃身体,故意有些不熟练地弹吉他。   张裕舒没坐在最前面,他克制地保持了一段距离,如果这是一场电影,这是一个别有深意的画面。   唯一的光源像一个罩子,罩住小舞台上弹吉他的年轻男人。坐在远处的人身形模糊,手边的玻璃杯杯底,散发出淡淡的一圈光亮。   张裕舒今天还是一身黑西装,林惊昼想起他的葬礼上,张裕舒也是这样的打扮,那时候他还跟他开讨人厌的玩笑,说他打扮成这样,是准备为他戴孝吗?   林惊昼心里有点难受,他尽量把这首歌唱得欢快一些。他明明应该高兴,写这首歌时候的愿望已经实现,他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人,正在他的面前。   林惊昼的声音有些抖。   灯光突然闪了一下,仿佛有只飞蛾奋力地撞了上去。   张裕舒的眼睛像是浸在深水中的黑色石头,悠悠荡荡的水波映在上面。   林惊昼看着张裕舒眼睛里那一片浮光,忍不住替换了一句并不存在歌里的歌词。   “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很想他?” 第24章   张裕舒第一次见林惊昼,是在香格里拉客运站去德钦飞来寺的班车上。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大三的暑假,他和同学一起来云南旅游。因为年轻,也为了省钱,他们的行程安排得很紧。   但其中有一个朋友到香格里拉之后就高反了,反应太过剧烈,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计划被打乱,张裕舒批评他在丽江的时候不听他的话,身体都没适应就要洗头,所以才会高反。   朋友本来就难受,听了这话只觉得张裕舒在给他添堵,两个人就吵了一架。   浪费了一天时间后,他们在香格里拉又貌合神离地玩了两天,之后按照计划,他们应该从古城前往德钦,去看日照金山。   在这里三人又产生了分歧,另外两个朋友提议不如放弃这个行程,因为这几天天气都不好,阴雨绵绵。坐班车去德钦,山路十八弯,花四五个小时过去,什么也看不到,太亏了。   张裕舒不乐意,他一定要去。   于是朋友又提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古城有很多拉客的司机,可以速刷梅里雪山。凌晨出发,四小时到达观景台,游玩之后回古城。当日往返,这样就不用在德钦住一晚。   张裕舒依旧不愿意,他说本来就是雨季,这种司机大部分都疲劳驾驶,太危险。   朋友就生气了,说张裕舒不懂体谅别人,梅里雪山本来就是他特别想去,他们才加入行程的,现在天气这么差劲,最明智的就是放弃,而不是这么固执。   他们就这样又吵了一架,朋友说张裕舒永远只想着自己,太自私了。   张裕舒毫不在意,他说:“那就就此别过。”   这话说完,他就开始飞快地收拾行李箱,另一个朋友来劝他,他很用力地把箱子扣上,说:“你们不去,那我就自己一个人去。”   所以张裕舒拖着行李,一个人来到客运站,买了去德钦的车票。他重新订了飞来寺观景台附近的酒店,这样第二天醒来就可以直接面对雪山。   司机是个藏族人,个子不高,很瘦,皮肤晒得黝黑,张裕舒给他看了车票,就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林惊昼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人,他个子很高,戴着一顶鸭舌帽,里面一件白T,外面套了一件皱巴巴的衬衫,他弯腰走进车里,脖子里那根细长的项链随着他的动作,悬在空中摇晃了几下。   林惊昼很熟络地跟司机打招呼,问他:“师傅,这车是去飞来寺的吧。”   师傅点头,问他:“你是准备去雨崩?”   雨崩是梅里雪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四面被群山环绕,没有通公路,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存在,每年都会有很多徒步爱好者前往。张裕舒在做云南攻略的时候,也研究过这个地方。但同行的人对此不感兴趣,他也没有深入了解。   林惊昼嘿嘿一笑:“对,我今天过去,还赶得上去西当的车吗?”   去雨崩村可以在德钦的飞来寺观景台转车去西当,然后从西当徒步进村。   张裕舒下意识抬头看了这个人一眼,林惊昼微微侧着脸,张裕舒注意到,他耳朵后面,有一颗小小的刺青。   师傅喝了口茶,把茶叶吐回保温杯里,说:“今天过去太晚了,你在飞来寺住一天,明天正好看了日照金山,再去西当。”   “明天好像会下雨,不过没准撞大运了呢。”林惊昼笑了笑。   张裕舒不再看他,他低下头,继续看手里那本晦涩的小说。   过了一会儿,林惊昼在他旁边站住了,他笑着问:“这儿有人吗?”   张裕舒突兀地对上那双笑眼,透亮得像颗玻璃珠。他下意识摇了摇头,于是下一秒,林惊昼就无比自然地坐在了他的旁边。   这辆车里,其实只有一半的座位坐了人,林惊昼能选择的座位很多,张裕舒不懂他干嘛非要挨着他坐。   张裕舒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这人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贫富,他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张裕舒认出他手腕上的表是江诗丹顿。   又是纹身,又是耳洞,黑眼圈那么重,外面的衬衫像地摊货,里面的短袖却是巴宝莉,手上还戴这么贵的表,看起来像个玩票的富二代。   林惊昼特别自来熟地跟他聊起来,问他从哪来的,要去哪里。   张裕舒不太想搭理他,出于礼貌简单回答了一下,但都是胡说的。   林惊昼毫不在意,他自顾自说着,他说他昨天在古城溜达,走到四方广场的时候,看到好多人手拉手围着圈跳舞,规模特别大,他觉得很好玩,也参与了。   人特别多,不过穿藏服的基本都是拍照的游客,妆都很重。   张裕舒皱眉,他想这人长得挺好看的,怎么这么聒噪,像只珍珠鸟。   林惊昼自顾自说了半天,终于有了短暂的停顿,张裕舒瞅准机会戴上了耳机。   可惜林惊昼完全没体会到张裕舒的拒绝,他碰碰张裕舒的肩膀,指了指窗外。   “快看,好漂亮。”   林惊昼的脸上,流露出很真挚的惊叹,这种情绪会感染人。   张裕舒往窗外看,心里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阳光破雾,从山尖倾洒下来,几乎壮丽。   外面青山叠翠,盘山公路下方是一大片草场,无数种绿色挤进视线,世界新鲜得像是刚从襁褓中醒来。   林惊昼凑过来,离张裕舒很近,讲话时带出的气息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很没礼貌地扑在张裕舒的侧颈上。   和被阳光突然罩住的感觉是一样的,是一根小刺,带来轻微的疼痛和长久的麻。   “好漂亮啊。”林惊昼声音里满是笑意。   张裕舒吝啬地“嗯”了一声,他可以在车玻璃中看到林惊昼的影子,外面的青山不断叠在他明亮的脸上,摇摇晃晃,但怎么也挡不住他眼睛里的那点亮光。   “你不拍照吗?”林惊昼指指张裕舒握在手里的数码相机。   张裕舒心想,你管得真多,随口一句:“你不是也没拍吗?”   林惊昼一摊手,说:“我手机被偷了,可惨了。”   张裕舒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最后还是拿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路况不算太好,车子跑不快,海拔在渐渐升高,中间有一段海拔高于4000米。   张裕舒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林惊昼这会儿终于安静了,但呼吸变得很重。   张裕舒有点不耐烦地掀开眼皮,侧过脸看他,林惊昼的脸有些发白,表情很难受。   张裕舒立马就知道这是高原反应,他皱着眉问:“你有没有准备治高反的药?”   林惊昼捂着心口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就是心跳有点快。”   张裕舒叹了口气,从随身的包里掏出氧气瓶,熟练地给他装上,没好气地说:“什么准备也没有,你心可真大。就这样还要去雨崩呢?高反严重会肺水肿的。”   林惊昼老实挨批,乖乖接过氧气瓶,对他说“谢谢”。   “扣在脸上,按上面那个按钮就行。”张裕舒做了个手势。   林惊昼靠在椅子上吸了会儿氧,感觉好多了。   等海拔回到3500米的时候,林惊昼把氧气瓶还给张裕舒,不太正经地讲:“你留个电话号码给我,我会报答你的。”   张裕舒有点无语,说:“你这种搭讪方式真老土。”   林惊昼还没来得及反驳,张裕舒又塞了一块巧克力给他。   他的表情很严肃:“把这个吃了,然后睡觉。”   林惊昼眨巴两下眼睛,很珍惜地捧着巧克力。   张裕舒抱起胳膊,继续看窗外,说:“你睡吧,我也去飞来寺,到了我喊你。”    第25章   班车先到德钦县城的客运站,车上下去了几个人,剩下的乘客都是要坐到飞来寺的。   林惊昼迷迷糊糊有些醒了,但睡眠仍然抓着他不放。于是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人就往右边倒。   张裕舒想躲,没躲开,某个不要脸的人就这么靠在他身上,拿他当枕头。   离得近了,张裕舒可以闻到林惊昼头发上那股浓郁的洗发香波的味道,香精味很重,有些呛鼻。   张裕舒嫌弃地用手扇风,继续看手里的小说。   车子离开德钦县城,继续沿着盘山公路前进,云南天气多变,这会儿云层渐低,天又阴沉了下来。   到达飞来寺的时候,云的底部已经微微发黑了。   张裕舒推了推林惊昼,把他叫醒,跟他说,到站了。   林惊昼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很长的懒腰,里头的T恤随着他的动作往上跑,露出一小截精瘦的腰。   林惊昼的皮肤很白,张裕舒注意到,他的腰上也有纹身,面积应该不小,张裕舒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图案,林惊昼就结束了这个动作。   张裕舒下了车,师傅人好,帮乘客把行李都拿了下来。他握着行李箱的拉杆,四下看了一圈,辨认方向。   林惊昼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拍拍张裕舒的肩膀,自然得仿佛他俩是一起旅行的朋友,他说:“走吧。”   张裕舒满头问号,很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干嘛?”   林惊昼耸肩,说:“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嘛,看你长得帅,不如搭个伙咯。”   张裕舒不太想理他。   林惊昼嘿嘿一笑,又说:“不过我的钱包也被偷了,只好以后再还你钱。”   张裕舒拉着行李箱,沉默着掠过他,走了。   林惊昼赶紧跟上他:“喂,你别走这么快啊。”   张裕舒没说话,但也没拒绝林惊昼跟上来。   林惊昼在他身后探头探脑,认真地说:“你别担心啊,我又不是叫花子,其实我是个明星来着。”   张裕舒很无语地刹车,没感情地“哦”了一声,说:“那可真厉害,但我不认识。”   林惊昼绕到他前面站住,把鸭舌帽摘了下来,他伸手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下意识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很真诚地说:“你再看看呢。”   张裕舒盯着他的脸,从他眼尾浅淡的细纹滑到眼下小小的泪痣,还有下巴上被刮胡刀割破的小伤口,他认认真真看了很久,摇头说:“不认识。”   说完又补充一句:“你这样胡说也是骗不到钱的。”   林惊昼却突然笑起来,他特别开心地舒出一口气,自顾自说:“你不认识我。太好了,你不认识我。”   张裕舒觉得他有点神经质,他拉着箱子继续走,去民宿的路是斜坡,不太好走,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很响。   而身后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停下,张裕舒皱眉,光听这个声音,他就知道这个人没在好好走路,一定是左顾右盼,晃晃悠悠,看起来和他的性格一样散漫。   等到张裕舒走到民宿门口,他才想起来,这家店是有接站服务的,而林惊昼的出现打搅了他,让他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张裕舒有点用力地扯了一下箱子,他走进店里,办理入住。   林惊昼紧跟上来,站在他旁边,冲前台笑了笑。   前台问他们,你们是一起的吗?   张裕舒面无表情:“不认识。”   林惊昼瞪他一眼,问前台:“你们这里最便宜的房间多少钱?”   前台看了眼电脑,说:“最低一百五。”   林惊昼吸了口气,说:“我先出去抽根烟。”   林惊昼走到外面,从口袋里摸出已经被挤扁的烟盒,倒了倒,掉出最后一根烟。   他把烟叼在嘴里,继续摸口袋,一个口袋里有张皱巴巴的五十块,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来三张五块和四个硬币。   林惊昼试图把五十块钱给抻平,他颠了颠手里的钢镚,心想着,要么就地去找个地方打零工。   张裕舒放完东西走出来,看到林惊昼还没走,他嘴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上下摇晃着,脚边还掉着一张一块钱的纸币。   “你怎么还没走?”张裕舒问他。   林惊昼幽怨地看他一眼,紧接着,他解下了手腕上的手表,递给张裕舒:“这个很贵,用来抵住宿钱。”   张裕舒接过这块表,看了看,说:“不会是假货吧?”   林惊昼“切”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了烟,吊儿郎当地讲:“放心,就算是假货,也不止二百五。”   张裕舒拿着表,表带上还残留着一点林惊昼的体温,他打量着他,看他漫不经心地抽烟。   “你到底来这里干嘛?”张裕舒问。   林惊昼吐出一口烟,痞里痞气地提起一边唇角,笑了:“你看不出来吗?我这东躲西藏的,当然是在躲债啊。”   张裕舒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他把手表放进口袋,转身回去了。   林惊昼掐了烟,笑眯眯跟上。   前台的表情就变得有些疑惑,林惊昼特别自然地勾住张裕舒的脖子。而张裕舒面无表情地解释道:“他和我住一起,我们俩刚刚是吵架了。”   林惊昼“哎呀”一声:“我弟弟离家出走了,我劝他回去,他不肯,只好留下来陪陪他咯。”   前台不知道接受了哪个解释,她跟林惊昼要了身份证,帮他登记。   房间在三楼,张裕舒订的是一间大床房,面积不大,但风景很好。落地窗正对雪山,视野开阔。   可惜这会儿天气不好,只能从云雾中看到雪山小小的一个山尖。   天气预报没有骗人,这天后来下了一夜的雨。   林惊昼觉得梦中都是雨声,滴滴答答,那种潮湿的感觉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林惊昼出生在重庆,长江南岸,他们一家四口住在沿江山坡上逼仄的吊脚楼里,木板被雨水冲刷成黑褐色,像是一块巨大的霉斑。   江水在窗外涓涓不息地流动,不分昼夜。有时候半夜醒来,分不清是下雨还是江水奔流,只觉得湿气钻入肺腑,伴随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腐臭,把人变成一条不会用腮呼吸的鱼。   林惊昼的失眠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他常睁着眼睛,醒一整夜。   住在这附近的人多是做苦工维生的,所以都起得很早,林惊昼听到那些声音,就知道白天又要来了。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小时候,林惊昼这天也醒得很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张裕舒正坐在床边,面对着窗户,背影有些寂寞。   外面还在下雨,雨声蒸腾起白茫茫的雾气,落地窗像一个画框,但中间只有一大片白色的虚无。   什么也看不见,又像一个断了信号的电视机屏幕。   张裕舒一动不动,表情和姿势一样固执。   林惊昼也坐起来,他坐到张裕舒的旁边,没有说话,就这样陪着他一起看窗外。   两个人坐了好久,林惊昼估计日出时段已经完整地过去,他才开口安慰他:“没看到日照金山没事的啦,旅行总要有些遗憾的。”   张裕舒不甚在意地说:“没关系,我留在这里等。”   张裕舒平淡说完,又转向林惊昼,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林惊昼的手表,递给他,说:“你可以起床了,你不是要赶车去西当吗?”   林惊昼没有接过手表,他整个人往后仰,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他双手放在胸前,无所谓地讲:“手表是用来付房费和吃饭钱的,我也没事做,我就陪你在这里等好咯。”   后面两天,天气依旧很差劲。林惊昼感觉自己陷入了某种循环,每天清早睁开眼睛,张裕舒就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像是要把这浓重的雾气盯穿。   林惊昼被他这种执着劲给打败,他问他:“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等下去啊?”   张裕舒不假思索地点了下头,他的语气带着不符合他年纪的老气横秋。   他说:“等而已,等待是最简单的事情。” 第26章   飞来寺出名是因为梅里雪山的日照金山,大家提起飞来寺,指的都是飞来寺观景台。   也因为无数游客来这里观景,拍照,就吸引了一批人来建民宿,做餐饮。   于是滇藏线的旁边,渐渐形成了这样一处游客集散地。   而真正的寺庙,就在观景台附近,它很小,小到匆匆而过的旅人经常忽略它的存在。   只有像林惊昼这种无事可做的人,才会在飞来寺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细细地看壁画。   这是他呆在飞来寺的第三天,他快无聊死了。这里完全是为短途游客服务的,除了酒店和餐厅没有别的店铺,毫无一点娱乐可言。   他花了三天时间,认识了这里每一条狗,还跟小卖部的老板混了个脸熟。   他佩服大学生的定力,张裕舒这几天,天天抱着个笨重电脑写文章。   林惊昼问他是学什么专业的,这个人随口胡扯,说学的是古代建筑。而林惊昼偷瞄过他的电脑屏幕,上面全是电影相关。   林惊昼买了包烟,老板找给他两块钱零钱,他拿在手里颠了颠,又递给老板一块,买了两根棒棒糖。   林惊昼回到民宿,张裕舒戴着眼镜,正在敲电脑。   他把露台上的桌椅搬了进来放电脑,桌子很矮,所以他背弓成大虾米。   林惊昼把棒棒糖扔给他,又转身出去了,隔了一会儿又打开门,对张裕舒说:“出来搬桌子。”   张裕舒抬眼,疑惑道:“哪来的桌子?”   “我跟老板借的,他们有高一点的桌子。”林惊昼耸肩,“你这样腰不难受啊?”   张裕舒站起来,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他知道林惊昼有和任何人变熟的本事,昨天他们一起去旁边的小饭店吃饭,他进了门突然喊了句,“老张”。   紧接着他就跟有回应的那个中年男子聊上了,还从他桌上拿回了一碟小菜。   回去的路上张裕舒问他,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个人的。林惊昼眼睛里笑意浮现,很愉快地说,我不认识他啊。   张裕舒一脸呆滞。林惊昼有点缺德地笑,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世界上总有一个人叫老张。   托林惊昼的福,张裕舒获得了一个高度适宜的桌子,他跟林惊昼说谢谢,林惊昼拆了棒棒糖,叼在嘴里,很得意地笑:“我估计你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啦。”   林惊昼实在是无聊,回到民宿就开始看电视,他不爱看新闻,也不爱看电视剧,天天像个老年人,挑个戏曲频道听戏。   张裕舒不受他影响,键盘敲得飞快。   只是每次他洗澡出来的时候,电视总是被换到了电影频道,像是一个小小的抗议。   林惊昼今天只围了一条浴巾就走了出来,他弯腰去够扔在床上的遥控器,看了一眼电视屏幕,说道:“我最怕看这一部,一想到小天狼星后面要死就难受。”   张裕舒抬头,一眼看到林惊昼裸着的上半身,想说的话一下子忘了。   林惊昼偏瘦,肌肉也是薄薄一层,整个人看起来修长柔韧。   他身上有好几个纹身,但张裕舒转开目光的速度太快,脑海中只留下了他侧腰上的那条金鱼。   “你干嘛不穿衣服?”张裕舒问。   林惊昼大喇喇躺上了床,不太在意地说:“我那两件衣服都洗了,没衣服穿。”   张裕舒站起来,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找出一件短袖,一言不发地扔给他。   林惊昼偏头看他,笑着说:“都是大男人害臊什么?”   张裕舒坐回电脑前,不太高兴地敲了几下删除键。   林惊昼来了兴致,继续逗他:“我身材还可以吧,有那么难入你眼吗?大学生脸皮要厚起来啊……”   张裕舒被他烦得受不了,“啪”地一下合起电脑,说:“但我喜欢男的。”   空气出现三秒钟的凝滞,林惊昼拿遥控器换台,嘴巴在笑,眼睛却空空的,他说:“巧了,我也喜欢男人。”   张裕舒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钻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等他磨蹭半天出来,林惊昼已经穿上了他的短袖,但没穿裤子,两条长腿露在外面,和他那花哨的上半身不同,腿上干干净净,一个纹身也没有。   林惊昼没有追问,也没有再提起之前的对话,他盘腿坐起来,说:“明天我们去德钦吧,老板正好要去县城办事,我问过了,他很乐意捎我们过去。”   “去干嘛?”张裕舒问。   “去玩啊,顺便我去买件衣服。”林惊昼歪着头,同时身体也向一边歪,上半身和床组成一个锐角,“你整天待在房间里不无聊啊?”   张裕舒摇摇头,有点无语地讲:“那你可以走啊,你干嘛非要呆在这里,你不是要去雨崩吗?”   林惊昼耸肩:“不知道,可能我就是无聊吧。”   张裕舒嘴角拉平了,脸上浮现轻微的怒意,但很快又消散,他没好气地说:“你想去就自己去。”   但是第二天,林惊昼还是把他拖出了门,他说他已经看到张裕舒在长蘑菇了,还是毒蘑菇,必须出门治疗一下。   今天没有下雨,但云层依然很厚。   老板是涪陵人,他说他是三峡工程的最后一批外迁移民,之前一直在广东打工,后来做生意赚了点钱,就来这里开民宿,他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语气词的使用频率颇高。   老板笑着说,算起来他已经离开故乡八年了。   车里静了一会儿,仿佛淹没故乡小城的江水也流淌了进来。   林惊昼说,其实大家都一样,背井离乡就为了讨生活。   张裕舒忍不住转头看他,林惊昼微笑着,面容却带着忧伤,他说,我离开家那年,是十七岁。   张裕舒想顺势问下去,但老板突然踩了一个急刹车,他被惯性甩向前方,整个人差点滑下座椅。   张裕舒撑着身体,抬头看了一眼。车子正前方站着一个瘦长的男子,脖子上系着一根丝巾,手里拿着一把玩具枪。他的表情十分呆滞,眼睛空空的。   他简直像一个随机刷新的npc,突然就出现,然后又自顾自离开。   “娘的,今天怎么碰见他了嘛。”老板特无语地按了下喇叭,延迟发泄不满。   “这人是谁啊?”林惊昼问。   老板重新启动车子,说:“这是张二哥,他爸是在菜场卖猪肉的,张二哥脑壳儿有问题。”   张裕舒记得他小时候,班上也有这样的同学,大家都说他是个傻子,常有人看见他在马路中央走,被人骂了,也只是憨笑。   “听这里的人说,张二哥小时候很聪明,特别会读书,考上了大学,又在丽江得到了一份好工作。但有一天他突然回来了,跟爸妈说要跟男人结婚。老张觉得他脑子坏了,让他赶紧滚回去上班。”   张二哥却在家里大闹,说过年要带人回家,一定要父母认下这个男媳妇,还跟家里要钱,说要去买金子用来下聘礼。老张觉得他中了邪,就请了个大师来做法,大师说他被鬼附身,所以眼迷心盲。”   “大师走后,张二哥确实正常了,他不提男人的事,回丽江老实上班去了。但有一天,他突然在单位大喊大叫一通,接着人就疯了。他跑出去买了把玩具枪,冲进了一个正在办喜事的人家,说要帮忙杀掉负心郎。”   老板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据说张二哥疯之前收到了一样东西,就是他戴在脖子上的绿丝巾,是和那个男人的定情信物。”   老板讲完这个故事开始惋惜,顺便开始指点:“你说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这么想不开?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要死要活,脑子确实有问题。老张是晚了一步,要我说,他儿子说要跟男的结婚的时候,就该送去精神病院!”   林惊昼的表情不太好看,但他不是会让话落在地上的性格,他强撑着“嗯”了一声,又说:“老板,你把我们随便哪里放下就行。”   张裕舒却很直白:“老板,你观念也该更新一下了,我国早在2001年就把同性恋划出精神病范畴了。”   老板被他的语气震住,哦了好几下,没想出回答,他从车内后视镜瞥了张裕舒一眼,这个年轻人表情坦荡,像个从容不迫的演说家。   他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他居然没法反驳这么一个毛头小子。   林惊昼拉着张裕舒下了车,弯下腰和老板道谢。   老板跟他讲好回去的时间,就离开了。   林惊昼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张裕舒,说:“你没必要跟他说那些的。”   张裕舒平静地跟他对视。   “他要以为你真是……”这个词有点难以开口,林惊昼皱起眉,表情很担忧,“虽然现在不是上个世纪,但……”   “可我就是个同性恋。”张裕舒打断他的话头,“昨天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林惊昼怔在原地。张裕舒看着他,有点轻蔑地笑了笑:“原来你在开玩笑。”   林惊昼看他转身要走,下意识拉住他的胳膊,有点着急地解释:“当然不是!可这种事没必要昭告天下,因为很多人不理解。”   张裕舒“哦”了一声,没表情地讲:“我也不需要别人来理解我。”   张裕舒面对林惊昼,眉眼间有凛然的感觉:“第一,我就是个同性恋,我喜欢和我一样的男的;第二,这件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第三,性取向只是你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    第27章   德钦县城位于山坳中,几乎四面环山,在谷底绵延百里。   整个县城仅有两条狭窄的主干道,是坡度极大的陡路,一直往谷底延伸。   坐在车里只觉得路是倾斜的,下了车走路更觉得上坡下坡特别费力。   两个人一前一后,没有交流。   林惊昼进了一家卖衣服的小店,张裕舒没进去,他站在门外,看街对面的商铺。   这里的商铺招牌上大多会再写一行藏文,张裕舒看着那些奇异的笔锋,表情很安静。   这里就像他喜欢的电影里拍摄的那种县城,老旧重叠的楼,步履不停但脸上没有表情的人。   县城是不需要电影滤镜的,它的底色就是这样。   今天是这样,明天也是这样。   林惊昼从店里钻出,新买的一件棉质衬衫已经穿在身上,他冲张裕舒说:“走吧,去吃饭。”   这是一个和好的信号,虽然张裕舒不明白林惊昼在闹什么别扭。   林惊昼朝他看看,手下意识摸烟,但最后没掏出来。   张裕舒觉得他站在那里很突兀,像个淡淡的旧日影。   这家饺子店是林惊昼刚刚跟衣服店老板娘打听来的,是个东北人开的,他们点完了菜,林惊昼压低声音说:“东北人是最好辨认的。”   张裕舒点头表示同意,刚刚大哥一开口,他就听出来了。   他们点了三份水饺,都是蒸的,皮薄馅大,特别鲜美。   吃完一份之后,林惊昼突然说:“你知道,现在虽然不是2001年,但也只是2012年。”   张裕舒停下筷子,看他。   “我知道,现在如果我跟别人说,我喜欢男的,要跟男的过一辈子,他们看我跟看张二哥没有分别。”张裕舒说。   林惊昼“嗯”了一声,往后靠在椅背,说:“我应该比你大很多。”   “你是八零后吗?”张裕舒问他。   林惊昼点头:“我是八一年出生的,我没你那么会读书,十六岁我就出来打工了,一开始在重庆,后来去了深圳。”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张裕舒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探究。   林惊昼不着调地讲:“我在深圳夜总会做保安。”   “你别误会,不是那种夜总会,就是唱歌的,老板听歌,高兴了就送花篮,开酒,歌手可以赚提成。”林惊昼跟他解释,一脸认真,“我就负责抓那些喝多了发酒疯的人。”   张裕舒十分怀疑地看着他。   林惊昼继续说下去:“千禧年之前,所有人都是隐藏自己的,小时候我家附近有片树林,入了夜,会有手电筒的光扫来扫去。那时候大人总会讲鬼故事,说里面抓出来的人,都是不男不女,不人不鬼的。”   “现在想想,很多事情都是突然发生的。千禧年是一个分界线,之后同性恋就像雨后春笋那样冒出来,大谈性解放。”林惊昼的表情有点迷茫,“直到今天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能转变观念?接受自己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   张裕舒把面前的盘子转了转,让有饺子的一面朝向林惊昼,他说:“你再吃点。”   “还是读书多就比较容易?”林惊昼托着脸,有点苦涩地笑了笑。   “我十六岁的时候,因为成绩太差,所以念了一个中专,那里我认识了一个人,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林惊昼叹了口气,夹起一个水饺,慢腾腾地咀嚼,“他好像比我大吧,也比我懂,他约我在小树林见面,他上来就抱住我,抱得特别紧。”   “我觉得挺害怕的,但又很喜欢他。”林惊昼自嘲地笑了笑,“真是傻逼。”   小树林很黑,四周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风也像人,林惊昼的背抵住粗粝的树干,那种触感像是有虫子爬过他的身体。   林惊昼想到听过的关于手电筒的故事,他很紧张,他想推开面前的人,可是又做不到。   白光是突然亮起的,林惊昼听到呵斥声,脚步声,还有那个人匆匆逃跑时撞在树上的声音,那一瞬间,树叶疯狂抖动着,像是在尖叫。   林惊昼跪在了地上,他颤抖着,想要扣好扣子,可是手指没有一点力气。   那一刻他明白了,夜晚的树林里是没有精怪的,只有人,贪图欲望又将死于欲望的人。   “来抓我的人里面有个嘴特别碎的大妈,第二天我们家附近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我是个小变态,和男的在小树林里乱搞。”林惊昼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于是我就天天往她家里扔狗屎。”   张裕舒听得直皱眉。   “我爸气疯了,把我打了一顿。我妈更极端,直接跑了。她离开了重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林惊昼咧嘴一笑,突然伸手,拍了下张裕舒的头,“你是不是特别不会安慰人啊?”   张裕舒撇嘴,说:“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这么多年没法接纳自己,挺不值的。你妈妈离开是她的选择,与你无关。”   林惊昼“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饺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后来他们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林惊昼买了两瓶苦荞酒,一瓶送给了老板,另一瓶带回房间。   这天晚上,林惊昼翻来翻去睡不着,好不容易打了个盹,又突然醒了。他翻了个身,发现张裕舒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发呆。   林惊昼扭亮床头灯,赤着脚下了床,他坐到张裕舒的身边,问他:“在看什么?”   “有星星。”张裕舒说。   林惊昼仰起脸,夜晚如同绸缎,在很高很高的天上,没有被云遮住的角落里,确实有两颗星星。   “你有心事啊?”林惊昼用手指戳他的胳膊,很敏锐地问。   张裕舒摇了摇头。   林惊昼又站起来,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酒和两个叠起来的玻璃杯,他说:“有心事喝点酒就好了。”   张裕舒看了他一眼,说:“我不喝酒。”   “那我喝。”林惊昼冲他笑,那是一种好像一切都是完完好好的那种笑。   张裕舒突然说:“其实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接受这件事的。”   林惊昼抿了一口酒,他舒服地放松肩膀,有点不着调地说:“原来你还在在意我白天跟你说的事情啊,其实我说的是假的,我妈早就跑了,她受不了我爸酗酒,他喝多了见谁都打,受不了也正常的。我不怪她。”   张裕舒看着他,床头灯的暖光在他脸上流淌,让他看起来,居然有些温柔。   “别说我了,你呢,你为什么来这里?又为什么对日照金山这么执着?”林惊昼偏头看他,神情像一个真正的兄长。   张裕舒没表情地说:“我是和同学一起来云南旅游的,因为看日照金山的事情跟他们吵架了,他们说下雨天看不到的,不要去了。我偏不,我一定要看到,证明给他们看。”   林惊昼忍不住笑出声:“大学生,你怎么这么幼稚啊?”   “我从小就这样,别人说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到。”张裕舒认真地讲。   林惊昼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眼睛弯起来:“真是可爱啊。”   张裕舒很嫌弃地看他一眼,回他一句:“好恶心。”   林惊昼不太在意,他又往杯子里倒了点酒,伸手拿了张裕舒放在桌上的笔,他用笔的一端,轻敲玻璃杯。   林惊昼微笑起来,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玻璃清脆的声音在静夜里旋转,林惊昼的嗓音很好听,像一把琴。   张裕舒被他吸引,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的脸上。   直到今天,张裕舒才发觉,林惊昼有一双特别缱绻的眼睛,看人时含情脉脉的,像江上的小灯,温柔地闪烁着。   林惊昼唱到一半忘了词,就瞎哼哼,他被张裕舒盯得有些无法集中注意力,连节拍都乱了。   张裕舒想不起来,他到底在哪听过这首歌,他觉得林惊昼的声音太轻了,于是他沉默着靠近,想要听清楚。   他闻到一股甜香,还是那种洗发香波的气味,但他不觉得刺鼻了,他伸手拢住了林惊昼的后脑勺。   他听到玻璃杯慌乱地响了一声,那声音像涟漪一样荡开。   在声音消逝的前一秒,张裕舒毫不犹豫地咬住了林惊昼的嘴唇。 第28章   张裕舒尝到林惊昼舌头上残留的酒味,有一种奇特的香味,他喜欢这个味道,每一寸都细细地尝过去。   林惊昼被他亲得不断后仰,最后手肘碰翻了玻璃杯。酒如洪水般倾泻出来,沾湿了他的衣服和头发。   张裕舒的手指穿插在他的发间,动作有些强势地拉扯他的发根,林惊昼退无可退,仰面倒在了地板上。   张裕舒像一只大狗那样,用双手按住了林惊昼的肩膀,用鼻子轻轻嗅他的头发。   林惊昼被他亲得有些懵,呼吸还乱着。   张裕舒的鼻尖沿着他的皮肤游曳,最后两人四目相对,呼吸缠在一块儿。   张裕舒的眼睛很黑,边缘发蓝,像夜里的海。   张裕舒低下头,像是早就计划好那样,他含住了林惊昼的泪痣。   林惊昼只觉得他仿佛被一只温柔的兽叼在嘴里,湿润的舌尖在缓缓侵蚀他的意志。   有些事情自然会发生,他们皮肤贴着皮肤拥抱在一起,把吻印在彼此的身上。   林惊昼呼吸变重了,问他:“你会吗?”   张裕舒“嗯”了一声,他按着林惊昼肩膀上的纹身,那是一只衔着一朵花的飞鸟,花枝很长,一直延伸到锁骨下方。   “我跟你说了,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确定了性向的。”张裕舒说。   林惊昼弯起眼睛,他伸出手,捧住张裕舒的半边脸。他轻轻地问:“那你是怎么确定的?”   张裕舒顺着林惊昼的肩部线条慢慢往下揉,他的手心很烫,他抚摸他的方式就像在摸一把琴。   “我找了个人试了试。”张裕舒握住了林惊昼,他听到了身下的人慌乱的鼻音之后,眼神就变得锐利,他继续说,“这个方法很有效,我发现我确实只会对着男的兴奋。”   林惊昼微微喘着气,问:“那后来呢?”   “后来?”张裕舒眯起一点眼睛,“一夜情而已,有什么后来?”   林惊昼弯起眼睛,指尖故意地擦过张裕舒的胸口,他笑着说:“也是。”   林惊昼太久没有疏解,他偏过脸,脖子紧绷得青筋蜿蜒。   张裕舒沉默靠近,用空的那只手捏住林惊昼的下颌骨,他的脸小而尖,就像捉住了一只猫。   张裕舒掰着林惊昼的脸,再次和他接吻。   林惊昼整个人越绷越紧,他的指尖抠紧了,但因为没有受力点,所以不住地在地板上打滑。   在最后时刻,张裕舒一口咬住了林惊昼在微微发抖的喉结。   林惊昼躺在那里,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缓过神。   张裕舒直奔主题,林惊昼吸了一口气,有些难受地说:“你慢点,我很久没做过了。”   张裕舒停下动作,表情十分怀疑。   林惊昼下意识想缩起来,却被张裕舒按住,张裕舒看着他,问:“你要喝点酒吗?”   林惊昼点点头。张裕舒直起身子,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酒瓶,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他弯下腰,无比自然地把酒渡到林惊昼的嘴里。   酒液是温热的,林惊昼被小小地呛了一下,他捂了捂嘴巴,说:“大学生,你是不是有点太会了?”   张裕舒“嗯”了一声,脸上出现一点不太明显的笑意,他问:“还继续吗?”   林惊昼看着他的脸,觉得脑袋发晕,他酒量很好,喝这么一点不可能醉,林惊昼怀疑张裕舒是个狐狸精,不然怎么他一靠近,他就心跳得那么厉害。   还说什么都让他无法拒绝,这绝对是妖术。   他环住张裕舒地脖子,回答他:“当然。”   如果让林惊昼评价这一次的体验,第一个词语是漫长,第二个是后悔。   他想一开始他就不应该让步,被张裕舒抢占先机压在身下的时候,他应该揪着他的衣领更用力地回吻,拿回主动权才对。   而不是被一个估计要小他十几岁的男孩牵着鼻子走。   直到后半夜,林惊昼才尝到了一点甜头,他被张裕舒压在床上,膝盖磕在地板上。   张裕舒紧紧地抱着他,嘴唇贴着他的侧颈,亲吻他,同时用手指捻过他的发红的嘴唇。   张裕舒甚至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些露骨的话。   这些话听起来实在羞耻,特别是从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嘴里说出来。   林惊昼在这一刻更加后悔,他在心里骂自己,一夜情也得分分对象吧?   但他没法分心想什么,张裕舒紧紧抱着他,他真的很像兽,紧紧缠绕,完全控制,怎么也逃不开。   张裕舒凑在他耳边轻轻笑了一下,问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惊昼被两个人的心跳声震得发蒙,他迷茫地仰着脸,眼底浮现一片水光。   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睡醒,已经是早上九点,林惊昼先睁开眼睛,窗帘很厚,室内还是一片黑暗,只有窗户最底下露出一条细细的光。   他穿着张裕舒的衣服,整个人都很干爽。他忘记昨晚是如何结束的,那会儿他困倦得不行。   林惊昼想起身,但张裕舒抱他抱得很紧,他的身体很结实,手臂也很有力道。   张裕舒被他弄醒,有点不高兴地闷哼一声。林惊昼伸长胳膊,去够开关,他说:“我开个灯。”   林惊昼胡乱按了个开关,灯一下子亮起,格外刺眼,张裕舒立马把脸埋在林惊昼的颈窝里,不耐烦地蹭了蹭,还发出了不满的闷哼。   林惊昼拍他的手背,笑着说:“你要现原形了啊,小狗狗。”   张裕舒没好气地张开嘴,咬了一口他的侧颈,然后他微微抬起头,问:“你耳朵后面的纹身,是一个字母吗?”   林惊昼懒懒地“嗯”了一声,说:“这是花体的L。”   张裕舒凑过去看,又问:“是代表一个人的名字吗?”   林惊昼被他的气息弄得很痒,他缩了下脖子,说:“这是兰的意思。”   张裕舒“哦”了一声,没感情地问:“前男友啊?”   林惊昼眨巴眨巴眼睛,他有点无语地坐了起来,脱离张裕舒的怀抱,他看着他说:“这是我妹妹的名字。”   “你还有个妹妹?”张裕舒也坐起来,他的头发有些乱,眼睛大而亮,看起来纯真极了。   林惊昼靠在床头,他忍不住伸手,替张裕舒压了压头发:“是啊,比我小六岁。可惜我的钱包被偷了,不然可以给你看照片。”   提起妹妹,林惊昼的眼神变得很温柔。   张裕舒再次凑过来,用指尖摸了一下那个小小的刺青,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把嘴唇贴了上去。   林惊昼怔住,他不太明白这个吻的含义,好像落下了一点很重的东西。   张裕舒移开嘴唇,睫毛扫过他的皮肤,他下了床,说:“收拾一下吧,我去洗衣服。”   张裕舒拿着床单,还有两个人的脏衣服出门,民宿的洗衣房是公共的,在一楼。他设置好洗衣机,记下时间,刚起身要回去,就碰到了前台的那个姐姐。   他们在这里续住了两次,姐姐已经记住他了,她很自来熟地跟他打招呼,笑着说:“等了这么多天,今天你终于得偿所愿了吧。”   张裕舒不太理解:“什么意思?”   “日照金山啊,我听他们说,今天可美了。这个季节能碰到万里无云的早晨,真的很难得的,你们运气真好。”姐姐笑了笑,“看到日照金山的人会有一整年的幸运哦,这是来自神山的祝福。”   张裕舒点了点头,他不打算费口舌解释。   今天是他唯一没有早起的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正抱着林惊昼,陷在睡眠之中。   从洗衣房出来后,张裕舒没有直接回房间,他走到顶楼,打开通往天台的门。   可惜此时天空中的云朵又重新聚拢,给梅里十三峰盖了一层薄纱。   这景象依然是很美丽的,但不是张裕舒所等待的。   天台上还有一个人,张裕舒按着门把手,看到林惊昼瘦削的身影。   他站在那里,正对着神山抽烟。   林惊昼的个子很高,骨架小,从侧面看,是薄薄的一片。   他指尖夹着烟,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此刻的林惊昼看起来很安静,张裕舒觉得有些陌生。他慢慢走过去,林惊昼听到动静转过脸,看清来人之后笑了起来。   张裕舒看到风卷起他的头发,飞扬的发丝如同群山的影子。   林惊昼对他说:“诶,大学生,我要走了。” 第29章   张裕舒有点反应不过来:“走?你要去哪儿?”   林惊昼指尖夹着烟,目光看得很远:“随便去哪,但不能在这里了。”   张裕舒觉得胸口发闷,他很不理解地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林惊昼笑了笑:“你之前不是总在催我走吗?”   张裕舒有点生气地说:“这是两码事。”   林惊昼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段时间谢谢你。”   张裕舒没有回答,他握了握拳,又无力地松开。   林惊昼东西不多,来的时候一个包,离开也是一个包。   张裕舒坐在床边,看着他收东西,沉默很久突然开口:“洗衣机里还有你的衣服。”   林惊昼“哦”了一声,他看起来真的很着急走,他说:“没事,我不要了,你丢了吧。”   张裕舒的嘴角拉得很平:“所以你打算去哪?”   林惊昼停下手上的动作,如实告知:“我准备先去香格里拉,到那里先找点活干吧,买完车票也没钱了。”   张裕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起身,从自己的钱包里,抽出了两百块,递给他。   “拿着吧。”张裕舒明显在生气。   林惊昼接了钱,又说:“你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我会还你的。”   张裕舒摇摇头,强硬地说:“不用了。”   林惊昼看着他,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伸出手,摸了下他的发顶,还轻轻拍了拍。   林惊昼离开民宿,顺着路一直下坡,飞来寺的乘车点就在下面。   走到一半,林惊昼停住脚步,他看到路边有好几个玛尼堆。   玛尼堆在藏区很常见,由大小不一的石头堆积而成,是人们用来祈福的。   这些玛尼堆在路口拐弯处,面对着神山。   时间还很充裕,林惊昼蹲下来,也开始捡石头。   张裕舒拉着行李箱出现的时候,林惊昼正在垒第七层。   张裕舒有些无语,但又不好发作,只好站在那里阴阳怪气:“你不是急着要走吗?结果在这里堆石头?”   林惊昼仰起脸看他:“你也要走?”   “我听前台说,今天有人打电话找你。”张裕舒说。   林惊昼站起来,不太在意地讲:“是啊。”   “谁找你?”张裕舒继续问。   林惊昼冲他招招手,避开了这个话题:“这不是堆石头玩,这是玛尼堆,据说堆到七层以上,可以实现心中愿望。”   “那你许了什么愿望?”张裕舒轻轻皱眉。   林惊昼笑了笑,郑重地讲:“我祝你健康顺遂,天天开心。”   张裕舒走过来,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有点无奈地说:“走吧。”   林惊昼有点茫然:“去哪儿啊?”   张裕舒微微仰起脸,风把他的头发向后梳起,他淡淡地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林惊昼的声音总是带着笑意,听起来很不真诚。   “怎么我去哪你就跟到哪啊?”   张裕舒的眼神缓缓对焦,这个过程就像是很多年以前,他在二手市场淘到了一台徕卡胶片机,摆摊的老板告诉他,这台机子得手动对焦。   张裕舒依旧记得,他举起相机,看到取景框的正中央有一块黄色的长方形斑块,他将相机对准地上的一片叶子,黄斑中就映出了叶子的影像。   于是取景框里出现了两片叶子。   这是个很缓慢的对焦过程,需要手动调整对焦环,直到黄斑里的影像和真实的物体完全重合。   记忆中的林惊昼就像是站在黄斑里的残影,他慢慢和眼前的人靠近,张裕舒几乎不敢眨眼,他仿佛回到第一次使用那台相机的小心翼翼的状态里。   两张面孔叠在一起,张裕舒终于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年轻的脸,漂亮的痣,近在咫尺的呼吸。   许惊洲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那个小舞台,走到他的面前。他把胳膊撑在桌子上,弯着眼睛,正对着他笑。   张裕舒猛地别开脸,心跳如擂鼓。   始作俑者浑然不觉,他撑着脸,再次追问:“你到底来这里干嘛?”   张裕舒不动声色地往后靠,整理好表情,淡淡地说:“出差。”   许惊洲正盯着他。   张裕舒补充说明:“正好路过,来看看热闹。”   “你来大理干嘛?”许惊洲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又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那杯张裕舒喝过两口的橙汁,凑到自己的嘴唇边。   张裕舒说:“有人想跟我们公司合作,在云南办一个音乐节,我过来看场地的。”   “在大理办?”许惊洲问。   张裕舒摇摇头:“不一定,现在只是筹备阶段。”   “你一个大老板这么亲力亲为啊?”许惊洲挑眉。   张裕舒在很多年前就和林惊昼学会了避开话题的本事,他说:“你住哪里?我今天没定酒店。”   许惊洲挑眉,不着调地讲:“张总,你突然说这种话,会让人以为你想潜规则我诶。”   张裕舒没变表情:“我不会睡自己公司的艺人。”   许惊洲笑起来:“你这么想签我啊?”   张裕舒没有直面问题。   “他说他第一次去北京,是十八岁,朋友跟他说,北京有很多唱片公司,机会很多。于是他去了北京,在磁器口租了一间地下室。”   张裕舒突然开始说林惊昼,虽然没有提他的名字,但两个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但他那时候太年轻,被所谓的唱片公司和所谓的朋友联合起来坑了,第一张唱片卖得很好,但创作者根本没分到多少钱。他熬了三年才熬完合约,离开了北京。”   “他很少跟我说自己的事情,那次提前这段往事,是因为我找了个垃圾公司做实习生。他这人就是这么大惊小怪,他说我太年轻,上赶着被人压榨。又说要去找那个公司老板算账。”张裕舒突然笑了一下。   “当时他那个表情,就像是我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他要去找老师理论,为我主持公道。”   “我小时候都没这样的经历,真是好新奇。”张裕舒叹了口气,脸上出现了一点吝啬的温柔。   “我可能被他传染了,偶尔也想要兼济天下。”张裕舒很耐心地讲,“你应该很清楚,你原来的那个公司很不靠谱,只会趁你现在热度高,拼命压榨你的剩余价值。”   许惊洲盯着他看,他的眼睛很亮:“你不会压榨我?”   张裕舒冷漠回答:“我也看不上你能挣的三瓜俩枣。”   许惊洲微微眯起眼睛,很多时刻,他总像一只猫:“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和他像吗?”   张裕舒没有回答。他自己也不明白,只是看到许惊洲就会想起那个人,想起他谈起年轻时候失败经历的样子,一脸洒脱好像早就不在意,但眼睛里藏着淡淡的哀愁。   “你还年轻,不用现在就确定以后要做什么。”张裕舒说,“蜚声唱片是个不错的平台,我们能给你时间。”   许惊洲皱起眉,他别过脸,按按眼角:“搞这么温情,我都要哭了。”   张裕舒站起身,递给他一张名片:“如果想好了,回北京找这个人。”   许惊洲喊住他:“你去哪儿?你不是说没订酒店吗?”   张裕舒头也不回:“我订了民宿,就在洱海边。”   许惊洲在后面大骂他神经病,但没有追上来。 第30章   林惊昼第二天去洱海旁边发了一天的呆,因为怕被人认出来,所以穿得像个流浪汉。   出门前照镜子,哪怕戴上卫衣兜帽,林惊昼也觉得这张脸白得晃眼。不像他以前,永远是睡眠不足的样子,脸也暗沉沉的。   那会儿化妆总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他的黑眼圈难遮,上太多层还会卡粉。   年轻的身体就是好,心里装了再多的事,也能睡得着。   林惊昼沿着洱海边的步道慢慢走,边上的民宿装修都出奇得一致,大玻璃落地窗,露台上摆两把椅子,像是复制粘贴。   他想如果这是狗血电视剧,下一秒钟他就要遇到张裕舒了,再狗血一点他会看到张裕舒搂着他的新欢。   他就站在一旁,被洱海的风吹得乱七八糟,暗自神伤。   林惊昼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他插着兜仰起脸,看着被水洗过的蓝色天空,有些烦恼地想,张裕舒都有空去爬雪山,怎么就没空再谈个恋爱呢?   娱乐圈里漂亮的人那么多,如果喜欢会唱歌的,不也是一抓一大把吗?   林惊昼得不到答案,他看着远处正在梳理羽毛的水鸟,突然特别幼稚地向水面奔跑,发出声音,把水鸟吓得一哆嗦,振翅飞走了。   第二天,林惊昼收拾行李回北京,他本来想跟民宿的两位小哥道别,但上午前台根本没有人值守,桌子上放着一张纸片,写着“退房请把房卡放前台”。   林惊昼拿出手机给民宿微信发消息,又跟公共区域摆着的瓦猫雕像合了影。照片拍完先发给张裕舒,再发微博,文字内容只有一个挥手的表情。   落地北京后,林惊昼拨通了张裕舒给的那张名片上的电话。   名片上的名字是王颂,听声音应该有三十多岁,王颂给他报了个地址,约他当面谈。   林惊昼查询了路线,熟练地挤上地铁。一到冬天,北京地铁车厢就变成了复制粘贴,一水儿的黑色羽绒服,林惊昼混入其中,把自己也伪装成一根黑色树枝。   王颂比他先到,他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头发倒是很茂密,他很客气地站起来,和林惊昼握手。   “张总说,这两天你会联系我的。”   林惊昼有一种被张裕舒拿捏住的感觉,他撇撇嘴,自顾自坐了下来。   王颂跟他谈了一会儿合同和后续发展的话题,他说:“张总说,如果你不想在娱乐圈一直单纯消耗,他建议你先去读书。”   林惊昼愣了下,下意识重复一遍:“读书?”   “我知道你学过怎么跳舞和唱歌,但仅此而已。”王颂说,“你的年纪做爱豆没有优势,但做歌手才刚刚开始。”   林惊昼当然明白张裕舒的意思,如果他想赚快钱,那就利用《乐动心声》比赛的余波去大捞一笔。但如果想走得更加长远,必须要沉淀下来。   其实他和许来没什么区别,许来初中毕业就去韩国做练习生,而他十六岁的时候就迫于压力开始打工谋生。   读书听起来像一件奢侈品。   林惊昼有些动容:“没想到张总这个老板做得这么温柔。”   王颂笑了笑:“他只是看起来不好相处而已,其实特别护短。”   林惊昼轻轻皱眉:“我有件事很好奇,蜚声唱片之前因为经营不善所以转手他人,为什么空降领导是张裕舒呢?”   王颂没有直接回答他,他喝了口茶,等他继续说。   林惊昼尽量表现得只是像单纯的好奇和闲聊:“我知道张裕舒之前并不是从事相关行业的,他以前有档网络的访谈节目,我看过。”   王颂有点惊讶:“居然还有这种事?”   林惊昼开始在手机上搜索,顺便嫌弃:“你居然这么不了解你的大老板。”   王颂耸肩:“我们不过是雇佣关系,我只是听说,张裕舒的后台很硬。”   林惊昼皱起眉,实际上他并不了解张裕舒的家庭,他认识他的时候,只知道他在上海读大学。   张裕舒几乎没有提过他的父母,那时候林惊昼以为是跟他们关系不好。   林惊昼要到恋爱后期才知道,张裕舒学的不是古代建筑也不是电影相关,他学的是西班牙语,出于兴趣做过一段时间字幕组的工作,帮忙翻译了几部小众西语片。   张裕舒是接触互联网比较早的那批人,出于兴趣,他在网络上发布了很多影评。恰逢那个时间微博兴起,赶上了时代的东风。   他的影评个人风格明显,用词犀利又不失幽默,字字切中要害,读起来十分畅快。这让他积累了很多粉丝。也有杂志社跟他约稿,请他写过专栏。   林惊昼以为张裕舒会一直做一个影评人,搞文艺批评。   但他一睁开眼睛,一切都不同。   “你刚刚说的那个访谈节目,叫什么名字?”王颂问他。   林惊昼在手机上搜索了半天,也没找到,他有点奇怪地嘀咕一句:“怎么找不到了?”   王颂颇有点怀疑地看他:“你不会是记错了吧?”   林惊昼装作尴尬地一笑,把手机倒扣在桌上,装傻:“那时候我确实还小,可能记错人了。”   王颂不太在意,他继续跟林惊昼说工作上的事。   林惊昼却没怎么认真听。他当然不可能记错,这个节目是张裕舒大学毕业后两年才开始做的,起初只是上传在b站和微博,后来被人发掘,有了投资,内容就更加丰富。   那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但林惊昼在辗转各地演出途中,总喜欢拿出来看一会儿。   一开始摄影剪辑提纲全是张裕舒一个人弄的,所以画面很粗糙,但谈的话题都很有趣,张裕舒敢问,嘉宾也很敢说。   后来有了投资,也有了团队,节目就变得更加精致,名气打出去之后,也有不少明星愿意参与。   大家发现,被这个牙尖嘴利的主持人内涵几句,还能起到洗白的好效果。   但是这个节目现在不存在了。   就像是林惊昼的一场幻想一样。   互联网原来真的没有记忆,只要全平台删除,就没人会记得。   和王颂告别后,林惊昼一个人走出去,北京漫长的冬天已经来临,风刮在脸上像一把冰凉的刀。   林惊昼胡乱想着,总不能是因为张裕舒出身豪门,所以他家里一心想让他继承家业,所以不让他再做那个节目吧。   满地落叶中混杂着银杏果的臭味,林惊昼缩了缩脖子,给张裕舒发语音。   “在、干、嘛?”林惊昼一字一顿地问。   张裕舒回了个电话过来,林惊昼手忙脚乱接了,站在路边用脚尖捻落叶。   “干嘛?这么想我?”林惊昼笑嘻嘻地说。   “你见过王颂了?”张裕舒语调平平的,和当年节目里很像,林惊昼那时候看,总偷着乐,因为张裕舒总能用一种无所谓的平淡态度让嘉宾多说很多真心话。   像个高明的圈套。   林惊昼“嗯”了一声:“我决定签约了。”   “那你好好准备明年高考。”张裕舒说。   林惊昼一口血都要喷出来:“你能别这么吓人吗?”   “还有大半年,足够了。”张裕舒轻描淡写地讲。   林惊昼捂心口:“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成绩好的好吗!”   “你怎么知道?”张裕舒怀疑地问。   林惊昼赶紧掩饰:“不是说蜚声唱片学历最高的是大老板吗?大部分都是九漏鱼。”   张裕舒居然笑出了声,他心情很好地讲:“所以你考上大学就能拉高我们艺人的平均学历了。”   一说学习林惊昼是真头疼,他嗯嗯啊啊半天,最后问张裕舒什么时候回来。   张裕舒说还要过几天,不着急。   林惊昼敏锐地听到他那边传来风的声音,他又问:“你现在在哪呢?”   张裕舒诚实回答:“在洱海边散步。”   林惊昼叫了一声,不满地说:“你到底是去度假还是工作的啊?”   张裕舒又笑了,林惊昼搞不懂他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刚想跟他拌两句嘴,才发现电话被挂了。   林惊昼刚要发作,新的通话邀请就弹了出来。   林惊昼按了下去,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片蔚蓝。   “有好多海鸥。”张裕舒的声音被风扯得有点碎。   下一秒,他的脸入了镜,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林惊昼看得有些呆,隔着镜片,他也能感受到张裕舒眼底的温柔笑意。   这让他看起来无比年轻,世界在他身后铺开,是一望无际的蓝。   林惊昼忘记呼吸,憋了半天来了一句:“海鸥喜欢挑黑衣服拉屎,你完了。”   张裕舒脸上笑意更盛,他回敬他一个“滚”字,然后挂了电话。   林惊昼看着已挂断的那个界面,心还有点砰砰直跳,他埋怨张裕舒作为老板却毫无边界感。   刚刚的行为,完完全全就是勾引! 第31章   签完了合同,林惊昼就彻底摆脱了上一个公司。   网友得到消息很快,还在网上进行了一番讨论。   许惊洲的粉丝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毕竟原公司是个草台班子,比赛的时候一点忙都没帮上。   换了蜚声唱片,起码能让爱骂人的rapper都无痛进八强,还是有点手段的。   张裕舒说不压榨他,但也不会真放着随他在家抠脚。王颂联系他,跟他说,谈好了一个综艺,去做飞行嘉宾,表现好能混两首歌来唱。   林惊昼因为歌写得太烂,正躺在地板上郁闷,他翻了个身问:“什么类型的综艺。”   王颂回了他两个字:“带娃。”   林惊昼立马把手机往旁边一丢,不满地说:“我才几岁啊?合适吗?”   “观众爱看就好了,我和杨乐悠家里联系过了,他们也很乐意。”王颂说,“小女孩很有观众缘,你沾光了。”   林惊昼不太情愿地“哦”了一声,又问:“咱们公司有基本工资吗?”   “你真欠债了啊?”王颂警惕地问,“这些你都得报备的啊。”   林惊昼服了:“我跟张总瞎说的,怎么你也信?我最近想买把吉他,但手头有点紧。”   “哦这样啊。”王颂明显松了口气,“张总说了,补习班的钱公司会出,需要设备公司会借,但钱你得自己好好赚。”   林惊昼试图挣扎:“预支一点都不行吗?”   王颂铁面无私:“不行。”   林惊昼气得冲空气打了两拳,他怀疑张裕舒已经看穿了他没什么斗志,所以变相在逼着他努力打工。   做歌太烧钱了,林惊昼只好为五斗米折腰:“那最近有没有什么活给我?能唱歌的那种。”   “下周,xx卫视有个慈善晚宴,这不是快年底了吗,借着这个由头,xx卫视请了好多明星走红毯,我给你开个后门,让你去唱两首歌。”王颂早就准备好了,还不忘cpu他,“这个机会很好的,xxx和艾森想去我都没考虑,你可要好好表现啊。”   林惊昼挂了电话朝手机竖中指,他想这好个屁,人家在下面喝酒吃饭(虽然大部分明星怕被拍到不好看的照片不会动筷子),他在台上唱歌当下酒菜。   但是算了,他现在只是个小明星,没那么多选择权。   活动当天,王颂还给他派了个小助理,名字叫夏昂,大学刚毕业,没找到工作,来蜚声唱片做实习生。   表面是实习生,实际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林惊昼今天也要走红毯,所以做了造型。公司给他选了一身浅蓝色的西装,简单弄了个偏分,看起来清爽帅气。   出发前,王颂又让夏昂看着林惊昼,换了两个场景,认认真真拍了两套图。   林惊昼坐在车上给王颂打电话表示不满:“我总觉得你派个助理不是来帮我的,就是来看着我的。”   王颂回答他:“因为你总有种不靠谱的气质,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林惊昼哑口无言,他想这人有点水平,感觉居然对了。   但主办方比他还不靠谱,晚上活动都要开始了,还临时塞人过来,好好的独唱变成了双人舞台。   这人应该是个网红,英文名太长没记住,来的时候声势浩大,身后跟着一排人,光助理都带了三个。   林惊昼和夏昂对视一眼,夏昂心直口快:“许老师,我觉得你应该跳槽。”   林惊昼笑了笑,没说话。   加急又彩排了一遍,林惊昼下了台,从夏昂手里接过水,夏昂压低声音问:“那个人是不是假唱啊?”   林惊昼一边喝水一边点头。   “他口型都对不上!”夏昂表情有点不可思议,“这钱也太好赚了。”   “许老师你不生气啊?”   林惊昼坐下来,不太在意:“有什么好生气的,只要别人不觉得我也在假唱就行了。”   “你心态好强大啊。”夏昂说。   真要是刚出道经验不足的新人,碰到主办方这种行为,当然会觉得委屈,气性大的甚至要去理论一番。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林惊昼死之前娱乐圈是这个德行,死之后也是。   “这有什么的?”林惊昼笑了笑。   他碰到过比这还离谱的事情,以前接过一个地点很偏僻的商演,台下有个大哥喝大了,往舞台上扔酒瓶,差点把他的头打爆。主办一点表示也没有,反而说他歌唱得太闷,才让场子这么无聊。   现在不过是要给小网红和个声,提醒他到他的part了要举起话筒,不是他的part就给他手按下去,还是很轻松的。   正式唱完歌,林惊昼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坐的这一桌在后面靠右的位置,同桌的几个名气都不大。林惊昼简单打了个招呼,坐下来就拿起了筷子。   鹿秋今天也在,看他节目结束就过来找他,刚过来就看到林惊昼腮帮子鼓起,正在大口吃肉。   鹿秋服了他了:“我敢肯定你是今天唯一一个真吃的人。”   林惊昼看见是他,就弯起眼睛冲他摆手,嘴里东西一股脑咽下去,说:“我唱歌之前不吃东西的,现在饿死了,垫两口,又没人拍我没事的。”   糊也有糊的好处,之前这种场合,营销号要发八百次他的生图,然后和别的男明星比美。   他当然比不过,他黑眼圈第一名。   “今天还有第二场呢,你一会儿跟我去,有几个歌手朋友也在,我带你认识一下。”鹿秋说。   鹿秋是真拿他当朋友,也想帮他拓展一些人脉。   林惊昼点头,筷子尖戳戳面前的一盘菜,推荐道:“这真的很好吃,你尝尝。”   林惊昼跟着鹿秋的车走,他让夏昂先下班,夏昂很操心地讲:“王哥说,不能让你多喝酒,我得跟着。”   林惊昼干笑两声,心想,他真是有救了,张裕舒给他找了个老妈子款经纪人。   没事催他学习,应酬盯他喝酒。   第二场没有记者和摄影,氛围轻松了很多,大家三三两两拿着酒杯在聊天。   林惊昼跟着鹿秋应酬一圈,一抬眼看到了张裕舒。   林惊昼戳戳鹿秋,说:“我老板也在,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林惊昼有一周多没见张裕舒,脚步都不自觉加快了。   张裕舒正和人说话,余光瞥见林惊昼过来,冲他扬了扬下巴,很顺手地把手里的酒杯递给他。   这会儿有别人在,林惊昼乖乖接了,他听张裕舒在跟面前这个看着有领导气质的人介绍他,是新签的艺人。   林惊昼很有眼色地敬了对方一杯酒,等那人走了,张裕舒幽幽看了他一眼,说:“这是我的酒杯。”   “你又不喝。”林惊昼耸肩,又喝一口,“这杯度数高,你也喝不了。”   “王颂说你学习不积极。”张裕舒说。   “这人怎么还打小报告呢?”林惊昼皱鼻子,不高兴地说,“我一看字就困,我就不能gap一年吗?”   “你再晚点考上大学和别人都要有代沟了。”张裕舒说。   两个人就这么一来一回拌起嘴来,林惊昼有点说不过他,气得想踩他一脚。   张裕舒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就这么撞上个人。   这人个子很高,脸很英俊,打扮却有些潦草,下巴上还有一些没刮干净的胡茬。   林惊昼看着他眼熟,还没想起来是谁,张裕舒先他一步开口:“不好意思,杨导。”   记忆一下子回笼,这人是杨莫年,前几天他听过的八卦的主角。   杨莫年显然不认识他俩,但还是客气点头。他站在那里不动,打量他们一番,突然说:“你们两位是一对吗?”   林惊昼“啊”了一声,他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突然一阵尴尬涌上来,林惊昼都想遁地逃走了,他正在思考要不要和张裕舒拉开距离,张裕舒先开口了,他淡淡地说:“不是。”   杨莫年点了点头,又说:“那你们认识林沚吗?”   话题转得太快,林惊昼没反应过来,还没做出回应,杨莫年已经自顾自开始讲了起来。   “林沚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心最软的,宁愿自己不舒服也要成全别人,可他在有些事情上很固执,事业不顺的时候,我说我能帮忙,他怎么都不要。”   “你说的是那个意外去世的演员吗?”张裕舒皱起眉。   杨莫年呆了呆,他似乎没听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的喉结滚了滚,隔了好久,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林惊昼想起他在机场看过的那则报道,前不久,某地高架塌陷,造成十几例伤亡。   “林沚本来是不用死的,可他就是非要做个好人,他看到有个小孩站在路中央哭,他于心不忍,跑过去拉他,结果上面的路二次塌方,把他压住了。”杨莫年的神情暗下来,“你说他为什么这么傻?明明已经撤到路边了,为什么要回去?”   林惊昼回忆起那则报道,对于这件事说得很简短。   最后那个孩子和林沚,都没有活下来。   “我总在想这件事,梦里穿越到那个事故现场,却怎么也拉不住他。”   杨莫年苦笑起来:“于是我就想不断回到那个梦里。这都不像我了,我的执念哪有这么重?”   宴会厅的灯光集中在正中央,他们这块角落昏暗无比,所有人的脸都像是蒙上一层阴翳。   “我和林沚认识有十年了,我以为我们永远都会这么相处下去。”杨莫年似乎把他们俩当成了靠谱的倾诉对象,他的神情变得很迷茫,“我最近总是梦到他,梦到我们最开始的那一年,林沚才二十出头,他坐在床上,用脸去迎一束阳光,他的眼睛颜色变得特别特别浅。他跟我说,我们谁都不要去想我们的关系。”   “这句话就像咒语,这么多年我真的没有想,但现在林沚死了,什么都失灵了。”杨莫年在这一瞬间变得苍老,他像是泅渡过河的疲惫旅人,对着遇到的第一个陌生人说话。   “你说,我是不是爱他?”   林惊昼突然觉得很冷,爱这个字眼太陌生了,在这样一个觥筹交错极度靡丽的场合,这个字就像一块突兀的石头,横在那里。   张裕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这重要吗?人都死了。”   林惊昼一激灵,这一刻,他突然不敢看张裕舒的脸。   张裕舒的语气那么冷,好像在说另外的事情。   “为什么要等到人去世了,离开了,你才开始想这个问题?现在你幡然醒悟这是我的一生所爱有什么用?” 第32章   他记得林沚,在他还是林惊昼的时候,有一次活动的宴会上,他见过他。   在林惊昼的印象里,林沚是一个温和的年轻人,很礼貌,他没有娱乐圈里拜高踩低的毛病,也不符合当红小生为人傲慢的刻板印象。   他看起来略显苍白,脸上有遮不住的疲态。   林惊昼和他交谈时关心了他的黑眼圈,林沚解释说因为他这一周都在密集赶戏,他的睡眠时间每天不超过四小时。今天来这里,其实算是一种休息。   那双真挚漂亮的眼睛,林惊昼印象深刻。   直到今天林惊昼才意识到,那天他不小心听到的,和林沚吵架的人,原来是杨莫年。   那天他逃离一楼的灯红酒绿,跑到二楼露台去抽烟,他站得太靠边,被装饰的花瓶完全挡住,所以后来上来的两人没有发现他。   他们刚开始还是压着声音在说话,后面情绪激烈起来,林惊昼听出来其中一位是林沚。   此刻走出去,应该会让三个人难堪,于是他尴尬地站在原地。   “你可以做正常人,我什么时候不愿意?但你和女人订婚,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一声?”林沚咬牙切齿地说。   另一个男人声音更低:“我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这个样子。”   林沚突然笑了,哪怕林惊昼看不到他的脸,他也能从这笑声中听出荒唐和绝望。   “你瞒着我,让我做小三啊?”林沚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相当平静,“抱歉我做不了,我没那么有奉献欲。荒唐这么些年也够了,到此为止吧。”   “林沚!”男人强压着声音。   林惊昼听到一阵拉扯的声音,衣服布料窸窣的声音,然后是接吻声,最后是一巴掌。   林惊昼特别想来根烟,他大气也不敢出,心想着怎么跟拍电影似的,分个手要死要活。   联系今天杨莫年说的话,林惊昼目击的那一次,看来最后分手也没成功。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点难受,如果那个夜晚他们真能分道扬镳,林沚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此刻的杨莫年看起来追悔莫及,神情难看得让林惊昼觉得他可能会突然哭出来。   但是杨莫年没有。   他只是茫然地盯着前方,像被抽走了灵魂。   比起林沚,其实林惊昼和杨莫年的交集更多。   他印象中的杨莫年,有些不苟言笑,对待工作态度极其认真。但他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自信从容的光芒。   和他相处,会感受到他是一个被智慧和才华宠幸的人。   但现在的杨莫年看起来有些矮小,他的眼神暗着,连呼吸都不稳,像个坏掉的风扇。   杨莫年没有回答张裕舒的问题,他自顾自走了,嘴里喃喃细语,重复着那句话。   “你认识林沚吗?”   张裕舒伸手拿过林惊昼手里的酒杯,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了。   林惊昼有点被他吓到:“你这个一杯倒不要喝酒。”   张裕舒拧着眉,说:“杨莫年觉得他把这件事瞒得很好,表面上他和林沚没有多少交集。其实圈里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   张裕舒冷笑了一下:“纠缠多年的炮.友,听着可真不光彩。”   林惊昼想到一些听过的闲言碎语,几年前,林沚主演的一部剧爆火,那个时候总有人说,这是他爬.床多年才得到的机会。   那会儿林惊昼的助理是林沚的粉丝,面对这些话眼泪汪汪的,林惊昼给她递纸巾,助理一边擤鼻涕一边大骂这些人造谣迟早被车撞。   她说林沚是很努力的人,很敬业,也很拼,那些人凭什么这么说他?   这样的回忆像白炽灯,被飞蛾撞着,忽明忽暗的。   张裕舒冷着一张脸,继续说:“林沚死了他才会有这种反省。如果林沚没死,杨莫年还是会选择做正常人。”   张裕舒说得没错,林惊昼不由地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杨莫年曾经和某个集团千金谈过恋爱,看起来很是登对。   都已经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了,但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杨莫年又回归了单身。   张裕舒的厌恶都写在了脸上,他没有看林惊昼,自顾自说:“杨莫年根本不爱林沚,他只爱他自己。”   回忆的灯泡又闪了一下,林惊昼想起那天,在林沚和杨莫年吵完架之后,他又碰到了林沚。   林沚问他有没有烟,但拿了烟只呆呆地看着,也没有点。最后,他把烟装进口袋,说,算了,不能让别人吸他的二手烟。   “怎么好人不长命呢?”林惊昼想起林沚那双哀伤的眼睛,没有焦点,没有方向,但跟人打招呼时,又竭力露出微笑。   张裕舒似乎被这句话刺痛了,他把酒杯放下,说:“我先回去了。”   林惊昼有点不放心,下意识跟着他走,像个尾巴似的,问他:“你没事吧?”   张裕舒没有说话,他离开宴会厅,准备乘坐电梯下楼。   林惊昼又问了一遍:“你没事吧?”   张裕舒耐着性子,尽量保持语气平稳:“我没事,你回去。”   林惊昼没有听他的,他也走进电梯,眼睛一直盯着张裕舒看。   电梯下到负二层,车库里很静,把脚步声放得很大。   在走出电梯厅的一瞬间,张裕舒突然停住脚步,林惊昼没有防备,差点撞到他身上。   张裕舒声音提高了很多,表情也变得不耐烦:“我不是说了让你回去吗?”   林惊昼有点尴尬,他站在那里,手抬起来又放下:“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他想克制,但最后没克制住。   “别跟着我!”   张裕舒的嘴唇有些抖,他咬着牙,拳头也攥了起来。   林惊昼被他这么吼了一下,有点被吓到,但还是很担心地看着张裕舒。   “你到底怎么了?”   张裕舒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偏过脸,错开林惊昼的视线。   “我不想看到你的脸,你总让我想起林惊昼。”张裕舒的声音重新变得冷漠。   车库里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明亮的车灯白光快速划过两个人,同时地面产生了轻微的颤栗。   “真的很讨厌,如果林惊昼不死,我早就把他忘了。”张裕舒恶狠狠地说,此刻他变得像个不讲理的孩子,“他凭什么死?他凭什么死掉?”   林惊昼下意识后退一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裕舒转头就走,他的步伐很快,司机都没来得及下车替他拉开车门,张裕舒就自己坐了进去。   他靠在座椅上长舒一口气,然后让司机开车。   透过车窗,他看到许惊洲仍站在那里,他的肩膀往下坠,看起来像是做错了什么事,垂头丧气的。   张裕舒有点后悔就这样冲他发脾气,但情绪的余韵仍笼罩着他,他觉得脑子里灌满了嗡嗡作响的杂音,像是有只虫子钻进去,筑了巢。   时至今日,他还是会被这件事牵动情绪。   明明再深的遗憾和再多的执念都会随着时间变得没那么让人在意,但林惊昼不同,他像一枚最顽固的标签贴纸,张裕舒努力了很久,也撕不掉残留的痕迹。 第33章   出于某种隐秘的,但又不愿意承认的愧疚心理,张裕舒叫来了王颂,他说下周魏之洋杭州巡演缺个嘉宾,让许惊洲去。   王颂有点诧异,魏之洋和许惊洲没有交集,而且咖位差距也很大。   但他知道张裕舒和魏之洋私交甚笃,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已经安排好了。   王颂点头道谢,说会跟魏之洋的团队联系,临走前他多问了一句:“张总,我觉得你挺看重许惊洲的,但有好几个合适的工作机会,你都没考虑他。”   张裕舒正在签文件,他利落地翻过一页,从头到尾扫了一眼,然后才抬起头,说:“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张裕舒说完就低头签字,钢笔在纸上流畅地划过。   王颂倒是笑了:“他还小呢,不过他确实挺奇怪的,好像什么都不想要。我带了这么多艺人,哪个不想着出人头地,要赚大钱?”   张裕舒的手顿了一下,隔了两秒,他抬起手腕,签下一张。   “我后来回看了他的比赛,他给我一种感觉,比起想赢更多像是在完成任务。”王颂继续说,“现在比赛结束了,曝光一天比一天少,他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天天就待在家里写歌。”   张裕舒没有抬头,口吻十分平常:“因为音乐对他来说,是那个例外。”   王颂跟张裕舒也熟了,他笑了笑,说:“你还挺了解他的。”   “只是音乐人的共同点而已。”张裕舒说完,表情有轻微的愣怔。   他这个签名刚写了一横,笔尖却不知道何时悬在了上方,像是要落下贯穿这一横的一竖。   他下意识提起笔,上面却已经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墨点。   像一颗痣。   张裕舒闭了闭眼,把钢笔合上了。   张裕舒想起一件事,大四那年,宿舍里时常没人,忙实习的,要考研的,每个人都有目标,要么就业要么升学。   张裕舒却一直没考虑好。   林惊昼是突然出现的,张裕舒接到他的电话时,他已经站在宿舍楼下。   张裕舒赶忙往外走,急匆匆的,连拖鞋都忘记换。   林惊昼穿了一件灰色的帽衫,牛仔裤,他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包烟,但只是捏着,看起来在犹豫要不要抽烟。   那天天气晴朗,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落下来,变成一块一块不规则的光斑。在那样的光线中,林惊昼抬起头,笑得如此光明。   “嘿,小舒,想我了吗?”   张裕舒埋怨他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跑过来,下意识伸手想拉他,又觉得地点不合适,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林惊昼把烟放进口袋,看着他笑:“你下来得好快。”   张裕舒走得太急,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抿着唇说:“我怕你被人认出来,引起围观。”   林惊昼拖长声音“哦”了一声,然后把头顶的鸭舌帽拿了下来,在张裕舒发作之前,理了理头发,又戴了回去。   张裕舒表情就变得有些无奈。   林惊昼冲他眨眨眼:“我呆不了多久,一会儿就要走了。”   “就是过来看你一下。”   张裕舒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扯着他进了宿舍楼。   这会儿是午休时间,走廊上空空荡荡,但张裕舒仍然觉得有一份紧张悬在胸口。   他拉着林惊昼进了宿舍,这才放开他的手。   宿舍里没人,林惊昼自然地贴了上来,在张裕舒的嘴角上印了一下。   张裕舒闻到一股混合了多种味道的香气,他下意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惊昼的手指就按上了他的后颈。   像是按下一个开关,张裕舒的手立马抬了起来,按住了林惊昼的侧腰,让他贴向自己。   这一次的吻深了许多。   一吻结束,林惊昼舔了舔嘴唇,像只餍足的猫。   看他那样子,好像是专门过来找他接吻的。   张裕舒睡下铺,林惊昼在他床边坐下,东看看,西看看,表情直白且好奇。   张裕舒拿自己的杯子给他倒水,问他是不是有工作。   林惊昼歪着头看他,然后拍拍身侧的床垫,示意他过来坐。   张裕舒挨着他坐下,林惊昼就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语调拖长了:“对啊,我都快忙死了,今天上海演完,明天就去广州。”   张裕舒觉得这是林惊昼的一种天赋,三十多岁了还能这么浑然天成地撒娇。   但他确实很受用,张裕舒低头看林惊昼放在腿上的手,他的手指很长,指腹上有因为弹吉他养成的薄茧。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内心所想,林惊昼伸手过来,和他十指相扣。   “最近写歌的时间都没有了。”林惊昼说。   张裕舒握着他的手,问他:“你这么拼命干嘛?”   “有些工作我不喜欢,但也要做好。”林惊昼说,“这是因为该死的责任心。”   “但如果是演出的话,再累都觉得开心。”   张裕舒沉默一会儿,问他:“你怎么确定要做一个歌手的?”   林惊昼偏头看他一眼,说:“一开始发现唱歌能赚钱的时候,我特别开心。你知道的,我既没有学历,也不会什么技能,自己瞎琢磨瞎唱居然有人愿意听,感觉特别惊喜。”   “现在的话,还是喜欢,因为喜欢唱歌,所以做了歌手。”林惊昼微笑起来,“我是不是说得太简单了?”   张裕舒摇摇头,他和林惊昼对视,几乎被他眼中的光彩烫到。   “你最近是有什么烦心事吗?”林惊昼敏锐地问。   张裕舒再次摇头,否认了:“没有,随便问问。”   讨厌的电话在此刻响起,林惊昼看了眼来电人,但是没接。他突然伸出双手,挤压张裕舒的脸颊,有点不高兴地说:“催得好急,我得走了。”   张裕舒被他弄得做不出任何表情,只好用眼睛看着他,表示谴责。   林惊昼心情很好地起身,走到门口突然又折返,差点撞上跟在他身后的张裕舒。   “我也希望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林惊昼很郑重地说。   王颂离开时关上了门,那个轻响让回忆突然熄灭了。   张裕舒看着面前的文件,很轻地重复一遍。   “喜欢的事情……”   这天张裕舒独自留下来加班,门被敲响的时候他正在阅读今年公司年会的企划案。   他还没说话,门就被突然推开了。   许惊洲的脸出现时,张裕舒才意识到,刚刚那阵声音也不像是敲门,应该是他的手掌,“啪”地一声打在门上发出来的。   许惊洲沉默着走进来,步子很快,仿佛怕被什么东西绊住。   他立在张裕舒的办公桌前,胸口猛烈地起伏,然后说:“我没死。”   张裕舒愣在那里,不太理解地反问:“你在说什么?”   “我是林惊昼,我没死。”许惊洲盯着他,呼吸的频率很快,他像是跑了很久的路过来的,带着一身凉意。   张裕舒觉得莫名其妙,他压了压脾气,没说话。接着,他的目光往下滑,看到了许惊洲手里拎着的酒瓶。   张裕舒的眉头皱起,刻薄的话都到了嘴边,却撞上许惊洲那双有些湿润的眼睛,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喝多了。”   许惊洲把酒瓶放下,不依不饶地看着他:“我就是林惊昼,我没死,我好着呢,你别恨我了,没必要。”   张裕舒被他荒唐得有点想笑:“你在拍电影吗?”   他觉得他应该生气,把眼前这个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人丢出去才对。   但许惊洲死死盯着他,眼神如同一把钢锥。   “你何必把自己困在过去?”   在这一瞬间,张裕舒突然明白了许惊洲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前几天,在地下车库里,他对许惊洲发了脾气,全是因为林惊昼。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表情有些难看:“你入戏太深把自己都骗了是吧?我恨不恨我那个前男友关你什么事?那天我有点失态只是觉得杨莫年是个傻叉,活着不珍惜林沚,死后装什么深情?”   许惊洲使劲眨了眨眼睛,声音放轻了:“你这么清醒,怎么还要恨他?有意义吗?”   张裕舒冷笑一声:“你去找个江湖骗子来烧符水都比你说这种鬼上身的话可信度高。”   “突然上门就是为了说这个?你这么闲可以出去把我们公司的走廊扫干净。”张裕舒看起来真的有点生气,他冷漠地看着他。   许惊洲没有回嘴,他又朝前迈了一步,身体贴住了张裕舒的办公桌,倾身过来,伸手捏住了张裕舒的眼镜框两边。   下一秒,眼镜就被摘了下来。   许惊洲看着他,眼里多了几许柔情,他轻轻地说:“小舒。”   张裕舒呼吸停滞,纷乱的如同野蜂飞舞的情绪也在瞬间定格。   这一刻,他觉得时间都减速了,许惊洲绕到他的面前,靠近他的动作变得好慢好慢。   他看到他眼尾的那颗痣,如同流星碎片,向他袭来。   两个人的呼吸缠绕在一起,张裕舒的指尖扣紧了椅子扶手,他闻到一股冷冽的香水气味,混杂着酒精的味道。   在嘴唇即将碰到的那一刹那,张裕舒突然偏过脸,错开了这个即将到来的吻。   张裕舒的表情有些失控,再怎么努力维持冷静,也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咬牙切齿:“许来,你该醒醒酒。”   许惊洲突然笑了,他慢腾腾地直起身,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耳,说:“你不信就算了。”   张裕舒明明应该生气,但他却发不出火来。   面前这个人确实很像林惊昼。讲话的腔调,不请自来的散漫态度,莫名其妙的做事方式,仿佛记忆中的人走了出来。   但那又如何?   一切都没有意义。   “是或者不是,都不重要。”张裕舒说。   张裕舒确信这个人喝多了,而且那天他在车库说的话应该带给他很大的影响,才会有今天这一出闹剧。   于是张裕舒用尽最后一点耐心说:“许来,你用不着同情我,也别自顾自给我扣上深情的帽子,那只是前任而已。” 第34章   林惊昼是在彩排的时候见到的魏之洋,在过来的路上,他有点无聊,就拿手机搜索了他的名字。   魏之洋是这两年才红起来的,他的年纪和张裕舒相仿,签给蜚声唱片前一直在搞乐队,但没有太大的水花。   他属于创作型歌手,人长得很端正,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   他的曲风也有些改变,比起年轻时那份愤世嫉俗,现在温和包容了许多。   因为飞机延误,林惊昼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魏之洋正在台上试音。   工作人员要领他去休息室,林惊昼却觉得坐扁的屁股还没恢复原状,就说想去现场看看。   魏之洋看到林惊昼过来了,就十分熟络地挥了挥手。   林惊昼乖乖抬起手,也挥了挥。   林惊昼没有自带乐手,就要借用魏之洋的团队,他上台后,朝大家鞠躬,又跟乐手老师们道了谢。   魏之洋走上来跟他握手,眼神很直白,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惊昼,笑眯眯地说:“小许不用这么客气。”   林惊昼无视了魏之洋探究的眼神,露出了一个很乖很天然的笑容。   魏之洋下台以后也没走,他去吧台要了杯酒,就这么一边喝一边倚在那里看林惊昼。   等林惊昼彩排结束,魏之洋又冲他招了招手。   林惊昼走过去,魏之洋就递给他一杯酒。   魏之洋笑着问他:“张裕舒最近怎么样?”   林惊昼眨巴眨巴眼睛:“应该挺好的吧。”   “你最近没见过他吗?”魏之洋看人眼神懒懒的,语气像是随口一问。   “我没事哪能见大老板啊。”林惊昼察觉到魏之洋试探,就打了个哈哈,但他其实前几天才见过张裕舒,还闹了不愉快,于是他低头喝酒,遮掩自己的心虚。   那天张裕舒应该是生气了,林惊昼想想也可以理解,任何一个人听到这种话,都会觉得他在胡言乱语。   而且他发现,自己居然成为了现在张裕舒的一个不高兴开关,每次提起“林惊昼”,他都是那种冷漠难看的神情。   林惊昼在心里叹口气,好不容易借酒壮胆,和他坦白,这人却不信。   真是伤脑筋。   “你在这种场子演过吗?感觉你对livehouse很熟悉。”魏之洋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林惊昼摇了摇头,说:“但我看过。”   魏之洋把酒杯随手放在吧台上,又说:“我看过你的比赛,是很不错的舞台。”   “你挺有经验的。”魏之洋抱起胳膊,目光依旧直白,“你给人的感觉也比实际年龄要成熟。”   “原来张裕舒喜欢这样的。”魏之洋笑了笑。   林惊昼差点把嘴里这口酒喷出来,他尴尬地说:“魏老师,我觉得你应该是有点误会。”   魏之洋“啊”了一声,又说:“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要你来演出,这可是特别关照。”   “还有你比赛的时候,张裕舒还把投票链接转发到工作群了。”   林惊昼有点惊讶,然后选择胡扯:“只是因为我长得有点像他的前男友啦。”   “前男友?”魏之洋顿了顿,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你说林惊昼啊。”   “你怎么也知道?”林惊昼有点搞不懂了,他们真正在谈恋爱的时候,都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怎么现在他都死了五年了,张裕舒身边每个人反而都知道了。   “他不会跟谁都这样说吧?”林惊昼立马把杨莫年的脸替换成张裕舒的,但张裕舒是不会拉着人讲心碎爱情故事的,那难道这小子天天跟别人骂自己?   魏之洋如实告知笑着摇头:“那倒不是,应该是跟他比较熟的朋友才知道。”   “比如石星?”林惊昼问。   魏之洋点头:“我和张裕舒认识在石星之后,已经是他接手蜚声唱片之后了。”   “他是不是跟你们骂林惊昼啊?”林惊昼很在意地问。   魏之洋笑起来,没有否认:“反正没什么好话。”   “最近他倒是不提了。”魏之洋又拿起杯子喝了口酒,“有时候我就觉得,他可能不想接受林惊昼已经离开的现实吧,所以老跟我们骂他。”   林惊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连酒都没兴致喝了,他叹了口气,说:“谈了一段失败的恋爱是一回事,讨厌的前男友死了又是另一回事。”   魏之洋歪头看他:“所以我希望张裕舒能重新开始一段恋情。”   林惊昼勉强笑了笑,他听到魏之洋还在说。   “但他这人很钻牛角尖的,认定了什么东西,就会一直坚持。”   林惊昼没有回答,他比魏之洋还要清楚,张裕舒的执着。   这天演出完,主办方请大家吃饭,魏之洋邀请林惊昼一起坐,问他明天什么时候去机场,他们可以顺路捎他。   林惊昼笑笑,说有个朋友正好在杭州,明天想去见他。   魏之洋的表情变得有点八卦,林惊昼就解释,不是圈里人。   后半句话他在心里说,而且是前世的朋友。   林惊昼二十一岁和皮包公司解约,离开北京之后,在杭州待过将近一年的时间。   那段时间他很闲,但又没什么钱,所以很爱去西湖边散步,享受免费的自然风光。   和柏春认识是因为笛子,林惊昼在附近闲逛,听到很好的笛声,顺着声音寻找,进了一个道观。   道观不大,但笛子声音在角落,林惊昼东绕西绕,走进一个小院。   他看到有个穿蓝色道袍的人站在那里,正对着一棵树吹笛子。   林惊昼不请自来,站在不远处听他吹完,最后一个音符完结之后,他很热情地鼓起了掌。   柏春有些疑惑地转过身,他有一张娃娃脸,眉清目秀的。   他看了看林惊昼,问:“你找谁?”   林惊昼特别自然地走过来,笑着说:“我找你,小师傅,教我吹笛子吧。”   后来等到林惊昼可以吹一首完整的曲子的时候,他才知道,柏春其实是个特别不擅长与人交往的人,但他同时又很不会拒绝别人,所以他俩成为了朋友。   林惊昼在杭州做酒吧驻唱,也帮人写歌,他喜欢柏春的小院,也总是蹭他的茶喝。   有一回他帮人写歌结果被人骗了,报酬也没拿到,歌还被署上别人的名字。林惊昼趴在桌上郁闷得要融化,柏春拿了一碟点心给他,说:“你应该去读书,怎么老是被人骗?”   林惊昼叹了口气:“我哪有那个读书的命啊,而且我也不聪明。”   “你知道吗,我两岁才学会说话,我爸妈以为我是哑巴,差点要把我舌头剪了。”林惊昼伸手拿点心,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柏春坐下来,说:“这种事顺其自然就好了,你看你现在不是很会唱歌吗?”   林惊昼吐了吐舌头,直起身,看向柏春:“那你呢,为什么会做道士?”   “小时候多灾多难的,家里人又信这个,也有认识的师傅。”柏春想了想,笑了,“也是一种顺其自然吧。”   “你老说这四个字。”林惊昼看着他笑了,然后他又看向门外,风吹过林梢,让他觉得眼睛有些痒。   “会把我带到哪里去呢?”林惊昼轻轻地讲。   柏春没有回答,他看着林惊昼眼睛下的那粒痣,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时隔数年,林惊昼再一次踏进这一个有着黄色墙壁的小院,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小院出现了新的植物,林惊昼有点紧张,害怕旧友已经不在这里。   柏春走了出来,还是那身蓝色的长袍,他看起来和从前差别不大。   娃娃脸就是作弊。林惊昼松了口气,在心里暗暗吐槽。   柏春和他对视,问他:“有什么需要吗?”   林惊昼笑起来,说:“想找小师傅看相。”   柏春看面相很出名,之前林惊昼常见到有人来找他。   有一次林惊昼也缠着柏春给他看,柏春有点为难,但他一不会拒绝别人,二又不太会粉饰,最后只说了六个字。   “太女相,命不顺。”   面对这个结果,林惊昼反而松了口气,因为他得到了一个理由。   只要把一切都怪罪于命运就好了。   但他不懂,命运为什么要给他第二次机会?   柏春端详他许久,对他说:“那进来吧。”   走进熟悉的小屋,林惊昼自顾自坐下来,然后很突兀地问:“小师傅,人的灵魂有可能飘到另一个人身上去吗?如果可以,那有招魂的办法吗?”   柏春放下一杯茶,他的目光比以前静了很多,他说:“这么多年,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上一个应该是寻仇的。”   “找死人寻仇吗?”林惊昼皱眉。   “奇怪的事情很多。”柏春说,他像个老友那样开始跟他闲聊,“我院子里有一棵不开花的树,前几年连叶子都长不出来,我以为它快死了,结果到了今年,春天的时候,突然开出了一枝丫的花。”   “万事万物都有它的道理。”柏春说。   林惊昼无法这么超脱,他继续追问:“那你相信重生吗?就像这棵树一样。”   柏春轻轻皱眉,眼睛看向门外:“我有个朋友,很年轻就去世了,但他做了很多好事,如果真能重生,希望可以是他。”   林惊昼苦笑了一下,低头喝茶,隔了好久才开口:“但其实重生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如果一睁眼发现自己欠了很多债,多可怕。”   “欠钱不关你事吧。”柏春微笑着,他对待林惊昼的态度很熟稔。   “我是说人情债啦。”林惊昼撇撇嘴。   “这不就是重生的理由吗?绛珠仙子还泪所以下凡,而人情债没有还完,所以会有额外的这一世。”柏春慢悠悠喝了口茶,“既来之,则安之。”   林惊昼没有说话,他当然想让张裕舒高兴点,但不知道怎么办。   柏春微微偏头,问他:“你会吹笛子吗?”   林惊昼微微一怔,诚实地说:“我会的。”   柏春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根笛子。   “这是我那个丢三落四的朋友落下的,好多年了,他也不会回来取了,今天和你有缘,送给你了。”柏春把盒子推向林惊昼,神情很安静。   林惊昼眼睛变得很酸,他使劲眨了眨眼,视线中的笛子有些模糊,轮廓虚无。   林惊昼费了好大的劲才遏制住眼泪,他拿起这根曾经属于他的笛子,只觉得重得不可承受。   “如果一个陌生人跟你说,你的朋友重生了,现在就在你面前,你会相信吗?”林惊昼声音有些艰涩。   柏春摇了摇头:“浮生暂寄梦中梦,我不敢信。”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越深,越不敢相信。”   柏春的声音平淡,但听来如金石之声。   “前世已经是过往了,理智的人应该斩断过去的尘缘,向前走。非要相信的人,不是情种,就是傻子。”   柏春觉得林惊昼的表情太苦闷,于是他轻点了一下桌子:“你得吹一曲,才能拿走这个笛子。”   林惊昼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他走到外面,面对着那棵顽固的,不开花的树。   这一次如同两人初见之时交换了身份,林惊昼背对着他,闭上眼睛,笛声犹如飞鸟。   一曲终了,柏春站在他的身后,隔了一段距离,郑重地说:“你不是说要看面相吗?你这一生,会幸福平安的。”   林惊昼举起笛子跟柏春挥了挥手,他的眼眶通红,迈出离开的第一步时,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林惊昼始终没有回头。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过去的一切他都可以舍弃,但是张裕舒不行。 第35章   林惊昼去找柏春的那一天,张裕舒晚上有一个应酬。   这个圈子最爱喊人吃饭,有钱有势的人太多,借着饭局称兄道弟,一张桌子上也总有几个想打通门路的小明星作陪。   张裕舒最烦这种饭局,酒都不用喝两杯,资方就开始一边吹牛一边趁机揩油。   那些小明星要么谄媚要么忍耐,两种表情都让张裕舒觉得厌烦。   他想起小时候,下过雨,花园里会出现很多蜗牛。   蜗牛爬得很慢,在绿色的叶片上也很显眼,很容易就可以抓住。   张裕舒记得他喜欢捏着蜗牛的壳,然后用手指戳它的身体,蜗牛一碰就会缩,身体扭来扭去,有些可怜。   有一次,手里的那只蜗牛怎么都不愿意缩回壳子里,张裕舒有点生气,那一瞬间,他萌生了要把它扔到脚下踩碎的念头。   它这么弱小,凭什么不听话?   连小孩都会有这么残忍的念头,何况是拥有着权利的成年人?   有时候张裕舒也会想,这样的饭局参与多了,他是不是也会觉得被人讨好是一种理所当然?   张裕舒皱起眉,转了转小指上的戒指。   “张总,好久不见啊。”一个不算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人特别熟络地坐在了张裕舒的身边。   张裕舒看他一眼,微微点头:“小蒋总。”   蒋图南是个典型富二代,爱玩,大方,朋友多。但他不喜欢飙车和模特,最大的爱好是拜佛。   张裕舒和蒋图南认识是在几年前,他接手蜚声唱片的第一年,他爸爸在北京的一个好友给他办了个庆功宴。蒋图南过来,送了他一棵黄金树摆件。   蒋图南说这是黄水晶加金箔,特别灵。   张裕舒看着他手上多得几乎成为护腕的木质手串们,难得卡了壳。   蒋图南继续说,他还特意去找大师开了光,送给你,祝你们公司蒸蒸日上。   张裕舒冷不丁来了句,我认识个很讨厌的人,也特别信这个。   蒋图南挑眉,一针见血,但你看起来很在意他。   张裕舒没理他,但蒋图南和讨厌的人是同一类自来熟,不理他也起劲,相处半小时,蒋图南已经要跟他拜把子了。   后来也总是在宴会和饭局上见到,一来二去,也能勉强算是半个朋友。   “最近在忙什么呢?”蒋图南问他。   “思考年会如何逃掉致辞环节。”张裕舒说。   他的表情放松了一些,同时也捕捉到蒋图南身上带着香灰的气味。   “你又去烧香了?”张裕舒看他。   蒋图南伸手拿了个和牛挞,咬了一口说:“对啊,生活不顺的时候,我就爱去抄经,上香的时候心里就很平静。”   张裕舒本想吐槽他小小年纪活得跟个老头一样,但话到了嘴边,又变样了。   “你说转世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蒋图南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唯物主义吗?我之前跟你说这些你都不理我。”   “好奇而已。”张裕舒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蒋图南用筷子点点盘子,神秘兮兮地讲:“轮回转世当然有啊,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那你说人的灵魂会不会跑到另一个人身上去?这种情况能不能看出来?”张裕舒说完又觉得离谱,“算了,我应该找驱邪的而不是找算卦的。”   蒋图南的眼神像是见到了外星人,他意外得变得很沉默,最后才说:“你知道的,幸福圆满的人是不会想到要去求神拜佛的。”   张裕舒半垂下眼睛,蒋图南戴满手串的手腕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里面有一颗琉璃珠很显眼,上面刻满了心经。   而在珠子微小的缝隙中,藏着一道很长的伤疤。   那是和许惊洲一样,自杀未遂的证据。   蒋图南的正经只维持了那么一会儿,他突然笑起来:“张总,你既然有兴趣了,我下次去礼佛的时候,带上你啊。我们经常有活动的。”   张裕舒迅速转开脸,回答他:“不必。”   傻子才去信仰这些,张裕舒盯着面前的食物,突然说:“那个人没有坟。”   蒋图南笑了笑:“身体只是容器,死亡来临之后,灵魂就会进入下一个生命循环了。今生的业力影响下一世的轮回,所以要多行好事,约束自己。”   张裕舒冷笑,林惊昼也算是公众人物里面最爱散播爱心和钱财的了,怎么比那些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垃圾资本家都短命?   如果真的业力能决定命运,那这个结局是林惊昼希望的吗?   想到这里张裕舒的脸沉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的手机震了好几下,魏之洋在微信上给他发消息,又是图片又是视频。   拍的都是许惊洲。   魏之洋还发送了一个吹口哨的表情包。   蒋图南也伸长脖子凑过来看,他“呀”了一声:“这人长得真好看。”   舞台上的许惊洲看起来很自如,灯光拥着他,仿佛在发光。   张裕舒就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无视蒋图南骂他“小气”这两个字。   再晚些时候,饭局结束,张裕舒坐进车里,拿着手机犹豫了一分钟,还是给许惊洲发了消息。   和以前一样,张裕舒选了一个有空的时间,又发了一个餐厅定位。   许惊洲回复很快,加了微信之后他就能发表情包,每次都要发两三个,把对话框变得很吵。   比如今天他先发了两个哭的和一个打滚的表情。   接着是一条同样很吵的语音。   “你忘啦,这周我要去带孩子!王颂正逼着我把别的嘉宾名字全部背出来呢!”   张裕舒想起来了,他安排了一个综艺给许惊洲,要录两期的内容。   综艺名字叫《童心之源》,简单来说就是让未婚未育的年轻明星去带娃。节目组很会整活,而且嘉宾又都缺乏经验,所以呈现出来的效果非常有趣,笑料百出。   《童心之源》是个很成功的小成本综艺,现在已经拍到第三季。这一季资金充足,所以变成了旅拍,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个主题,跟非遗有关。   许惊洲去的那两期,录制地点在泉州。   张裕舒思考片刻,翻出了自己的日程表,然后给姜苑发消息,让她帮忙订一张去泉州的机票。   张裕舒到达的时候,跟非遗有关的部分已经结束,节目组转场去了石狮的一个海滩。   这个节目的制片人叫李巽,瘦长的一条,戴眼镜,他和张裕舒的父亲很熟。   李巽拍了拍张裕舒的肩膀,笑着说:“小舒,长大了啊。”   “李叔,每次见面你都这么说。”张裕舒表情很无奈,但还是乖乖接受了李巽从他的肩膀拍到手腕的亲切问候。   李巽带着他往海边走,节目组搭了个简易大棚在沙滩上,远远地就看到大家走来走去在忙。   “你来得不巧,他们游艇出海了。”李巽说。   张裕舒不太在意:“没事,给我找个椅子就行,最好有插头。”   李巽看了眼他拎在手里的电脑包:“年末工作很忙吧。”   张裕舒点了点头。   “这么忙还要过来探班,你很看重许惊洲啊。”李巽看他一眼,分明是在观察他的表情。   张裕舒面无表情地扯谎:“只是工作顺路过来看看,而且我爸很久没见你,前几天还打电话让我有空来看你。”   李巽接受了他的解释,他远远地招手,喊来了一个工作人员,又跟张裕舒说:“许惊洲挺不错的,为人处世很老练,我也不是跟你客套,但他确实挺招人喜欢的。昨天有个小孩吐了,还是他主动去照顾的。”   “飞行嘉宾当然要挣点镜头。”张裕舒刻薄了一句。   他还没有原谅那天许惊洲跑来他办公室发酒疯的事。   “因为照顾他,后面有个活动他也没参与上。”李巽说,“他看起来没什么野心的样子,倒是特别会照顾孩子,大家都说他耐心得像个妈妈。”   张裕舒轻轻皱眉,一张嘴依旧没有好话:“我特意让他来这个节目,结果他不好好参与,还逃避镜头是不是太过分了?”   李巽服了,他说:“你是不是对他很有意见啊?”   张裕舒冷淡地说:“没有,我才不会在意。”   工作人员过来帮忙接了张裕舒的电脑包,李巽又拍了下他的后背,说:“工作狂偶尔也享受一下生活,去海边躺一会儿吧。”   张裕舒的“不需要”还没说出来,李巽就把他推走了。   张裕舒只好跟着工作人员走,沙地很软,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不远处的遮阳伞下面摆放着几个沙滩椅,附近地上散落着很多玩具,还有个沙堆的城堡和一片奇形怪状的坑。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群小孩留下的痕迹。   张裕舒走过去,发现椅子上躺了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   张裕舒和他对上视线,他想起来,这个人是许来的朋友,杨乐悠的哥哥,叫什么安的。   张裕舒简单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坐下来,然后打开了电脑。   李巽再次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一个躺在沙滩椅上埋头苦背,一个侧坐着一边疯狂打字一边用腾讯会议骂人。   李巽看着一个苦学一个敬业,他清了清嗓子,说:“手里的事都放一放吧,我们这是个旅行综艺,见不得两位放着大好景色不享受。”   张裕舒头也没抬,继续手里嘴里加倍输出。   李巽看不下去,等张裕舒终于结束这个短会,他果断伸出手,把他的电脑合上了。   “走吧,我们去游艇上。”李巽说。   张裕舒其实不想去,但李巽笑眯眯的,这种表情很可怕,如果他拒绝,感觉下一秒他的电脑就要粉身碎骨。   “小杨也一起。”李巽说。   于是张裕舒很不情愿地,坐上了一艘小船,还被迫穿上了荧光色的救生衣。   还好船是电动的。   李巽跟杨逢安闲聊,张裕舒无聊地看海,今天天气很好,海水像一块蓝玻璃,上面卷起一层一层的水纹。   节目组的游艇没有离岸很远,它在张裕舒的视线里,慢慢变大。   离得很近了,船却突然晃动了一下,三个人一齐抬头,与此同时,游艇上传来了很嘈杂的声音,上面的人似乎在喊着什么。   “出了什么事吗?”杨逢安有些紧张。   李巽拿出对讲机问消息,却没有收到回应。   张裕舒拧着眉头,他看到有一个人突然冲向甲板,动作没有一点犹豫,他利落地翻过栏杆,从游艇上一跃而下。   李巽手里的对讲机终于传出声音,慌张的人声断断续续的,仿佛被水波切割。   “童童掉水里了……许惊洲跟着……跳下去……救他……”   “什么?!”船上另外两个人同时扑向船边。   杨逢安吓得脸都红了,他声音抖得不成样:“许来不会游泳!” 第36章   骚乱还在继续,张裕舒有一瞬间的失聪,他的手按在船边,用力到骨节几乎要错位。   “他不会游泳!怎么能跟着跳下去?”杨逢安急得恨不得跳下水捞人。   下一秒,他们坐的这艘小船剧烈地震荡了一下,一只湿淋淋的手猛地搭上了船舷。   许惊洲浑身湿透,他浮在水中,胸前环抱着一个小男孩。   “许来!”杨逢安赶紧伸手拉他。   许惊洲用力把孩子往上托举:“接一下童童!”   张裕舒这才回过神,他伸手过去要拉许惊洲的胳膊,但他托举孩子太用力,这么一来,整个人又往反方向荡开,距离一下子拉远,张裕舒没拉住他,指尖悬在空中。   “快上来!”杨逢安把孩子塞给李巽,也伸出手去拉他。   许惊洲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他居然还有闲心笑。   他浮在水里,说:“我没事!”   张裕舒沉着脸:“你再不上来就永远别上来了。”   许惊洲“哦”了一声,慢腾腾地向船靠拢,他看起来对水很熟悉,很自如地靠近杨逢安的那一侧。   张裕舒转了身体的方向,一把拉住了许惊洲的胳膊。   他用的力气很大,像个桎梏。   最后,许惊洲几乎是被张裕舒直接拽上了这艘小船,他身上的水不住地往下坠,滴滴答答,变成一场小范围的雨。   许惊洲用手掌抹了把脸,人还没坐稳呢,就关心起小孩:“童童没事吧?”   李巽把身上的救生衣脱给童童,说:“应该没事。”   童童呛了水,一直在咳嗽,好在意识是清醒的,水吐出来之后吓得直哭,李巽抱着他,拍他的脊背。   李巽皱着眉,说:“小许,你也太乱来了。”   许惊洲嘿嘿一笑:“没事的,李老师,我水性特别好。”   张裕舒黑着一张脸,他脱下了救生衣和外套,然后一言不发地扔给许惊洲。   许惊洲转过脸,说:“我真没事。”   张裕舒看起来更生气了,他又一把把外套拿走了,吐出几个字:“谁要管你?”   小船很快靠岸,已经有工作人员在岸边等待,李巽抱着孩子下船,问:“救护车来了吗?”   工作人员回答他:“马上就到,我们先走出去。”   许惊洲也下了船,他的身上还在滴水。   福建气温高,他今天只穿了一件白衬衫,湿透之后黏在皮肤上,几乎透明。他背对着张裕舒,背上那一对蝴蝶骨凸出来,格外扎眼。   张裕舒走过来,把外套披到许惊洲的身上。   他的表情冷得可怕,按在许惊洲肩膀上的手紧绷到青筋蜿蜒。   许惊洲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毛巾擦脸,顺便拒绝去医院的建议。   “我真的没事,我会游泳,也没有呛水,活蹦乱跳的。”   张裕舒拧着眉头,推了把他的肩膀,说:“你给我闭嘴。”   许惊洲扭头看他一眼,表情就像只犯了错的心虚的猫。   “马上去医院。”张裕舒说。   许惊洲不说话了,他老老实实地往外走。   李巽跟着救护车走,节目组又额外派了辆车,杨逢安不放心,也跟着张裕舒一起过去。   许惊洲进去检查的时候,两个人就一起站在外面的走廊上。   张裕舒突然开口:“你刚刚不是说许来是不会游泳的吗?”   杨逢安挠了挠头,有些困惑:“许来很怕水的,他说小时候掉进过水里,有阴影。”   张裕舒沉默一会儿,又问:“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杨逢安没能从张裕舒的眼神里看出什么,他抿了下嘴唇,没有马上回答。   “据说经历过生死的人,可能会性情大变。”张裕舒平静地说。   杨逢安仔细回忆了一番,他皱起眉,仍然有些防备:“你知道他以前的事?”   “许惊洲是我公司的艺人,了解他是我的义务。”张裕舒语气变得温和,“我知道他割腕的事,那不是他的错。”   杨逢安“嗯”了一声:“你应该是个好老板,至少你会关心他。”   杨逢安继续说:“我觉得他变活泼了很多,这挺好的,以前他不爱讲话,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也有很神奇的事,他突然变得很会弹吉他,也会在家里吹口琴,前段时间又搬回了很多器材,说要写歌。”杨逢安看起来有点迷茫,“但我认识他几年了,他明明更喜欢跳舞。”   “人总是会变的。”张裕舒淡淡地说。   杨逢安点点头:“但他始终是我的朋友。”   “那他以前抽烟吗?”张裕舒又问。   杨逢安摇头:“不抽,他不喜欢身上有烟味。”   张裕舒没再抛出新的问题,他拿出手机,给姜苑发消息。   林惊昼走出来的时候,张裕舒已经走了。他探头探脑找了半天:“诶,张总呢?”   杨逢安说:“他刚刚说有事先走了。”   林惊昼头发还湿着,他用手指把头发全部梳到后面,又问:“那他还回来吗?”   “应该不回来了。”杨逢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目光往下落到许惊洲戴着手表的手腕上。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你就算会游泳,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啊。”   林惊昼微微怔住,他知道杨逢安是真的关心他,他很抱歉地说:“对不起。”   杨逢安别开脸,表情有点难过:“我不想失去一个朋友两次。”   林惊昼抬起手,有点犹豫地拍了拍杨逢安的肩膀,他轻轻地说:“不会的。”   “你看你的名字真好,在你身边,我总是能转危为安。”林惊昼的眼睛很安静,有种淡然的,似乎已经过尽千帆的感觉。   杨逢安心头一颤,他其实早就察觉到了,许来不一样了。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许惊洲看起来比从前的许来快乐很多。   他只希望他的朋友能快乐幸福。   杨逢安抬起手,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用拳头轻轻打了一下面前人的肩膀。   “臭小子。”   从泉州回来后,林惊昼也没见到张裕舒。   年关将近,各大卫视和视频网站的晚会层出不穷,林惊昼也接到了几个工作,虽然都是和别人合唱。   他唯一的独唱舞台在蜚声唱片的年会上。   蜚声唱片虽然是一个老牌唱片公司,但员工的平均年龄相当年轻,所以年会的整体氛围比较轻松,连张裕舒的致辞里都混进了两个谐音梗和一个冷笑话。   虽然知道这个致辞内容是别人写好给张裕舒的,但林惊昼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要笑出声。   现场气氛也相当热烈,张裕舒贴心地在中间加入了停顿,甚至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意。   甚至有人在台下起哄,让张总也唱首歌。   张裕舒无视这句话,后半程语速加快,讲完稿子就下了台。   林惊昼的座位离张裕舒很远,他没法走到他面前,去调侃他,这么热闹的日子还板着一张脸啊?   以前林惊昼也说过这句话,张裕舒不以为意,他说:“为什么要笑?我就不喜欢笑。”   初次听到这句话时,林惊昼有一瞬间的惊讶。   不喜欢就不去做,好让人羡慕。   林惊昼很高兴张裕舒始终如一,到了今天他也不会刻意去迎合什么,不喜欢就不笑,多么自由。   林惊昼上台唱完珍贵的独唱,王颂过来找他,说有件事需要帮忙。   林惊昼唱完歌心情很好,让他尽管开口。   王颂翻了翻手机,说:“过两天有个公益演出,在重庆,是去给福利机构的孩子们表演。本来谈好是魏之洋去的,但他前天不小心从舞台上掉了下来,摔伤了腿。”   “快过年了,大家通告都很多,只有你最闲。”王颂直白地讲,“这个演出是没有任何酬劳的,但公司会报销机酒。”   “那管饭吗?”林惊昼问。   王颂点头:“记得开发票。”   “那我要去。”林惊昼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不就是公费旅游吗?”   王颂在手机上点了两下:“魏之洋为了表示歉意,说要把他的团队借给你用,我新建了群聊,时间紧迫,你赶紧把歌单决定一下,然后和乐队排练去。”   林惊昼有点苦恼:“这个演出要多久啊?我自己又没几首歌,唱别人的歌公司给买版权吗?”   王颂正在手机上飞快打字:“张总说了,你可以唱林惊昼的,林惊昼歌的版权都在他手里。” 第37章   听到王颂这么说,林惊昼下意识皱起了眉。   在他手里的那些歌的版权,基本分成了两部分。大部分的歌,在他去世之前,他就转手卖了出去。而剩下的小部分,他留给了自己的基金会,产生的收益是用来维持基金会的日常开支的。   “张总为什么有林惊昼所有歌的版权?”林惊昼问。   王颂坦诚地讲:“这也是一种投资吧,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的。”   林惊昼抿了下嘴唇,说:“算了吧,我不如选择唱儿歌。”   王颂摆了摆手:“反正演够一个小时就行。”   林惊昼回到座位,喝了口水,他的目光越过半个宴会厅,落到张裕舒的脸上。   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张裕舒小半张侧脸,他正在看舞台上的节目,但没有什么表情波动。   林惊昼抬起手,用两根手指做了个捏张裕舒脸颊的手势,然后把自己逗笑。   这天他没找到机会去跟张裕舒说话,年会还没结束的时候,张裕舒就走了。   林惊昼探头探脑半天,也没见他重新出现。   林惊昼估计是年底事情多,毕竟张裕舒最近也没找他吃饭。   演出的时间紧迫,好在魏之洋的团队都在北京,大家约着排练了两回,磨合得相当顺利。   公司给定了机票从北京飞重庆,作为主办方的福利机构也很客气,叫了车来接机。   上了车,大部分人都睡了,林惊昼戴着耳机在玩节奏大师,最近他对这个游戏有点上瘾,但玩得又很烂。   鼓手老师凑过来看他玩,一局又失败之后,他问:“小许,你怎么都不带个助理?”   “我都没钱给助理发工资啊。”林惊昼诚实地讲。   “你都拿亚军了还不赚钱啊?”鼓手有点惊讶。   “我们老板说了,十八线代言不如不接。综艺接多了又等于虚度光阴。歌手最重要的是潜心创作。”林惊昼耸肩,“而且我歌都没几首,接不到商演。”   鼓手笑了:“虽然张总不懂音乐,但他挺适合当老板的。”   “他口碑还挺好的啊。”林惊昼把手机关了,“脾气这么坏,居然还好评如潮。”   “因为他大方啊。”鼓手摊手,“蜚声唱片的合同分成比例在业内都是有名的好。而且张裕舒看不上那些歪门邪道,他从来不让艺人去应酬陪酒。”   “光是这两点,就打败百分之九十九的老板了。”   听到有人这么夸张裕舒,林惊昼感到一阵欣慰。   “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其实今天我们要去的那家儿童福利机构,背后最大的资助人就是张裕舒。”鼓手说。   林惊昼还真不知道张裕舒什么时候发展出了做公益的爱好。   但等车子停下,林惊昼站在大门口,看到“爱兰残障儿童康复中心”这几个字的时候,他从头到脚都僵住了。   几个月前那个不要脸的林惊昼纪念展上,提到的他出资建设的三家福利机构,面前这一家就是其中之一。   重庆这一家的创立时间最早,林惊昼二十出头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了,但一直没钱去做。   等到他二十七八岁,他手里有点闲钱了,加上有当地政府的支持,以及几个爱心人士的助力。第一家爱兰残障儿童康复中心在重庆落地了。   中心的服务对象一开始只有唐氏儿,后来陆陆续续也开始接收自闭症和听力障碍的孩子。   重庆这一家起步不易,面对的都是家庭困难的孩子。因为资金一直不充裕,中间还搬过一次家,几经波折,终于还是撑了下来。   林惊昼早年有空的时候,也常来做志愿者,给孩子们上音乐课。   后来他红了,再也不用为资金发愁,但也越来越难抽出空过来看望。   如今门口的字也有些褪色,树影摇曳间,时光如流沙般倾泻。   林惊昼站在原地,突然有近乡情怯的感觉。   大家都下了车,在后备箱拿行李的时候,有好几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林惊昼第一眼就看到了邓衍云,她看起来老了很多,也变得瘦小了。   林惊昼偏过脸,感觉难以忍受鼻腔中那一阵尖锐的酸意。   “抱歉出来晚了,大家在忙着布置会场忘了时间,老师们一路过来辛苦了,快进来喝口茶嘛。”邓衍云的普通话不标准,一句话说着说着就要切换回重庆话。   和以前一模一样。   林惊昼使劲眨了眨眼睛,又给了自己大腿一拳,这才调整好了表情,他露出一个笑容,对着邓衍云说:“你好,请问您是院长吗?”   邓衍云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她看着林惊昼,说:“你一定就是许惊洲吧,谢谢你来为孩子们表演。”   林惊昼被她这么看着,眼睛又开始泛酸。   爱兰康复中心刚开始筹备的时候,林惊昼没办法兼顾那么多事情,他就在报纸上发招聘广告,写得相当诚实。   “爱兰残障儿童康复中心火热建设中,诚聘院长,有经验者优先,没有也没关系。公益事业,薪资较低,但有地方住。”   林惊昼本来对招聘到靠谱人不抱希望,邓衍云找上门的时候,他正在门口拔草。   邓衍云在他面前站住,有些犹豫地问:“请问是这里招人吗?”   林惊昼赶紧站起来,手里还抓着一把草,他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头,上面只剩下残破的灯箱碎片,他尴尬地说:“不好意思,门牌定做了但还没送来,你是来应聘的?”   邓衍云点了点头,微笑起来。   她穿得很普通,但干净齐整,头发盘在脑后,露出秀气圆润的耳朵。   那年邓衍云四十岁,鬓边却已经出现白发。   林惊昼很抱歉地跟她讲了现状,事情很多很多,但资金比较紧张,院长工资会很低。   邓衍云看着他,问:“但这里是包住的,对吗?”   林惊昼点头:“宿舍比较小,但设施很齐全。也有厨房,可以自己做饭。”   邓衍云满意地说:“那太好了,什么时候可以入职?”   这个第一面,两个人都显得不太靠谱。林惊昼却下意识交付了信任,大概是因为那双眼睛。   柔和的,没有攻击性,是属于女性的,充满保护和奉献的,玻璃珠一般清朗的眼睛。   康复中心正式开始服务那天,林惊昼才知道,邓衍云曾经有一个女儿,也是一个唐氏儿,在三年前去世了。   她的丈夫一直劝她再生一个,她不愿意。丈夫对她的态度就日渐冷漠,甚至在亲朋好友面前大骂她不是个称职的妻子。   邓衍云来到中心那天,就是她决定离婚日子,和林惊昼签完合同,她就义无反顾地搬了出来。   她告诉林惊昼,她会一直待在这里,爱兰康复中心就是她的家。   邓衍云没有食言,她很有耐心,也是真的爱孩子们。   林惊昼一直觉得,邓衍云才是爱兰康复中心的灵魂人物。   如果没有邓衍云,中心根本走不了那么远。   “小许,眼睛怎么红了?”邓衍云微微皱起眉,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他。   林惊昼道了谢,他用手帕按住眼睛,勉强笑了笑:“好像是有东西进眼睛了,我没事。”   手帕上有淡淡的香味,这个气味让林惊昼的心绪稳定了一些。   大家拿着乐器走进去,林惊昼环顾四周,中心的外墙重新粉刷过,别的没有太大的变化。   今晚的演出地点在一个空教室,前面搭了一个小小的简易舞台,后面放置着几排椅子,看起来像个小宴会厅。   教室里有几位老师和志愿者在进行布置,他们都穿着统一的蓝色外套,工牌别在胸前。   一进门,大家就被拉着,一人喝了一杯甜茶。   乐手老师们上台去调试乐器,林惊昼暂时没事,就问邓衍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邓衍云拉着他坐下,又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放进他的手心。   “你好好休息就行。”   林惊昼拆开糖果吃了,忍不住问:“这样的演出以前也办吗?”   邓衍云点点头:“真的要感谢你们张总,每年他都会安排这样的演出,一年两次,春天有春天音乐会,新年就是新年音乐会。孩子们特别喜欢,每次都很开心。”   “去年他还来听了呢,又带了很多东西过来,他真的帮了我们很多。”邓衍云补充到。   林惊昼觉得心口有点疼,他的声音有点抖:“我记得爱兰康复中心的创始人是林惊昼。”   邓衍云明显愣了一下,她的眼神暗下来,声音也轻了:“是的,惊昼付出了很多努力,没有他也就没有爱兰。”   林惊昼心脏钝痛了一下。   “去年张总过来的时候,也提到了林惊昼。”邓衍云摩挲着自己的虎口,慢慢地讲,“他说每年给孩子们办音乐会的灵感来源,也是他。”   舞台上调试乐器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像卡碟的磁带,伸手一扯,居然扯出许多尘封的记忆来。   初遇的那一年,张裕舒跟着他离开德钦,坐大巴车舟车劳顿到达昆明。   林惊昼领着他来到一个福利院,告诉他,他要给孩子们办音乐会。   张裕舒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还是帮忙做事,那时候条件简陋,为了氛围,他把孩子们画的各种图形剪下来,穿上绳,高高低低地挂在舞台上。   林惊昼抱着吉他坐下来,身后刚好是一排高低错落的五角星手拉着手,五彩缤纷的。   林惊昼看到张裕舒坐在远离人群的最后一排角落,表情像一个不愿意听讲的坏学生,他忍着笑,轻快地讲:“大家好,让我们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吧。”   台下的孩子眼睛亮亮的,但大多羞怯,好几个抬起了手,想鼓掌又有些不敢,林惊昼歪着头笑,鼓励他们:“首先,我想要一点掌声鼓励。”   话音未落,张裕舒站了起来,面无表情但十分卖力地拍起了手。   林惊昼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在心里想,今天要唱到第几首歌,才能看到这个坏脾气的人笑起来呢?    第38章   林惊昼唱到第三首歌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人突然出现,自顾自在张裕舒身旁坐了下来。   这首歌结束,到了互动环节,林惊昼在台上邀请孩子上台,搞得热火朝天的。   那个女人突然开口,很自然地问他:“同学,你是志愿者吗?”   张裕舒摇摇头,反问她:“你是志愿者吗?”   女人笑着摇头,说:“我叫宋绮年,是台上那位的朋友。”   张裕舒转头看她,宋绮年的打扮相当知性,她化着淡妆,头发精心烫过,看起来柔顺漂亮。   张裕舒皱起眉,他问:“他到底是谁?”   宋绮年看了一眼舞台,眼角轻轻提起:“你是不是从来不看电视?”   张裕舒的表情变得很诧异,从刚刚林惊昼唱第一首歌开始,他就有所怀疑。第一,这个人唱歌确实很好听;第二,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宋绮年很好心地告诉他:“他是林惊昼。”   “你应该听过《人间夜》,那是他的歌。”宋绮年说。   张裕舒确实听过,这首歌太红了,以前有段时间走到哪里都能听到。   他再次看向舞台,林惊昼正捂着一个孩子的眼睛,让他抽奖,红色的小球被抽出来的时候,他还做作地鼓掌,笑得光明灿烂的。   张裕舒没想到,林惊昼没有骗他,这个满嘴跑火车的人真的是个大明星。   张裕舒的表情变得有点难看,宋绮年注意到了,安慰他:“这家伙讲话不着边际的,不要放在心上。”   张裕舒没说话,他只是盯着林惊昼,直到他的演出结束。   最后,林惊昼在台上飞吻半天,和很多人合了影,他从头到尾都很耐心,没有一点名人的架子。   宋绮年和张裕舒一直坐在那里没有移动,直到林惊昼走过来,他俩才一起站起来。   林惊昼表情有点惊讶,他看着宋绮年说:“你怎么来了?来找我的?”   宋绮年有点无奈:“拜托,现在全世界都在找你。大明星突然推掉一切工作搞失踪,你们公司都快疯了。”   “他们联系你的?”林惊昼有点厌恶地皱起眉。   宋绮年轻快地笑了:“当然不是,我听别人说的。”   张裕舒听着有点困惑,他加入谈话:“你们在说什么?”   宋绮年又打量张裕舒一圈,转脸问林惊昼:“这个小帅哥到底是谁?”   林惊昼想跟宋绮年介绍,话到嘴边又卡壳,他抓了抓头发,转向张裕舒:“你叫什名字来着?”   张裕舒毫不客气地翻了他一个白眼,对宋绮年说:“我叫张裕舒。”   宋绮年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两个人说,有点八卦地问:“你俩到底啥关系啊?”   林惊昼有点尴尬:“只是旅伴。”   张裕舒却相当直接:“我俩睡了。”   宋绮年忍笑忍不住,原地笑弯了腰,她冲张裕舒比大拇指,然后对林惊昼说:“你这也太不要脸了,小朋友都下得去手。”   林惊昼站在那里,表情变得很想死。   “小朋友,你几岁啊?”宋绮年又问。   张裕舒诚实告知:“二十一。”   宋绮年拍拍胸口:“幸好幸好,你成年了。”   林惊昼忍无可忍,冲她竖了个中指。   宋绮年不理他,她一拢头发,对张裕舒说:“走吧,姐姐请客吃饭。”   说完这句话,宋绮年就拿起皮包,优雅地走了。   林惊昼拉住张裕舒的胳膊,说:“走吧,她有钱,我们吃海鲜。”   张裕舒却站在原地不动,他板着脸,不高兴地讲:“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林惊昼一阵心虚,他估计宋绮年已经把他卖得差不多了,于是他放软了语气,说:“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我一边吃饭一边跟你说,好吗?”   张裕舒抿了下嘴唇,不太情愿地“哦”了一声。   他们在福利院附近找了家烧烤店,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点完串之后,林惊昼又要了一扎啤酒,他开了一罐,推给宋绮年,然后又开了一罐,拿起来喝了一口。   张裕舒给自己倒水,说不喝酒。   “说说吧,你怎么搞到小朋友的?”宋绮年托着脸看林惊昼。   张裕舒也托脸:“说说吧,你到底在躲什么?”   林惊昼感觉被审问,他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简单来说,前不久我和公司的理念有了分歧,没谈拢然后吵了一架。我一生气,就丢下手机跑了。”林惊昼说。   “后面其实还有两个商演,我不想让步,就委托了宋老师,帮我取消了这两个工作。”   宋绮年点头:“他让我帮他取消演出,顺便给已经购票的粉丝提供补偿方案,不用考虑钱的问题。”   “他人跑了还不算,工作也取消不干了,公司那边当然急疯了。”宋绮年笑起来,“看你那个抠门老板着急上火特别有趣。”   “所以前几天有人打电话找你,你才急着要走?”张裕舒十分敏锐。   “我在飞来寺待了太久了,被他们发现了。”林惊昼耸肩。   “那今天是他喊你来的?”张裕舒问宋绮年。   “不是,他这人可贼了,行踪轨迹连我都瞒着不讲。”宋绮年十分谴责地说。   “我这是小心谨慎。”林惊昼说,“刚刚我看到你出现,还以为是谁请你来当说客的呢。”   宋绮年一摊手:“确实有人联系过我打听你的行踪,但我才不在乎你回不回去呢。我只是觉得好玩,毕竟那么多人在找你,但我才是第一个找到你的人。”   宋绮年笑得眼睛弯弯:“多有意思。”   张裕舒有点好奇:“那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   “为了示威,别的商演,林可以选择赔钱不去。但这个演出很特殊,他绝对不会失约的。”宋绮年眨眨眼睛,有点小得意。   “你真了解我哦。”林惊昼说。   张裕舒看了他一眼,问:“因为这是给孩子的们的演出,对吗?”   林惊昼点点头:“我可不能做说话不算话的大人。”   “看到你没变成流浪汉,我也就放心了。”宋绮年笑起来,“我这次过来,也是要跟你道别的。”   林惊昼一愣:“你要去哪?”   “我申请了英国的学校,想要去学点不一样的东西。”宋绮年很期待地讲。   “那你公司怎么办?”林惊昼皱眉。   “转手给别人咯。”宋绮年说。   林惊昼抿了下嘴唇,表情有点复杂。   老板过来上菜,刚出炉的烤串还在滋滋冒油,林惊昼伸手拿了一串,有点郁闷地咬了一口,开始咀嚼。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安静,张裕舒奇怪地问:“他怎么突然枯萎了?”   宋绮年单手开了罐啤酒,递给林惊昼,说:“不用管他,他念旧又鸡婆,听说我要转手公司心里不舒服。”   “你的公司跟他有什么关系?”张裕舒问。   “你不关注娱乐圈应该不知道,蜚声唱片是他老东家。”宋绮年解释道,“好多年前了,他参加过一个选秀节目,那个节目的导师是宋清,宋清你应该知道吧?”   张裕舒点点头:“我妈爱听宋清的歌。”   “宋清是我爸爸,他很欣赏林的才华,那个时候林正好也没有签公司,我爸就肥水不流外人田,让他签给我。”宋绮年说。   “可惜我算不上一个好老板,他在蜚声唱片待了五年,直到合约到期,也没有大红大紫。”宋绮年笑了笑,眼神有点伤感。   林惊昼摆了摆手:“红不红看命,你看我现在要多红有多红,也没觉得有多开心。但那时候在蜚声,心态上真的很放松,你看看我写了多少歌,现在写歌跟便秘似的。”   宋绮年拿起啤酒跟他碰了一下,笑了:“你这么舍不得,要不要接手蜚声啊?”   林惊昼立马摇头:“我这辈子最讨厌责任两个字,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宋绮年叹了口气:“蜚声就是我的孩子,现在要托付出去,真的也不放心,必须要找个靠谱的人才好。”   林惊昼跟她开玩笑:“要靠谱的人你还找我?你不如找他,他比我靠谱。”   林惊昼一边说一边把手搭上张裕舒的肩膀,身体也一起歪过去,头顶翘起的头发几乎要碰到张裕舒的下巴。   宋绮年嫌弃地看林惊昼:“你居然还有点自知之明。”   林惊昼靠在张裕舒身上,冲她扮鬼脸。   “那你给他投资啊?”宋绮年顺着说下去。   林惊昼点点头,声音也低下来:“可以啊。”   也不知道他在耍帅个什么劲,张裕舒幽幽地来了一句:“你哪来的钱?开房的钱都是我出的。”   宋绮年笑得捶桌子,林惊昼气急败坏,转身掐张裕舒的脸:“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了!”   闹了一阵,大家又继续吃东西。   “诶,林。”宋绮年捏着一串玉米,“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特别不负责啊?”   林惊昼“切”了一声,语气却很郑重:“宋绮年,你对自己负责就好了,别想那么多。”   宋绮年轻松地笑起来,她举起啤酒罐子,说:“也是,天地广阔,各位前程似锦。”   林惊昼也把手边的酒举起来,同时用手肘怼张裕舒。   张裕舒不太情愿地拿起杯子,配合他。   三个人默契碰杯,林惊昼笑着说:“山水有相逢!”    第39章   “那你之后准备怎么办?永远人间蒸发吗?”宋绮年问他。   林惊昼看她一眼,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我倒是想啊,但不可能的。”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不要让林忠明插手太多你工作上的事情。”宋绮年的表情严肃起来,“他虽然是你的父亲,但凭什么给你接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活?”   “他不懂这些。”林惊昼皱起眉。   “不懂就不要管,他如果生活困难,你可以给他找个工作,甚至给他钱。可是他现在这样跟在你的身边……”宋绮年顿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下去。   “你不要怪我说话直接,你落魄的时候林忠明从来没出现过,现在你红了他跑来说要照顾你的生活。实际上,他跟你扮演父子情深只是为了中饱私囊。”宋绮年说着说着就有点生气,“他这样就是吸血鬼啊,你明不明白?”   林惊昼的表情很复杂,他拿起手里的酒又放下,隔了半天才说:“他现在确实插手的太多了,我会跟他谈谈。”   “你总是这么说,可是他一跟你卖惨你又心软。”宋绮年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你给他擦屁股上瘾吗?你自己数数有多少次了?”   林惊昼沉默了,他低着头,背也佝偻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正压着他,让他抬不起头来。   张裕舒突然开口:“这样的父亲,你应该直接跟他断绝关系,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这么多宽容。”   林惊昼咬着嘴唇,苦笑:“哪有那么容易?血缘关系说断就能断吗?”   “小朋友说得没错。”宋绮年在桌子底下踹了林惊昼一脚,表情变得很担心,“在他做出更过分的事情之前,你得快点解决这件事。”   林惊昼泄了气,他喝了很大一口酒,说:“我知道了。”   “但他之前真的对我挺好的,我跑通告,他总来盯我吃饭,甚至连酒都很久没喝了。”林惊昼有些无力地解释。   “可是这种好谁都可以给你。”宋绮年眼神有点难过,“林,你就是太缺爱了。”   林惊昼不想再为林忠明解释,也不想再为自己解释,他摆了摆手,说:“不谈这个了。”   张裕舒看着他,皱着的眉始终没有松下来。   宋绮年吃晚饭就要走,她给了林惊昼一张卡:“这个给你应急,密码就是你的生日。”   林惊昼拿着卡开玩笑:“这我可不还的啊。”   宋绮年不理他的玩笑,表情很严肃:“你没办法永远躲下去。”   林惊昼笑容僵住,他有些没底气地说:“我知道,但现在我还没想好怎么做。”   宋绮年转而看向张裕舒:“虽然我不懂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帮忙治治他这个优柔寡断的毛病。”   宋绮年的神情和语气郑重得仿佛要把林惊昼完全托付给他。张裕舒“嗯”了一声,说:“放心吧。”   林惊昼一脑门问号,他指了指张裕舒,又指指自己:“宋绮年,你知道我和他才认识两个礼拜不到吗?”   宋绮年不理他,说了声再见,毫不留恋地走了。   林惊昼今天穿了件帽衫,他把帽子戴上,拉紧抽绳,一边踢石头一边走路。   张裕舒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在路灯照射角度变化的时候,会踩到他的影子。   在快要走到宾馆的时候,林惊昼突然急刹车,他对着前方的一片虚空说:“我明天就回北京。”   张裕舒“哦”了一声,问他:“那我们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林惊昼眨巴两下眼睛,好像没有听明白,他转过身,面对张裕舒,有些犹豫:“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只存在在云南。”   张裕舒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上前一步,紧盯着林惊昼,质问他:“你这是睡完我就走的意思吗?”   林惊昼有些慌乱:“当然不是,但这不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吗?”   张裕舒笑了,表情近乎惨淡:“林惊昼,你可真够没良心的。”   张裕舒说完,就转身走了,他的脚步很快,在林惊昼回过神前,就消失在黑暗中。   回忆也跟着暗下来,身边响起雨一般的声响,林惊昼从回忆中抽身,踩着掌声走上舞台。   临时搭建的小舞台相当狭窄,林惊昼站在舞台上,却觉得比站在万众瞩目的大型舞台上还要幸福。   他握着话筒,笑着说:“大家准备好了吗?让我们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张裕舒走进来的时候,现场气氛已经非常热烈,他在邓衍云旁边坐了下来。   邓衍云有些惊喜:“张总,你来怎么都没跟我们说一声。”   张裕舒掸了掸肩膀上的水珠,说:“外面下雪了。”   邓衍云“呀”了一声:“重庆都多少年没下雪了。”   和舞台上的装饰雪花不同,真正的雪花落下来,维持不了几秒钟,就会消失。   张裕舒的表情有些温柔,他提起一点唇角,说:“瑞雪兆丰年。”   “接下来,我们玩一个小游戏好不好?”林惊昼在舞台上说。   鼓手和吉他手配合,给出一段很有节奏感的简单旋律,林惊昼把话筒插回麦架上,挥动双臂,跟着鼓点拍起手。   他笑着说:“请大家把双手借给我!”   台下的孩子们纷纷举起了手,他们一开始都有些不熟练,拍手的声音就疏疏落落的。林惊昼相当有耐心,他继续拍手,并且嘴里一直在唱着“啦啦啦”来引导着。   伴着活泼的旋律,拍手的声音也逐渐整齐。林惊昼像一个指挥家,他扫视一圈,确认所有人都已经参与进来。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张裕舒,诧异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但是下一秒,他就整个人朝向张裕舒的方向,他笑起来,说:“有人在偷懒啊。”   张裕舒没动,装没听见。   林惊昼在舞台上左摇右摆,眼睛亮如明星,目光不错开一点,相当执着地同他对视,大有张裕舒不妥协他就要永远跟他僵持下去的气势。   张裕舒被他打败,他抬起手,以一个比较矜持的幅度,也开始跟着打节奏。   林惊昼终于满意,他笑容满面地转了个身,在众人手掌拍出的整齐鼓点之中,继续唱下半首歌。   音乐会结束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积起来了一些,玻璃窗的窗框上堆出了一条白色的围巾。   老师们领着孩子们回去休息,林惊昼跳下舞台,步速很快地朝张裕舒走去。   林惊昼的问句还没出现,张裕舒就先开了口:“出去走走吗?”   张裕舒没给林惊昼拒绝的机会,他拿起一旁的黑色大衣,穿在西装外面,看了看林惊昼说:“把外套穿上。”   林惊昼去拿他脱在一旁的外套,是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让他看起来像个大白馒头。他跟着张裕舒走出去,忍不住“哇”了一声。   爱兰康复中心有个小院子,冬天萧瑟,树枝本来都是光秃秃的,但一场雪降下来,枝丫上仿佛开满了花。   灯光倾泻下来,暖融融的。   林惊昼把拉链拉到顶,迫不及待地走到室外,他仰起脸,去接那细小的雪花。   雪花太小太轻,只有一瞬间可以感受到,林惊昼有点幼稚地张开嘴,原地旋转了一圈。   张裕舒站在旁边看着,表情有些无奈。   林惊昼心情很好,他玩够了,走过来,微微仰起脸,问他:“你吃晚饭了吗?”   其实雪花也留下痕迹了,林惊昼的发梢,眉毛,甚至是睫毛上,都留着一颗一颗很小的水珠。   而光源在斜上方,把水珠照射得如宝石般明亮。   张裕舒差点就要抬起手,替他擦掉那些痕迹。他克制地摇了摇头,说:“没吃。”   林惊昼伸手拉他的胳膊,笑着说:“走,请你吃烧烤!”   重庆夜生活丰富,哪怕下了雪,大家对烧烤的热情也不减。   这家店菜单第一个就是烤脑花,林惊昼好久没吃,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招牌菜有招牌菜的道理,烤脑花一上桌,那种鲜香的气味就扑面而来。   林惊昼迫不及待拿起筷子,看到上面盖着的那层折耳根时,他又被按下暂停键。   太久没吃烤脑花,忘记嘱咐老板不要加折耳根了……   张裕舒很讨厌折耳根,吃了会吐。   林惊昼僵硬地抬头,问他:“你吃脑花吗?”   他看起来像在护食,张裕舒已经擦完了桌子,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吃啊。”   林惊昼赶忙把面上的折耳根全部挑掉,再小心翼翼地推给他。   张裕舒皱眉:“为什么把那个挑掉?”   林惊昼抓了抓脖子,说:“张总你不是南方人吗?我怕你吃不惯。”   张裕舒看着他,目光中包含着审视,他看了很久,让林惊昼觉得有些不自在。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北京的,怎么你知道我是南方人?”张裕舒面无表情。   林惊昼一阵心虚,他低头去夹自己那份,胡乱掩饰:“我根据气质猜的不行吗?”   张裕舒拿起筷子,嘴角提起一个不容易被察觉的弧度,他夹起锡纸碗里残留的一根折耳根,送进嘴里吃了。   张裕舒看着林惊昼的发顶,那个小小的发旋,在灯光下,像一个金色的漩涡。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那恭喜你,猜对了。” 第40章   第二天一早,林惊昼就被张裕舒的来电吵醒了,他绝望且愤怒地把手伸出被子,摸索一阵,把手机拖进被子。   他眯着眼睛,按下接听,半梦半醒地问:“干嘛?”   张裕舒有点不高兴:“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没起床?”   林惊昼翻了个身,把手机放在脸上,依旧不睁开眼睛:“我年轻,我睡不醒。”   张裕舒不理会他,铁面无私地说:“给你二十分钟,车在楼下等你。”   林惊昼“嗷”地叫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看时间:“干嘛去啊?”   “去看林惊昼的房子。”张裕舒说。   林惊昼莫名其妙:“林惊昼在这里有什么房子?”   张裕舒不回答他了,只是重复一遍:“二十分钟。”   林惊昼有点烦地锤了两下床,然后生无可恋地翻滚下去,进了卫生间。   林惊昼随便扒拉了两下头发,扣上一顶鸭舌帽,在张裕舒的电话到来前,走出了酒店大门。   昨夜的雪已经没有踪迹,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林惊昼张望一番,刚把手机拿出来,有辆车就停到了他的面前。   后车窗降下来,张裕舒坐在里面,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林惊昼绕到另一侧,上了车,一上车就问:“你吃早饭了吗?”   张裕舒明显犹豫了一下,说:“没吃。”   林惊昼打了个哈欠,说:“那太好了,附近有家豌杂面很好吃。”   店铺很小,林惊昼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找到两个并排的座位,吃面时面对墙壁。   林惊昼很饿,拿到面就飞速搅拌,热气和香气齐飞。   张裕舒没有动筷,他偏头看着林惊昼,看他很大口地吃面,腮帮子微微鼓起的样子。   林惊昼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疑惑地转脸,有点含糊地讲:“你干嘛不吃?”   张裕舒这才开始慢悠悠地拌面:“有段时间我怀疑他有厌食症,和我吃饭的时候只吃两口,问他干嘛不吃,就说要保持身材。”   林惊昼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莫名觉得有些尴尬,他说:“明星这样不是很正常吗?况且年纪大了代谢会变差的。”   张裕舒垂下眼睛:“是啊,我记得有一次,他状态特别差,上镜整个脸都水肿,被人骂了很久。”   林惊昼有点记不得这件事了,但那会儿很多营销号都爱拍他的生图,然后跟别的男明星比美。   “长成这样还好意思用高p图营销美貌,林惊昼粉丝是不是恋丑癖?”   这个标题他倒是记得。   “我和他分手之后,有一回见到他,他看起来确实很糟糕,我走过去想跟他说话,但他很烦躁地躲开了。”张裕舒不带感情地讲。   林惊昼眨巴两下眼睛,记忆里却没找到这件事。   “那他是不是没注意到是你啊?”林惊昼估计张裕舒当时一定对他生气,时过境迁,他有点无力地为自己辩解。   张裕舒不太在意地摇了摇头:“现在我才意识到,那个时候他可能真的不快乐。”   林惊昼捏紧了筷子,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   张裕舒低头开始吃面,吃了一会儿,他放下筷子,整齐地架在碗上,认真地说:“能睡得着觉,能大口吃东西,是很幸运的事情。”   吃完面,两个人重新坐上车,林惊昼一直扭着头往外看,城市的变化日新月异,早就跟记忆对不上号了。   他住过的那片吊脚楼已经拆迁,原先计划是要改造后发展旅游业,但变成景点后人气低迷,维护费用又太高,所以后来干脆全部拆除了。   眼下这里又竖起工地围挡,林惊昼被挡在外面,嘀咕一句:“又是要修什么?”   张裕舒没回答这个问题,他看了看远处,说:“这里可以走到江边。”   江边风大,张裕舒的头发被吹得很乱,衣摆也跟着飞。   林惊昼忍不住问:“你不工作的时候也穿西装啊?”   张裕舒今天外面穿了件黑色的长大衣,风太大,他就低头把腰带系了起来。   “我今天有工作,你以为我来重庆干什么?”张裕舒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林惊昼撇嘴:“我怎么知道你要干什么?”   张裕舒不说话,他转开视线,看身边翻滚而过的江水。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林惊昼问他。   “这里拆迁的时候,我和他还没分开,那时候他跟我说想回去看看,但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张裕舒说。   “后来这里做了景区改造,他住过的那个吊脚楼被拆掉了。他打电话过来跟我讲这件事,又说,这里一拆,他就没有根了。他觉得后悔,怎么也该回来看看。”   “那时候我不屑一顾,我让他别那么矫情,明明他的童年和学生时代都不快乐,爸爸不负责,妈妈又离去,这里算什么他的家?”   张裕舒皱起眉:“那时候他应该对我也很失望吧。”   这里面对长江,长江的水要比嘉陵江的水浑浊许多,它们在朝天门汇合,交汇处是一条弯曲细长的线,两江泾渭分明。   “谁让人总是会执着于自己没有的东西呢?”林惊昼笑了笑,“他干嘛要对你失望?人和人之间无法互相理解,多么正常。”   林惊昼叹了口气,又说:“因为他死了,你就开始反省自己啊?”   张裕舒没有回答,林惊昼耸肩,有点好笑地讲:“那死了可真好,在世的时候没有享受到的宽容和赞美都一股脑涌上来了。”   林惊昼蹲下来,捡了块扁平的石头,朝着江水丢出去。   石头在水面上跳了两下,就被江水吞没了。   “但那些东西多了,也会拉人沉下去的。”林惊昼说。   张裕舒长久地看了他一眼。   林惊昼笑了笑,又捡一块石头打水漂,他假装无意地问:“我听邓院长说,爱兰中心的创始人是林惊昼啊。”   张裕舒没有遮掩,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一共有三家爱兰中心,分别在重庆,北京和上海,都是林惊昼牵头办的。”   “那为什么现在爱兰的日常维护资金是你在出?”林惊昼转头看他。   “林惊昼的遗嘱里,留了一笔很可观的钱给他的基金会,这个基金会的作用就是维持爱兰中心的运营。但他只留下了钱,却没有找到靠谱的人来管理。”张裕舒直白地说,“以前他有空亲自来监管,但现在他不在了,那自然就会有人想要钻空子。”   林惊昼的心一沉:“你是说有人在中饱私囊?”   “现在爱兰基金会的管理人是林忠明。”张裕舒平淡地讲,“也就是林惊昼的父亲。”   张裕舒看着林惊昼,继续说下去,同时注意着他的表情。   “基金会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服务这三家爱兰康复中心的,林惊昼死后,林忠明接手,基金会的职能就变成了作秀。”   林惊昼忍不住皱眉:“林惊昼把基金会的管理权留给林忠明了吗?”   张裕舒摇头:“没有,但我知道的时候,林忠明已经接手了。重庆的爱兰中心现在是完全脱离的,邓院长知道林忠明是什么样的人,我和她联系的时候,她很高兴。”   林惊昼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邓衍云跟他风雨同舟这么多年,她当然知道林忠明的面目。   “林惊昼死后,林忠明变得很活跃,他打着父爱的旗号,利用早逝的儿子,博取关注。”张裕舒很平静地说。   “他甚至每一年都会拍卖一些林惊昼的东西,表现上说是为了延续林惊昼的慈善事业,其实募集的资金被空转入他名下的别的机构,并没有用于救助活动。”   林惊昼的手都攥紧了,他咬着牙问:“他都拍卖些什么?”   张裕舒转过身,直直地看向林惊昼的眼底:“都是林惊昼的东西,比如演出用过的写着日期的拨片,他的唱片收藏,他的饰品,他做歌的设备之类的。”   林惊昼觉得江风太大了,把他吹得整个人一寸一寸地冷下来。   他终于知道他的房子为什么空了,他留给张裕舒的那些东西,全被他的父亲偷走了。    第41章   回到北京那天,林惊昼失眠了。   自从换了一个身体,睡眠问题就再也没有困扰过他。   哪怕他天天熬夜玩手机,手机一丢就能快速入睡。   但因为林忠明,今天他躺在床上,瞪着黑暗,怎么也闭不上眼睛。   黑暗如同一堵墙,立在他的面前。   他想起许多事,他的母亲离家出走之后,林忠明先是发了疯那样地去各处打听,然后在家里翻箱倒柜,最后他开始喝酒,酒瓶子摔碎在地上,他冲进房间,揪着林兰的衣领,说要打死她。   林惊昼挡在妹妹面前,用尽全身力气推搡他。   那年林惊昼十六岁,林兰十岁。   这一天过后,林惊昼不敢再待在家里,他带着妹妹,坐船去江津,找爷爷奶奶。   奶奶有五个子女,早夭了两个,林忠明是老三,林惊昼是他们的第一个孙子。他出生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他的名字还是奶奶特意请人取的。   奶奶看着一大一小站在门口,第一反应是叹气,她指着林兰说她是冤孽。   林兰出生的时候,还是计划/生育年代,陈碧莹东躲西藏才把她生下来。   交了罚款,家里经济更加拮据,林忠明对此十分不满,对陈碧莹也越来越坏。   或许母亲的出逃是注定的,她忍耐了太久,所以走得这么决绝,拿走了所有的钱,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   林惊昼求奶奶把林兰留下,只要有一口饭吃就可以,他会出去打工赚钱,养活妹妹。   一开始林惊昼在重庆打工,后来认识了几个朋友,告诉他深圳赚很多,他就跟着去了深圳。每个月他会给奶奶汇钱,顺便跟妹妹通话。   没有人再提起林忠明,也没有任何关于陈碧莹的消息。   林惊昼觉得自己活得像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直到他三十一岁那年,他在一个类似好声音的节目上,唱红了《人间夜》。   街头巷尾都开始播放这首歌,他在一夜之间,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歌手。   林忠明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的,林惊昼第一眼几乎没有认出他来。   林忠明特别激动,他的声音都颤抖,他说:“儿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天林忠明坐在他对面,声泪俱下,他说他那天就后悔了,再怎么生气,再怎么伤心,也不该打孩子。   可是第二天就找不到他们了,他急得要命,也怕得要命,生怕他们两个出事。后来他也去找过奶奶,但被拒之门外。   “儿子,这些年,我其实一直在找你。”林忠明伸出手,紧紧握住林惊昼的手,他的声音很沙哑,“我要跟你道歉,是爸爸没本事,爸爸对不住你,才让你这些年这么辛苦……”   林惊昼看着那双开裂的手,如同干涸的土地上蜿蜒的沟渠,和林忠明身上的晒痕一样深刻。   林忠明是一个船员,林惊昼记得他小时候,很喜欢去码头玩。   长江水是浓黄的,翻滚着如同一条巨蟒。   他蹲在码头,经常可以等到父亲的船归来。林忠明站在船头,会大声喊他的名字。   有一回,林忠明喊他跳下来,那时候林惊昼什么都不怕,他像一只雏鸟,充满信任地扑向父亲的怀抱。   他被稳稳地接住了,也被父亲的气味完全笼罩。那是一种复杂的气味,之后的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林惊昼再也没有闻到过比这更浓烈的气味。烟草,渔获,阳光,如同一张网。   林惊昼大笑起来,攀着父亲的脖子,喊起来:“爸爸,你回来了!”   林忠明用满是胡渣的下巴故意扎他:“儿子,最近乖不乖?”   在江水和晚霞的中间,是江上来往不断的运输船,那长长不断的汽笛声,一直响彻林惊昼后来很多个梦里。   林忠明说看到他现在过得很好就放心了,林惊昼正犹豫要不要多留他一会儿,林忠明的电话突然响了。   林忠明的神情变了,他离开座位,去接电话。林惊昼发现林忠明比他的记忆里矮了很多,也更瘦小。   他突然想起那些传言,说林兰不是林忠明的种。   他也想起每年奶奶给他的塞了钱的信封,上面是林忠明的字迹,写着他的名字。   林惊昼坐在那里,被回忆淹没。   林忠明接完电话回来,林惊昼就主动问起,是不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   林忠明摆摆手,说没什么,爸爸会解决的。   于是林忠明站起来,和他道别。那时候他真的像个父亲,他对林惊昼说,好好照顾自己,别太辛苦。   林惊昼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儿时的码头,脚下是奔腾不息的江水,林忠明站在下面,喊他跳下来。   林惊昼握紧了拳头,他怀着期盼说:“爸爸,你留下来吧。”   林惊昼在黑暗中打开手机,光映着他的脸,让他看起来十分苍白,他打开网页搜索林忠明的名字。   和记忆中所有的模样都不同,不是暴戾的酒鬼,也不是苍老的父亲。林忠明穿着西装,面带微笑,轻微的秃顶和发福,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功成名就的企业家。   一切都如此陌生,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是林惊昼的父亲。   林惊昼面无表情地划手机,他看到一条讯息,是一张慈善拍卖会的邀请函。   “点亮星光,共筑希望——为唐氏儿开启未来之门,第四届ALLA慈善拍卖会邀您参与!”   这是爱兰基金会和国内某家知名酒店合作的晚宴形式的拍卖会,林惊昼搜索了一下,因为他的缘故,这个拍卖会名头很响,曝光度高,每年都会吸引不少明星和企业家。   而每一年的重头戏拍品,都是由林忠明提供的。比如去年,他捐赠了林惊昼佩戴过的,尚美巴黎的一款钻石胸针。   这个慈善拍卖会还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林惊昼盯着手机,牙齿咬得很紧。   找张裕舒帮忙肯定是不行的,他也不想让他知道。   林惊昼翻遍了好友列表,最后在一个名字上面,停住了指尖。   林惊昼得到消息迟,两日后就是拍卖会,好在他没有通告要赶,不需要跟王颂扯谎。   拍卖会有着装要求,林惊昼没正经西装,衣柜里最接近正装的是一件表演服,他盯着从肩膀开始延伸下去的黑色闪片,认真思考起把它们全拆光的可能。   杨逢安看他翻箱倒柜半天,就探头进来问他在找什么。   林惊昼说晚上有个活动,要穿正装。   杨逢安一拍脑门:“我差点忘了,昨天你不在,王颂托人送过来了一套西装,他让我跟你说一声。”   杨逢安说完就小跑着出去,然后拎着一套西装回来了。   “我看这西装应该挺贵的,就单独挂起来了。”   衣服外面还套着干洗袋,林惊昼接过来,眨了眨眼睛,有点茫然。他想要么是之后的通告要穿的衣服?但王颂也没跟他提起过。   林惊昼纠结半分钟选择不再纠结,他麻利地把衣服换上,走到镜子前面整理头发。   衣服不是特别合身,稍微有一点大,林惊昼对着镜子转了转,觉得无伤大雅。他去卫生间拿了发胶,把头发抓了上去,露出一半的额头。   杨逢安站在一旁看,评价道:“我还第一次看你穿正装呢,很帅。”   这套衣服确实价格不菲,衬得人格外板正,林惊昼还和以前一样讨厌正装,于是他把手一缩,对着镜子甩袖子,作出一个小小抗议。   时间差不多,林惊昼下楼等待,一辆车停在他面前,他拉开车门坐进去,笑容满脸地打招呼:“李老师,好久不见。”   李巽坐在后座,微笑着冲他点了下头。   在录《童心之源》的时候,李巽就对他多有照顾,后来他救了童童,李巽特意过来找他,跟他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帮忙。   林惊昼见过的人多,知道李巽这话真诚。   他那天临时给李巽打电话,本来只是想问问他有没有办法帮他拿到一张邀请函,李巽说好巧,他也要去参加那个拍卖会,可以带他一起去。   林惊昼跟着李巽,座位也分在他旁边,桌上摆着拍品清单,林惊昼拿起来看,最后一件却没揭晓,只写了个敬请期待。   林惊昼放下清单,问:“李老师,你以前来过吗?”   李巽笑了笑:“这是我第三年来了。”   “您是个好人。”林惊昼说。   李巽很坦诚:“我倒是没有对慈善事业有多热衷,只不过是受人之托。”   李巽饶有兴致地看他:“倒是你,小许,你是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吗?”   林惊昼干笑两下,没有回答。   “这两年来的明星越来越多了,大家发现,过来参加这个晚宴,在拍卖会上随便买点东西,就能拿到一个好口碑。”李巽微微眯起眼睛,“做做样子就能被称为善良的人,工作室还能出两套图,何乐而不为?”   “我认识个小孩儿,他最讨厌这种活动了。”李巽笑了笑。   林惊昼想到了张裕舒,曾经张裕舒也跟他聊过这样的话题,他说他吃力不讨好,费心费力做了那么多,却天天藏着掖着,好像做好事很见不得人一样。   林惊昼就笑,问他,难道我要拿着大喇叭出去喊吗?   张裕舒很认真地点头。   那时候林惊昼只是伸手,揉他的头发。   林惊昼看着桌上属于他的那个拍卖号码,把当时没有对张裕舒讲出来的话,对着李巽说了。   “其实我觉得,哪怕大家只是来做做样子也是好的。做做样子的人越来越多,真正需要的人至少也可以得到帮助。”   “做慈善问其行不问其心嘛。”林惊昼笑了笑。   哪怕是他,创办爱兰康复中心的时候不也带着私心吗?   所以那时候他无法对张裕舒说出真实的想法。   他留下林忠明在他身边,这是对妹妹的一种背叛。因为愧疚,他才会创办第二家,第三家爱兰中心。   他不是什么圣人,也并没有多善良伟大。   他甚至偷偷恨过妹妹,恨她是个唐氏儿。   如果林兰不是唐氏儿,母亲就不会一走了之。那他就不用做一个好哥哥,一个保护者。他的家庭也不会被击垮。   林惊昼按了下眼角,心脏很痛。   但命运没有提供任何选择。 第42章   林兰出生的时候,林惊昼六岁,他跟着爸爸去看妹妹。   那时候陈碧莹刚刚生产完,躺在床上阖着眼睛。林兰躺在襁褓中,眼睛睁开一条缝。   林惊昼没有凑太近,他站在床边好奇地看,刚刚已经有人告诉他,他有了一个妹妹。   有护士过来,林忠明喊住她讲话,表情很严肃,甚至有些吓人。林惊昼不能完全听懂那些词句的意义,只有一句在脑中盘旋。   “她长得就不正常!”   林惊昼就探头继续看,但婴儿的五官都挤在一块儿,脸像一块不够蓬松的老式面包。   林惊昼看不明白,只觉得这婴儿太小太小,好像马上就要消失。   后来陈碧莹出院,坐月子的时候奶奶过来帮忙照顾。那段时间林忠明总是不在家,偶尔出现,也总是像个生气的影子。   有一天林惊昼晚上起夜,听到堂屋里有人在讲话,他趴在门口偷听,声音和灯光一起漏到他的脚边。   “妹妹就送走吧。”那是奶奶的声音。   “不行!这是我的孩子!”陈碧莹压着声音,但听起来还是很激动。   奶奶叹气:“这孩子不正常,可能养不大的。就算养大了,也没法离开家,她没办法靠自己活下去。”   林惊昼的心跳声变得很大,他不懂大人为什么要把妹妹送走。   虽然妹妹哭起来很吵,现在也不会走路和说话,但她就像一只小猫一样瘦弱,林惊昼每次逗她玩的时候,她总是会对着他笑。他走过她的时候,她又总在盯着他看。   林惊昼继续听着,有什么东西涌上来,让他想要冲出去,把妹妹抱进自己的怀里。   “你想要孩子可以再养一个。”奶奶说。   陈碧莹咬着牙:“我会养她的,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会养她。”   接下来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奶奶最后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下个月我也回去了。”   林惊昼长舒一口气,他缓缓站直,背后的衣服布料贴住了他的皮肤,带来一阵轻微的瘙痒。   后来陈碧莹应该无数次后悔过这个决定,唐氏儿智力低下,表达能力很差,林兰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又因为发音不标准,听起来像无意义的呓语。   陈碧莹总是因此崩溃,她对着林兰大喊大叫,但很快会被无力感吞噬,因为林兰听不懂,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变得狂躁,她只会努力微笑,看着家里的人,认认真真地露出笑容。   后来林惊昼让林忠明留在北京,他怀着愧疚之心飞回重庆,林兰也是这样冲他笑的,好像一切都是完好的,她是很幸福的。   唐氏儿可以通过学习获得成长,如何帮助林兰更好地活下去,这是林惊昼创办爱兰康复中心的初衷。   曾经有好几个记者联系过林惊昼,想跟他谈谈爱兰中心的话题,但林惊昼都拒绝了。   他做这件事并不是想获得关注。   但现在想想,他应该更聪明一点,比起一个人埋头苦干,利用明星歌手的身份多说一点,或许可以帮助到更多的人。   但那个时候他太敏感,人们把他托得那么高,他只好做圣人。   现在他死了,他成了圣人中的圣人,林忠明就是圣人的父亲。   现在这位父亲正站在台上,接受掌声和赞美。   主持人说:“现在请林先生来介绍一下我们的压轴拍品吧。”   林忠明穿着合身的西装,熟练地拿着话筒,说:“这是惊昼的吉他,因为很有纪念意义,我也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捐赠的。”   大屏幕上出现了吉他的照片,那是一把木吉他,琴箱上画着涂鸦。   林惊昼竭尽全力,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那是陪他最久的一把吉他,他甚至给他起了名字,名字有点随意,他叫它“一一”。   林惊昼有很多把吉他,每一把都有一个号码。   一一是林惊昼的第一把吉他。   他用它写了很多歌,也用它做了很多次演出,这把琴几乎出现在林惊昼所有的重要场合。   一件物品如果陪伴他很久,仿佛也能生出血肉。   “当然这把吉他的特殊不止在这里。”台上的主持人正在介绍,“格雷这一著名的吉他品牌,在2014年跟林惊昼达成合作,以这把琴为样本,做了特别签名纪念款,全球限量200把。”   “有关注音乐行业的朋友应该知道,当年这把吉他开售时,用腥风血雨来形容也不为过了。”   主持人很会带动情绪,她很激动地讲:“真的太感谢林忠明先生,今天让我们看到了这把琴的原版,这实在太珍贵了!”   林惊昼几乎无法呼吸,那是他的琴,那是他留给张裕舒的琴,那是和他风雨同舟的朋友。   林忠明把它绑架了,现在又假惺惺地把它拿出来。   “这把吉他很重要,也正因为它重要,今天在这个场合,我把它捐献给基金会作为拍品。能用这把吉他帮助更多的人,惊昼知道了,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这番话说得多好啊,简直像排练过一样,多么感人肺腑。最后林忠明还按了按眼角,好像真是个痛失爱子的父亲,却坚强地在帮助孩子继续他的理想。   林惊昼恶心得想吐,他不得不喝了一大口水,才能勉强压下喉咙里发毛的感觉。   他要拿回他的琴。   林惊昼咬着牙,他必须要拿回他的琴。   慈善拍卖会的流程和别的拍卖会一样,但拍卖的过程比较轻松,节奏也更为舒缓。   吉他开始拍卖后,竞争相当激烈,出价也越来越高。   林惊昼举牌参与了两次,但价格很快被超过了。   连李巽都参与了出价。   价格很快被喊到五十万,过了这个节点,出价的人渐渐变少。   林惊昼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多少钱他都没有,于是他再一次举牌,把价格喊到五十五万。   李巽也举牌,他出到六十万。   林惊昼忍不住看他,神情是藏不住的焦灼。   李巽笑了笑,说:“小许,别的拍品我都可以让给你,但这件不行,我也是受人之托。”   竞争还在继续,林惊昼深呼吸了一下,盯着李巽问:“李老师,多少钱你都不让吗?”   李巽拿出手机,上面是个正在通话的界面,他把手机举到两人之间,说:“小舒,你听到了吗?多少钱都不让吗?”   张裕舒的声音传出来:“李叔,你把电话给他。”   林惊昼的手有点抖,他把手机紧紧贴在自己耳朵上,拍卖师已经在问有没有更高的出价,于是他急躁地说:“我要那把吉他。”   “你要来干嘛?”张裕舒很平静地问。   李巽再一次举牌,把价格出到八十万。   “我是林惊昼的粉丝不行吗?”林惊昼胡乱地讲。   张裕舒轻笑了一下:“你觉得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吗?”   又有人举牌,价格涨到了九十万。   “我要这把琴。”林惊昼像个任性的小孩,他不依不饶地再次重复了一遍。   张裕舒无动于衷:“除非你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李巽在他身旁,再一次举起号码牌,淡定地说:“一百万。”   林惊昼想不到任何理由,他听到拍卖师在说:“这位先生出到了一百万!还有没有要加价的?”   林惊昼感到焦急,催促像一座山一样,朝他倾倒下来。   张裕舒没有挂断电话,他很耐心,他正在给林惊昼机会,让他说出一个理由。   林惊昼的汗水顺着脸颊滑下来,他无力地说:“算我求你的。”   张裕舒铁面无私:“不行。”   “一百万第一次。”   林惊昼感觉他的胃和心脏都被一只大手握住,他艰难地呼吸着,无意识地喊着张裕舒的名字。   张裕舒语气柔和了一点:“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林惊昼的琴?”   “一百万第二次。”   林惊昼他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塞进手机里,他被张裕舒吊着,嘴唇翕动,吐出几个字:“因为,因为……那是我……”   “一百万第三次,成交!”   拍卖槌落下的声音把林惊昼吓得一激灵,他有些愣怔地直起身,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浸透了。   “恭喜李先生拿下林惊昼的吉他!感谢您的慷慨解囊!”   大家纷纷鼓起掌来,林惊昼愣愣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他什么也顾不上了,那种恶心的感觉再次冲了上来,他死死捂住嘴巴,用尽最后一点理智,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林惊昼抱着马桶吐了,他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只呕出了一点酸水。   他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感到一阵深深的后怕。   刚刚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因为那是他的琴!他要拿回他的琴!   可是为什么?不久前他还气势汹汹地找张裕舒坦白身份,到了今天却又庆幸他最后没说出这句话。   林惊昼勉强支撑起身体,他走到外面的洗漱台,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   卫生间里响起脚步声,林惊昼猛得抬头,对上了张裕舒面无表情的脸。   林惊昼被吓到了,他后退一步,说:“你怎么在这里?”   张裕舒走过来,他一把握住了林惊昼的手腕,把他扯到自己的面前。   林惊昼有点抗拒,他偏着脸,身体向后倾。他的脸上全是水,连额头前的头发都是湿淋淋的,水珠悬挂在发梢,好像下一秒就会落下。   张裕舒牵制着他,用另一只手拿出手帕,盖到林惊昼的脸上,他的动作不太温柔,指尖隔着手帕捻过林惊昼的脸。   “我一直就在附近。”张裕舒说。   林惊昼没说话。   张裕舒帮他擦完脸,把手帕收回口袋里,对他说:“走吧。”   林惊昼仍在抗拒,他问他:“去哪儿?”   “去我车里。”张裕舒看着他,眼神很静,“你这个样子,还是不要回会场了,今天也有几家媒体在的。”   林惊昼惨淡一笑,他卸了力气,不再试图挣脱张裕舒的手掌。余光能够看见镜子中他的身影,像一条丧家犬。   张裕舒没松开手,他拉着他走出去。   车子停在地库,张裕舒拉开后座车门,林惊昼一言不发地坐了进去。   张裕舒却站在门边没动,他对林惊昼说:“我去拿点东西,你在这里等我。”   林惊昼十分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张裕舒站在那里,又重复一遍:“你不要偷偷溜走。”   林惊昼把眼睛阖起来,没有回答。   张裕舒就站在门边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林惊昼才有些无奈地说:“我知道了。”   张裕舒没有离开很久,他是和李巽一起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工作人员。   司机下了车,他打开后备箱,和工作人员一起把一个箱子放了进去。   张裕舒站在外面和李巽说话,李巽问他:“小许呢。”   张裕舒坦诚地说:“在车里,我会送他回去。”   李巽轻轻皱眉,说:“我该问你俩的关系吗?”   张裕舒轻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还是别问了。”   李巽伸手拍他的肩膀:“那等你知道了,再跟我说吧。”   李巽有人来接,跟张裕舒说完,就走了。   张裕舒拉开车门坐进去,林惊昼坐得很靠边,头偏向窗外,看起来已经睡着。   张裕舒对司机说:“走吧,去林那里。”   林惊昼留给他的房子,他确实不常去,偶尔有时候过去,坐一会儿就觉得难受。   距离不远,张裕舒还没来得及从回忆中打捞起什么,车子就停下了。   林惊昼并没有睡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来这里?”   “物归原主罢了。”张裕舒说。   张裕舒先下了车,他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对林惊昼说:“下来吧。”   林惊昼没动,他看起来十分疲惫:“我上去干嘛?”   张裕舒淡淡地说:“你不走我可以抱你。”   林惊昼微怔,他有些不情愿地下了车。   司机帮忙把后备箱里的箱子拎了上去,房子还是那么空,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冰冷的气味。   司机放下箱子,就离开了。   张裕舒单膝跪下来,把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把充斥着岁月痕迹的吉他。   张裕舒抬起头,说:“你不是想要这把琴吗?现在它是你的了。”   林惊昼的喉结滚了滚,表情十分茫然,他好像没有听懂。   张裕舒把吉他拿出来,递给他,说:“拿着吧。”   林惊昼双手接过吉他,他抱着它,有些混乱地说:“钱我会还给你的。”   张裕舒站在那里注视他,说:“没关系。”   林惊昼瞪圆了眼睛,样子有些无措。   张裕舒继续说:“唱首歌吧。”   林惊昼在盖着白布的沙发上坐下来,他低头拨弦,琴弦震荡的声音在这个房子里被放大,回旋,如同一把刀刃。   林惊昼手颤抖着,他弹不成连贯的曲调,他似乎想要开口,但说不出话。阴影笼罩着他,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张裕舒始终站立在那里,他看着他,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仿佛从未前进过。最后,他笃定地开口。   “林惊昼。”   抱着吉他的男人手猛得一颤。   弦断了。 第43章   2012年,昆明,一个普通的夏夜。   张裕舒骂完林惊昼没良心,就闷头走了,走了几分钟又刹住车,拧过半个身子,只看到空荡的街道,有只虫子在绕着路灯盘旋。   张裕舒不走了,他想这人是真的没良心,居然都没跟上来。   他进了附近一家小超市,买了瓶椰子汁,一边喝一边拿路沿撒气,用脚尖踹一下,踹一下。   椰子汁喝到一半,张裕舒动作突然顿住,他想他干嘛这么在意?不就是个一夜情对象吗?   从小到大,张裕舒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   所以张裕舒意识到自己或许喜欢同性的时候,曾经答应过一位学长的邀请。   结束之后,学长趴在床上,看他穿衣服,问他要不要考虑看看,和他恋爱。   张裕舒当时的表情像是被蛇咬了,他说:“我对稳定的关系没有兴趣。”   学长很洒脱,又说,那有空的时候这样碰面,也不错。   张裕舒又说:“我对这样的关系也没兴趣。”   学长看看他,说,你挺怪的。   张裕舒点了点头,他拿好了东西,说:“以后不用再联系。”   实际上,快感的获取相当简单,随便找一个人也可以体验到。但短暂的激情褪去,张裕舒只觉得乏味。   夜已深,张裕舒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但恋爱他更没兴趣,人心易变,连世俗的婚姻都无法保证忠诚,何必要费心费力去经营一段大概率失败的感情?   而且,他对谁都没兴趣。   张裕舒喝完椰子汁,把盒子丢进垃圾桶。   他在外面磨蹭半天,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慢腾腾走回酒店,掏出房卡,格外小心地把门推开一条缝。   很好,房间里是黑的,林惊昼应该已经睡着。   张裕舒弯着腰,轻手轻脚地往里面挪,心想着赶紧把自己的东西拿走,明天一早就离开昆明。   但他还没摸到床边呢,灯突然亮了起来,林惊昼背对着他躺在床上,问他:“你在干嘛?”   张裕舒一阵尴尬,他直起身,不满地说:“你还没睡啊。”   林惊昼滋溜一下坐起来,抱起胳膊,满脸严肃地说:“因为我在等你。”   张裕舒“哦”了一声。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林惊昼盯着他,他看起来有点生气,“都凌晨三点了!”   张裕舒转开脸,故意装作没听见。   林惊昼拿他没办法,他翻身下床,走到张裕舒面前,冲他伸出手:“手机给我。”   张裕舒没动:“干嘛?”   林惊昼烦死他了,他直接一把抱上来,死死压住张裕舒的脊背,然后用另一只手掏出了他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   张裕舒想推开他,林惊昼却把下巴也垫了上来,同时特别不要脸地偏头,亲了一口他的侧颈。   “别动。”林惊昼有点严肃。   张裕舒面无表情:“你到底要干嘛?”   林惊昼把手机举着,又说:“把密码告诉我。”   张裕舒回他:“不要。”   林惊昼把手机递到他面前,嘴唇贴住他的耳朵,用气音讲:“你自己输。”   张裕舒真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这套,他有些厌烦地说:“我告诉你,但是你离我远点。”   林惊昼撇撇嘴,说了句“没劲”,就松开了手。   张裕舒按完密码,把手机丢给他。   林惊昼坐在床上,麻溜地按下一串号码,他说:“这是我的手机号,我给你存好了。但我的手机丢了,所以家里的座机号码也写给你。”   “多少来着……”林惊昼抓了抓脖子,表情有些迷茫,他一边不确定地按按钮一边自言自语,“应该是这个吧……”   张裕舒一脸无奈。   “保险起见,我把我家地址也给你,还有公司名字。”林惊昼在手机上打了一串文字。   张裕舒皱眉:“你给我这个干嘛?”   “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如果你后面还想联络我就联络我吧。”林惊昼仰起脸,冲他一笑。   张裕舒撇嘴:“谁要联络你?”   林惊昼笑着仰躺下去,用脚去勾张裕舒的腿:“我想你联络我啊。”   但林惊昼写号码还少写了一位,张裕舒从前往后数,又从后往前数,对着这个只有10位的电话号码翻白眼。   他在心里计算,可能性有10×10=100种,他最多给林惊昼三次机会。   张裕舒从末尾开始试起,打了三通错误电话后,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满脸冷漠地,试了第四次。   一听到属于林惊昼的那种不太着调的声音响起来,张裕舒顿时心头火起。   “电话号码你少写一位不知道吗!”   张裕舒劈头盖脸一顿输出,骂完人就把电话挂了。   林惊昼立马打了回来,声音放软:“小舒,我错了。”   张裕舒又把电话挂了。   林惊昼坚持不懈,再一次打回来,但是被张裕舒按掉了。   于是林惊昼十分善于变通地开始给他发短信,一条接着一条,像极了他在张裕舒身边时,嘴巴里会不断蹦出句子。   “我错啦,我错啦。”   “那时候我怕你拒绝我心里乱才写错了。”   “作为道歉的诚意,我已经背出你的电话号码了!”   “理我一下!理我一下!”   “我背给你听!快点接电话!”   张裕舒使劲闭了闭眼睛,只觉得手机上站着一只珍珠鸟,白白的羽毛,黑溜溜的眼睛,一开口却是林惊昼的声音,特别惊悚。   林惊昼的电话很快又打过来,张裕舒等了一会儿才接起来,还没开口呢,对面的人已经替他下结论:“看来你原谅我了嘛。”   尾音还拖得很长。   “哦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在哪里读大学呢。”林惊昼说。   张裕舒淡淡地说:“挺远的,在上海。”   林惊昼“噢”了一声:“不远啊,我这个工作经常天南海北跑,下个月正好在上海有音乐节,你要不要来看?”   张裕舒不假思索地说:“我很少听歌,不用了。”   林惊昼倒也听起来没有太失望:“那等我来上海了找你玩。”   张裕舒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林惊昼那边就有人在喊他,于是他丢下一句要去工作了,就挂了电话。   音乐节前一周,舍友也提起这件事,说要跟学长去做志愿者,可以免费看演出,没准还能弄到林惊昼签名呢。   张裕舒在一旁不为所动,舍友说得兴奋,他觉得有点吵,键盘按下好几个删除键,特别煞风景地来了一句:“林惊昼的签名有什么好?”   “靠,我可喜欢他的歌了,编曲写词都牛逼。”舍友说。   张裕舒“哦”了一声,淡淡地说:“真奇怪了,林惊昼没火的时候,怎么没人这么懂他的音乐?现在名气大了,谁都要夸他一句,这种欣赏可真廉价。”   舍友已经习惯他时不时这样夹枪带棒地讲话,直接选择避开这个话题。   音乐节当天,舍友回来得很晚,张裕舒躺在床上,听到他压低嗓子跟还在下面打游戏的另一个舍友说话。   “我真要到林惊昼的签名了!他人好好!可惜没合影。”   张裕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今天的短信页面十分安静,不像前几天,林惊昼隔三差五要发来几句废话。   张裕舒不满地把手机往旁边一丢,把眼睛闭上了。   手机在这个时候震了两下,伴随着舍友滔滔不绝的背景音,张裕舒皱着眉,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消失了一天的人又开始吵闹。   “我在上海了!明天有空吗!”   “我叫车来接你(^ ^)”   “小舒小舒,收到请回复!”   张裕舒打字回他:“几点?”   林惊昼应该很闲,没到半分钟就回了过来:“等我俩都睡醒,不着急。”   张裕舒追问:“那差不多是几点?”   林惊昼诚实地回了三个字:“说不好。”   一股怒气涌了上来,张裕舒把手机往旁边一扔。但为了在宿舍维持他现在已经睡下的假象,他忍住了给林惊昼打电话骂人的那种冲动。   情绪的堆积就像气球,第二天等待林惊昼联络的时间里,这个气球越胀越大,到了下午两点,充满他整个脑海的气球让他决定,他今天不要见他。   但林惊昼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他在十分钟后给他打电话,十分认真地疑惑:“你们学校怎么不让我进去?”   张裕舒抓起桌子上的钥匙就往外走,声音很不高兴:“你怎么过来了?”   “我打车啊。”林惊昼嘿嘿一笑。   张裕舒被他噎住,又问他:“你在哪个门?”   林惊昼的声音飘远了:“师傅,这是哪个门啊?”   张裕舒:“……”   等张裕舒走到东门的时候,林惊昼已经和保安师傅熟到坐在一张板凳上喝茶了,林惊昼看到他,冲他招手,还一脸得意地跟保安师傅介绍:“叔,这是我弟弟,帅不?”   张裕舒在一旁气得要冒烟。   林惊昼走出来,冲张裕舒眨眨眼,勾住他的脖子带着他往外走。   张裕舒不耐烦地挣脱:“你真是不怕被人认出来。”   林惊昼只戴了一顶鸭舌帽,帽檐下一张漂亮的脸,眼角向下,唇角向上。   “不承认就好了。”林惊昼无所谓地讲。   张裕舒伸手用力压了下他的帽檐,不满地说:“你能不能有点时间观念?”   林惊昼“啊”了一声,然后说:“对哦,我还没吃饭。”   张裕舒板着脸,扯着他的胳膊,然后干脆地在路边伸手拦出租。   “干嘛不去你们食堂吃?”林惊昼问。   张裕舒皱眉:“你想被认出来然后在我们学校引起混乱吗?”   林惊昼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张裕舒一把塞进了车里。他很不满地说:“我才刚离开酒店,我不要回去。”   张裕舒给司机报了个地址,瞪了林惊昼一眼。   林惊昼吐了吐舌头,扮可爱。   张裕舒不为所动,转过脸去,不理他了。   张裕舒带他去了学校附近一家有包厢的餐厅,林惊昼叽叽喳喳格外话多,只有吃东西的时候会短暂安静,食物在他的腮帮子上鼓出一座小山。   吃完饭,两个人就回到了林惊昼住的酒店,刚关上门,林惊昼就扑上来,嘴唇在张裕舒脸上印了一下。   张裕舒猝不及防,没好气地说:“干嘛啊?”   林惊昼歪着头看他:“我在哄你高兴啊。”   张裕舒“切”了一声。   林惊昼凑过来,拉起张裕舒的手,笑着说:“我来晚你不高兴啦?”   张裕舒偏过脸:“没有。”   林惊昼仰起脸,嘴唇擦过他的侧脸,最后含住他的耳垂。   “但是我洗好澡了。”林惊昼的呼吸如同一条蛇,缠在张裕舒的耳畔。   张裕舒不为所动:“这就是你的哄人方式?”   林惊昼按住他的皮带扣,微笑起来:“反正如果是我的话,应该挺受用的。”   张裕舒伸手按住他的腰,顺着脊柱往下滑,没好气地打了一下。   林惊昼又笑:“你还有这种癖好啊?”   张裕舒懒得跟他说废话,他一把勒住林惊昼的腰,把人扛起来,扔到了床上。   午后的时间就这么被浪费掉,等到他们从床铺中抬起头,日头已经偏西,天空被染上淡淡的橘色。   林惊昼侧躺着,用手摸张裕舒的眉毛,他有些好奇地问:“你肚子上怎么有道疤啊?”   张裕舒扯过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淡淡地说:“小时候急性阑尾炎,开过刀。”   林惊昼把被子踢开,人就这么滑下去,他凑近看那道斜着的疤。   张裕舒的皮肤很白,年轻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肌肉是薄薄的一层。这就让那道疤看起来很突兀,好像是谁不小心,用画笔意外划下了一道。   林惊昼用嘴唇碰了碰那道疤,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张裕舒伸手轻拍他的发顶,有点臊:“你干嘛?”   林惊昼就这么抬起头来,一对眼珠剔透明亮:“我觉得你很厉害啊,我最怕医院了。”   张裕舒抿了下嘴唇,逞强:“这有什么的。”   “哦对了。”林惊昼突然坐起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说完他就翻身下床,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就这么赤条条地走到外面的客厅里,蹲在行李箱边翻找。   张裕舒看着他,忍不住说:“你能先穿个衣服吗?”   林惊昼从善如流,从行李箱里扒拉出一件短袖就套上了。这衣服宽大,麻袋一样,林惊昼露着两条长腿,在床边原地起跳,精准降落到张裕舒怀里。   “给你的。”林惊昼递给张裕舒一个盒子。   张裕舒打开,发现是一部手机,还是最新款的iPhone。   “你给我这个干嘛?”张裕舒皱眉。   林惊昼理所当然地讲:“我不是手机丢了吗,就买了个新的,顺便也给你买了一个。”   张裕舒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呢,林惊昼就笑起来:“这样我们用的就是情侣款了。”   张裕舒微怔,他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林惊昼,有点不解:“我们是这种关系吗?”   林惊昼正趴在床边捞扔在地上的裤子,他把自己的手机扒拉出来,有点疑惑地回头:“你说什么?”   张裕舒咽了下口水,他看到林惊昼手里那个白色的手机,和自己手里这个是同款不同色。他抿了下嘴唇,改口说:“那谢了。”   林惊昼心满意足地靠过来,他拿过张裕舒手里的手机:“我想看看颜色不同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所以这个也打开玩过了。”   张裕舒一阵无语,刚想挤兑他一句,林惊昼就打开相机把手举高了。   镜头里出现两个人的脸,他们靠在床上,头发都乱乱的,张裕舒没穿衣服,林惊昼肩窝有个可疑的牙印。   张裕舒莫名有些紧张:“传出去可是艳 照门了。”   林惊昼“哦”了一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在张裕舒头上比耶,快乐地说:“来,三、二、一,茄子!”    第44章   张裕舒缓步走到林惊昼面前,房间里的灯散射开,光线强烈到让人觉得一切都无法躲藏。   确定了近来一直在怀疑的事情后,张裕舒反而觉得很平静,此时此刻,他平静到几乎无法感受到自己的情绪。   “这套西装是你的,我猜你忘记了。”张裕舒说。   黑色的迪奥高定礼服款,林惊昼在公开活动上穿过很多次,也是第一年林忠明拿出来拍卖的东西。   林惊昼不爱穿西装,这套是为了出席一些相对正式的场合才买的。   但对现在这个身体来说,就没有那么合身。   现在他比原来矮了一些,骨架更小,在原主的那个男团里并不是打眼的存在。   但他独自在舞台上唱歌的时候,那种从容自信的感觉,仿佛可以拿下全世界。   张裕舒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他比林惊昼年轻好多,眉目精致如画。以至于会让人恍惚,林惊昼的二十一岁是否也是这样,没有黑眼圈没有烦恼,只要笑一笑,谁都要为他倾倒。   林惊昼没有说话,他看起来特别颓废,愁苦的表情和年轻人的脸摆在一块儿,实在割裂。   他有气无力地说:“张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裕舒冷笑:“前几天你不是跑到我面前来跟我说你就是林惊昼吗?怎么今天又不承认了?你的灵魂可真是来去自如。”   林惊昼这才抬起头,他的脸惨白,他把吉他放到一边,很轻也很颓唐地说:“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这句话让张裕舒找回了他的情绪,怒意一下子涌上来:“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不想面对的时候,就要逃避。”   吉他断了的那根弦,弯曲着,独自翘开,在空气中震荡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林惊昼闭上眼睛,用沉默对待张裕舒的诘问。   张裕舒吸了一口气,用尽最后一点耐心,说:“这是你给我的回答吗?”   林惊昼偏过脸去,不带情绪地陈述:“林惊昼已经死了。”   张裕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的理智在疯狂地后退,他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咬牙切齿:“那你他妈是谁?”   林惊昼反而笑起来,他的表情如此惨淡,今天一整晚酝酿的低气压在这一刻爆发,他抓住了张裕舒的手腕,直视他的眼睛。   “我也想知道我他妈的为什么在这里!”   “我特么早就死了!”   张裕舒从未见过林惊昼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钳。   张裕舒松开了手,林惊昼的指甲划过他的手背,带来一阵刺痛。   林惊昼开始控制不住地咳嗽,他歪着身子半躺在沙发上,咳得惊天动地,那样子,仿佛要把身体里错位的灵魂呕出来。   张裕舒感到一阵无措,他仿佛做错了什么事,脑脖子上升起一种热辣辣的感觉。   他不明白,一个永远对着他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人,为什么现在脸色灰败得如同一个死人。   林惊昼趴在那里,垂着头,但弓着肩膀,如同一只困兽。   他开始笑起来,笑声中惨杂着哽咽,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将他压垮了。   林惊昼缓慢地爬起来,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脸,重复了一遍:“林惊昼已经死了。”   张裕舒条件反射一般地向前,在挥出拳头之前又突然找回理智,他看着面前的人,目光变得无比冰冷。   最后,张裕舒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离开了。   林惊昼的感觉变得很迟钝,他隔了好久才听到门关上发出的那一声响。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站起来,步伐摇摇晃晃。   他几乎是循着本能在行动,林惊昼走进书房,用颤抖的指尖,打开那个暗格,取出密码箱。   八音盒和发夹还好好地放在里面,林惊昼捏住那个发夹,眼泪突然就滑了下来。   他伸手把眼泪擦掉,然后打开八音盒,扶起摔倒的跳舞小人。   发条拧起来有些费劲,林惊昼的手又有些抖,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拧到了头。   接着他平躺下来,书房里的地毯有一股冷冽的味道,因为年头久了,变得有些扎人。林惊昼觉得自己好像躺在冬日干枯的草场之上。   八音盒开始旋转,清脆的声音在静夜里回旋,林惊昼把双手放到胸前,握着发夹的手势如同握着一支花。   张裕舒大概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八音盒,所以他不知道,这个八音盒的音乐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八音盒是林惊昼在旧货市场买的,他拆了原来的机芯,花了很久的时间,重新做了一个。   谱子用的是《日后常相见》。   可惜这是一个尴尬的礼物,送礼的人不知道如何递出去,收礼物的人拿到也并不开心。   发条很快就转完了,林惊昼闭着眼睛,眼角有一些湿润。   黑暗从窗外流淌进来,林惊昼躺了很久,才有力气坐起来,他把八音盒放回保险箱,发夹放到口袋里。   卫生间里的镜子还在,林惊昼走过去洗了把脸,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真像个孤魂野鬼。   那不是他的脸,身体也不是他的身体,但关于林惊昼的一切仍然在纠缠着他。   林惊昼捻掉脸上的水珠,开门下楼,他正要打电话叫车,却被车灯晃了一下。   张裕舒的车停在他面前,后座却空无一人,司机师傅摇下车窗,对他说:“张总让我送您回家。”   林惊昼抿了下嘴唇,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谢谢安叔。”   到家已经是后半夜,杨逢安已经睡了,林惊昼把衣服一脱,就倒在了床上。   他实在太过疲惫,但脑子里又像是有虫子筑了巢,在不停地嗡嗡作响。   林惊昼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中间杨逢安喊他吃饭,他也只是含糊应了一声,又再次昏睡。   真正睁开眼,是因为他蹬掉了被子,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林惊昼觉得喉咙巨疼无比,他有点费力地抬手摸额头,只觉得手心一片滚烫。   他依稀记得,明天还有通告,于是他走到客厅里,试图寻找药箱。   杨逢安今天没出门,听到动静走出来:“你醒啦,我今天做了饭,你热一下再吃。”   林惊昼“嗯”了一声,问他:“家里的退烧药还有吗?”   杨逢安凑过来,用手摸他的额头,碰到的那一刻立马又缩了回去:“我去,这么烫。”   杨逢安找出柜子里的温度计,递给他:“你先测测体温。”   这是最老式的那种水银温度计,林惊昼小时候老是用,他甩了甩温度计,把它夹到腋下。   “哦对了,刚刚你经纪人给我打电话来着。”杨逢安说。   林惊昼觉得头晕,就坐下来,他有点奇怪:“王颂还有你的联系方式吗?”   杨逢安给他倒水,说:“王颂没有,但我有你大老板的微信,他先给我发的消息,说你不接电话,又问你在哪里。”   林惊昼“啊”了一声,表情空白。   “我跟他说你在家里睡觉,他就问我要了我的号码,说让你经纪人联系我。”杨逢安解释道。   林惊昼喝了水,嗓子好受了一点,但头还是很晕,他感觉呼吸都是烫的。   “所以王颂跟你说什么了?”   杨逢安说:“王颂说明天的活动取消了,让你在家里休息。另外就是快过年了,公司也要放假了,他说你年前也没有别的工作了,可以早点回家。”   林惊昼沉默一阵,他拿出温度计看了一眼,说:“完了。”   杨逢安伸手接过温度计,“呀”了一声:“都39度了,你还是先去医院吧。”   林惊昼摆了摆手,说:“没事,我很快就好了。”   杨逢安都觉得他在说胡话了,他有点担心地说:“穿个衣服,我们去医院。”   林惊昼摇了摇头:“昨天我得罪了大老板,张裕舒看来是要把我雪藏了。”   “这个降温效果应该很好。”林惊昼抬起脸,弯起眼睛笑了。 第45章   杨逢安确信他真的烧傻了:“我们还是赶紧去医院吧。”   林惊昼摇了摇头,十分坚定地拒绝:“我不去。”   杨逢安满头问号,他有点无奈:“许来,你是小屁孩吗?只有我妹妹才会闹着不去医院。”   “我最讨厌医院。”林惊昼整张脸都皱在一块儿,“我吃点药就行了。”   杨逢安服了他了,他转身去柜子里找药箱,把退烧药翻出来给他:“如果不退烧,肯定要去医院的。”   林惊昼这下老实了,点了点头,把药一股脑咽了下去。   年轻的身体恢复得确实快,他稍微吃了点东西,又睡了一觉,第二天就退烧了。   虽然退烧了,林惊昼还是被杨逢安看着,喝维C泡腾片。   今天没有工作了,林惊昼也没打电话再去问王颂,他拿出手机,看回家的高铁票。   买之前,他又有些犹豫,界面切换到通讯录,想着还是要先给谢兰打个电话。   他当许惊洲大半年了,很少给谢兰打电话,节日的时候会寄点东西,也是微信上发个消息就完事。偶尔谢兰会给他打电话,但也只是聊些琐事,说不了几句,谢兰就会说让他去忙。   其实他没什么好忙的,但面对母亲这种角色的时候,总是嘴笨。   电话接通很快,林惊昼深呼吸一下,生硬地先喊了句“妈”,然后说:“公司放假了,要不要我带点什么回来?”   谢兰笑了:“啥也不用带,你放假了没事就早点回家,现在车票不好买,我让你爸去车站接你。”   “没事啦,我自己打车回来。”林惊昼说。   “怕你爸说你啊。”谢兰压低了声音,“老许还偷偷看你的比赛呢。”   林惊昼想笑,但一笑就咳嗽,赶紧拿远了手机,闷着嗓子咳了好几声。   谢兰还是听到了:“你是不是感冒了?吃过药没有?”   林惊昼感到一阵心虚:“我吃过了。”   “肯定又是不穿秋裤。”谢兰开始数落他,“着凉了知道保暖了,生病了知道后悔了………”   林惊昼微微把手机拿远一点,等谢兰说完了,他才去卖乖:“知道了妈,我错了,我现在就去买车票,明天当面接受你的批评。”   听他说明天就回家,谢兰相当高兴,注意力立马转移:“那明天想吃什么?我让老许去买菜。”   挂了电话,林惊昼才意识到他的嘴角一直是往上提的。   谢兰和邓衍云拥有同样的,能让人放松下来的魔力。   林惊昼确实也不怎么想待在北京了,张裕舒说得没错,他这个人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跑得远远的,这样可以当做问题不存在。   林惊昼飞快订了票,又点了外卖买了特产,最后给自己定上了一整排的闹钟。   他太久没有独自坐过车,提前好久就来车站等待。春运已经开始,高铁站仿佛成了北京的景点,熙熙攘攘全是人。   服务台附近还安排了好几张桌子,有几个看上去已经退休的大爷站在那里,正在用毛笔现场写“福”字。   林惊昼时间充裕,也过去凑热闹,看了半天,美滋滋地挑了张最喜欢的“福”带走。   林惊昼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红纸卷起来,找了个检票口的位置坐下,他看着忙碌的返乡人从他眼前不停走过,心里诸多感慨。   以前过年,他总是回重庆。名气响了以后,就可以任性一点,推掉一整个春节假期的工作,用来陪林兰。   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他总带着林兰去江津,四牌坊小学附近有他最爱吃的豆花饭,老板从不当他是什么名人,总是小林小林地喊他,还嘲笑他吃不了特辣。   后来江津没有了亲人,林惊昼就没再去过,过年常带着林兰去爱兰中心,陪那些没有亲人的孩子一起玩。   邓衍云总跟他讲,这么恋家,又这么爱照顾孩子,早点成家才好。   林惊昼每次都是摇头,开个玩笑应付过去。   他性向的事没跟邓衍云讲过,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他明明知道邓衍云一定能够给他包容和理解,却不敢把挣扎和苦闷倾诉给她。   林惊昼到了太原之后,打了个车,司机把他放在小区门口,林惊昼张望一番,直接问门卫大爷:“师傅,8幢往哪走啊?”   门卫大爷看他好几眼,来了一句:“老不回家,把家都忘了。”   林惊昼感觉额头上出现硕大一滴汗,他干笑两声:“我不认路。”   大爷给他指了方向,林惊昼拖着行李箱上了四楼,谢兰正在家里等他呢,听到动静就打开门,笑容满面地说:“儿子回来啦。”   林惊昼正要脱鞋,谢兰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   林惊昼叹了口气,“妈”都喊得顺畅了起来:“妈,我穿秋裤了。”   谢兰把他的行李箱往家里一拉,说:“你爸遛狗去了,等他回来就开饭。”   林惊昼知道许来家里有条狗,是只杂毛的小土狗,叫贝贝。   谢兰锅上还烧着菜,赶紧又进了厨房,她一边挥舞锅铲一边对林惊昼说:“被子给你晒过了,自己去铺床!”   林惊昼乖乖应了,尽量表现得很熟练地往家里走,他眼睛像个探照灯一样到处看,好在房门都是敞开的,他看准尽头的那间房间应该是许来的,就提着行李,跟小偷似的,赶紧钻进去了。   许来的房间很整洁,书柜里没有多少书,一半都被汽车模型占了。房间里还有台DVD播放机,在它附近有一筐碟片。林惊昼翻了翻,几乎全是韩国男团女团的专辑。也有一些没有包装的光盘,看起来是国内翻录的。   林惊昼一下子觉得有点难过,他坐在卧室的转椅上望天,实际上许来才是因为热爱走进这个行业的人,可惜这里辜负了他的期待。   没隔多久,林惊昼听到了外面门打开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密集的小碎步和两声狗叫,然后是许玉成的声音响起来:“臭小子回家了?”   林惊昼赶紧从椅子上弹射起来,走到外面,十分乖巧地喊了声:“爸。”   许玉成皱着眉,刚要说什么,贝贝却先他一步发作,小狗冲着林惊昼呲牙,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声。   许玉成赶忙拉住牵引绳,对着贝贝说:“哎哟哟,这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你忘啦?”   谢兰也转出来,问:“贝贝怎么了?”   贝贝看到妈妈,声音就低了下去,尾巴也重新摇了起来。谢兰伸手揉了把贝贝的头,笑着说:“你哥太久没回家,你都把他忘了啊。”   林惊昼站在一旁很尴尬,他想,动物果然有灵性,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个鸠占鹊巢的坏人。   在谢兰的安慰下,贝贝总算不冲林惊昼叫了,但它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绝不踏入林惊昼为中心的三米之内。   吃晚饭的时候,谢兰依旧觉得奇怪:“以前你难得回家,贝贝也没冲你叫过啊。”   许玉成在一旁阴阳怪气:“那是因为以前他不是红头发就是黄头发,贝贝拿他当动物同类呢。”   林惊昼摸摸自己的黑头发,说:“我现在改邪归正了。”   许玉成瞪他一眼:“耍什么贫嘴?”   林惊昼吐了下舌头,把碗里的菜全扒拉进嘴里,心满意足地说:“好吃好吃。”   谢兰看着他直笑,特别高兴地给他夹菜。   林惊昼就这么在太原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日子。   年三十那天,许玉成开车,带着一家人去乡下爷爷奶奶家吃饭,林惊昼一个亲戚也不认识,只好跟在谢兰身边,假装腼腆内向。   吃完饭,小孩都出去放烟花,林惊昼坐着没动,低头在那里扣手机。   谢兰问他:“怎么不一起去玩?”   林惊昼撇撇嘴,说:“我嫌吵。”   许玉成端着酒杯,挤兑他:“你就是胆子小。”   林惊昼凑过去,眼疾手快地从许玉成口袋里扒拉出好几根烟。   “我举报,这人偷偷藏烟。”林惊昼跟谢兰说。   谢兰瞪了许玉成一眼,许玉成心虚转头,说:“这是别人给我的,我就顺手拿着。”   林惊昼把烟塞进自己口袋,笑嘻嘻地说:“全部没收。”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跟两位说:“我出去转转。”   谢兰冲他摆手:“去玩吧。”   林惊昼走到外面,他没加入放烟花的队伍,反而是走到没人的地方,他把烟叼在嘴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打火机和一双一次性筷子。   他怕手上的烟味会被谢兰闻到,所以用筷子夹住烟,送到嘴边吸了一口。   林惊昼仰起脸,把烟吐出去。   深蓝色的夜空中,不断升起绚烂的花火。孩子们的笑闹声混在噼啪作响的烟花之中,贝贝在和奶奶家的小狗打闹,扑了一身的灰,它们的背后,是透出暖光的玻璃窗户,大人们还在喝茶聊天,一切都显得那么热闹而圆满。   林惊昼却像个局外人那样,沉默不语地抽光了两根烟。   再抽下去烟味就没法遮掩,林惊昼放弃了抽第三根的想法。他吸了吸鼻子,吐出一口白气。   许来的父母很好,今天的年夜饭也很好,但越是其乐融融,林惊昼就越是清楚,这是别人的身体,别人的家人。   这一切都不是他的。 第46章   年初一林惊昼睡了个懒觉,醒了打开朋友圈,给所有发新年快乐的人都点上赞。   然后他把手机往旁边一丢,人摊成一个大字型,呆呆地看天花板。   占着别人的身体享受别人父母的关心,拿得太多心里就格外有负担。   来自血缘的爱是世界上最不需要理由的爱,哪怕不懂如何爱子女的父母,也能循着大多数人的脚印,把这件事模仿出百分之六七十。   哪怕总是吵架的,不和睦的,用这样一根纽带牵着,闹到最后心里也总想起一家人这种字眼。   但也有不幸运的人,从小到大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氛围,能聚在一起和和气气过个年。   年初四回北京的机票特别便宜,时间也很合适,林惊昼盯着看了好久,点了购买。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在餐桌上说:“临时有工作,我初四得回北京。”   说谎话有些心虚,林惊昼低下头夹菜吃。   谢兰和许玉成都静了静,许玉成先“哼”了一声:“都说了不要混什么娱乐圈,大过年的工作什么?你们老板真够黑心的。”   张裕舒无端挨骂,林惊昼赶紧在心里默念一连串对不起。   谢兰有点失望,但还是笑着说:“那你没有几天假期了,好好休息休息,明天二舅家请客,你要是不想去就别去了。”   林惊昼十分愧疚,乖乖点了点头。   剩下的日子里,林惊昼在家努力做爸妈贴心的小棉袄,还承担了遛狗的工作。   在零食的诱惑下,贝贝已经不那么排斥他,加上小区老有小孩玩鞭炮,贝贝被吓到就往林惊昼身后躲。   林惊昼老是一把捞起贝贝,抱在怀里,得意洋洋地说:“别怕,哥哥保护你。”   他根本不会抱狗,贝贝在空中蹬腿,呜呜叫着谴责他。   等他和贝贝混熟到可以一起躺在沙发上午睡了,回北京的时候也到了。   许玉成嘴上嫌弃,还是亲自开车送林惊昼去机场,他一路上都在放一个读散文的栏目,讲的全是心灵鸡汤。   林惊昼怀疑许玉成是想给他洗脑,什么工作要脚踏实地,努力一定会有回报,找个好老婆幸福一生。林惊昼选择在脑袋里唱歌,屏蔽广播里的气泡音。   到了机场,林惊昼拉着沉重的行李箱(里面被谢兰塞满了特产零食和她做好的拌饭酱)和许玉成说再见。   许玉成板着一张脸,说:“下次比赛要拿冠军。”   林惊昼忍不住笑:“那你给我投票了吗?”   许玉成嫌弃地冲他挥手,很傲娇地来了一句:“你说呢?”   林惊昼冲他比个心,心情很好地说:“我走啦!”   许玉成点了下头:“到北京了说一声。”   林惊昼有上百次的飞行经历,这种来自家人的叮咛却没听过几回,这一瞬间他甚至想钻回许玉成的车里,撒泼,说不想走了。   但现实是他头也没回,径直走进了机场大门。   落地北京之后,林惊昼去行李转盘等托运行李,旁边突然出现了两个女孩,一个黑头发一个红头发,两个人满脸激动地冲他挥手,又做戴口罩的手势。   林惊昼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没戴口罩。   他笑了一下,坦诚地说:“大过年的,我还以为没人会认出我呢。”   红头发女孩看起来特别开心:“偶遇这种事居然被我遇上了!可以合影吗?我好喜欢你的,洲洲。”   林惊昼好脾气地点了点头,轮流和两个人拍了照片。   行李还没出来,林惊昼不想引起围观,就往旁边挪了挪。三个人这么面对面,不讲话也很尴尬,他就从背包里找出一包巧克力饼干,拆开了,问她们:“吃吗?”   于是三个人跟小学生分零食一样,你拿一块她拿一块。   黑发女孩看起来幸福得快哭了:“倒霉到头果然有好事。”   林惊昼关切地询问:“出了什么事吗?”   另一个女孩替她解释:“她家里催婚催到疯魔,春节假期给她安排了九场相亲,她实在受不了,就买了机票回北京。我是正好想来北京玩,就跟她一起来了。”   林惊昼冲她竖大拇指:“拒绝不想要的事情,你好厉害。”   “其实她内耗得要命。”红头发的女孩爽朗地给了她肩膀一拳,“明明就是做得很好很厉害嘛,不要委曲求全!”   林惊昼认真点头,他温和地笑起来:“确实,忠于自我才能掌握自己的生活。”   两个女孩看着他,突然笑了:“洲洲,你比我俩都小,讲的话这么深沉。”   林惊昼把眼睛弯起,恢复到活泼的年轻人状态:“这是我从一个朋友身上学到的。”   行李转盘终于开始传送行李,林惊昼跟她们道别,拿了箱子坐地铁回家。   家里没人,杨逢安要到年初八才回来,但每天还不忘记在朋友圈里学习打卡。   林惊昼收拾完行李箱,用谢兰做的肉酱下了碗面,风卷残云地光盘了。   洗完碗,林惊昼在茶几上发现了一个红色塑料袋,他有些好奇地打开看,发现是一包烟花。   林惊昼翻了翻,找出一包仙女棒,这玩意不受烟花禁放条例管制,林惊昼简直像挖到了宝藏,特别开心地带着它下楼了。   张裕舒的车出现的时候,林惊昼正在幼稚地甩仙女棒。   张裕舒下了车,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不再靠近了。   林惊昼看到他,有点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张裕舒板着一张脸,不说话。   林惊昼知道他还在生气,就走过去,强行把手里的仙女棒塞给他,还故意露出一个特别甜蜜的笑。   “张总这么关心我的行踪呀,我今天才到北京的。”林惊昼说。   张裕舒睨了他一眼,说:“你今天在机场分零食的视频,被转发了八千次。”   林惊昼“哇”了一声:“那我有没有上热搜?”   张裕舒把仙女棒拿远了一些,表情嫌弃,林惊昼凑上来,趁机替他点上了,一下子火星四溅。   张裕舒骂人的话刚到嘴边,林惊昼在一旁呜哩呜哩起哄:“你要甩呀,甩起来才好玩。”   张裕舒说:“你没上热搜。”   林惊昼“哦”了一声,说:“小气鬼,不给我买一个。”   张裕舒回怼他:“胆小鬼,还好意思说别人。”   仙女棒在两人中间,烧得噼里啪啦的。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仙女棒都烧到了底,泛出一缕青烟。林惊昼先妥协:“没劲,我正好也不想玩了,走吧,上楼,请你喝一杯。”   张裕舒吐出两个字:“不去。”   林惊昼缩了缩脖子,说:“穿那么丁点冷死你。”   但下一秒,林惊昼又伸手拉他:“走啦,大过年的。”   中国人最常被这四个字裹挟,连张裕舒都不能免俗。   上楼之后的张裕舒毫不客气,跟进自己家一样,在沙发上径自坐下了。   林惊昼去厨房拿杯子,又拿出一瓶朗姆酒,他盯着酒瓶看了看,还是决定放过张裕舒这个一杯倒。   家里还有用剩的青柠,林惊昼把它切开,四分之一留给自己调酒,剩下的全切片扔进张裕舒的杯子里。   林惊昼把两个杯子都放到餐桌上,然后对张裕舒说:“过来这边喝。”   张裕舒不高兴地抿了下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坐到林惊昼对面。   林惊昼从冰箱里找了点冰块放进两个杯子,又拿出一听可乐和一瓶矿泉水。   张裕舒喝的那杯简单,矿泉水倒上就完事。   林惊昼在自己的杯子里放满冰块,加入四分之一的朗姆酒,剩下部分加满可乐,最后把青柠汁挤了进去。   “自由古巴。”张裕舒突然说。   林惊昼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气泡在口腔中炸开的感觉格外美妙,他有些幸福地眯起眼睛。   “林以前也老调这个酒,因为他喜欢喝可乐。”张裕舒说。   林惊昼拉了椅子坐下,说:“那真是巧了。”   两个人对看一眼,空气中浮动着某种微妙的东西,像是气泡炸开带来的细小水珠,崩到脸上凉丝丝的。   这仿佛在催促他要说些什么,林惊昼搅拌着冰块,问:“你过年没有回家吗?”   张裕舒不急不躁地喝了口水,说:“我回过了。”   “北京这边有几个饭局,都是一些我爸爸的朋友,我爸过年分身乏术,就让我代表他,和他们联络一下感情。”   以前张裕舒几乎没有提过他家里的事,林惊昼忍不住追问:“你爸不在北京?”   张裕舒“嗯”了一声:“他大部分时间在上海。”   “你家不会住汤成一品吧?”林惊昼眨巴眨巴眼睛。   张裕舒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你卖了那么多歌的版权,我还以为你要买汤成一品的房子呢。”张裕舒说。   林惊昼装傻:“我哪有歌卖得出去?”   张裕舒阴阳怪气他:“是啊,你是林惊昼的狂热粉,所以不惜一切代价要买到他的吉他。”   “哦对了,说起来你还欠我一百万呢。”   林惊昼抖了下肩膀:“你别碰瓷,吉他我又没拿走。”   “那你真是活雷锋,不光不要吉他,还在那里帮吉他抬价。”张裕舒说。   林惊昼靠在椅子上,有点不自在地抱起胳膊,说:“一百万是李巽喊的。”   张裕舒没说话,他只是盯着林惊昼,目光沉静如水。   林惊昼觉得烦躁,想到拍卖会,心里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又像是坐在火炉里熬,又像是泡在酸水里搅。   “去买前男友吉他的人没资格说我。”林惊昼嘀咕着。   “第一年是西装。”张裕舒缓缓开口。   林惊昼眼睛瞪圆了,他突然有一种想要捂耳朵的冲动。   “第二年是一整盒演出用的吉他拨片。”   林惊昼捏着面前的玻璃杯,手心一片冰凉。   “第三年是胸针,第四年是吉他。”   张裕舒笑了笑:“你要不要猜猜我一共花了多少钱?”   林惊昼有点受不了,他不想承受这种重量,他一扭头,赌气说:“你拍下这些东西纯属多管闲事。”   张裕舒额上青筋一跳,冷漠地说:“那你这个冒牌货还管这么多。”   林惊昼咬了咬牙,说:“那如果我承认了呢?”   张裕舒冷笑:“没必要。”   林惊昼一时有些泄气,他的表情有些无奈,看向张裕舒的眼神却充满温情。   他说:“小舒,如果我承认了,你能不能高兴点?”   张裕舒不假思索地说:“不能。”   灯光下,张裕舒的眼窝看起来尤其深邃,眼镜架在鼻梁上,仿佛一座大桥。他的眼珠粼粼泛光,犹如两滩深水。   张裕舒没有一点犹豫,他也从未有过动摇,他一字一顿地讲:“林惊昼,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第47章   “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这种话就像小时候和玩伴吵架,哭得涕泪横流时冲动说出口的气话。   然后第二天又忘了,见面自然而然地勾肩搭背起来,好像永远的时长只有一天。   林惊昼却打了个冷颤,他了解张裕舒的性格,只要他说出口了,他真的会这么做。   就像说完分手之后就真的分手,干脆利落到没有一点留恋。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对死了的他那么执着。   林惊昼不明白是为什么。   张裕舒拿起林惊昼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说:“算了。”   “不做林惊昼,反而是好事。”张裕舒淡淡地说。   林惊昼的鼻尖泛起尖锐的酸意,他偏过脸,用手掌抹了一下脸。   张裕舒站起来,说:“我走了。”   他拿起椅背上的外套,从林惊昼身旁走过,带起一阵轻微的风。   林惊昼突然抬手,一把拉住了张裕舒的手腕。   他低着头,很轻地说:“你别走。”   张裕舒垂眼看他,林惊昼眼尾的那颗痣,仿佛凝结了一颗泪滴。   张裕舒不为所动地一抬手,林惊昼抓得不牢,这么一下,手直接滑开了。张裕舒再次不带感情地重复一遍:“我回去了。”   林惊昼低着头,再一次伸手,这一次他只拉住了张裕舒的衣服。   原本整齐地收在皮带中的衬衫被弄皱了。   长时间的一段沉默之后,张裕舒转了个方向,面对林惊昼,然后蹲了下来。   他不太客气地捏住林惊昼的下颌,强迫他和他对视。   “你想我留下来干什么呢?”张裕舒平静地发问。   林惊昼眼睛红红的,眼睛眨动的频率很快,看起来十分不安。   “林惊昼。”张裕舒有些无奈,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放弃了。他松开手,想要站起来。   林惊昼知道张裕舒已经给出了全部的耐心,如果不说他想听到的话,那“永远”真的会是“永远”,于是他颤声道:“只在你面前………小舒………”   张裕舒站直了,他个子很高,正巧挡住了顶上的灯,将林惊昼罩在阴影之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回来……”林惊昼的呼吸声很响,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咽喉。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整个人陷入痛苦的漩涡之中。   张裕舒沉默着按住林惊昼的后脑勺,让他贴向自己。   林惊昼把整张脸都埋在张裕舒的胸前,眼角渗出泪水。   房间里变得很静,原来北京的夜晚也能这么安静。   林惊昼闻着张裕舒身上古龙水的味道,这种气味像是一个分界线,哪怕他和他最后一次的见面,张裕舒身上也不曾携带这种气味。   二十出头的张裕舒,像一块被阳光晒透了的玻璃。   林惊昼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他说:“你别去理林忠明了。”   林惊昼的嘴唇擦过张裕舒的衣服,声音含糊不清。   “那些东西都不重要。”林惊昼说。   张裕舒揶揄他:“不重要你为了吉他都求我了。”   林惊昼给了他一拳,很轻:“吉他不一样。”   张裕舒没感情地“哦”了一声,又说:“你准备黏在我身上到什么时候?”   林惊昼被他颠倒是非的能力折服,刚刚到底是谁那么大力地按他的头啊?   于是他一把抱住了张裕舒的腰,说:“我起不来,我被你按出了脑震荡。”   张裕舒听了,直接后退两步,林惊昼差点被他带着摔下了椅子,他手忙脚乱地放开了手,椅子在原地晃了晃,让他的表情和头发一样潦草。   张裕舒的嘴角往上一提,很快又放下,眼睛里的笑意却没法那么迅速地回收,林惊昼看到了,他朝他竖中指,不满地说:“笑个屁。”   张裕舒开始穿外套,他说:“你今天还算表现良好,目前你还欠我九十万。”   林惊昼莫名背上惊天债务,他叫起来:“凭什么?”   张裕舒眼神又冷了:“第一,你死了没告诉我;第二,你活了也没告诉我。前段时间装小白脸装得特别开心是吧,在我面前胡说八道,还故意提林惊昼那么多次。”   林惊昼瞬间哑火了。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你吃饱了撑的办那个葬礼是为什么?你得了什么绝症要死了吗?”   林惊昼愣了愣,他赶紧摇头:“我没得绝症……”   “那是为什么?”张裕舒的眼神步步紧逼。   “我闲得无聊不行吗?”林惊昼抱起胳膊,眼神飘忽,“我记不清了,我虽然重生了但我的记忆七零八落的,我真忘了,想不起来。”   张裕舒没信一个字,他点了点头:“挺好的,我认识一个人很懂玄学,我估计是因为你三魂七魄有缺失,我改天让他给你招魂。”   林惊昼说不过他,只好嘀咕:“我又没骗你……”   张裕舒不想跟林惊昼多啰嗦了,他顺手拿起林惊昼扔在门厅玄关上的身份证,说:“鉴于你有喜欢逃跑的前科,身份证暂时归我保管。”   林惊昼追过去,眼睁睁看着张裕舒把他的身份证放进口袋,他没什么底气地说:“你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你需要用的时候我会让人还给你的。”张裕舒穿好了鞋,眼神冷冰冰的。   “当然了,现在不用身份证也能坐高铁,你也可以去重新补办一张,但是我有办法查到你的行踪,如果你没跟我报备就乱跑,我一定亲自过去把你抓回来。”   张裕舒的语气很平静,也没说违反之后有什么后果,林惊昼却觉得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你什么时候跟我说实话了,我就把身份证还给你。”   张裕舒和他隔着一段距离,加上眼镜片的阻隔,林惊昼无法看到他眼睛里的任何情绪。   张裕舒转身去开门,手都按上门把手了,又回过头说:“你要不要做林惊昼是你的选择,那些前尘往事事实上跟现在的你也毫无关系。”   林惊昼握紧了拳头。   “你可以做许惊洲,但是首先你得面对你自己,逃来逃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张裕舒说完又有些生气,走的时候把门就关得很重。   门把林惊昼关在里面,情绪无从宣泄,他只好拿起桌上的那杯酒,把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冰块在杯子里碰撞着,发出混乱的声音。   他喝得太急,水从他的唇角溢出来,像一条河流一样流淌进脖子里,带来一阵凉意。   没有解决的问题就像幽灵,它们会不断地冒出来,阻拦你的脚步,模糊你的未来。   林忠明是这样的幽灵,张裕舒也是。   林惊昼气死了,他冲到阳台上(好在他们住在二楼),看到了张裕舒正走向车里的身影。   林惊昼猛得打开窗,冲他喊:“王八蛋!谁让你分手了就删光了我所有的联络方式!”   张裕舒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   “葬礼邀请函都是我费尽心思发到你那个工作邮箱的!”林惊昼越回忆越气,“结果那天你还不跟我好好说话!你这么决绝何必再管我的事呢?我死了你倒是良心发现了!”   外面传来几声窗户打开的声音,放假在家的邻居最闲,一听有八卦的苗头纷纷凑到了窗边。   林惊昼不想再被转发八千次,于是他把头一缩,从窗口消失了。同时他又害怕邻居定位到他的位置,所以连窗都没敢关。   几分钟后,门突然被拍了一下,林惊昼一激灵,还以为现在人夸张到要上门八卦。   他鬼鬼祟祟地趴在猫眼上看了一眼,门外站着的,是去而复返的张裕舒。    第48章   林惊昼深吸一口气,心想,完了。   他十分认命地打开门,张裕舒面色铁青,他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把林惊昼按到了墙上。   林惊昼被他吓了一跳,现在两人体型差距明显,张裕舒用的劲又特别大,让他动弹不得。   张裕舒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林惊昼,目光如同一把钢锥。   林惊昼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他很轻地说:“我当时就是想见你一面,才想出了这个损招,没别的意思。”   “那你为什么死了?”张裕舒质问他。   林惊昼感受到张裕舒的拳头正抵着他的锁骨,皮肉仿佛消失了,骨和骨撞在一起,特别疼。   林惊昼无所谓地笑了笑:“不是有句话吗,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意外?”张裕舒重复了一遍,他咀嚼了这两个字,有些轻蔑地笑了一下。   “是意外你立什么遗嘱?你知道你那个律师有多烦人吗?”张裕舒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想揍他。   林惊昼侧过脸嘀咕:“有钱人不都早早立遗嘱吗?我是暴发户,我要跟风。”   张裕舒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用力把林惊昼往墙上撞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   林惊昼背上一阵发麻,失去了张裕舒的支撑,一时腿软,跪在了地上。   张裕舒还没消气,他单膝跪下来,用手捏住林惊昼脖子,大拇指抵住他的下巴。   他仿佛捉住了一只猫,又好像下一秒就想掐死他。   林惊昼破罐子破摔:“你要么打我一顿吧,这样你能消气了吗?”   张裕舒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后起身,他拉着林惊昼的胳膊,强行把他拽起来。   林惊昼还没站稳呢,又被张裕舒一把抱住了腿,扛了起来。   林惊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小腹卡在张裕舒的肩膀上,带来一阵短暂窒息。   张裕舒很不温柔地把林惊昼扔在了床上,然后欺身上去,按住他的手腕。   他用空的那只手扯松了领带,像一个残酷的判官,面无表情地说:“我要( )你。”   林惊昼惊呆了,他下意识咽了下口水,他意识到他今天真的完蛋了。   但他没反抗,一来是因为说了谎话心虚,二来是张裕舒凑得太近,他还摘了眼镜,没了那层眼镜片,张裕舒看起来居然有些温柔。林惊昼脑袋发晕,下意识就仰起脸,想要亲他。   可是张裕舒偏开了脸,干脆地躲开了他的嘴唇。   他有些不高兴地皱眉,然后把林惊昼整个人翻了过来。   张裕舒把他身上的毛衣推了上去,露出那一截精瘦的腰,和原本有很多纹身的身体不同,现在的皮肤柔韧干净,如同一张白纸。   张裕舒按着他的后腰,问他:“有东西用吗?”   林惊昼被他压制,很不爽地讲:“有个屁啊。”   “冰箱里还有冰块吧。”张裕舒说。   林惊昼眼睛都瞪圆了:“你他妈变态啊?”   张裕舒俯下身,凑在他耳边轻笑:“对啊。”   张裕舒声音很低,林惊昼揪紧了床单,仿佛触电一样,但他又不想这么轻易就受他摆布,于是他偏过脸,说:“你让我去洗个澡,我自己来。”   张裕舒思考几秒,同意了。   林惊昼爬起来,有些谴责地看了他一眼,他把毛衣脱下来,扔在床上。   林惊昼把水温调得很热,他用手撑着墙,有些泄气地锤了一下墙。   从这个身体醒来之后,他只自 d u 过一次,是他从大理回来之后,那天北京下了雨,他坐在房间里弹吉他,他弹得不是很认真,声音断断续续的,融在雨声之中。   天色晦暗不明,林惊昼放下吉他,走到窗边看北京少有的雨。   雨声成为一种白噪音,林惊昼觉得有些无聊,就拉上了窗帘,关上了灯。   一室昏暗,只留两片窗帘中间一条窄缝,透入一道狭长的灰色光条。   林惊昼靠在床边纾解,他并不迷恋这种事,就像抽烟一样,不过是打发混乱情绪的一种方式。   林惊昼做得不太认真,眼睛偏向一边,看那道雨丝摇曳中的光明。   这让他联想到张裕舒的眼睛。   冷漠的,不近人情的,但在洱海边给他打视频的时候却露出了笑意的,那双吝啬的眼睛。   林惊昼绷紧了脖子,雨声一下子变得好大,如同一只凶猛的兽。   今天的雨是烫的,淋浴把他浇得湿透,在水声中,林惊昼没注意到张裕舒进来了。   他拉开了玻璃移门,一只手握住了林惊昼的腰,另一只手关掉了淋浴开关。   林惊昼还没反应回来,就被张裕舒整个拉进了怀里。   张裕舒用手掌捻去了他脸上的水,然后从下往上把他的头发全部梳到后面。   林惊昼微微喘着气,他仰起脸看他,眼珠透亮,纯净得如同赤子。   张裕舒没脱衣服,他的衬衫上有很大一块湿印子,他掐住了林惊昼的下巴,对他说:“你喝了ch un 药吗?身上这么烫。”   林惊昼因为自己弄不好本来就抓狂,听到这句话,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咬住了张裕舒的虎口。   张裕舒毫不在意,他甚至让林惊昼咬了半分钟,然后顺势,用手指堵住了他的唇舌。   与此同时,张裕舒用膝盖卡住他,把他压在了浴室的墙上。   林惊昼被瓷砖冰得一激灵,想往后退,又动弹不得。   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张裕舒几乎剥夺了他呼吸的权利。   林惊昼想起夏天的骤雨,他办亚洲巡回演唱会的时候,在马来西亚的那一场,是最热的天气。   但也有最凶猛的雨,雨水倾盆而下,把氧气都挤压成薄薄的一片,林惊昼站在廊下看雨,胸口和喉咙都像压着一块石头。   林惊昼的手指在瓷砖上打滑,他吸着气,断断续续骂他:“王八蛋……你这个……渣男!渣男……”   张裕舒抬起手,毫不留情地给了他皮股一巴掌。   林惊昼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再骂一声,就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喜欢这个?”张裕舒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林惊昼大口呼吸着,逞强道:“你他妈要做就快点。”   张裕舒轻笑,滚烫的呼吸打在林惊昼的耳畔,直往耳廓里钻。他的嘴唇离林惊昼的很近,近到好像要给出一个吻。   林惊昼的意志有些迷离,他几乎本能地向张裕舒靠近过去。   但张裕舒再一次躲开了,他一把勒住林惊昼的腰,把他带出浴室,按在了洗手台上。   林惊昼手脚都有些无力,他趴在那里,余光可以瞥见镜子中张裕舒的身形。   卫生间里闷热异常,林惊昼想起那年在赤道经历过的雨,后来演唱会结束,团队的人说要去植物园玩,林惊昼也跟着一起。   雨后的骄阳爆裂,进了公园十几分钟,林惊昼已经浑身湿透,后脖子如同碳烤。   他戴着很大的遮阳帽,拿着一根冰棍慢悠悠地吃。   温度太高,冰棍化了他一手,助理提醒他赶快吃,林惊昼笑笑说没关系,这种黏黏糊糊的感觉,多应景。   他在园里闲逛,碰上一队游客,大半都说粤语,由一个肤色很深的导游带着。   他们正围着一株植物在看,林惊昼好奇,也凑上前去看。   这植物相当高大,高度可以同旁边的大树比肩,但它内部中空,不像树,反而像泥土中生出了无数的根系。姿态如同绳索,紧紧缠绕着什么。   导游说,这是绞杀榕,附生在树上,夺取光照和营养,最后会把树杀死。   这棵树已经被绞杀榕掏空,只有断肢残臂,还被寄生者毫不留情地捆绑,如同破碎的墓碑。   林惊昼眼睛通红,他瞪着张裕舒,声音发哑:“我讨厌你。”   听到这个,张裕舒反而笑了,他捏住林惊昼的手腕,不让他动。   这一刻,林惊昼觉得他仿佛成为了那棵树,他颤抖着,几乎窒息。   张裕舒松开了他,转而捏住了他的咽喉,他强迫林惊昼抬起头。   镜子上盖着一层稀薄的水汽,林惊昼看到张裕舒站在他的背后,他没有脱上衣,头发也没有乱。   上半身如此衣冠楚楚。   张裕舒完全不懂温柔体贴为何物,他如同雨林之中残酷的绞杀榕,夺取林惊昼的呼吸和感受,根系从四面八方缠上来,深入肌理。   林惊昼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意识也不太清晰,他感受到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腿流了下来。   那是雨林里不期而至的雨。   这一天更晚的时候,张裕舒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林惊昼侧躺在床上,睡得很沉。   张裕舒走到床边停下,床头灯还亮着,光线昏昏,像一条蜜色的河,从林惊昼的脸上流淌过去。   张裕舒就这么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他俯下身,蜻蜓点水一般,用嘴唇碰了碰林惊昼的眼睛。 第49章   林惊昼睡得很沉,他不断在做梦,过去的很多事情交缠着,在梦里高速移动。速度太快,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林惊昼有些茫然地爬了起来,他扶着腰,昨晚的那些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   渣男!渣男!   林惊昼气不打一处来,他嘀嘀咕咕骂着张裕舒,骂他年纪大了装都不装了,真就把他往死里弄。   还不做措施!还弄 在里 面!   小的时候明明体贴又可爱,连套 子都爱买水果味的。   变了,变了!人心不古,世态炎凉!   林惊昼在家里找了一圈,发现张裕舒真的走了,他更生气了,他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地给张裕舒发消息。   “拔那什么无情的渣男!连早饭都不给我做!”   “我被你弄得起不来床!我要饿死了!你等着给我收尸吧!”   张裕舒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林惊昼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手机都差点掉了。   “需要我叫个医生过去吗?”张裕舒开门见山地讲。   林惊昼撇嘴,他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说:“不用,还好我现在很年轻,身强体壮,没被你折腾散架。”   张裕舒“哦”了一声:“那我挂了。”   “不准挂!”林惊昼还气着呢,继续问他,“你跑哪去了?你不会昨晚就走了吧?”   “没有。”张裕舒回答他,“我早上才走的。”   林惊昼稍微舒服了一点,又说:“你知不知道睡|完就跑很不负责任啊,我才二十一岁,羊入虎口!这个娱乐圈太险恶了。”   张裕舒纠正他:“认真算起来,你都四十二岁了。”   林惊昼不理他,继续骂他:“你这么着急走是要去迎财神啊,渣男!”   张裕舒如实告知:“今天早上家里来电话,我妈进医院了,我现在要去机场,马上飞上海。”   林惊昼噎住了,他放低了声音,问他:“你原来没打算要走啊?”   张裕舒揶揄他:“是啊,我本来准备把你叫醒迎财神的。”   林惊昼撇嘴,说:“你什么时候走?我现在来机场,你给我也订张票,我陪你去。”   张裕舒沉默了。   林惊昼已经站起来想要换衣服了,他这才发现昨天乱扔在地上的衣服都不见了,他找了一圈,那些衣服居然都在洗衣机里,这会儿都已经洗好了。   “我闲着也是闲着,免费给你帮忙。”林惊昼说。   张裕舒妥协了,他说:“知道了,我让助理给你订票。”   林惊昼刚刚穿戴整齐,就有个电话打进来,他接起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许老师您好,我是张总的助理姜苑,二十分钟后我到您家楼下接您,可以吗?”   林惊昼记得她,她的工位电脑上粘了一整排的三丽鸥小摆件,表情气鼓鼓的那个,正对张裕舒的办公室。   林惊昼简单收拾了一个包,他戴上帽子和口罩。   姜苑来得很准时,林惊昼拉开车门坐进去,笑着说:“不好意思,大过年的还麻烦你。”   “没事啦,张总加班费给得够够的,我反正在家也没事做。”姜苑笑着说,她把副驾驶上的打包袋递给他,说:“我顺路买的,不知道合不合您胃口。”   林惊昼道了谢,又说:“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啦,叫我小许就行。”   姜苑从车内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微笑了一下,然后低头弄导航。   林惊昼大口啃包子,他是真饿了,一袋豆浆一口干掉半袋。   “张裕舒什么时候的飞机?”林惊昼吃饱了,开口问。   “张总改签了,他和你一起飞。”姜苑回答他。   林惊昼“哇”了一声,说:“他给我买商务舱了吗?”   姜苑说:“是的。”   林惊昼“哼”了一声:“还算他有点良心。”   姜苑忍不住又看他一眼,她不想胡乱揣测老板,但坊间传闻好像真的是有依据的,这个人弯起眼睛笑的时候,那种神韵,真的很像林惊昼。   姜苑高中的时候,很喜欢听林惊昼的歌,学校管得严,不能带手机,她有个很小的mp3,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躲到专用教室的柜子后面,偷偷听一会儿。   但那会儿她觉得自己不算林惊昼的粉丝,只是爱听他的歌而已。林惊昼的歌这么红,谁都听过。   偶尔放假回家,也能刷到一些关于他的视频。镜头里的林惊昼,总是眉眼弯弯,精力充沛得像永远活在春天里。   她还和朋友计划过,高考结束之后要一起去看林惊昼的演唱会。   那个六月姜苑印象很深,高考那三天艳阳高照,大家都说运气很好,梅雨天居然没有到来。   姜苑考完回家就陷入昏睡,像是要补足高中三年流失掉的睡眠。   等她终于恢复元气,约了朋友出去逛街,那天阴沉沉的,她们坐在咖啡店里,旁边一桌突然说:“诶,你看到了吗?真的假的,林惊昼死了。”   “什么?是那个唱歌的林惊昼吗?”   姜苑忘不了那种感觉,她一开始都没听懂,掏出手机读懂那几个字的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抽离了出去,朋友表情变得担忧,她从包里翻出纸巾,递到她面前。   姜苑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她明明没有多喜欢林惊昼,也算不上他的粉丝,怎么眼泪就连成串落下,跟这一年的梅雨天一样,无穷无尽。   再后来大学毕业她出来找工作,最焦虑的时候看到蜚声唱片在招总裁助理,她面对着屏幕发怔,她知道那是林惊昼的老东家。   她突然又想起那个漫长潮湿的六月,有一张永远无法兑现的演唱会门票。   原来很多事情错过了,就是永远。   姜苑不知道张裕舒的想法,反正只要有人提起林惊昼,他就会易燃易爆炸。最近这种症状好像好了一些,仿佛他终于接受了林惊昼已经去世的现实。   其实姜苑接触了这个行业才知道,镜头里表现出来的东西是最虚假的。公司里有好几个歌手,私底下一点素质礼貌都没有,但一上节目,就变傻白甜。   或许林惊昼也没有那么开心,所以他不喜欢被人拍照片,相片定格一瞬间,比视频能暴露更多的情绪。   而且那时候豆瓣小组也开高楼帖爆料,说林惊昼是个暴君,私底下脾气很差,没耐心又易怒,特别难伺候。   姜苑知道这种话并非空穴来风,圈子里大部分小道消息都是真实的。但就算真是这样,她也希望林惊昼不要那么年轻就死掉。   因为在高中的很多个瞬间,林惊昼的歌给了她再次前行的力量。   许惊洲下车的时候,姜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她想怪不得张裕舒要爱屋及乌,连走路的样子都很像。   林惊昼丝毫不知道在张裕舒的助理眼里他已经成为了林惊昼代餐,他过了安检,径直去休息室找张裕舒。   张裕舒正在对着电脑打字,林惊昼放慢了脚步,他想起以前他俩待在一起的时候,张裕舒很多时候也都带着电脑。   区别在于,以前他是写稿,现在是处理工作。   张裕舒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打字。   林惊昼绝不亏待自己,他先去选了个饮料,然后坐到张裕舒身旁,问他:“你现在还写影评吗?”   张裕舒头都没抬,说:“早就不写了。”   林惊昼皱眉:“为什么?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   那时候张裕舒抱着电脑打字,专注的样子他现在还记得。   张裕舒转过脸,和他对视,无比平静地说:“你不是说过吗,喜欢到一半也可以不用再喜欢的。”   张裕舒没表露出什么情绪,林惊昼却品出一点苦涩。   以前他俩其实老吵架,有一回吵得太凶几乎都要动手,张裕舒头也不回地就走了。隔了好久,林惊昼给他发消息,说:“如果你觉得很厌倦真的不用再忍。”   然后张裕舒又气冲冲地回来了,林惊昼正站在露台上抽烟,烟灰缸搁在他手边,里面的烟蒂像一片森林,他看了看他,问:“还没消气吧。”   张裕舒隔着一段距离看他,拳头握得很紧,一言不发。   林惊昼吐出一口烟,笑了:“我们的关系让你觉得不快乐了也很正常。”   他像个老人那样苦口婆心:“小舒,我知道你是很执着的人,但感情不一样,喜欢到一半了也可以不用再喜欢。”    第50章   他和张裕舒在一起多久?一年多,但没到两年。   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却吵过无数次的架,回忆起来很不可思议,两个一直异地的人,居然有那么多时间用来吵架。   张裕舒很容易生气,嘴巴又毒又硬,还有吵完就跑的恶习。   林惊昼如果追得够快,就能在他进电梯前拉住他。但有时候他也生气,犹豫一会儿就十几分钟过去,林惊昼趴在窗户上看,总会看到张裕舒站在楼下面,背对着他,立在他视野中间,气成一个感叹号。   如果真的很生气,林惊昼就找不到他,有一回气得林惊昼都跟人打听定位器,卖家问他干什么用,他一撇嘴,说家里的狗特别爱乱跑,要挂在项圈上。   某一次,他来上海工作,那天录制到很晚,他就给张裕舒发消息,说今天不见面了,他要回去睡觉。   张裕舒当然生气了,他说他等了他的消息一整天。   吵架的起因往往就是这种小事,第二天张裕舒依旧不理他。   正好有个认识的酒友攒了个局,邀请林惊昼一起去玩。林惊昼去了,占据着吧台的位置,一个人坐着,没参与下面这帮人的群魔乱舞,他一边喝酒一边打字哄人,酒友见他这样,就开他玩笑,说:“不得了,什么人还要大明星这么低三下四地哄?”   林惊昼不以为然地笑笑,继续在聊天框轰炸张裕舒。   另一个已经半醉的也凑过来,问他:“林老师,这得多漂亮一妞儿啊,让你这么上心。”   林惊昼反扣手机,很熟练地摆出一副花花公子的表情,融入他们:“好看得要命,性格也带劲。”   酒友在旁边“啧”了半天,又说:“再好看但天天要你哄,你不嫌烦啊?”   林惊昼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有些诧异:“烦什么,我自己乐意。”   “看来是刚泡上,还觉得很新鲜。”他们替林惊昼下了结论。   林惊昼笑了笑,把杯子里的酒喝完,站了起来,无视他们的挽留:“你们说得对,我要去哄人了,先走一步。”   那天他跟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张裕舒的宿舍楼下,这招很管用,张裕舒每次都会因为害怕他被人认出来然后把学校弄得水泄不通,所以一分钟内就会出现。   果然他臭着一张脸来了,林惊昼冲着他眨眼睛,说要带他去看星星。   其实张裕舒挺好哄的,林惊昼心里想,那些人懂个屁。   他不会厌倦,但张裕舒应该会。   他都快三十三岁了,张裕舒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二十出头的年纪遇到他,当然觉得新鲜有趣,那之后呢?   说那句话的那天,他站在露台上怎么也看不到张裕舒的身影,他掏出烟来点。第一次在这份感情中尝到了虚无,迷茫,不知所措。   人生那么长,张裕舒不过是他人生中偶尔而至的小小惊喜,林惊昼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败兴离去。   所以他才讲了那句话,他不想张裕舒被他们的关系绑架。   但语言就是这么靠不住的东西,说出来的人和听到的人,理解出来的含义南辕北辙。   其实上帝也不需要让人类无法理解彼此的语言,哪怕是用同一种语言,巴别塔也是无法完工的。   至少他和张裕舒就是这样。   事到如今,林惊昼没有为当时他解释,张裕舒看起来也不需要他的解释。他们并肩坐着,一个继续没表情看电脑,一个两眼发直喝饮料,直到登机广播响起。   起飞后不能玩手机,林惊昼吃完了飞机餐后无事可做,闭上眼睛想睡觉又毫无困意。   装睡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特别张裕舒还坐在他旁边,他正在看一本很窄的书,林惊昼能清楚地听到他翻动书页的声音,像一只手,在挠他的脊背。   林惊昼闭着眼睛,从一数到一百都做不到,他愤怒地睁开眼睛,翻了个身,对张裕舒说:“你干嘛改签?”   张裕舒手上还拿了支铅笔,他正在书上划线,笔尖摩挲过纸张发出风吹树叶那样的声音。   “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飞。”张裕舒的表情淡淡的。   “你妈妈不要紧吗?”林惊昼问他。   “她有阿姨照顾。”张裕舒表情淡淡的,“她在家里找东西,不小心摔了,年纪大了,骨头脆弱,就骨折了。”   “其实你着急你可以先去,没必要等我。”林惊昼刚刚一时冲动做决定,现在想来有些后悔。   人家着急赶回家去看妈妈,他跟着凑什么热闹?张裕舒不太在意:“我不着急。”   “今晚本来有个饭局,但里面有一个我很讨厌的人,现在正好,我家里有事,不用去了。”张裕舒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轻快。   “我懂了,其实你不回家也可以的,但正好逃避饭局。”林惊昼说。   张裕舒坦诚地说:“是啊,毕竟我和我妈感情很一般。”   林惊昼眨了眨眼睛:“你以前都没跟我说过。”   “说这个干嘛。”张裕舒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书,“你也没对我坦诚。”   林惊昼被噎住,没法反驳,恰好飞机遇到气流,产生颠簸,把这个话题颠散了。   机上广播响起,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随意走动。   张裕舒转过头来看他,眼神如同幽暗的湖底:“如果现在我们要坠机了,你会不会跟我说实话?”   林惊昼脸都白了:“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不吉利。”   飞机像是要回应他这句话一样,剧烈地上下晃动起来,有一瞬间,甚至有明显的失重感。   林惊昼坐飞机的次数数不胜数,到后来气流再颠簸也能睡着,但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恐惧。   他死了有什么关系,可是现在张裕舒坐在他身边,在持续的颠簸中,林惊昼下意识伸出手,握住了张裕舒的手腕。   他的眼眶红着,咬着牙重复:“不准说这种话。”   张裕舒本来想甩开他的手,但见他那几乎应激的样子,他还是心软了,他用手掌盖住林惊昼的手背,轻轻地拍了拍。   他看到,林惊昼的背后,舷窗之外,是一片深灰色的云团。   空难新闻没有出现,他们平稳落地上海,林惊昼下飞机的时候突然说:“还是少坐飞机比较好。”   张裕舒站在他旁边说:“行啊,你到时候坐火车回北京。”   林惊昼“切”一声:“京沪高铁很快的,我又不是不知道。”   张裕舒看了他一眼,目光很重,好像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嗯”了一声。   那时候林惊昼找张裕舒谈恋爱,北京到上海,最快四个半小时,他坐过好几次。有一回林惊昼白天赶来,哄完人,又匆匆赶回去工作。   但谁都没打算在今天回忆往昔,哪怕他们昨天还在床上嵌在一起,也改变不了已成陌路的事实。   林惊昼把拉链拉到最顶,半张脸沉进领子里。   他们都没带什么行李,林惊昼背着包,跟在张裕舒后面。   接机口已经有人在等,是个中年男人,稍微有些发福,还有点秃顶,穿了一件黑色羽绒服,是那种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到大众款式。   林惊昼很不确定地看了看,压低声音问:“这是你爸?”   张裕舒淡淡地说:“你把我家想得太和睦了。”   “这是司机啊。”林惊昼恍然大悟。   “这是照顾我妈的阿姨的老公。”张裕舒骂他,“白痴,谁家司机穿得跟轮胎似的。”   轮胎叔叔听见了,但一点也不恼,他笑着说:“小张总,新年好。”   说完他就看向林惊昼,很客气地表达疑惑:“这位是?”   张裕舒随口回答:“周叔,新年好,这是我的秘书,姓许,叫他小许就行。”   林惊昼觉得轮胎叔叔和张裕舒讲话语气很亲热,便不自觉装乖。   周昭也对他说了新年好,然后领着他们,去地下车库。   林惊昼刚要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张裕舒就闷咳了一声。   林惊昼转过脸,跟他比口型:“我是秘书。”   张裕舒说:“坐后面。”   林惊昼看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给他拉开了车门,跟着他坐在后面。   周昭挺健谈的,上车调好导航,就跟张裕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张裕舒听得多说得少,但表情十分耐心。   林惊昼有点困倦,昨晚被折腾狠了,一晚上没睡多久,今天又是舟车劳顿,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还没听到什么有效信息,困意先一步占领大脑。   等他醒来,车子已经停在医院里了。   张裕舒横他一眼,说:“挺能睡的。”   林惊昼一看手机,时间已经溜走一个半小时不止,他有些发懵:“怎么开了这么久?”   周昭呵呵笑了笑,对他说:“小许,欢迎来到苏州。”   林惊昼下车表情还是懵,他压低声音问张裕舒:“为什么来苏州?”   “苏州没有机场。”张裕舒说。   “我不是问这个。”林惊昼摇了摇头,“你家不是在上海吗?”   张裕舒冷笑:“我爸在上海,我妈在苏州,我家哪里都不在。”   周昭见他俩走得慢,转过身给他们指方向。   林惊昼大脑飞速运转,小心翼翼地问:“他俩离婚了?”   张裕舒把手里的电脑包塞给他,语气稀松平常:“不是,我妈是他的情妇。”   林惊昼被这两个字砸晕了头,他捧着电脑包,差点摔个跟头。   张裕舒好心补充:“不过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俩早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讲得云淡风轻:“当然,我爸对我这个在外面生的儿子还不错,很大方。”   张裕舒讲完就往前走,林惊昼原地愣了几秒才追上来,他小跑着,眼睛紧紧盯着张裕舒,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一家私立医院,住院部相对安静一些,走廊里响着一急一缓的脚步声,最后在尽头的病房门口停住。   张裕舒没什么表情地拦住他:“许秘书,你在外面等吧。” 第51章   林惊昼被拒之门外,连病房里有什么都没看清,这一扇门就“嘭”得一下合上了。   张裕舒知道他一定在外面气得跳脚,肯定还偷偷竖了中指,他的唇角往上提了一下,又很快压下去。   张道蓉半靠在床上,戴着眼镜在看手机,受伤的脚腕上了支具,下面用一个枕头垫着。   她看起来相当年轻,一头漆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子盘起,发根处都没有白发的痕迹。   她低着头,眼睛的形状是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   张裕舒没说话,他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拿起床头的一个苹果,开始削皮。   母子俩都沉默着,周昭也没有跟进来,病房里安静得只有苹果表皮被刀剥落的声音。   张裕舒削完皮,把苹果切下一半,用刀当叉子,直直地捅进苹果肉里。   张道蓉终于抬头,她的眼睛缱绻,眼下的细纹像一尾鱼,不显老态,反而添出一番成熟的韵味。   张道蓉就着刀吃苹果,剩下一半张裕舒垫了张纸巾,放在一边。   “你跑来干嘛?”张道蓉淡定地讲,“我只是扭了脚,又不是进了icu。”   “连续应酬好几天我也烦了。”张裕舒慢条斯理地擦手,“不如回来尽尽孝心。”   张道蓉看了他一眼,说:“明天是姐姐的生日,你帮我去看看她。”   张裕舒点头,他拿起那半个苹果,上面已经有一层铁锈色,他毫不在意地咬下去。   等张裕舒吃完,张道蓉又说:“然后你就回北京吧,我这里有秦阿姨照顾。”   张裕舒“嗯”了一声:“那我先走了。”   正巧周昭回来听到这句话,他有点诧异:“小舒这就要走啊?”   张裕舒温和地说谎:“还有些工作要处理,周叔你不用送我了。”   他打开门出去,林惊昼正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他把电脑包立在膝盖上,人像猫那样把脸压在边缘上。   见张裕舒出来,眼睛立马亮了。   张裕舒站在他面前,说:“走了。”   林惊昼赶紧跟上,他在张裕舒后面探头探脑:“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不会跟你妈妈吵架了吧?”   张裕舒冷淡地说:“没有,我们俩也没什么话好说。”   林惊昼欲言又止,他用电脑包轻轻打了一下张裕舒的大腿,提议道:“我们去吃饭吗?”   张裕舒看起来没什么心情,但还是点了头。   “你去打车。”张裕舒极其自然地发号施令。   林惊昼撇嘴:“你没手机吗?”   张裕舒说:“发你一千块钱一天,做临时秘书。”   林惊昼眼睛都亮了,狗腿子似的弯了下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的老板!”他快乐地说。   张裕舒被他那傻不拉几的笑容打败,脊背也放松下来。   林惊昼找了家评分高的铜锅涮肉,两个人坐下来,林惊昼把菜单递给他。   张裕舒看都没看:“你随便点吧。”   林惊昼招手喊来服务员,先要了一份冰激凌,然后又选了一个套餐。   服务员过来上菜,林惊昼把面前的麻酱推开,对张裕舒说:“都给你。”   “你又不吃麻酱,吃什么铜锅涮肉?”   林惊昼耸肩:“你喜欢麻酱啊。”   张裕舒看他一眼:“你在讨好我。”   林惊昼点头,很坦荡地讲:“因为我觉得你有点不开心。”   张裕舒倒也没隐瞒:“我现在越来越像我爸,我妈看着我烦。所以每次我回家,她就催着我回北京。”   林惊昼打量他,头歪向一边,他这才注意到,张裕舒换了一身衣服,他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款式简单的深灰色毛衣,修身款,半高领,恰好遮住一点喉结。   衣袖撸了上去,堆积在小臂中间,露出手腕上的一支表。   白色简约的表面,深棕色的表带,戴在他手腕上格外衬人。   林惊昼笑了笑:“你现在看起来确实很像个成功人士。”   张裕舒“哦”了一声,他听到林惊昼又说:“我是不是不该带你来吃铜锅涮肉,找家法餐厅才对。”   张裕舒喝了口水,直白地讲:“我讨厌花很长时间吃一顿饭。”   林惊昼盯着他看,有些感慨地说:“有时候觉得你长大了好多,但这句话又像个小孩。”   张裕舒皱起眉:“你别顶着这张脸说这种老成的话,好恶心。”   林惊昼扮可爱,冲他比了颗心。   然后,在张裕舒刻薄他之前,他赶紧站起来,溜去小料台了。   林惊昼拿着一碟子辣椒回来,冰激凌已经摆在了桌上,堆得高高的,上面撒满了巧克力碎。   林惊昼在张裕舒身旁坐下来,把冰激凌推到他面前:“给你点的。”   他微笑着,眼角唇角恰好地弯起,眼睛里满是和他这张年轻的脸很不搭的温柔。   耐心的模样像是在哄小孩。   张裕舒有点不爽,但还是拿起勺子。   林惊昼看着他吃,笑意慢慢堆积,落了满脸。   张裕舒把勺子放回碗里,发出当啷一声,他问:“你干嘛要坐在这里?”   一般来说,两个人吃饭,都是面对面坐着,坐在同一侧,有一种微妙的打破边界的感觉。   林惊昼嘿嘿一笑,说:“这样方便我伺候你。”   林惊昼只差没把一天一千块写在脸上了,张裕舒嫌弃地往反方向挪动一寸,说:“那你涮肉吧。”   这家店羊肉品质很好,涮完颜色清浅,软嫩,不掉渣。   林惊昼认真地往张裕舒的碗里放肉,麻酱油润润的,裹在上面。   林惊昼不喜欢麻酱的味道,但喜欢看张裕舒吃。   这一筷子羊肉很多,张裕舒不得不吃得很大口。   这让林惊昼想起以前,张裕舒坐在他对面吃饭,也是这个样子,吃得又静又快。   没有心事,也没有负担。   林惊昼喜欢把筷子伸到他的碗里,一边讨人嫌一边说,啊呀呀,还是你碗里的更好吃。   这顿饭吃得异常和平,两个人都默契地规避掉那些会让他们发生争吵的话题。他们坐在餐桌同一侧,把肉夹进碗里,很偶尔的时候,他们的胳膊会撞在一起。   张裕舒吃完了,他把筷子整齐地架在碗上,淡淡地开口:“其实我小学毕业前,都不知道原来我的父母和别人的父母不一样。”   “小时候也很奇怪,为什么我跟妈妈姓,不跟爸爸姓。”张裕舒突然偏过脸笑了,“你知道我妈是怎么解释的吗?”   林惊昼很认真地看向他,配合地发出疑问:“阿姨怎么说的?”   张道蓉那时候头发比现在还要长,披散下来如同一条河流,她点了点张裕舒鼻子,说:“傻小子,小孩跟爸爸姓只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但约定俗成的东西不一定是最好的,你可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跟我姓有什么问题吗?”   “那时候我觉得我妈很酷,一个人照顾我,思想又那么前卫。”张裕舒半垂下眼睛,手边那碗没吃完的冰激凌已经融化,巧克力和奶油混在一起,颜色变得脏兮兮的。   “后来我才知道,顾秋存十天半个月才出现一回是因为他有自己的家庭。”张裕舒没什么表情,“因为是私生子,所以我没有跟爸爸姓。”   张裕舒喝了口茶,他想,果然林惊昼会是这种表情。   哪怕换了一副皮囊,年纪也突然变小十几岁,林惊昼的眼睛还是一如往常。   他的眼睛很漂亮,有一种女性才会有的慈悲和柔情,荡着水光。像是小时候春游去动物园,他看到的带着小象的大象母亲。   所以从前他从未跟林惊昼提起这些事。张裕舒知道,一旦他说了,林惊昼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就会流露出忧伤,是真真切切为他难过的那种情感。   可是那种情感不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他总笑话林惊昼像个圣父,善良过头,好像全世界都等着他去关心。   可他为什么要爱所有人呢?   爱分出去,轮到他头上,就剩那么一丁点。   那他宁可不要。    第52章   吃完饭,他俩就去了酒店,张裕舒开了两个房间,坐电梯上去的时候,他跟林惊昼说,让他订一束花,明天要用。   林惊昼很自然地跟着他走到房间门口,问他:“订什么品种的花?几点钟要用?”   第一个问题张裕舒说“随便”,第二个问题他思考了一番,说,“明天十点钟出门。”   林惊昼又问他要去哪儿。   张裕舒始终没刷房卡,他站在门前回答他的问题:“要去横泾公墓,我姨妈葬在那里,我妈让明天我去看她。”   “那要带打扫的东西去。”林惊昼说。   张裕舒看他一眼,说:“都可以报销。”   林惊昼弯起眼睛笑,先说“好的”,又说“知道了”。   不知道哪句话是代表了再见,他讲完就很识趣地走了。   第二天,八点半的时候,张裕舒的房门被敲响了,林惊昼站在外面,戴着鸭舌帽,问他:“要不要出去吃早饭?”   张裕舒已经洗漱完毕,他点了下头,说:“等一下,我换个衣服。”   林惊昼把门关上,走进来等。   张裕舒看了他一眼,还是转到里面,去林惊昼看不到的地方,换好了衣服。   酒店离平江路不远,两个人踩着石板路,穿过小巷,找了家面馆坐下来。   林惊昼托着腮说:“我想着你难得回家一次,应该出来吃点正宗的。”   张裕舒笑话他:“你跑来景点吃饭,能有什么正宗的?”   林惊昼张望一番,店堂里坐着的除了游客,也有居民,于是他狠狠反驳:“也有本地人在吃啊。”   面很快上桌,苏州人喜欢早上吃面,面条极细,整整齐齐码在碗里,这种造型叫“鲫鱼背”。   浇头是自选的,放在碟子里一起拿过来,林惊昼选了大排,张裕舒要了鳝丝。   张裕舒想起小时候,跟着张道蓉去西园寺烧香,拜完佛之后就去吃素面,浇头和面汤都是微甜的。   他们吃完面回去,花已经送到了,林惊昼订了一束百合,香气明显。   还有一包清洁工具。   他们打车去墓园,张裕舒依靠记忆找到张道慧的墓碑,他从林惊昼手里接过花,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长大衣,仿佛站在一部影片里。   墓碑上的相片小小的一张,黑白色的,框住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   “这是我姨妈。”张裕舒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林惊昼“嗯”了一声,他把拎着的袋子打开,很熟练地开始给墓地做清洁。   他用扫把扫掉尘土和落叶,然后用抹布把墓碑从上到下擦了一遍。   张裕舒站在那里,眼睛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林惊昼干完了活,叉着腰,很满意地看了一圈,又从袋子里掏出一罐可乐,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张裕舒把花摆在墓碑前面,有风经过,花瓣微微打起颤。   林惊昼又在袋子里掏了掏,拿出另一罐椰子汁,丢给张裕舒。   “你要跟她说点什么吗?”林惊昼问。   张裕舒轻轻皱眉:“姨妈走的时候我只有八岁,不记得了。”   “那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林惊昼把帽子摘下来,直直地看向他。   那是一双很剔透的眼睛,认真起来就显得稳重可靠,会让人很轻易地卸下防备。   这个墓园很大,今天来扫墓的人不多,稀稀疏疏分散开,显得很寂寥。   每块墓碑前都有一个故事,张裕舒没对任何人讲过他的故事,他觉得没必要。   他们两个曾经也有相同的默契,在相处的那么多个日夜里,没有人去谈论过去。   张裕舒一直要到林惊昼去世之后,才从邓衍云口中知道,他一直记挂的妹妹,是个唐氏儿。   而在林惊昼去世后,张裕舒和好几个人讲过他和林惊昼的关系,有段时间他像是在泄愤,提到林就没什么好脸色,谈及彼此的那段过往,仿佛是年少犯下的错误。   但他没有跟邓衍云讲过,此事上他们又有如出一辙的默契。   “那我先说吧。”林惊昼干脆盘腿坐下来,他把可乐放在一边。   “我没跟你说我又活了,但我也没在你面前藏着什么。”林惊昼表情淡淡的,“而且你想啊,说自己死而复生,这种事也太可怕了,会被当成精神病的。”   “你觉得我不会相信?”张裕舒语气变冷了。   林惊昼静了一会儿,回答他:“首先,我没想过你成了蜚声唱片的老板,碰到你的时候我也挺惊讶的。其次,你不是说了吗,分手了就不要再联系。”   张裕舒握紧了拳头,沉默着。   “抱歉,我真的没想到那次和你见一面会带来这种副作用。”林惊昼看起来有些懊悔。   “但现在也好,你知道我没死,我也不懂是为什么,但我现在确实还活着。既然这样,你是不是不用再恨我了?”   林惊昼看起来有些难过:“这些都过去了。”   过去了。   这三个字多么轻飘飘,好像前尘往事真的可以随风飘散,他和林惊昼的一切都能随着肉身的死亡盖棺定论。   曾经张裕舒以为,他怎么也放不下林惊昼,是因为他的死亡。   死亡让林惊昼不朽,也凝固了张裕舒的时间。   他还没来得及把林惊昼彻底忘掉,死亡就横插在他的脑海中,把之后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于是他只能恨。   他固执地仇恨一个死去的人,仿佛坐在没有回声的山谷里。   照理说,时间的长河会平等地冲刷一切,可那些碎屑,在张裕舒的血管里流淌,无法溶解。   现在林惊昼回来了,他的灵魂寄生在了别人身上,一张更年轻的脸,简直像科幻片,他重获新生了。   可是张裕舒一点都不开心。   那种恨一点都没少,在他的血管里疯狂地升温,张裕舒有些轻蔑地重复道:“过,去,了?”   林惊昼特别苦恼,他苦口婆心地讲:“人不能总待在过去。小舒,别再被我拖住了,过去那些事的答案真的不重要。”   张裕舒被他气笑了。   他过不去。   “对啊,奇迹发生在你身上。”张裕舒满脸讽刺,“你可以不做林惊昼,你可以去过新生活,那我呢?曾经和你有关的那些人呢?”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他看着林惊昼,他依旧无法习惯这张年轻的脸。   他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因为你才不写影评,不做节目,我是因为你才接手了蜚声唱片,换了职业……”   张裕舒看到林惊昼脸上诧异的表情,他尝到一丝快感,他提高了声音,步步紧逼:“我是因为你才去找邓衍云,让爱兰继续运转,因为你才让李巽一年一年去拍卖会,去把你的东西拿回来!”   张裕舒像一个偏执冷漠的法官,他情绪激动地落下最后一锤:“我是因为你才改变了我的人生!”   这句话说出口,张裕舒感到一阵鲜血淋漓的痛快,他死死盯着林惊昼,恶狠狠地讲:“而你,居然还能这么没良心地跟我说,都过去了?”    第53章   说完这句话,周围一下子静了,时间骤停,张裕舒看到林惊昼惊颤的脸,定格在那里,像一张拍得很糟糕的相片。   他又看到墓碑上的张道慧,那微微弯起的温柔笑眼。   记忆如同惊雷穿石,一下子炸开。   他想起童年的午夜,他梦游般在家里行走,听到他的母亲崩溃的质问。   “我是因为你才改变了我的人生!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这句话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冲张道慧喊的,另一次是冲着顾秋存。   张裕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刚刚他说了同样的话,记忆竟然会如此清晰,亮得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扭曲的脸和心脏。   张裕舒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原来他和他母亲一个样,强行把自己的人生绑架到别人的头上!   张道蓉的故事,是张裕舒拼凑出来的,他对母亲了解不多,他没见过外公外婆,只知道张道蓉还有一个弟弟。   张道蓉和顾秋存初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大学生,她的导师和顾秋存熟识,有一回饭局上碰了面。张道蓉对这个绅士优雅的企业家很有好感,顾秋存对她也是青眼有加。一来二去两人认识了,张道蓉那时候太年轻,爱来得很快,爱得也很痛快。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上床几次之后,有一回顾秋存来找她,手指上戴着结婚戒指。张道蓉很平静,她最初有过幻想,但只存在了很短暂的时间。   那年顾秋存三十五岁,对于事业来说很年轻,但对于婚姻来说,应该是孩子已经上学的年纪。顾秋存向她坦白了身份,给了她选择,留在上海,他会给她介绍一个她梦想中的工作,但以后两个人永不相见。   第二个选择是离开上海,顾秋存在周边有很多房产,他会给她准备一套房子,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他希望张道蓉能为他生个孩子。   张道蓉笑了笑,说,不就是当情妇吗?说得这么好听。   顾秋存坐下来摸她的头,像个兄长那样说,所以我希望你考虑清楚。   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很金贵,再依托顾秋存的关系,张道蓉应该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张道蓉回忆起小时候一家人挤在小小的一间房子里,父母睡在堂屋,他们姐弟三个挤在里面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半夜想要上厕所,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找到尿壶。但再小心翼翼也有声音,弟弟就睡在旁边的床上,如果他翻了个身,她就会羞耻得尿不出来。   她又想到姐姐为了她能念书早早出去打工,后来结婚又遇人不淑。她现在还记得,姐姐被姐夫打得不成样子,实在忍受不了跑回家,求爸爸妈妈收留她,但父母站在门口,神情冷漠,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说,你也该收收脾气,不要总惹他生气。   还有她终于考上大学,父母却说出不起她的学费,钱要留给弟弟补习。让她别念了,女孩读多少书,最后也是要嫁人的。   张道蓉觉得她应该拿出当时因为学费的事情大发脾气的态度,拿出她用所有假期没日没夜打工的精神,应该对顾秋存啐一口唾沫让他滚蛋才对。   但她说不出话来,她看着这个她爱过的男人,无力地发现,在现实面前,她对他的恨也只有这短短的五分钟。   张道蓉问他,那你会给我钱吗?   顾秋存说当然,花钱是最简单的事情。   那有办法帮我姐姐离婚吗?张道蓉说着就哭了,她开始说起她的童年,重男轻女的家庭,遇人不淑的姐姐,白眼狼的弟弟,她在顾秋存怀里哭,哭得梨花带雨,哭得顾秋存在支票后面多写一个零。   张道蓉做了顾秋存的情妇,她搬到了苏州,断了和家里的联系。   顾秋存很守承诺,他帮张道慧离了婚。为了哄她开心,还说可以让姐姐过来,陪她一起住。   张道慧来了苏州,她抱着妹妹哭了很久,然后问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张道蓉如实说了,姐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捂着心口说,你一个大学生做这个?   张道蓉满不在乎,她说做这个挺好的,比我那些为了业绩天天应酬,和老板们喝酒的同学都要轻松。   姐姐忧心忡忡地看她,问她,那他对你好吗?   张道蓉笑着说,这种喜欢在公众面前展示良好形象的男人很好拿捏,他对我挺好的,钱也给得大方。你放心,我清楚男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钱最重要。   张道慧抱着她,眼泪又掉下来,她说姐姐对不起你。张道蓉摇着头,说,对不起什么?我自己选的路。   姐姐是个劳碌命,她闲不住,没待多久就想着出去赚钱,张道蓉就说给她开个服装店。   筹备服装店那段日子,姐姐很快乐,她每天都要去店里看看,坐坐,回家跟张道蓉汇报进度。   这一年张道蓉也怀孕了,姐姐来来回回地跑,但坚持不让张道蓉去店里,她说对宝宝不好。服装店开业的时候,顾秋存也送了份贺礼,一只真正的金龟,实心的。   后来张裕舒出生,张道蓉生产之后身体不好,顾秋存请了两个保姆帮忙照顾,但姐姐不放心,晚上怕孩子吵到张道蓉,就总带着他一起睡。   这段日子过得很美好,顾秋存也来得很频繁,他会带着张裕舒出去玩,也总爱给张道蓉买礼物。   张道慧把店开得很好,张道蓉心疼姐姐,想让她雇个店员帮忙,姐姐却不愿意,她说要多攒一些钱,买一套属于她们自己的房子,还要留足存款,给小舒和她们的未来。   张裕舒刚刚上小学的时候,姐姐来接他放学,走到家门口她突然头晕,一头栽下去,把张裕舒吓得嚎啕大哭。去了医院,检查出来是癌。   张道慧走得太早,张裕舒对她的记忆很少,家里只剩几张照片,姐姐抱着他,张道蓉坐在旁边,看起来安宁幸福。   姐姐的死亡对张道蓉的打击很大,顾秋存挺心疼,问她要不要回上海来住,也方便照顾他们母子俩。张道蓉拒绝了,她说要把姐姐的服装店开下去。顾秋存要是有心,有空就回来看看孩子。   后面顾秋存确实遵守承诺,他表现得像一个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张裕舒对此骄傲过一阵,他还跟班里的同学炫耀,说他爸爸很厉害,在上海工作,是个大忙人。   但张裕舒12岁之后,顾秋存对张道蓉的情意和心疼消逝殆尽。张道蓉很平静地接受,她知道自己年华不在,顾秋存如今又有了更年轻貌美的新欢。   新欢当然更加体贴,不会指着他的鼻子咒骂他,说是他毁了她的人生。   张裕舒问起张道蓉,为什么爸爸很久没来,是不是他们离婚了?   张道蓉想了想,选择告诉张裕舒真相。她说你的爸爸也是别人的爸爸,因为没有婚姻的约束,所以顾秋存不来了。但是你不一样,你有血缘关系。你可以去上海找他。   张裕舒听得很懵,被吓得直接哭了,他哭着问张道蓉,是不是不要他了?   张道蓉有些无奈,她自言自语,现在说这个是太早了吗?   她伸手摸了摸张裕舒的头发,又叹了口气,很轻地讲,要是姐姐还在就好了。   张裕舒感到冷,或许他的母亲也跟他现在一样,会为说出口的这句话后悔。   张道蓉歇斯底里的质问,彻底磨灭了顾秋存的耐心,所以他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那林惊昼呢?林惊昼是不是也一样?   张裕舒的指尖微微颤抖,他想说抱歉,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想要道德绑架他。   可他说不出话来,他看到林惊昼站了起来,可他连拉住他的勇气都没有。   墓园变得那么冷,照片里的张道慧看起来如此悲伤,母子两个人,是不是要受到同样的伤?   但林惊昼没有走,他甚至没有说话,他不做辩解,也没有争吵。   他沉默着走到张裕舒面前,张开双臂,很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先说:“小舒,对不起。”   张裕舒僵在那里,骨头与骨头的咬合太疼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骷髅,和早就死去很久的,梦里都不肯出现的人拥抱着。   林惊昼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哭腔,很无措的样子。   林惊昼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手臂收紧到两个人之间没有缝隙。   台阶有高低,林惊昼讲话时刚好对着张裕舒的心脏,震得他胸腔微微发麻。   “你尽管恨我吧,如果这样会让你快乐一点的话。” 第54章   从苏州回来后,林惊昼就开始做新专辑。   鹿秋给他介绍了一个录音棚,设备专业,价格公道,报他的名字还能打折。   唯一的缺点就是,路途太远,要转三条地铁,出了地铁还有两公里。   林惊昼选择了骑自行车。   在这样一个1.5公里以内距离都能称之为“不远,走走就到了”的城市,骑行卡是如此重要。   今年冬天不算太冷,林惊昼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卫衣,胸口有像素风的印花,他把兜帽戴在头上,新购置的头戴耳机正好可以把帽子卡住。   工装裤,马丁靴,耳机里正播放重金属,但他的骑车速度特别慢,一双眼睛东看看西看看,像个正处于假期无事可做的大学生。   其实林惊昼是在想张裕舒,那天在墓园张裕舒明显情绪不对。   他抱了他这么久,张裕舒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刻薄他。   但林惊昼知道的东西太少了,他们短暂的恋爱过程中,从未深入聊过这样的话题。对着恋人剖开自己,露出肚皮,需要很多的信任和足够的安全感。   他们的话题局限于今天的天气和偶尔工作上的烦恼。   不谈未来的人,当然浅尝辄止。   林惊昼仰起脸呼出一口气,他上网搜索了顾秋存,张裕舒的父亲,款冬制药的创始人。   财经新闻把他塑造得很完美,事业有成又顾家,风评好得像买了水军。   报道里自然不会出现张裕舒的名字,林惊昼看着里面插入的那张图片,顾秋存和顾太太共同出席新园区的剪彩仪式,看起来恩爱非常。   这种照片是最虚假的东西,林惊昼很明白这一点,他把网页关掉,揉了揉眼睛。   后来离开墓园,张裕舒就说要回北京,还很过分得只给林惊昼买经济舱。   林惊昼知道他心情不好,不想跟他靠得太近,于是连抱怨也没有,只是跟他说,有事可以叫他。   他对张裕舒的态度一向如此,如果张裕舒需要他,他就会出现。   导航提示他已经到达目的地,林惊昼停好车,走进去。   这里是个艺术园区,进门就是一块很大的草坪,今天是周六,有几个人正坐在草坪上晒太阳。   再往里走,还有个很大的水池,中间的装置在不间断地涌出水,发出汩汩的声音。   林惊昼顺着指示牌找到录音室的那幢二层小楼,他进门就很自来熟地打了招呼,说:“是鹿秋老师介绍我过来的。”   红头发的女孩冲他笑,说:“鹿老师跟我们说了,你等会儿,我去喊烁哥。”   女孩走出去,站在二层栏杆旁边,冲下面喊了一声。草坪上躺着的人起来了一个,挥了挥手,算是回应。   林惊昼见到这位录音师时,他的头发上还粘着几根草。   陈烁很爽朗,高高瘦瘦,像棵被太阳暴晒过的草,他给林惊昼介绍:“这是小闻,闻倩,我的助理。”   闻倩和他打招呼,大大方方地问:“洲洲,我能跟你合影吗?”   陈烁笑着说:“她是你的歌迷!去年比赛一直在帮你拉票。”   林惊昼有些受宠若惊,他和女孩握了手,说:“当然可以。”   陈烁和闻倩进去做准备,林惊昼在外面开嗓,他有段时间没录歌了,录音棚里的一切他都很喜欢。   陈烁这个工作室有强烈的个人风格,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机车,偏爱朋克。   林惊昼以前也想过弄一个自己的工作室,可以在里面写歌录歌一条龙搞定。但他实在太忙了,多数时候,都是由助理帮忙定好录音棚,是那种很标准的商业录音棚,不会在调音台附近摆一棵已经枯死,但枝干弯曲得很有艺术性的植物。   陈烁业务能力很强,林惊昼唱了几句,他就根据他的声线做出了调整和建议,闻倩在旁边看着,拿着本子时不时进行记录。   林惊昼今天录两首歌,第一首很顺利,录完之后陈烁喊他休息一会儿,递给他一瓶水。   “许老师,我想第二首歌让小闻来录,你看行不行?”陈烁有点不好意思,“她跟着我学,能上手的机会不多,但你放心,她的专业水平是没问题的。”   林惊昼想,陈烁是个好老师。录音师这一行不容易,属于钱拿得少,但活很多,除非是商业曲目投资比较多的,一般录音师要顺便把混音和修音都做了。   拿一份钱,干三份的活,工作时间还特别长。不靠着点热爱,是坚持不下去的。   林惊昼答应得很爽快,陈烁舒了口气:“下次你再来,还给你打折。”   两首歌人声部分录完之后,林惊昼借用了陈烁的吉他,把吉他部分也录制完成。   另外涉及到的乐器,林惊昼没那么精通,他都打算用音源代替,可以省一笔请人来做乐器实录的钱。   录音结束后,林惊昼走出来,跟他俩一起听。   陈烁在旁边讲:“听说是你要来录音,小闻高兴死了,她说你比赛完就没什么动静,特别着急。”   林惊昼笑了,心想,原来这是位事业粉。   闻倩大大方方地讲:“我好不容易粉了一个业务能力强的,结果没啥事业心,我能不着急吗?”   林惊昼有点不好意思,他总不能说他是为情所困,只好说:“我就是一直在写歌啦。”   “新歌很好听。”闻倩眼睛亮亮的,“洲洲,希望我们以后可以现场见。”   “现场见。”   这句话一下子把林惊昼打回上辈子,这一刻,他无比想念舞台,想念在台下热烈举起的成百上千的手,那是无数的根系,会将舞台上的人托举。   舞台永远不是他一个人的舞台,那种音乐连接的,心与心的共振,是现场演出最大的魅力。   于是林惊昼也充满期盼地回应:“现场见。”   林惊昼跟他们道别,走到楼下,才发现这里有一个秋千,于是他一屁股坐下去,脚蹬地,摇摇晃晃地玩起秋千来。   冬日里珍贵的阳光随着日头偏西变得浅淡,林惊昼仰起脸,让这点温暖落在他眼皮上。   林惊昼玩了一会儿,秋千速度慢下来,他拿出手机,低着头,看消息列表。   张裕舒和他的聊天框已经沉了下去,林惊昼点开,却什么也没发送。   他的犹豫被一阵脚步声打断,来人个子很高,走到他面前,停下了。   林惊昼看到一双运动鞋,他抬起头,看过去。   来人居然是余深。   林惊昼“呀”了一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余深戴着一顶鸭舌帽,穿件夹克衫,肩宽腿长地戳在他面前,说:“我就看怎么有人荡秋千是扭来扭去的,原来是你。”   “你在这里干嘛?”余深问。   “我来录音。”林惊昼指了指旁边秋千,说,“一起玩儿会儿。”   余深满脸嫌弃,但还是在秋千上坐下来,他一双长腿屈起来,模样就变得有点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林惊昼说。   “我来排练的。”余深回答他。   “你跑得够远的。”林惊昼笑了笑,“不过这里环境好。”   余深犹豫一秒,如实告知:“这边整个园区,都是我家的。”   林惊昼噎住。   余深挺坦荡的:“我爸有意扶持一些音乐人和独立品牌,所以做了这个项目,这里的租金很便宜。”   “这么酷。”林惊昼眨了眨眼睛,笑了。   “你不是签给蜚声唱片了吗?干嘛要来这里录歌?”余深有点奇怪,“蜚声有超级豪华的录音棚啊。”   林惊昼尴尬地看脚尖。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怕遇到张裕舒,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他俩的关系。   好在余深也不在意他的理由,他说:“我本来以为你就满足于接点商演,帮网红和声呢,现在看来你还是在做音乐,挺好的。”   林惊昼“切”了一声,挤兑他:“没钱怎么做音乐?大少爷。”   余深开始晃秋千,他说:“决赛那天,你跟我说的话,我回去想了很久。你说得对,跟我爸斗气有什么用,把歌唱好才是真的。适当利用自己家的资源,不丢人。”   林惊昼忍不住看他一眼,这个真正的年轻人,看起来坦荡而正直。   林惊昼感到一阵欣慰,他说:“你的嗓音条件很好的,又是科班出身,好好唱下去就行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好运,能一夜爆红的嘛。”   余深狐疑地打量他一眼:“你比我年纪小吧,讲话倒像我爸。”   林惊昼转开目光,心虚地讲:“我是在鼓励你。”   “说得好像你不想红一样?”余深越荡越高,造成小型风暴。   林惊昼轻声说:“其实没什么意思。”   余深没听到他这句话,他用脚刹车,又问:“你新歌什么时候发?”   林惊昼想了想:“这个月应该能发。”   “你弄快点。”余深说。   “啊?”林惊昼有些不解。   “《顺流而下》要录第三季了,我请你去做一期飞行嘉宾。”   林惊昼知道这个节目,这是一档非竞技类的音综,每一期都会由几个音乐人一起,在不同城市的街头,进行表演。   这个企划案他曾经看过,差不多在他三十六岁的时候,那会儿这个节目还在初期筹备阶段,是个非常年轻的团队。   导演是个女孩,林惊昼记得她姓蒋,他见到她是在另一档综艺节目,她挂着实习牌子帮忙做事。在某次录制间隙,她走到林惊昼的面前。   她说她要做一档治愈系的音乐综艺,不知道林老师有没有兴趣?   这种话林惊昼听了很多,下意识要拒绝。   但女孩有备而来,而且特别坚定,掏出一份打印好的ppt就塞给他,并且说,请看了再拒绝我。   林惊昼回去看了,提案不错,他也挺感兴趣,但最后还是拒绝了。   林惊昼找到那个女孩,跟她道歉,说心有余而力不足。   女孩摇头,说,你能看完我就很高兴了,说明还是有点吸引力的嘛。   “我也不会轻易放弃的。”她这么说。   林惊昼觉得很高兴,这个综艺真的落地了,而且收视很好,都拍第三季了。   “算是我给你的回礼。”余深站了起来,“回去跟你经纪人谈一下吧,然后联系我。”   余深和他加了微信,就走了。   林惊昼坐在秋千上,望天,面前有棵很大的梧桐树,叶子几乎掉光,一阵风经过,又晃下一片,在空中盘旋,慢悠悠地落下。   回程林惊昼仍然是骑自行车,有一段路是下坡,不需要蹬,林惊昼放开把手,迎着风,轻轻哼起歌。   那是《顺流而下》的同名曲。   /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顺流而下 把梦做完 第55章   林惊昼第二天就给王颂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件事,王颂告诉他,余深是《顺流而下》第三季的常驻嘉宾之一,这个节目最大的赞助商,就是他爸爸。   “没想到你跟余深这么熟。”王颂说。   “其实也没有很熟,今天恰好碰到了。”林惊昼如实告知,“我记得他会好几种乐器,唱功也不错,上这个节目挺合适的。”   “你是不知道多少人骂他资源咖呢。”王颂说。   “骂又怎么了。”林惊昼耸肩,他坐在电脑前,坦荡地讲,“我也想当资源咖。”   王颂笑了:“我一会儿要去见张总,为你转达。”   一听张总两个字,林惊昼声音跟按了开关似的,立马低下去:“那你去忙吧,我去写歌了。”   王颂挂了电话,其实他正坐在张裕舒的办公室里。   而张裕舒,背对着他,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地喝水。   王颂感觉张裕舒的心情不太好,好在老板是不会因为情绪迁怒无辜员工的人,于是他把事情又复述了一遍。   “他要录歌也没跟你说?”张裕舒缓缓开口。   王颂点头:“我都不知道他打算发新歌。鹿秋老师给他介绍了一个录音棚,就在SW创艺园区里面,所以他才碰到的余深。”   张裕舒吸了口气,没说话。   “《顺流而下》这个节目挺好的,观众缘好,收视率高,新歌上线之后,正好能去打歌。”王颂说。   张裕舒静了很久,最后“嗯”了一声:“这件事你去推进就好。”   张裕舒把杯子里的水喝完,又说:“新歌上线之后,公司会负责宣传的。”   “这样算起来时间正好,三月底大理的音乐节,也能唱新歌。”王颂说。   “音乐节的事你跟他说了吗?”张裕舒问。   王颂犹豫了一下:“张总,你忘了吗?上次你跟我说这事你会跟他说的。”   张裕舒呼出一口气,冷淡地说:“我最近挺忙的,你跟他说吧。”   王颂应下来:“明天我让他来公司一趟。”   “录歌的事情怪我,我没跟他说过我们公司的艺人福利。”王颂抿了下嘴唇,有些不解,“但按照许惊洲那个性格,明明是就算没有也要来问的啊。”   张裕舒沉着一张脸说:“因为他永远都在自顾自地解决问题。”   王颂直觉不该再多问下去,他闭了嘴,等张裕舒自己把话题转开。   第二天张裕舒就去出差了,林惊昼来公司的时候没碰上他。   姜苑也跟着一起走了,林惊昼拿来的一盒四个小蛋糕无人可送,干脆直接打开,和王颂分着吃了。   林惊昼鼓着腮帮子,问:“张总又去哪了?”   “他去大理了。”王颂把电脑转过来,上面是一张音乐节的海报。   “你不是说想做资源咖吗?”王颂和他开玩笑,“张总特意把你塞进去了。”   海报一半绿色一半蓝色,分界处如轻烟般交错融合,林惊昼一眼就看到海报上“许惊洲”三个字,仿佛浮动在其他人的名字之上。   “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做歌,发歌了公司会帮忙宣传。”王颂简单跟他讲了后续的安排,最后又说,“需要什么就跟我联系,张总挺看重你的,好好干。”   想到张裕舒,林惊昼就有点郁闷,他把小蛋糕挖出一个坑,用勺子戳了半天。   但之后张裕舒也没有要见他的意思,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林惊昼不知道这是代表张裕舒已经放下执念,还是意味着他对他更加讨厌,以至于一眼都不想看见。   发歌后的日子变得很忙,蜚声唱片对这类宣传得心应手,线上线下分别铺开,两首歌的数据都很不错。   除了网络上的营销和活动,王颂还给林惊昼安排了两个娱乐类综艺,一是去刷一下脸别让观众把他完全忘了,二是可以趁机去唱一下新歌。   毕竟现在内娱的打歌舞台约等于无,能在比较热门的综艺上唱两句都是天上掉馅饼。   林惊昼过了一段不停赶路的日子,好不容易回到北京,又被拉去拍了mv和好几套照片,中间还要夹杂着去排练。   乍暖还寒时候,最容易生病,前一天林惊昼还在熬夜熬到凌晨三点,后一天起来喉咙就特别疼,他吃了几颗润喉糖,没太当回事。   结果却一直没好,两场雨浇下来,林惊昼在初春反复无常的温度变化中,毫不意外地感冒了。   歌手最怕感冒发烧,嗓子一哑唱不好歌。   但马上就是音乐节,林惊昼只好克服对医院的恐惧,找医生配了药。   王颂手底下艺人多,没法陪着林惊昼飞大理,就让上次那个实习生(现在已转正)跟着,帮点忙。   林惊昼上飞机就睡,下了飞机只觉得嗓子疼得更加厉害,夏昂见他一直咳嗽,就有些担心。   林惊昼清了清嗓子,强撑着说没事。到了酒店,他又赶夏昂出去玩,跟他说只要记得早点回来就行,八点钟得去彩排。   夏昂到底也是小孩子心性,在林惊昼的再三坚持下,他背着包走了,说要去看看洱海。   林惊昼含着润喉糖继续睡觉,休息过后,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主办方派车过来接他们,他明天是第二个演,下午的时间段。   一般来说,音乐节都是按照咖位排序,越到晚上越有名气,林惊昼也唱过几次压轴。晚上的氛围比白天要好,灯光浮动闪耀。   最后唱完,他也经常说,朋友们下次再见。台下会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还有很多热切的脸,那种时刻,不舍和期盼杂糅着,把心脏涨得很满。   那时候他也期盼过。   岁岁有今朝。   林惊昼没有自己的团队,恰好魏之洋也在,就把乐手老师借给他用。   大家合作过几次,彼此都很熟了,还开玩笑说,来一次音乐节直接打两份工,特别划算。   魏之洋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杯酒,他就坐在舞台后面的音响上,看林惊昼试音。   试音不用唱完整的歌,林惊昼时不时跟中控台的老师沟通几句,他对歌和舞台的把握都很到位,熟练程度根本就不像第一次来演音乐节的人。   等林惊昼结束,魏之洋走过去,递给他一瓶水:“你嗓子不舒服吗?”   林惊昼闷咳一声,喝了口水,说:“前几天有点感冒。”   “没事的。”林惊昼笑了笑。   “本来还想今天约你去喝酒呢。”魏之洋有点可惜地讲。   林惊昼就说:“回北京了我请你。”   魏之洋点点头,又说:“那我就去喊张裕舒吧,但这家伙不喝酒,挺没劲的。”   林惊昼心里一动,控制着表情,问:“张总也在?”   “对啊,这是蜚声主办的音乐节,又是第一届,他肯定要来盯的。”魏之洋说,“他前两天就在了,你不知道吗?”   林惊昼抿嘴,心里嘀咕,他又不会把行程表发给我。   不过以前,张裕舒倒是会找他要他的行程表。他说这样,就不用担心林惊昼忙起来会接不到他的电话。   魏之洋挑眉:“张总在的话,你要不要一起来?”   林惊昼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早点回去睡觉,感冒还没好,我怕明天唱不好。”   在张裕舒联系他之前,他还是不要凑到他跟前去自讨没趣了。   但因为张裕舒的名字冒出来一搅和,林惊昼这天没睡好,躺在床上跟块没熟的饼子一样,翻来翻去,难以入眠。   第二天醒过来,被子全在地上。   林惊昼头疼得要命,一醒来就觉得嗓子不对劲。   他摸着喉咙,尝试说话,一开口,吓自己一跳。   他的嗓子全哑了。   林惊昼赶紧打开手机看时间,距离演出还有四小时,他一骨碌爬起来,出门打车去医院。   他连检查都没做,直接说要打封闭针。   夏昂给他打电话,他没接,拿着单子去缴费。   林惊昼以前也打过封闭,做歌手的难免会碰到突发的不能唱的情况,第一次打的时候差点疼哭了,后来就没感觉,闭上眼睛就过去了。   宋绮年因为这事批评过他好几回,明明还有别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却总要伤害自己的身体。   林惊昼那时候嘻嘻哈哈不在意,总说粉丝抢到票来看他一次不容易,哪怕退票之后下一场送票,人家也不一定有时间了。   能有办法唱就不能失约。   和张裕舒在一起的时候,也有过一次,他没主动提,张裕舒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见面之后就盯着他的喉咙看,眉头皱得特别紧。   林惊昼抱着他,哄他,说真的没关系,你看我现在声音一点问题都没有。   已经隔了一段时间,几乎看不出痕迹,张裕舒叹了口气,问他,疼吗?   针头戳进来的时候当然疼,林惊昼睁开眼,看到医院白晃晃的天花板,突然有些想哭。   那时候他只顾着跟小男友撒娇,根本没发觉,那是张裕舒给他的心疼。   打完封闭林惊昼又急匆匆赶回酒店,夏昂问他干嘛去了,他也只是随口敷衍,找个借口混了过去。   音乐节的场地在苍山脚下,今天天气好,有云盘踞在山顶,阳光从中漏下,像聚光灯,也像天梯。   换场时间很短,围挡刚拉起来,大家就涌上舞台,进行调音。   站上舞台之后,林惊昼就没有空想任何事,音乐声响起,他微笑着冲所有人挥手。   他很快乐地讲:“大家好!后面有好漂亮的云!”   观众特别热情,不是他的粉丝也不吝啬他们的欢呼和掌声,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热烈。   两首歌唱完,林惊昼停下来喝水,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想透过翻飞的旗帜,寻找些什么。   林惊昼背起吉他,拨弦,他低头笑了下,心想着,不知道张裕舒在不在现场,他下一首可要唱《日后常相见》了。 第56章   林惊昼唱够时间,下了台,他把麦克风摘掉,连水都没来得及喝,就控制不住地爆发出一阵咳嗽。   乐队的鼓手顺手拍拍他的背,关切地问:“小许,你没事吧?”   林惊昼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他捂着嘴,忍着嗓子的疼痛说:“没事。”   他没在音乐节现场多逗留,跟着主办方的车回到酒店,立马继续打车,去医院。   夏昂有点被吓到,跟着他一起过去。   做了检查,嗓子发炎很严重,要做雾化。   林惊昼嘱咐他:“这事别跟王颂说。”   夏昂仍是不太明白:“你刚刚音乐节不还是好好的吗?”   林惊昼还有心情嘚瑟:“这是歌手的基本功。”   夏昂皱起眉:“你下周还有别的工作呢,嗓子这样真的没事吗?还是跟王颂报备一下吧。”   林惊昼坚决摇头,近乎强迫,让夏昂必须保守秘密。   这样一来,林惊昼也没心情出门逛了,他在酒店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回北京了。   回到北京之后还是咳嗽,他又去了一次医院做雾化,但情况没有好转,甚至起了过敏反应。   第三天早上醒来,林惊昼发现自己彻底失声了。   林惊昼没想到这具年轻的身体的声带如此脆弱,他后天还有通告,实在没办法,只好给王颂发了信息。   王颂回复很快,跟他说工作不用担心,他会处理,让他好好休息。   隔了一会儿,他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   “张总给你约了医生,他让安叔现在来接你。”   林惊昼一阵心虚,斟酌再三,又打字:“我已经去过医院了,别麻烦了。”   王颂发了两个流汗的表情:“张总就在我旁边。”   林惊昼深吸一口气,老老实实地发送一颗爱心,说:“好的好的,谢谢费心。”   林惊昼下楼的时候有点紧张,看到张裕舒的车子是更加紧张,他生怕一拉车门,张裕舒就板着脸坐在后面。   但张裕舒不在,林惊昼吊着的心沉下去,没回原位,降得更低,快要碰到失望的边缘。   林惊昼没法说话,安叔带着他做检查,医生准备了纸笔,让林惊昼把回答都写在纸上。   这个医生年纪和谢兰差不多,性格更像邓衍云,她先批评了林惊昼强行打封闭开嗓的事,然后给他开药,神情又变得温柔,她嘱咐林惊昼回去好好休息,尽量不要说话。   “你这几天晚上可能会因为咳嗽睡不好,这是正常的,可以准备点助眠的香薰。”医生说。   林惊昼坐在那里,乖乖点头,又拿起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上“谢谢医生”,还画了个小爱心。   医生笑了,看他跟看孩子一样,她很温和地说:“工作再重要,也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不要因为年轻就随便对待,很多伤害都是不可逆的。”   林惊昼露出一个微笑,跟医生挥手道别。   安叔开车,却没送他回家,最后车子停在一个酒店楼下,有侍者迎出来,为林惊昼拉开车门。   安叔报了个房间号给他,说:“张总在等你。”   林惊昼落下的心又悬起来,让他的步伐变得尤其沉重。   电梯的显示屏上,数字在匀速上升,仿佛死亡倒计时。   林惊昼在逃与不逃的斗争中纠结,花了好久才挪到房间门口,脸上的表情简直像要慷慨就义。   门是虚掩着的,他推门走进去,心脏跳得特别厉害。   张裕舒坐在套间外面的书桌旁,正低头看文件,他知道林惊昼进来了,但没有抬起头。   林惊昼有些手足无措,他站在那里,和张裕舒形成一个斜角,他下意识张开嘴,但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让林惊昼有点泄气,他再次尝试,只发出了一点嘶声。   张裕舒依旧不理他,他铁了心要把林惊昼晾在一边,他把文件翻过去,用很慢的速度看,看完一页,再翻到下一页。   看到最后一页花了好久的时间,久到林惊昼都按捺不住,他走到书桌前,看着张裕舒,然后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打字。   「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惊昼把手机塞到张裕舒的眼前,张裕舒这才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他又低下头,在文件上签名,可能是房间里太过安静,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格外锐利,简直像在泄愤。   林惊昼又不敢动了。   张裕舒半垂着眼睛,不紧不慢地把钢笔合起来,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如果不是后天有通告,我应该都不会知道你嗓子不舒服的事情。”   林惊昼又忘记自己暂时失声,嘴巴张了张,出不了声。   “你总是这样。”张裕舒终于愿意看他,他的表情像一个冷酷的审判官,他重复了一遍,“你总是这样。”   “只要我不问你,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张裕舒冷笑,“有时候哪怕我问你了,你也只是在敷衍我。”   林惊昼眼睛微微瞪圆了,他下意识摇头,但幅度很小。   这看起来就不像态度坚决的否认,更像是下意识的抵赖。   “你现在着什么急?”张裕舒冷漠地看着他,“你能说话的时候不也这样吗?你闭口不谈的样子,和一个哑巴有什么区别?”   张裕舒落下了他的审判之锤,宣布林惊昼的罪行。   “林惊昼,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林惊昼急得要命,他拼尽全力只能发出很嘶哑的声音,模糊不清。   “怎么……可……能?”   张裕舒把桌上的文件调转,推向林惊昼,他看起来相当疲惫。   “你看一下,把它签了。”   林惊昼看到标题上“解约”两个字,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张裕舒,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我们公司的艺人不需要带病上场。”张裕舒看着他,语速变快,“我不需要艺人打着封闭上去唱歌。我是你的老板,我有义务也有能力帮你解决这类问题,但你什么也不说,你准备一直瞒着我,直到这个问题消失。”   “但它不会消失。”张裕舒瞪了他一眼,他把手里的笔扔在文件上,说,“签吧。我不用你付违约金。”   林惊昼终于意识到他可以打字,于是他掏出手机,他的指尖抖得不行,三个字打了好久才全部打对。   他捏着手机,伸长胳膊,把手机递到张裕舒眼前。   “我!不!签!”   三个感叹号就像此刻他的表情,一脸倔强,但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   张裕舒看着他,眼神变得非常恨。他很不讲理地质问他:“当初我要跟你分手,你怎么不说你不分呢?”    第57章   张裕舒说完这句话,自己反倒一愣,但说出口的话无法撤回,他一抿唇,马上怪罪林惊昼,害得他说话不经大脑。   林惊昼看起来快憋死了,他拿着手机打字,感叹号戳了一排。   “是你先把我拉黑了吧!”   就像以前林惊昼给他发消息那样,他打了好多行字。   “还换了号码!”   “张裕舒!”   “你能不能有点良心!”   张裕舒“哦”了一声,回答他:“反正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你别误会。”张裕舒进行补充说明,“我没有遗憾。”   林惊昼一口气滞在胸口,他看着张裕舒,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难以置信没依据,心如死灰不至于,只觉得有根小针悬在心脏上,每跳动一下就疼。   安静维持了好久,林惊昼往前走,身体紧紧贴住桌子边缘,他咬着牙,眼睛却慢腾腾地红了。   张裕舒和他对视,脸上有些许的不耐烦。   林惊昼倾身过来,捧住了张裕舒的脸,他的指尖一直在颤抖,拇指把他的脸挤压变形。   张裕舒维持冷漠的表情,说:“我没有多在乎,你要是不死我早把你忘了。”   下一秒,林惊昼不管不顾地吻了上来。   这个吻太莽撞,两个人的鼻尖狠狠撞在一起,然后嘴唇和牙齿撕扯起来,接吻好像变成了一件很痛的事情,张裕舒把林惊昼扯开时,他尝到了血腥味。   张裕舒伸手摸了摸嘴唇,指尖染上了一点血。   他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睛紧盯着林惊昼,看起来真的很想把他掐死。   林惊昼爬上了桌子,他膝行到张裕舒面前。   他没法说话,只是这样执着地盯着张裕舒看,他的眼睛微微湿润,有一种要把自己献祭出去虔诚和纯洁。   张裕舒失笑,他说“对”,又说:“我们就适合干这种事。”   张裕舒捏着林惊昼的下颌骨吻他,很不温柔,他先命令林惊昼张嘴,然后命令他把衣服tuo 掉。   林惊昼乖乖照做,他跪在桌子上,tuo 掉了上衣和裤子。   张裕舒按着他的胸口,让他躺下去。   这张书桌很大,林惊昼仰面躺着,双腿悬在外面。   张裕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突然说:“你一闭眼一睁眼,五年就过去了,多轻松。”   林惊昼抖了一下,明明刚刚他身上什么也没有,他也没有觉得很羞 耻。但张裕舒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突然有一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天花板的灯变得特别刺眼,林惊昼整个眼睛疼得要命,像是兜了两包哭不出来的泪水。   他是不该回来,回来了也只会让人痛苦。   林惊昼偏过脸,无声地打|开|腿,把自己变成一盘可以随便对待的并不美味的点心。   桌子在晃,可能也只是林惊昼的错觉,其实整个世界都在晃。   在汗水和呼吸声中,林惊昼突然察觉,他的背压着什么东西。   他无力地捻去眼睛上的汗水,在艰难的呼吸中,他想起来,那是张裕舒扔给他的钢笔,而钢笔的下面,是那份解约合同。   合同已经完全散开,大半压在林惊昼的身下,纸被汗水浸透了,皱得不成样子。它们咯着林惊昼的腰,变成一块讨厌的石头。   张裕舒握着他的腰,把他翻过来,他刚刚的签名洇了水,印到了林惊昼的身上。   在腰窝的上面。   张裕舒盯着看了好久,然后伸手,解开了衬衫的两颗扣子。   他终于看起来没那么一丝不苟,他看着林惊昼的脊背,俯下身去,吻了他的肩膀。   但吻只存在了两秒,张裕舒又张开嘴,很用力地咬下去。   林惊昼只能发出呜 ye声,他像小动物那样挣扎起来,但张裕舒把他压得很紧,声音也变粗了。   “别动。”   林惊昼胳膊一挥,碰到了书桌上的水杯,杯子飞出去,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但谁也没有空去管杯子,张裕舒收紧胳膊,像荆棘那样,要将他嵌入血肉。   林惊昼嗓子发不出声音,他终于捏住了那只钢笔,他握着它,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   又过了五分钟,他的手无力地悬在桌边,钢笔坠了下去。   张裕舒平复好了呼吸,他随意地抓了一下头发,把裤子整理好,然后走到旁边去,从衣帽架上取下他的西装外套,扔到林惊昼身上。   林惊昼抓着他的衣服,很慢很慢地翻了个身,他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   张裕舒拿着纸巾回来的时候,林惊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闭着眼睛,头发乱糟糟地搭在额头上。   张裕舒俯身去摸他的脸,手心一片湿意。   “哭什么?”张裕舒皱眉,动作却比语言和表情都温柔,他用指腹捻过林惊昼的眼角。   林惊昼摇了摇头,他躲开张裕舒的手,把外套往上拉,盖住了头。   长度不够,腿完全露了出来,内侧有好几个明显的指| 印。   张裕舒站在原地,耐心地等。   过了好久,林惊昼才撑着身体坐起来,他看了张裕舒一眼,又低下头,试图从桌子上下来。   但脚一沾地就腿软,林惊昼身体晃了晃,被张裕舒一把抱住了。   张裕舒什么也没有说,他拥抱着他,再一次,用指腹摸他的眼睛。   林惊昼看起来很累,他卸了力气,倒在张裕舒的怀抱里,闭上眼睛。   林惊昼睡着了,梦里想起分手前的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张裕舒来北京玩的那一次。   最后一天林惊昼接到一个电话,匆匆出门两小时,帮林忠明去善后。   回来后,张裕舒的表情就很不好看,他对林惊昼说:“跟我讲讲林忠明。”   林惊昼下意识想要拒绝,但一抬头,就撞到张裕舒幽深的目光,话突然就被堵住了。   明明面前的人要比自己小上十一岁,林惊昼却没法做到像哄小孩那样搪塞过去。   林惊昼伸手拉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叹了口气,斟酌之后说:“我之前跟你说过,林忠明喝醉酒会打我妈妈,后来我妈跑了,他就想打我妹妹。我不敢在家里待下去,就去江津找奶奶。”   “再后来我就离开重庆了。”   林惊昼对张裕舒讲述了他一路走来的故事,但他隐去了很多细节,他不希望张裕舒觉得他活得很惨。   “我爸留在北京之后,不愿意闲着,他找了个餐厅打工,没干多久扭伤了腰,我就让他不要出去做事了,不如帮我做点事。”林惊昼皱起眉。   “有些人知道他是我父亲,就越过我和公司,直接去跟他联系。他年纪大了,很多事情不懂,那些人跟他称兄道弟,他也信了。”   听到这里,张裕舒已经猜到了一些,娱乐圈这个地方利益交错,林惊昼现在又炙手可热。林忠明应该给他惹了不少麻烦,照宋绮年说的话来看,这些麻烦也不是因为无知。   而只是林忠明贪婪。   张裕舒问他:“林惊昼,你是一定要他留在你身边吗?”   这个问题像一闷棍,林惊昼被打得很迷茫,他的声音很没底气:“我不知道……”   “你很清楚那不是纯粹的父爱,但你不想面对,所以才会为林忠明找那么多借口。”张裕舒毫不留情,话语像一把刀子,割开所有的粉饰,捅向林惊昼。   林惊昼开始发抖,他看着张裕舒,看到他冰凉的眼底,他觉得好冷。   “对,我离不开他。”林惊昼咬着牙,声音高起来,“因为我想有个爸爸!”   张裕舒一把拉住林惊昼的手腕,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目光凌厉尖锐。   “哪怕他在伤害你也无所谓吗?”张裕舒一字一顿地问。   林惊昼抖得不成样子,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圆,表情像一头困兽。   林惊昼比谁都清楚,他就是这么可悲的人,一丁点好,他就能放大成爱,自我欺骗,不断原谅,就可以假装林忠明是一个称职的,爱他的父亲。   张裕舒失去耐心,他看了看时间,说:“我该走了。”   那次林惊昼没有留他,他坐在那里,表情灰败。   粉丝的爱是昙花一现,张裕舒的爱随时会离开,血缘强行绑住的爱又掺着毒,他好像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只能眼睁睁看着山顶的石头滚下来。   梦里面,石头又滚下来,朝着林惊昼,迎面而来。   林惊昼站在原地,连躲都不想再躲,他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态。   可石头也不给他了断的机会,它穿过他的身体,只带来一阵迅猛的风。   林惊昼茫然回头,背后是幽深的黑暗和虚无。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近乎透明的身躯,一股透心的凉意变成一把利剑落下。   对啊,他已经死了。   可是死了为什么还会那么痛苦?   林惊昼想要喊叫,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梦里和现实都如此安静,他睁大眼睛躺在床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林惊昼缓了好久,才坐起来,他摸索到床头的灯,昏昏的光,在墙上映照出他的影子。   林惊昼看着自己清晰的,无法被光穿透的手掌,他愣了好久,如释负重地把脸埋了进去。   紧接着,他意识到,张裕舒不在这里。   这让他再一次神经紧张,他连鞋都没顾上穿。他像一只慌不择路的蜂,在这个巨大的房间里四处碰壁。   张裕舒走了。   林惊昼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他下意识就打开房门,追出去,他在地毯上跑起来,怎么也看不到张裕舒的身影。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电梯前,用力地按下按钮。   电梯却久久不来,林惊昼头昏脑涨,他大口喘着气,缓缓跳动的数字像是一种逼迫,让他呼吸不畅。   电梯终于停下,林惊昼却再也坚持不住,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他浑身脱力,跪了下去。   电梯里的人被吓了一跳,他应该是个好心肠的男人,他弯下腰,试图扶起林惊昼。   林惊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眼前模糊一片,陌生男人关切的脸和张裕舒冷漠的脸重合在一起,让他混乱。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从发不出声音的喉咙中,硬生生挤出几个字。   “小舒……你不要走……” 第58章   张裕舒走到这间房间门口,按照刚刚和他通过电话的那个男人的指示,敲了五下门,按照三短一长再一长的规律。   隔了一会儿,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条缝,张裕舒推门走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倒是拉开一半,那个陌生的男人穿了一身黑,头发蓄得有些长,已经盖住了后颈。   在房间里,他仍然戴着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男人没跟张裕舒说话,他领张裕舒走到卧室里,卧室只开了一盏小灯,林惊昼躺在床上,脸上有不自然的潮红。   “他发烧了。”男人说,“我正好有退烧药,就先给他吃了一颗。”   张裕舒跟他道谢,又问:“你在哪里碰到他的?”   “电梯口。”男人笑了笑,“他应该是烧晕了,我没办法,只好先送他到我的房间。”   他的声音很爽朗,应该是个很健谈的性格,他继续说下去:“还好他跑出来没关门,我安顿好他之后就回到碰到他的那一层找,你就正好打电话过来了。”   张裕舒正要说什么,却被一阵很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   面前的男人一激灵,他明显有些慌张,他迅速锁定了张裕舒,说:“我应该是帮了你一个忙,现在你也帮我一个。”   他速度很快地冲向旁边的衣柜,打开门,迈进去,对他说:“你去开门,拜托了。”   对于这电影桥段一般的转折,张裕舒没太惊讶,他顺手开了外面的灯,稳步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杨莫年。   这根本不需要演戏了,张裕舒真的很诧异,他按着门框,皱起眉,问:“杨导,有什么事吗?”   杨莫年也同样错愕,他搜索了一下记忆,不太确定地讲:“张裕舒?”   张裕舒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往后看,杨莫年背后还站了两个高大的男人,于是他揶揄道:“杨老师你最近惹了谁啊?出门还带保镖。”   杨莫年问他:“你在这里干嘛?”   张裕舒笑了笑,暧昧地讲:“来酒店还能干嘛?”   杨莫年狐疑地看他一眼,又说:“我能进去看看吗?”   张裕舒把门打开,坦荡地说:“请便。”   杨莫年回头看了一眼,示意两个人在门外等候,然后一个人走了进去。   张裕舒抱起胳膊,连门都没关。   杨莫年在外面转了一圈,又走进卧室,他看到床上躺着的林惊昼,于是他偏头看向张裕舒。   张裕舒走过来,自然地站在衣柜前,淡淡地说:“杨导,这事你可得帮我保密。”   杨莫年深吸一口气,又环顾了一圈,他的目光停在衣柜上,没说话。   “你是在找人吗?”张裕舒很乐于助人地问。   杨莫年没回答,对他说了句“打扰了”,就转身出去了。   张裕舒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非常矜持且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确定杨莫年已经出去了。   紧接着,他又挪到门边,听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动静。   听不到脚步声之后,张裕舒才回到卧室,他把衣柜门打开,那个男人缩在里面,动作和神情都像一只防备的猫。   张裕舒看着他,问:“你是林沚?”   男人不回答,只是抬手捏住帽檐,把帽子往下压了压。   “第一,杨莫年在找你。”张裕舒淡定地陈述理由,“第二,蒋图南是我朋友,你的事,他之前找我帮过忙。”   不知道是因为谁的名字,林沚仰起脸看向张裕舒,目光明亮如炬。   他从柜子里钻出来,把帽子摘掉,然后是口罩。   昏暗的室内,张裕舒也能看到林沚脸上那道不自然的疤痕,从他的左侧脸颊,一直往下延伸,像一条河流那样,流淌过脖子,一直隐入领口。   林沚明朗地笑了笑:“张总,你真厉害,完全没被我吓到。”   张裕舒半垂下眼睛,他没做任何多余的表情,没有不忍,没有怜悯,甚至没表现出诧异。   “看来我现在也不能走了。”林沚叹了口气,“张总,谢谢你,要不我们去外面聊一会儿?冰箱里有免费饮料。”   张裕舒点头,他走到外面,先拿手机发消息,联系了一个医生过来。   林沚从冰箱里拿了饮料,坐下来。   光线充足,他脸上的痕迹变得格外扎眼,那是烧伤留下的,因为增生,所以颜色偏红。   左脸上的面积特别大,像一截扭曲的触手。   右脸上也有,在太阳穴附近,像一块溅上去的墨渍,距离眼睛很近,看起来触目惊心。   “图南说起过你。”林沚弯起眼睛笑,他单手把饮料打开,他的右手手背上,也有烧伤。   张裕舒看着他,直白地说出疑问:“你是假死?”   林沚眨巴眨巴眼睛:“假死?你这说得跟拍电影似的,这事算是巧合。出了车祸后,我被拉到医院抢救,生死一线的时候,就突然看透了很多东西。”   林沚喝了口橙汁,眼神有些难过。   “中间种种就不提了,反正要谢谢小蒋总,现在我还挺自由的。”林沚挥了挥手,很洒脱地讲。   “杨莫年在找你,他知道你没死吗?”张裕舒问。   林沚看起来也很疑惑:“我的身份已经注销掉了,照理说他不会知道的,但图南也跟我说过,他之前满世界跟人讲我们俩的前尘往事。最近又开始说,其实我没死,问别人有没有见过我。所以刚刚我就有一种是他找上门的直觉,果然没错……”   说起这个林沚的表情就有些尴尬,他伸手捂脸:“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究极无敌傻逼恋爱脑,但现在真的治好了。”   张裕舒点头,不太在意:“小蒋总也帮过我,加上今天的事也谢谢你,你要去哪?我可以让我的司机送你。”   林沚有些犯愁:“这个房间是图南帮我开的,但如果杨莫年盯上他了,我就不能去找他了。”   “诶,张总,借你手机让我打个电话呗。”林沚伸出双手,很可爱地wink了一下。   张裕舒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蒋图南。   林沚看着他的备注笑出声(蒋图南 话很多),他把电话拨出去,按下免提,然后把手机放在桌上。   电话很快接通,蒋图南的声音传出来:“啊呀,稀客呀,张总找我有事吗?”   林沚说:“图南,是我。”   “哥?你怎么用的张总的手机?”蒋图南有些混乱了,“你俩在一块儿?”   “说来话长,但刚刚杨莫年找上门了,幸好有张总帮忙。”林沚说。   蒋图南沉默了,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变得很低沉,和他平时活泼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怎么还有脸来找你?”   林沚摆了摆手,笑起来:“别说他了,反正他没找到我。”   “但这样一来我不能去找你了,你最好也别过来。”   蒋图南问:“张总在旁边吗?”   张裕舒开口:“有事求我?”   蒋图南很直接:“我得给林沚哥找个地方住。”   “我有套房子正好空着,杨莫年不会找到的。”张裕舒说,“我把地址发给你,你得去添置点东西。”   蒋图南应了,又说:“谢啦,你最近要投广告吗?费用我来出。”   张裕舒“嗯”了一声,狮子大开口:“回头我发个清单给你。”   蒋图南骂了他一句,又对林沚说:“哥,张总很靠得住,你别担心。”   “我一会儿让安叔送林沚过去,过几天有空一起吃个饭。”张裕舒说。   挂了电话,张裕舒看了看林沚:“你俩居然这么熟。”   林沚用手指敲瓶子玩,说:“图南的外公家和我家是门对门,我爸走得早,我妈是医生特别忙,顾不上我的时候就会把我托付给岳爷爷。而图南每周会有一天来陪岳爷爷,我俩总在一块儿玩。”   “不过他高二就出国念书了。”林沚说。   “再后来,我进娱乐圈做了演员,他一直在国外读书,我们渐渐就没联系了。”   林沚的回忆被敲门声打断,他笑了笑,说:“应该是医生到了吧。”   张裕舒点了点头,说:“那我去开门。”   林沚站起来,溜进卧室。   张裕舒领着医生进卧室,林沚很礼貌地错身走到外面,他把口罩重新戴上,掰着手指头,盯着天花板出神。   过了好久,医生出来了,林沚和医生挥挥手,再次走进卧室。   林惊昼仍然躺在那里,额头上多了一个退烧贴,他在睡梦中皱眉,呼吸很轻很轻。   张裕舒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林沚凑上去,好奇地问:“他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张裕舒说。   林沚把脸退开一点,有些嫌弃地讲:“张总你还搞包养这一出啊。”   张裕舒不高兴地抿唇:“也不是。”   “哦,炮友。”林沚搓了搓胳膊,“我可是过来人,我跟你说,这种事千万不能投入感情的。”   “我就非要跟他睡了吗?”   林沚眨眨眼:“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出汗太多了,我就给他换了衣服,我都看到了,身上那些……额……痕迹……”   张裕舒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不知道我和他算什么。”   林沚语重心长地说:“那你还是要想想清楚哦,他刚刚烧糊涂了,抱着我一直在哭,还说什么,不要走。”   “我看他年纪还挺小的,一旦投入感情要死要活也正常。”林沚谴责地看了他一眼,“张总,你看起来就挺绝情的,还是个金主爸爸,要分手的时候可别把人逼太紧,闹太大了影响不好。”   张裕舒无视了这句话,说:“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替身吧。”   林沚愣了愣,像只河豚那样鼓起来,特别响亮地“啊?”了一声。    第59章   张裕舒说:“你不觉得他很像林惊昼吗?”   林沚惊呆了,信息量实在太大,他想了想,挑了个最可能的提问:“所以你是林惊昼的粉丝?”   “我是他前男友。”张裕舒沉着一张脸说,“不过是地下情,你也是明星你应该明白。”   林沚脑子都要冒烟了,他干笑两下:“我和林老师倒是不太熟,只在活动上见过几次。”   于是他再次看向床铺,那个年轻的漂亮男人,平躺在酒店白色的床单上,如同陷在厚厚的积雪中,因为在发烧,他看起来很憔悴。可能是光线太差了,遥遥一望,他的眉眼真的有些像林惊昼。   林沚觉得有些尴尬,他是坚持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人,但这句话用在已经去世的人身上,又对活着的那一方太过苛责。   张裕舒嘴里“替身”两个字,细细品味起来,浸满的全是苦涩和偏执。   林沚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想,世间的情爱多是如此,不过是飞蛾扑火,引火烧身,但每一个投入其中的人,都以为自己或能侥幸。   张裕舒突然间笑了:“感觉你会觉得我也很可怕,和杨莫年一样,神经兮兮的。”   “这不一样。”林沚不太在意地笑了笑,又说,“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你可以讲给我听。”   林沚表情变得很认真,他很温和,不笑的时候眼睛也很温柔。   张裕舒看了眼时间,说:“我叫餐上来。”   林沚先出去了,张裕舒转身去关床头灯,林惊昼还在睡,他伸出手,似乎想碰一下他泛红的脸,但最后,也只是替他掖了一下被子。   林沚要了汉堡和薯条,汉堡要加双份芝士,他说完还咽了下口水:“我去年还在拼命控制饮食,多吃两口就觉得好罪恶,然后去狂踩椭圆机,现在想想有点受虐狂倾向。”   张裕舒就说:“那不要红酒要可乐吧。”   林沚欢呼起来,然后贴心地说:“你别忘了给病号点份粥。”   面对面吃饭这种事,会适当拉进距离,可能也是林沚这个人真的毫无攻击性,张裕舒很容易就对他坦陈。   他对很多人都讲过林惊昼,说他们谈过恋爱,骂过他随心所欲,但从来没说过他们为什么分手。   张裕舒慢腾腾地切割面前的牛排,用同样缓慢的语速说:“其实那时候我们都没想过以后,我和他,就是在旅途中偶然相遇,然后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而已。”   临近毕业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忙,只有张裕舒不着急,他花了很多时间去想未来。   他对所学专业没太大的兴趣,不会考虑从事西语相关的职业。不过他的自媒体号经营得不错,可以往职业影评人方向去发展。另一边,顾秋存也找过他几次,希望他能来公司上班。   选择很多,他甚至有足够的存款gap一年。   到最后,张裕舒选择继续做影评人。林惊昼知道了,比他来劲,带了红酒过来,说要庆祝。   张裕舒不想喝醉,就只喝了一小口,但后面两个人接吻,林惊昼又喂了他好几口酒。   酒精让他的大脑混乱,他把没敲定的计划说出口。   “或许,我应该搬到北京。”   林惊昼“呀”了一声,立马笑了:“那好啊,你直接来跟我住不就好了吗?”   张裕舒怔忡好久,他不知道林惊昼是不是在开玩笑。   但这个看似同居的邀请,让他好开心。   “但很多事情都是阴差阳错。”张裕舒说,“隔了不久,有学姐邀请我一起做节目,就在上海。而林惊昼没有跟我再提起要住在一起的事情,我也没有多失望,我早就知道了,那句话多半是他在哄我。”   张裕舒半垂着眼睛,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前面还说着不谈未来,现在却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所以你们一直是异地恋?”林沚问。   “如果那算恋爱的话。”张裕舒说。   林沚咬了一大口汉堡,鼓着腮帮子说:“张总,你俩是在谈恋爱。”   张裕舒的表情却变得有些不高兴。   “我和杨莫年,见面就是上床,睡完不是他走就是我走,都没一起吃过几次饭。”林沚很平静地举例子说明,“平时微信不聊天,公开场合碰面装不认识。”   “像我们这种叫炮友。”林沚耸肩。   张裕舒“嗯”了一声:“但我们都不够努力。”   “那为什么分手呢?”林沚又问。   张裕舒安静了很久,说:“分手是我提的,他答应了,然后就分开了,没有人留恋这段关系。”   林沚挑眉:“我懂了,你是在怪他没有挽留你。”   张裕舒:“………”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可能我们会晚一点再分开。”张裕舒说。   林沚皱起眉,他的眼珠像一口黑色的水井,浮动着温柔的水波。   “原来你在感情上是个悲观主义者。”   张裕舒自顾自说下去:“林惊昼是个滥好人,他很没原则,好像什么都可以原谅,所以他会留他的烂人父亲在身边,而他那个不辞而别的母亲出现时,他又会心软。”   陈碧莹再次出现,是张裕舒开始做《过关》这档网络访谈节目之后的事。   他先是在微博上看到的消息,有林惊昼的粉丝分享了一家餐厅,餐厅的收银台上摆着一张照片,框着十五岁的林惊昼。   林惊昼的长相和泪痣都太过突出,粉丝觉得很像,又不敢确定,就多问了一句,问出来原来这家餐厅的老板娘是林惊昼的妈妈。   陈碧莹还向她展示了几张别的相片,有母子俩的合影,也有更小一点的林惊昼。   粉丝回去后很兴奋,说这是林惊昼小时候的珍贵影像,还说阿姨人很温柔,餐厅的饭菜分量足又好吃。   这条微博被转发了两万多次,还上了热搜(虽然很快就被撤了下来),张裕舒点开评论区看,一半人在说小林好可爱,另一半在问餐厅名字。   张裕舒退出微博,给林惊昼打电话,但电话是他助理接的,他说林老师在录节目,有事可以转告。   张裕舒就说,晚点让林惊昼给他回个电话。   但那天,不知道是助理没有转达,还是林惊昼自己忘了,张裕舒没有等到他的电话。   过了几天,两人在酒店见面,做完之后,林惊昼躺在张裕舒身上,捏着他的手指玩。   张裕舒说:“我之前在微博上看到,你的粉丝去你妈妈店里吃饭,这事你知道吗?”   林惊昼仰起脸,亲了他一口,没太大反应:“我看到了,热搜是我公司撤的。”   “那真是你妈妈?”张裕舒问。   “应该是吧,我确实跟她有合影。她离开家的时候带走了很多东西。”林惊昼很努力地回忆着,“但我都十几年没见过她了。”   “你没去见她?”张裕舒敏锐地问。   林惊昼讪讪一笑:“我前天还真在那个城市,但想了想,去了也没意思。”   张裕舒勒住他的腰,用鼻尖在林惊昼的肩窝里蹭了蹭,发出模糊的一声“嗯”。   又过了一段时间,张裕舒时不时会刷到这家店,都是林惊昼的粉丝过去光顾,偶尔陈碧莹甚至会跟他们合影。大家在微博上口嗨,喊陈碧莹“婆婆”。店里的装修也改动过,增加了林惊昼相关的元素,还不停轮播林惊昼的歌。   这家餐厅越来越火,周末的时候,店门口甚至会大排长龙。   张裕舒看着觉得很不爽,他和林惊昼说:“陈碧莹这样样子开店,完全是借着你的名气牟利。”   林惊昼不太在意,他说“没事”,然后表情变得有点难过。   “我妈她一直都过得很辛苦,我这个儿子也没什么能为她做的,现在店里生意好了,也是一件好事。”   张裕舒烦死他这种善心大发的样子,他无语地说:“那我怎么不借着你的由头去宣传我的节目呢?”   林惊昼笑起来,用手指勾勾他的下巴,说:“那我给你的节目写首歌吧,免费的。”   张裕舒使劲晃了晃头,甩开他烦人的手,说:“才不要。”   “那我做你的采访对象,怎么样?”林惊昼一脸认真。   张裕舒坚定地拒绝:“不要,我能做好我的节目,不用你操心。”   林惊昼伸手过来揉他的头发,声音和表情一样骄傲:“啊呀啊呀,小舒好棒好棒。”   张裕舒感觉他跟摸狗一样,但这会儿林惊昼的笑容又太过真情实意,张裕舒磨了磨牙,忍了。   回忆到这里,张裕舒停顿了一下,他脸上没表情,拿着刀叉的手却相当用力:“有时候我觉得林惊昼真的是一个很倒霉的人,好心没好报。”   林沚深吸一口气,他记得那个新闻。   「著名歌手林惊昼母亲所开餐厅有严重卫生问题,造成多人食物中毒。」   张裕舒咬字也变重:“他从十六岁开始就没见过他妈妈,三十二岁的时候却因为这个已经改嫁的母亲犯的错被口诛笔伐,凭什么?” 第60章   张裕舒看到新闻的时候,他正要开始工作,等整个访谈结束,网上的热闹已经从餐厅的食品安全,转向了林惊昼。   餐厅卫生堪忧,用的食材质量差,过期食物不及时处理,碗碟上有污渍,排队时总有人插队,突然好几个菜涨价,放的歌好难听,打着林惊昼的旗号圈钱。   骂什么的都有,张裕舒都不知道原来林惊昼这么招人恨。   他给林惊昼打电话,当事人却不以为然,他反过来安慰情绪有些激动的张裕舒。   “没事啦,公司会处理的。”   第二天餐厅就关门歇业了,再过一天食物中毒的当事人出来发帖,说怎么都联系不上老板,看来是想赖掉医疗费。大家都是林惊昼的粉丝才想着去照顾他妈的生意,现在整这么一出,林惊昼凭什么做甩手掌柜?   张裕舒忍不住用小号回复他:“林惊昼都十几年没见过他妈了,这也要让他负责吗?”   很快有人评论:“前不久我还看到林惊昼出现在店附近呢,怎么就没见过了?”   “粉丝能不能别天天洗地啊?”   张裕舒心头一沉,他点开网友发的照片,林惊昼站在街边,抱着胳膊,像雕塑一样凝固着。   “真跟他没关系的话,他妈妈的饭店都这么火了,他怎么之前不出来撇清关系?现在出事了又说没见过,林粉跟他一样两面派!”   张裕舒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他开始和网友对骂,骂到最后他被微博通知禁言了。   张裕舒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和微博客服吵完架,又在房间里来回走,冷静下来了才给林惊昼打电话。   林惊昼那边有点吵,他还是很平淡的态度,他只说他会处理好的,让张裕舒别担心。   张裕舒皱起眉:“你可千万别又心软,这事跟你没关系。”   林惊昼嗯嗯啊啊地应了,然后跟他说:“我得去彩排了,等我明天演唱会结束再找你。”   张裕舒想起来,林惊昼明天在广州有演唱会。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电话就被挂断了。   张裕舒握着手机愣了很久,然后打开购票软件,订了一张明天去广州的机票。   林惊昼的演唱会一票难求,张裕舒在某黄鱼软件上买到一张原价翻了三倍的看台票。   这是张裕舒第一次来看林惊昼的演唱会,他到的时间稍晚,顺着指示牌在外面转了一圈,才找到对应入口。   临近开场,洗手间正在排长队,看台的栏杆边,有很多人在拍照。   张裕舒找到自己的座位,座位上放着荧光棒,上面写着今年巡演的主题(“回路”)和林惊昼的名字。   张裕舒坐下来,后面是一对情侣,他们正在聊陈碧莹餐厅的事情。   “我看林惊昼是不准备发声了,事情闹了这么多天,都没个回应。”   “不是有人说他是单亲吗?从小妈妈就离开了,他不管这件事也很正常吧。你看那个餐厅里面,只有他小时候的照片。”   “说到底他是个公众人物啊,别人骂他两句也是应该的。”   女生明显生气了:“什么叫应该的啊?他妈妈做错了事,跟他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今天我不让你高价卖票你心里不舒服啊?明明知道我那么喜欢他,还这么说他。你根本不知道林惊昼能走到今天这个体育场里有多不容易!”   “啊呀,我就随便说说你怎么就生气了。”男生尴尬地笑,很熟练但不真诚地说,“你偶像当然最棒了,宝宝别生气了。”   张裕舒听得只想堵耳朵,他甚至想转过头去,和这个傻逼大吵一架。   在他行动前,场馆的灯却暗了下来,屏幕上开始滚动播放观演须知,嘈杂的声音也慢慢低下来,直到全场都陷入黑暗和安静之中。   在安静最深的那个时刻,舞台上亮起无数的光带,它们先是朝着观众席延伸,然后突然回撤,万千光束集中到舞台中间,又被灯球反射出去。   林惊昼正站在那里,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看起来修长挺拔,背后的光线如同翅膀,他微笑着站在光里,说:“晚上好啊。”   接下来他就不说话,一口气唱了五首歌。   第一次talking环节的时候,林惊昼先喝了一口水,他很随意地把手挂在麦架上,说:“其实每次要准备这个环节,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表达的东西都在歌里面了,那么希望今天,我们都能有一个美丽的夜晚。”   欢呼声和掌声响起,林惊昼微微仰起脸:“那么,下一首歌。”   张裕舒对林惊昼的歌很不熟,旁边的人都在陶醉跟唱,他连歌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盯着林惊昼的脸看,像个全自动追踪摄像头。   舞台上的林惊昼和私底下的很不一样,专注,认真,是完全的掌控者。   黑眼圈被厚厚的遮瑕盖住,整张脸看起来完美无暇。他那颗讨巧的泪痣旁边,不知是高光还是眼影,它们闪烁着。   张裕舒喉结滚了滚,看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来录像。   时间过得很快,最后一首歌结束,林惊昼却没有马上挥手告别,他站在台上,把吉他递给工作人员。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大家应该都知道了。”林惊昼的表情变得很诚恳。   张裕舒微微瞪大眼睛,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屏幕上的林惊昼。   他脸上出了很多汗,闪粉被沾湿,变得很暗淡。   “首先,我替我的妈妈向大家道歉。”林惊昼的眼神很平静。   张裕舒感觉喉咙里堵着什么,他以为他会感到愤怒,但是没有,他只觉得冷,这种冷从心脏漫开,好像扎了一根冰锥。   “食品安全问题是很严重的事情,明天我们会出台方案补偿大家。公司让我不要自己回应,但她是我的妈妈,如果我躲在公司后面什么也不说,那真的太没担当了。真的很对不起。”   林惊昼说完就弯下了腰,他朝着所有人鞠躬,身体折成一个直角,头低下去,久久不动。   张裕舒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他恨不得冲上台,揪住林惊昼的领子,狠狠给他一拳。   现场变得很安静,林惊昼直起身,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抱歉,他继续说:“这样结尾好像很不开心,那再多唱一首歌吧,送给大家,祝大家健康幸福。”   张裕舒瞪着他,他几乎要喊出声,为什么不继续说了?为什么不说陈碧莹在你十六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为什么不说你已经整整十六年没有妈妈?为什么不说陈碧莹已经改嫁?为什么不告诉所有人,在粉丝镜头里展示母爱的那个人,早就有了另一个孩子要去疼爱?   到底凭什么?到底为什么?你他妈要在这里替她道歉!   可是林惊昼不看他,他抱着吉他,给所有人唱歌。他坐在高脚凳上,身体随着旋律轻轻摇晃,看起来是如此幸福快乐。   张裕舒都不知道演唱会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回过神的时候,面前只有保洁阿姨在收拾垃圾。   张裕舒迷茫地站起来,他看着空空荡荡的体育场,刚刚的繁华仿佛一场梦。   他的手机震起来,张裕舒拿起来看,是林惊昼打来的电话。他拿着手机愣了好久,然后果断按下了挂断按钮。   张裕舒回到酒店,订了一张明天一早飞回上海的机票。付完钱之后,他下意识点开微博,各种消息疯狂地涌进来。   #林惊昼演唱会#   #林惊昼演唱会公开道歉#   #林惊昼母亲拒不承担受害者医药费#   #林惊昼公司回应#   张裕舒眼前一片模糊,字体扭动着,像荧光色的蛇。   他干脆把手机关机,丢到一边。   互联网上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恶心。   第二天张裕舒落地上海,回家之后直接倒头就睡,期间林惊昼给他打了很多个电话,他都没接到。   他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张裕舒带着一身起床气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风尘仆仆的林惊昼。   林惊昼长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你干嘛不接电话啊?”   张裕舒还有点懵,站在那里没说话。   林惊昼自顾自地走进来,问他:“我马上就要走,看到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   张裕舒清醒过来,他把门用力地关上,问他:“你昨天干嘛要道歉?”   林惊昼“哦”了一声,他拿起桌上的水壶倒水,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道个歉而已,只是一种公关手段啦,你别在意。”   张裕舒的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他走过去,双手按住林惊昼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你明明去过你妈妈店里了,你却跟我说你没去。林惊昼,你怎么这么贱?你看到店里那个小孩了吧?你知道那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吧?你看到陈碧莹那么疼爱他,你居然还能替她道歉?”   “你扮演圣父扮上瘾了是吧!你以为你这样做,陈碧莹会感谢你吗?她只会笑话你!笑你可怜可悲!难道你还妄想她会回头来爱你,来做你的好妈妈吗?你他妈三十多岁了你怎么还不清醒?!”   张裕舒讲到最后几乎在吼,林惊昼懵在那里,隔了两秒,他抬起手推张裕舒,他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推他,同时脸偏向一侧,看起来非常抗拒。   两人僵持着,林惊昼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张裕舒转过脸去看,来电显示是“爸爸”。   张裕舒眉头紧锁,他一把夺过林惊昼的手机,按下了接听和免提。   林惊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忠明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儿子,我见过你妈了,事情已经解决了。”   张裕舒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看向林惊昼,面色铁青。   林惊昼维持着冷静,说:“知道了,我晚点再给你打电话。”   张裕舒挂了电话,他怎么也控制不住了,他一把把手机掼在地上,崩溃地喊起来:“你宁可求助你那个不负责任的爸爸,也不愿意告诉我!”   张裕舒眼睛红透了,他一字一顿地质问道:“我到底算什么?”   林惊昼紧锁着眉头,他被张裕舒抓得很痛,他吃力地说:“我能处理好这件事的,所以没跟你说。”   张裕舒狠狠地推他,林惊昼重心不稳,脚步凌乱地往后退,直到肩膀撞到墙壁,传来一阵疼痛。   “林惊昼。”张裕舒放开了手,他的表情特别特别绝望,他像是一个跋涉许久,却发现一直看到的绿洲不过是海市蜃楼的旅人。   “你根本不需要我。”张裕舒说。   林惊昼看着他,说:“小舒,你冷静一点,这件事不是……”   张裕舒直接打断了他:“我们分手吧。”   林惊昼的脸一下子白了,他隔了一会儿才给出反应:“你说什么?”   张裕舒慢慢站直了,他收敛起所有的表情,清晰地再次重复道:“我说,我们分手吧。”    第61章   “那时候我觉得没什么,不就是分手吗?我下一个能找到更好的。”   已经三十一岁的张裕舒说。   林沚托着脸看他,问:“那你找到了吗?”   张裕舒沉默了,他低头吃了一口已经冷掉的牛排,很慢地咀嚼着。   林沚没有评价,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像一块海绵。   张裕舒把这块冷肉咽下去,说:“没有。”   “很多东西就是这样的。”林沚有点感慨,他无奈地笑了笑。   他当然明白,一个人如果太深刻,哪怕分开,他的影子也会纠缠着你。   “其实我很清楚,我和林的那些过往,都是被记忆美化过的,所以分手之后我总是在怪他,怪他为什么不再试一次?为什么不像从前无数次我们吵架的时候那样,距离再远,也要来我面前哄我。”   张裕舒难得诚实,他讲得很慢,剖开自己的感觉并不好受。   “林比我看得透彻,再来一次,我们也只会重蹈覆辙。所以他没有挽回。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我总觉得我是为了他好,但其实我说了好多伤人的话。我明明知道林很渴望爱,渴望拥有爸爸和妈妈,但我总是在做很残忍的事情。”   “我总在出口伤人,林总是沉默独自消化,然后下一次见面时候,我们就当那些时刻没有发生过。”张裕舒很平静,这些话在他心里盘旋过千百次,今天他终于说出口,但他一点都没有感到轻松。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没有好好解决过。我放弃的那个时刻,他应该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吧。”   林沚皱起眉,没有说话。   “人就是这样的,意识到真的回不去了,就拼命地给回忆加上美好的滤镜,谈起来满脸遗憾,好像真的割舍不下一样。”张裕舒不留余地地讽刺自己,“真虚伪。”   “其实林惊昼死之前,我很少想起他。分开之后我过得挺好的。”张裕舒按了下眉心,说,“我真的没多爱他。”   “早就分手了,有什么爱不爱的,多矫情。”张裕舒再次重复,像是在说服什么人。   “那林老师去世以后呢?”林沚敏锐地问。   张裕舒眨了下眼睛,不假思索地说:“那只有恨了。”   林沚一愣,他半垂下眼睛,说:“我总觉得,恨和爱的界限很模糊。”   张裕舒喝了口水,当做没听到这句话,他说:“小时候写完作业,我喜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玉兰树,我一直不明白,我妈为什么花那么多钱和那么多心思去养一棵花期那么短的树?但每年我都会期待玉兰花开的时候。”   “我也总这样等我爸来,他来的时间不固定,但花开的时候一定会出现,他说他很喜欢那棵玉兰树,每年工作再怎么忙,都不愿意错过它的花期。”   林沚耐心地听着,说:“听着怪浪漫的。”   张裕舒离家多年,已经很久没见过那棵玉兰树开花。   他记得顾秋存不再来之后,他依旧坐在台阶上等待,可是什么都没有等来。   张道蓉把真相告诉他之后,又过了几年,顾秋存派了一个人来家里,说要接他去上海。   那时张裕舒念高二,成绩很好,他下了晚自习回到家,张道蓉就跟他说了这件事。   张裕舒没有任何犹豫,他说:“我才不要去,我又不姓顾。”   “他不嫌膈应,我还觉得委屈呢。”   张裕舒从小就是这样的人,只要对他不好,那便只有恨,如果所有人都对他不好,他也可以背过身去。   他一点都不想念那棵开花的玉兰树。   同样的,他也不会想念林惊昼。   林沚微笑着:“真想看看那棵玉兰树啊。”   两人沉默了一阵,面前的食物已经冷透,酱汁黏在白色的瓷盘上。   张裕舒看着,突然说:“如果林在我对面,他就会说,这个酱汁可以占卜。”   多么没道理,林惊昼就是一个身上没有因为所以的人。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莫名其妙,分手几年了,突然给我的工作邮箱发了好几封邮件,全是他自己的葬礼邀请函。”张裕舒讲着讲着有些生气,“我明明知道他在开玩笑,但我还是去了。”   时隔多年的这一次见面,没谈两句就不欢而散。   “我觉得他很烦人,怎么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张裕舒的表情有些惨淡,“可是没多久他就死了,我也猜测过,那可能也不是一个玩笑。”   林沚想起一些事,但他没有提,他安慰张裕舒说:“可能就是一个巧合。”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我本来以为,我对他念念不忘是因为他死了。那如果他复活了我是不是就可以解脱?”   林沚居然很认真地对待这句不着边际的假设:“其实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吊诡的东西,在意识到无法再次拥有的时候,你就会不停去想象,去假设一条另外的路。”   林沚说得很温和,张裕舒却很尖锐:“不就是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吗?我和杨莫年一样,假深情,真虚伪。”   明明骂得不是自己,林沚却觉得有些窘迫。   “我已经知道了,我没办法解脱,他死而复生了我也没法放下。”张裕舒在林沚面前审判了自己。   林沚明白了:“所以你找替身啊。”   张裕舒点了点头:“对啊,但我对这个替身也不好,把恨都转移到他身上了。”   林沚直觉这个人在说瞎话,又问:“那他知道自己是替身吗?”   “知道啊,他挺乐意的。”张裕舒说。   不远处传来一阵闷咳,林惊昼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他扶着门框勉强站着,整个人都很苍白。   林沚表情一下子变了,他下意识低下头,躲避林惊昼的视线。   “他没事的。”张裕舒对林沚说。   林沚伸手捂脸,态度十分怀疑。   张裕舒起身,走到林惊昼面前,用手掌摸他的额头,说:“烧退了吗?”   林惊昼表情很茫然,他根本没注意到林沚,他只是遵循着本能反应,张开双臂,格外用力地抱住了张裕舒。   林沚瞪大眼睛,默默转身,后背写着四个大字,“非礼勿视”。   张裕舒问他怎么了,他不回答,让他放开手,他就摇头。   两个人僵持在那里,林惊昼不依不饶地抱着,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张裕舒的身体里。   张裕舒叹了口气,伸手捏住林惊昼的后颈。   “我哪儿也不去,你回去躺着。”   林惊昼喉咙发出呜咽声,他简直像一只急得快要说话的猫。   张裕舒这才想起来,林惊昼没法说话。   张裕舒回头,对林沚说:“劳驾,能帮我拿个纸笔过来吗?”   林沚被迫成为两位沟通的桥梁,他去书桌上拿了纸笔,又给自己扣上了帽子,把东西递给他。   张裕舒又捏一把林惊昼的后颈:“想说什么,写下来。”   林惊昼这才意识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他缓缓抬起头,从张裕舒的肩膀处看出去。   林沚火速戴好了口罩,冲他挥了挥手:“别误会,我是电梯里碰到你的那个人。”   林惊昼接过纸和笔,拿张裕舒的胸口当垫板,他写得又很着急,字歪七扭八的。   林惊昼“啪”地把纸翻过来,举到张裕舒眼前。   鬼画符一样的字,看起来像张哭花了的脸。   「我不会解约!」   「我要留在你身边!」   张裕舒看着那两行字,沉默很久。   这份沉默让林沚都有些不自在,他直觉两位即将上演感情大戏,他觉得尴尬,就说:“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吧。”   林沚也不需要他们的回答,他走到门口,按下了门把手。   但他人刚走出去一步,又被大力地推了回来。   杨莫年面沉如水地站在门口,缓缓吐出两个字。   “林沚。” 第62章   林沚下意识后退,杨莫年沉着脸,跟着往前迈了一大步,他一把抓住了林沚的手腕,把他扯住了。   林沚的脸冷下来,说:“放开我。”   杨莫年根本没回应,他紧紧地抓着林沚不放,目光像把尖锐的匕首,同时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体里仿佛有一个风箱。   林惊昼看着他俩,脸上满是困惑和好奇。   张裕舒对他说:“要喝粥吗?”   林惊昼咽了下口水,乖乖点头。   “去那边坐。”张裕舒说。   张裕舒把砂锅拿过来,放到林惊昼面前,然后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两个人并排坐着,像在看电视节目那样。   杨莫年咬牙切齿地说:“你没死,你骗我。”   林沚想挣脱杨莫年的手但失败了,他有点烦躁地讲:“我之前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俩桥归桥,路归路,各自过各自的。”   “不行。”杨莫年死死盯着他。   “林沚,我已经想明白了。”杨莫年完全不在乎现场还有两个无关人士,他迫切地说,“我不能失去你。”   “你没死……太好了……你真的没死。”杨莫年说着说着,声音开始颤抖,他像个蹩脚的话剧演员,对着毫无搭戏想法的搭档说着深情的台词,“没有你我的世界都崩塌了,林沚,我真的想明白了,我爱你啊。”   听到这三个字,林沚却没太大的反应,他“哦”了一声,问:“那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杨莫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面前的林沚令他感到很陌生,他松开了林沚的手腕,但又马上像猛兽那样扑过去,死死按住了林沚的肩膀。   林惊昼看了张裕舒一眼,张裕舒没有要参与进去的意思,他把勺子递给林惊昼,面无表情的。   林惊昼正纠结要不要去拉架时,房间门突然被大力推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冲了进来,他一把把杨莫年拉开,整个人挡在林沚面前。   张裕舒好心解说:“这是蒋图南,我朋友,林沚的邻居弟弟,哦就是我说过的可以给你招魂的那个人。”   林惊昼看着面前的粥,搅了搅,突然笑了起来。   张裕舒一秒钟就懂了他在笑什么,但他压着嘴角,装严肃。   「现在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如果林惊昼能说话,一定会如此评价。   “杨莫年,你怎么好意思再出现在林沚哥面前?”蒋图南看起来特别生气,他瞪着杨莫年,让他“滚开”。   “这是我和林沚之间的事!”杨莫年提高了声音,他今天失态了好多次,和以前在公众面前那个严肃矜贵的大导很不相同。   “有你什么事?!”   “怎么没我事了!你这个渣男!哥都被你逼到这份上了你还有脸说!”蒋图南握着拳头,看起来真的很想要一拳揍在杨莫年脸上。   两个人互相瞪着,谁都不愿让步。   僵持许久,林沚伸手拍了拍蒋图南的肩膀,蒋图南深吸一口气,尽管不是很情愿,但还是默默往旁边挪了半步。   林沚摘了鸭舌帽,直视杨莫年的眼睛,他很坦诚,也很平和:“杨老师,这十年间,我也爱过你,我也诚实地告诉过你,但你当时没有接受。”   杨莫年的眼珠颤了颤,他有些无力地说:“那时候时机不对。”   林沚弯起眼睛笑了笑:“我明白的,人和人之间有时差,现在我不想要了。”   “你说了不算。”杨莫年有点不讲理地说,“你虽然提了分手可我从来没有答应。”   蒋图南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林沚沉默着摘下了口罩,露出脸上那一片红色的蜿蜒痕迹。   林沚长得很好看,从出道以来,展现给大众的都是温柔帅气的形象。他是少有的出道多年,眼睛依旧很澄澈的艺人。又很爱笑,清清爽爽,满身的青春气。   但现在,这张完美的脸近乎毁了容,伤疤几乎长到眼下,像一道扭曲的狞笑。   杨莫年僵在那里,一口气悬在胸口,把想说的话全堵了回去。   林沚很淡然:“我现在也不是林沚了。”   “十年了,莫年。”林沚的声音很温柔,“人生有几个十年?以前我很认真,想要爱你,但现在我只想爱我自己。”   林沚的语调越平静,杨莫年就越烦躁,他意识到了很多东西已经流逝,他抓不住,但又不愿意放弃。   “你的脸毁了我会帮你治,你不是林沚了我会帮你弄一个新身份,我还欠你一部电影,你做我的男主角,我会捧红你。”杨莫年尾音在颤,林沚的眼睛越平静他就越害怕,讲到最后他嘴唇都在抖,他伸出手抓住林沚的胳膊,像对待一根救命稻草,“林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谁稀罕?”蒋图南不爽地说,“你把手拿开。”   杨莫年往前走,他想要靠近林沚,他有很多话想要说。   “我会补偿你的。”杨莫年绝望地看着林沚,轻轻说,“我做什么都行,你想要什么都行。”   蒋图南受不了了,他猛得揪住杨莫年的衣领,他的眼睛通红,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拳。   这下场面更加混乱了,杨莫年也没忍住,一时气急,被冲动占领了大脑,他推搡着蒋图南,喊着:“你算什么东西!我和林沚的事关你屁事!”   林惊昼看呆了,他下意识要站起来,却被张裕舒按住了。   张裕舒气定神闲地拿出手机,开始录视频。   林沚也要疯了,他怀疑两位原地降级变成了动物,他不得不提高嗓门:“都给我停下!”   但这句话没用,两个人已经翻滚到了地上,蒋图南跨坐在杨莫年身上,高高扬起手。   林沚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喊:“蒋,图,南!”   连名带姓地被林沚喊,似乎触发了蒋图南身上的一个开关,他停下了动作。在这片刻的犹豫中,杨莫年的手扯住了蒋图南手腕上的朱砂手串。   杨莫年下意识一扬手,手串的绳子猛得断开,如同天女散花一般,那些殷红的珠子,往四面八方飞了出去。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只有珠子在地上弹跳滚落的声音,如同往事,碎了一地。   蒋图南的表情变了,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腕,那道狭长的疤痕露了出来。   杨莫年趁机把他推开,蒋图南无力地跪在旁边,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沉重,这听起来特别不自然,他仿佛喘不上气,在用力地挤压他的肺部。   林沚立马蹲下来,他用一只手环住蒋图南的脊背,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   蒋图南额角出汗,整个人像是应激那样,开始发抖。   林沚表情很担心,声音还是维持冷静,他柔声道:“图南,呼吸,慢慢呼吸。”   杨莫年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   这是他今天进到这个房间之后,林沚表情波动最大的时刻。一阵寒意从脊柱往上窜,寒彻心肺。   杨莫年以为林沚会永远在他身边,哪怕之前说要走,他扯一把他就会乖乖回来。   “呼吸,呼吸,哥在呢。”林沚用手掌轻拍蒋图南的肩膀,帮助他找到正确的呼吸频率。   那是杨莫年熟悉的林沚,温柔,从容,可靠。   可为什么如此陌生?   张裕舒终于起身,他走到杨莫年面前,说:“杨导,请回吧。”   蒋图南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但他的情绪还是不稳定,他一把抱住了林沚,把脸埋进林沚的肩窝里,看起来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杨莫年看着林沚,斩钉截铁地说:“我还会再找你的。”   林沚没理他,蒋图南倒是说话了,他偏过脸,字正腔圆地讲:“我的手串很贵的,我会把发票发你邮箱。”   说完,他继续靠着林沚的肩膀,还做作地吸了吸鼻子:“哥,他欺负我。”   林沚揉了揉蒋图南的头发,拥抱着他。   杨莫年气得拂袖而去。   张裕舒顺手就把门关了,然后折返,用脚踢了踢蒋图南的大腿,问他:“没事吧。”   蒋图南呼出一口气,抬起头,说:“没事了。”   张裕舒伸手把蒋图南拉起来,好心询问:“要去医院吗?”   蒋图南额角肿了,嘴角也破了,看起来有点狼狈,他摆了摆手:“没事,小伤。”   林沚也站了起来,他说:“让酒店送点消毒的东西上来。”   蒋图南逞强:“区区这点小伤……”   林沚干脆地捏了他胳膊一下,蒋图南倒吸一口冷气,呲牙咧嘴起来。   他这才注意到林惊昼,他觉得有些眼熟,但忘记在哪里见过。林惊昼也在看他,于是蒋图南抬起手,礼貌地冲他挥了挥。   “所以这位是?”蒋图南一时不知道这人跟张裕舒有关,还是林沚。   张裕舒抱起胳膊,压着嘴角,说:“哦,这是最近缠着我的一个小明星,叫许惊洲,惊是林惊昼的惊。” 第63章   蒋图南头上缓缓出现六个点,他特别嫌弃地对林沚说:“我们张总哪里都好,就是提起林惊昼的时候,基本上都很神经。”   林沚也有点尴尬,他凑到蒋图南耳边,低声说:“他刚刚跟我讲,这个人是他找的替身。”   蒋图南叫了一声,和张裕舒拉开距离,搓着胳膊说:“某些人之前提起林惊昼就恨不得把牙咬碎,仿佛要给林惊昼守一辈子活寡,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找个代餐怎么了?”张裕舒坦荡地说。   林沚下意识看了眼林惊昼,似乎在担心他会听到这句话。   张裕舒很无所谓地说:“我都说了,他知道,并且不介意。”   说完,他转向林惊昼,问:“是吧?”   林惊昼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蒋图南和林沚交换了一个眼神,很默契地补全了对方那句无声的谴责。   “衣冠禽兽啊。”   林沚打量着林惊昼,随后“呀”了一声:“我就说怎么看你眼熟,我看过你那个比赛!我特别喜欢你的决赛舞台。”   这一下,又变得像粉丝见面会了,林沚隔着张桌子跟他握手,笑眯眯地说:“你好你好,我最喜欢《美丽园》这首歌,可惜只有live版,还在我很少用的音乐软件上,还要vip才能听,太讨厌了。”   “哥,你是充不起会员吗?”蒋图南在旁边吐槽他。   “为了一首歌充会员不划算。”林沚说。   “那还是爱得不够真切。”张裕舒在旁边幽幽地来了一句。   蒋图南立马掏出手机:“我给你充个包年的。”   林惊昼被逗笑,他低头在纸上写了句“谢谢”,举起来给林沚看。   林沚也笑:“我那会儿躺在医院好无聊,全靠期待这个节目了。”   “我也要谢谢你,歌都很好听。”林沚很真挚。   蒋图南有些好奇:“你是没法说话吗?”   林惊昼继续写字:“嗓子发炎失声了。”   蒋图南看清了这行字,舒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张裕舒在强迫你玩什么变态的play。”   林惊昼愣了两秒,然后低头狂笑,笑得肩膀都抖。张裕舒横了林惊昼一眼,然后是蒋图南,他没好气地说:“他嗓子不舒服,瞒着我去打封闭,现在好了,不能说话了。”   林沚听得眉头皱起:“我有一次拍戏受伤,为了赶进度也打过一次,特别疼,还容易有后遗症。”   “啊你怎么都没跟我说过?”蒋图南很在意地问。   “那时候你还没回国呢,我一没名气二没人脉,就只靠着一股傻劲硬拼。”林沚弯起眼睛,“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   蒋图南很不满:“杨莫年真的又傻逼又小气,他资源那么多,怎么没想着帮帮你?”   “这就不一样了。”林沚耸肩。   “以前他如果要给,我肯定拼命拒绝,现在我希望他给我一千万分手费砸晕我。”林沚一脸认真。   “话说回来,你们俩为啥会待在一起?”蒋图南伸出手指,像个指针那样,从林沚转到张裕舒。   “说来话长,下次再说吧。”林沚动了动脖子,“折腾一天我也累了,去你家睡会儿,顺便给你上药。”   “我怕杨莫年还没走。”蒋图南鼻孔出气,满脸烦躁。   “我传你一段视频。”张裕舒拿出手机,选择了刚刚他拍的杨莫年和蒋图南打架的那一段,“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跟你打成这样,对他形象损害蛮严重的。”   蒋图南和张裕舒对手机进行投送,顺便给了他一个大拇指:“张总,你好坏啊。”   张裕舒提起唇角:“这下你可欠我两个人情了。”   “对了,我让林沚暂时去住林惊昼留给我的那套房子了。”张裕舒转头看向林惊昼。   蒋图南有些诧异,他想张裕舒是不是角色扮演上瘾,为什么还要征求这个“替身”的意见?   林惊昼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还比了个“ok”的手势。   林沚的事暂时搞定了,他俩也没有久留,蒋图南鬼鬼祟祟地从房间探出头,确定杨莫年真的不在这里了,才回过头,拉着林沚的手腕,走了。   张裕舒把林惊昼面前的砂锅拿走,又给他倒了杯水,他做这些事期间,林惊昼的眼睛就像个自动追踪器,目光一直黏在他的背上。   以前,张裕舒从来没见过林惊昼生病的样子,林惊昼在他面前就像在那些镜头前,永远笑意盈盈,活力无限。   那时候他太年轻,林惊昼总拿他当孩子,烦恼与苦痛从不与他分享。   彼时张裕舒不在乎,他和林惊昼算不了什么。而且他最开始接触到的关于爱情的第一课,就已经教会他,人心易变。   张道蓉花光所有的青春岁月,都只拴住顾秋存的心十几年。   更何况是两个男人?   张裕舒看向林惊昼。   林惊昼似乎没想到张裕舒会这么直白地跟他对视,他有些慌乱地眨了眨眼。   张裕舒走过去,拿走他手边写了字的纸。   林惊昼不能说话,但看热闹的时候也没闲着,喝了半碗粥,还在纸上瞎划拉,东一句,西一句,像视频网站的弹幕。   「我去,修罗场啊。」   「乱成一锅粥了!趁乱我狂喝,诶,这个粥好好喝啊,不愧是高级酒店。」   「林沚好帅啊,拿得起放得下!」   「打打打打打起来了???」   「算了,看戏,事态不可控了,张裕舒应该会负责报警。」   「哎……唉……」   张裕舒挑眉,说:“你挺忙的。”   林惊昼手底下还压着几张纸,他举起其中一张,上面的字写得很工整。   「小舒,如果你还需要我。」   这行字被划掉了。   「不管你需不需要。」   这一行颜色浅一些,看起来底气不足。   「我再也不会走了!」   最后的感叹号格外用力,那个圆点把纸都戳破了,像一颗痣。   张裕舒抱起胳膊,轻笑:“干嘛,你赖上我了啊?”   林惊昼把纸放下,用力点头,他又提笔在纸上飞快写字。   「你不是说我就知道逃避吗?我不逃了。」   张裕舒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漫开,时至今日,林惊昼的死,张裕舒曾得到的昙花一现的爱,不甘与痛恨,难以释怀和不如放弃的心情,全都混淆在一起。   张裕舒看着那张脸,如同在梦中,他脱口而出:“你说的是永远吗?”   永远,爱情片的高频词汇,现实中的天方夜谭。   他从来不信,但还是问了。   林惊昼没能发出声音,但口型很清楚,他说:“当然。”   张裕舒眼睛有些酸,他忍着不适,说:“写下来。”   林惊昼福至心灵,他拿了最后一张没有写过的纸,一笔一划地写。   「林惊昼永远留在张裕舒身边。」   一行字,张裕舒的名字写得最潦草,写第一个字开始,他的手就控制不住地抖。   张裕舒呼出一口气,又说:“签名吧。”   林惊昼抬起头,深深地看他,眼睛如此剔透,目光如同两尾金鱼,从张裕舒的脸上游过。   林惊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签过自己的名字,他拿起笔,笔在纸上落下一点,可能是前世带来的肌肉记忆,他顺着那个点,划出一横,一路顺畅地写到底。   他低着头,看他的签名,又用手指摸了摸张裕舒这三个字,微笑起来。   张裕舒往前走,脚底踩到了一颗圆珠子,他弯下腰去捡。   那是蒋图南被扯断的手串里,唯一一颗黄色半透明的琉璃珠,上面刻满了心经。   张裕舒不信神佛,此刻却感到平静,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去北京,林惊昼给他展示他的唱片收藏,张裕舒随机挑选了一张。   cd机转动起来,变成回忆的漩涡。   他以为他早就忘了,但此刻,那些歌词突兀地冒出来。   /   不停期盼的明天   变成了昨天   你觉得恨却离不开   你觉得恨却离不开   张裕舒伸出手,摸了摸林惊昼的发顶,他想,他不用着急了。   他拿起林惊昼手里的笔,在他的名字下面,很对称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64章   张裕舒把这张纸拿起来,整齐地对折好,放进自己的口袋。   随后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对他说:“你再去睡会儿吧,我要回公司一趟。”   林惊昼冲他比口型:“什么时候回来?”   张裕舒说:“晚上。”   “你在这里住几天,把病养好,我让姜苑去趟你家,拿点换洗衣服过来。”   林惊昼在纸上唰唰写字。   「好的,我让逢安哥帮我理一下衣服。」   张裕舒皱眉:“哥什么哥?你都年过半百了还好意思喊他哥呢。”   林惊昼莫名其妙就变成老头,他感觉张裕舒完全在欺负他没法说话,于是他举起拳头,装模作样地冲他挥了挥。   张裕舒心情很好的样子,他说:“想吃什么叫客房服务,反正是蒋图南出钱。”   等张裕舒走了,林惊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热度好像已经退了,但他还是觉得很疲倦,于是他走进卧室,钻进被子里,变成一个茧。   这一觉睡得很沉,他这些天的烦躁和不安,仿佛都跟着他们刚刚签的名字一起,尘埃落定。   醒来的时候,房间和室外一样漆黑,林惊昼很渴,他打开壁灯,旁边的床头柜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杯水,水面被光线照射,在杯底留下一个椭圆形状的光圈,那么亮,如同天使光环。   林惊昼喝了水,慢腾腾走出去,正如他期待着的那样,张裕舒正坐在外面,面对着电脑。   林惊昼下意识走过去,走近了,先看到的是书桌上摆着的眼镜,很简单的半框款式。   张裕舒很不满意地皱着眉,手指按着眼角,电脑屏幕上标红了一大片。   林惊昼拿起他的眼镜,给自己戴上,张裕舒度数不深,他戴着不晕。   他歪着头看他,镜片隔在中间,仿佛一个透明的鱼缸,张裕舒是里面脾气最坏的鱼。   外面城市深蓝色的夜空流淌着,点点灯光浮动,仿佛碎星。   林惊昼自顾自凑过去,把吻印在张裕舒的脸上。   张裕舒仍皱着眉,但他没有拒绝这个吻。   林惊昼吻得很认真,嘴唇贴着张裕舒的皮肤滑行,细细碎碎地吻到嘴角。   眼镜有点碍事,时不时会压在张裕舒的脸上。   张裕舒忍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帮他摘掉眼镜。   于是嘴唇就更顺利地贴住了,唇瓣厮磨,林惊昼睁着眼睛,笑意倾泻而出。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却一直没有深入,林惊昼抬起手,用大拇指的指腹按住张裕舒紧缩的眉头,轻轻揉了揉。   张裕舒张开嘴,咬了他的嘴唇一口,眉头跟着松了。   林惊昼很满意地笑了,他趁着这个空隙,灵活地钻入,尝到张裕舒口腔的味道。   有点甜。   林惊昼怀疑他偷吃糖果。   但张裕舒很快拿回主动权,他拢着林惊昼的后颈,掠夺他的呼吸。   林惊昼仿佛一起沉在鱼缸里,他的指尖颤动着,时不时擦过张裕舒的眼角。   他干脆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在其中浮浮沉沉。   亲了好久,林惊昼突然撤开脸,控制不住地咳嗽,他这才想起今天白天他还在发烧,于是他按着张裕舒的肩膀,把他推开。   张裕舒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林惊昼没拿手机,手边也没纸笔,干脆把张裕舒的电脑拖过来,在文件里插入一行字。   「完了呀,要传染给你了,你快点喝感冒灵!!!」   张裕舒扯了扯嘴角,说:“没事。”   然后他十分嫌弃地把电脑夺回来,按删除键。   林惊昼趴在桌子边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反正文字量太大,术语又太多,看两眼还没过脑子呢就犯困。   他打了个哈欠站起来,看到沙发上扔着两个包。其中一个书包是许来的,上面满是史努比,另一个包看起来贵了很多,是皮质的。   林惊昼指指这个棕色的包,无声发问。   张裕舒抬头看他一眼:“对,我让人拿了点换洗衣服。”   林惊昼歪头,这是在问,你也住这里?   张裕舒“嗯”了一声:“我也住几天。”   于是林惊昼打开史努比书包,拿干净的衣服。   “你干嘛?”张裕舒问他。   林惊昼做了一个搓澡的动作。   张裕舒皱眉:“你今天还在发烧,不要洗澡。”   林惊昼表情有点尴尬,指了指张裕舒,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捏了下鼻子。   “我又没有洁癖。”张裕舒无所谓地说。   林惊昼摇了摇头,手舞足蹈比划了半天,张裕舒居然看懂了,他又说:“你用毛巾稍微擦擦,换身衣服。”   林惊昼比了个ok,他低头扯了下身上这件短袖,又在空气中画了个问号。   “你身上这件衣服应该是林沚的,你出汗太多,他帮你换了。”张裕舒说。   林惊昼嘴型变圆,无声地“哦”了几秒,又比了个心。   张裕舒很嫌弃地看他,又说:“你把衣服换下来,我一会儿喊人来拿,洗一下还给林沚。”   林惊昼点头,然后他又开始比划,这次张裕舒没看懂,只是疯狂出现的大拇指让他有点压不住嘴角。   “没看懂。”张裕舒说。   林惊昼走过来,这次张裕舒给他开了一个新的文档,让他打字。   「我说,你好厉害啊,一下子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但这条不算!」   张裕舒也打字回复他。   「我知道你在夸我。这条算的。」   林惊昼不承认,扭头拿着衣服就进去洗漱了。   把自己收拾得像个人样之后,林惊昼从卫生间里钻出来,老老实实倒了水,清点出今天要吃的药。   他站着仰头喝水,吞药的样子像要英勇就义。   他放下水杯,又去拿了手机,选了个能看到张裕舒的沙发坐下来。   张裕舒还在认真工作,林惊昼隔了老远,用指尖在虚空中捏他的头,把自己逗笑。   林惊昼处理了一天积累下来的消息,回完消息,他陷在沙发里,玩连连看。   林惊昼吃了药就犯困,张裕舒看他手机都快拿不住的样子,就开口道:“你困了就先去睡,我又不怕鬼。”   林惊昼眨巴眨巴眼睛,使劲晃了晃头,似乎在表示“我不困”。   “我马上弄好了,你去睡。”张裕舒耐心地重复。   林惊昼这才晃晃悠悠站起来,梦游一样地走进卧室。   他睡得不沉,梦中时间飞快,没过多久,他就感受到张裕舒进来了,他的脚步声有停顿,隔了好一会儿,才绕到另一侧,掀开被子,躺了上来。   张裕舒开了床头灯,林惊昼下意识向光源靠近。他伸出手,抱住张裕舒的腰。   张裕舒垂下头看他,林惊昼还闭着眼睛,发丝凌乱地爬在他的脸颊上,张裕舒伸出手,帮他理了理。   林惊昼顺势把脸埋进张裕舒的手掌里,像猫一样地蹭了蹭。   张裕舒沉声道:“你是因为生病,才这样的吗?”   林惊昼本来只是半醒,听到这句话,睡意一下子消散,但他仍闭着眼睛,眼皮在轻轻地颤。   “以前你好像从来都不会依赖我。”张裕舒看起来是以为他睡着了,自顾自说着,“特别讨厌。”   林惊昼感觉心脏猛得收缩了一下,他要谢谢现在这个年轻的身体,让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对张裕舒撒娇,讨吻,紧密相拥。   以前他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到。一是他到底年长,平时最多逗逗他,真要他去依赖一个比自己小上十一岁的男孩,听起来实在太掉面子。二来那时候林惊昼只希望他们之间充满快乐的回忆,那些负面的东西,他有能力解决,何必让张裕舒知道,惹他一起烦心?   他那会儿狐朋狗友一大堆,有些酒友换对象很勤快,他们总说,相处久了就觉得烦,女友老是跟他抱怨着抱怨那,他倒成了情绪的垃圾桶。一开始觉得新鲜可能还有耐心,新鲜劲过了,自然相看两厌。   林惊昼不想跟张裕舒相看两厌。   他要做靠谱的兄长,强大的恋人,独自搞定一切,张裕舒什么也不用烦恼,只要做在家里等待的小狗狗,心情好的时候冲他摇尾巴,心情不好不理他也可以。   原来张裕舒希望他依赖他吗?   林惊昼开始反思,这次他嗓子的问题,如果先跟张裕舒说了,是不是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张裕舒是因为他对他的隐瞒在生气,同样的,他们分手也是。   当然两个人走不下去的原因有很多,陈碧莹的事情只是导火索。   林惊昼不太愿意回忆过往,从前他也很少活在当下,生活的压力和长久的习惯让他一直往前看,习惯性想以后,不断考虑未来,总想到糟糕的结果,比如假设张裕舒总有一天会厌倦他。   可是张裕舒记得他。   林惊昼闻着张裕舒身上的气味,手臂收紧,看起来不安而依赖。   张裕舒低头看他皱紧的眉,还以为是灯光让他睡不好,于是他伸手关了灯。   眼前突然黑下来,林惊昼感觉床铺成为一片沼泽,他正缓缓下沉。但张裕舒的吻轻轻落了下来,落在他的眼皮上,像是施行了某种神迹。   他说:“晚安,林。” 第65章   第二天张裕舒照常上班,起来的时候林惊昼还在睡,他侧躺着,把自己蜷缩得很紧。   所以张裕舒在床上又多坐了一会儿,他想起以前,那些为数不多的,同床共枕的日子,林惊昼总是醒得比他早。   张裕舒睁开眼睛的时候,林惊昼要么就是背对着他躺着在玩手机,要么他已经起来,掀起的被角是他离开的证明。   张裕舒知道林惊昼有失眠的问题,但林惊昼也跟他讲过,这个不算困扰,他十几岁就有整夜无法入睡的情况,到了现在,早就能跟长夜和平共处。   “而且,我睡五个小时就够了,不困。”林惊昼说这话时神情颇为得意,像只挺起胸脯的小鸟。   现在的林惊昼,换了一个身体,可以不费力地拥有良好的睡眠。   张裕舒起床洗漱,换好衣服,打领带的时候又走进卧室,林惊昼一点都没被他吵到,反而因为张裕舒起了,拥有了随便翻身的自由。他睡得整个人都快横过来,头发散落在张裕舒昨天睡的枕头上。   张裕舒就这样看了他一会儿,心想,林惊昼变成现在这样,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张裕舒穿戴整齐,出了门,司机已经在等他,在去公司的路上,张裕舒突然开口:“安叔,你觉得许惊洲这个人怎么样?”   安承志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因为张裕舒是一个不爱聊闲话的人。   他是李巽介绍过来给张裕舒当司机的,他对张裕舒这个老板很满意。张裕舒的生活相当规律,像个普通上班族,下了班基本就是直接回家。哪怕是应酬,也不喝酒,或者晚归。   在这个圈子里,像他这种不爱玩儿的老板太少了。私生活也很干净,不会三天两头搂着不同的模特小花上车。虽然最近总是跟一个年纪很小的歌手混在一起……   许惊洲,安承志送过他好几次,印象中,他是个俊秀的青年,在娱乐圈这个遍地都是帅哥美女的地方,这个人的长相也相当突出。   “许先生很活泼,而且特别客气。”安承志斟酌了一下,说。   但有时候,许惊洲坐在后面,会望着窗外出神,那种眼神………   “你觉得他快乐吗?”张裕舒又问。   安承志忍不住从车内后视镜看了张裕舒一眼,张裕舒仍是平常不苟言笑的样子,刚刚那句话仿佛是他被夺了舍。   安承志认真思考一番:“我感觉他看到您的时候,都挺高兴的。之前我单独送他,他就没那么爱笑。”   说到这个安承志就发愁,他女儿马上要大学毕业找工作,现在就业形势又那么差。实在是焦虑。况且这年头连娱乐圈都变得不好混了,许惊洲都拿这么热门比赛的亚军了,还跟他说过还不上信用卡,想跟张裕舒借钱。   安承志叹了口气。   张裕舒后面就没再说话,到了公司,连着开了两个会,第一个是复盘苍山脚下音乐节,第二个是今年公司新企划的提案会。张裕舒听到一半,就觉得自己当时给的宽容度太大,导致什么乱七八糟的提案都有。   包括但不限于“北京摇滚乐圣地打卡巡礼活动”,“做出一首能取代《米店》的歌,抢占剩下十一个月每月一号朋友圈的刷屏歌曲”,“跨界合作,短剧和摇滚乐合作的可能性”。   听完前三个,张裕舒分别给出犀利点评。   “第一个我们是准备做免费活动吗?想赚钱应该没人报名,因为大多数听摇滚的都是穷鬼。”   “第二个免谈,没人会在意第二个吃螃蟹的人。”   “第三个也可以放弃,实在要办,请先督促你们手底下的乐队成员做两件事,第一是减肥,第二是戒烟戒酒,这样还有可能去霸总剧里客串一下司机和炮灰男十八。”   张裕舒讲完狂按眉心,对大家说“休息半小时。”   姜苑给他拿了茶歇,张裕舒一边吃曲奇饼干一边打开微信,林惊昼已经醒了,在对话框里发了一连串。   “还是说不出话(可怜)”   “叫了个粥喝,但没有昨天你点的那份好喝(生气)”   “我是药罐子“(配图:手心里一把药)   “我现在特别想自言自语怎么办?但发不出声音还算自言自语吗?”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要保护嗓子!!!”   张裕舒眼角一弯,慢悠悠回他两个字。   “活该。”   下半场会议,大家发现张裕舒变得平和了很多,可能是幸运曲奇饼干起效了,老板没有夹枪带棒地骂人,甚至是先夸了可取之处再进行点评。   可喜可贺。   并且今天老板还早退了十分钟。   大家在工作群(没有张裕舒)里聊这件事,有个心直口快的同事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张总不是恋爱了就是喜当爹了。”   这辈子都不会当爹的张裕舒回到酒店,他刷了房卡,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就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他打开门,林惊昼正在门边等着他,那热切的表情,简直像看家的小狗。   都不用比划,张裕舒都知道林惊昼想要说的是:「你可算回来了。」   张裕舒不急不躁地把外套脱下,问他:“快无聊死了?”   林惊昼忙不迭地点头,他举起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无聊死了。」   “要是有牵引绳,我就带你出去遛遛了。”张裕舒很坏地说。   林惊昼毫不客气地朝他竖中指。   张裕舒挂好了衣服,又问他:“嗓子怎么样了?”   林惊昼撇嘴,举起手,在嘴唇前面打了个叉。   张裕舒走过来,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说:“你这么安静,我也有点不习惯。”   林惊昼在手机上打字。   「我要出门。」   张裕舒有点好笑地说:“你要出去就出去呗。”   「我怕你不高兴。」   “以前你不是想走就走吗?”张裕舒看他。   林惊昼低头噼里啪啦打字,写完举起来给张裕舒看,眼神特别专注。   「我和你签订契约了,不能随便走。」   张裕舒“切”了一声,心情很好地说:“你这几天好好养病,周六要是好了,我带你出去吃饭。”   林惊昼眼睛一下就亮了,张裕舒补充一句:“不能吃辣的。”   林惊昼立刻枯萎,换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看他,张裕舒不为所动,任由林惊昼像个尾巴那样跟着他。   张裕舒本来以为林惊昼会闲不住,但接下来两天,他居然老老实实地待在酒店,出去也只是去酒店餐厅吃顿饭。   每天张裕舒下班,林惊昼都会来门口迎接他。   周四林惊昼已经可以说话,但声音特别嘶哑,像唐老鸭,所以那天他还是用手势在跟张裕舒交流。   周五林惊昼的嗓子好多了,只是比平时更低沉一些,张裕舒说他现在可以去做重金属乐队的主唱。   医生又过来了一次,检查之后,给他调整了药量,嘱咐他,再吃两天就可以,但还是要少说话,让嗓子休息。   医生走了,林惊昼兴冲冲地举起手机,对着张裕舒比心。   「明天我要吃这个!」   「是粤菜!不辣!」   张裕舒瞥了一眼,没仔细看就点了头。   第二天林惊昼醒得很早,他这几天睡饱了,加上很久没出门,有一种小学生春游一般的期待感。   他们把早餐叫到房间里来吃,今天天气好,阳光照得室内亮堂堂的。   林惊昼催着张裕舒换衣服出门,他很嫌弃他的西装,说:“你就没有随意一点的衣服吗?”   他的嗓子还没全好,一句话说得太长喉咙就毛毛的很痒。   张裕舒一颗一颗地扣扣子,说:“我要上班啊。”   林惊昼“切”一声,嘀咕着:“你们公司又没有着装要求,上次我去,有人穿得像一棵圣诞树。”   张裕舒穿上外套,很贴心地没有打领带。   出门稍微有点堵车,到地方已经过了十一点半,张裕舒也不知道林惊昼从哪里搜罗来了这么一个狭窄的小饭店。店堂里已经尽可能地利用空间,穿过桌子和桌子之间的空隙时,必须要侧着身走,不然就会碰到别人的脊背。但哪怕是这样,也只有六张桌子。   他们运气还不错,得到了最后一张空桌子。   这家店是手写菜单,他们的座位靠近厨房,玻璃橱窗上面,整整齐齐挂了一排烧鹅,油亮亮的,每一只看着都异常丰腴。   他们点了菜,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林惊昼观察发现,这家店居然是一桌一桌上菜,要等到前一桌菜上齐了,才轮到下面一桌。   效率之缓慢,让人肚子饿扁。   店铺太小,就很嘈杂,林惊昼嗓子不舒服不想多说话,拿着手机看柯基吃播。小家伙油光水滑,一口一个肉丸子,林惊昼越看越饿。   他早饭也没吃多少,等了半小时,只闻得到香味,吃不进嘴里,简直是折磨。   好在前面一桌的菜看起来是上齐了,他想着下一盘菜就轮到他们,又握了握拳,忍了。   但事情发展不太对劲,店员上菜,略过他们,端给了比他们来得晚的那一桌。   林惊昼都要饿扁了,他把头扭来扭去,急得要冒烟。   张裕舒起身去问,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确实他们搞错了,厨师弄反了。坏消息是这下就得等他们那一桌全做完才能给他们做。   林惊昼听了要崩溃,忍不住吐槽:“这个厨师是绑定了什么程序吗?一桌不炒完世界要爆炸?”   张裕舒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奶糖,说:“垫垫吧。”   “我去,你是小叮当吗?”林惊昼惊喜接过,剥开糖纸扔进嘴里。   “不行,我去找老板。”张裕舒说。   林惊昼伸手拉他,嘴巴里嚼奶糖,含混地说:“算啦算啦,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林惊昼眯着眼睛看包装,觉得有些眼熟:“这是你上次在车里给我吃的糖吗?”   张裕舒点了点头。   “还挺好吃的,什么牌子啊?”林惊昼把糖纸展开,盯着那两个字的品牌名,愣了下。   林惊昼有点不确定,又看了看。   张裕舒在旁边给出答案:“就是你之前代言的那个牌子,老给你寄这个糖,你说要控制体重不吃糖,就成罐成罐地拿给我。”   林惊昼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他有点犹豫地问:“那时候你不是说不爱吃吗?”   张裕舒没好气地说:“对啊,但你又不听我的,给我那么多,浪费又不好,我除了送人,时不时也吃几颗,吃多了也觉得还不错。”   “后来吃完了,我自己也会买,久而久之,变成习惯了。”张裕舒语气平淡,“你别误会,你死之前我就在买了。”   林惊昼沉默了,他知道的,张裕舒是这样的人,喜欢上的东西很难改变。   咖啡爱喝同一款,奶茶只爱某一家,原来不喜欢的糖果习惯了都能买上快十年。   林惊昼嚼着嚼着觉得牙齿发酸,他突然明白,他是多么幸运的人,遇到了那么年轻的张裕舒,所以一直到今天,还能够坐在他的身边。    第66章   周日他们哪儿也没去,林惊昼睡醒起来,张裕舒又在外面对着电脑骂人。   他进卫生间洗漱,出来张裕舒没在骂人了,而是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林惊昼看不惯此人如此工作狂,他蹑手蹑脚走到张裕舒背后,突然伸出手,捏着椅背用力往后一拖。   但没拖动。   林惊昼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张裕舒压了下嘴角,问:“你干嘛?”   “你太重了!”林惊昼没好气地敲椅背。   张裕舒往后靠,伸手捏住林惊昼的脸,按了按。   手感很好,像海绵蛋糕。   林惊昼作势要咬他的虎口,含混地说:“我们看电影吧。”   张裕舒松了手,轻轻皱眉:“你不是不爱看电影吗?每次都会睡着。”   “是吗?”林惊昼眼神飘忽,嘀咕一句,“谁让你看的都是文艺片,镜头又那么晃,跟催眠怀表似的。”   “今天反正也没事做,看个电影吧。”林惊昼用手轻轻拍张裕舒的发顶,“选你喜欢的,我保证不睡着。”   于是吃完早饭,他们一起坐在沙发里,把电视机打开。张裕舒翻着片单,说:“其实我也很久没看电影了。”   林惊昼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不着急,你慢慢挑。”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想到要做影评的?”林惊昼问。   张裕舒想了想,说:“我姨妈在苏州开了个服装店,她去世之后,就是我妈妈在管。我妈不让我一个人待在家,觉得我会打电脑游戏打成痴呆,所以叫我放学去她店里写作业。其实我作业都在学校写完了,她也不管我,会给我几块钱让我出去逛。那条街的尽头有家音像店,老板喜欢在店里放一些港台片。”   “一开始只是打发时间,后来就会用零花钱来租一些碟看,老板认识我,偶尔会跟我聊聊看过的片子。”张裕舒有点想不起老板的脸,只记得是个长头发的男人,是李安的狂热粉丝。   林惊昼问:“那家店现在还开着吗?”   张裕舒摇摇头:“在我高二那年,店就关了,老板临走前,送了我几部李安的片子,还有几张cd,但我不听歌,就没在意,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说到这里,张裕舒笑了笑:“那我们看李安吧,我最喜欢的是《饮食男女》,高中的时候看,被二姐迷得不行。”   林惊昼说好啊,正好他也没看过。   林惊昼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音像店里有两样东西,歌和电影,他俩有很奇怪的默契,都只对其中一样感兴趣。   片子一开头就是一段做菜的镜头,热气腾腾的,林惊昼认真看着,突然说:“我们以前都没有聊过这些。”   张裕舒“嗯”了一声,他们拉着窗帘,一室昏暗,电视里的光如同水流一般,映在张裕舒的脸上,忽明忽暗。   过了好久,张裕舒又说:“老板是第三个离开苏州没有回来的人。”   第一个是张道慧,第二个是顾秋存,第三个是不知姓名的老板。   从那时起,张裕舒就明白了离别两个字中包含的深意。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这一刻,他突然有点恍惚,他想林惊昼是否也是一种幻觉呢?   因为按照他的经验,无论是生还是死,不会回来的人,再怎么等待,也不会重新出现。   “这一桌菜看着好好吃啊。”林惊昼说。   张裕舒被他逗笑,那些纷乱的情绪还没来得及缠上来,就被林惊昼这句没心没肺的吐槽打散。   “巧了,第一次看的时候我也这么想。”张裕舒说。   “后来我大学选专业选了西班牙语,参加了字幕组的工作,帮忙翻译了几部西语片,一开始只是在微博上发一些批注和彩蛋,后来就开始写影评了,写得多了就有人看,就一直在写。”   林惊昼认真地注视他,说:“你真的很喜欢电影呢。”   张裕舒点了点头:“但现在不是了。”   他说这话时没什么表情波动,看起来像是真的不在乎,林惊昼没有读懂这是释然还是掩饰,于是他提议道:“以后我们也可以经常一起看看电影。”   但今天电影最后还是没有看完,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可能是林惊昼先伸手摘掉了张裕舒的眼镜,也可能是张裕舒先把手伸进林惊昼的睡衣里,反正电影放到结局的时候,他们正陷在沙发里亲吻彼此,四肢缠在一起。   这一次终于有套用,林惊昼仰面躺在那里,看着他笑:“这次不准不脱 衣服上 我。”   张裕舒把东西扔给他,然后慢条斯理地解开扣子,脸上带着不甚明显的笑意。   “你穿我的衬衫。”张裕舒说。   林惊昼大大方方地接了,他用嘴叼着那块小方块,换上张裕舒的衬衫,但只扣上了一颗扣子。   他跪坐在沙发上,眼尾轻轻一挑,用夹烟的手势夹着tao,说:“小狗,过来,我给你戴上。”   电影开始自动重播,影像是流动的河,张裕舒注视着林惊昼身上的那些光影,缤纷错乱的线条,仿佛以前,他身上一个又一个的纹身。   从前张裕舒也没问过,但今天,在这个意乱情迷的时刻,他生出了浓重的探索欲。   他按着林惊昼的侧腰,那里曾经有一条金鱼,他说:“为什么有那么多纹身?”   林惊昼无助地吸着气,他有些难受地说:“忘了,其实好几个都没有意义。”   张裕舒觉得林惊昼又在对他隐瞒,但他这会儿心情很好,所以很宽容地亲了亲林惊昼的脸,说:“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回忆。”   电视屏幕又开始滚动片尾字幕,房间陷在一种不够透彻的黑暗中,张裕舒拥着林惊昼,他们的身体亲密无间地黏在一块儿,连光都透不过去。   “我想明天去把衣服还给林沚。”林惊昼说。   “这么卖力讨好我,原来是为了林沚。”   张裕舒坏脾气地拉平嘴角。   林惊昼嗓子有点哑,笑着说:“因为林都和林玩。”   张裕舒无视他的冷笑话,说:“让安叔送你去。”   “下周要给孩子们办春天音乐会,你正好去把你的吉他拿回来用。”张裕舒又说。   林惊昼眼睛都亮了,他捧住张裕舒的脸,响亮地在他嘴唇上吧唧亲了一口,信誓旦旦地说:“我很快会赚到一百万还你的。”   张裕舒揉了揉他的耳朵,说:“不用你还。”   张裕舒看着他,眼神幽幽暗暗,他说:“我不缺这点钱。”   他没给林惊昼争辩的空间,他握住了他的脚踝,很用力地掐着,一寸一寸地往上滑。   林惊昼感受到他小指上的那枚戒指,像一把钝钝的刀子,磨着他,带来痒和疼痛。   林惊昼仰着脸,呼吸逐渐急促,他断断续续地问:“戒指……戒指有什么含义吗?”   张裕舒面无表情地凑近他的脸,说:“有啊。”   林惊昼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抓住张裕舒的小臂,有些急切地扯了扯。   张裕舒无视他的疑问,冷漠地说:“但我不打算告诉你。”   紧接着,他低下头,一口咬住了林惊昼的喉结。    第67章   再一次来到这套房子,心情和之前两次都不同,林惊昼拎着装着衣服的纸袋,停在门口,很礼貌地敲了敲门。   林沚来得很快,林惊昼听到他的脚步声,很稳,不急不躁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他应该是看了下猫眼,确认了来人。   林沚打开门,他笑着说:“快进来。”   林惊昼说了句“打扰”,把纸袋递给他,还附赠了一串水灵灵的葡萄。   林沚把衣服放在一边,他举起那串葡萄,有点惊讶地说:“它长得好完美啊。”   葡萄是深紫色的,悬挂在林沚的脸颊旁,烧伤的疤痕倒像是葡萄褪下来的颜色。   林沚察觉到林惊昼的目光,他挺坦然地笑了笑。   林惊昼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抱歉。”   林沚把葡萄放下,很体贴地说:“没事,你又没有恶意,我去洗葡萄。”   林惊昼在沙发上坐下,四处看了看,大件家具还是用的原来的,客厅里铺了新的地毯,还加了几个架子。   东西增加最多的是厨房,坐在这里,林惊昼能看到林沚洗葡萄的身影和料理台上多出来的调味料和一套新刀具。   林沚把葡萄端出来,放在林惊昼面前,玻璃碗上凝着水珠,林沚手腕上也有。   为了洗东西方便,林沚的袖子撸得很高,右臂上的疤痕一览无遗。   林沚扯了两张纸巾擦手,顺手拿了一颗葡萄,一口咬下去,葡萄很甜,他很满足地讲:“好吃。”   林惊昼看得有些难过,他觉得林沚遭受的苦难太多。   如果他的脸被弄成这样,他应该没法像林沚这样坦然接受。   当然他也不知道林沚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经历了多少挣扎。   林沚歪头看他,像朋友那样发问:“对了,你的嗓子好点了吗?”   林惊昼点点头:“再吃一天药就好了。”林沚“诶”了一声,说:“我想起来家里还有梨,我给你做个冰糖雪梨吃吧。”   林惊昼变成星星眼,他由衷地讲:“我要喊你哥了。”   林沚笑起来,他的眼睛大而明亮,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温柔,亮堂。   林惊昼不好意思坐着等吃,就说要帮忙打下手,他笨手笨脚地给梨子削皮,一刀下去肉都带下来了。林沚也不说他干得差劲,只是嘱咐他要小心手。   “你过来我特别高兴。”林沚把冰糖倒进碗里,说,“毕竟我这里除了图南也没有别的访客。”   林惊昼虽然和林沚不熟,但也经常听人提起,他做事体贴又周到,没有架子,对所有人都礼貌温柔。   林沚的朋友很多,他出事故的时候,有很多人发微博悼念他。   这也和林惊昼不同,林惊昼的圈内朋友只有酒友,没什么人真诚待他。   “诶,林老师。”林惊昼喊他,“你因为杨莫年放弃了自己的一切,你不恨他吗?”   林沚从林惊昼手里接过梨,熟练地去核,切块,他摇了摇头:“恨就是还没彻底放下啊,我不恨他,我不想浪费我的时间去想他。”   林惊昼愣了愣,他想到张裕舒对他说过的几次恨,心口漫开酸意。   还好张裕舒至少还在恨他,林惊昼的表情发苦。   林沚对情绪很敏锐,他察觉到林惊昼的低落,于是他拿起一块梨,递给他,说:“这是图南买的,很甜。”   林惊昼接过这块切得很漂亮的梨,跟林沚道谢。   林沚看了看他,欲言又止,他低下头,把剩下的梨都放进锅里,又加了冰糖和枸杞。   他开了火,开始炖这一锅梨。   水烧开还需要一些时间,两个人这么站着,不说话有点怪。林惊昼只好放慢速度吃梨,幅度小得几乎在抿。   林沚拿起抹布,擦拭料理台,来来回回了五六次,他终于开口说:“小许,你和张总在谈恋爱吗?”   林惊昼微微怔住,他意识到在林沚眼里他和张裕舒是畸形的关系,他要么是个急于上位在走捷径的野心家,要么是个傻白甜的失足青年。   见他犹豫,林沚也猜到了七八分。   “也挺奇怪的,虽然我跟你只见过两次,却觉得挺亲近的。”林沚笑了笑,“可能是我之前养伤,总在听你的歌,听来听去成了安慰,所以现在才多事要说这番话。”   “你虽然年纪小,但应该挺有主意的,我也三十多岁了,娱乐圈里的人,什么类型的我都见过。”林沚打开水龙头,开始清洗刀具和砧板,他不想把这个谈话氛围弄得太严肃。   “你给人的感觉很像林惊昼。”林沚选择把话说得直接。   “嗯,我是说,私底下的林惊昼。”林沚皱着眉,他觉得他这样说有些残忍,但他不忍心这个年轻男孩以后会被伤透心,他继续说,“所以张裕舒选了你。”   “张总是个好人,应该对你也不错,但他的心永远留了一部分给林惊昼,你要想清楚。”林沚关了水,指尖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来,他脸上表情惨淡,自嘲般地讲,“别跟我一样,飞蛾扑火,一头砸进去,最后想回头都没办法。”   林惊昼的心脏被这番话熨得热热的,他知道林沚是好意,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林沚说,只好暂时沉默着,点了点头。   “图南跟我说过一件事,张裕舒不是一开始就在做老板的。他大学毕业之后,做了一档网络访谈节目,口碑很好。但林惊昼去世一年后,这个节目突然消失了。”   “和这个节目一起消失的是一则新闻。”林沚缓缓开口,“《过关》节目主持人当众殴打嘉宾。”   林惊昼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的喉咙发紧:“嘉宾是谁?”   “林惊昼的爸爸。”   《过关》这档节目刚开始播出的时候,收视率很低,完全是贴钱在做,那会儿他们还没分手,林惊昼每一期都有看。   他跟张裕舒也提过,可以提供帮助,当时林惊昼的微博粉丝有一千八百万,动手转发一下很简单。   但和他预料的一样,张裕舒拒绝了。   后来他们分手,林惊昼还是会看节目,节目做得很用心,质量也高,慢慢积累了一些粉丝。   林惊昼觉得时机挺成熟,跟几个认识的人打了声招呼,他在背后也出了点钱,算是帮节目拉了一些投资。   《过关》走上正轨之后,林惊昼就不怎么插手帮忙了。   一是张裕舒确实做得很好,二是他自己工作太忙,终于从工作间隙中抬起头时,会发现已经攒了很多期没有看。   其实那会儿他根本不需要接那么多工作,宋绮年都打电话来问他,是不是欠了赌债,怎么把自己忙成这样?   林惊昼笑笑说忙点好,忙了就没空乱想。   他总想起张裕舒和他说分手的表情,满脸的绝望满眼的恨,他回忆千百次,也反刍这痛苦千百次。   宋绮年问他怎么跟张裕舒分手了。   林惊昼说,早晚会走到这一步,后面半句他没说出来。   但他没想到,原来他一直在让张裕舒痛苦。   他三十多岁了,正儿八经的恋爱没谈过,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心动的人,小了他十一岁。   林惊昼很努力地去爱他,做很多事,只睡了三个小时也要跨越半个中国去见他一面。   可是他的爱让张裕舒痛苦,他那些一厢情愿的爱,张裕舒不想要。   分手那天林惊昼几乎喘不上气,张裕舒骂他,戳他心窝,他都无所谓,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一辈子都在追求虚无缥缈的爱,试图用无底线的付出麻痹自己。   可是他让他最爱的人那么痛苦。   那天林惊昼走到门口又折返,从地上捡起他那个屏幕已经被张裕舒摔裂的手机,张裕舒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他已经恢复了冷静,呼吸频率变得正常,但脸还是有些扭曲,像是还没来得及恢复好的那种捏捏玩具。   林惊昼应该说点什么,道歉或是解释,但他看着屏幕上的黑色裂痕,突然明白,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这裂痕一旦产生,就不会消失,他们从云南出来了,永远也无法回到德钦。   张裕舒爱的是那个没有名字的他,死皮赖脸跟着他的穷光蛋,永远等不到日照金山的倒霉鬼,不告而别的负心汉。   那么讨厌,又那么喜欢。   而真正的林惊昼,只会让张裕舒痛苦。 第68章   “谢谢哥。”林惊昼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林沚的这番好意,只好郑重地再次重复,“真的谢谢。”   林沚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他笑了笑,说:“其实我自己的事情都一团糟,还说教你。”   林惊昼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你是怕我跳火坑。”   林沚长久地看了他一眼,说:“别傻站着了,我们出去坐吧。”   于是他们又出去吃葡萄,林沚去房间里拿了那把吉他,他把琴包递给林惊昼,有点犹豫地问:“这是林惊昼的吉他吗?”   林惊昼点了点头,他跪在地毯上,把琴包打开,他的琴安静地躺在里面。   上次拍卖会之后,他都没顾上这把琴,也没好好看过。   林惊昼伸手摸了摸吉他原木色的表面,深吸一口气。   这是一把36寸的吉他,非常方便携带的尺寸,林惊昼带着它去过很多地方。   琴上有一处金色的涂鸦,那是林兰用他的签名笔画的,要倒过来看,才能辨认出是一张笑着的人脸。   林惊昼垂着眼睛,缓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这可是张总花了一百万拍到的。”   林沚没说话。   气氛好像有点愁苦,林惊昼把吉他拿起来,问:“想听歌吗?”   林沚很温柔地看着他,点头说“好”。   林惊昼抱着吉他坐在沙发上,先打开手机的调音软件,跟林沚解释:“我得先调一下音。”   林沚点头,很安静地看着他弄。房间很静,只有连续的拨弦的声音。林惊昼动作很快,调音结束后,他仰起脸,笑:“有想听的歌吗?”   林沚也笑:“那当然是《美丽园》。”   “谢谢你喜欢这首歌。”林惊昼歪了下身体,然后低下头,熟练地拨弦。   和电视机转播的舞台表演不同,没有灯光,没有舞美,只有吉他和弹吉他的人。   这个年轻男人的嗓音很好听,简单的和弦,轻快的乐曲,让人听着就会忍不住露出微笑。   林沚托着脸,认真地听,随着音乐声小幅度地摆动头和肩膀。   林惊昼也在晃,他整个人看起来很轻松,中间还不小心忘词了,他下意识吐舌,然后乱哼哼几句混过去,眼睛里的笑意却收不住,哗啦啦倾泻出来,融进旋律中。   一曲结束,林沚使劲鼓掌,他忍不住“哇“出声,由衷地讲:“好好听啊,谢谢你,惊洲。”   林惊昼看着林沚幸福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很满足,他有点嘚瑟地在吉他上揉出一段活泼的曲调。   林沚脸上的欣赏毫不遮掩,他说:“你真的很有天赋。”   “但感觉比赛之后你就没什么大动作了。”林沚皱眉,“张裕舒总不至于要防爆你吧。”   林惊昼抿了下嘴唇:“是我没有想好要做什么。”   林沚有些诧异:“你不想变得更红吗?”   林惊昼慢慢拨弦,弹出一段散漫的旋律,他的脸上出现和年龄不匹配的淡然:“那没什么意思,我不想再去那高处了。”   林沚注意到他用了“再”这个字眼,于是他再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年轻人,那确实是一张二十出头的脸,眼睛却那么静,好似已经看透了人生的空茫。   这眼神让他想起林惊昼,他忘记是多久之前,他和林惊昼曾经一起抽过烟。   那年他还在和杨莫年纠缠,蒋图南刚刚回国,张裕舒还在做节目。他们在一个晚宴上相遇,林沚和林惊昼礼貌打了招呼,就各自落座了。   他和林惊昼不熟,点头之交都称不上,但那天林惊昼看起来特别憔悴,林沚坐下后,就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林惊昼没坐多久,就起身离开,林沚犹豫了几秒,也跟了上去。   林惊昼是出去抽烟的,他站在露台上,外套搭在臂弯,整个人往后仰,头顶磕在身后的玻璃窗上。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林沚看到他夹着烟的手在微微颤抖,好像手在代替他抽泣。   林沚本来应该识趣离开的,但那个画面看起来太破碎,他忍不住走过去,跟林惊昼借火。   林惊昼看了他一眼,努力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他可能也知道自己笑得像哭,于是他深呼吸了一下,对林沚说抱歉。   林沚摇摇头,他同样也很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但我总觉得难过的时候,有人陪会好一点。”林沚点了烟,慢腾腾吸了一口。   那天北京刚下过雨,夜空被洗刷得黑亮亮的,看不见一颗星星,他们一起抽完了一支烟。   林沚和林惊昼道别的时候,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一个粉红色的发夹,像是小女孩的东西。   林沚突然想起来,那是2017年,那一回见过林惊昼不久,林肯公园的主唱在家自杀了。   “但我还是很喜欢唱歌。”   这句话把林沚拉回现实,他眨了眨眼睛,这一瞬间,面前的人和从前的林惊昼短暂重合,让林沚有些恍惚。   林惊昼把脸压在吉他上,冲他笑。   林沚“嗯”了一声,他勉强笑了笑,努力对抗着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越想越觉得可怕,只好站起来,说:“梨汤应该好了。”   林沚走到厨房,按住料理台,他使劲晃了晃头,告诉自己,今天不准再看重生文小说打发时间。   林沚把梨汤盛出来,两个人在客厅捧着碗喝,林沚接上刚刚的话题继续说:“以后要做什么,你可以慢慢想,被推着做选择容易出错。”   林惊昼有点好奇地问:“林老师,你既然不想再见杨莫年,怎么不离开北京呢?”   林沚叹了口气:“因为我妈妈。”   “我爸走得早,几乎是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的,她是胸外科的医生,很忙。”林沚真切地犯愁。   “我出车祸这事发生太快,后来图南赶过来,我说我想彻底消失。正好那批事故里有个跟我体型很像的男人,是个孤儿,刚辞职出来旅行,就碰到这事,他比我运气差,送进医院没多久就死了。我和他交换了身份,但一切都太匆忙,来不及跟我妈妈交代一声。”   “我伤得比较严重,转院之后也一直在睡,等能下床活动的时候,我妈把我的骨灰都下葬了。”林沚有点无奈,“她就是这么雷厉风行的人,我家也没什么亲戚,她连葬礼都没办。倒是我有几个朋友,给我办了个追悼会。”   “我本来不打算回北京的,托图南去看过我妈,图南说我妈还是老样子,在医院忙得像陀螺,我想她应该没时间想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吧。”林沚苦笑。   “她其实知道我喜欢男的,我俩没聊过,但有一回她拉着我给我讲安全性行为,放的那些图片可吓人了,还说不管男的女的,必须戴|套。”   “我想回去看看她,但怕她看见我现在这样,估计比知道我死了还伤心。”林沚下意识抬手,碰了一下脸上的疤,“特别是我和杨莫年的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林惊昼安静地听着,等林沚讲完了,他才开口:“林沚哥,我觉得对阿姨来说,没什么比你活着还重要的事。”   林沚眨了眨眼睛,怔了一会儿。   他低头看着碗里清亮的梨汤,他小时候常咳嗽,一个人留在家里,电饭锅里就有炖好的梨汤。   林沚有点想哭,他说“对啊”,伸手按了按眼角,又对林惊昼道谢。   “还好我还活着。”林沚轻轻地说。   这天道别的时候,林沚送他到门口,跟他说:“有空可以再来玩。”   林惊昼笑着点头答应,坐进车里仍然觉得开心,这种和好朋友闲聊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   林惊昼回到酒店的时候,张裕舒已经下班回来了,他正对着镜子扣扣子。   林惊昼换了拖鞋,探头问他:“你要出去啊?”   张裕舒“嗯”了一声:“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林惊昼把琴包小心翼翼地放下来,说:“和林沚多聊了一会儿,他人好好,还给我做冰糖雪梨吃。”   “医生不是让你少说话吗?”张裕舒有些不满地讲。   林惊昼卖乖:“我没觉得嗓子不舒服嘛。”   张裕舒拿了两条领带,在镜子前分别试了试。   “你今天要去应酬吗?”林惊昼指了指那条深蓝色的领带,说,“左边的好看。”   张裕舒把衣领立起来,果断把右手上那条黑色格纹领带挂上了脖子。   “宋绮年回国了,我今天跟她吃饭。”张裕舒一边说一边打领带。   林惊昼微怔,他差点脱口而出一句“那我也去”。   张裕舒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把领带结推上去,问他:“你要一起去吗?”   “那你怎么跟她介绍我?”林惊昼扯了下嘴角,“你包养的林惊昼代餐?”   张裕舒转过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放轻:“你自己吃饭,我会早点回来的。”   林惊昼跟小鸟洗澡扑腾翅膀那样晃脑袋,挣脱张裕舒的手掌,说:“你爱几点回来几点回来。”   他看起来有些气鼓鼓的,但最后还是抬起手,帮张裕舒整理了一下衣领。 第69章   张裕舒订的是一家环境很好的融合菜,因为宋绮年说什么都不要吃任何外国菜,她要吃大米饭。   宋绮年提着一个巨大的奶茶外带袋子进了包厢,她很爽朗地说:“小舒,好久不见了。”   张裕舒点点头,很礼貌地回应:“绮年姐。”   宋绮年把袋子放在桌上,从里面掏出了四杯奶茶,张裕舒有点疑惑:“今天还有别人要来吗?”   宋绮年把其中一杯放在他面前,说:“没有啊,我喝三杯,这杯是你的。”   “你这是我回国了,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吗?”张裕舒有点好笑地讲。   宋绮年利落地把吸管插进奶茶杯,喝了一大口,这才满足地坐下来:“我已经在考虑接下来去意大利了,起码东西好吃点。”   张裕舒把点菜的平板递给她,顺便起身,很绅士地帮她插好剩下两杯奶茶的吸管。   宋绮年变化不大,那年昆明和他们分别后,她就去了伦敦,读戏剧导演。拿到博士学位后,她留在了伦敦,这次她回国,是带着她的新剧来参加戏剧节的。   “你真的喝得完吗?”张裕舒问。   宋绮年放了一杯在空座位前,说:“那这杯给林。”   张裕舒下意识看过去,目光有些温柔。   宋绮年一边翻菜单一边说:“你说这人多没良心,连个坟墓都没有,我难得回来一次,想去跟他说说话都没地方。”   “对啊,但这样也没法去骂他。”张裕舒鼻孔出气,轻哼一声。   宋绮年看他一眼,说:“感觉你平和很多。”   林惊昼去世前,张裕舒和宋绮年只是加了微信好友的关系。   后来张裕舒接手蜚声唱片,宋绮年突然回国,约张裕舒喝酒。   那天她一个人闷头喝,也不说话,一杯又一杯喝下去。   她跟张裕舒说谢谢。   “其实我本来在考虑要不要回来把蜚声再买回来,但后来知道新老板是你,我真的……”   宋绮年有点说不下去,她用手撑着脸,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滑下来。   张裕舒把手帕递给她,很冷漠地说:“只是我父亲的安排,巧合罢了。”   宋绮年笑了笑,她倾身过来,说:“小舒,来抱一个。”   这次之后,宋绮年回国,他俩总会一起吃饭。   但很少谈起林惊昼。   宋绮年是提起来就想哭,张裕舒是提起来就生气。   虽然谁也不提,但张裕舒总觉得林惊昼就坐在他们之间,没心没肺地笑着。   特别讨厌。   “你这周六有空吗?”张裕舒问她,“我们要在重庆爱兰给孩子们办春天音乐会,你有空可以来看。”   “我应该周五下午飞重庆,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宋绮年调出她的时间表看了一眼:“音乐会是白天吗?”   “对。”张裕舒点头,“我还想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宋绮年挑眉,敏锐地问:“什么人?你的人?”   张裕舒犹豫两秒,说:“算是吧。”   宋绮年忍不住说了五六遍“我去”,她像见了什么珍稀动物那样看着张裕舒:“我还以为你要给林守活寡一辈子呢。”   张裕舒差点被茶呛到,他不高兴地皱起眉:“我只是没空谈恋爱。”   “是是是。”宋绮年很敷衍地点头,她把平板递给他,“你看要不要加点?”   张裕舒下了单,抬头就对上宋绮年八卦的眼神,她一边吸奶茶一边问:“那人啥样啊?几岁?做什么工作的?”   张裕舒不自在地抿嘴:“你查户口啊。”   宋绮年嘿嘿一笑:“林知道的话,也会很开心的。”   张裕舒再次拿起平板,点了两杯酒,他说:“今天喝点吧。”   吃完饭,张裕舒让司机先送宋绮年回去,他喝了点酒,意识不是很清醒,他坐在后座,看着窗外发愣。   街景在飞快地退后,在眼睛里拖出彩色的尾巴,晃晃悠悠的,让张裕舒有点想吐。   他很少喝酒,一是酒量不好,喝一点就会醉,二是他讨厌喝醉的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很不真实。那种感觉就像各种时空扭曲在一起,林惊昼的脸会像万花筒一样叠出一千层,从记忆最深处冒出来。   张裕舒拎着一个袋子,坐电梯上楼,刷房卡的时候手有些抖,他使劲晃了晃头,门响了两声,但没打开。他有些烦躁,正准备试第二次,门突然从里面拉开了。   林惊昼从门后露出脸:“你回来了啊。”   张裕舒脚步不稳,刚一进门,就莫名其妙地绊了一下,然后整个人直挺挺地摔到了林惊昼的身上。   林惊昼用力地托住他,他闻到了酒味,这种气味随着张裕舒滚烫的呼吸一起,打在林惊昼的耳畔。   “你喝酒了?”林惊昼有些诧异。   张裕舒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他按着林惊昼的肩膀,把他推到墙上,压住了。   林惊昼没反抗,他伸出手,按在张裕舒的后背上,柔声问:“怎么了?不舒服?”   张裕舒嫌手里的袋子碍事,直接松手丢在地上,一声闷响之后,他掐住了林惊昼的下颌,沉着声音说:“宋绮年说,如果我谈恋爱了,你会开心。”   张裕舒的拇指往上滑,按住林惊昼的嘴唇,很用力地摩挲过去,他的声音低得吓人:“你告诉我,你会开心吗?”   林惊昼动弹不得,张裕舒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腰上,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裕舒就吻下来。   这个吻像是要把他吞了,林惊昼仰着脸承受,舌根被吸得发麻。   他简直想打电话骂宋绮年了,明明知道张裕舒酒量差,居然还由着他喝酒。   林惊昼差点喘不上气,他靠在墙上,胸口剧烈起伏,张裕舒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也在深深地喘|息。   张裕舒抬起脸,他仍按着林惊昼,像是怕他跑了那样。   他死死地盯着他,说:“现在我有新欢了,你高兴吗?”   林惊昼觉得自己也醉了,不然头怎么会这么晕,他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做许来,另一半漂浮在空中,那是他没有归处的灵魂,他看着这个身体和张裕舒接吻,头抵着头,呼吸缠绕在一起。   他高兴个屁。   林惊昼恶狠狠地回瞪他,揪着张裕舒的领子再次吻他,他的吻很莽撞,毫无章法,像是被逼到墙角的猫,在胡乱攀爬没有支撑点的墙壁。   然后他们摔倒在了地上,林惊昼跨坐在张裕舒身上,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他低着头,弯曲着脊背,眼泪一颗一颗地抖下来。   他明明应该洒脱,应该无私,应该说一句:“我当然高兴,有人代替我爱你,我祝福你们。”   这样说才是大家口口相传的林惊昼,大爱无疆,神爱世人。   可他妈的他说不出口,刚刚那一瞬间的倒错感都让他受不了。   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发出低低的咆哮声,那里藏着一只兽。它早就在那里了,从他发现张裕舒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人开始,它就睁开了眼睛。   他故意提起已经死掉的旧情人,渴望着张裕舒的反应,好去喂养那只兽。   林惊昼的脸扭曲着,话语从牙缝中挤出来:“我不高兴……张裕舒……你敢找新欢我做鬼都不要放过你。”   张裕舒平躺在那里,他反而笑了,他伸出手,摸了摸林惊昼的脸。   “别哭了,我给你带了奶茶,宋绮年给你的。”张裕舒很温柔地说。   林惊昼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他有点烦地抹了抹眼睛,说:“那怎么叫你给我带的?是她给我的。”   酒精让张裕舒随时切换形态,现在是温柔版,他耐心地看着林惊昼,说:“应该挺好喝的,她一个人喝了两杯。”   还好这家奶茶店的封口很牢,刚刚被张裕舒摔了一下,居然没漏。   “这杯她喝不下了,说要给你,我就带回来了。”张裕舒说。   林惊昼把吸管插进去,他坐在地上,喝了一口,莫名其妙又开始哭。   “不好喝。”林惊昼委屈地说。   张裕舒也坐起来,伸手抱他,说:“宋绮年过得很好,我请她来参加音乐会了。”   张裕舒太懂他在想什么,不用他开口就全告诉他。   “以前她提起你就要哭,现在不哭了。”   疤痕总会愈合,时间越久记忆就越模糊,或许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把林惊昼忘记。   林惊昼发现自己如此自私,他希望张裕舒永远不要把他忘记。 第70章   林惊昼比张裕舒早出发一天,这样周四在重庆睡一晚,周五白天过去彩排。   这次的春天音乐会比新年那一场办的规模要大很多,场地直接租用了一个公园的大草坪,除了舞台,旁边还设置了爱心市集。演出的人员也增多了,从白天到晚上,一共有五组艺人上场演出。差不多可以算是一个小型音乐节了。   林惊昼在场地见到了姜苑,他俩好久没见,等林惊昼试音结束,他就和姜苑一起站在台下,喝豆奶。   林惊昼这才知道,这一次音乐会的总策划就是姜苑。   林惊昼冲她比大拇指,认真地夸她:“你好厉害啊!”   姜苑有点不好意思,她说:“这都要谢谢张总。去年年会之后,他就问过我,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方面,可以让我去试试。”   “他说我总不能一直做助理,这次的春天音乐会,他就交给我来策划安排了,他说这样一场办下来,各方面都有接触,可以找到我感兴趣的事。”姜苑扮了个苦瓜脸。   “但这事实在是太难办了,还好大家人都很好,一直在帮我。明天终于要正式演出了,我快解脱了。”   林惊昼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   “其实我来蜚声唱片只是病急乱投医,我学的不是相关专业,对音乐的了解也只限于听歌。不知不觉在张总手下也干了快两年了,也没少偷偷骂过他。”姜苑仰起脸,脸上露出笑容,“但我真的好庆幸,我来了这里。”   今天天气很好,草坪是柔软的绿色,被阳光晒得发亮,像顶着一个金黄色的帽子。伴着乐队的试音,大家都在各司其职布置会场,不过大多数人手里都拿着饮料,在忙碌的空隙中,会抬头看看舞台,听一会儿歌。   林惊昼跟姜苑豆奶干杯,活泼地说:“加油加油!”   姜苑很快又被人叫走,她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林惊昼干脆一屁股坐在草坪上,他摸了摸地面,土壤被暴晒了好几天,是干燥的。于是他把卫衣兜帽戴上,仰面躺下来。   风很柔和,他听到鸟鸣声,目之所及是浅蓝色的天空,他抬起手,用手掌去遮太阳。阳光从指缝中漏出,如同钻石折射出的光彩。   林惊昼轻轻地说:“想做的事……”   他闭上眼睛,让阳光晒在他的眼皮上。   林惊昼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什么,就有人在他身旁停下,影子落在他的身上。   林惊昼睁开眼,余深戴着一个鸭舌帽,手插在兜里,正低着头看他。   余深用脚尖碰碰他的腿,说:“你真是没什么偶像包袱啊。”   林惊昼笑了笑,没起来:“躺着很舒服啊,你也试试。”   说完他拍了拍旁边的草地。   余深看了看自己的牛仔裤,盘腿坐下来,他说:“我不躺了,会压到头发。”   林惊昼“嗯”了一声,这才问:“你怎么来了?”   “你经纪人和节目组联系了,说明天这边有给孩子们的音乐会,本来是让摄制组过来给你录点素材,可以剪进去。”余深拨了拨草,“我这几天没事做,就跟过来了。”   “晚上有空吗?找个地方去做街头表演。”余深提议,“这样你也可以多点镜头。”   林惊昼看他一眼,有点诧异:“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了吗?干嘛这么为我着想?”   余深没好气地打了他一拳:“我这人不喜欢欠人情而已。”   “都过去多久了啊,你还真是一板一眼呢。”林惊昼很愉快地笑。   “你带乐器来了?”林惊昼问。   余深点头:“我带了小提琴。”   林惊昼“哇”了一声:“果然是大少爷啊。”   余深鼻孔出气:“我会的有很多,只是这个最便携。”   “其实不用等到晚上。”林惊昼偏头,“现在也可以做街头表演吧。”   余深挑眉:“演给正在忙碌的工作人员们听?”   林惊昼仰卧起坐,带起一些草屑,他眨眨眼,笑着说:“你觉得怎么样?”   “他们这里应该要忙到晚上,过会儿盒饭就送过来了,大家应该会随便找个地方吃饭。”林惊昼和余深对视。   余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点点头:“这也不错,大家忙了一天,是时候放松一下。”   “那我们配合一下?”林惊昼看了下时间,“咱俩是没时间好好排练了,挑两首我们都会的歌,找个地方合一下。”   余深伸出拳头,爽朗地说:“合作愉快。”   林惊昼和他碰拳,语气轻快:“合作愉快。”   张裕舒和宋绮年到场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晚霞的最后一点余韵悬在天际线的尾端,呈现出一种很淡的橘色。   “你是担心你那个小助理出状况没法应付吗?非要亲自过来确认一下。”宋绮年微笑着说,“好体贴啊,我们小舒真的长大了。”   张裕舒当做没听见。   场地里亮着灯,舞台的屏幕暂时黑着,张裕舒环顾一圈,一切都办得井井有条。   “大家人呢?”宋绮年张望着,“动作那么快吗?办完事都走了?”   不远处爆发出一阵欢呼,然后又安静下来,他们循着声音走过去,看到人全部集中在那里,围成了一个圈。   张裕舒听到吉他的声音,还有摄影机的灯光。   宋绮年“哟”了一声:“披头士的歌诶。”   走近了,音乐声也更清楚,透过人群的缝隙,张裕舒看到林惊昼背着吉他,站在中央,余深在他旁边,拿着一个手摇铃鼓。   工作人员聚拢着,把中间的圆心留给他们。   很养眼的画面,两个年轻人,很默契地配合着,奏出旋律。   余深先开口,他的声音很有磁性,英语发音标准,个子很高,五官深邃。   “这是余总家的小儿子吧。”宋绮年说,“长得可真帅。”   人墙太密,宋绮年看不清另一个人:“弹吉他的是谁?”   张裕舒没说话,只是往前走,沉浸在音乐声中的人们一开始都没注意到他,直到有个眼尖的,发现大老板居然不知道何时出现了。   人群自觉分开一点,宋绮年跟着张裕舒,挤到前排。   吉他没有插电,唱歌的两人也没有用话筒,但人群默契地给出一份实打实的安静,仿佛流水,把歌声洗涤得干净透彻。   林惊昼和余深对视一眼,两个人一同开口,声音意外得很搭,一高一低,像是开了混响。   /   And these memories lose their meaning   When I think of love as something new   春天刚来不久,夜里的风仍有些凉。歌声就在风中起伏,让人有一起跳舞的冲动。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短暂的蓝调时刻,天空成了他们演出的布景,像一块蓝色的玻璃。   张裕舒安静地站在那里看他,林惊昼看起来很快乐,灯光缀在他的头发上,打出一层光晕。   看得久了,那光似乎要把他浸透,张裕舒喉咙发紧。   他下意识抬手,似乎想要捉住面前人半透明的灵魂。   这一瞬,林惊昼和他视线相交,吉他声音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也跟着停下一秒。   林惊昼看着张裕舒,清唱出最后一句。   /   In my life,I love you more.    第71章   张裕舒在原地愣了半晌,旁边的人鼓掌都没影响到他,宋绮年看看他又看看林惊昼,特别八卦地讲:“你要跟我介绍的人,不会就是这个小甜心吧?”   张裕舒握紧了拳,心跳变得很快。   下一首歌余深拿起了小提琴,林惊昼的目光滑开,如同一尾鱼。   前奏一出来,宋绮年就忍不住鼓掌:“绿洲乐队的《whatever》,我喜欢。”   但第二首歌张裕舒根本没听清,他看着林惊昼按在吉他上的手指,大脑一片空白。   这一首歌唱完,林惊昼笑着说:“欢迎今天的特别嘉宾,余深!”   他还在旁边用手当花球,两只手放在余深脸旁边不停地转。   大家都笑得很开心,有几个活泼一点的姐姐直接大声喊“宝宝,妈妈爱你!”   余深跟大家鞠躬,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家好,冒昧打扰了,希望这两首歌能让你们开心。”   大家又鼓了一次掌,然后才散开,去做今天工作的收尾。   《顺流而下》的摄制组也关了设备,给他们比了个大拇指。   林惊昼和余深击掌,毫不吝啬地夸他:“感觉比起上次比赛,你进步了好多啊。”   余深有点臭屁地讲:“那当然。”   张裕舒站在原地,闷咳一声。   余深这才注意到他,他碰了碰林惊昼的胳膊,压低声音说:“你老板怎么也在啊?”   林惊昼抬起手挥了挥,说:“他应该是刚来,他这人可龟毛了,肯定是来验收现场成果的。”   “那旁边那个是谁?他对象?”余深又问。   林惊昼摇摇头:“那是宋绮年,宋清的女儿,她是个不婚主义。”   宋绮年耳朵尖,她脚步一顿,偏头看张裕舒:“哦哟,这你也告诉他啦?”   “昨天跟我出来吃饭,怕他吃醋啊?”宋绮年笑眯眯的,轻声说。   张裕舒没否认,他看了余深一眼,说:“差不多吧,但这里不是英国,你别给我全抖落出去了。”   宋绮年很可爱地比了个ok的手势。   于是四个人面对面,宋绮年看着林惊昼,问:“小朋友,你几岁啊?”   这句话似曾相识,林惊昼鼻子一酸,但还是努力笑着:“二十一。”   宋绮年谴责地看了一眼张裕舒,然后说:“吃饭了吗?我请客。”   “余总家的也一起。”宋绮年说。   余深有点不满地说:“宋老师,我叫余深。”   “你们先去车里,我在这边看一圈。”张裕舒说。   林惊昼耸肩,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宋绮年很感兴趣的样子:“那我也跟着看看呗,弄得很不错嘛。”   张裕舒对余深说:“余老师能帮我跟摄制组说一声吗?一起去吃个饭,我们也算东道主。”   余深点了点头,他拿出手机发消息,又对林惊昼说:“你老板怪客气的。”   林惊昼看着张裕舒离开的背影,有点骄傲地说:“对啊。”   于是这顿晚饭张裕舒要了个大包厢,用来招待跟着余深一起过来的《顺流而下》特别摄制组。   林惊昼坐在余深和宋绮年中间,和张裕舒隔了一个位置。   宋绮年对他很有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讲得倒都是音乐相关的内容。   两人谈得很投机,宋绮年喝多了酒,有点上头,她盯着林惊昼看,突然伸出手,戳了一下他的脸,惊喜地说:“你也有泪痣诶!”   林惊昼好脾气地笑,他想起他第一次跟宋绮年见面,这人也是问他:“你这泪痣是画上去的还是真的?”   宋绮年抿了下嘴唇,轻轻地说:“你有点像我一个朋友。”   林惊昼把宋绮年面前的酒杯拿走,换成了饮料,对她说:“你不能再喝了。”   宋绮年托着脸,又笑:“真的很像。”   “其实我有点后悔,很多话没来得及跟他讲。”宋绮年头晕乎乎的,想到什么就往外倒,“他已经是个很优秀的人了,没必要对自己那么苛刻。”   宋绮年捂住了脸,很深地叹口气。   林惊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给她夹菜,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死,带来的余震会这么大。   宋绮年喝了一大口饮料,怒气冲冲地说:“算了,我希望他能变成一只猫,邪恶大面包,看谁不爽就抓谁。”   林惊昼听得满头问号,总觉得这是个祝福,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宋绮年站起来,说要去厕所,林惊昼下意识跟着起身,又被宋绮年一把按了回去。   “我酒量很好的。”宋绮年一扬下巴,步伐很稳地走了,但路径不太直。   林惊昼很没眼力见地开始转桌子,试图把对面那道毛血旺转过来,但盘子刚进入他的筷子攻击范围,又往反方向跑了。   林惊昼没好气地抬头,眼睛扫了一圈发现,是张裕舒的手按在上面。   张裕舒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把毛血旺转走了。   虽然没开口,但林惊昼已经从他脸上读出了五个字。   “不准吃辣的。”   林惊昼被迫忌口,心情很不美妙,想偷偷倒点酒,又被张裕舒看着,最后悻悻然放弃,夹起一根绿油油的茼蒿,吃了。   节目组的一个摄像站了起来,拿着酒杯去给张裕舒敬酒。   这个摄像看着相当年轻,他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又说:“一开始我还不敢认,花了好久的时间才确认,您之前做的那档节目我特别喜欢,我毕业后进这个行业也有一大半是受《过关》影响的。”   张裕舒表情淡淡的,他道了谢,用茶代酒,和他一碰。   “好可惜那档节目没有了。”摄像说。   张裕舒扯了下嘴角,有点讽刺地讲:“那还是做资本家比较开心。”   摄像喝了一口酒,像是个老友那样笑他:“张老师,你还是这么不坦诚啊。”   林惊昼也跟着笑了,他当然记得,做《过关》的时候,张裕舒年纪还小,表情比现在丰富许多,有时候碰上比较爱闹的嘉宾,也会故意逗他。他觉得不好意思了就故意板着脸,然后强行推进到下一个问题。   特别特别可爱,像坏脾气的奶牛猫。   “其实您做什么都好。”摄像又说,“就是太不留情了,不做节目就把节目全下架了,想重温都没办法。”   林惊昼以为张裕舒要说出什么刻薄话,但他的反应很平和,语气也很友好:“那时候年轻,放弃一件事的时候就搞得很决绝,所以全都清干净了,不好意思。”   “哎,理解理解。”摄像很爽朗,“以后有机会要合作啊。”   林惊昼竖着耳朵听得认真,连宋绮年回来了都没发现。   宋绮年坐下后开始专心吃东西,林惊昼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先喊了声“姐姐”,又问:“张总那个节目为什么不做了啊?”   宋绮年眨眨眼,想了一会儿,话都到嘴边了,又缩回去:“你可以自己问他呀。”   林惊昼有点犯难:“我怕他不告诉我。”   “如果他不想跟你说,那你去问别人知道了,他也不会开心吧。”宋绮年指出。   林惊昼一想也是,就郁闷地喝了口水。   “但他会告诉你的。”宋绮年笑了笑。   这顿饭吃完,大家各自都散了,林惊昼故意坐着没走。宋绮年知道他在等张裕舒,于是对旁边的余深说:“小余,你走吗?送我一下呗。”   宋绮年冲林惊昼眨了眨眼。   包厢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林惊昼走到张裕舒身旁,在他旁边坐下来。   “我们回去吗?”   林惊昼伸出手,在桌子下面摸了一下张裕舒的膝盖。张裕舒一把按住他的手,“嗯”了一声。   林惊昼跟着张裕舒上了车,又跟着他进了酒店,一进房间,他就一把抱住张裕舒的腰,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很乖的表情看着他。   张裕舒靠着墙,今天一整天舟车劳顿,本来觉得很累,这会儿被林惊昼牢牢地抱着,倒是有种缓慢充电的感觉。   他伸手把林惊昼的头发往后梳,指腹摩挲过他的鬓角。   “我问你件事。”林惊昼鼓起勇气开口,“你的节目,为什么放弃?”   张裕舒下意识皱眉,他带着拒绝告知的表情,话头却一转:“你今天和余深唱的第一首歌叫什么?”   “披头士的《In my life》。”林惊昼把脸靠在张裕舒的肩膀上,轻轻地哼了两句,他的呼吸打在张裕舒的喉结上,如同羽毛扫过。   张裕舒眉头松下来:“你死了之后,那个姓庄的律师给我打电话,说你的遗嘱里,给我留了一套北京的房子。”   林惊昼抬头看他,有点无奈地笑:“我猜你跟他说你不要。”   张裕舒“嗯”了一声,那会儿林惊昼去世不久,他还没从那个消息里缓过神。   庄律师很尽责,他说他的委托人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他要求无论如何,都要把钥匙交到您手里,麻烦您核对一下地址。   张裕舒直接挂了电话。   但钥匙还是寄过来了,没有寄到他家,而是寄到了工作室。张裕舒的邮箱里,收到了庄律师的邮件,里面写着房子的具体地址。   庄律师让他有空可以先去看看,然后再来事务所谈后面的过户流程。   张裕舒捏着那把钥匙,特别想揪着林惊昼的领子大骂他一通,但这种愤怒很快就消散了。   张裕舒感到无力,因为他连个能说这件事的人都没有。   过了两个月,张裕舒去北京出差,想起那套房子,犹豫再三,还是去了。他用钥匙打开门,房子却像被打劫过那样,满地的狼藉。   张裕舒关上门,很恍惚地往里走,他的脚尖踢到了一盘磁带,外壳全碎了,像是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   张裕舒站在中央,给庄律师打电话。庄律师很快赶到,他也被这一室狼藉吓了一跳。   张裕舒问他这套房子本来就是这样的吗?庄律师有点尴尬,他说林惊昼只跟他强调了要把房子钥匙交给你,他也不知道房子里有什么。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哪怕林惊昼不在了,他也能随时惹火他。   “他立遗嘱的时候没有写清楚吗?”张裕舒压抑着情绪说。   庄律师表情有点抱歉:“林先生的遗嘱涉及到的部分很多,这件事他弄得很匆忙,而且时不时我会联系不上他。”   张裕舒真的很想骂人,但庄律师也只是拿钱办事,他没法苛责他,于是他倒了谢,说:“我知道了,麻烦你了。”   送走庄律师后,张裕舒立刻换了锁,加装了智能门铃,联系保洁公司叫人来打扫卫生。   这天晚上,张裕舒坐在这个几乎被搬空的房子里,一言不发。   他想起前几天的新闻,林忠明那张假惺惺的嘴脸,他对着摄像机,痛哭流涕,说自己失去了最亲爱的孩子。   张裕舒在沙发上睡了一夜,早上起来的时候,手机掉在缝隙里,他伸手去掏,还多找到了一个吉他拨片。   这是林惊昼定制的专属拨片,上面有个简笔画的笑脸,还比了个耶。   拨片正面用笔写着日期,背面则是地点。张裕舒知道他有这种习惯,会留下每一次演出用过的吉他拨片。   张裕舒拿着拨片反复看,这一场时间在他们分手后的演出拨片,大概是林惊昼随手乱丢,所以掉在了沙发缝隙中,没有被林忠明一起搜刮干净。   它像是时间长河中被遗落的一块石头,被后来的人捡到,成为往事不可追的证据。   张裕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后拿出手机,给《过关》团队发消息,说他下一期想要采访林忠明。   那是张裕舒第一次见到林忠明本人,他很瘦,穿着很普通的衣服,面容憔悴,看起来真像个痛失爱子的父亲。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他想,还好当时跟林惊昼搞的是地下情,所以林忠明不认识他。   摄影机开始工作,张裕舒按着采访提纲开始提问。一开始林忠明还掩饰得很好,字里行间都是痛心。张裕舒没什么耐心听,他垂下眼睛,看到后面的一个问题。   “之前业内总有人说林惊昼难相处,过于苛刻,还有人戏称他为暴君,这是事实吗?”   林忠明摆摆手,说:“他就是太固执,对音乐作品要求严格就算了,但其他方面真的没必要,其实我也劝过他几次。但我这个儿子就是不懂钻营,我平时让他跟我那些朋友吃个饭都不愿意。”   张裕舒冷冷地抬眼,林忠明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开始批判林惊昼,说他那些不合时宜的善心,用不对地方的清高,明明可以成为一代歌王,却对工作挑挑拣拣,浪费了好多机会。   张裕舒再也忍不下去,他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冲着林忠明脸上砸下一拳。   这一拳实在发生得太快,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没有一丝声音。   张裕舒面无表情,他揪着林忠明的领子,利落地又是一拳。   林忠明身上的麦克风飞了出去,两个人摔到了地上,扭打在一起。   旁边的摄像大哥反应最快,他冲了过来,从后面勒住张裕舒,想要把他拉开。   张裕舒眼睛血红,他挣扎着,像一头野兽那样发出低吼,他的手仍然揪着林忠明的衣服,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来,像是四面八方伸出的触手,缠绕住张裕舒的四肢,也缠住他的视线。   张裕舒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着:“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第72章   他们站在那里,张裕舒在说,他一开始想保持比较理性平淡的口吻,但提到林忠明的时候,语速还是变得很快。   林惊昼始终抱着他,他的表情变得很抱歉,他抬起手,摸张裕舒眉间的褶皱,像抻平一张纸那样,轻轻地揉。   他说:“对不起。”   张裕舒直白地说:“你别替林忠明道歉,我嫌恶心。”   林惊昼“嗯”了一声,表情依旧是很无措。   张裕舒拉着他离开门厅,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   “那后来呢?”林惊昼问。   张裕舒目光淡淡的:“不告诉你了。”   林惊昼被他噎住,都不用说话,为什么三个字已经放大在了脸上。   “我坦诚了这么多,你也得给我看看你的诚意。”张裕舒说。   林惊昼在这一刻突然很想回到前几天那种说不出话的状态里。   “比如庄律师说那段时间总是联系不上你,为什么?”张裕舒看着他,眼底是幽暗的。   林惊昼不太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那段时间我去雨崩了。”   张裕舒微微眯起眼睛:“什么时候?你那个葬礼前还是葬礼后?”   林惊昼在说实话和打哈哈之间摇摆两秒,还是老实说了:“葬礼之后。”   张裕舒的脸色马上变了。   时至今日,张裕舒已经是个喜怒不上脸的人,但这一秒,他没能控制住表情。   “是有原因的。”林惊昼赶紧解释。   “我是带我妹妹去的。”林惊昼有些泄气,“你可能不知道,唐氏儿过了三十岁之后,会有很大概率得老年痴呆。”   张裕舒呼吸一滞,他是知道的,那年他来重庆见邓衍云,问起林兰,邓衍云告诉他,妹妹走得比林惊昼还早。   “我有点怕林兰会把我忘了。”林惊昼苦笑,“但……”   他有点说不下去。   但林兰没有活到三十岁。   “林兰一直没出过远门,也是我不称职,总想着多赚点钱。”林惊昼很后悔,“等到最后她就离开我了。”   林惊昼以为他早就消化了这件事,但现在提起,心里还是堵得慌。   “我想着把骨灰带去神山脚下,所以就去雨崩了。”林惊昼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都有些颓唐,他轻轻地说,“希望林兰下辈子能做高原上的一支花,别再做人吃苦了。”   房间里很静,两个人这次这番对话都是掏了心窝子讲的,讲得不容易,林惊昼感觉胸口疼得很,又观察着张裕舒的反应,心也悬着。   张裕舒叹了口气,微微打开双臂,对他说:“过来。”   林惊昼凑过去,和他拥抱。   这个拥抱和刚刚在门厅里的不同,林惊昼感觉张裕舒压着他,几乎是把身体的一半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   这份重量让他觉得安心,他闭上眼睛,说:“那次我也是在飞来寺转车,去的西当。”   “那天早上我起来了,运气很好,看到了日照金山。”林惊昼说。   那是种很复杂的感受,林惊昼对日照金山没有执念,那天看到的时候,也只是掏出手机拍了照。   生命中有太多时刻不可复制,他面对着金色的,盛大到难以形容的梅里十三峰,心里想的却是多年前,他和张裕舒,在飞来寺阴雨绵绵的一周。   所以他对如此清晰的景象感到不适应,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云雾遮盖住的,才是他最初认识的梅里雪山。   林惊昼讨厌故地重游,他看到了日照金山,但只有他一个人。   张裕舒没有再追问什么,他拍了拍林惊昼的脊背,说:“你今天睡这里。”   到了这天更晚的时候,张裕舒洗好澡,吹干头发,走进卧室,看到林惊昼侧躺在床上,好像已经睡着。   他从另一侧上床,掀开被子靠在床头,看林惊昼的侧脸。   他的头发蓄得有些长,柔软的发丝搭在脸上,张裕舒伸出手,碰了一下。   林惊昼没睡着,他说:“对不起。”   张裕舒的指尖悬在那里,没好气地按了一下他的脸颊,说:“你又在替谁道歉?”   林惊昼把脸往下沉,用被子遮住一半,闷闷地说:“我跟你道歉,那个房子………对不起,一个是我遗嘱没写清楚,让林忠明钻了空子,因为我没给他留什么东西,他就动了这套房子的主意。第二是这套房子本身,我的那些唱片收藏,还有鸡零狗碎的那么多东西,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就一股脑留给你,也很自私。”   “还有……第三……你的节目……”   “打住。”张裕舒直接伸手过来,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说了。   “第一,林忠明拿你房子里的东西,是他不要脸,关你屁事。”张裕舒很有条理地反驳他,“第二,我的节目是我的节目,关你屁事。”   林惊昼被他堵得说不出来话,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脸皱起来。   “《过关》是我自己选择放弃的,不是因为你。”张裕舒放开他,微微仰起脸,“我想得很清楚,我一点都不后悔。”   林惊昼一骨碌爬起来,跨坐到张裕舒身上,他按住张裕舒的肩膀,和他对视。   张裕舒的眼睛很静,是一池不会轻易波动的水。   林惊昼伸手摸他的脸,他想,是啊,从一开始认识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张裕舒是不需要别人为他做选择的人。   坚持立场,言行一致,一直如此。   “你以前当圣父还没当够吗?总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你是受虐狂吗?”张裕舒面无表情地看他,“如果你非要说对不起,那你跟自己去说。”   林惊昼愣在那里,张裕舒最后一句话让他失语。   在语言的空白时刻,他的心口缓慢地泛出细细的疼痛,像根针那样,连带着鼻尖眼角都泛酸。   怎么换了个身体,他就变得这么多愁善感?林惊昼想笑一下,或者开个玩笑,可是他笑不出来,也不想去笑了。   张裕舒看着他,他本来想继续刻薄,说明明很多人都欠林惊昼一个道歉,他却从来都要做圣人,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把另一边的脸伸过去也给人打,真是傻逼。   他伸出手,把林惊昼拉下来,用整个手臂抱住他。   他其实本来还想顺着第二点问的,问他为什么突然立遗嘱,为什么要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思考他那些东西该怎么办。   可是他刚刚的表情实在太可怜了,像一只从没得到过什么的流浪猫。   张裕舒就抱着他,用尽所有的耐心和温柔,说:“你已经不再是林惊昼了,可以不用再去承担那些责任的。” 第73章   第二天林惊昼和张裕舒一起去场地,这次音乐会的观众除了爱兰康复中心的孩子们,还邀请了重庆另外三个福利机构。   在场的工作人员小部分是蜚声唱片的员工,剩下的都是网上招募的志愿者。   他们一到场地,就看到姜苑拿着两个手机,夹着一个对讲机,忙得焦头烂额。   张裕舒走过去,跟她说:“昨天就跟你讲了,不要一个人闷头做事,待会儿开场之后会有数不清的突发状况,你怎么忙得过来?”   张裕舒拿出自己的手机,摇了两个人过来,重新划分了职责,再次嘱咐姜苑:“现在开始,你只要管舞台和艺人接待的事,不要谁喊你都过去。”   姜苑乖乖点头,说:“谢谢张总。”   张裕舒又说:“实在解决不了的,给我打电话,拿我狐假虎威也可以。”   林惊昼笑着看他,等张裕舒走回来,他忍不住用胳膊肘碰碰他:“好帅啊,领导。”   张裕舒压着嘴角,说:“你可以去化妆了,今天节目组还要拍素材的。”   林惊昼跟他挥挥手,他第二个演,是太阳最好的时间段。   他和张裕舒申请了,这一次给孩子们演出,最后两首歌,他只用一把吉他。   场地里为孩子们设置了座椅,是五颜六色的小板凳,像是草地上长出的一朵一朵蘑菇。   张裕舒和宋绮年站在舞台侧面,在看林惊昼演出。   这一次林惊昼有足够的歌,孩子们最简单,听到音乐就会被吸引,并不在乎这首歌是否热门。   林惊昼正站在舞台上,引导着孩子们伸出双手,跟他一起挥舞。   “那是林的吉他?”宋绮年微微眯起眼睛,有点不确定地问张裕舒。   张裕舒点了点头:“上次林忠明那个拍卖会,我拍下来的。”   “你送给他了?”宋绮年有点惊讶。   “与其放在那里落灰,不如给合适的人。”张裕舒云淡风轻地讲。   宋绮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现场的声音很杂乱,张裕舒声音不大,却显得格外清晰而笃定,“你放心,哪怕所有人都忘记了,我也不会忘记林惊昼的。”   宋绮年的视线还在台上,台上的年轻人这会儿正背着吉他,炫技一般地进行着一段吉他solo,他笑得明媚,身体跟着旋律摇摆,演到最后有些忘情,原地在舞台上旋转三百六十度,像八音盒里的跳舞小人。   宋绮年不可避免地想到林惊昼,她认识林惊昼那一年,他俩都相当年轻。   她创立蜚声唱片,只不过是酒桌上的一时兴起,就像她读大学的时候,和一帮朋友提议,要做一个音乐节,只请自己喜欢的乐队一样。   她有人脉,也有闲钱,音乐节办得很好,乐迷朋友问她什么时候再办第二届,宋绮年很潇洒地说,自己已经满意,这次就当是一次惊喜限定乌托邦。   后来她毕业,因为家里人从事音乐行业比较多,她也有兴趣,一开始做厂牌主理人,后来宋清给她投资,就有了蜚声唱片。   她签下林惊昼的时候,林惊昼二十四岁,比她小两岁,他很爱笑,又活泼又健谈。   宋绮年没什么领导的架子,自己本来就喜欢音乐,爱看现场,还爱喝酒。林惊昼那会儿住得离她很近,两人经常晚上一起喝酒。   但林惊昼挺怪的,看起来特别自来熟,和谁都能打成一片,但其实和谁都没交心。   等到宋绮年都放心和他喝酒可以喝醉的时候,她对他的过去和生活还一无所知。   除了音乐,宋绮年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他的日子过得像个苦行僧,物欲很低,除了写歌演出,唯一的娱乐就是喝酒。   在宋绮年的追问下,她才知道,林惊昼还有个妹妹,在重庆。妹妹是个唐氏儿,没办法一个人生活。   林惊昼跟她说,想多赚啥钱,这样家里的负担也能轻一点。   那一回,宋绮年心情挺复杂的,她从小没有为现实问题发过愁,想做什么,家里都会支持。她一拍脑门办音乐节,做厂牌,都有家里兜底。   宋绮年深吸一口气,她觉得很抱歉,因为蜚声唱片没有给林惊昼提供更多的助力。而且这一年,是网络歌曲走上舞台的一年,大量的,拥有着强记忆点的网络歌曲,成为彩铃下载的榜首歌曲。   同时互联网兴起,MP3的普及给传统唱片行业带来巨大的冲击,盗版音源随手可得,音乐人的利益被疯狂侵犯,实体唱片销量断崖式下降。   这对于那些还没挣扎出头的歌手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让宋绮年感到厌烦,她是被港台音乐滋养长大的一代,因为父亲的影响,也听了很多优秀的外文歌曲。而现在,只需要一个万能和弦,写一段能够洗脑的副歌,就可以成为一首传遍街头巷尾的神曲。市场也不在乎歌曲制作是否精良,词曲是否精致,他们需要的是热度,传唱度。   宋绮年很清楚,这样的后果就是劣币驱逐良币。但她就算是唱片公司的老板,也无力改变这个趋势。   那几年林惊昼过得不容易,他不得不去接更多的商演来弥补版权收益上的空缺。   但他写歌却对自己更加严格,林惊昼从未说过,但是宋绮年能够明白他的坚持。   优秀的作品总能被人发现,但林惊昼真的等得太久了。   宋绮年望着台上的年轻人,突然叹了口气,说:“其实你比我更适合做老板,我没有让林像他那样,看起来这么自由。”   张裕舒看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评价道:“因为你太内耗了,我猜你这两天又是想到林,所以开始疯狂内耗反省。”   宋绮年完全被他看穿,她有点无奈地讲:“我也知道啊,但哪儿那么容易改变呢?”   张裕舒又看了看台上的人,颇有点无奈地表示赞同:“也是。”   他俩一起看完了林惊昼的演出,然后张裕舒接了个电话,被姜苑喊去救急了。   宋绮年就在原地站着,隔了一会儿,她就看到林惊昼走了过来。   林惊昼笑着冲她挥手,然后东望望,西望望,有点奇怪地问:“张裕舒呢?刚刚在台上还看到他跟你在一起。”   “他去帮忙了。”宋绮年说。   “那我们去喝橙汁吧。”林惊昼指了指旁边的摊位,“这是张总拉的赞助。”   这个免费的饮料摊位是蒋图南出的钱,提供柠檬水和橙汁,旁边还放了很多露营椅给大家休息。   他俩拿了橙汁坐下来,林惊昼很高兴地说:“昨天我问他了,你说得没错,他跟我说了节目的事。”   刚刚演出的余韵还在,林惊昼看起来像一朵轻快的云。   宋绮年很欣慰地讲:“沟通最重要啦。”   “但他只说了一半。”林惊昼敲敲手里的杯子壁,把吸管咬得扁扁的。   宋绮年看着他笑:“反正时间也还有很多啊。”   林惊昼点点头,轻声说:“也是,我都跟他签卖身契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下一个演出的乐队上场了,孩子们都很热情,掌声和欢呼声噼里啪啦落下。   这个乐队宋绮年认识,她还没出国的时候就听过他们的歌,歌很好听,只是一直不火,网易云评论都只有十几条。某一年巡演因为票房太差开不起来,最后砍剩三站,朋友中有人去看了北京场,回来发朋友圈说他们真的很好。   可惜乐队走不下去了。   但现在的蜚声唱片给了他们被看见的机会。   宋绮年人在英国,也刷到过安利他们乐队的帖子。   “很多年前,我还是蜚声唱片老板的时候,和张裕舒还有我那个朋友吃过一次饭。”宋绮年突然开口。   林惊昼转过头看她,手指下意识把杯子捏扁了一小块。   “那会儿我那个朋友开玩笑说,要转手公司不如找张裕舒,他很靠谱。”宋绮年拢了下头发,感慨万千,“他确实比我更适合,我当年什么也没做到,连林惊昼都没捧起来。”   时间都过了那么多年,华语乐坛也没有好起来。现在的人不再需要下载彩铃,但依旧逃不开洗脑神曲。   手机里的短视频,配乐的选择和当年的爆款彩铃别无二致。   但张裕舒和她不同,宋绮年痛恨互联网,对它保持悲观的态度,认为它只会将人类驯化。   但张裕舒却会利用它。   他没有那种艺术家的清高劲,但也不完全只看得到利益。所以他能做个好老板,既让手下的艺人有足够的曝光,又不会控制他们必须去创作市场所钟爱的歌曲。   专注于作品,又尊重每个人的个人风格,才让现在的蜚声唱片在逐渐式微的音乐市场里,占有一席之地。   “但蜚声唱片是你的孩子啊。”林惊昼开口说。   “我也很喜欢林老师,看过很多他的访谈。”林惊昼特别想把着宋绮年的肩膀摇晃,“你能给他最大的写歌自由,这一点是最珍贵的。”   “可那是他自己的坚持。”宋绮年皱眉,“他比我更懂得这个市场,他知道写什么样的歌可以受欢迎,但是他没有。”   林惊昼皱起眉,他恨不得原地承认自己就是林惊昼,然后就可以跟她说。   “你以为我不想写吗?谁不想赚钱呢?只是我写不出来!我也很烦!”   宋绮年深吸一口气,表情有点崩塌:“对不起,只是看到你我就想到林,一想到他我就心里难受。我以为这么多年了,我能接受他离开了,但还是不行。”   失去一个人的感觉是回旋镖。   林惊昼伸手,很小心地拍了拍宋绮年的肩膀,他说:“我明白的,明明很久没有想起他了,但某个时刻,像是按到了一个开关。”   被记忆蒙了好多层的人,突然从脑海中浮现,还连带出好多细枝末节。   但那只是一个泡影。   宋绮年眼睛很酸,她想起那一年她把张裕舒叫出来喝酒,最后哭得停不下来,她用手背擦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那天张裕舒只是坐着,静静地看着她。有一瞬间宋绮年觉得他太过冷漠,但今天张裕舒又是用那样的表情,却对她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林惊昼。   宋绮年这才明白,有一根看不见长矛扎在他的胸膛之上,早就刺穿了张裕舒的心脏。   她和他每一年的相聚,都没能说出那句话。   林惊昼怎么能这样死了?   时间仿佛一眨眼就到了今天,面对着这个很像林惊昼的年轻人,宋绮年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不是一句质问,更像是一则讣告。   她失去了她的挚友,他失去了他的爱人。    第74章   张裕舒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宋绮年要走,她明天还有活动,现在要赶飞机回北京。   林惊昼看着她离开,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张裕舒抬起手,很自然也很快地抹了抹他的眼下,问:“怎么了?”   “我让她很难过。”林惊昼声音很轻,表情看起来像犯了错,“因为我的………”   “死”这个字林惊昼说不出来,他叹了口气:“我刚刚都想跟她说了,其实我没死,我中了大奖,我现在很好。”   “那你怎么没说?”张裕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谁会信啊?”林惊昼勉强笑了笑,他抬头看到张裕舒的眼睛,这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这个世界还真有人会信他就是林惊昼,还不需要任何证据。   林惊昼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堵得慌,他站起来,帮张裕舒扶正了领带。   张裕舒今天戴的这一条,是上次他出门去见宋绮年,林惊昼说好看的那条蓝色领带。   林惊昼没松手,他的手指顺着领带往下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放心,人的自愈能力很强的。她只是很偶尔会想起你,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张裕舒很客观地说。   “那你也是吗?”林惊昼微微抬起脸,他可以从张裕舒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轮廓,足够模糊,分不清是哪个灵魂站在里面。   张裕舒缓慢地眨眼,冷淡地说:“是啊,你再不回来,我就把你忘了。”   有风经过,把张裕舒的发梢吹得直晃。   林惊昼很想给他一个拥抱,但周围人来人往,这样太引人注目。于是他拿起张裕舒的领带,送到唇边,用嘴唇轻轻一碰。   这一天结束,他们在酒店的落地窗前做,张裕舒从背后抱着他,手指按着林惊昼的舌头。   外面的灯光晃动着,留下弯曲的残影,整个城市仿佛都要颠倒过来。   张裕舒张嘴咬他,选了能够被衣服遮住的,看不到的地方。   林惊昼从玻璃的倒影中看到背后张裕舒的眼睛,淡漠的,却异常专注的眼睛。那眼神太烫了,看得他浑身都发抖。   林惊昼仰起脸,把咽喉暴露,张裕舒没有咬,他只是把手指轻轻按在上面。   给予他最温柔的窒息。   最后张裕舒把林惊昼整个抱起来,玻璃上留下了好几块大大小小的白色印子,都是刚刚太热,皮肤的温度在玻璃上熏出来的。   他们用了酒店的浴缸,林惊昼坐在张裕舒怀里,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张裕舒捏着林惊昼的发尾,说:“头发好长了。”   酒店提供的浴盐是花果香,林惊昼咬了一口张裕舒的胳膊,觉得有点甜,又伸出舌头舔了舔。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方便我去做流浪歌手。”   张裕舒客观地给出建议:“你过两天要去录《顺流而下》了,要考虑一下你想呈现的形象。”   “公司没给我定一个人设吗?”林惊昼问。   “给你定了你会听吗?”张裕舒嫌弃地说,“你做自己就好。”   林惊昼嘿嘿一笑,又咬了一口张裕舒的胳膊。   张裕舒掐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掰过来,报复性地回咬他的脸颊肉。   林惊昼呲牙咧嘴地皱眉,说:“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张裕舒放开他:“说吧。”   “我不是一直在跟逢安住在一起吗,他复试结果出了,成功上岸。那套房子的租约正好也要到期了,我得在四月底之前搬出来。”林惊昼说。   张裕舒长久地看了他一眼:“那你找好房子了吗?”   林惊昼摇头:“没有啊,我没空找,我问了林沚,他说他挺乐意跟我一起住的,两个人能做的菜也多一点。”   “林沚怎么还在北京?”张裕舒语调平平的。   “一方面是为了他妈妈,另一方面是为了小蒋总啊。”林惊昼露出一点八卦的表情,“你不觉得他俩,唔,很合适吗?”   张裕舒把手肘撑在浴缸边,说:“我还真不知道蒋图南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林惊昼“啧”了半天,说:“有戏。”   张裕舒很嫌弃地讲:“你去跟林沚住,不怕被杨莫年知道林沚住哪里吗?”   “杨莫年难道还要跟踪我吗?跟踪蒋图南还差不多。”林惊昼撇嘴,“而且我现在不是在问你吗,你觉得怎么样?不然我只好让王颂帮我找个房子了。”   张裕舒想了想,点了头:“你回去把东西收拾一下,我让安叔帮你搬。”   林惊昼一想张裕舒的宾利要变成货拉拉,就自顾自地笑起来。   林惊昼行程挺紧张,第二天从重庆回到北京,就先去家里收东西,然后又从北京飞大理,去录《顺流而下》。   他在飞机上看王颂给他的资料,每一季的常驻嘉宾都是五位,魏淮依,卢卡,谢骏声都是录了三季的出厂设置人物。小天后魏淮依不用说,这次余深加入新一季,网上也有很多人说是魏淮依在带新人。   后面两位林惊昼也认识,卢卡是个很棒的音乐制作人,他俩曾经合作过。谢骏声是民谣界的大前辈,路上的狗都听过他的歌。   本季新嘉宾一个是余深(被骂资源咖骂得很厉害),另一个人是……   林惊昼看着那个名字,有些恍惚。   “费羽”   他和费羽认识在一切开始之前,那时候他还在深圳做走穴歌手,两个人就一起搭伙给老板卖酒。   一个在台上唱,一个在台下哄。   晚上唱完歌,就一起去“湖贝”吃夜宵,那会儿的跑场歌手都爱去那里,聊天喝酒讲笑话,一起骂爱炒人鱿鱼的深圳夜总会老板。   费羽比林惊昼还小两岁,林惊昼一直很照顾她,对她像对待妹妹。   不过其实费羽性格很爽利,自行车骑得比林惊昼还快。她为了上台好看,总化大浓妆,眼线飞扬,脸上洒满金粉,看起来英姿飒爽。   林惊昼离开深圳后不久,费羽也去了北京,她的运气比林惊昼好,签的是正经公司,发了一张很棒的唱片,就这么唱出名堂来了。   他俩后来断断续续还有联系,费羽婚礼他也去了,穿着婚纱的费羽不再画那么夸张的眼线,她和林惊昼紧紧拥抱,说:“哥,我觉得现在好幸福。”   林惊昼在台下看着仪式进行,一边鼓掌一边想哭。   费羽结婚的时候林惊昼三十岁,没有红,没有和人谈恋爱。   看到别人完成人生大事的时候,难免会想到自己。林惊昼叹了口气,只可惜成家立业四个字都跟他无关。   费羽的老公是香港人,英文名叫文森特,家里做酒店生意。她跟着他搬去了香港,婚后很快有了孩子,为了照顾孩子,费羽几乎不再出来工作。   林惊昼去过费羽在香港的家一回,那会儿她的大儿子已经六岁,很黏费羽,一直喊妈咪,但一抓住费羽的胳膊就很用力,指甲会掐进她的肉里。   后来保姆把孩子抱走,林惊昼才有了和费羽单独说话的空间。   费羽看起来很疲惫,她说已经两周没见过文森特,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婆婆说她整天灰头土脸,所以留不住老公,还让她赶紧生个二胎,挽回一下感情。   费羽一口干掉半杯咖啡,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生个孩子就能挽回感情了吗?真可笑。”   林惊昼坐在对面,想安慰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原来谁的幸福都一样,转瞬即逝。   费羽声音在颤,她说:“哥,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好像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这一次,林惊昼却无法拥抱她。菲佣在不远处干活,眼睛却时常看向他们这里。   林惊昼拿出手机,在搜索栏打下费羽的名字。   他这才知道,在他死后不久,费羽就跟文森特离了婚,还是净身出户。   林惊昼捏紧了手机,他想起那天的婚礼,文森特说到动情处流的眼泪,如鲠在喉。   费羽离婚后,就重新回到娱乐圈,但她中间断档太久,几乎是从零开始。   但费羽始终是林惊昼一开始认识的那个女孩,拼命,努力,一如在千禧年的深圳,世纪交替之夜,她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仰着脸,迎着风,用双臂迎接这个世界。   这个场景后来被用到正片里,节目嘉宾六个人,在洱海边骑车。风声满耳,曾经年轻的人,现在正年轻的人,都背着各自的乐器,放声歌唱。   镜头不断拉远,欢笑声变得遥远,在一望无际的蓝色之中,缓缓浮现出四个字。   “顺流而下”    第75章   机上广播响起,提醒大家收起小桌板,飞机即将降落大理凤仪机场。   林惊昼把资料塞回包里,他通过舷窗往外看,今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有大团的云在地面落下一团又一团的影子。   他掏出手机来拍照,结果下一秒,飞机剧烈颠簸起来,他的手机直接滑脱了手,掉到了地上。   林惊昼弯腰去捡,摸了半天没摸到手机,颠簸反而变本加厉。林惊昼只好放弃手机,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上一回来大理,他也遇到了气流颠簸,这次居然比上一次还厉害,整个机身都在抖。林惊昼被安全带勒着,在心里祈祷飞机赶快稳定,他可不能就这么死于空难。   但这一次的运气确实太差,大理风太大,落地的时候,降了两次都没成功,最后不但被颠了个七荤八素,还不得不备降昆明。   林惊昼从机舱里走出来,脚步有点打飘。他第一时间给王颂发消息,告诉他航班的情况。   发完消息,林惊昼长叹一口气,手机刚要塞回口袋,又在半空打了个弯,他点开和张裕舒的聊天框,打字:“你好,爱来自昆明。”   又发了个定位过去。   张裕舒很快回复,不过只有一个问号。   林惊昼一边顺着标识往外走,一边给他发语音:“太倒霉了,大理降不下去,我感觉我在玩海盗船,颠了一路,现在被发配到昆明了。”   张裕舒回复了六个点。   林惊昼撇嘴,低头打字:“请问你是标点符号成精吗?”   张裕舒没回复,王颂的电话先打了过来,王颂让他别担心,他已经跟节目组联系了,顺便告诉他,余深和费羽跟他坐了同一班飞机,这会儿应该也在长水机场。   “那太好了,我先去跟他们汇合。”林惊昼挂了王颂的电话,又在好友列表找到余深,给他弹了个语音。   三个人最终在超规行李提取处碰了头。林惊昼领回他的吉他,很礼貌地跟费羽打招呼:“费老师,你好,初次见面,我是许惊洲。”   费羽没化妆,简单地戴着一顶鸭舌帽,她笑起来很温柔,她说:“别这么客气,你跟小余一样,喊我姐就行。”   林惊昼乖乖点头,他见费羽没有带助理,就提出要帮她拿行李。   费羽摆摆手说不用,这点行李不算什么。   余深的助理一直在旁边打电话,是个年轻女孩,发尾是深紫色,刚刚自我介绍过,报的名字像个网名,叫灰灰。   “去大理的高铁票都售罄了。”灰灰挂了电话,说。   “要么直接打车过去。”余深提议。   费羽背上包,眨了眨眼睛:“小朋友们,我有个想法。”   于是大家都看向她,费羽拿出手机,点了几下,说:“我们可以租辆车,直接开去大理,机场就有提车点。”   手机上是一个导航页面,显示从机场出发,距离他们的目的地需要四个小时。   “怎么样?”费羽笑起来,特别明媚的模样,“可以挑一辆自己喜欢的车哦,我来开,四个小时小case。”   四人互相对视着,一拍即合,立马拉起自己的行李,抛弃了还要维权的同航班旅客,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们租了一辆越野车,橙色的,余深绕着车子前前后后地看,上了车就说:“太帅了。”   “口水擦擦。”林惊昼调侃他。   “这下倒是像自驾游了。”灰灰说,她眼睛里也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林惊昼坐在副驾驶,给自己扣上安全带,这下才看到张裕舒发来的消息。   张裕舒说他可以找辆车来送他们去大理。   林惊昼打开前置,把手举高了,招呼大家来拍合影,在脸上比了个大大的耶。   “不用了,我们有歌王司机!(鼓掌)(欢呼)(吹喇叭)”   费羽调好了导航,戴上墨镜,一脚油门,发动机发出欢畅的轰鸣,刚刚还觉得今天超倒霉四人组,潇洒出发了。   开车的时候,最容易打开话匣子,他们几个都是健谈的性格,先从今天的气流颠簸聊起,然后从昆明的花说到大理的美食,上高速之后,话题又转到了星座上。   灰灰说她最近在研究这个,费羽就让她来猜猜他们几个人的星座。   余深她已经知道了不用猜,灰灰盯着林惊昼看了看,她追过《乐动心声》,所以很笃定地讲:“许老师应该是双子座,自由,天马行空,讲话又很有趣。”   林惊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是双鱼啦。”   灰灰有点失望地“啊”了一声:“不像啊!”   林惊昼有点心虚地看手机,当然不像,因为许来是双鱼座,真正的林惊昼是六月出生的,确实是双子座。   “那灰灰来猜猜我的。”费羽说。   “费羽姐自由又浪漫,行事果断又积极,肯定是火象星座。”   费羽弯起眼睛笑:“抱歉,我是巨蟹。”   灰灰屡尝败绩,十分郁闷地在空气中打了两拳:“果然星座都是骗人的。”   “其实我以前还是比较巨蟹座性格的。”费羽认真地安慰她,“超级悲观内耗但又擅长伪装。”   林惊昼转头看她,有点惊讶,年轻的时候他只觉得费羽拼命,却不知道她总在假装一切都好。   “完全无法想象啊。”灰灰跟着余深录了好几期了,对费羽的感觉一直很好,无敌靠谱又爽朗的大姐姐,是团队主心骨。   “其实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啦,他倒是双子座。”费羽笑了笑,声音低下来,“他改变了我很多,所以现在我更多是选择展示非常积极的心态,尽量避免说丧气话。”   林惊昼下意识抠指尖。   费羽声音变轻了:“好久没见他了。”   林惊昼知道费羽在讲他,但他不知道能说什么,路两旁的栏杆在飞速倒退,残影扎进林惊昼的眼睛里,让他疼痛。   “我们来听歌吧。”费羽伸手点击车机,她又笑起来,“我们听林惊昼早期的专辑吧,特别适合公路旅行。”   特别年轻的林惊昼的声音在车厢里流转,旋律美妙得让人不自觉微笑,但唇角提起来,又有些僵。   一首歌结束,车子也跟着刹停了,导航提醒他们前面发生交通事故,请谨慎驾驶。   地图上的路已经红到发紫,前面的车子密密麻麻地停着,他们在原地等了十分钟,纹丝不动。   “什么情况?”林惊昼摇下车窗,跟旁边的司机搭话,“师傅,你知道这是咋了吗?”   前面有个迎面过来的大哥听到了,很热心地回他:“前面连环车祸,大车撞小车,小车撞大车,都追尾成糖葫芦串儿了,还有货车侧翻,警察还被堵在路上呢,你们也下来溜达会儿,这没个把小时通不了。”   “你咋知道的?”旁边一个司机问。   大哥耸肩:“我等得无聊死了,从前面一路溜达过来的,这段话我已经说了无数遍。”   林惊昼道了谢,余深从后排递来手机,导航的事故群里有人分享了现场图片,一地的残渣,看起来触目惊心。   费羽把车窗降下来,果断熄了火,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叼了一根在嘴里,笑着说:“这叫什么,祸不单行?”   她点了烟,悠闲地吸了一口,把手搭在车窗上,弹了弹烟灰,淡定地说:“那就等着吧。”   林惊昼看着烟有些眼馋,刚想跟费羽讨一根,脑海中就浮现出张裕舒那张板着的脸,让他打了个激灵。   林惊昼只好放弃,他把手伸进包里,掏出一把奶糖,给大家分了。   可这样等着实在没劲,有不少人都下了车,林惊昼看到,前面的车子里,下来了一只大金毛。   金毛油光水滑,还满脸堆笑,看得林惊昼狗瘾犯了,于是他下了车,免费撸狗去了。   林惊昼和主人侃大山,顺便摸狗摸了个爽,他心满意足地走回来,拉开车门,目光突然定住。   副驾驶上放着的包里露出来了他的口琴,在阳光下泛着光。   林惊昼灵光一闪,提议道: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在这里做街头表演吧!” 第76章   说干就干,三个人立马打开后备箱,把乐器拿了出来。   灰灰在旁边笑着说:“这到底是什么p人大聚会啊。”   林惊昼这次没带“一一”这把琴,琴身上的涂鸦太明显,大家都知道这是林惊昼的吉他,他怕节目播出后观众会揪着这件事不放。   所以他带了他成为许惊洲之后,买的那把很普通的吉他。   余深则带了小提琴和折叠电钢琴,林惊昼露出了和刚刚余深看车时一样的表情,他由衷地讲:“好棒的琴。”   余深颇有点得意:“那当然,它俩都是我的好朋友。”   三个人商量了一下,节目里要唱的歌得留着,临时演出还是要选择自己熟悉的曲目。   费羽早就想好了,她说:“我想唱林惊昼的《日后常相见》,小许比赛的时候改编过,应该很熟悉吧。”   林惊昼垂下眼睛笑了:“那首歌简单,只要三个和弦。”   他抱着吉他,在座位上试了试,费羽的声音加入,她唱得也轻,因为有点忘词,直接用啦啦啦代替了。   林惊昼抬头看她,两个人都笑了。   “我看行。”费羽比了个大拇指,“你俩都能自弹自唱诶,要我和声吗?随意乱和那种。”   林惊昼忍不住笑出声,说:“费羽姐不愧是前辈啊,一句话道出了演出的真谛。”   余深有点茫然:“你俩打什么哑谜?”   “大部分观众是听不出来你唱错音的。”费羽眨眨眼,对他俩说,“别太有压力。”   “我可没压力,我都录了三期了。”余深哼了一声,“倒是许惊洲,才是街头表演新手。”   林惊昼难得没跟他互怼,他点了点头,表情变得很认真:“这件事上,我确实需要学习。”   前世林惊昼大大小小演出做过无数次,唯独没有尝试过街头表演。   以前最紧迫的表演也就是在深圳走穴的时候,那会儿的夜总会老板很爱让歌手唱新歌,香港那里刚上榜的新歌,老板就要你同步排练,往往下午还在练,晚上就要唱了。   林惊昼刚开始唱歌,业务不太熟练,经常会唱得乱七八糟,还要被乐队翻白眼。   他觉得自己的脸皮就是那会儿练出来的,唱砸了也满脸堆笑,恬着个脸继续下一首。   前几天在春天音乐会的场地上,他和余深的合作,演出效果不错。但那天他很放松,唱的两首歌本来就熟得不得了,观众还都是蜚声唱片的工作人员或是招募来的志愿者。   今天就不一样了,意外堵车的高速上,面对的全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而且氛围也很不好,今天天热,太阳晒得人心焦,高速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通,大家左手一个心烦意乱,右手一个望眼欲穿。   费羽已经准备好了,她作为前辈贴心地给出建议:“待会儿你的吉他调音到外面去做,有声音了,大家就会被你吸引,也会期待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林惊昼认真点头,他右手握拳,给自己打气:“加油!”   他和费羽一起下了车,把吉他背在身上,按照费羽说的,开始给吉他调音。果然有人的目光看了过来,林惊昼莫名有点紧张。   费羽把墨镜和帽子都摘下来,她随意抓了抓被帽子压扁的发根,耐心地等他完成准备工作。   吉他的声音一如往常,这种熟悉感让林惊昼慢慢放松,他按着琴弦,心想,这大概是他演过布景最有趣的舞台了。   他和费羽对视一眼,旋律便从指尖倾泻出来,很活泼的曲调,打破了因为堵车而纹丝不动的无聊气氛。   费羽轻松地开口,她的声音非常好听,嗓音温暖有力量。   她一开口,就感觉整个人,整颗心被轻轻柔柔地托起。   很多人都开始往他们这边看,有人拿出手机,有人慢慢靠近,林惊昼心跳加快,但观众的脸都很柔和,他们礼貌地站在一旁,认真地听歌。   中间有个小小插曲,有个姐姐走过来,往费羽的手里,塞了一个扩音话筒。   这个插曲导致费羽没控制住笑了,于是这一句歌词里多了一点轻快的笑声。   这种真实能够感染人,周围的陌生人也都跟着笑了。   一曲结束,大家纷纷鼓起了掌。费羽拿着话筒笑:“等车无聊,给大家唱首歌,献丑了。”   大家都很热情,那个给费羽递话筒的姐姐热情地喊:“太好听啦!”   “再来一首!”   “可以点歌吗?”   费羽朝林惊昼比大拇指,她大大方方地说:“那我们继续唱啦!”   灰灰给他们这个突发的街头表演录了很多视频,他们临时的观众也在录,第一个被认出来的人是余深,因为没有合适的椅子,他是坐在车门边上弹的钢琴。   黑皮衣,牛仔裤,鸭舌帽下的头发乱乱的,一身不羁的气质,弹出来的声音又优雅得不得了。   余深公司很会搞宣传,利用路人上传的视频,立马就给他安排上热搜位了。   #余深高速堵车弹钢琴 优雅实在是优雅#   《顺流而下》节目组也赶紧跟上,趁机宣传一波节目。   #顺流而下小分队高速堵车路演#   #费羽零帧起手 姐姐就是姐姐#   #余深的歌手修养之随身掏出钢琴#   #这才是真正的路演 路是高速公路的路#   张裕舒看到这些的时候,他正在跟蒋图南吃饭,蒋图南网速比他还快,一边看一遍催他:“你赶紧给你家那位也买一个啊,这流量也太好了。”   张裕舒没理他,他正在翻找拍到林惊昼的视频,刚刚有一个视频只顾着拍费羽,林惊昼就露了一只按在吉他上的手。   张裕舒不耐烦地皱眉,再次刷新,又搜了两个新的关键字,终于找到了林惊昼的个人直拍。   张裕舒点开视频,林惊昼直接坐在这辆越野车的车顶上,他拿着口琴,举在唇边,半垂着眼睛,随着旋律轻轻摆动身体。   悠扬的曲调盘旋在蓝和绿交汇的广阔天地之间,哪怕是张裕舒这种不爱听歌的人,都能在吹奏的颤音中感受到点缀其中的细密感情。   费羽的声音响起来,她成为一个引领者,引导着观众们也加入了这一场演出。   /   世界赠予我拥有   也赠予我回敬   高低错落的人声,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在这一刻短暂交汇,彼此照亮。   这种合唱总会让感情丰沛的人想哭,拍视频的是一个女孩,声音已经在发颤。所以视频也在抖,林惊昼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柔软的头发上铺满了细碎的午后阳光,那光流淌下来,照得他周身发亮,宛如神祇。   人声越来越响,大家在这一首歌中忘情,世界只剩下口琴声和歌声,它们缠绕着,舞动着,如果有形体,必定流光溢彩。   林惊昼的手有些抖,在这样的歌声中,有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缓缓地滑了下来。   他放下口琴,颤抖着,和大家一起,唱完了最后一句。   /   想一想 问自己 莫打听   远去者去了远方   愿他都安心    第77章   视频最后定格在林惊昼的笑容上,这一瞬间的画面很美,他坐在橘色的越野车车顶,风把他的头发梳起,看起来神采飞扬。   张裕舒把视频暂停在这一帧,然后调转手机,给蒋图南看。   “你看看,他像林惊昼吗?”   蒋图南刚吃下去的一口菜差点喷出来,他骂了句:“你有病吧,玩替身游戏上瘾是吧?”   张裕舒的语气却相当郑重:“你认真点,仔细看看。”   说完,他把视频从头开始播放。   蒋图南把菜咽下去,看视频中的年轻男人,和上次见面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上次蒋图南真以为他是张裕舒的笼中鸟,但今天,这个笑容明朗的男人,看起来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他好像比林惊昼更自由。”蒋图南说。   “我看过林惊昼的演唱会,在巴黎,我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巡回,他真的是一个很完美主义的人,对自己和演唱会的要求都很高。”蒋图南回忆着,“有些时候,就觉得他没有那么自在。”   张裕舒皱眉:“你还记得有段时间,总有人说他吹毛求疵难相处吗?”   蒋图南点了点头:“不就是最后一次巡回的时候吗?有段时间他风评可差了。”   蒋图南回国之后,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他们家主做线下演出和票务,承办演唱会和音乐剧比较多。所以跟各类歌手的接触很多,那会儿他也常听人说,林惊昼脾气差,和他合作很累。   张裕舒皱眉:“我后来到蜚声唱片工作,也接触到一些音乐人,我问过几个人关于林惊昼的事,大部分人都说他人很好,只是要求高。”   “这个行业你还不懂吗?塑造一个人的核心是键盘打出来的话语。”蒋图南敛了表情,有些严肃地说,“只要有一点不好,就可以别有用心地去放大成十宗罪。同样的,哪怕确实是个烂人,也能拼命包装成真善美。”   “要么掌握话语权,要么不在乎外界的任何评价。”张裕舒语速很慢,他有些败兴地放下筷子,“但是期待这种东西,太多了也会把人压垮的。”   蒋图南倒是笑了,跟个过来人那样讲:“有得必有失,顶流总是要承担这样的压力的。”   “你正经起来好恶心。”张裕舒说。   蒋图南瞪他一眼:“你真的很难伺候。”   张裕舒自顾自说下去:“你说的那次巡回演唱会,最后一站在上海,我本来买了票,但那天刮台风,上海连发三个气象预警,一路升级到红色。”   “演唱会就取消了,林惊昼发微博,给粉丝报销机酒。有人问他上海还能再补一场吗,他说对不起,上海没有了。”   “其实我本来根本没打算去看,工作室的同事一直说收官场肯定很特别,我就试着抢了一下票。”张裕舒不高兴地说,“根本抢不到,都是你们这种黑心主办,把票都给黄牛了。”   蒋图南莫名其妙被骂了,他喝了口水,说:“这个票也不全是我们说了算啊,不过林惊昼每次开演唱会,都有专门的粉丝购票渠道的,是你自己答不上来题吧。”   “谁知道他那首什么什么歌的首唱在哪个城市啊?”张裕舒气不打一处来。   蒋图南憋笑:“我看林惊昼倒是很能治你。”   这话说出来没过脑子,讲完蒋图南立马后悔,他想他这不纯纯给张裕舒添堵?张裕舒好不容易从守活寡变成了找替身,他居然还在这里火上浇油?   张裕舒倒是很平和,没回怼,没刻薄,他喝了口茶,说:“挺多事情都是阴差阳错,大概所有人都以为以后还会有演唱会的。”   蒋图南沉默了,他们都知道,在下一次巡回到来前,林惊昼就死了。   “我以前以为,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可能知道点什么,现在想想我确实错了。”张裕舒把手机拿回来,退出这个视频,往下划,下一个视频恰好是费羽,张裕舒盯着看了看,又说,“我该去趟大理了。”   蒋图南感觉张裕舒说了一连串的谜语,他“啧”了一声:“你旷工啊。”   张裕舒给姜苑发消息让她帮忙订票,淡然地说:“放心,我线上办公。”   张裕舒头也没抬,又说:“你去帮我给许惊洲买两个热搜。”   蒋图南感觉被碰瓷,立马防御:“凭什么?”   “许惊洲房子要到期了,林沚让他过去跟他一起住。”张裕舒说。   “什么?哥都没跟我说。”蒋图南叫了一声。   张裕舒颇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得意地讲:“许惊洲搬之前就跟我说了。”   蒋图南很嫌弃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果然没点真心,人家要找房子,你不是有现成的房子吗?”   张裕舒面无表情:“他也没说想跟我一起住。”   蒋图南按了按眉心,特别无语:“拜托,你可是金主。”   “金主?!”千里之外的余深大叫了一声。   林惊昼做手势让他安静,很无奈地说:“你要帮我喊到全世界都知道吗?”   还好卫生间里不录像,余深鬼鬼祟祟看了一眼外面,又看了眼林惊昼的膝盖,上面磕得青紫一片,大腿内侧还有淤痕,看起来是手指抓的,他闭了闭眼睛,有点绝望:“他这是虐待你吧?”   “没有啊,我很喜欢的。”林惊昼坦诚地说,“我就是皮肤比较敏感,稍微碰一下就这样了。”   余深把耳朵堵上,一脸听到了脏东西的表情。   “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啊。”林惊昼说。   他们好不容易到达大理,节目组租了一幢两层的民宿,为了多录点日常素材,就安排两个人住一间。   林惊昼和余深年纪相仿,关系也不错,就住到了一起。   林惊昼先去洗澡,洗完之后坐在马桶上给膝盖揉红花油,余深在外面喊他他没听见。   余深可能怕他洗澡摔死,就推门进来了。   一进来就看见他受伤的膝盖,他皮肤本来就白,那块痕迹就特别扎眼。   林惊昼没穿上衣,腰上还有可疑的指 印,最可怕的是,他的锁骨下面有吻 痕。   余深的脸立马红了,他慌乱地喊起来:“你一个爱豆为什么不洁身自好?!”   林惊昼拿起旁边的短袖给自己套上,淡定地说:“我早退团了。”   余深还处于震惊中:“哪个女生力气这么大啊?”   林惊昼想了想,坦诚相告:“是张裕舒。”   他也不知道怎么跟余深解释他俩的关系,他俩现在应该也不算谈恋爱,于是他说:“他是我金主。”   余深看起来要晕过去了:“我爸说得没错,娱乐圈真的太乱了!”   林惊昼耸肩:“我很喜欢他啦。”   余深痛心疾首:“张裕舒都三十多了吧,他玩你跟玩狗一样!你清醒点。”   林惊昼忍不住笑出声:“你在关心我啊。”   余深被他噎住,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怕你爆雷连累我们节目。”   “这次我想更认真一点。”林惊昼正色起来。   余深觉得他莫名其妙,他伸手把林惊昼睡裤甩到他身上:“赶紧穿裤子吧你!”   再后来要睡觉了,林惊昼伸手关灯,在黑暗中,他对余深说:“诶,小余,谢谢你。”   余深沉默一阵,又“哼”一声:“我比你大吧。”   林惊昼半张脸沉在被子里闷闷地笑:“以前我根本不懂爱是什么,现在好像懂一点了。”   余深翻了个身,没好气地说:“男人说的话最不可信了,床上说的更加。”   “他从没说过爱我。”林惊昼闭上眼睛,笃定地说,“但是我知道。”   余深没有说话。   “我知道得太晚了。”林惊昼很轻地说。   余深嗤之以鼻,但最后还是说:“算了,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反正我会给你保守秘密的。”   林惊昼又笑了,他说谢谢,还说了一句认识你真好。   余深一把用被子蒙住头,大声地说:“睡觉!”   第二天是排练日,这期街头表演的曲目之前已经定好,来大理前大家都是各自练习,现在嘉宾到齐,要抓紧时间合上几遍。   张裕舒是在傍晚出现的,他一个人来的,到了现场也没打扰他们。他拿出电脑,找了个空位就开始线上办公。   余深看到张裕舒的时候,吃了一惊,他想,金主做到这份上,也挺罕见的。   居然还特意过来陪着录节目。   张裕舒没什么领导架子,晚饭甚至是跟着工作人员一起吃的盒饭。   这天录制结束得早,他们在大理的第一次街头表演选在了日出时刻的龙龛码头,导演组嘱咐他们要早点休息,明天早上六点就得到达码头做表演前的准备。   林惊昼过来跟余深说,他要和张裕舒去散散步,让他先去洗澡。   这个民宿离洱海很近,走过去只要五分钟。   余深点了点头,还很操心地嘱咐他,要注意影响。   余深回到房间,正准备洗漱,一阵响亮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自某个恋爱脑忘拿的手机。   余深好心帮他接了,来电人是他的经纪人,说有要紧事。余深好人做到底,拿着他的手机出门去找他。   这里不是洱海的热门区域,一到晚上就没有游客了,余深走出去,隔着老远,就看到并排在散步的那两个人。   月亮悬挂在天上,上面盖着云,就有些朦胧。   这里的夜晚颜色比别的地方都要淡,天空泛出淡淡的蓝,月光倾泻下来,映在水面,被洱海的波涛摇晃着,如同绸缎。   两个人就在这样的月色下走,中间隔着一点距离。   余深再走近一点,刚想喊许惊洲的名字,就看到张裕舒突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微微偏头,说了句什么。   许惊洲笑起来,趴到张裕舒的背上,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   张裕舒把他稳稳地背起来,调转方向,朝民宿的方向走。   余深莫名有点脸红,他下意识转身,赶紧往回走。   一阵风经过,卷过余深的头发,又扑到后面两个人的脸上。   林惊昼把下巴架在张裕舒的颈侧,很亲昵地贴着他,用撒娇那样的口吻讲:“都赖你,我膝盖现在还疼呢。”   张裕舒淡淡地“嗯”了一声。   林惊昼用手拍他一下:“嗯你个头。”   张裕舒没说话,只是托着林惊昼的手又往上送了送。   他们的背后,是泛着银光的洱海,如同鱼的脊背。   林惊昼偏过脸看他,很稀奇地讲:“你刚刚笑了。”   “才没有。”张裕舒不承认。   月夜的潮汐,和上了张裕舒的脚步声,一浪吻着一浪。 第78章   快要到民宿的时候,张裕舒把林惊昼放了下来,两个人并肩走回去。   余深坐在门口,看到他俩过来,表情有点尴尬。   “你经纪人给你打电话。”余深说。   林惊昼接过手机,很自然地问:“颂哥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说,你自己问吧。”余深站起来,目光生硬地错开张裕舒,转头走了。   张裕舒看着余深离开,敏锐地问:“你跟他骂我了?”   林惊昼打开通讯录,说:“没啊,不过我跟他说你是我金主了,他现在应该觉得你是搞潜规则的那种变态吧。”   张裕舒:“……”   张裕舒伸手想掐他的脸,林惊昼灵活躲开,他拨通了王颂的电话,问他有什么事。   “今天安叔叫了个搬运工帮你搬行李,上楼梯的时候那个工人不小心摔了一下,人没事,但你的吉他顺着楼梯滑下去了,我看了照片,表面磕得挺厉害的,侧面也裂开了。”   林惊昼听得心里发紧,问他:“是那把有涂鸦的吉他吗?”   “对,我帮你问了修理的人,说可以修。”王颂说,“那个工人年纪挺大的,人挺老实,他说他会给你付修理费。我把照片发你了,你看看怎么处理,决定了发消息给我。”   林惊昼点开微信,看王颂发的图片,吉他表面裂了一条,漆面也掉了几块。   他握着手机,没说话。   张裕舒走过来看,那条裂缝恰好贯穿了琴身上的涂鸦。   林惊昼慢慢打字:“算了,颂哥,别修了。”   他发完这句,又补充道:“也不用人家赔了,这把吉他本来也不贵。”   “就这样吧。”   张裕舒看着他发完这三句话,皱着眉说:“心里那么难受还装洒脱。”   林惊昼笑了笑:“人家也不是故意的,而且琴就算修好了,音质也会受影响。”   “你更舍不得的是你妹妹的涂鸦吧。”张裕舒说。   林惊昼点点头,他叹了口气:“琴坏了可以买下一把,涂鸦要是没了就真的没了。”   “琴坏了就坏了,也没办法。”林惊昼说。   张裕舒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   “明天演出你来看吗?”林惊昼换了个话题。   张裕舒不动声色地提出问题:“你希望我来看吗?”   林惊昼点了点头,他望着他,眼睛干干净净,只看他一个人。   张裕舒说:“我会来看的。”   第二天张裕舒来得很早,他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大家把临时的表演舞台准备好。   天色未明,只有淡淡的晨曦,挂在海天交界处,像水彩画那样晕染出去,世界睡犹未醒。   陆陆续续开始有游客来到码头,他们站在水边,等待日出。   早上风大,张裕舒都能听见乐谱架上的白纸呼啦作响的声音,仿佛鸟在扑腾翅膀。   龙龛码头有好几棵树立于水中,树影摇晃,远山如黛,群山那层层叠叠的影子也被风吹皱了,仿佛要融化在天空中。   张裕舒望向前方,天色由暗转明,朝霞映在波涛中,愈发浓郁。他听到潮声,也听到人群的低语,还有很低很低的音乐声。   他突然想起张道蓉,小时候妈妈给他念书,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王小波。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   张道蓉轻柔地朗读着,一字一顿。   张裕舒环顾四周,他看到卢卡举起了小号,东方的山亮起了金边。   小号声昂扬地响了起来,如同一只迅疾的飞鸟,拨云见日。   张裕舒脑子里满是张道蓉的声音。   “我听见天地之间钟声响了。”   他看到有小狗在晨光中奔跑,在十万只金色喇叭的齐鸣中,太阳突然就升起来了。   张裕舒不爱听歌,小时候的钢琴课是他最讨厌的事情,但此时此刻,天地间回荡着悠扬的乐声,初升的太阳把世界染成梦境版的橘色海洋,他想不到比这更美丽的时刻。   日出让人幸福,音乐让人幸福,林惊昼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弹吉他,他看起来也同样幸福。   这一首歌结束,掌声比潮水还要响亮。   费羽握着话筒,快乐地说:“日出万岁,祝大家幸福!”   他们又演了两首歌,在龙龛码头的表演就结束了。   太阳已经悬在半空,它即将褪去橘色的衣装,迎来明亮的新的一天。   所有人都在为这个临时乐队鼓掌,嘉宾们站起来,像结束了一场很久的演出那样,朝前方鞠躬。   摄影机还在录,工作人员在随机找观众采访,嘉宾们终于可以掏出手机,拍下日出的尾声。   费羽拉着林惊昼去旁边拍照,为了拍出来好看,他俩走到了水和陆地的交界处,潮水扑上来,水花四溅。   洱海的岸边都是石头,林惊昼看到有个女孩,正踩着石头往水里走。   一开始林惊昼以为她是在拍照,但她越走越远,水都漫到了她的小腿,裙摆被水沾湿了。   而她行走的反方向上,也没有看起来是跟她同行的人。   林惊昼有些紧张地喊了费羽一声,费羽也注意到了这个戴帽子的女孩,她和林惊昼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就很默契地朝女孩靠近。   费羽试着喊了她一声,女孩有点茫然地转过脸。   “快回来!”费羽说。   女孩冲她笑,摆摆手说没事,似乎是想要证明,她又迈出一步。但下一秒,她整个人摇晃了一下,伴随着扑通一声,她摔进了水里。   这一下吓得林惊昼和费羽同时弹射起步,也往水里跑。   女孩坐在那里,浑身都湿透了,她对上赶过来的两个人关切的脸,特别不好意思地说:“这石头怎么这么滑?”   他们伸手把她拉起来,费羽说:“小姑娘,你这样有点危险,离岸边好远了。”   女孩眨了眨眼睛,她看起来年龄不大,眼神乖巧而纯真,她说:“我在看鱼,没太留神。谢谢你们。”   他们一起往回走,张裕舒迎面过来了,他看到女孩浑身湿透了,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过去。   费羽揽着她,说:“我们的车子就在附近,去换个衣服吧。”   林惊昼担心她会以为他们是坏人,就拿出手机,说:“我们正好在这里录节目,你可能不认识我,但应该认识她,她是费羽。”   女孩笑起来,说:“洲洲,我也认识你的,我给你投了好多票呢。”   费羽给女孩披上张裕舒的外套,她看到她手掌红了一片。   “你这都磕破了,赶紧去处理一下。”   张裕舒也陪着他们往回走,林惊昼给节目组打了个电话,说明了一下情况。   他们走到停车场,灰灰在那里等他们,她拿着一包衣服,说:“这是淮依姐给的。”   费羽拍拍她的肩膀,柔声说:“先上车把衣服换了。”   女孩再次道谢,然后钻进了商务车。   张裕舒这才开口:“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林惊昼和费羽对看一眼,有点尴尬地说:“我以为她要跳海呢,结果她是在看鱼,我们喊了她一声,害她不小心摔倒了。”   “但那孩子真的好瘦。”费羽皱起眉,她看着自己的手掌,说,“感觉比女明星还要纤细。”   女孩换好了衣服,她一手拿着湿掉的裙子,另外一只手的臂弯里挂着张裕舒的西装,她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洗完再还给你吧。”   “没事,都给我吧。”灰灰热情地把衣服都拿走了。   魏淮依给的这件衣服裙摆比较短,女孩的腿上都是擦伤,膝盖上有两处磕破了。   他们把商务车的后备箱打开,让她坐下,费羽拿了药箱,要给她消毒。   “你这头发也都湿了,不嫌弃的话,要不用我的衬衫擦擦。”费羽说着就把自己身上的衬衫脱了下来。   女孩赶紧摆摆手,说:“没事,我这是假发,摘下来就好。”   说完她就摘了帽子,然后很熟练地把假发拿了下来。   在场的人呼吸都一滞,女孩的假发底下,居然是光头。   女孩笑了笑,她把帽子重新戴上。大家都控制着表情,也没有人提出疑问。   女孩感受到他们的善意,于是她也很诚实地告知:“化疗的药物会导致脱发,掉发会弄得很难看,我干脆全剃了。”   她很坚强地笑着,又赶紧解释:“你们别误会啊,我刚刚真没想自杀。”   “要自杀也不会在人那么多的地方啊。”她爽朗地讲。   林惊昼半垂下眼睛,由衷地讲:“你好厉害。”   “生活总要继续嘛。”女孩眨眨眼,费羽在给消毒,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其实刚确诊的时候我感觉我天都塌了,没日没夜地哭,好不容易有勇气面对了,治疗又特别特别疼,还是天天哭。”   她说着说着自己笑了:“最疼的时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一想医生说的,治疗结束了身体的损伤也是不可逆的,搞不好还会复发,真的想过死了算了。”   “不行!”林惊昼和费羽异口同声地说。   费羽握着女孩的手腕,表情异常认真,她重复道:“绝对不可以!”   女孩敏感地感知到费羽的失态,她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说:“放心放心,死了怎么听到这么美妙的演出?”   “我今天好幸福,又看到了日出,又听到了这么棒的歌,还有我喜欢的歌手给我上药。”女孩微微仰起脸,郑重地说,“虽然想过死了就不会再痛苦了,但活着才能感受到这些美好的事情,我还是想活着,哪怕痛苦地活着。”   林惊昼眼睛一阵刺痛,他挤出一个笑容,说:“如果想听歌的话,我待会儿再给你唱一首。”   女孩“哇”了一声,又问:“那能跟你们合影吗?”   “当然可以。”林惊昼用力点头。   费羽表情有些僵,她慢半拍地抬起头,连手边的碘伏倒了都没发现。   “我不会死的!”女孩看着费羽,她把药瓶扶起来,露出笑容,语气郑重得像在许诺。   费羽一把抱住了她,手臂收紧了,颤声道:“好孩子。”   她想起了文森特,他们恋爱的时候,他带她去教堂。费羽这辈子从不信什么,文森特和她讲他的信仰,她也只是微笑。   后来她和他的孩子出生,因为这个家庭都信仰基督教,所以礼拜日总要带着孩子去教堂,多数时候是文森特的母亲带着,有时候是文森特自己。   费羽从未去过,文森特尊重她没有信仰,但费羽知道他妈妈对她颇有微词。   事实上,她的婚姻里令她不快乐的事情有很多,这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件,毕竟没有人真的逼她改变思想,但文森特也并没有站在她这一边,为她挡去这份莫名其妙的偏见。   她的婚姻好像就是这样的东西,像是时不时被蚊子咬了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消散不去的蚊子包总在发痒,让她束手无策。   她想起在教堂里,文森特认真的脸,他说信仰让他诚实,所以他很爱她,想要这么过一辈子。   时过境迁,费羽已经不会再缅怀她的爱情,她拥抱着这个坚强的女孩,想到那天看到的金色十字架。如果真的有上帝,她希望不要有人再逝去。   费羽忍着眼泪,对女孩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愿上帝保佑你。”    第79章   最后女孩跟他们道别,她和灰灰加了微信,用来联系之后还衣服的事,她还说之后她要是好了,会给他们发微博私信的。   龙龛码头的录制结束,节目组转场去了喜洲古镇,去吃早饭,外加录一些日常素材。   下午他们在喜洲的麦田还有一场表演,这个时间刚好,麦子开始变黄,放眼望去,黄绿交叠着,在风中轻柔摇晃,如同一幅浓郁的水彩画。   这一场是林惊昼的打歌时间,他要唱新专辑里的两首歌,做演出前准备的时候,他显得有点紧张。   费羽在旁边笑他:“怎么挑大梁了就变鹌鹑?”   林惊昼有些操心地说:“跟之前演过的那些歌比起来,我的歌传唱度太低了,我怕场子冷。”   谢骏声和善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小许别紧张,好的音乐不需要有名气,大家听到就会喜欢的。”   “对啊对啊,反正我很喜欢。”费羽在一旁鼓励他。   “也是。”林惊昼微微扬起脸,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笑起来,说,“我发现音乐真的是直接作用于人的本能的,它没有门槛,不需要听众有多少专业知识。好听就让人舒服,不好听就让人想切歌。”   谢骏声很欣赏地看着他,说“对”,“音乐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余深走过来,他伸手扯了一下林惊昼的衣袖,说:“过来一下。”   林惊昼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他走到一旁,余深把背着的琴包放下来,递给他,说:“张裕舒给你的。”   林惊昼蹲在地上,把琴包打开,里面躺着一把崭新的吉他,36寸的。   “还是泰勒的琴呢,算他大方。”余深探头看了一眼。   林惊昼的喉结滚了滚,他用手掌轻轻抚摸过吉他表面,这把吉他用的是相思木,深棕色,纹路特别漂亮。   “张裕舒人呢?”林惊昼问。   “他说等下要开会,拿着电脑去找充电的地方了。”余深告诉他,“吉他是刚刚有人送过来的,他让我拿来给你,等会儿演出用。”   林惊昼小心地把吉他从琴包里拿出来,对余深说谢谢。   余深哼了一声:“表演前突然送你吉他,啧,我就说老男人很危险。”   “看把你感动的,没用的东西!”余深恨铁不成钢地说。   看着余深满脸的嫌弃,林惊昼忍笑,故意说:“不求真心,但求用心。”   余深叫了一声,觉得这人真的没救了,他搓了搓胳膊,像是害怕恋爱脑会传染一样,赶紧走了。   林惊昼蹲在地上给张裕舒打电话,也不知道这人跑到哪里去了,背景音居然一点都不嘈杂。   “你不是在开会吗?”林惊昼问。   张裕舒“嗯”了一声,说:“我静音了。”   林惊昼觉得有点好笑,他埋头笑了一会儿,又说:“这个吉他是借我的还是送我的?”   张裕舒语气淡淡的:“和你那把琴一模一样的找不到了,我送你一把同样尺寸更贵的。”   “说这么轻描淡写,你装逼呢。”林惊昼不着调地讲,但心口烫得要命,都有点想哭了。   张裕舒“嗯”了一声:“没事我先挂了。”   “别呀。”林惊昼赶紧喊住他,“你什么时候开完会?赶得上一会儿演出吗?”   “不好说。”张裕舒听起来一点也不着急,“我不在你会演不好吗?”   林惊昼“切”了一声,也装酷:“我怎么样都演得好。”   “但我希望你在。”他很认真地说。   张裕舒被他一记直球撞得安静了几秒,林惊昼嘿嘿一笑,对他说:“待会儿见。”   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张裕舒对着面前的电脑愣了几秒,他把手机放下,把会议声音打开。   屏幕上的ppt在快速地翻着,张裕舒没太听进去,他拿起手边的咖啡,刚刚店主很热情地给他介绍,咖啡豆来自普洱,是他们店里自己烘的。   张裕舒慢腾腾喝了一口,很清爽的口感,有一点红茶味,不苦不涩,香气馥郁。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张裕舒朝远处看,在黄绿交错的海洋中,林惊昼侧背着他送的吉他,琴头向下,用右手扶着,潇洒得像一个侠客。   张裕舒在这一瞬间特别想假装信号不好,这样可以提前结束会议,逃离工作,钻进麦田之中,   风吹麦浪,歌声也跟着摇晃,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林惊昼握着话筒,自如地歌唱。   在第一首歌的结尾,他突然看到了张裕舒。   这种感觉很神奇,他都没有费力去找,张裕舒就自然地走进了他的视线范围内。   张裕舒的外套送去干洗了,所以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衫,他把领带解了,领口上面的扣子是散开的,让他看起来没有那么一丝不苟。   他的袖子挽了起来,露出手腕上的手表,张裕舒站在那里,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提着电脑包,姿态悠闲。   风吹着他,阳光映着他,他个子高,比例好得不得了,看着赏心悦目的,简直像在拍画报。   林惊昼看着微笑起来,像是给所有人的,又像是只给张裕舒一个人的。   第二首歌他演嗨了,但人坐着没法动,林惊昼开始想念宽敞的舞台,可以让他在上面转出五个三百六十度。   演唱者的情绪也能感染人,观众们也被他带着微笑,大家跟着节奏拍手,一起加入这一首歌。   林惊昼感到很纯粹的快乐,他很久没体会到这种感受,太久了,他差点忘了,一开始唱歌,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快乐,也让别人快乐。   表演是很诚实的事情,你只有让自己高兴了,把自己都演激动了,才能让别人一起享受。   林惊昼呼出一口气,他站了起来,碰翻了椅子,但没人在意,他的音乐伙伴们都优秀而敏锐,他们默契地停下手边的乐器,给他空间,让他心无旁骛地进行这一段即兴的吉他solo。   张裕舒给他的这把琴,音色温柔醇厚,弹起来很过瘾。   乐声如同飞鸟,盘旋着,鸣叫着,在广阔的天地间昂扬。   大家被他吸引,也被他点燃,嘉宾们也满眼的跃跃欲试,最后他们对视一眼,也纷纷加入到这一场即兴表演。不同的乐器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像清澈的风,也像汩汩的泉,音乐托举着所有人,向更高更辽阔的地方伸出翅膀。   林惊昼满头是汗,最后画下休止符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剧烈得仿佛要跳出胸膛,肾上腺素飙升,那种冲动差点就要让他把吉他扔出去。   但这是张裕舒送他的琴,他又牢牢地抓住了,他喘着气,朝观众们深深鞠躬。   紧接着他被谢骏声抱住了,他同样也很激动,口不择言地骂了句脏话,说:“太爽了,草。”   林惊昼露出一个特别傻的笑容,他的眼角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还没来得及抹去这点痕迹,大家全站起来了,这个超级临时的乐队拥抱在一起。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大家混乱地唱了起来。   /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   永远也不会抹去   ……   林惊昼闭着眼睛大声唱,这下真的流眼泪了,那是幸福到让他惶恐的眼泪。   大理的这一期录制圆满结束,晚上张裕舒做东,请大家吃饭。   林惊昼看起来很开心,张裕舒也没有管他喝酒,于是这个人像个陀螺那样,给每一个人敬酒。   费羽在中途拿了酒杯离了席,张裕舒跟着她出去。   张裕舒今天把酒店这一层都订了下来,离开包厢,外面就格外寂静。   费羽察觉到他,转头笑了笑:“张总找我有事?”   张裕舒点了点头,表情很郑重:“费老师,我们找个地方聊聊?”   他们找了个空房间,费羽坐下来,她看起来有点疲惫。   张裕舒把门关上,开门见山地讲:“林惊昼是我前男友。”   费羽眨了眨眼睛,表情十分诧异。   张裕舒点了两下手机,走过去,说:“他可能没跟你提过这件事。”   张裕舒的手机上,正展示着一张照片,那是他们第一次在上海见面时,一起躺在床上拍的。   林惊昼笑得没心没肺,张裕舒嘴角提起的弧度不大,看起来有点拘谨。   他们的头挨得很近,发梢互相碰着,像两颗毛糙的猕猴桃。   费羽深呼吸了一下,她的手有些抖。   隔了好久,她才说:“他提过,但我不知道是你。”   张裕舒在费羽身边坐下来,无比冷静地问:“那林惊昼是自杀吗?”    第80章   费羽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面前的手机上,直到手机熄屏,那张照片变成囫囵一团黑。   “3月10日。”张裕舒自顾自开口,“那天开始,他给我的邮箱发了很多封葬礼邀请函。时间是三月底。”   “他邀请我去参加他的葬礼。”张裕舒一字一顿地讲,“那时候我们分手已经四年了。”   “四年不到一点。”   张裕舒的声音和表情都看不出情绪,他的眼神也很平静,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藏在字的缝隙中。   “我第一反应是去搜他的名字,第二反应是想要置之不理。怎么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人?没死却要给自己办葬礼,办葬礼还要邀请前男友?”   林惊昼对于那时候的张裕舒来说,是埋葬在记忆长河河底的人,而邀请函是一尾暴躁的鱼,它一个猛突把泥沙翻搅起来,张裕舒才发现,他并没有忘记。   于是他去了,明明知道只是一个玩笑,他还是去了。   在过去的路上,张裕舒无数次想要扭头回去,他莫名想到张道蓉,犯贱原来会随着基因被遗传,面对一个注定虚妄的结果,母子俩都想着要去撞南墙。   “我去了他的葬礼,他躺在那里,像在表演什么先锋话剧。他活得好好的,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想揍他。”张裕舒异常平静,“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见我?葬礼只是一个借口,他知道不这样说我肯定不会来。我这个人,如果不要了,就要断得干干净净,实际上那四年也就这么过来了,可是为什么,在他死之前,非要见我一面?”   “他在跟我告别吗?”张裕舒轻轻地问。   费羽伸出手,把酒杯拿起来,一饮而尽。   “后来他就死了,过完生日去世的。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死,他没办葬礼,没有墓地,遗嘱却早就准备好了。”张裕舒深吸一口气。   “他给我留了一套房子,我晚了两个月才过去看,房子里的东西全被他那个烂人父亲拿走了,我那时候还在做节目,特意找人请林忠明来做嘉宾,他坐在那里侃侃而谈,消费已故的儿子。”张裕舒面无表情地说,“我揍了他一顿,我根本控制不住,我知道我不应该在录制现场做这样的事,可是我忍不住。”   “其实我也不懂,我有这么爱林惊昼吗?我们早就分手了,我为什么要为了他大动肝火,为了一个没良心的,早就死去的人毁了我的节目和前程?”   费羽有些听不下去,她从口袋里摸出烟,手不停颤抖着,连打火机都拿不住。   张裕舒接过打火机,利落地按下去,替费羽点了烟。   烟草的气味漫开,张裕舒没有皱眉,他继续说下去:“后来我打他的视频被人故意曝光出去,节目受了很大影响,只好停播。我本来打算跟林忠明打擂台,但他特意打电话回来威胁我,让我想想后果。”   说到这里张裕舒突然笑了,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笑的,他觉得很荒谬,所以口不择言:“你让我想想后果?你知道我爸爸是谁吗?”   挂了电话,张裕舒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几下,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在生自己的气,他明明那么讨厌顾秋存,却在今天,搬出了他来做筹码和武器。   这一刻,他明白了林惊昼当年为什么遇事对他闭口不言,因为他太弱小了,他没有能力为他解决问题。   比如今天,那些被林忠明抢走的东西,张裕舒没办法把它们讨回来。面对互联网的声讨,他没有办法让他们统统闭嘴。   张裕舒枯坐了很久,他再次打开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顾秋存,约他亲爱的靠山爸爸吃饭。   顾秋存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张裕舒定了一家人均很夸张的上海本帮菜。   张裕舒提前在包厢等,顾秋存迟到了半小时,他居然没有生气,他望着窗外的夜景,什么都没有想。   顾秋存走进来,他和以前没多少分别,他很注重保养,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   他坐在张裕舒对面,笑了笑:“儿子,好久不见了。”   张裕舒站起来给他倒茶,生硬地说:“爸爸。”   顾秋存看他一眼,说:“看来你是想通了。”   张裕舒坐下来,表情平静:“我要一个身份,这是你欠我的。”   他说得不卑不亢,理所当然。   顾秋存长久地看着他,他在审视,也在考量。张裕舒很有耐心,他在来之前就想清楚了,他一定要从顾秋存这里得到他想要的,哪怕代价是羞辱或讽刺。   顾秋存笑了笑,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些温情,他很感慨地说:“你真的跟道蓉很像。”   “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我可以帮你解决,你的那个节目……”   “节目我不做了。”张裕舒打断了他,语气很决绝,“我要去北京。”   顾秋存愣了下,他突然想起,当年张道蓉说要跟他的时候,眼神也是这样,仿佛预知了最后的悲剧却在此刻义无反顾。   顾秋存给了张裕舒身份,他用名下的一个公司收购了濒临破产的蜚声唱片,然后把大部分股权都转给了张裕舒。   于是张裕舒二十七岁这一年,成了蜚声唱片的空降大领导。   费羽手里的烟快要燃尽了,烟灰堆积在那里,形成一个坟,她有些崩溃地捂住脸,说:“你说的那个葬礼前后,他分别来过两次香港。”   “那会儿我和文森特的婚姻出了很大的问题,惊昼的状态也很糟糕,他说想去维多利亚港,看看那些人的名字。”费羽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维港的星光大道,上面有73名电影人,林惊昼慢吞吞地数过去,自言自语着:“我认识个小孩,很喜欢电影,但他绝对不会来这里跟游客一样打卡。”   费羽问他在说谁。   林惊昼笑笑:“前男友。”   费羽有点惊讶:“原来你喜欢男的啊?”   林惊昼“嗯”了一声:“我以前很怕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但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天风很大,她和林惊昼各怀心事,维港的风把情绪越吹越乱。游客又很多,来来往往的人和声音,让人烦躁。   林惊昼趴在栏杆上,看着对面中环的摩天轮,说:“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但是摩天轮要排长队,他们去了附近的商场,坐下来吃冰激凌。   林惊昼叹了口气,突然说:“如果真的很痛苦的话,可不可以放弃?”   这句话戳中了费羽的心事,她被冰激凌冻得掉下了眼泪。她颤声说:“我不该结婚的。”   林惊昼像一个兄长那样,摸了摸她的头。   费羽很后悔,她当时只顾着自己的心事,完全没注意到林惊昼空无一物的眼睛。   林惊昼第二次来,去了庙街,那天费羽要带孩子走不开,他们俩没有见面。   但她知道这件事,因为前不久林惊昼有跟她打听过,香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要去哪里找。   费羽问他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林惊昼笑了笑说没有,只是他爸爸老是不长记性,乱惹麻烦,想找人吓吓他。   那天到很晚了,林惊昼突然给她打电话,他说他要回去了,让她照顾好自己。   费羽走到阳台跟他通话,风很凉,她只穿了一件无袖的睡衣,下意识就打了个哆嗦。   林惊昼有点蹩脚地说了句粤语的对不起,说完自顾自笑:“好难讲啊。”   费羽以为他在跟她逗闷子,就说:“我搬来香港这么久,也不会讲粤语,但公公婆婆都好讨厌,他们在家只讲粤语,才不管我听不听得懂。”   “费羽。”林惊昼突然郑重地叫她的名字,之后又没有声音,隔了好久,费羽才从听筒里听到他很轻的,吸鼻子的声音。   “有件事我真的没办法了,可以不可以放弃?”   费羽知道林惊昼哭了,她不知道她的好友在承受什么样的痛苦,现在她也好想哭,她想出现在林惊昼的面前,和他抱头痛哭。   可是没办法,孩子刚刚睡下,已经很晚了,出门会被盘问要去哪,文森特还没有回家,他可能今天也不会回来。   费羽抹了抹眼睛,说:“坚持不下去放弃也可以的,没有人会怪你的。”   港岛夜里无星,漆黑的海边,人如同一颗微小的砂砾。   林惊昼挂了电话,重新走进夜色中。   “我很后悔,如果当时我能敏锐一点,就会知道他痛苦得无法忍受了。”费羽颤抖着,烟灰簌簌地落下,像一片雪。   张裕舒看着他,眼底藏着许多忧伤,他柔声道:“林惊昼绝对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那么愧疚的。”   费羽深吸一口气,她抬起脸,把烟头揿灭在酒杯里。   “后来有个姓庄的律师联系我,他说林惊昼给我留了东西,让我去办手续。我去了趟北京,他给我留了一把口琴和很多首饰。”费羽停顿了一下,“还有一封信。”   林惊昼是用钢笔写的信,字迹工整,每一笔都格外用力。   「亲爱的小羽:   希望你能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费羽拿着那封信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最后眼泪流干了,她也获得了勇气,她打电话给文森特,说出了早就在心里演练过一千遍的话。   “我们离婚吧,我什么也不要。”   她没有解释,没有情绪,她只是陈述了她的决心,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另一边的宴会厅里,林惊昼发现费羽和张裕舒都不见了很久,他拿出手机给张裕舒打电话。   张裕舒说费羽喝多了有点不舒服,干脆去楼上开了间房间,已经睡下了。   林惊昼问:“那你在哪?”   “我不想应酬,也开了间房间。”张裕舒沉声道,“你要过来吗?”   林惊昼不假思索地说:“当然。”   张裕舒报了个房间号给他,林惊昼坐电梯上楼,顺着走廊找到对应的门牌号。   他刚抬起手准备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张裕舒直接把他拽了进去。   林惊昼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张裕舒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力度很大,让他都有点喘不过气。   张裕舒没说话,他的喘息很重,他慢慢弓起背,把整张脸都埋进林惊昼的肩窝里,嗅着他的气味。   “怎么了?”林惊昼很耐心地问。   张裕舒声音有些沙哑,他说:“我喝多了。”   他身上没有酒味,倒是有烟味,但林惊昼没揭穿他。他奋力抬起被张裕舒箍住的胳膊,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抱了好久,林惊昼才发现房间里没开灯,只有没关上的门缝里透过来一点走廊的光线。   不那么透彻的黑暗中,他们拥抱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又过了一会儿,走廊灯也熄灭了。 第81章   张裕舒没和林惊昼一起回北京,他说他有事,要去深圳。   林惊昼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张裕舒说大概两三天。   “你这几天如果要用车,就跟安叔说。”张裕舒补充一句。   林惊昼回到北京,安承志来接他,送他去了自己家。林沚在家等他,林惊昼进门的时候,他正在炒菜。   这饭来张口的日子太过美妙,林惊昼顺着饭菜香漂浮到厨房,由衷地赞美道:“好香啊。”   林沚系着围裙,熟练地颠锅,笑着说:“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林惊昼记挂着他的吉他:“我那把吉他呢?”   “在客厅呢。”林沚看了他一眼,安慰他,“应该可以修好吧。”   “我去看看。”林惊昼走出去,在客厅角落里找到琴包,琴包的拉链坏了,   几乎是一个散架的状态。   怪不得会摔成这样。   林惊昼蹲在地上,看着那道贯穿了涂鸦的裂缝,他看了很久,最后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   “这是个涂鸦吗?”林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小碗切好的芒果,这是他刚刚在做菜的间隙弄的。   林惊昼点了点头:“是一个小朋友画的。”   “像个笑脸。”林沚说。   林惊昼又看了一会儿,最后舒了口气,说:“算了。”   张裕舒说得对,他已经不再是林惊昼了,太过执着于前尘往事只会伤怀,吉他已经摔破了,他再怎么难受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修补它会损伤漆面上的涂鸦,不如就这么放着,当一个纪念。   林惊昼把琴包重新盖起来,在心里默默地说,宝贝,这么长时间以来,你辛苦了。   林沚把芒果递到他面前,说:“这个很甜,吃点。”   林惊昼笑了笑,说:“没事,张裕舒送了我一把新吉他。”   林沚看着他,温柔的眼睛里压着很复杂的情绪,但他最后只是说:“可以吃饭了。”   林沚做饭的手艺了得,林惊昼吃光两碗饭,还觉得意犹未尽,他捧着碗,露出很幸福的表情:“太好吃了。”   林沚托着脸,很高兴地笑,他说:“对了,我决定去见我妈妈了。”   “真的?什么时候?”林惊昼抬眼,表情有些激动,“你妈妈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就这几天吧,图南帮我问到了医院的排班表,我想趁她夜班的时候去。”林沚说,“白天医院人太多了,回家我又怕吓死邻居。”   “那阿姨最近一次夜班是什么时候?”林惊昼问。   “明天。”   “就明天去。”林惊昼看穿林沚的犹豫,他立马拍板,说,“我正好空着,林沚哥,我陪你去。”   第二天,林惊昼给张裕舒发信息,讲了这件事,又跟安承志定好了时间,麻烦他晚上送他们一下。   林沚要避开人,他们过了12点才到医院,他对这里很熟悉,领着林惊昼穿过走廊,上楼,找到医生的休息室。   他走得很快,脚步却特别虚浮。   今晚比较和平,一晚上没什么大事发生,虞淑叶在休息室里小睡了一会儿,又起来写材料。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正在给明天要出院的患者写出院记录,她头也没抬,说了声请进。   林惊昼跟在林沚后面,林沚戴着帽子和口罩,把脸挡得严严实实,他一进门,就有些手足无措。   林惊昼正对虞淑叶,他看到这位母亲抬起头,然后眼珠颤了颤。   都不需要林沚摘下口罩,虞淑叶猛得站了起来,她不可置信地说:“林沚?”   林沚把帽子摘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巴,一开口居然失声了。第二遍才发出声音,抖得不成样,他说:“妈,我对不起你。”   林沚说完这句话直接哭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眼泪滑进口罩的缝隙里。   虞淑叶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甚至不敢动,理性如她,也下意识怀疑眼前景象只是她的一个梦。   但哪怕是个梦,就算是个陷阱,现在她的孩子在她面前哭,她怎么样都要走过去,抱住他才好。   虞淑叶也跪下来,她伸手抱住林沚,拍他的脊背。   难道是在另一个世界过得不好吗?虞淑叶有点难受,她柔声问:“笑笑,怎么了?跟妈妈说。”   笑笑是林沚的小名,但林沚长大之后,虞淑叶就很少这么叫他了。   林沚一边抽泣一边说:“我没死………妈,妈妈………”   他仿佛缩成了很小的孩子,他很无助地扯着虞淑叶的白大褂,把它扯得像他正皱着的脸。   “我好想你………”林沚崩溃地喊出声,他哭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我怎么能,怎么能?”   虞淑叶揉着他的头发,还没能说什么,护士铃声就响了起来,她叹口气,拍了拍林沚的肩膀:“笑笑,你在这里等妈妈一会儿。”   虞淑叶匆匆走了,林沚仍跪在那里,林惊昼不敢上前打扰他,站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林沚深呼吸了好几下,他在调整自己,慢慢地把失控的情绪收回来,他用手背抹掉眼泪,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从背后看,林沚有些太瘦了,仿佛一个大病初愈的患者。   他站在那里,低头抹眼泪的样子,又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   但没过多久,林沚就擦干了眼泪,所有的崩溃随之消散,他站得很直,如同松柏。   过了好久,虞淑叶也没有回来,林沚笑了笑,说:“肯定是急诊有事。”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笔,写了张字条,压在桌上。   “我们先回去吧。”林沚说。   “不用等阿姨回来吗?”林惊昼问。   “没事,其实最难的是相认。”林沚按了下眼角,“具体的细节,以后再跟我妈说吧。”   “她工作忙,我这么一下,也搅得她心神不宁的。”   林惊昼抿了下嘴唇,说:“她很爱你的。”   林沚点点头:“所以我愧疚,不敢见她。”   他当初一时冲动做决定,一心只想摆脱杨莫年,假死这一出,伤得最深应该是虞淑叶的心。   两个人出了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连北京的街道都变得很空旷安静。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刚刚林惊昼就让安承志先回去了,他们走到外面,拿出手机,打车回家。   他们是从侧门出来的,附近是个老小区,灯都熄了。路灯还坏了两盏,树木长得过于茂盛,把仅有的光线也遮挡得七七八八。   突然一阵风起,树叶沙沙作响,林惊昼觉得有点冷,他下意识往远处看,但黑暗太深,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那里马上就要冒出吓人的鬼影。   “我们走出去点吧。”林惊昼搓了搓胳膊,不太自在地说。   他们刚往外走了两步,就有辆车拐了过来,车灯很亮,冲散了一部分诡异的氛围,林惊昼呼出一口气。   这辆车在他们旁边缓缓停了下来,林惊昼有点诧异地掏手机:“这么快就到了吗?”   他还没来得及点开打车界面,车门突然打开,里面钻出了两个男人,他们都戴着鸭舌帽,动作迅速,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就站到了他们身边。   林惊昼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抵住了他的腰。   下一秒,他就失去了意识。    第82章   张裕舒老远就看到庙街的南门牌坊了,已经过了零点,大多摊位已经收摊,有店主点了三支香,正在门口烧香拜拜。   走在他前面的那个私家侦探突然停下脚步,用不熟练的普通话同他讲:“张先生,我先提醒你一句啦,这里很多企街小姐和皮条客的,我们一会儿进去,他们跟你讲话都不要理。”   张裕舒点点头,又问:“你叫什么来着。”   私家侦探看起来很想翻白眼,他说:“我叫Manson啦,香港人就喜欢起后缀是son的名字,我现在大喊一声,半条街都会回头哦。”   张裕舒平淡地“嗯”了一声,Manson用粤语嘀咕,大陆人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张裕舒说:“我小时候特别爱看港片,你说粤语我也听得懂。”   Manson瞬间尬住,他干笑两声,不说话了。   他们离开主街,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走,Manson像是那种不说话就浑身难受的人,他完全抛开了刚刚的尴尬,继续讲:“您这件事也太紧急,还好我人脉广路子多,短短一天就帮你找到人咯。”   “有钱能使鬼推磨。”张裕舒看他一眼,表情依旧淡淡的,“钱越多,鬼推得也越快。”   Manson干巴巴地奉承他:“您真幽默。”   他们进入一栋唐楼,楼梯很窄,灯光昏暗,显得黑洞洞的。   “他在四楼。”Manson说。   里面极窄,天花板和墙面上遍布霉斑,他们走到一扇门前停下,最上面挂着一张像春联横幅一样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迎来送往」   Manson抬手敲门,里面传来懒洋洋的一句,门没关,自己进来。   门一开,就有股很重的香油味,张裕舒看了一眼,觉得这里装修得像东南亚餐厅,桌上摆着一堆算卦的东西,中式的,西方的,甚至还有塔罗牌和一个小绿人玩偶。   张裕舒吐槽一句:“你这算命业务也够广的。”   坐在桌后面的男人和他的声音一样散漫,他顶着一头卷毛,穿着一条松垮垮的白T,他叼着烟,说:“技多不压身嘛。”   Manson拿出一张相片,递给他:“这个人,你认识吗?”   男人吹了声口哨:“林惊昼啊,谁不认识,我还是他歌迷呢。”   “五年前,他是不是找过你?”张裕舒面沉如水。   男人和他对看一眼,眼睛弯起,笑得促狭,没回答。   “他找你给他收尸。”张裕舒的语调平静得没有一点起伏。   室内一片死寂,时间仿佛被定格一秒。   突然一阵风起,那扇没关紧的门,“砰”得一下合上了。   林惊昼头痛欲裂,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挣扎着从混沌中醒来。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他正在高速移动,他睁开眼睛,路灯一阵一阵地晃过去,飞快退后。   “别乱动。”一个声音响起来。   林惊昼转过头去看,杨莫年正坐在他身边。   “林沚呢?”林惊昼强忍着恶心的感觉,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头还是很晕。   “他不在这里。”杨莫年说,“我要带他离开。”   林惊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吧,你这是绑架。”   “他不愿意见我,我也没办法。”杨莫年冷着一张脸说。   林惊昼觉得这人脑子坏了,他深吸一口气,又说:“那这事跟我无关吧。”   “你知道得太多了。”杨莫年幽幽地说。   林惊昼真的很想大声吐槽,当导演当多了所以现在搞得像在拍电影吗?   “林沚不见了,小蒋总会知道的,你把我一起抓了明天张裕舒就知道了,这不就是多惹了一份麻烦吗?”林惊昼立马把张裕舒搬出来狐假虎威,还添油加醋,“张总很小气的,还睚眦必报,我每天都得伺候他,很不容易的。”   杨莫年看了他一眼,不为所动:“张裕舒又不在北京。”   林惊昼在心里骂信息泄露害死人,这年头怎么连唱片公司老板的身份证号都能随便被人知道?   “杨导,上次林沚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你何必呢?”林惊昼只好继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家各有各的路,放过他人也是放过自己。”   “不可能。”杨莫年脸色有些阴森,“我早就跟他说过了,想跟我分开,不可能。”   “他现在有些糊涂,但是没关系。”杨莫年很高傲地给予林沚宽恕,“我会给他时间想清楚的,你回去了正好替我转告蒋图南,我能给林沚最好的人生,让他少操心。”   林惊昼闭了闭眼,有些绝望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去?”林惊昼问他。   “过两天我会放你回去,你就当去度了个假。在此期间,你的手机上有任何消息,我会替你回复。你配合我,咱们就可以和平解决。”杨莫年说。   林惊昼深吸一口气:“我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吧。”   杨莫年点了点头。   “其实张裕舒也不在乎我的,你也不用这么防备我。”林惊昼耸肩,他换了个策略,“杨导我配合你,你能给我点资源吗?”   杨莫年很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   “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么执着干嘛?人生那么长,后面能遇到更好的。”林惊昼吊儿郎当地讲。   “何必在一个人身上打转呢?”   一颗弹珠落下去,在玻璃盘子里滚动起来。   看起来像个江湖骗子的男人用手指心不在焉地拨动它:“为了买消息,张先生真是大手笔,但你干嘛这么执着一个死人的事情?”   “我想要一个答案。”张裕舒说。   男人嗤笑:“知道答案又怎么样?我也劝过林生,我说你都这么有名了,钱也赚了这么多,干嘛想不开呢?”   “他说什么了?”张裕舒皱眉,有些急切地问。   “他什么也没有说。”男人鼻孔出气,“他就说,我要是不愿意做这桩生意,他就找别人。”   “他给我签了两张支票,我拒绝不了。”男人仰起脸,弹珠还在盘子里滚,“你要的答案我也给不了。”   张裕舒转身要走,男人喊住他,又讲下去:“我老豆年轻的时候混黑 社会的,主要干催债,我从小就见过很多绝望的活不下去的人。但去死真的很难的,大多数人都依靠冲动。但林生不是,他太平静了,我没见过这么平静的但求死的人。”   张裕舒握紧了拳头,他对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说:“因为他从来都不在乎自己。”   “张裕舒?他要是真深情就不会找替身。”杨莫年有些轻蔑地笑起来。   林惊昼忍不住骂了一句:“你懂个屁。”   “人死了才说爱,失去了才想要追回。”杨莫年冷笑,“他跟我有什么不一样?”   “凭什么你跟林沚都觉得他好?”杨莫年提高了一点声音。   “因为他会尊重人。”林惊昼的脸冷下来,他懒得跟杨莫年装了,“林沚说的话你一点都没听进去,你有尊重过他的想法吗?如果林惊昼他妈的复活了,张裕舒不会跟你一样强求!”   杨莫年瞪着他:“强求?林沚他妈的爱我我算什么强求?张裕舒找你这个可笑的替身才是强求!”   “你不知道他有多可笑,几年前,他非要找人招魂!说要找林惊昼寻仇!可惜,林惊昼不会回来了,他要么就装深情一辈子!他最好做得到!”   林惊昼抬起手,毫不犹豫给了杨莫年一巴掌。   杨莫年这辈子没被人打过,他的脸向一边偏过去,整个人难以置信地僵在那里。   这一巴掌在紧闭的车子里听起来特别响亮,吓得司机都下意识减速。   因为减速,所以车子没能通过前面路口的绿灯。   林惊昼胸口剧烈起伏,他一字一顿地讲:“他做得到!”   后面有车靠近,前照灯格外明亮,林惊昼往后看了一眼,下意识按住了车把手。   杨莫年立马喊了句:“开车!”   紧接着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林惊昼。   林惊昼一脚踹过去,同时用力按下把手,他要感谢杨莫年那莫名其妙的自信,居然没绑住他的手,也没多派个人看着他。   可见被当成小白脸也有好处,这一瞬间,林惊昼突然轻松地笑起来。   他猛得推开车门,夜晚的风灌入,车子已经启动,发动机轰鸣,面前是黑暗的海,但林惊昼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第83章   林惊昼整个人摔了出去,膝盖猛得磕在沥青地面上,他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疼痛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来不及多想,几乎是凭借本能和意志力,强行把身体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听到刹车的声音,他下意识往后跑,但刚刚那一下摔得太厉害,骨头还没来得及归位,一动就疼。   后面那辆车的副驾驶车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了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林惊昼在这一瞬间思考这辆车是否有可能是杨莫年的同伙。   这是辆正红色的跑车,走出来的那个男人表情很诧异,林惊昼的直觉告诉他,绑架人的人,绝不会使用这么显眼的一辆车,还是敞篷的。   于是他喊起来:“救救我!”   跑车按起了喇叭,撕裂了这个夜晚,远处还有别的车在过来,杨莫年的车刹停了几秒,又快速地开走了。   林惊昼脱了力,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用手撑着地,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那个男人走过来扶他,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事?要帮你报警吗?”   林惊昼大口地呼吸着,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赶紧说:“手机借我用下!”   跑车暂时挪到了路边,男人把林惊昼扶到副驾驶坐下,他把他的手机递给他,又对驾驶座的男人说:“阿樟,查一下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林惊昼握着手机,第一反应是报警,但他连林沚现在这个身份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警察问起来,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   第二反应是要告诉蒋图南,可是他的手机在杨莫年那里,别说蒋图南了,连张裕舒的号码他都背不出来。   林惊昼崩溃地喊了一声:“我背不出电话号码!”   站在车外的男人留着长发,在脑后随意地绑着,他好心肠地说:“还是先去医院吧。”   说完,他就撑着车身,直接跨进后座。   被叫做阿樟的男人看林惊昼一眼,说:“不是有六人定律吗?我是做生意的,人脉还算广,要不我帮你问问?你描述一下你要找的人。”   林惊昼就说了蒋图南的名字。   “小蒋总啊,巧了,我还真认识。”男人有点得意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在通讯录里搜索出蒋图南的名字。   他把手机递给林惊昼:“悦界通行的小蒋总,没错吧。”   林惊昼这才认真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男人,他戴着眼镜,长相十分帅气,虽然年轻,但看起来很可靠。   他把敞篷拉了起来,然后打开导航,把车子重新发动。   第一个电话没有打通。   林惊昼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半,距离他们被绑架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这里是哪?”林惊昼问道,同时他打了第二个电话。   “密云,再开就要到密云水库了。”   开车的男人比较健谈,他笑着说:“我俩本来只是想开车兜兜风,后来一拍脑门又说想去看星星,就往这里走了,我们打算去密云天文台。”   “结果碰上你了,跟拍电影似的。”   “还好碰到你们了,积善行德还是有用的。”林惊昼第三个电话终于打通,蒋图南听起来刚被他吵醒,他的声音很低沉,同时也很疑惑。   “许总?”   “小蒋总,是我,许惊洲。”林惊昼言简意赅地说,“你别管我为什么用的别人的手机跟你联络,现在你哥最重要。我今天和他去医院找他妈妈,出来就被杨莫年绑架了。”   “什么?!”蒋图南简直是从床上弹起来的,“那你现在在哪?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了?”   林惊昼把他知道的事情都跟蒋图南交代了。   蒋图南飞快地起身穿衣服,他急匆匆地拿起另一个手机开始拨号,最后又问了句:“你还好吗?”   林惊昼呼出一口气,他有点感受不到疼痛了,他说:“我没事,都搭上好心人的顺风车了。”   后座的男人伸手接过手机,对蒋图南说:“小蒋总,这个小朋友交给我们就好,他刚刚从车上跳下来,我们先带他去医院。”   蒋图南“嗯”了一声,他找回了理智,声音也冷静下来:“多谢,梁老师。”   他挂了电话,又扯了几张餐巾纸,递给林惊昼:“擦擦汗。”   林惊昼抬起左手想要拿,胳膊一动就一股钻心的疼,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可能是脱臼了。”梁易舟看了眼导航,“马上到医院了,你忍一下。”   林惊昼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地说:“谢谢你们。”   “没事儿,我俩闲着也是闲着。”许培樟快乐提速,爽朗地说,“日行一善嘛。”   很快就到了医院,在光线充足的地方,林惊昼才发觉他两侧的胳膊上全是擦伤,胳膊肘破了皮,血都凝固了。还好他今天穿的是牛仔裤,腿没摔破,但是膝盖磕得全是淤青,触目惊心的一大片。   受伤最严重的是他的左臂,确实脱臼了,医生给他处理完,上了固定带,嘱咐他先静养三周。   他们走出医院,天已经蒙蒙亮了,林惊昼记挂着林沚,提出想再给蒋图南打个电话。许培樟看了一眼手机,说:“我刚刚跟小蒋总说过了,有什么新情况他会发我消息的,现在你需要的是休息。”   “我们也不着急回北京,我们去找个酒店,开个房间休息一下。”许培樟说。   林惊昼有些心神不宁,但许培樟说得也没错,他瞎着急没用。而且他们三个人几乎都是一夜没睡,当务之急是补充食物和睡眠。   许培樟选择享受,他订了附近一家温泉酒店,坐落于半山腰。   他开了两间房,把其中一张房卡递给林惊昼:“想吃什么就叫客房服务,好好睡一觉,别多想。”   许培樟把自己的手机号写给他:“有事随时联系我。”   林惊昼又道了谢,他倒是不饿,就是神经太过紧绷,他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四肢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处理过的伤口还在疼,林惊昼这才感到后怕,他本来想着等天亮了要给张裕舒打个电话的,但现在弄得这么狼狈,他又有点心虚。   困意袭来,反正张裕舒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林惊昼放弃挣扎,把眼睛闭了起来。   在快要入睡的那一刻,林惊昼突然想到,救了他的那两个男人,刚刚只要了一个房间,而且他们的左手上,戴着款式相同的戒指。   那个长头发的漂亮男人,看起来有点眼熟,但林惊昼还没能从记忆中搜索出他的名字,他就被睡眠吞噬了。   林惊昼是被电话吵醒的,他很困地接起来,是许培樟打过来的。   “出来吃饭吗?”许培樟有点抱歉地问,“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   林惊昼看了眼时间,已经是中午了,他也觉得肚子很饿,就说:“没有没有,我也该醒了。”   “那我们在中餐厅等你。”许培樟说。   林惊昼简单洗漱了一下,还好他伤的不是右手,虽然单手不太方便,但还不至于影响日常生活。   林惊昼进了餐厅,许培樟和梁易舟面对面坐着,许培樟弯着眼睛笑,撑着脸张开嘴,好像在撒娇让梁易舟喂他。   林惊昼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许培樟偏过头,冲他招招手。   “吃点什么?”许培樟把菜单递给他。   林惊昼注意到,两个人的衣服都换过了。   “可惜你手受伤了,我要的房间是有私汤的,泡一下很舒服。”许培樟说。   林惊昼点了一份面食,他再一次诚恳道谢:“真的谢谢你们,昨天要不是遇到了你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以后没准有机会能合作呢,别这么客气。”许培樟又看梁易舟,语调拖长了,“是吧,梁老师?”   梁易舟性格和他的脸一样,有些冷,但对着许培樟却很容易弯起眼角。   林惊昼眨巴眨巴眼睛,对他说:“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许培樟立马跟献宝一样凑过来:“你肯定看过他的电影啊。”   紧接着,他就跟报菜名一样,报了一长串。   林惊昼想起来了,那天他和张裕舒在酒店看电影,选片的时候,第一排热映电影海报上就是梁易舟这张脸。   “那还真四舍五入是同行。”林惊昼说。   许培樟健谈,一顿饭吃下来都没冷场时候,他一边说话还能一边关注梁易舟吃了多少,会很自然地把梁易舟不吃的食物挑到自己碗里。   快吃完的时候,许培樟接了个电话,表情变严肃了一点,他“嗯”了几声,然后把手机递给林惊昼。   “小许,你别担心,带走哥的那辆车我已经定位到了。”蒋图南说,“另外就是,安叔来接你回北京,他应该马上就到了。”   “张裕舒知道了?”林惊昼心里咯噔一下。   “他打你电话打不通,就问到我这里来了。”   “完了。”林惊昼深吸一口气,“我人没什么事,但胳膊脱臼了,他要是知道了不得杀了我……”   “要不我帮你找个地方避避风头?”蒋图南很抱歉地说,“把你牵扯进来了,真的很抱歉。”   “没事啦,我自己去跟他认错。”林惊昼咽了下口水,没什么底气地说,“事出有因,他会理解的。”   “我之后再谢你。”蒋图南说。   林惊昼挂了电话,看着碗里的面条,感觉是碗断头饭。   许培樟关切地问:“你怎么了?你朋友找到了吗?”   林惊昼深吸一口气:“有笔吗?我先写五百字忏悔书。”   许培樟还一脸疑惑,梁易舟倒是已经看透,他笑了笑:“看来是有人会担心。”   林惊昼点了点头,很崩溃地用手抓乱了头发:“要被骂死了。”   “骂你也是因为关心。”梁易舟说。   “对咯对咯。”许培樟立马接上,“我冬天不穿秋衣阿舟天天骂我。”   看他颇有点得意的表情,林惊昼怀疑自己看到了某种大型犬类。   安承志到了之后,林惊昼跟他们挥手告别,他俩说要留在这里度假两天,之后回北京再联络。   林惊昼一坐上车,就赶紧问:“张总现在在哪呢?”   “他这会儿正在飞机上呢。”安承志说。   林惊昼瘫在座位上,完全不想面对张裕舒,他的回避小人在他脑袋里疯狂飞舞,他真的很想逃。   但张裕舒会不开心。   林惊昼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想,算了,最坏的情况也就是angry且不亲他s e x,没什么大不了。   安承志送他去了一个酒店,是上次他和张裕舒住过的那家,林惊昼坐在沙发上等,心里疯狂盘算着,一会儿到底该怎么解释,才能降低张裕舒的怒气值。   他还没想好,房门突然“滴”了一声,然后门就被大力地推开,狠狠地拍在了墙上。   张裕舒大步走进来,他恶狠狠地盯着林惊昼,一把拉住他的右上臂,不由分说地,把人直接拽了起来。   林惊昼有点被他吓到,他赶忙说:“我没事,我可以解释。”   张裕舒充耳不闻,他扯着林惊昼,往外走。   林惊昼被他拉得脚步踉跄,他喊他的名字,但是没用,张裕舒铁了心不要理他。   林惊昼只好跟着他走,进了电梯,张裕舒也不松开手,他板着脸,表情阴森得像要把他杀了。   他按下了顶层按钮。   林惊昼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继续试图解释:“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那时候没多想,我怕林沚……我就是……”   电梯门开了,张裕舒粗鲁地拽着他,用动作打断了他的话头。   他们来到了酒店的天台,这栋楼很高,引来的风也格外大,一阵一阵扫过来,林惊昼几乎有些站不稳。   张裕舒勒住了他的腰,他抱着他,站到了天台的边缘。   林惊昼下意识扯住了张裕舒的衣袖,他的嗓子发紧:“张裕舒!你这是要干什么?”   这里太高了,人行道上的树都缩小成了蘑菇,眼睛望下去,连马路都看不清,他们的脚下,是无数高楼的头顶。   林惊昼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张裕舒满脸冷漠地看着他,勒在他腰间的手再一次缩紧。   “你不是想要死吗?林惊昼,今天我陪你一起跳下去。”    第84章   林惊昼愣了两秒,回过神之后很生气骂了一句:“我是被逼无奈才跳的车!你有病啊!”   他想走,但推不开张裕舒,他深吸一口气,又说:“别闹了,我们回去了。”   张裕舒死死抱着他,风把他的头发完全梳起,俊朗的眉眼,冷漠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美术馆陈列的雕塑作品。   林惊昼不知道他到底在发什么疯,这里真的太高了,显得旁边的栏杆特别矮,风只要再大一些,仿佛就能把他们吹落下去。   三十多层的高度,一定可以摔个粉身碎骨。   林惊昼打了个冷战。   “我没说今天。”张裕舒的声音冰冷到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的。   “林惊昼,你在办葬礼的时候就打算好去死了吗?”   林惊昼错愕地抬起脸,正好迎上张裕舒的眼睛。   仿佛一口深潭,要把他吞噬。   风还在吹,林惊昼感觉自己的体温在极速下降,从头到脚都僵寒极了。   “你找人给你收尸,写了遗嘱,办了葬礼,你早就计划好了要去死。”张裕舒伸出手,掐住他的下颌,强行把他的脸往外侧扭过去,让他的眼睛迎着高楼的玻璃幕墙。   “跳下去一定能死,要不要一起试试?”   张裕舒的语调无比平静。   林惊昼左手吊在那里没法动,右手又被张裕舒的胳膊牢牢箍住,他完全丧失了自主行动的能力,他看着脚下排列整齐的城市,眼眶慢腾腾地红了。   “不要。”林惊昼说。   “没听见。”张裕舒又带着他往外挪了半步。   这下真的感觉快要掉下去了,林惊昼的不安地吸着气,他有点崩溃地喊:“我说不要!他妈的不要!张裕舒!”   风那么大,张裕舒抱他抱得很紧,可是眼神太过冷漠,拥抱反而像捆绑,林惊昼眼睛红透了,他挣扎着,但是没用。   “放开我。”林惊昼咬着牙,瞪着他,仿佛一头困兽。   张裕舒用指腹用力捻过他的眼角,眼睛里满是恨。   “为什么要死?”   他们已经走到了最最边缘,栏杆正抵着林惊昼的胯骨,张裕舒步步紧逼,问他:“为什么要死?”   太高了,栏杆都有种摇摇欲坠感。林惊昼心跳如擂鼓,他整个人都被动地交付在张裕舒手里。   如果张裕舒放手,他就会掉下去。   张裕舒今天铁了心要求一个答案,他的表情太过可怕,如果林惊昼不回答,他看起来真的能和他一起殉情。   林惊昼的身体悬在半空,他开始发抖,呼吸艰难,他的眼神近乎在哀求,可是张裕舒残酷地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林惊昼的眼泪充满了眼眶,他的心理防线被高楼的风和张裕舒的眼睛击垮,他受不了得大喊起来:“因为我懦弱!我他妈活不下去了!所以我选了死!”   张裕舒猛得退后几步,松开了勒在林惊昼腰间的手,林惊昼腿一软直接跪下去,他揪住张裕舒的衣服,很绝望地大口呼吸着,像一条脱了水的鱼。   张裕舒眼眶也红了,他颤抖着声音说:“林惊昼,我恨死你了。”   他早就怀疑过,这些天的奔波,也有无数证据指向这个事实,但听到林惊昼亲口承认的这一时刻,他还是难受得想要把这个没良心的人掐死。   林惊昼死死地拉着他的衣服,杜鹃啼血一般地撕扯出一句话:“我现在不想死了小舒,真的,对不起我………”   林惊昼说不下去了。   张裕舒还是不愿意拥抱他,他拽着林惊昼回到房间,脸上的怒意丝毫不减。   终于没有风了,林惊昼却觉得身体还悬浮在半空,那种失重感折磨着他。他下意识向张裕舒靠近,他渴望他的温度,这样才能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着的。   于是林惊昼跪在张裕舒面前,用颤抖的指尖,扒拉他的皮带扣。   张裕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缓慢地吸了口气。   先是皮带被扔到地上发出铛的一声,然后是拉链被拉开的细微声响,张裕舒微微仰起脸,喉结上下滚动着。   他太生气,天台又带来另一份刺激,这两样东西都让他气血上涌,林惊昼的手一碰到他,他就立刻(应)了。   林惊昼跪坐在地上,张开嘴,无比迫切地,吞食下那份还没消散的恐惧。   张裕舒抓着林惊昼的头发,他看着面前的人,越看越生气,恨不得把他撕碎吃了泄愤。   他从香港那个神棍家里出来,刚走到楼下,就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张裕舒打开手机,看到林惊昼给他发的消息,说他正陪着林沚来医院找他妈妈。   他发了消息过去,林惊昼却一直没有回。张裕舒没回酒店,他和私家侦探分别,独自去了维多利亚港。   张裕舒站在那里,感受着维港的风,看着完全暗下来的霓虹城市,一阵浓烈的孤独感朝他袭来。   张裕舒不知道当年的林惊昼,到底是以什么样的一种心情站在这里。   他站了很久,久到高楼的最后一点灯光都熄灭了。海水不断地扑上码头,和石阶撞在一起,张裕舒闻到那股潮湿的气味。   他想到曾经看过的一本书里写,生命如此潮湿,寄生着各形各式的霉菌和藓病。   大概林惊昼的生命也是这样的东西,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内里全是虫子啃食的窟窿。   张裕舒最后还是有点不放心,他给林惊昼打电话,但是也没有打通。他没有林沚的联系方式,就给蒋图南打了一个。那时候蒋图南刚刚迈出家门,他说林沚和许惊洲被杨莫年绑架了。   “许惊洲现在没事,他跟承映传媒的许总在一块。”   张裕舒皱眉:“杨莫年还只抓一个吗?”   蒋图南如实告知:“他从车上跳下来了,正好碰上出门兜风的许培樟。”   张裕舒都没听到后面的半句话,这一瞬间,他仿佛被风打了个对穿。   “我恨死你了。”   张裕舒的手指穿插在林惊昼发间,他瞪着他,动作如同维港的潮水,猛烈地拍击着岸边的木桩,水珠四溅开。   张裕舒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看着林惊昼完全失神的双眼,恨都不够形容他的心情,那是比恨更浓烈的东西,让他痛苦,让他失控,让他变得不像自己。刚刚在天台上,有一瞬间,他真的想过,不如一起这么死了算了。   “把眼睛闭起来。”张裕舒哑着声音说。   林惊昼听话地闭起眼睛,张裕舒用手指碾过他被磨得通红的嘴角,最后按在他的泪痣上。   林惊昼有些不安,他的睫毛在微微打颤。他感受到张裕舒的愤怒,像水流那样,蒙住他的口鼻,让他窒息。   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到了地板上。   张裕舒又说:“张嘴。”   林惊昼被呛到了,但这种窒息感却让他感到安心,他终于从高楼上下来,可以跪在张裕舒的脚边。   最后张裕舒替他擦干净了脸,林惊昼忍不住开始哭,一开始是无声无息地流泪,后来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他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张裕舒终于愿意拥抱他,林惊昼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他觉得好难过,不是因为回忆起了自己的死,而是他感受到了,张裕舒对他那份说不出的心痛。 第85章   这天他们很早就关了灯,但躺在床上的两个人,谁也没有睡意。   下午林惊昼大哭了一场,张裕舒一直抱着他,给他擦了很久的眼泪,甚至哄了两句。   林惊昼哭完,整个人都是一种游离状态,他的灵魂好像跟身体断开了,只觉得很累很累,无法思考。   自从从这个身体醒来,他就没有再感受过这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张裕舒也是一样,他看起来同样疲惫,他很沉默,都没有继续追问林惊昼为什么要死的事情。   两个人心不在焉地吃了晚饭,潦草洗漱之后,就上床睡觉了。   林惊昼实在睡不着,左手又挂着固定带,怎么躺都不舒服。他煎熬地在心里数羊,直到听到了张裕舒平稳的呼吸声之后,他才悄悄下了床。   林惊昼穿着睡袍,他手伤了不方便,其实刚刚换衣服都是张裕舒帮忙的。   但他相当正人君子,手指都没在他身上过多停留。   林惊昼觉得憋闷,好像他们之间出现了隔阂。   林惊昼离开卧室,想找根烟抽,但没找到,他只好去拿张裕舒的外套,从他外套口袋里扒拉奶糖吃。   他蹲在那里,一边嚼一边叹气,头顶仿佛有一朵郁闷的乌云压着。   吃完了糖,林惊昼脑袋稍微清醒一些,他决定明天找时间跟张裕舒谈一下。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回卧室,刚走到门边,就看到有个人站在那里。   林惊昼被他吓了一跳,张裕舒面无表情的,简直像在梦游,他死死盯着林惊昼,像一堵墙壁。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张裕舒开口:“你去哪儿了?”   林惊昼有点尴尬:“我本来想去抽烟,但没带烟。”   张裕舒静了一会儿,才侧身让开一点,林惊昼重新爬上床,他心里乱,就背对着张裕舒躺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温热的胸膛贴了上来,张裕舒的手臂从他胸前穿过,将他整个人抱住了。   林惊昼的心脏猛得一颤,张裕舒手臂收紧,抱得格外用力。   林惊昼闭上眼睛,头往后靠,轻轻地嗅了嗅。他闻到张裕舒的呼吸和心跳,都是很用力的。   张裕舒偏过脸,咬住林惊昼的脖子。   林惊昼不敢动,心理上控制不住地有点害怕,但对象是张裕舒,又觉得无所谓。他甚至迷恋张裕舒带给他的疼痛。   他是有罪的,这已经是最轻的惩罚。   过了好久,张裕舒才松开他的咽喉,他的呼吸沉重滚烫,嗓音低沉:“你应该被我关起来,哪里都不要去。”   林惊昼想要蜷缩起身体,但是张裕舒完全掌控着他,他颤抖着声音说:“好。”   “把我关起来吧。”林惊昼抖得厉害,脸上的表情近乎决绝。   隔了一会儿,张裕舒叹了一口气,他用嘴唇贴住林惊昼耳朵后面的那块皮肤,留下了一个吻。   “是因为妹妹去世吗?”张裕舒问。   林惊昼怔在那里,张裕舒没说出口的责难和崩溃让他心如刀绞,可他的拥抱和吻又把他心上的褶皱抻平了,仿佛浸泡在温暖的潮水中。   林惊昼摇了摇头,他说“不是”,深吸一口气后,他又说:“不全是。”   房间里太安静了,北京的夜晚怎么会这么安静?林惊昼看着眼前沼泽一般的黑暗,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张裕舒的手表,秒针在一格一格前进,那是时间的声音,那是死亡后听不到的声响。   林惊昼突然悲从中来。   “你想说吗?”张裕舒竭力保持语气的平静,“你不想说,我暂时不问了。”   张裕舒给了他选择,给了他一次逃避的机会。林惊昼差点就要习惯性地回避问题,他知道,如果他现在拒绝了,他和张裕舒可以暂时假装这个问题不存在,和之前那样相处。   但这个问题永远存在,它是一根刺,穿透他,也穿透张裕舒。   如果他这次又逃了,那他真的太差劲了,他怎么配拥有张裕舒给他的那颗心?   林惊昼深吸一口气,他艰难地,用尽全部的勇气逼迫自己:“我想说,就现在。”   他们走到了外面,开了客厅的灯,在餐桌前,面对面坐着。   张裕舒给他倒了水,甚至贴心地,给他拿了两根烟。   林惊昼点了烟,用嘴唇裹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和张裕舒分手之后,日子就变得混乱不堪。   “大家总说,盛极必衰。”林惊昼微微仰起脸,苦笑着说,“但人生又不是简简单单一座山,人生是一座又一座的山脉,倒霉起来,能一屁股滑到谷底。”   “我们分手那一年年底,我去一个卫视的晚会唱歌,演出的时候我觉得耳朵不太舒服,但当时没有在意。结束之后,有庆功宴,我突然开始耳鸣,这种情况曾经也有过,音乐行业的从业人,长期暴露在过高的音量下,耳朵不舒服很正常。”林惊昼慢腾腾地说,“然后我就跟主办方说先回去了。”   林惊昼回去就睡了,第二天赶飞机回北京,快落地的时候,林惊昼发现自己有点听不清空姐的声音,但飞机上本来噪声就大,他也没放心上。但下了飞机,耳朵情况依旧没有好转,他想着着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压力太大,忙完了必须要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林忠明给他打电话,林惊昼捏着手机,发现自己怎么都听不清林忠明在说什么,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林惊昼去了医院,医生诊断他这是突发性耳聋。开药的时候,医生把他骂了一顿,告诉他,突发性耳聋拖着不治疗,一旦超过72h会有不可逆的伤害。   医生开了三天的药给他,让他回去注意休息,不能劳累,也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林惊昼吃了三天药,右耳的听力恢复过来,他顾不上复查,又飞去长沙录综艺了。   这个药是激素药,林惊昼吃了三天,胖了八斤,整张脸都肿了起来。   “后来那期节目播出,我被骂得可惨了。说我长得这么难看还营销美貌什么的。”林惊昼故作轻松地说,“也不怪他们骂,真的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可搞笑了。”   张裕舒一直看着他,他皱着眉,说:“我记得有一次,在一个活动上,我和你打招呼,你没有理我,那天你看起来很烦躁。”   林惊昼把手里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叹了口气。   “可我记得,那次活动我已经很久没见你。”张裕舒有些不忍,“所以说,你的耳朵,其实一直没有好,是吗?”   林惊昼半垂着眼睛,“嗯”了一声:“没多久就复发了。”    第86章   高强度的工作和不规律的生活,导致林惊昼突发性耳聋复发,这一次吃药也不管用,他只能住院挂水。   痊愈时间也长了很多,出院之后一个月,林惊昼的听力才慢慢恢复。   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医生给的建议是他应该暂停工作,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减少外出。   但林惊昼停不下来,一是很多工作都是早就定下来的,二是如果听力损伤不可逆转,那林惊昼会选择在聋之前,写更多的歌,唱更多的歌。   “突发性耳聋,不是字面意思上的耳朵听不见。”林惊昼摸了摸右耳,突然感到一阵庆幸,“主要症状是耳闷耳鸣,外面的声音进来,仿佛在耳朵里扭曲了一下,然后进入脑子里面,疯狂地回响。”   其实这也不是最大的困扰,长时间的耳鸣,造成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问题。谁也受不了脑子里跟有辆火车一样,不分昼夜地吵闹。   林惊昼睡不着觉,写不了歌,严重的时候连演出都做不了。   林惊昼变得不那么好相处,与他合作的人说他太过独裁专制,不近人情。但那时候他真的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他只是想把每一首歌都做到完美。   耳鸣和听不清声音折磨着他,病痛有时候会控制他的情绪,所以有些人说他喜怒无常,脾气很坏。   “你和石星认识的那个音乐节,后来下了很大的雨,我摔了话筒,少唱了一首歌。很多人说是因为天气,设备淋坏了。其实不是。”林惊昼点燃第二根烟,他像个雕塑那样凝固在那里,任由指尖的烟慢慢燃烧下去。   “我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到,唱不了了。”   张裕舒记得那天,有很多人说林惊昼耍大牌,下个雨而已,大家也一直站在雨里听。   一个月后,张裕舒的账户里收到了一笔166块的退款,来自那场音乐节,备注里写着:“抱歉,少了一首歌”。   林惊昼拿起烟,送到唇边,他的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这时候,他一点都不像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   张裕舒又想到了那张照片,黑白色的林惊昼,忧郁的表情,破碎的心。   他的喉咙发紧,说:“别抽了。”   林惊昼缓慢地把烟吐出来,他冲着张裕舒笑了笑,然后把烟叼在嘴里,伸手过来,用手腕内侧轻轻碰了下张裕舒的额头。   林惊昼去医院治疗,但没有太大成效,医生建议他佩戴助听器,他的耳朵只会越来越坏。他没法接受,他说他宁愿做聋子,也不愿意戴着助听器被所有人可怜。   林惊昼暂停了所有工作,他回到重庆,陪妹妹住了一段时间。   期间他也常去爱兰中心帮忙,机构里的孩子多是唐氏儿,林惊昼和他们相处很开心,哪怕他偶尔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那些孩子也毫不在意,总是给林惊昼微笑和拥抱。   林兰快要三十岁了,奶奶在三年前去世,现在林惊昼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她。他工作忙,一年能见到她的次数很少,每次他要走,林兰就会拉着他问,哥哥,下一次你什么时候回来?   林惊昼会说,他很快就回来。   那一次在重庆,林惊昼想了很多很多。以前他怕妹妹会因为这个病忘了他,现在他更怕他会死在林兰前面。他联系了律师,卖掉了很多歌的版权,并且提前立了遗嘱。   林惊昼回到北京,开始闷头写歌,他的耳朵时好时坏,他没法认真创作,那些噪音让他发疯。   林兰打电话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林惊昼看了日历,说会在她生日那一周回家,让她乖乖等他。   临行前几天,工作上有点事,林惊昼想着反正赶得上林兰的生日,就把机票往后改签了两天。等到真要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林惊昼正在收行李,突然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林兰心脏病突发。   他刚刚赶到机场,电话铃声又响起,这次是说,没能救回来。   林惊昼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静止成一座石像,他茫然地抬起头,听不见任何声音。   林兰的葬礼是邓衍云帮忙办的,全部的装饰都选择了很明亮的色彩,目之所及,五彩缤纷。   爱兰中心的孩子们都来参加葬礼了,他们不懂什么是死亡,邓衍云说,林兰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四季如春,所有人都幸福快乐。   林惊昼站在一旁,他瘦成了一条漆黑的影子,连哭都哭不出来。   林兰的葬礼结束后,邓衍云来找他,林惊昼看着她,情绪崩溃。   “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没有改签机票,林兰发病的时候我就在家里了。”   “这样她就不会死………”   邓衍云伸手抱住他,斩钉截铁地说:“妹妹走了我也很难过,但这不是你的错。”   林惊昼听不进去,他坍塌下去,跪在地上,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粉色的发夹。   那是最后一次见面,林惊昼要回北京了,他坐在门厅里穿他那双特别难穿的靴子,他的头发留得有些长,低头就挡住视线,拨到耳后又滑落下来。特别烦人。   林兰在这个时候走过来,她拿下自己头上的发夹,有点笨拙地给林惊昼别上了。   林惊昼就这么戴着她的发夹回了北京,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和林兰说,拜拜,哥哥很快就回来。   邓衍云太了解他,她让他不要自责。   “林兰因为你的保护,有很幸福的一生,惊昼,不要苛责自己。”   林惊昼怀抱着林兰的骨灰,面如死灰,他什么也听不进去,最后说:“我想去看看神山。”   他再一次回到德钦,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五年,这一次他终于完成了当初因为张裕舒搁置的计划。他在飞来寺转车去西当,然后从西当徒步进入雨崩。   来雨崩的有两类人,一类是来徒步的游客,另一类是来朝圣的藏民。   他一路上碰到了很多个这样的藏民,他们很好辨认,高海拔的日照和山间的风,赋予他们和高山一样辽阔坚定的气质。   林惊昼对他们说扎西德勒,藏民也如此回应他。   林惊昼的耳朵时好时坏,他在雨崩的夜晚外出游荡,神女峰矗立在那里,月光洒落,如同薄纱,流光溢彩。   林惊昼仰望着她,仿佛能听到神山正向他低语。他想起张裕舒说过的话,他说能看到日照金山的人会得到幸福。林惊昼匍匐在神山脚下,向她叩拜。   他说,我已无法获得幸福,如果可以,那这份幸福就给张裕舒吧,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因为张裕舒………”   林惊昼心如刀绞,他一字一顿地说。   “张裕舒是一个光明的人。”   林惊昼离开雨崩,他的确没有得到救赎,他的右耳听力急速下降,他开始列一个清单,他要做完这些事,然后迎来死亡。   第一件写下的事,是再见一次张裕舒。 第87章   张裕舒中间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   过往的那些痛苦,绝望,林惊昼讲得那么轻描淡写。   张裕舒很想让他别说了。   林惊昼的手肘撑在桌上,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中,右手在脸上来回摩挲了几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概就是这样吧,也有点记不清了。”林惊昼勉强笑了笑。   张裕舒觉得身体很冷,他坐在那里,浑身都僵硬。他怀疑过林惊昼是不是生了病,他想过抑郁症,或是双相,也想过那些治不好的绝症,罕见病,唯独没想到他是耳朵出了问题。   “我之前真的没法跟你说,毕竟这病又不会死。”林惊昼惨淡一笑。   张裕舒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把他攥紧的手指掰开了。   无力感几乎要把张裕舒吞没,命运怎么能对林惊昼这么坏?   他当然知道,对于林惊昼来说,耳朵听不到了,还不如死了。   他的热爱他的理想他所有的成就,都被命运判了死刑。   “听力损伤其实是歌手的职业病,程度不同而已,但没有谁活不下去。”林惊昼深吸一口气,他说,“抱歉,我太懦弱了。”   张裕舒猛得站了起来,他表情难看得像是要哭出来,他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可是心脏太疼了,让他失去语言。   林惊昼微微仰起脸,努力露出一个微笑。   张裕舒眼眶一热,他扭过脸,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辨,他握紧了拳头,但也无法控制那滴眼泪滑下来。   林惊昼走到他面前,伸手捧住张裕舒的脸,柔声说:“小舒,不要哭。”   张裕舒挣脱他的手,咬着牙道:“谁哭了?”   林惊昼偏过脸,吻住了那滴眼泪,同时他伸出手,摘掉了张裕舒的眼镜。   林惊昼沿着眼泪滑下来的路径,一点一点往上吻。   他攀着张裕舒的肩膀,慢慢踮起脚,最后在他的眼角轻轻一碰。   “宝贝,不哭了。”林惊昼轻轻地说。   张裕舒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用两只手捧住林惊昼的脸,和他额头相抵。   张裕舒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不停地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林惊昼的脸,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他说:“对不起。”   林惊昼很温柔地看着他:“你有什么好抱歉的?”   张裕舒心脏痛得无法呼吸,他按住林惊昼的后脑勺,紧紧拥抱住了他。   “就算我的葬礼上,你跟我好好说话了,我也会死的。”林惊昼笑着说,“不关你的事。”   张裕舒气得用拳头锤了林惊昼的后背两下,他有些哽咽,但听起来还是怒气冲冲的:“不准再说死不死的。”   林惊昼“嗯”了一声,用右手拍拍他的背,轻松地说:“小狗,尽管我也不太想,但你得放开我了,我的左手被你压得好痛。”   张裕舒这才想起林惊昼的胳膊还绑着固定带,他赶紧松开手,没好气地说:“你再敢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我就把你绑起来。”   林惊昼大腿靠在桌子上,弯着眼睛笑,神情有点暧昧:“听起来不错,我们下次试试。”   说完,他还用脚尖碰了碰张裕舒的小腿。   张裕舒深吸一口气,心想,这人还要不要脸了?   他还没来得及骂他,林惊昼的表情又变得很严肃:“你放心,现在我不想死了。”   “我现在身体健康,吃得好睡得香,事业顺利,还那么年轻。”林惊昼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有家人,也有朋友。”   “我还有,你………”说到这里,林惊昼有些没底气,就加了一句,“你这么好的老板。”   张裕舒皱起眉,意有所指地重复:“老板?”   林惊昼眼神荡开,看起来有点无措。   张裕舒叹了口气,说:“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啊?”林惊昼眨了眨眼,表情变得茫然。   张裕舒盯着他,见他不回答,目光就变得有些阴沉。   “你在邀请我同居吗?”林惊昼回过神,他有些雀跃,眼睛里冒出很多期待。   “是啊。”张裕舒没好气地抱起胳膊,说,“睡也睡了,亲也亲了,我还只是你的老板吗?”   林惊昼看着他,歪了下头,冷不丁来了句:“老公。”   张裕舒呼吸一滞,隔了两秒,挤了一句:“睡觉了。”   说完他扭头就走,林惊昼憋着笑,跟在他屁股后面,又说:“老公,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语气飘忽,尾音上挑,特别烦人。   张裕舒忍无可忍,他回过身,用胳膊勾住林惊昼的脖子,把他拖回了房间。   第二天林惊昼醒过来,张裕舒已经起来了,他站在露台上打电话,表情很严肃。   林惊昼没过去,他隔着玻璃看张裕舒,放松地打了个哈欠。   张裕舒余光瞥到他,脸上的表情松了下来,他又说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   “早啊。”林惊昼睡得挺好,昨天那些话说出来了,他变得很轻松。   张裕舒走过来,看他的胳膊,又问:“胳膊还好吗?”   “没事,不疼了。”林惊昼说。   张裕舒呼出一口气,然后又皱眉,恶狠狠地讲:“疼死你才好。”   林惊昼心虚地转移话题:“我饿了。”   他们把早饭叫到房间,林惊昼吊着一只手,慢腾腾地喝粥,问他:“小蒋总那边有消息了吗?”   “他说知道林沚在哪了,昨天连夜过去了,你不用担心。”张裕舒说。   一想到这事,林惊昼就来气:“杨莫年这个傻逼,我一巴掌扇少了。”   张裕舒瞪他一眼,林惊昼立马装乖,冲他比了个心。   “今天我帮你去收东西。”张裕舒说。   “这么着急吗?”   张裕舒“嗯”了一声:“明天我要去出差,你有事就给安叔打电话,姜苑也行。”   林惊昼比了个OK。   吃完早饭,他们就一起去了林惊昼的房子,他搬起来很容易,因为上次打包好的行李他还没全部拆开,稍微收拾一下,重新搬上车就好了。   那把摔破的琴,最后是张裕舒帮忙拿下楼的。林惊昼跟在他身边,说:“那个涂鸦是林兰画的,那天我心情不好,还冲她发火了。”   “我是个特别差劲的哥哥。”林惊昼有些郁闷。   “是啊。”张裕舒毫不留情地讲,“整天妄自菲薄,不停内耗。”   林惊昼咬了咬牙:“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谁要安慰你?”张裕舒鼻孔出气,“等你什么时候知道珍惜自己了,我再安慰你。”   林惊昼贴了一身膏药,没法反驳,嘴上还犟着在跟他吵,心里却觉得热热的,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捧着。   林惊昼使劲眨了眨眼睛,心想,这个年轻的身体泪腺怎么这么发达,最近动不动就想哭。   真奇怪,以前再难受再痛苦,他也能咬着牙忍下来,现在被人珍惜和心疼了,反而忍不住想要流眼泪。    第88章   张裕舒单独叫了一辆车给林惊昼搬东西,他们坐的这辆车上只放了两把吉他,一把是有涂鸦的,另一把是张裕舒送的。   张裕舒住的地方离公司不远,小区位置很好,周边设施都很齐全。   小区大部分是洋房,密度低,绿化多,这一幢一共六层,张裕舒住在五楼。   “这里的顶楼我也买下来了,但一直没有装修。”张裕舒按了电梯,说,“哪怕以后被媒体拍到,解释起来也容易,就说是你买的。”   林惊昼感觉额头出现硕大一滴汗:“我买得起吗?简直是坐实我在傍金主啊。”   “你想要红起来还不容易吗?”张裕舒看他一眼,“你的实力,加上公司的营销,三个月我就能让你比余深红。”   林惊昼不假思索地说:“其实我不想红了。”   张裕舒一愣:“你不想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唱歌吗?”   电梯里有一面镜子,张裕舒不用转头,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他。   林惊昼站在那里,他似乎长高了一点,整个人挺拔修长,虽然吊着手,但不显柔弱和病态。他很洒脱地笑:“录《顺流而下》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在哪里唱歌都可以,只要是真诚地演绎,就可以让人幸福。”   “而且以前,我可能太在意让别人喜欢我这件事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林惊昼潇洒地走出去,又回过头冲张裕舒笑:“现在这样很好啊。”   张裕舒用的是密码锁,他没着急开锁,而是先选择了录入新的指纹。   林惊昼把手指按上去的时候,张裕舒接上刚刚的话题:“既然不准备搞事业,那你还是学习吧,今年高考你先去体验一下,明年争取考上央音。”   林惊昼一脑门问号:“不是,你知道我连高中都没考上吗?”   “文化课稍微好点就行了,我会给你找家教的。”张裕舒一脸淡然,“实在不行,也有封闭式补课班。”   “你就不能给学校捐一栋楼,然后让我无痛入学?”林惊昼不着调地说,“你不是霸总吗?”   “那不是坐实你在傍金主吗?”张裕舒原话奉还,又加了一句,“除非你准备做我的干儿子。”   “靠。”林惊昼骂了一声。   指纹录好了,张裕舒把门打开,林惊昼有些好奇地走进去,一边换鞋一边已经四下张望起来了。   张裕舒的家和他想象得一样,风格极简,客厅布置很明亮,东西不多,摆放都很整齐。   “阿姨定期会过来打扫。”张裕舒拿了一双新的拖鞋出来。   林惊昼换好了鞋,问他:“我能随便看看吗?”   “随意。”张裕舒拿了两个杯子,倒了水,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张裕舒的家没多少个人特色,装修简单,可以去做商场的样板间。   张裕舒简单介绍:“布局我改过,只有一间卧室,次卧改成书房了,剩下的是衣帽间和影音室。”   “影音室?”林惊昼来了兴趣,“你用来看电影的吗?”   张裕舒“嗯”了一声:“偶尔也打游戏。”   这点林惊昼倒不意外,以前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张裕舒也会像普通男大学生那样,去网吧联机打游戏。   后来张裕舒毕业,一个人住在上海,林惊昼怕他无聊,送过他一个掌机,他们一起玩过几次,但张裕舒老骂他玩得不好,他就很记仇地不要跟他玩了。   “能进去看看吗?”林惊昼语气有点小心翼翼,好像打开的不是影音室,是张裕舒的心。   张裕舒伸手,按下门把。   这个房间有一块很大的投影幕布,还有一台可移动的电视机,旁边是一排书架,林惊昼注意到,书架旁边,还有一台黑胶唱片机。   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放了一个双人沙发,旁边是一个放满书的小书柜,还有一盏落地台灯。   这个房间看起来很温馨。   林惊昼被那台唱片机吸引,他脱了鞋,踩在地毯上走过去,发现旁边的书架上不止有电影光盘,有一层上还放了他的专辑,按照发行时间排序,不同版本的都有,有些甚至是重复的,放了满满当当一整层。   林惊昼呆了呆:“你怎么有这些?还不止一张?”   “几年前你有个铁杆粉丝脱粉,我全买下来了。”张裕舒淡淡地说。   林惊昼心里五味杂陈,嘴上还在故作轻松:“傻子,这些都是cd,你用黑胶唱片机怎么播放啊?”   “你那几张黑胶我也有。”张裕舒弯下腰,从柜子底下拉出一个筐子,里面除了黑胶,还有一大盒拨片。   那是林惊昼的演出纪念拨片,在那套房子里,被林忠明偷走之后拿出来拍卖,最后被张裕舒买了回来。   林惊昼蹲下来,拨了拨那堆拨片,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裕舒把唱片机打开,移动唱杆,不紧不慢地按下了升降开关。   黑胶开始转动,音乐声轻柔地流淌出来。   这是林惊昼发布的最后一张专辑,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里创作的,《日后常相见》是最后一首歌。   大家评价说,这是林惊昼最温柔平和的一张专辑,都不太像他了。   林惊昼仰起脸,跟着音乐声轻轻哼唱,第一首歌很轻快,让人有跳舞的冲动。   林惊昼拉住张裕舒的手腕,带着他,迈着小碎步,随着音乐的节奏转圈。   歌词他已经记不清,就乱哼哼,张裕舒纵容地看着他,跟着他的动作,左摇右摆。   看他那高兴的样子,他也下意识弯了弯眼角。   林惊昼有些忘情,跳到最后脚后跟撞到一个东西,他一下子重心不稳往后倒,张裕舒眼疾手快扯住他,林惊昼却眨眨眼,很缺德地猛得一扯,存心要两个人一起摔倒。   张裕舒怕他摔到受伤的胳膊,就一把抱住了他。   他们一起跌进沙发里。   林惊昼笑得很开怀,他说:“有人骂我这张专辑太平庸呢,可是我知道我写得很好,因为听起来会觉得幸福。”   他的眼睛很亮,讲这番话时,满脸自信又有点小得意,看起来特别鲜活。   张裕舒看着他,突然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很用力的一个吻,林惊昼一开始享受,后来有些呼吸不畅,但张裕舒不放过他,把他吻得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   林惊昼有点窒息,右手在身侧扑腾了几下,按到了沙发扶手上的一个小洞。   他有些诧异,就用手挡住了张裕舒的眼睛,偏过头去看。   张裕舒不高兴地张嘴,作势要咬他。   刚开始进门,林惊昼没太在意这个沙发,现在才觉得眼熟。   “这个沙发不会是……”林惊昼看到了扶手上的破损,一个小洞,边缘像是烧焦了。   张裕舒直起身,脱离他的手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淡淡地“嗯”了一声。   张裕舒在上海做节目的时候,自己租了一套公寓住,林惊昼去过几次,当时他嫌弃原来的沙发太硬,就给张裕舒买了一个新的。   有一回他点了烟,窝在沙发一角看新写的歌的初稿,连轴转了好几天,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手上的烟就掉在扶手上。   张裕舒洗完澡出来看到了,赶紧拿旁边杯子里的水浇灭烟头,又把林惊昼推醒,特别生气地骂他,问他是不是想把自己烧死?   林惊昼有点懵,他看了看手,又看了看那根湿透的烟,然后梦游一样地拿了张裕舒手里的杯子,把里面的水喝掉了。   张裕舒被他气死,和他大吵一架。   布艺沙发扶手上就留下了一个烟疤,林惊昼那时候说重新买一个,张裕舒以浪费钱为理由拒绝了,又说正好让林惊昼长个教训,不要再做这么傻逼的事情。   这个沙发,现在居然出现在了张裕舒北京的家里。   林惊昼有些呼吸不畅,声音艰涩:“你怎么还留着它?”   张裕舒半垂着眼睛,说:“没有买到比它坐着更舒服的沙发了而已。”   林惊昼深吸一口气,他勾住张裕舒的脖子,仰起脸,在他嘴唇上印了一下。   然后郑重地说:“我爱你。”   张裕舒愣在那里,好久才回过神,他伸出双臂把林惊昼抱住,吐出一口淤积的气。   “再也不准走了。”张裕舒说。   林惊昼用脸颊蹭蹭他,“嗯”了一声,他许下承诺:“再也不会了。” 第89章   张裕舒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他给林惊昼留了一部手机,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过两天回来,手机绑的我的卡,随便花,密码和锁屏一样,自己猜。”   林惊昼想也没想按了四个零试图开锁,但手机震了一下,显示密码错误。   居然不对。   林惊昼咬了咬牙,想着这一定是张裕舒在报复他。   于是他开始试张裕舒的生日,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日期,分手那天,然后手机就被锁定了。   林惊昼崩溃地喊了一声,把手机想象成张裕舒的脸,朝他竖中指。   林惊昼不想试了,爬起来先去洗漱,然后去厨房找东西吃。   张裕舒没打算让他饿死,冰箱里有做好的三明治,卖相一般般,但分量放得很足。   林惊昼正嚼着三明治呢,手机响了起来,没良心的人打来了电话,上来就问他:“密码试出来了吗?”   林惊昼翻了个白眼,说:“没有,我再试错一次它就要爆炸了。”   张裕舒心情很好地轻笑一声:“你不如想简单点。”   “如果是四个1我就要生气了。”林惊昼咬了咬牙。   张裕舒无所谓地讲:“生气就生气。”   “烦死了你。”林惊昼听到张裕舒声音里的笑意,没好气地把电话挂了,然后输入四个1,手机果然解锁了。   林惊昼又给张裕舒把电话拨回去:“你是不是在报复我?因为那个密码箱。”   “小气鬼。”林惊昼骂他。   张裕舒不为所动,很记仇地重复林惊昼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你看吧,我就说要想得简单点。”   林惊昼又把电话挂了。   幼稚鬼。林惊昼点开通讯录,翻了翻,里面存了安叔和姜苑的号码,但没存张裕舒自己的,林惊昼顺手点了保存,噼里啪给他打备注。   “小气鬼小舒”   还在后面添加了一个emoji的小狗。   林惊昼闲得无聊,给姜苑打电话,约她出来吃东西。   姜苑幽怨地来了一句:“洲洲,今天周三啊。”   林惊昼“呀”了一声,又笑了:“这不是正好吗?张裕舒出差去了,他让我有事给你打电话,你这是公事外出,快点收拾一下,我们去喝杯咖啡。”   姜苑提着电脑包出现在咖啡店,林惊昼已经到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笑着冲她招招手。   “我第一次觉得,做张总助理还挺爽的。”姜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那种早下班的快乐。   林惊昼把点菜的平板递给她,更得意了:“随便点,我们还可以刷张总的卡。”   于是姜苑毫不客气,点了店里最贵的芭菲,林惊昼要了一艘布丁船,还有一杯气泡水。   “洲洲,你手怎么了?”姜苑问他。   林惊昼展示了一下他的固定带,笑着说:“我英雄救美,见义勇为,结果胳膊脱臼了。”   姜苑皱起脸替他疼。   林惊昼装酷:“我没事儿,不疼。”   甜品摆上了桌,这家店做得很精致,颜色和造型都很漂亮。   林惊昼掏出手机拍照,还在镜头前伸手比了个耶,他给张裕舒发短信:“你的小助理借我了,我们在吃蛋糕。”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姜苑告诉林惊昼,她马上要转岗了。   “其实做张总的助理也挺好的,不用动脑子,但他跟我说这样发展太局限。”姜苑撑着脸,“上次做了春天音乐会,我发现我对活动策划还挺感兴趣的,就跟他提了。”   “所以在招到下一个助理之后,我就要换岗位了!”姜苑有些跃跃欲试,“工资也会高一点。”   林惊昼和她碰杯,特别高兴地说:“祝贺你!你好厉害!”   既然谈到了张裕舒,林惊昼就顺势问道:“你觉得你老板是个怎么样的人啊?有什么优点吗?”   姜苑歪头想了想:“他有整理癖和强迫症,不过张总虽然看不顺眼我们这些喜欢乱放东西的人,但他从来不会用领导的特权让我们收拾整齐,这点我觉得很好,他没有爹味,从来不说教,骂人也不会人身攻击。”   林惊昼笑了,他说:“确实诶。”   因为他就是那个最喜欢乱放东西的人,张裕舒总是跟他在身后默默收拾。   “人也大方,加班补贴和调休假都给得很爽快。”姜苑越说越觉得自己背叛打工人,赶紧开始说缺点。   “就是太严格了,有点完美主义,有一次我改文件都改哭了,张总倒也没骂我,一句话没说,拿起我的电脑,咔咔咔就帮我改好了。”   林惊昼托着脸,他想象着一个流泪猫猫头旁边是张裕舒面无表情的脸,他忍不住笑出声。   布丁被他挖出一个坑,林惊昼还挺喜欢听姜苑说张裕舒的,有种不一样的视角。   “那他有什么爱好吗?之前我去公司,有个姐姐说他休假喜欢去爬雪山。”林惊昼又问。   姜苑点点头:“其实第一次听说我都不太敢信,毕竟张总很严谨,不说话整个人气质也相当精英,居然会有这么疯狂的爱好。”   “不过现在想想,他喜欢挑战也很正常。”姜苑压低了声音,“有时候我见他真的蛮怕的。”   林惊昼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回家之后,林惊昼在张裕舒的房子里到处转,但张裕舒不像他对什么都留恋,去个新地方都要捡块石头带回去。   他的东西很少,纪念性质的物品家里几乎没有。   林惊昼窝在沙发里挑了部电影看,摇摇晃晃的镜头,影片里还有人在头上顶了个锅子。   他看着犯困,又撑着精神继续看。之前没住在一起不觉得什么,现在张裕舒不在家,林惊昼觉得很不适应。   电影没看完,林惊昼又站起来,他游荡到衣帽间,拉开衣柜,看到一水儿的衬衫和西装,他很嫌弃地皱眉,然后把半个人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张裕舒第二天就回来了,林惊昼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听到门开的动静,就一骨碌爬了起来。   张裕舒拎着一个包,西服外套挂在臂弯,衬衫衣袖挽着,领带也没有打,满身青春气。   他今天没有用发胶,一头的顺毛,随着他换鞋的动作,头发蓬松地弹起,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林惊昼走过去,很稀奇地说:“啊呀呀,今天怎么不装大人了?”   张裕舒白他一眼,特别顺手地揉林惊昼的头发,用的力气很大,像是在故意报复。   “我回来了。”张裕舒说。   张裕舒从包里拿出一个手机,递给他。   那是林惊昼的手机,被杨莫年拿走的那一个。   “林沚没事了?”林惊昼立马反应过来。   张裕舒点点头,他无比自然地拿起林惊昼放在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你出差是去办这件事吗?”林惊昼问。   张裕舒把水喝光了,满脸不爽地讲:“对啊,我特意去揍了杨莫年两拳。”   林惊昼简直要笑死,故意夹着嗓子说:“老公,你也太棒了吧!”   张裕舒被他恶心到,他掸了掸头发,又说:“我去趟公司。”   “你要不要这么工作狂啊?”林惊昼不满地说,“我一个人在家好没劲的。”   “我这不是回来了一下吗?”张裕舒提了下嘴角,又很快放下,“确认一下你是否存活。”   这话说的,好像林惊昼是他养的一只猫,百忙中要回来给他添水加粮。   林惊昼扯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撒娇:“再陪我十分钟。”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裕舒,笑着说:“很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样子。”   林惊昼伸手想摸张裕舒的头发,鼻孔突然一阵刺痛,他看到张裕舒的表情变了,一阵血腥味漫开。   林惊昼茫然地捂住鼻子,他的鼻血沿着指缝渗出来,鲜红色的。   张裕舒明显被他吓到了,他赶紧扯了纸巾,递到林惊昼面前。   林惊昼微微仰起脸,按住了鼻子,他一手的血,看起来有点吓人。   “怎么回事?”林惊昼觉得有点好笑,“我有这么没出息吗?”   张裕舒很紧张,他紧盯着林惊昼,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林惊昼摇摇头:“可能是天气太干燥了。”   临时出现了这么一个小插曲,张裕舒决定不去公司了,他拿了电脑,居家办公。   林惊昼洗了手,又洗了脸,走到张裕舒面前,说:“流个鼻血而已,现在已经止住了。”   张裕舒看他一眼,“嗯”了一声,又说:“这周末去医院复查你的手臂,顺便去做个体检。”   “你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了。”林惊昼有点防备地抱起胳膊,他最讨厌去医院,一听这个提议就拒绝,“我身体可好了,能熬两个通宵。”   张裕舒面无表情地说:“你应该知道突发性耳聋和熬夜是成正相关的吧。”   林惊昼被他噎住,没底气地讲:“我最近也没熬夜。”   “就这么定了。”张裕舒铁面无私地讲。   所以这个周末,林惊昼被张裕舒押着,吊着手,把能做的项目都做了。   直到体检报告出来,林惊昼才觉得张裕舒吊着的那根心弦松了。他用手指头敲敲张裕舒的膝盖,笑着说:“我都说没什么问题了。”   张裕舒嘴角拉平了,说:“你维生素d重度缺乏,明天开始晒太阳,保证充足光照。”   林惊昼凑过来看报告,又在手机上搜索,恍然大悟:“我就说最近老觉得睡不醒呢。”   张裕舒无奈地看他一眼。   林惊昼伸手抽走体检报告,扔到一边,表情很认真:“好了,体检报告都说我很健康了,你现在能放心跟我做( )了吗?”   他用手指挠了挠张裕舒的膝盖,故意露出一个纯真可爱的表情,声音轻飘飘:“宝贝儿,别忍了。”    第90章   林惊昼吊了二十多天的胳膊,第四周的时候,医生跟他说可以复健了。   于是张裕舒给他联系了另一个医院,做康复治疗。   时间很快就到了五月底,中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因为伤了胳膊,林惊昼停了大部分的工作(本来也不多),比较重要的事就是去给余深做了他北京场巡演的特别嘉宾。   效果很不错,大家的尖叫声都特别大,特别是两个人合唱对视的时候。   余深的公司当然又买了热搜位,顺便宣传了《顺流而下》这档节目。   林惊昼这才知道,他和余深是有个cp的,名场面就是《乐动心声》决赛公布名次后,他俩的那个拥抱。   林惊昼本着求知精神问张裕舒:“那《顺流而下》我做嘉宾的那一期播出后,大家是不是又有得磕了?”   张裕舒点头:“余深公司就是很爱炒作,但炒得太厉害没好处,粉丝容易走极端。”   “那你是什么态度?”林惊昼问。   “大家爱看,多点讨论度挺好的。”张裕舒平和地讲,“不过我不会加入他们炒cp。”   林惊昼半眯起眼睛看他:“吃醋啊?”   张裕舒没表情地讲:“我哪有这么小气。”   “这钱拨给你做歌你不是更高兴?”张裕舒说。   林惊昼捧住他的脸,响亮地亲他一口。   林惊昼已经拆了固定带,可以简单提一点重物,完成日常生活起居。但两个人刚搬到一起住,像是要补偿曾经因为距离缺失的热恋期,只要张裕舒在家,林惊昼基本就处于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状态里。   除了做( )的时候,张裕舒总担心他压到胳膊会耽误恢复,总让林惊昼在上面,动作也温和很多。   林惊昼一开始不喜欢这个姿势,但试了几次之后,逐渐摸到门道,也尝到了折磨张裕舒的趣味,有时候也爱故意使坏。   他今天约了林沚见面,又亲了张裕舒一口,戴了顶帽子就出门了。   上次杨莫年发疯绑架林沚的事,张裕舒过去的时候,林沚已经被蒋图南接走了。   所以张裕舒也不知道太多细节,林惊昼见了林沚,也不想跟他提不开心的,就没细问。   不过杨莫年最近日子确实不好过,先是他打人视频被曝光,然后一石激起千层浪,曾经他订婚又临时悔婚的事情被翻出来讨论。   女方倒是很坦荡,被人问及,也是简单回应,说当时了解不多,被家里推着走,直到后来觉得不合适,也是当断则断了。网友讨论归讨论,但杨莫年已经与她无关,一桩年少往事而已。   麻烦也不止这点,最要命的是杨莫年最近要上映的一部电影的投资方正在被警方调查,连带他也有麻烦。   林惊昼知道之后觉得很痛快,他跟张裕舒说,杨莫年配不上林沚。   好在林沚看起来精神不错,他说他已经跟他妈妈见过面,虽然狠狠挨了一顿骂。   他又说他之后要开始做疤痕修复的手术,顺便要轻微整一下容。   林惊昼听着觉得不是滋味:“那之后呢?你准备做什么?”   “如果出车祸前算我的前半辈子,那我好像把所有的时间和心力都奉献给了演戏。”林沚笑了笑,“我真的很喜欢演戏,你应该能懂,就像你热爱音乐一样。”   “不过我应该也不能再演戏了。”林沚讲得洒脱,看起来已经接受现实,“所以我应该会继续做相关行业吧,做做幕后什么的,我也没想好呢。”   林惊昼握了握拳头,又松开,搜肠刮肚只想出来一句:“林沚哥,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性的。”   林沚看着他笑:“你说得对,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他拿起杯子,眼睛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小许,敬一杯可能性吧。”   和林沚分别后,林惊昼在外面一个人逛了一会儿,才打车回家。   张裕舒正在做饭,他厨艺不算好,偶尔会把老抽生抽放反。但林惊昼如果在家吃饭,他就不喜欢让阿姨来做。   他听到门开的声音,然后是林惊昼趿拉着走路的声响。   林惊昼朝着厨房过来了,张裕舒挺直腰板,开始颠锅。   林惊昼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张裕舒成功地把菜颠了出来。   林惊昼没注意,他抱着张裕舒,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裕舒不动声色地把锅盖盖上,问他:“怎么了?”   “林沚哪怕摆脱了杨莫年,他之后也没法演戏了。”林惊昼的声音闷闷的,“我觉得好可惜,因为他真的很喜欢演戏。”   张裕舒向下看到林惊昼的手,修长白皙的手,连指尖的茧都很薄,和以前不一样。   张裕舒半垂下眼睛,问:“那你不能做林惊昼了,你会遗憾吗?”   林惊昼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头发和衣服摩擦着,发出细小的声音。   有所牵挂的人才会遗憾,以前的林惊昼,到最后什么也没能留下。   张裕舒拍拍他的手背,说:“林沚很坚强。”   林惊昼“嗯”了一声:“他比我勇敢多了。”   “这没什么好比的。”张裕舒声音听起来变严厉了。   静了一会儿,林惊昼探头过来,很讨嫌地说:“菜都掉灶台上了。”   张裕舒晃他:“别在这里碍事。”   林惊昼松了手,走到外面的餐桌前坐下了:“那我坐等着吃。”   张裕舒把菜端出来,放到他面前:“你天天圣父心泛滥不累吗?再怎么样林沚也比你有钱,多关心关心你自己。”   林惊昼冲他扮鬼脸。   “过两天就到你生日了,我们出去吃。”张裕舒又说。   张裕舒说的生日是林惊昼自己的生日,六月四号。   “给我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林惊昼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张裕舒避开他的眼睛,没回答。   生日前两天,林惊昼却感冒了,不知道是感染了什么新型流感,他一直在打喷嚏。   张裕舒看着他吃药,颇有点无奈地说:“我看当务之急是你先去锻炼身体。”   林惊昼吸了吸鼻子:“你今天别跟我睡了,睡沙发吧,怕传染给你。”   张裕舒一阵无语:“咱们昨天都交换ti 液了,我都没事,不用担心。”   林惊昼冷不丁被他调戏了一句,只觉得鼻子更痒了。   他生无可恋地吃完了药,说:“我决定要许愿身体健康了,这个身体怎么多灾多难的。”   张裕舒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推他一把:“快去睡觉。”   本来以为只是个普通流感,第二天却气势汹汹地发起烧来,林惊昼晕晕乎乎的,只知道张裕舒在照顾他。   他困得不行,抓着张裕舒的手不放开,嘴里还念叨着:“我的生日礼物呢?”   张裕舒给他擦汗,耐心地讲:“等你好了就给你。”   林惊昼躺在床上,他不知道现在是六月三号晚上,离他的生日还有不到十分钟。   张裕舒一直坐在旁边看着他,等到零点那一刻,张裕舒摸了摸他的脸,轻轻说了句:“生日快乐。”   林惊昼没有回答,他陷入了很深很深的黑暗中。   这种感觉就像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切感官都远去,黑暗像潮水那样弥漫上来。   那水很冷,像针那样导入脊椎,寒彻心肺。   明明那么疼,林惊昼最后一点意识却是欢愉的,困扰了他一千天的耳鸣消失了,连带着所有纠结痛苦都灰飞烟灭。   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犹如一滴水消失在水中。 第91章   蒋图南是和林沚一起来的医院,两个人并肩走着,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尽头那一间单人病房。   室内明亮,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落下被窗户切割好的形状。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张裕舒敲键盘的声音,他看到了蒋图南和林沚,就站起来,冲他们点了点头。   “到底怎么回事?”蒋图南一路走得急,尾音就有些喘。   “前几天,他发烧了,后来烧退了,却一直没有醒。”张裕舒表情和语气都淡淡的,“我送他到医院检查,查不出原因。”   张裕舒看着太平静,蒋图南反而觉得心里头吊着。   “医生说他生命体征在下降。”张裕舒说。   “怎么会?他这么年轻。”蒋图南皱起眉。   “是啊,之前我还带他刚做过体检,他很健康。”张裕舒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尾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林沚莫名有些不安:“张总,你别担心,可能是什么罕见病,不如转院再检查一下,我妈妈是医生,你把小许的检查报告给我,我让她去问。”   张裕舒却看着蒋图南:“我要见你那个道长朋友。”   蒋图南难以置信地看他:“你见他干嘛?他又不会治病。”   “这不是治病的事。”张裕舒深吸一口气,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神空空的。   蒋图南简直要听不懂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醒不过来,因为他要离开了,这不是他的身体。”张裕舒握紧了拳,眼睛里慢慢聚起恨,“你们大概以为我疯了,但他是林惊昼。”   张裕舒的眼神太可怕,蒋图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林沚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然后冷静地看向张裕舒:“你多久没睡了?”   张裕舒愣了下,有些茫然地回答:“三天………可能是两天。”   林沚舒了口气:“你现在马上回家去睡一觉,我在这里陪他。”   “我没事。”张裕舒说。   “张裕舒,我知道你担心他,但你这样自己先垮了。”林沚又看了蒋图南一眼。   蒋图南会意:“对啊,柏春在杭州,他马上赶过来也需要时间,我会联系他的,你先去休息。”   两个人好说歹说,才说服张裕舒回家去睡觉,安承志过来接他,他们目送张裕舒离开病房。   蒋图南吐出一口气:“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林沚紧紧皱着眉,他往病房里走了两步,抓住悬挂在一旁的帘子,用力地拉开。   “唰啦”一声,像话剧表演那样,病床上躺着的那个年轻男人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他的面容安静,好像只是睡着了。   蒋图南呼吸一滞,刚刚那一瞬间,这个人看起来和林惊昼太像了,只是他更加年轻。   要不是那颗位置不同的泪痣,蒋图南都怀疑自己也疯了。   “图南,你给柏春打个电话吧。”林沚静了一会儿,说。   “哥,你不会相信张裕舒吧?”蒋图南使劲眨了眨眼睛,试图驱赶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林沚深吸一口气,他看着年轻人的脸,回忆起一些画面,他笑了笑,说:“我倒是能理解他。”   蒋图南叹了口气,他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串,下意识咬嘴唇。   林沚扯了把他的脸,表情很温柔:“又想到阿姨了?”   “如果真能招魂,我也想再见妈妈一次。”蒋图南提了下唇角,很勉强地笑。   林沚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人扳过来,然后给了他一个拥抱。   蒋图南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我不想让她再回来受苦了。”   房间里那么静,只剩下仪器运作的声音。   张裕舒回去洗了澡,他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但头一碰到枕头,意识就被吞噬了,原本定好的闹钟都没能把他叫醒。   张裕舒连梦都没有做,只是稍微从睡眠中挣脱出一点意识后,他就被一种焦虑的感觉困住。   张裕舒猛得睁开眼,看了眼时间,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他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掏出手机就给蒋图南打电话。   蒋图南接得很快,他的语气轻快:“哟,张总,你醒了啊。”   他完全预料到张裕舒要说什么,连珠炮似的:“你别担心,他没事,我哥一直在医院陪他,还是那样子,一切都很平稳。对了,我接到柏春了,我们医院见。”   蒋图南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张裕舒对着已经在规律忙音的手机,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愣了两秒,张裕舒把手机往床上一丢,飞快地洗漱,换了一身衣服,就出门了。   张裕舒满心想着林惊昼怎么样了,在医院里走得飞快,他一把推开病房的门,却愣住了。   这间病房里站了好多人,他一开门,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回过头,目光跟探照灯似的。   张裕舒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余深挑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一旁的费羽很熟络地冲他挥手,笑着说:“这么巧啊,张总也来看小许吗?”   张裕舒以为自己回到了《顺流而下》的录制现场,除了魏淮依,大家都来了。   王颂也在。   张裕舒僵硬地点了点头。   张裕舒再次扫了一圈这群人,林沚不在,应该是躲出去了,柏春也不在,大概跟林沚在一块儿,就剩个蒋图南跟交际花似的,在跟大家聊天。   林惊昼依然没有醒,他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阳光照着他的发梢,有尘埃在空中漂浮着。   张裕舒着急见柏春,就把蒋图南从人堆里扯了出来,压低声音问:“人呢?”   “他去楼下买咖啡了。”蒋图南报了个号码给他,“你打给我哥,他俩在一块儿。”   这家私立医院一楼有两家咖啡店,张裕舒在门诊大厅旁边找到了这两个人,林沚把帽子压得很低,看到张裕舒来了,伸手递给他一个贝果和一杯咖啡。   “我猜你肯定没顾上吃东西。”林沚笑了笑,他善解人意地起身,“你们聊,我出去逛逛。”   张裕舒点了点头,又嘱咐他:“你别去没人的地方。”   柏春没穿道袍,他穿了件亚麻材质的立领衬衫,他的眼睛还是那么静,他冲张裕舒点了点头,说:“好久不见了。”   医院里人来人往,谁都不会在意他们,张裕舒呼出一口气,迫切地问:“你见过他了吗?”   柏春叹了口气:“去年他来杭州找过我,刚入冬那阵。”   “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他回来了。”张裕舒无意识地捏着咖啡杯。   “只是一种感觉。”柏春说。   张裕舒明白他这句话,因为他也曾经被这种熟悉的感觉困扰,被他吸引,最后在不可能中说服自己相信。   “林现在不太好。”张裕舒手里的咖啡杯都要变形了,他紧锁着眉头,“说实话,我挺害怕的,因为再过三天是林的忌日。”   “你说是不是他回来的时间快要到期?”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柏春看起来同样苦恼,“就像你几年前过来找我,跟我说要招魂,我说办不到一样。整件事都超出我的认知了。”   张裕舒刻薄他:“道长,你说这话在自砸招牌。”   “我们讲究道法自然,要允许一切发生,顺其自然。”柏春看了他一眼,“你肯定不能接受。”   张裕舒喝了一口咖啡,恶狠狠地说:“当然,我绝对不允许林惊昼消失。”   柏春突然笑了:“如果是修真小说的话,你的面相是最适合修无情道的。”   这么薄情的脸,偏偏有颗多情的心。   “是他把我变成这样的。”张裕舒颇有点蛮不讲理地说,“他必须要负责到底。”   “他要是敢再死一次,哪怕去地狱里,我也要找到他。”   柏春有些惋惜地评价道:“情深不寿。”   张裕舒站起来,毫不客气地扯他的胳膊:“别文绉绉了,赶紧上去,看看林惊昼还有没有救,念咒也好,画符也好,总之我们要做点什么。”   柏春想到几年前,也是蒋图南给他打电话,那次张裕舒是亲自来到他的小院。   问他:“小师傅,有没有招魂的办法?”   “有个我很讨厌的人死了,但我有个问题必须要问他。”   柏春记得,那时候张裕舒的表情灰败,模样活像来寻仇的。   柏春跟在张裕舒身后进了电梯,他有些在意地问:“那年你说有问题要问林惊昼,是什么?”   张裕舒按了要去的楼层按钮,淡淡地说:“那时候我想问他是不是特别恨我?骗我去参加他的葬礼,让我的后半生都和他的死亡绑定。”   电梯里映出张裕舒瘦长的影子,他慢慢呼出一口气:“是我错了,其实那天他明明在说依旧爱我。”    第92章   其实柏春也没有办法,整件事都超自然了,他虽然从小就学玄学,但重生听起来还是太扯淡了。   但是真的发生了,像是神迹,又像是世界产生了一个小小的错位。   “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他了。”柏春又说。   “十多年了,每年他到杭州来演出,有空的时候,就会去我那里坐坐。”   柏春一直觉得,他和林惊昼的友谊,几乎都靠林惊昼来维系。   虽然他身在红尘外,偶尔也会想,如果哪天林惊昼不来了,他们就是陌路人。那这样还是挺遗憾的。   “他说你很喜欢电影。”柏春看了一眼张裕舒,“他曾经说有机会带你过来,让我泡杯好茶招待。”   张裕舒面无表情,他的侧脸如同山脉。   后面的故事两个人都知道,还没等柏春见到张裕舒,他们俩就分手了,再后来,林惊昼就死了。   如果这真是一场电影,拍摄对准的一定是柏春小院的那扇门。   冬去春来,四季交替,不同时期的林惊昼走进来,脸上大多带着笑,还没走进房间就已经忍不住在讲话。   “柏春!好久不见了!”   “柏春,我又要去北京了,你别太想我啊。”   “我比赛居然碰到宋清了!我小时候买过好多他的磁带。他说很欣赏我,我好后悔,跟他胡言乱语了一堆。”   “我签新的公司啦!你那是什么表情?正经公司!没有被骗!”   当然,偶尔也会有很苦恼的表情。   “巡演亏了好多钱。”   “写不出来歌……”   “有人抄袭我的歌,但那人比我红,到最后我挨的骂比他多,凭什么?”   “柏春,帮我录个笛子吧,你吹得比我好多了。”   红了之后林惊昼过来就像在做贼,裹得严严实实,像个防晒狂魔,只露两双眼睛。进了房间,就开始一层一层地摘。   “我也是体验到被人跟车了。”   “我爸来找我了,我留他帮我做点事。”   “柏春,为什么红了好像也没有很开心?”   “跟你说件好事!我谈恋爱了!什么啊?你早看出来我喜欢男的了啊?”   “有机会我带他过来,他很可爱哦。”   那时候林惊昼来,总在讲张裕舒,他们还一起看过张裕舒的节目。所以之后张裕舒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柏春第一时间想到就是林惊昼那满脸骄傲的样子。   柏春最后一次见林惊昼,是在一场阵雨之后。   杭州的春天已经进入尾声,大雨之后,树干的颜色变得很深,漆黑如墨。   林惊昼看起来很疲惫,他瘦了很多,看到柏春先说,抱歉,很久没有过来看你。   他们坐着喝茶,林惊昼突然说,前不久,我见了张裕舒。   那时候他们已经分手几年,这个名字被时光冲刷得很陌生。   “没有我,他过得很好。”   “但还是挺讨厌我的。”林惊昼提起嘴角,笑得很难看。   柏春觉得有点难过,他记得林惊昼一无所有时,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记得困顿时他绝不屈服的坚韧劲,最后他终于风光无限,跻身高处。   可是他却越来越不快乐。   “他有跟你提过想要挽回这段关系吗?”张裕舒突然停住脚步。   柏春还没回答,张裕舒又改了主意,他说:“算了,不重要。”   那天林惊昼没再说什么,离开的时候他给柏春递了一罐茶叶,他说:“总是蹭你的茶喝,这个给你,我也不懂茶,就挑贵的买了。”   柏春接了,那天他莫名有些不舍,就跟着林惊昼一起出去,走到山门外。   林惊昼对他说:“别送了,小师傅。”   柏春心里发紧,他看着林惊昼往外走,又突然转身,很郑重地掐了一个子午诀,和他对视,做了一个拱手礼。   风吹过,树叶摇晃着如同千万个铃铛闷响,林惊昼微笑着道别。   他说,再见,柏春。   柏春仰起脸,头顶花树残败,只剩下零星几点红。   春天悄然过去了。   这一刻,柏春深切地感受到了无常。   他很小就开始学道法自然,可是面对离别,面对生死,他依旧无法泰然处之。   柏春终于明白张裕舒为什么这么特别,他既不像自己这样置身事外,也不像林惊昼那样顺流而下,他坚持自己的立场,清醒地面对命运的洪流,接受选择之后的得与失。   “过去怎么样都不要紧,我要林惊昼的当下和未来。”张裕舒握着病房的门把手,“所以他不能离开我。”   柏春侧目,这份坚定感染了他,于是他说:“他睡得太沉,得先叫醒他的自我意识。血缘纽带最管用,你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比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更密切的。”   “我该去找陈碧莹?”张裕舒表情有明显的犹豫。   “不。”柏春摇摇头,“是这个身体的母亲。”   病房里探望的那些人还没有走,大家围在林惊昼的病床旁,七嘴八舌地在讲话。   费羽在说节目就快播到他这一期,小许得快点好起来,加入他们的直播陪看reaction。   卢卡约他做歌,余深说他的巡演收官场也要请他做嘉宾,所以赶紧养好身体。谢骏声最实际,带了一本书让他学学食补。   张裕舒看向王颂,用眼神把他叫了出来。   “你是不是有许来那个朋友的联系方式?之前跟他住在一起的。”张裕舒问王颂。   “小杨吗?”   “对。”张裕舒解锁了手机,“我要请他帮我找个人。”   王颂还没回答,走廊里又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两个人下意识看过去,刚刚才提到的杨逢安像奇迹一样出现在眼前,他的身旁,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她的眉眼精致温柔。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和许来关系密切。   哪怕是张裕舒,这一刻也感到激动,他热切地看向谢兰,迎了过去。   杨逢安和他打招呼:“张总,你也在啊。”   杨逢安帮着介绍,谢兰脸上满是焦虑,但她还是很客气:“真的很感谢张总这么照顾许来。”   张裕舒一阵心痛,他尽力摆出很温和的表情,放低了声音说:“阿姨,我带你去看他。”   这间单人病房本来相当宽敞,但一下子容纳了这么多人就有些局促。   《顺流而下》的几个人看到是许惊洲的妈妈来了,都很礼貌地打了招呼。费羽贴心地讲:“那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谢兰看着他们,开口问:“你们都是惊洲的朋友吗?”   大家默契点头,蒋图南甚至比了个心。   谢兰舒出一口气,笑了。   大家一窝蜂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谢兰,杨逢安和张裕舒。   谢兰很欣慰地讲:“这孩子从小就不太会跟别人交往,现在居然有这么多朋友了。”   “阿姨这几天联系不上许来急坏了,就来问我。”杨逢安跟张裕舒解释,“我问了王颂,王颂告诉我他生病了,阿姨怎么想怎么不放心,就过来了。”   张裕舒点点头,认真地讲:“谢谢你。”   “阿姨,医生说他没什么大问题,应该是太疲劳了。”张裕舒说了假话,“我们出去了,您陪陪他吧。”   谢兰拉着椅子坐在床边,她看着林惊昼,隔了好久,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林惊昼的呼吸很轻,脸色苍白,整个人就像陷在床铺中。   谢兰的目光落在林惊昼的左手手腕上,那里戴着写着姓名的住院手环,手环下面有一道长长的疤。   那是割腕留下的,现在还没长好,所以之前林惊昼一直戴着手表遮住它。   谢兰有些难以呼吸,她握住林惊昼的手,头垂下去,肩膀轻微抖动起来。   过了好久,谢兰才颤抖着声音说:“你改了名字,是因为这个吗?”   谢兰用额头抵着他的手,很深很深地呼吸。   “好孩子,妈妈不怪你。”   “惊洲,惊洲。”谢兰喊着他的新名字,她的眼泪淌下来,沾湿了林惊昼的指缝。   林惊昼的手指颤动了一下,漆黑如海的意识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光点,它急速攀升,像一颗小型烟花,在脑海中炸开了。   林惊昼眨了眨眼睛,他的意识回笼,但视角却是浮在上空,他仿佛成为房间里的监控摄像头,正在用第三人视角,看着病房中的一切。   他看到了谢兰。   “妈妈”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发不出声音,不管是漂浮在半空的灵魂,还是躺在床上的身体。   林惊昼觉得很难过,他看到谢兰这么伤心却无法安慰,他不过是偷身份的贼。   他想说对不起。   可是谢兰却一边流泪一边说:“对不起,妈妈什么也不知道。”   她哽咽着:“现在妈妈什么也不求,只求你能好好活下去。”   林惊昼茫然地眨眼,他的眼眶好热,原来灵魂也会流眼泪。   他很想给谢兰一个拥抱,告诉她,做她的孩子很幸福。   可是林惊昼没法动,他似乎与身体断联了,只能这样看着。   后来谢兰走了,杨逢安来看他,跟他说了些话。   外面一直有人在交谈,可是林惊昼没法移动,没人的时候,他只能等待。   最后张裕舒一个人进来了,他坐在床沿上,脸上没表情,手伸出来,狠狠扯了把林惊昼的脸。   林惊昼虚空的灵魂下意识抬手,他没感到疼痛。   张裕舒叹了口气,他说:“林惊昼,之前你选了死,我不怪你。”   “现在有很多人爱你,在意你。”   林惊昼断了线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他想起来了,刚刚病房里有好多人,每个人都在跟他说,要快点好起来。   林惊昼眼睛酸疼得不行。   张裕舒攥住他的手,沉默着。   林惊昼只能看到他的脊背,在轻微地抖动。   张裕舒竭力控制着呼吸,讲出来的话像是在威胁,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赶紧醒过来,别让我继续恨你。” 第93章   这个医院的中庭有一块绿地,建筑风格偏欧式,今天天气好,草被阳光照得发绿。   但来医院的人都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基本只是匆匆路过。   林沚坐在绿地中央的长椅上晒太阳,他的膝盖上横卧着一只不请自来的猫。   林沚慢腾腾地摸它,脸上挂着笑。   猫在他膝盖上扭来扭去,正发着嗲呢,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猫警觉地一翻身,跑没影了。   “你把我的猫吓跑了。”林沚没转脸,他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蒋图南来了。   蒋图南在他身边坐下,笑了:“谁让我从小就不讨小动物喜欢呢。”   刚刚的猫没跑远,正躲在他们面前的灌木丛里,露出半张脸。   “惊洲怎么样了?”林沚问。   蒋图南“啊”了一声:“你这样我都分不清你在喊谁了。”   “没准真是重生文呢。”林沚莞尔。   蒋图南冲远处的小猫勾勾手:“你还真信张裕舒的鬼话?”   “那你还天天拜佛呢。”林沚回敬他一句。   “这不一样。”蒋图南叫猫无果,把手撑开按在长椅靠背上。   “你看我都活下来了。”林沚转向他,“这么严重的事故,我居然没有死,不也是一个奇迹吗?”   “不准说死不死的。”蒋图南正色起来。   两个人对视上了,林沚的眼珠是琥珀色的,透亮得像玻璃珠。他的眼角温柔地提起,郑重地说:“好。”   好演员的眼睛都多情,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蒋图南的喉结滚了滚,他不太自在地别开脸,摸着后颈说:“今天好热。”   林沚点点头,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回家吗?”蒋图南仰起脸看他。   “对呀。”林沚又笑,他自然地拉住蒋图南的胳膊,把他扯起来,“回家前先去趟超市,你今天想吃什么?”   等他们走远了,灌木丛里藏着的猫才慢吞吞走出来,它抖了抖耳朵,轻快地往住院楼跑去,那里有它的固定饭盆,有几个穿白衣服的姐姐总来喂它。   猫没碰到眼熟的姐姐,它刚走上台阶,大门里就走出来了三个人,其中有一个人个子特别高,猫的视角里就是座大山。   大山说起话来:“阿姨,你和小杨先去吃个饭吧,惊洲这里我会照顾。”   谢兰有些疑惑,但没表现出来,等张裕舒回去了,她才抓着杨逢安问:“刚刚说他是许来的老板?一个老板干嘛要这么亲力亲为?”   杨逢安毫不在意地讲:“张总人可好了,他一直很照顾他的。”   谢兰还是不放心,在附近吃完饭,又急匆匆赶回医院。   她敲了门,但没人应,就直接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很安静,张裕舒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这个椅子高度不合适,这样睡会很不舒服。他的姿势很规矩,仿佛一个午睡的高中男生。   谢兰看了很久,又退了出去。她对杨逢安说:“医生说他没多大事,我先回去了,有事随时联系。”   在空中当监控摄像头的林惊昼很苦恼,因为张裕舒睡觉压着他的胳膊,都压麻了。   但他依旧没有找到方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好像怎么也连不上的蓝牙。   张裕舒是被电话吵醒的,他有些不耐烦地皱眉,但接电话的语气很平静,他“嗯”了几声,最后说:“我让司机去接你。”   来电人是顾秋存,他今天来北京,问张裕舒现在在哪里。   张裕舒不打算离开林惊昼,干脆直接让他来医院。   这也是林惊昼第一次见张裕舒的父亲,顾秋存穿了一身黑西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看了眼病床上的林惊昼,说:“听人说,你这几天都没去公司。”   “我有事,这几天都是线上办公。”张裕舒说。   顾秋存又看林惊昼一眼:“因为他?”   张裕舒很坦荡:“可以这么说。”   顾秋存表情有点无奈:“你们俩什么关系?”   “他是我男朋友。”张裕舒说。   顾秋存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他是个男的。”   “对啊,不然怎么是男朋友?”张裕舒觉得莫名其妙,要不是对面是顾秋存,他肯定要骂一句白痴。   顾秋存眉头紧皱:“本来今天我还想带你去见个姑娘呢。”   “见个屁,我是同性恋。”张裕舒直白地说,“哪怕现在我没有男朋友,我也不会去见。”   张裕舒还烦着呢,又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你真要当同性恋?”顾秋存看起来相当不满意。   张裕舒很无语:“我不是要当同性恋,我是天生的。顾总,就算我跟他结婚了,上的都不是你顾家的户口本,你别操心了。”   林惊昼听了简直要笑死,张裕舒这张嘴,真的,不管是谁,都不放过。   顾秋存又跟他聊了一会儿,但张裕舒油盐不进,顾秋存最后撂下两张名片,不太高兴地走了。   张裕舒看都没看,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他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伸手摘掉了眼镜,很疲惫地把脸埋进手掌中。   林惊昼听到他沉重的呼吸,这让他的心脏也跟着抽疼起来。   张裕舒仰起脸,手掌慢慢往下滑,摩挲过整张脸。   他没有把眼镜戴上,他看着林惊昼,突然开口:“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爬过,也看过好多雪山,但唯独梅里雪山,我没再去过。”   “我很讨厌故地重游,它只会提醒你,往事不可追。”   “我应该是个挺执着的人,没做到的事情就是个疙瘩。我再也没去过德钦,没看到日照金山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我后来去了很多不同的雪山,也看了好几次日照金山,甚至在别的雪山顶上看过日出。”   “但那都不一样。”张裕舒叹了口气,“我以为我可以舍弃,梅里雪山或是你。但有些事情就是无法替代的。”   “你死了的第三年,我去川西爬金银山,运气不好,碰到了雪崩,向导和团队的人把我从雪里挖出来了。”   张裕舒被救援队带下山,回到大本营,醒了之后人很迷糊,下意识就想要找林惊昼。后来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是休假出来爬金银山,他早就不是那个大学生,也不是《过关》的主持人,他是蜚声唱片的老板,这是一个没有林惊昼的世界。   雪崩和高反的影响还在持续,那一瞬间张裕舒的情绪相当低落,他很消极地想,为什么他没有干脆死在这场雪崩里?   张裕舒的腿拉伤了,领队叫了车,送他去最近的医院,张裕舒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天,百无聊赖。   那个医院里有个挺年轻的医生,皮肤很白,是过来援助的,叫沈应时。他见张裕舒是一个人住院,有空的时候会过来看看他。   张裕舒跟他借电脑用,一来二去两人也熟了,沈应时问他:“每年总有几个人,会死在雪山上,我有点好奇,为什么热衷于这么危险的事情?”   张裕舒想了想,说:“我和他们应该不太一样,我想找个答案。七八年前,我在德钦的飞来寺呆了一个礼拜,就为了等梅里雪山的日照金山。”   “那你看到了吗?”沈应时问。   张裕舒摇了摇头:“没有,其实最后一天本来可以看到的,但我睡着了。”   沈应时忍不住笑:“不像你的做派啊,你这住院还要准时上线办公,居然会睡过头?”   “发生了一点意外。”张裕舒说。他想到那一天,他和林惊昼拥抱在一起,他睁开眼睛,就是那个人烦人的笑脸。   “其实那时候我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张裕舒缓缓吐出一口气,又说:“不过我也没再去过德钦。我以为对人也是这样的,舍弃就可以永远舍弃,就像我没看到梅里雪山日照金山的遗憾可以放下。但这些年,我陆陆续续看了很多雪山,有好几座都登顶了。但我没看到全貌的梅里雪山还是不可替代。”   “就像我没法忘记………”   说到这里张裕舒明显犹豫了,沈应时看着他,问:“忘记什么?”   张裕舒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他看向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像一片倒悬的海。   沈应时抱着胳膊看他,突然问:“你有对象吗?”   张裕舒愣了愣,他又听到沈应时说:   “我们应该是同类,但现在你是我的病人,有些话我不能说。不过明年我就回北京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逛逛,吃个饭什么的。”   沈应时的意思很明显,张裕舒感到诧异,但他立马拒绝了。   “不用了,沈医生,我………”   张裕舒叹了口气,认命一样地讲:“我根本忘不掉他,他都死了,我却没法忘记。”   沈应时看着他,眼神有点悲伤。   “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凭什么?”张裕舒表情惨淡,笑得像哭。   他突然回忆起雪崩的那个瞬间,白色的如同云团那样的雪倾倒下来,似乎能掩埋一切。   沈应时叹息一声:“这话我是从朋友的角度讲的,你总会忘记的。”   张裕舒跟沈应时讲了林惊昼,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详细地跟另外一个人,讲他的爱情故事。   “以前我恨他,觉得他不把我对他的用心当回事。后来我恨他,因为他够狠心,我说分手就跟我分手,连挽留都没有。”张裕舒烦躁地抹了把脸,“现在我依旧恨他,恨他那么早就死了,只剩我的独角戏。”   沈应时很耐心地听着,时间太久,他拖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风从窗户缝隙中钻进来,轻轻吹动他的发丝。   最后,沈应时替张裕舒下了结论:“其实你根本不想忘记他。”   张裕舒怔了一会儿,如梦初醒,他无力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轻声说:“是啊,我怎么还在爱他?” 第94章   从川西回来之后,张裕舒先找了蒋图南,他的腿还没全好,但坚持去了杭州,找柏春。   柏春的小院在半山腰,张裕舒拄着拐爬山,一步一步,拐杖在石板上敲出脆响。   那时候他不知道柏春是林惊昼的好友,他只是想找个答案,不管是玄学,传说,什么都行。   柏春很抱歉,他说他也没办法。他看出张裕舒状态不佳,建议他好好休息,不要再执着于过去。   张裕舒顺路回了趟家,张道蓉倒也不问他为什么回来,只是叫阿姨多做一份饭。   张裕舒在苏州住了两周,期间尝试了填满盐的半个鸡蛋,据说吃了它,可以在夜晚见到想见的人。这个方法来自于张道蓉书架上的某本他已经忘记名字的书。   半个鸡蛋也没起效果,林惊昼的灵魂没有出现,他始终不肯来张裕舒的梦里。   张裕舒没什么精神,每天就在院子里办公,叶子飘落,掉到他的肩膀上。张道蓉走过来,拿走这片叶子,又伸出手,替他抚平肩上的褶皱。   她倒了两杯茶,放在张裕舒面前,茶水很烫,熏出两团白汽。   张道蓉在雾气后坐下,她挽了个发髻,画了眉,表情沉静,如同画中人。   张裕舒合上了电脑,目光转向一旁的玉兰树。玉兰树一长叶子,就失去特征,叶片随风摇曳,在地上拖出星星点点的光斑来。   “工作怎么样?”张道蓉问。   张道蓉极少过问张裕舒的事,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一直很矛盾,所以从小到大,都不自觉保持距离。   张裕舒“嗯”了一声,说:“还可以。”   “那就不是在苦恼工作上的事了。”张道蓉和他一样不爱笑,讲关心的话时也像在客套。   张裕舒不知道如何回应母亲突然的关心,想了半天,突然来了一句:“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选顾秋存吗?”   张道蓉伸手抚了一下掉落的发丝,把它们别到耳后,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傻孩子,命运哪能回头看呢?”   张裕舒在苏州养好了腿,他回到北京。正巧沈应时回北京探亲,两个人抽空见了一面。   沈应时穿了件修身的黑t,脖子里戴一条金属项链,牛仔裤上还有好几个洞。张裕舒看到他有点惊讶,很直白地讲:“你不穿白大褂,就不像个医生了。”   沈应时很爽朗地笑:“这是在夸我啊。我大学还玩过乐队呢。”   张裕舒问他:“你们乐队是什么风格?”   “没有创作能力,主要靠翻唱别人的歌。”沈应时一边说一边笑,“其实没玩多久啦,就几个朋友闹着玩,连个贝斯手都没找到。”   沈应时打量着张裕舒,又说:“现在看感觉你状态好多了。”   张裕舒客气地冲他笑笑。   “之前在川西,你那样子,我都怕你想不开。”沈应时说。   “所以你天天来找我说话啊。”张裕舒表情挺放松的。   沈应时点点头:“对啊,不过也是因为你长得帅,特别合我口味。”   “你还真是很直接。”   沈应时坦荡,张裕舒也没负担。   “不过咱俩也不太合适。”沈应时耸肩,“你看起来就比较认真执着,谈上了应该不会轻易放弃。我呢,喜欢及时行乐。”   沈应时眉眼弯弯,他很讨喜,有几个瞬间甚至有故人的影子。张裕舒“嗯”了一声,又说:“我们做朋友就好了。”   沈应时又笑了:“行啊,好朋友。”   他们一起吃了顿饭,沈应时说,明天他就要飞香格里拉。   张裕舒问他是不是要去旅游?   沈应时点头:“是啊,谁让你跟我讲了这么多关于梅里雪山的事情,搞得我也很想去看看。好不容易放假,我也当散散心,没准能有艳遇呢。”   沈应时说着说着又开始不着调起来,最后他和张裕舒道别,他跟他要了地址,说会给他寄明信片的。   张裕舒看着沈应时离开,他想起前几天,他和魏之洋吃饭。魏之洋劝他赶紧谈个新恋爱,省得老想着前男友,跟有个贞洁牌坊似的。   张裕舒摇了摇头。没办法,除却巫山不是云。   两周后,张裕舒收到了沈应时寄来的一封信,字写得相当潦草,需要连蒙带猜。   「好朋友:   看来我的运气比你好,我看到了日照金山,真奇怪,我明明是没有信仰的人,看到神山被金色笼罩时,居然很想哭。   大概是在矗立千万年的神山面前,一切痛苦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吧。   我住的这间民宿,老板是个藏族人,他说他即将启程去转山。他的孩子死了,他要带着孩子的照片去神山脚下。他告诉我,他要为他的孩子祈求更好的来世。   我拍了一些照片,一起寄给你。」   沈应时寄来的都是风景照,张裕舒当年没看到的日照金山,晚上辽阔的银河,还有大大小小的玛尼堆,它们承载着无数人的祈愿,无声地站立在广阔的天地之间。   这一刻,记忆如潮水般袭来,当年他们离开飞来寺,林惊昼在路边堆了一个玛尼堆。   张裕舒很想知道,它的近况。   这一年的春节,张裕舒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他回到了德钦。曾经那个道路转角,玛尼堆像经过了无数次的有丝分裂,层层叠叠几乎变成小型山脉。张裕舒看了许久,也没能找出被林惊昼触摸过的那些石头。   他没有停留,他从飞来寺转车前往西当。   从西当进入雨崩,徒步神瀑和冰湖,最后从尼龙大峡谷出雨崩。司机告诉他,这个徒步爱好者的经典路线,也就是卡瓦博格转山的内转路线,四条路线刚好形成佛教的万(卍)字符。   张裕舒既不是来做游客的,也不是来朝圣的。就像他攀爬雪山那样,并没有什么目标。   他像苦行憎一样,花了四天时间,闷头走完了所有的路。   雨崩被高峰环抱,抬起头的时候,张裕舒总能看到终年积雪的秀美山峰。客栈的老板告诉他,那是缅茨姆峰,是梅里主峰卡瓦博格的妻子,也有人叫她神女峰。   张裕舒和她对视过很多次,最后要离开的那天,所有的云雾都散去,缅茨姆披着清晨的霞光,一点一点睁开金色的眼睛。   张裕舒心中震动,他望着神女峰,眼中几乎有泪。   如果真的有神明存在,那他只希望林惊昼能够回来。   但神山静默不语,张裕舒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   “我本来想跟你说,你还活着不是什么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到你,是我的执念把你从地狱里拉回来了。”张裕舒看着病床上面容安静的林惊昼,缓缓吐出一口气。   “哪怕是为了我,哪怕是因为亏欠,你也得醒过来,给我活下去。”   “但现在我不想威胁你了。”张裕舒看起来很疲惫,“如果这次你真的离开了,我会毫不留恋地忘掉你。”   林惊昼心脏抽痛着,他很想睁开眼睛骂他,你这不还是在威胁我吗?   “有很多人爱你,但这都不重要。”张裕舒缓缓摘下了他手上那个尾戒,尺寸不合适,所以只能堪堪卡在林惊昼无名指的指尖上,距离太远,看起来倒像是一圈纹身。   林惊昼觉得心脏的疼痛弥漫开了,让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疼,简直比他死的时候还要疼。   “林惊昼,你应该学会爱自己了。”张裕舒捏着他的指尖吻了一下。   林惊昼漂浮的灵魂猛地震颤了一下。   他看着病床上那个年轻的男孩,和他相处了一年多,林惊昼偶尔还是会对着镜子感到诧异。其实许来拥有很多东西,好看的脸,很好的嗓音,和睦的家庭,很多的热爱。   林惊昼替他可惜,刚醒过来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想过,他的这个重生大礼包什么时候会被收回?   刚开始想到这个结果,他不是很在意,他没有留恋的东西,也早就体会过人生的无能为力。   但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拥有了新的朋友,新的事业,全新的人生,他很久没有想到死了。   张裕舒又坐了很久,然后走出去,他顺手关上了房间的灯。   眼前突然暗下来,林惊昼在虚空中等待,他望向窗外。   原来已经是晚上了吗?   黑暗涌进来,林惊昼觉得有些不对劲,太安静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林惊昼心头一沉,他下意识往前,但因为动作太大,差点在这团黑暗中摔倒。   他有些惊喜,他突然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但同时又觉得脊背发凉,这里太黑也太静了,好像一片黑压压的死亡。   林惊昼开始不管不顾地往前跑,他想要摆脱周围的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猎猎的声响,如此熟悉。   林惊昼猛得刹住车,他想起来了,他在雨崩居住的地方,旁边就有这样的层层叠叠的经幡。   那是风吹动经幡的声音。   客栈的老板是个美丽的藏族女性,她告诉林惊昼,经幡的藏语叫做隆达,隆是风的意思,达指的是马,所以经幡还有个名字,叫做风马旗。   那种声音,是千万人的祈愿在随风舞动。   她告诉林惊昼,神瀑下来不远,有一处圣迹,是一个山洞,山洞中有两条非常狭窄的石缝,在佛经中称为巴多称朗,意为中阴道。   “中阴”是人们死亡与转世之间的一个过程,当地人有这样的信仰,如果卡在里面,说明寿命和福报将尽,如果能顺利钻过,就能通过中阴走向极乐世界。   想到这件事,周围的空间突然坍塌下来,缩成一条极窄的石缝,把林惊昼死死地卡住了。   林惊昼感到熟悉,他突然记起来,在他从许来这个身体醒来之前,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只是那一次他是懵懂的,下意识在往前爬,好像一定要去找谁赴约。   这一次,他是清醒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必须要从这片黑暗中走出去。   林惊昼像婴儿那样四肢并用地往前爬,这次他只想到自己,他的未来他的爱,他要回去,去拥抱他的旧爱人,去好好度过人类渺小的一生。   林惊昼听到极其细微的声响,像是有谁在祷告,又像是流水,越往前声音越清晰,那是一个母亲的声音,她呼唤着她的孩子,犹如神明低语。   这是神山母亲的产道,爬过去,向死而生。 第95章   林惊昼猛得睁开眼睛,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从一场无边的噩梦中醒来。   天已经亮了,病房是空的,张裕舒不在。   林惊昼大口呼吸着,这次他没觉得害怕和惶恐,他知道张裕舒会回来的。   林惊昼撑着身子,费力地坐起来,他浑身都是汗,像个长途跋涉的旅人,手脚都失去力气。   病房门打开了,张裕舒走进来,他在床尾猛得刹车,满脸错愕地看过来。   林惊昼半靠在床头,微微歪了点头,笑着冲他说了声“嗨”。   张裕舒的表情立刻变得很凶,他快步走过来,看起来想把他揍扁。   但没有拳头也没有巴掌,林惊昼被张裕舒用力地拥抱住了,搂得特别紧,像是故意要让他疼。   “吓死我了。”张裕舒的声音在抖,像只慌不择路的蜂,“吓死我了,林惊昼。”   林惊昼竭尽全力抬起手,按住张裕舒的脊背,他说“对不起”,重复了好几次。   张裕舒很用力地呼吸,他有些失态,比起失而复得的惊喜,更多的却是恐惧。   要是林惊昼醒不过来怎么办?   要是他再一次离开怎么办?   要是某一天原来的灵魂回来了怎么办?   之前张裕舒有意避开不去想,现在他抱着林惊昼温暖的身体,这些问题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把他彻底淹没了。   “小舒,小舒。”林惊昼喊着他的名字,跟他说,“我没事了,真的。”   张裕舒依旧不放开,他听不进去任何话,他生怕他一松手,林惊昼又要睡过去。   于是蒋图南和柏春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张裕舒弓着身子,几乎把林惊昼整个人都挡住了。   蒋图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张裕舒,柏春要走了。”   张裕舒闭了一下眼睛,他很慢地松开林惊昼,在这个过程中,也调整好了表情。   林惊昼探出头,和柏春挥了挥手。   柏春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小友,你醒了。”   林惊昼也很激动:“你怎么在这里?”   “你俩认识吗?”只有蒋图南在状况外。   张裕舒站起来,对蒋图南说:“一起去买点吃的,他饿了。”   “我还要送柏春去机场呢。”蒋图南说。   柏春笑了笑:“既然他醒了,我也不着急走了。”   蒋图南看出柏春跟林惊昼有话要说,于是他用手肘碰了一下张裕舒,跟他一起出门了。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蒋图南单手插兜,看了张裕舒一眼,“他醒了,你应该高兴吧。”   张裕舒叹出一口沉重的气:“现在醒了,那以后呢?”   蒋图南撇嘴:“今朝有酒今朝醉咯,考虑那么多干嘛?”   “你和林应该很有共同语言。”张裕舒很嫌弃地说。   又开始发神经了。蒋图南在心里默默地说。但是算了,人能找到个寄托不容易,他也不打算跟张裕舒辩论玄学问题。   “林沚怎么没来?”张裕舒问。   “哥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啊。”蒋图南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字。   张裕舒“哦”了一声:“我以为你和他中间有胶水呢,总是一起出现。”   “毕竟现在这种情况,他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我了。”蒋图南认真地说。   张裕舒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我觉得林沚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蒋图南充耳不闻,他走到电梯前,按了下行按钮。   其实蒋图南也有些不一样了,张裕舒看着他的手腕,袖口露出的除了木质手串,还有一截红绳。   样式和林沚脚腕上的那根很接近,都是编进去了很细的金线。   张裕舒猜,这肯定又是蒋图南去哪个寺庙里求来的开光法物。   而另一边,病房里,柏春静静地看着他,说:“没想到还会再见面。”   林惊昼笑起来:“好久不见了,柏春。”   两个人静了一会儿,互相看着,又笑了。   “我得求你帮我件事。”林惊昼说。   “你一会儿帮我跟张裕舒说,我现在很好,身体和灵魂都特别稳定,让他别担心。”林惊昼超级认真,“能一直稳定八十年!”   柏春很感慨地看他,林惊昼见他不回答,又说:“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奇怪,但真的拜托了,你的话可信度最高。”   “既然打算活到一百岁,就要好好保重自己。”柏春说。   林惊昼点了点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了。”   他像个急于表现自己的学生,认认真真掰起手指:“早睡早起,锻炼身体,认真生活,学会沟通,好好爱自己,不要随便放弃。”   柏春很欣慰,又补充一条:“享受当下,惊洲。”   林惊昼眨眨眼睛:“下次我去杭州,能去你那里喝茶吗?”   “当然。”柏春微笑着,“可以带张裕舒一起来。”   张裕舒回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话题已经转到道士退休上了。张裕舒拎着袋子,脚步很快,确认林惊昼还好好地醒着,他皱着的眉才松下来。   林惊昼赶紧对柏春使眼色,柏春闷咳一声:“他暂时是没事了,你可以放心。”   林惊昼叹息一声,柏春讲得一板一眼,心虚飘荡在字里行间。   张裕舒把袋子放下,打开桌板,把食物整齐地摆好,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直没说话。林惊昼先忍不住,他说:“小舒,我真的没事。柏春算过了,我能活到108岁。”   张裕舒把筷子掰开,有点生气地说:“我最烦你说没事,明明有事装没事。”   林惊昼干笑两下,说:“对不起。”   张裕舒把筷子塞到他手里,然后坐下来,拿起水果刀给他削苹果。   林惊昼没动筷子,他看着张裕舒,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啦,其实还是有点事的,一个是我特别饿,另一个是头有点晕。”   张裕舒看了他一眼,表情温和一些:“知道了,你先吃点东西,吃完我叫医生过来再检查一下。”   柏春直到检查结束才走,林惊昼吃了东西有点犯懒,又顺着床靠背慢腾腾滑下去,缩进被子里。   他的大腿在这个过程中磕到了一样东西,林惊昼伸手去摸,从床铺里找出了一枚戒指。   他认识这个戒指,是张裕舒一直戴在小指上的尾戒。   他想起来了,昨晚张裕舒摘下戒指,戴在了他的手上。但尺寸不合适,就掉到了床上。   林惊昼捏着那枚戒指,问:“现在能告诉我这枚戒指有什么特别的了吗?”   张裕舒把椅子挪动了一下,离病床更近,他说:“这其实是你的东西。”   林惊昼很疑惑,他又仔细看了看戒指,有些不确定地说:“我没有这样的戒指吧。”   “它原来是个项链。”张裕舒拍了下林惊昼的手背,“被我丢进垃圾桶的那根。”   林惊昼立马想起来了,这其实是个意外。   那天是在上海,张裕舒租的公寓里,林惊昼要去洗澡,摘了项链,顺手把它裹进了刚刚用完的一次性牙线袋子里。   洗完澡出来,头发才吹得半干,他就迫不及待地贴到张裕舒身上去了。   两个人闹到后半夜,林惊昼让张裕舒背着他去浴室,眼皮都快合上了。   第二天睡醒,林惊昼要走了,没在桌子上找到项链,就问张裕舒有没有看到,他昨天把项链裹在了牙线袋子里。   张裕舒听完立马血压飙升:“你有病啊,干嘛把LV的项链和垃圾放在一起啊?我早上把它当垃圾扔了。”   林惊昼被他凶了,也挺委屈:“我就是顺手,谁让你丢垃圾不看一下?”   “我整天帮你收拾现在还是我的错了吗?”张裕舒提了一点声音。   林惊昼不想跟他吵架,他看了眼手机,说:“算了,丢了就丢了吧,我要来不及了,先走了。”   林惊昼不知道,在他走后,张裕舒也下了楼,他脸色铁青地把扔掉的垃圾袋捡了出来,找回了林惊昼的项链。   “但那次吵架之后,我们很久没见面,情绪都被消磨干净了。”张裕舒表情冷淡,从前他和林惊昼有太多这样的时刻,因为异地,连吵架都没法吵完。   “后来我也把这个项链忘记了,直到你死了之后,我从上海搬到北京,整理东西的时候,它又掉了出来。”   那一刻,张裕舒是想把项链丢掉的,但是林惊昼留给他的东西太少了。他只从那个被搬空的房子里,找到了几个被遗漏的吉他拨片。   张裕舒握着项链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它带走了。   之后又过了两年多,张裕舒从雨崩回来,他再次找出了这根如同遗物的项链,送到店里去,把它改成了一个尾戒。   左手小指,代表不婚主义。   林惊昼有点悲伤地看着张裕舒:“这么多年,你就没再谈一个吗?”   张裕舒半垂下眼睛,淡淡地说:“工作太忙了,没空考虑这些。”     他说着话,就想把戒指拿回来。   林惊昼却不撒手,他说:“你都给我戴上了,这是我的戒指了。”   他弯起眼睛:“你不是跟你爸说,要跟我结婚吗?”   张裕舒有些防备地看他:“你都听到了?”   “对呀,男朋友。”林惊昼举起手,很得意地把戒指挂在他的无名指指尖上。   张裕舒看着他,目光里藏着一点温柔,嘴上依旧嫌弃:“你少在那里断章取义。”   林惊昼举起那枚戒指,表情严肃起来:“我刚刚回忆了一下,我们之间好像没有正式地告白过,照理说,我应该去准备一个惊喜派对,再叫个管弦乐队,但我有点等不及了。”   “张裕舒,我遇见你的那一年,我32岁,生活过得糊里糊涂,感情也差不多,胆小到连自己的性向都不敢跟朋友承认。”林惊昼微笑着,眼角湿润。   “回到这个世界的这一年,我获得的成长好像比从前三十多年的人生还要多。”   “我不再期待别人的认可和那些虚无缥缈的爱了。”林惊昼舒出一口气,“但我想要告诉你,张裕舒,我很爱你,从以前到未来。”    第96章   这一年过得特别快,林惊昼出院之后,就赶上《顺流而下》的播出,节目组邀请他和费羽他们一起做了直播陪看。   他参与的这一期反响相当好,让他的微博一下子涨粉好几万。   还全是活粉。   公司准备趁机做一下营销,王颂让林惊昼把他的微博清理一下,别屁大点事就要发个微博。   林惊昼反驳他,他说他认为雨点打在积水上特别像四芒星,并不是没用的事。   王颂翻白眼,问他,那你天天拍猫屁股干嘛?能不能尊重一下猫的隐私?   林惊昼卖乖,说,啊呀呀谁让这只猫总爱用屁股对我,我天天喂它诶!   这只猫是只白猫,头顶有一小撮灰毛,每天都在园区巡逻,到处蹭饭。   林惊昼每次来工作室,都会见到它,很嗲,但是爱扭来扭去乱动,蹭人能蹭出残影。   工作室是张裕舒给林惊昼的生日礼物,就在蜚声唱片附近。   第一次是张裕舒陪着他来的,工作室不大,由两个房间构成,窗外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   张裕舒给他准备了一些设备和一张卡,他看着林惊昼在工作室里转来转去,摸摸这个,碰碰那个,他把卡递过去,说:“你可以重新装修一下,按你喜欢的样子来。”   林惊昼立马走过来,一手拿卡,一手按住张裕舒的肩膀,格外用力地亲了他一口。   张裕舒眼里带笑,说:“就这点可不够。”   林惊昼跃跃欲试:“那要不要在这里做?”   张裕舒:“………”   “我现在有点兴奋。”林惊昼揉了把脸,“其实以前我就想过工作室的事情,但那时候太忙,现在我的愿望实现了诶。”   张裕舒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其实我还有点东西想给你。”张裕舒说。   “是什么?”林惊昼很期待地问。   张裕舒的手滑下去,按在林惊昼的后颈上:“是关于林忠明的。”   一提到这个名字,他能明显地感受到林惊昼的身体绷紧了,于是他又捏他的后颈,淡淡地说:“他一直在利用基金会牟利,我陆陆续续也攒了不少证据,这些证据足够他进去了。”   林惊昼下意识咬牙,手也攥紧了。   “虽然和现在的你没关系,但他是林惊昼的父亲,所以我把决定权给你。”张裕舒目光幽深,“要不要放他一马,你来决定。”   林惊昼没有犹豫,他说:“不要。”   “他伤害了你,也伤害了已经死去的儿子。”林惊昼深吸一口气,他按住了张裕舒的手臂,从中获得了一些坚定的力量,“他应该付出代价。”   张裕舒看着他,有点欣慰,他伸手抱住林惊昼,说:“你终于不傻逼了。”   林惊昼没好气地打了他一拳,但不舍得推开他,他更加用力地收紧胳膊,闷闷地说:“小舒,谢谢你。”   工作室装修好了之后,林惊昼请了朋友们一起吃饭,但大家档期很难凑,加上林沚不能随便见外人,所以吃饭他都分了三次请。   张裕舒都没参与,他那段时间工作很忙。   这天吃完饭,余深提出要去他的工作室看看,距离不远,两个人就扫了自行车。   进了园区,没看到猫,两个人爬楼梯上去,遇上了隔壁工作室来排练的一个乐队。林惊昼和他们聊了两句,还拿到了两个香瓜。   林惊昼把门打开,工作室里现在东西不多,一间房间是工作区,另一间小一点的做了休闲区。   他选了乳白色的墙漆,搭配浅色木质家具,看起来温暖明亮。房间里放了好几盆容易养活的绿萝,墙上张贴着几张海报,都是林惊昼这一年参与过的演出。   会客区域有一个红色的铁艺架子,上面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最顶上放了一张相片。   那是《顺流而下》的一张官方相片,是他们在喜洲古镇麦田里的那次演出,拍摄角度是在观众的背后,前景是虚化掉的观众背影,中央是嘉宾们组成的临时乐队。   余深盯着照片看了会儿,发现其中一个穿白衬衫的背影是张裕舒,虽然被虚化了,他还是能看出,张裕舒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许惊洲身上。   他撇撇嘴,说:“这个工作室也是你金主给你是吧。”   林惊昼正在切香瓜,他颇有点得意地点头:“对呀,这是张裕舒送我的生日礼物。”   余深皱眉,苦口婆心道:“你不能老依靠他,万一他腻了呢。”   林惊昼笑了:“好啦好啦,你别担心,离开他我又不会饿死的。”   “而且现在他不是我金主了。”林惊昼把衣服里的项链扯出来,下端挂着张裕舒的尾戒,他笑着说,“我们在一起了。”   余深表情呆滞了几秒,欲言又止,最后摆了摆手,说:“算了,你记得多收点贵重礼物,要是分手了可以变现。”   “对了,我这边有几个工作,你要不来看看呢。”余深又说。   林惊昼敬佩余深的事业心,他摇摇头:“算了,我要好好学习,明年还要高考呢。”   余深眨巴眨巴眼睛,疑惑道:“没听说男同也要卡学历啊。”   林惊昼差点笑死,他把香瓜放在桌上,直接坐在地毯上,拿了一块,美滋滋啃了一口,说:“而且我也不着急,我觉得一年接几场演出,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写歌就好。”   余深也弯腰拿了块香瓜,跟看怪物一样看他:“没曝光你很快就糊了,你这人真的是,《乐动心声》刚比完你搞人间蒸发,现在《顺流而下》热度正高你又不抓住机会。”   林惊昼毫不在意:“我就是想多陪陪家人朋友,没有人会在意糊逼的性取向的。”   “而且,人生那么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林惊昼露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这次我想慢慢来。”   这人讲得太过超脱,让余深一愣。   “能过得开心就好。”林惊昼歪了下头,没心没肺地比了个耶。   余深下楼的时候,正巧碰到张裕舒上楼,他把西装外套搭在臂弯,还提着一个电脑包,他看到了余深,就冲他点了点头。   余深停了脚步:“你来找许惊洲?”   张裕舒“嗯”了一声:“我们晚上要一起出去吃饭。”   余深这次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张裕舒,这人长得好,身材好,虽然冷面冷心,但相当有教养,他好像也挑不出毛病来。   余深没再说什么,他把帽子压低,走了。走到外面打车时,余深犹豫了一下目的地,他记得附近有一个很好吃的舒芙蕾。但那边人很多,他今天没带助理,要是被认出来就很麻烦。   余深还是选了直接回家,他把手机揣回口袋,低头踢走一粒石子,他想也是,如果许惊洲跟林惊昼一样红,他可没办法堂而皇之地跟张裕舒出去约会了。   虽说他很烦恋爱脑,但比起刚认识许惊洲的时候,现在的他,看起来更自在也更快乐。   余深摇了摇头,他想他操心那么多干嘛,许惊洲只是不想大红大紫,又没放弃最重要的音乐。   能够潜心创作,听起来更叫人嫉妒。   余深上车走掉之后,林惊昼和张裕舒分掉了第二个香瓜,张裕舒对着电脑办公,提议道:“过阵子我们出去玩吧,我今年的年假还没用完,元旦放假再加两天,可以去趟云南。”   林惊昼坐在他对面托着脸看他,很嫌弃地戳了下他的笔记本:“是不带电脑不工作的那种休假吗?”   张裕舒点了下头。   “好啊。”林惊昼喂他吃东西,说,“你是想去德钦吗?”   “再看一次日照金山?”   张裕舒抬眼和他对视,郑重地说:“是啊,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啊。”林惊昼笑起来,他立马计划起来,“我们还可以再去大理玩两天。”   “重游定情之地,双人浪漫之旅。”林惊昼跟诗朗诵似的,念得抑扬顿挫。   又在故意逗人玩了,张裕舒没好气的伸手,掐住他的脸。   林惊昼弯着眼睛冲他笑,张裕舒没脾气了,探过身去,把吻印在他的嘴唇上。   香瓜很甜,张裕舒想把他一口吃了。   临行前半个月,张裕舒每天睡前都要打开天气预报看一眼。   出发前夜,林惊昼靠在他肩上瞥到他的手机,发现他居然专门关注了一个预测日照金山概率的博主。   “我们只有两天在飞来寺诶,这次看不到你不会要留在那里线上办公直到看到吧。”林惊昼怀疑地看他一眼。   “我有这么执着吗?”张裕舒把他掀下去,“你头发没吹干别靠着我。”   林惊昼没好气地给他一拳:“你气急败坏了,被我说中了吧!”   张裕舒向他展示手机:“你看,这天概率99%,没有问题。”   林惊昼背对他:“我头发没吹干不配和你说话。”   于是两个人就在床上掐了起来,但谁都没真用劲,就像两只猫在闹着玩,你挠我一下,我咬你一下。   林惊昼最后被张裕舒脸朝下按在枕头里,他泄气地趴着,不服气地讲:“人家谈恋爱都柔情蜜意,都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你天天欺负人。”   “说归说,别用你的脚勾引人。”张裕舒用空的手一把捏住林惊昼贴着他大腿乱|蹭的脚踝,“我发现你很喜欢我掐你,林惊昼,好不得了的癖|好啊。”   林惊昼半扭过头,没说话,他眼角提起,笑盈盈地看向张裕舒。   张裕舒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利索地把他睡衣扒了,褪到手肘处,打了个结。   林惊昼笑起来:“张总,你这个癖|好也很不得了啊。”   张裕舒捏着他的下巴,咬住他的嘴唇,不让他说话了。   闹了一夜,第二天飞机上林惊昼一直在睡觉,到了香格里拉短暂修整了一下,他们去逛了独克宗古城,吃了牦牛肉火锅。   今天四方广场又有好多人在跳舞,林惊昼拉着张裕舒非要参与,还笑话他跟不上节奏。   跳完舞,他们继续去逛,走到古城的另一边,有个藏民在弹一把琴杆很长的琴,林惊昼停下来看他弹,旁边有人在解说,说这是六弦琴,藏族人叫它扎木聂。   这把琴的音色浑厚响亮,演奏的人唱的是藏语,听起来悠远广阔。   林惊昼站着听了很久,回去的路上,他跟张裕舒说:“直到今天我还是会被音乐感动。”   张裕舒握住他的手,“嗯”了一声。   “哪怕语言不通,你还是能感受到音乐中传达的情绪,好神奇啊。”林惊昼嘿嘿一笑。   “所以你要继续唱下去。”张裕舒说。   “当然。”林惊昼甩着他俩握在一起的手走路,嘴里轻轻哼着刚刚听到的曲子,他不知道歌名,不懂得歌词,但觉得很快乐。   逛了一圈,张裕舒看他玩得累了,就说今天在古城里住,不着急赶去德钦了。   “但这样你少了一天看日照金山的机会诶。”林惊昼说。   “没事,也不是非要看。”张裕舒话头一转,“而且后天的概率比明天高,有百分之九十九。”   “但不是百分之一百啊。”林惊昼故意气他。他现在特别喜欢解读张裕舒这张看起来没有表情的脸,比如现在,他的眉毛一跳,是在克制要骂他的冲动。   林惊昼的乌鸦嘴准得要命,在飞来寺的这一天,他们大清早起来,只看到神山被云雾盖得严严实实。   林惊昼拍拍张裕舒的肩膀,绞尽脑汁安慰他:“说明我们是百里挑一嘛,也不错。”   张裕舒表情倒是很淡然,他说:“我好像不用再执着了。”   “我以为这次一定能看到,这样就可以补偿多年前的遗憾。”张裕舒望着远处的云,“但99%的概率居然也会看不到,我没有觉得不开心,也没有失望。”   “其实神山永远在那里。”   林惊昼张开双臂,给他一个拥抱。   “没有看到日照金山,我们也会很幸福的。”   张裕舒按住他的后脑勺,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林惊昼没听明白,他从他怀里抬起头,问:“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张裕舒笑了一下:“我从你昨天的话中,得到了启发,听不懂的语言也可以传达心意。”   张裕舒看着他,温柔且郑重地,再一次重复了那句话。   或许是西语,或许是藏语,林惊昼听不懂,但他看着张裕舒专注的眼睛,那双美丽的,似乎不会为谁多停留的眼睛,此刻完完整整地装着他,也只看着他。   林惊昼眼眶一热,几乎要掉眼泪。   张裕舒捧住他的脸,用手指按着他的泪痣,说:“我永远爱你。”   张裕舒极少如此坦诚地剖白自己,连缅茨姆峰都从云层中探出头,她披着金粉色的晨光,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渺小的人类,渺小的爱,他们的一生对于神山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间,但今天,她遥遥地祝福了他们。   “扎西德勒。”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