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以北》作者:默山   标签:刑侦 悬疑 命运弄人 强强 剧情 狗血   简介:   县城文学+一点点刑侦+一点点仇人变爱人+天降竹马   年上,但有轻微姐狗趋势,正经温柔爹系(关尧)VS看似不苟言笑实则闷骚高岭之花(郁春明)   预警见第一章 作话   关尧讨厌郁春明,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讨厌。   这个自大城市来的警察冷漠高傲、自视甚高,不近人情又刻薄无礼,可以说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丝讨人喜欢的优点。   当然,郁春明也讨厌关尧,不,准确地说,他是讨厌这座名叫“扎木儿”的北国小城。   二十多年前,两人在小城中相识,携手约定将来;二十多年后,两人在小城中重逢,却不料当起了针尖对麦芒的宿敌。   当年的诺言已悉数兑现,可当年的故人却相看不相识,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把小小一间派出所闹得乌烟瘴气。   本以为日子就将这么过去,谁知某天,一场离奇的命案打破了小城里的平静生活。   死相惨烈的受害者、无处不在的嫌疑犯、一场你死我活的追逐、潜藏在上世纪工厂里的陈年秘密,一切纷至沓来,于这年秋冬之交,随着大江的浪淘一起,奔涌进了这座白山黑水间的落寞小城。   大火烧不尽的罪孽,在雪地重现。 第1章   九月末的天,扎木儿刚降了一场霜。   薄薄的冰晶打掉了林间梢头泛黄的叶子,留下莹白一层,铺在郊外接连成片的田埂上。天气冷得,连房后的池塘里都冻起了一层碎冰。   刘双喜怀里抱着一只母鸡,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屋,看了一眼坐在炕上的那排人,话还没说出口,嘴角就先淌出了一串涎水。   靠在窗边的关尧见到他这副模样,“噗嗤”一下乐了:“小子,之前你老子不是带你上松兰看病去了吗?咋还在流哈喇子?”   刘双喜歪着头,吭哧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人家,人家医生说,没得治。”   关尧摸了摸这小孩的脑袋,这才转头对他那满脸愁容的亲妈道:“咋就没得治了?”   刘双喜的妈,龙岗村红山仓买的老板苏小霞,此时正坐在炕上抽烟,她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他老子大概就是知道他没得治了,所以才跑的。”   关尧笑了一声:“净胡扯,刘哥任劳任怨这么多年,要跑当年就跑了,能等到现在?”   说完,他冲一旁坐在小板凳上记笔录的跟班徒弟道:“写完了吗?写完回所里吃饭。”   小徒弟立即收起笔记本,站起身道:“写完了!”   林场派出所执法办案队队长关尧和他新收的小徒弟孟长青所在之处名叫“扎木儿”,一个北国以北的落寞小城,而龙岗村,就是这个落寞小城外的一个落寞小村。   这些年来,村中年轻人南下远走高飞,老年人独守空巢,死的死病的病,剩下的,多半是刘家这种走也走不动的。   苏小霞在村子口开仓买做生意,虽说家里养着一个傻儿子,可日子到底也还算过得去。但谁知,就在上周四,苏小霞的男人刘斌失踪了,算算日子,到现在,人已经消失差不多五天了。   “好好的人,咋莫名其妙就不见踪影了呢?”孟长青揣着笔录本,一步三回头地跟在他家队长身后。   关尧正在往嘴里塞奶糖,他含糊不清地回答:“扎木儿就这么大,他能跑到哪儿去?没准过两天就回来了。现在又不是上山采蘑菇的季节,还能掉沟里不成?回去查查他们村口的监控,我记得还有一个是好使的。”   孟长青讷然:“要是回不来呢?”   关尧用手套抽了一把孟长青的屁股:“你能盼点好的不?”   不过话说回来,刘斌这个不疯不傻的人丢了确实稀奇。   他一向老实本分,从前木业二厂还在时,刘斌是保卫科管钥匙的“一把手”,木业二厂没了后,他就跟着老婆回了乡下,在村里开小铺,养白猪,日子过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差。之前有年龙岗村进了个偷女人内裤的流氓,关尧带着手下警员在这里蹲点时,还隔三差五地和他打过交道。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失踪呢?   等坐上车,关尧一面把孟长青的笔录本翻得哗哗作响,一面问道:“郁春明呢?今早在所里,我咋没见到他?他早退了?”   孟长青一听自己的亲师父提起郁春明,脸色瞬间变得恭敬起来,他赔笑道:“郁警官昨夜值班,今早交班那会儿,服装城那边来了个聚众斗殴的警,我起晚了,他替我出警去了。”   关尧冷哼一声,“啪”的一下合上了笔录本:“这是你这个月第几次迟到了?”   孟长青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   “你那郁警官倒是好说话。”关尧面色不善道。   林场派出所从上到下都管郁春明叫“郁警官”,不是因为他衔高,而是因为,这可是个从省城松兰来的文化人,警大刑事侦查学硕士,据说曾是松兰市局的“王牌”侦查员。   ——之所以是据说,因为在林场派出所这地方,没有谁和松兰的人打过交道。整个所里最有排场的是关尧,他当兵的时候立过功,又在三年前拿过嘉奖。当时,是金阿林山地区公安局局长亲手给他挂上的大红花。   因此,在关尧身边的大多数人看来,郁春明算什么东西,长得跟大姑娘似的,真遇上事了,能比关尧跑得快吗?   至于关尧本人,虽然没有明说过,但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喜欢郁春明。   尤其是那人的做派,整日板着张脸,一副高高在上,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模样,也不知在这穷乡僻壤里矜贵给谁看。   想到这,孟长青把关尧刚刚随手丢来的奶糖嚼嚼咽了,又系上了安全带,他好奇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特讨厌郁警官?”   “我有讨厌他吗?”关尧不咸不淡道,“好好开你的车。”   孟长青赶紧噤声,扭过头唯唯诺诺地转起了方向盘。   其实关尧就算是讨厌他也没错,因为林场派出所里的人都清楚,郁春明如此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到底为什么会来到扎木儿这么一座边境小城当派出所民警。   原因很简单,他犯过错。   窗外景色飞掠,远处无数褐黄色的原岭一闪而过。   龙岗村离派出所不近,得先翻过幺零三林场所在的磨盘山和山下那片白桦林,再穿过当年兴盛一时,如今已经败落的木业二厂。   当车从山下田埂驶过,视野渐渐开阔时,关尧闷闷不乐的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   偏偏赶在这会儿,没眼色的孟长青说道:“师父,你知道不,那郁警官,看着人挺洋气,实际上啊,也是咱们幺零三林场出去的子弟,没准师父你小时候还见过他呢。”   “谁?”关尧一皱眉,“郁春明家是幺零三的?”   “对啊。”孟长青边转方向盘,边说道。   “人家不是松兰来的吗?”关尧一脸狐疑。   他早年当过兵,郁春明调来前,他在松兰工作的战友还特地替他打听过,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尽管关尧并不好奇,但他的战友还是神秘兮兮地说道:“你记不记得咱们厅里那个分管重大刑事案件的副厅长姓啥?”   “姓郁呗。”关尧随口说完,就立刻明白了。   厅里分管重大刑事案件的那位副厅长姓郁,郁春明也姓郁,他们什么关系,还需要再往下问吗?   所以,既然和郁副厅长有关,那就不可能是他们幺零三林场走出去的。   关尧教育孟长青道:“你别背后乱传人家谣言,天天嘴这么碎,到处搬弄是非。”   孟长青不服气道:“这可是郁警官来所里报道那天亲口告诉我的!”   关尧眉梢微扬:“亲口告诉你的?他说他是幺零三林场的人?”   “对啊,不过郁警官的户口本上写的不是。”孟长青答道。   “户口本?”关尧皱起眉来,“你查人户口?”   孟长青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说道:“对啊,之前郁警官说完,我跟小田哥好奇,登上去查了查,结果发现不是,郁警官不仅户口还留在松兰,而且户口本比我钱包都干净,上面只有他一个人。哎,不过啊,师父,你知不知道郁警官他爸是谁?”   关尧没兴趣听八卦,他一巴掌落在了孟长青的后脑勺上:“随随便便查人户口,你小子少给我干违反纪律的事。”   孟长青一缩脖子,笑道:“我要是不违反纪律,哪来这么多小道消息讲给师父你听呢?”   关尧收回手,目光飘去窗外,心里却忍不住琢磨,那姓郁的,神神秘秘,怎么光跟孟长青这帮小孩讲话呢?   没等想明白,车已开进了林场派出所的大院。   关尧夹着笔录本低头上台阶,却正好在门口撞上了一个人。   “哎哟!”是个嗓子又尖又细的女的。   这女的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头发烫着大卷,嘴上摸得鲜红,还踩着一双细脚伶仃的高跟鞋,她抬眼一瞧关尧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就先吓得往后一退:“啥人啊这是,哪来的通缉犯?”   “说谁通缉犯呢?”关尧从内兜里掏出了警察证,往这女人面前一摆,“林场所执法办案队队长,你是来干啥的?”   这女的一听是警察,脸色立即好了起来,她笑呵呵道:“我来找人。”   “你找谁?咋能随随便便进到后院来?今儿门口站岗的是谁,连登记都……”   “登记了登记了,”这女的蹭到关尧面前,细声细气道,“我来找郁春明,郁警官,你认得他吗?”   关尧神色一僵:“你找郁春明干啥?”   这女的眨巴了几下眼睛:“我是前天去迎宾馆捉奸起了争执的那个,当时是郁警官接的警,今天我特地来谢谢他。”   “谢他?”关尧看了一眼孟长青,“啥迎宾馆捉奸?”   孟长青急忙回答:“前天晚上,郁警官值班的时候,接了个闹事的警,报警的是宾馆前台,说有两个女的在大堂里厮打一位浑身赤裸的男士。”   “哎呀就是我啦!”那位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人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郁警官帮了我大忙,我想来给他送点水果啥的,他今天上没上班啊?”   关尧眉头紧锁:“郁春明怎么帮了你大忙?”   “郁警官就是……”这位女士一下子卡了壳,自己也说不出到底如何帮了她大忙。   毕竟,新来林场派出所不过一个多月的郁春明也只是例行接警,按常规办事,他一不能暴打奸夫一顿,二不能偏袒打人的两位,如何帮的忙?   怕不是用脸帮的忙。   关尧冷冷说道:“赶紧回去,不要在这里影响我们办公。”   “可是,郁警官他到底……”   “嘭”的一声,关尧已经合上了门口那常年大开的外层门。   孟长青觍着笑脸解释道:“我们郁警官这周上夜班,你可能得……半夜过来才行。”   说完,他忙不迭地追上了自己师父。   可谁知还没进到办公室,孟长青就见关尧僵立在走廊上,仿佛见了鬼。   “师父,你……”孟长青走上前,跟着一愣,“诶,郁警官,你咋还在这儿呢?”   郁春明,一个被关尧同事李小田形容为“大姑娘似的”的男人,其实长得凌厉又清俊,个子和关尧不相上下,除了皮肤格外白和睫毛格外长之外,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女气。   但不知为何,关尧总觉得这人看着有些不顺眼。   在把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个遍后,关警官客气地甩出了三个字:“加班呢?”   郁春明正在往身上套一件黑色皮夹克,他一点头,回答:“嗯。”   嗯什么嗯?关尧眼一眯,视线落在了他左侧后脖颈下的一道青紫上。   在这道青紫下,横斜着一条从左耳耳根一直蔓延至脊骨上的伤疤,伤疤宽大,狰狞粗粝,至今仍有些泛红,看上去,好似一碰就会滴血。   从郁春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关尧就注意到了这条疤。   “是服装城的警一直拖到了现在吗?”今早迟到的孟长青着实不好意思,他干笑了几声,说道,“郁警官,我回头请你吃饭。”   郁春明看上去明显精神不佳,也懒得回应孟长青的话,他把腰带挂在了柜子里,冲关尧示意了一下:“我走了。”   关尧一言不发,目光却始终追随在这人的身上挪不开。   他记得,郁春明才来林场派出所的第一周,自己便和他大吵了一架。起因是件小事,现在再提起,关尧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但在当时,两人却闹得差点把派出所的房顶掀翻。   因为郁春明此人看似冷漠孤高,实际上脾气暴躁。他没干过基层的活儿,似乎也不怎么跟邻里街坊打交道,随口说出去的一句话就能把人呛死。而关尧呢,从部队退伍后就一直待在林场派出所,他从基层做起,一路走到今天,心底里最瞧不惯的,就是郁春明这副目空一切的嘴脸。   “这俩人一看就不对付。”所长张晖曾背地里默默说过。   于是,直到人走远了,孟长青才敢鬼鬼祟祟地上前,他伸手在关尧眼前一晃:“师父,你看啥呢?”   关尧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脱口而出:“他脖子上的伤咋回事?”   “啊?”孟长青一愣,“伤?啥伤?”   关尧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就是那个……”   “那个啥?”孟长青真诚地问道。   关尧闭上了嘴,狠狠一敲孟长青的脑瓜:“打饭去。”   派出所门口的高跟鞋女士已经走了,加了大半天班,既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的郁春明也走了,是关尧站在楼上,透过自己办公桌旁的那扇小窗,看着他走的。   这人住在哪里?是警队家属楼,还是什么其他地方?关尧在心底问道。   他真的是幺零三林场的人吗?我怎么从不记得幺零三有这么一号?关尧又想。   他端着饭盒,没滋没味地嚼着今天中午食堂炖的土豆排骨,看着派出所门前那片光秃秃的水泥地出神。   真是让人烦闷,关尧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只要一遇上郁春明,心里就会没由来的烦闷?他缓慢地收回了盯着楼下的目光,重新坐下,忽然觉得土豆炖排骨都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而就在他还没吃完这顿索然无味的饭,恨完那无辜的土豆时,林场派出所的副所长舒文突然疾步走了进来,这个每日都要把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的中年女警大声叫道:“老关,快别吃了,出大事了!”   关尧刚把最后一根骨头吐进垃圾桶,他抬起头,凉凉地问道:“你家公鸡下蛋了?”   “不是!”舒文一跺脚,“磨盘山上发现了一只人手。”   关尧脸色一变:“人手?” 第2章   扎木儿幺零三林场,曾经金阿林山最大的林木开采区,在木业二厂迅速衰败后,随着禁伐政策的到来,最终变成了渺无人烟的荒野,就连林场子弟关尧都很少再踏足那里。   尤其是三十三年前木业二厂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后,整个磨盘山的上空都仿佛笼罩着一层森森鬼气,叫人觉得无比压抑与沉闷。   而就在今天早上,这个气温骤降的秋冬之交,例行巡山的护林员在磨盘山老栈道下面的一处废弃瞭望塔底,发现了一只藏匿在草丛中的人手。   “身份确认了吗?”关尧放下饭盒,匆匆问道。   舒文摇了摇头:“目前只发现了一只手,所长让咱们在岗的不在岗的全部上山搜寻,分局刑侦队的人一会儿就要来了。”   说到这,她压低声音道:“听说,上面被这事儿吓了一跳,而且因为咱们市分局的局长今年五月出事之后,那个位置一直空着,所以刑侦口直接把案子报到金阿林山地局了。毕竟这两年,这儿的旅游好不容易发展起来,行署下了死命令,不管是啥原因,都要抓紧时间彻查到底,千万不能扩大影响。”   听到这话,关尧一拍目瞪口呆的孟长青:“少坐在这儿下大神,开车去。”   说完,他翻出手机,为郁春明拨去了电话。   这日晌午,关尧把车开到磨盘山下时,郁春明已在那里等待很久了。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皮夹克,看样子,应该是没走多远,就被关尧一通电话叫到了现场。   “郁警官,吃饭了吗?”孟长青凑上前问道。   关尧按着这小子的脑袋,强迫他向后转一百八十度:“你和小田一组。”   “我……”   “走吧。”不等孟长青反驳,关尧的执法办案队老同事李小田上前,拉过了他的胳膊,“我们俩沿野道上山,你们就从贮木场那边走吧。”   几个人说话时,郁春明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等到关尧把一众人等安排完后,他才开口问道:“我呢?”   眼下,站在山底的只有他和关尧两人了,这话问了等于白问。   关尧扫了他一眼:“你跟着我。”   郁春明看上去没有异议,他只是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并按下了打火机。   关尧一皱眉:“林木保护区禁火。”   “什么?”郁春明似乎没听清。   “林木保护区禁火。”关尧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随后,在郁春明的瞩目下,他直接上手摘掉了这人嘴里叼着的烟,“有没有点防范山火的意识?”   说完,他拎起手电,挂好呼机,越过了一言不发的郁春明,向贮木场走去。   磨盘山不高,但左右绵延极深,这些年来林场关停,山上少有人烟。顺着贮木场以及林木工人走过的老路上去,三、四十年前搭建起的绳索、栈道都已锈迹斑斑,损毁不堪。在这深秋时节,随着山间白桦叶变黄,满地霜露凝结成碎冰,阵阵刺骨的寒风也跟着扑面而来。   关尧走在郁春明身边,用余光去瞥他的脸色。   这人天生白,不过也算不了什么,因为北国边境天生白的人太多,可是郁春明跟他们不太一样,郁春明不仅白,而且是一种没有血色的苍白。尤其从关尧的视角看去,他那双紧抿的嘴唇似乎不带一点颜色。   “你很冷吗?”关尧忽然问道。   郁春明明明已经冻得鼻尖发红,可他仍说:“不冷。”   “车里有警服棉衣。”关尧说完这话,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这地方可不比大城市,入了冬,天天刮白毛风。”   郁春明偏过头,看向关尧:“如果你冷,我可以下山去替你拿。”   关尧一皱眉:“我是在问你……”   “啊!”这话没说完,距离此处不远的山岗另一侧传来了一声尖叫,紧接着,两人挂在腰间的对讲机响了起来。   “老关,贮木场三点钟方向,护林员驻站后。”李小田的声音从那头传出。   贮木场后三点钟方向上的护林员驻站其实已经荒废多年了,如今只剩一个被树叶覆盖的小屋,立在结了霜的林子里。   孟长青和李小田一脸严肃地站在屋后,青白的脸上都泛着不祥之色。   “叫啥叫?你那一嗓子快把山喊塌了。”关尧路过孟长青,面色微带不悦。   孟长青抿着嘴,抬腿指了指自己的鞋底:“师父,如果你一脚踩上去了,你也会叫出声的。”   关尧目光一凝,视线停在了孟长青身后的落叶和枯木上,那里似乎挂着什么东西。   “看起来像是被撕扯掉的人体组织。”郁春明蹲下身,飞快戴上了手套,“这里气温低,人体组织暴露在空气中后,不会立刻发生腐败,但是看颜色和表面的形态,应该已经挂着有一段时间了。我推测,这大概还属于尸体腐化的初始阶段。”   郁春明用词很专业,他所说的“人体组织”,实际上看起来就是一缕缕挂在枯木上的筋肉。   “郁警官,你,你咋知道,是人体组织,不是动物的血肉呢?”孟长青小心翼翼地问道。   郁春明起身为几人让出了一片空地,好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些:“因为其中一块筋肉还连着一小段骨骼,而这个地方,应该是就人的脚踝部位。”   说完,他抬头看向孟长青:“你刚刚踩到啥了?”   孟长青怯怯地说:“我和小田哥例行巡查,绕屋一周,就在刚刚转到后面时,我踩到了一个……一个质地很软的东西。”   “啥东西?”郁春明见孟长青欲言又止,不得不追问起来。   可孟长青忽然捂住了嘴,转身“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关尧飞快后撤一步,低声道:“真给我长脸。”   郁春明倒是不以为意,他按照孟长青所指的方向走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滩混合着血肉的皮肤组织,这些皮肤组织的表面,已隐隐生蛆。   “通知其他人吧,让分局刑侦大队派人来勘查现场。”话说到一半,郁春明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之前的那只断手,是在哪里发现的?周边是否有血迹残留?”   刚刚吐完的孟长青眼光闪了闪,小声回答:“在距这里差不多一公里外的瞭望塔下,护林员每天巡山都会从那边走过,因此地上多了啥少了啥,都很明显。今早,舒副所和方旺去村里给王科长家那个有残疾的女儿补办身份证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从山上跑下来叫人报警的护林员老赵。我没去过那儿,但听老赵说,地上没有血迹残留,只有一只断手。”   “一公里外的瞭望塔,”关尧抽了口凉气,“我看这碎尸的形态,像是野兽撕咬导致的。该不会,不是凶杀……”   “就算不是,那这人的死亡时间也一定比被野兽撕咬要早。”郁春明打断了关尧的话。   关尧诧异:“你咋知道的?”   “看血迹分布,以及……人体组织的形态,如果人是在活着时被野兽咬伤,然后死亡的,那他一定会在挣扎的过程中,造成血液喷溅,同时也会在野兽的身上留下不同程度的伤痕。但是,如果受害人已经死亡,尸体被置于旷野中,野兽嗅到血腥味,而后将其撕咬分食,人体组织的截面就会类似……冻肉一样,周边没有过多血迹残留。尤其是在磨盘山,每晚温度会降至零下的情况中。当然,也不排除瞭望塔下和这里都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而人确实是被野兽咬死,并在曝尸荒野后,引来了更多的猛兽。如果能找到受害人的骨骼、衣物以及大片血迹,那刑技就能够判断真正的死亡原因了。”郁春明边说,边摘下了手套。   “对,对啊!”孟长青激动地抬起头,也不顾地上的血肉,就要往前走,“这些人体组织,看起来确实很像我妈买回家的冻肉。”   李小田一把拉住了他:“行了行了,你就站在这儿别动了,等现场勘查的人过来。”   另一边,关尧又问郁春明:“既然有可能是死后被撕咬成这个样子的,那你能判断出受害人到底是死了多长时间吗?”   郁春明看了关尧一眼:“不能,得等法医,不过,碎成这个样子,估计法医也不好办。”   这时,林场派出所分管刑事案件的副所长王尊闻讯赶来,他也不曾见过这样凶残的场面,遍地可怕的骨骼和筋肉使得王尊连连皱眉。   “我在这里守着,你们继续搜查。”王尊拍了拍仍盯着地上出神的郁春明,“别看了,抓紧时间,刚刚分局来了批文,要求我们配合地局的刑警和法医,加班加点,排查失踪人员。”   郁春明慢腾腾地直起身,但仍站着不动:“金阿林山地局来的刑警是谁?”   “啥?”王尊始终不习惯郁春明这仿佛领导吩咐下属的语气,他抓了抓后脑勺,敷衍道,“我咋会知道?抓紧时间搜山吧,特警那边借调过来了三只警犬,今天之内,务必完成任务。”   郁春明没再多问,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满地血肉,随后转身越过关尧,向山里走去。   到底是不是凶杀案,属不属于重大恶性案件,目前还不好定性。但倘若真如郁春明所言,受害者是在死后被野兽分食以致尸身支离破碎的,那如何继续调查,还有待商榷。只是,关尧在扎木儿当了十多年警察,这还是头一回遇上死相如此惨烈的受害人。   任是谁见了遍地的人体组织,心里都得憋口气,关尧就算是个经验丰富的警察,此时回想起灌木丛里挂着的筋肉和骨骼,胸口也不由一阵发堵。   可郁春明就不一样了,这人神色如常,看上去没有任何不适。   关尧盯着他后脖颈上的那道伤疤和青紫,皱了皱眉:“哎,你之前……难道见过很多这类案子吗?”   郁春明偏过头,仿佛没听清似的,看向关尧。   关尧等了半晌,没等来他的回答,不得已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之前难道见过很多这类案子吗?”   郁春明顿了顿:“没有,只见过两起。”   关尧“哦”了一声:“我看你熟练得很,以为你,咳,屡破大案。”   郁春明又不说话了,关尧就见他揉了揉自己的左耳耳根,眉心轻轻地蹙着。   “那个,咱们地局有你认识的同事吗?”关尧又问。   郁春明再次看向了他:“你说啥?”   关尧张了张嘴,自觉自己讲话口齿清晰,声音适中。所以这人怎么回事?是在装聋作哑,还是真聋真哑?   “抱歉,”还不等关尧自己在心里盘算出个谜底,郁春明就先主动开口了,他说,“我刚刚一直在想案子,你能再讲一遍吗?”   关尧挤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没事,我自言自语呢。”   说完,他把双手揣进兜里,快步走到了前面。   于是,心细如发的关警官没能看到,郁春明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懊恼之色,他再次揉了揉耳根和后脖颈上的那道疤,并在寒冷的秋冬天里,额角沁出了冷汗。   这日,林场派出所的一众警员在磨盘山上搜寻了整整一天,也毫无结果。直到深夜,山间气温降至零下,一众人才收队回所。   舒文被冻得直流鼻涕,她仰着头,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大声喊道:“谁快给我一张餐巾纸?”   “要啥餐巾纸,拿你袖子凑活凑活得了。”李小田呼出一口寒气,拉开办公室的门就要往暖气片底下拱,可等贴过去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大叫一声,“到底啥时候供暖?”   “马上了,通知的是九月二十五号,就剩几天了,你坚持一下吧。”关尧答道。   李小田是个矮胖敦实的大汉,尽管如此,也被冻得浑身发僵,他埋怨起来:“我家地暖已经有温度了,咋咱这儿还是洼凉洼凉的?”   孟长青已经从食堂端来了一大桶苞米碴子粥,他放下桶,环顾了一圈,奇怪道:“诶,郁警官呢?”   关尧听到这话,也是一愣,他站起身往楼下看去:“进门的时候还跟我一起呢。”   “可能是被韩队长叫去了。”这时,舒文说道。   关尧眼皮一跳:“韩队长,什么韩队长?”   舒文抽着鼻涕回答:“就是地局支队来的一大队队长韩忱,刚刚上楼的时候,他专门问我,郁警官回没回来呢,估计以前认识。”   听到这话,关尧倏地站起身,就要往楼下走。   孟长青愣愣地叫道:“师父,你要去哪儿?”   林场派出所不大,从上到下也就区区两层,不管是谁在这里干了什么事,走过路过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幺零三林场出了大案,扎木儿分局以及金阿林山地局的刑警和法医都堆在了这间小小的派出所中,人们来来往往,关尧哪里记得,郁春明什么时候从自己身后“离奇失踪”了?   他穿过聚在楼下清点人数和狗数的特警队,一眼看到了站在派出所门前台阶上说话的两人。   其中一个是郁春明,一个是位身材高挑,脸上戴着副眼镜的男人。   他就是韩忱?关尧脚步一滞。   早在五个月前,郁春明还没来到林场派出所,关尧去地局开会的时候就听说了,省里下放来了一个年轻警察,要顶上退休的前一大队队长冯松,据传今年不过三十出头。   韩忱看上去确实不过三十出头,他长得端正,气质斯斯文文,不像个警察,倒像哪个大学里教书的老师。   此人站在郁春明面前也不安生,先是伸手替他拍了拍肩上粘着的碎叶,又想要去摸他的耳垂。   郁春明后退了一步,脸上神色隐隐不悦。   “杵那干嘛呢?”就在韩忱准备更进一步的时候,关尧一嗓子打断了他的动作,只见这位拎着棉服的警察紧皱着眉,一点郁春明,“赶紧上来干活。”   郁春明却表情一松,丝毫没有为关尧颇为难听的语气而生气,他冲韩忱稍稍点了下头,然后,便快步推门进了大厅。   “外面转悠了一天,都回来了还站在那吹冷风。”关尧把手上的棉警服丢到了郁春明怀里,“所里刚发的。”   郁春明没有拒绝,他低声对关尧道:“多谢。”   ——不知是在谢他送了衣服,还是在谢他叫回了自己。   关尧不自然地摸了摸下巴,又不自然地摸了摸后脑勺,最后看向了仍旧站在门口的韩忱。   这位年轻有为又英俊优雅的刑警队长大概是不怕冷,他搓了搓手,摸出支烟,点了起来。   “神神叨叨的。”这句被该留在心里的话莫名被关尧讲出了口。   这回,郁春明听觉灵敏地转过了头:“你说谁?”   关尧一愣,随后指了指门外的韩忱:“这种天还在外面吹冷风的人,难道不神叨吗?”   说完,他就见一向面若冰霜的郁春明抬起嘴角,竟然冲自己,笑了一下。 第3章   关尧顶着满天的星星往家走时,已是凌晨两点半了。   他呼出口寒气,弯腰钻进了林场职工家属院前那扇因年久失修而不幸低折了一角的大铁门。   “回来了?”一个蹲在路边抽烟的小年轻见到他,随口问道。   关尧扫了那小年轻一眼:“蹲这儿干嘛?”   “我妈在家会男人,把我撵出来了。”这小年轻冷笑道。   关尧没再说话,转头匆匆往里走去。   等到了家,换了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关尧就听卧室里忽然传来“扑通”一声,这动静把他吓了一跳,差点捡起门后雨伞当棍子。   “是我。”一道做贼心虚的女声从黑黢黢的客厅那头传来。   关尧长舒一口气,随后又怒道:“回来了不提前说一声,我差点以为家里进歹徒了!”   关尧的大外甥女关宁笑了两声,磨磨蹭蹭地打开了厨房灯:“我怕你骂我。”   “骂你啥?”关尧借着厨房橘黄色的老式吊灯,看到了摊在客厅沙发旁的行李箱,“又逃学了?”   关宁支支吾吾道:“也不算是……”   “不是逃学是啥?你回头看看,离放假还有一周。”关尧指着墙上的挂历道。   “舅舅!”关宁提声撒起娇来,“我没逃学,是我们这学期实训,我被分到了咱们扎木儿市医,所以才回家的。”   “实训?”关尧语气一缓。   可关宁却接着道:“舅,要不你去跟带教老师说说,我不干了。”   “你不干啥了?”关尧方才刚平展下来的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   关宁小声说:“我说了不喜欢学护士,你非要我去学,我本来就做不好那玩意儿。结果今天去市医实训,练扎针,哎呀嘛,我那手笨得跟脚丫子似的,差点给人模型戳穿。”   “你以后不给病号戳穿不就得了?”关尧回敬道。   “老舅,哎呀我不想念了!”关宁大叫。   “你说啥?”关尧神色一定。   关宁不敢说话了。   她是被自己的太奶奶和关尧这个当舅舅的一手养大的,如今太奶奶不在了,她唯一害怕的人也只剩关尧一个了。   眼下,被关尧瞪着,这小丫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说自己想退学,打算跑去南边打工的事。   关尧看她:“当初中专报名的时候我问过你,是学护士还是学会计,你又不乐意算数,现在也不乐意当护士,咋的,回头跟我干警察吧?”   关宁低着头抠手指。   “算了,”关尧叹了口气,“天不早了,先睡觉吧。”   关宁如蒙大赦,兔子似的就要蹦回房,可蹦了一半,她才想起来自己原本要问什么,于是又折返到关尧身边:“舅,你咋也回来这么晚?”   “有个案子。”关尧含糊地应付道。   “是野兽吃人的案子吗?”关宁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好奇道。   关尧一顿,抬头看向自己的大外甥女:“你从哪儿听来的?”   关宁眼珠一转:“楼下王姨讲的,我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她,她说,你们所里来了个大案子,幺零三林场里有人遇上熊瞎子,现场可吓人了。”   关尧一拍这丫头的脑袋:“你当联合国秘书长了?管真宽,睡觉去。”   关宁一笑,溜着墙边,窜回了自己的房间。   看着那扇门合上,累了一天的关尧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仍住在父母的老房子里,正对着厨房的餐桌上还摆着关强和肖丽文的结婚照——一张黑白的、朴素的、没有一点喜悦氛围的结婚照,男方板着一张脸,女方抿着两条唇,看上去一个比一个严肃。   当然,在关尧的印象里,关强和肖丽文并不是这个样子。   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两人,关尧转进厨房,打开窗户,从挂着防盗网的窗台上拿了瓶冻得冰冰凉的汽水。   关强和肖丽文在三十三年前,木业二厂的大火中不幸身亡,当时关尧不过四岁,放在他们家养的堂姐关娜也才过十一,一家人刚吃完一顿喜气洋洋的晚饭,谁知转瞬间,喜事就变成了丧事。   “有个看仓库的工人操作不当,烟头掉进了机器里,二厂着了大火。”当时匆匆回家露了一面的关强这样说道,“你妈还在那边,我和你老叔去找找她。”   说完,关强便拉着自己的弟弟关兴离开了职工大院。   然后,一去不复返。   好在是奶奶还在,姐弟二人不至于无依无靠。   想起姐姐,关尧仰头给自己灌了口冰凉的汽水,忽然觉得人生也就那么回事,到最后,谁知道是会死在木业二厂的大火里,还是会死在磨盘山的荒郊野岭中?亦或是从桥上一跃而下,再也不回头?   关尧按了按太阳穴,把视线放在了那排黑白相框下的一张合照上。   合照上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孩子长得高高壮壮,小的孩子长得瘦瘦小小,俩人挤在一起,表情同样很严肃。   这张照片原本倒扣在桌上,但不知为何,每次关宁回家,都要把它重新摆好。   “也不知道笑一笑。”关尧看着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低声道。   这时,隔壁响起了音调荒腔走板的歌声,是个女人在深夜里引颈高唱。这动静听得关尧脑仁发疼,他把喝干净的易拉罐扔进垃圾桶,一手将这张合照扣在了桌子上。   进屋前,关尧抬手犹豫了一下,但并没有关掉厨房大灯。   第二天一早,打着哈欠的关宁苦着脸被关尧塞进了他那辆快要报废的红色小轿车里。天已经冷了,车半天打不着火,关尧上上下下摆弄了两三趟,这才好不容易载着关宁驶出林场职工家属院的大门。   “你们学校咋想着安排去市医实训?”关尧颇为不解,“就咱们这破地儿,能有几个病号给你们练手?咋不留在鹤城干呢?”   关宁睡意朦胧道:“按成绩分的,人家成绩好的,要么留鹤城,要么去林城了。”   “哦,所以你回扎木儿。”关尧“啧”了一声。   “扎木儿咋了,我昨个儿中午,在我们科室见到了一个帅哥呢!”关宁突然清醒了,兴致勃勃地叫道。   关尧顿时无语:“天天脑袋里就装点这事儿,你那针能扎好吗?”   关宁故意道:“帅哥使人心情愉悦,要是我那些歪瓜裂枣的同事都能长成老舅你这样,我肯定乐意上班。”   这话说得关尧忍不住一笑,他把车停在了市医门前,撵人道:“快走快走,少在我面前现眼。”   关宁不情不愿地拎起包,嘴里还嘟囔着:“真是烦死了,这破地儿昨天还来了个松兰的专家给我们做指导,人家见我那技术水平,一通好骂,还说让我那带教老师给我的考评打个不及格呢!老舅,你说人松兰的专家来我们这儿干嘛啊?”   关尧一摆手:“行了,别磨蹭了,我们那还供了尊松兰来的大佛呢,你抓紧时间下车,我要迟到了。”   关宁撅着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小丫头今年十六,是关尧的姐姐关娜的女儿。那年关尧尚在部队,关娜生完她,从城外宁聂里齐河上一跃而下,等被人找到时,已是一具冰冷的浮尸了。   关尧看着关宁除了眼睛并不怎么肖似其母的面容,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车转过街角,派出所旁的早市已经收摊,几个拉着棚子的菜农看见关尧的红色小轿车,纷纷扬声打招呼道:“关警官,上班儿啊!”   关尧一抬下巴:“今儿的菜,看着挺新鲜。”   “还剩一点儿,送你家去?”其中一个老大爷笑道。   关尧一摆手:“我家十天半个月也不开一回火,要不你送我们所里食堂,我让老方给你结账。”   “咋能要咱所里的钱?”那老大爷拎起几兜子菜就跟着关尧进了林场派出所,“拿着拿着。”   “我拿啥,我让你送食堂去。”关尧一边推拒,一边给管后勤的招手。   正在两人你拉我扯的时候,一道声音从楼上传来:“法医那边有初步检测报告了。”   关尧脚步一滞,抬头看去,只见郁春明正倚在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这人前一夜似乎没怎么睡,眼下浅浅泛青,看上去比熬了一个通宵的法医还要憔悴。   关尧问道:“吃早饭了吗?”   郁春明照例仿佛没听见似的不予回答。   关尧自讨了个没趣儿,越过他走进办公室,问那正趴在桌边啃包子的孟长青道:“法医的报告咋样?”   孟长青还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一声女人的哀嚎便骤然响起:“不可能,这咋可能是他!”   关尧回头一看,是苏小霞。   前一天,他上午刚出完龙岗村的警,中午就撞上了磨盘山的遍地碎尸,此时脑中还没反应过来,这苏小霞到底是在哭什么。   孟长青凑到近前,小声说道:“昨天舒副所领着户籍口上的同事排查失踪人员,排查到他们家了。师父,现在大家都怀疑,磨盘山上的受害人就是刘斌。”   “刘斌?”关尧重复了一遍。   “刚刚郁警官已经把龙岗村村口的监控调出来了,刘斌是在五天前离开的家,看他出门走的方向,应该就是往磨盘山去。”孟长青又说。   关尧放下包,远远地看着苏小霞坐在那抹泪,一声也没吭。   “不一定是刘斌。”这时,方才一直没说话的郁春明开口了,“还要等DNA检测结果,今早六点多地局才把设备送来,出结果还要再等一会儿。结果没出来前,我们也无法准确判断受害人到底是谁。”   这话并不能止住苏小霞的哭声。   关尧抹了把脸:“你现在说这些,人家也听不进去。”   郁春明看向关尧:“我是说给你听的。”   关尧一怔。   孟长青在旁边解释道:“因为案发地点在磨盘山,属于咱林场所的辖区,所以地局的韩队长提议,就把专案组设在这儿,还抽调了师父你和郁警官协同调查呢。”   说完,这小年轻满眼羡慕:“我也想跟着师父进专案组见见世面,可惜人家韩队长不要我。”   关尧忍不住腹诽,一个看上去不过是野兽咬死人的案子,怎么忽然如此大动干戈,连专案组都成立了?   郁春明仿佛看出了关尧的心思,他说道:“昨夜法医检测的时候,在那截断手的指甲缝内发现了大量的上皮组织,同时,断手的手背、掌心都有不同程度的抓挠损伤,这些损伤不是野兽造成的,很大概率是人为。”   “人为?”关尧额头一跳。   “除此之外,法医还发现,断手为右手,且骨节粗大、指骨修长,内侧虎口处,以及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处都有明显的厚茧,受害人应该是个从事体力劳动的男子,也或许是个常年需要开车的司机。虽然精确的死亡时间目前难以估计,但按照腐化程度来看,应该不超过七十二小时。”说到这,郁春明看向苏小霞,“可刘斌呢,当年在木业二厂不过是个管钥匙的文员,后来回了乡下,他每天除了蹲在仓买里数钱记账之外,家中的重活累活都是妻子苏小霞来干。数钱是没法在虎口和指腹上数出茧子的,既如此,那他是断手主人的可能性就不是很大。”   关尧皱着眉看他:“你咋对刘斌这么了解?”   郁春明面无表情地回答:“刚刚苏小霞来派出所,是我负责问讯的。”   “哦,”关尧一点头,“所以我进来时,她才会哭得那么厉害。”   郁春明没有否认,孟长青赶紧缩了缩脑袋。   但关尧这回却没多说什么,兴许是碍于所里还有太多外人在场,他只是站起身拍了拍郁春明的肩膀:“你抽空多练练这个……语言的艺术。”   “审讯需要语言的艺术吗?”郁春明不是个会低头的人。   关尧笑了一声:“瞧郁警官这话说得,人家是你要审的嫌疑犯吗?她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你在这儿拿审犯人的法子审人家。苏小霞是丢了丈夫的群众,来所里配合调查,你知道啥是配合调查吗?”   郁春明没说话。   对于一个只经办过刑事案件的刑警来说,如何问讯配合调查的群众并不陌生,只不过,郁春明很少亲身去做。   他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审讯室内,看着双手已被拷上审讯椅的嫌疑人,然后严声厉色、极尽所能地从他们嘴中撬出真相。   至于配合调查拿到的取证内容,那都是基层派出所民警做好,然后再将现成的笔录送到他手上。郁春明从不去操心他们是怎么找来亦或是怎么问出这些的,因为在过去,他确实很少与无辜又善良的人民群众打交道。   “别哭了,喝点东西。”关尧顺手拿走了孟长青还没来得及拆封的豆浆,“刚我问了,你家老头儿不一定就是受害人,放宽心。”   苏小霞想强忍着眼泪,可仍不住地抽抽搭搭。   关尧接着问:“你儿子呢?送邻居家了?”   苏小霞点了点头。   “那小子一天见不着你都得鬼哭狼嚎,你别搁这儿坐着了,回家吧。”关尧说道。   郁春明站在一旁,本想开口阻拦,但不知为何,又把嘴闭上了。   苏小霞含着泪问道:“老关,那死在山里头的,真不能是双喜他爹?”   “不能是。”关尧安慰道,“放心。”   苏小霞站起身,对围在自己身侧的一众人道了谢,见舒文又要送她出门,这才擦干净眼泪。   可谁知这时,实验室内有人疾步走了出来。   “确定了,不是刘斌。”地局刑侦支队一大队队长,如今的专案组副组长韩忱举着手上的报告单说道。   苏小霞眼光一亮,就要长舒一口气。   但谁料,韩忱还有下一句话:“不过,受害人指甲缝中的上皮组织和刘斌的DNA对上了。” 第4章   研判室里一片烟云缭绕,孟长青进去端茶送水的时候,都差点自觉自己是个腾云驾雾的神仙。   他咳了两声,把水杯往关尧面前推了推,随后小声说:“师父,我把窗子打开,通通风吧。”   关尧摆摆手,示意他快去。正巧,坐在他旁边的郁春明点起了第三支烟。   这人把手上的资料翻得哗哗作响,头也不抬地问道:“除了昨天发现的那两处之外,山上没有找到其他的人体组织和骨骼了?”   韩忱靠在转椅上,啧声道:“没有,但我们的刑警在瞭望塔下取证时,发现了一些藏在草丛里和土壤中的碎肉。除此之外,3区那边有个山岗,山岗左侧的陡崖底下发现了一小滩血迹,不大,周围没有任何骨肉残留。经检测,血迹同属于受害者。”   “3区?离得也不算很远。”关尧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郁春明又问:“那动物专家呢?有确定是什么野兽吗?”   韩忱不是王尊,他仿佛很习惯于郁春明这类似上司询问下属的语气,继而回答道:“刚刚送回了报告,说这种咬痕,极有可能是平原狼,不过这只断手的截面又很像是棕熊撕扯造成的。昨夜我们的刑技去仔细勘查了一遍那座瞭望塔,发现塔中也有血迹残留,并且塔下的木门损毁严重,上面确实有野兽活动的踪迹。”   “狼和熊瞎子在金阿林挺常见的,”关尧接话道,“不过磨盘山上很少,那地方离市区近,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都多,所以没装红外摄像机,更没有专门设置防护栏。”   郁春明夹着烟,半晌没说话。   可韩忱却偏偏喜欢征求他的意见,关尧就看这人往前探了探身,问道:“春明,之前你也说过,磨盘山上其实野兽不多,因此这些造成咬伤和撕扯的狼和棕熊很有可能是被受害人身上的血腥味引来的,意思是受害人生前应该受了很重的伤?”   “对。”郁春明回答。   韩忱不解:“既然已经受伤了,为什么不立刻出山或者打电话寻求帮助呢?”   关尧正想开口解释,没想到郁春明先答了:“这边的原始森林接连成片,人如果不携带任何定位工具,就贸然进山,很有可能因山间重复的景象、光晕而产生心理迷障,通俗点说,就是迷路。至于手机……这地方信号差,往深处走一点就会跟外界失去联系,只有使用无线电才能保证长期且稳定的通讯。那些护林员和瞭望塔上的观察员,都是用的无线电。当然,如果无线电失灵,迷路的人也可以在林子里点火,塔上的观察员看到了,会立即联系林业部门。所以,受害者悄无声息地死了,很奇怪。”   关尧略有些诧异地看了看郁春明,他没想到,这个从松兰来的警察,居然也会这样了解扎木儿。   郁春明没有注意到关尧的目光,他继续往下道:“而且,这个案子最蹊跷的是,如果被害人是在受伤后,迷了路,引来了深山里的野兽,最终不幸遇难的,那他留存下来的人体组织和骨骼不应该只有这一点。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忘了,野兽吃人吃的是人肉,不是人身上的衣服。可是迄今为止,刑技现勘有发现衣物布料的碎片吗?”   “说得没错。”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的专案组组长,现金阿林地局刑侦支队队长梁崇一点头,“野兽不可能将坚硬的人体骨骼和无法消化的衣物布料也一起吞掉,如果是被野兽分食,那么基本的骨架应当还在,可是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整整一天时间,我们在磨盘山进行了地毯式搜寻,至今依旧没有找到衣物残余和其他人体骨骼。”   这话说完,会议室里顿时一片安静,对于专案组来说,这或许是最坏的情况了。   倘若能拼出完整的骨骼,发现破碎的衣物,并复原野兽的行迹路线,最终找到受害人,那这应该就是一个简单的野兽伤人案。   可若是找不出完整的骨骼呢?   “有人藏尸。”郁春明幽幽说道。   关尧抽了口凉气,他不由偏过头,去看郁春明那张隐没在烟雾中的侧脸。   “对,我们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受害人的那只断手,也在一定程度上验证了这样的可能。”梁崇认可了郁春明的说法。   韩忱瞧上去却有些不耐烦,他摇头道:“这只是猜测。”   “这不是猜测,而是事实。”郁春明掐了烟,从一叠资料中翻出了瞭望塔下的现场图,“你难道看不出,这个地方有很明显的被‘打扫’痕迹吗?”   “打扫?”韩忱眼角一抽。   “就和护林员的驻站比。”郁春明抬手一点这张图,“在护林员驻站小屋外,灌木丛中、低矮的树枝上,以及结了霜的枯叶间,都垂挂着少量人体组织,以及一些细碎的骨骼。这些人体组织和骨骼,呈不规则状分布在林子里。可是瞭望塔底,你们在现场勘查时,只找到了一些存留在草丛里和土壤中的碎肉,其余地方都干干净净,甚至说,连衣物布料的残余都没有。而且……”   郁春明又指了指现场图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我问过你带来的刑技,他们称这里有土壤被翻动的痕迹。”   “有人试图销毁证据。”关尧立刻接道。   韩忱并不同意:“那这只断手呢?如果真有人藏尸,这人难道看不见这么大一只断手在地上摆着吗?”   郁春明目光微凝,没有说话。   这时,组长梁崇站起身,冲众人点了点头:“你们继续分析,松兰那边有个线上会,我稍后再来。”   他走了,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不少。郁春明立刻点起了第四支烟,韩忱也跟着往后一靠。   “你少抽点。”关尧忍不住说道。   郁春明准备按下打火机的手先是一顿,随后就又状似没听见一般,无视了关尧的话,“啪”的一声,他再次点燃了一支烟。   韩忱看着这两人,轻轻一乐。   “关警官是春明的上司?”他亲切地问道。   “算是。”关尧木着脸回答。   ——之所以是算是,是因为从职级上来看,他的确是,可从郁春明的表现上来看,他完全不是。   韩忱却大大方方地向他伸出了手:“你好你好,我是春明以前的同学、同事、搭档,以后还得烦请关警官多多照顾我们……”   “你还记得去年松兰汽修厂碎尸案吗?”不等这人把话说完,郁春明忽然开口道。   韩忱一滞,手停在了半空中,与此同时,在关尧的瞩目下,他那原本春风化雨、游刃有余的神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关尧就见这人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郁春明,几乎是咬着牙问道:“你什么意思?”   郁春明脸色如常,他点了点面前的资料,回答:“我只是觉得,这两个案子或许会有关联。”   松兰6·13汽修厂碎尸案,起因只是南府小区中的一户居民报案称,自家楼上的邻居在连续三日不间断地制造噪音。   当时前去办案的民警不过打算简单敲门询问,可没想到的是,他们不仅没有敲开这一户的门,而且还在门缝下发现了不少血迹残留。   紧接着,就有供电局工作人员把情况反应到了当地派出所,称这户人家过去三天内的用电量急剧上升,可预留的联系电话却始终打不通。为排查隐患、保证安全,民警打开了紧闭的房门,并在屋中发现了一台冰柜和三台仍在不断运转的柜式空调。噪音,就是由这三台空调外机同时嗡嗡作响造成的。   除此之外,房间看起来很干净,但经过检测发现,冰柜中、房间内的地板上,以及厕所洗手台和浴缸里都曾有血迹残留。   “而且,办案民警在卫生间洗手台下,发现了一根已经快要腐烂的断指。”郁春明说道。   关尧紧锁着眉:“断指?”   “就是因为这截断指,案子由南周区上报到市局,最后……落到了我们的手里。”郁春明扫了一眼韩忱。   韩忱抱着胳膊,沉着脸,似乎并不愿意郁春明提起此案,但因关尧在场,他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对,当时就是由松兰市局刑侦支队队长王臻,也就是我们的师父经手调查的。”   “那这个案子和我们磨盘山碎尸案有啥关系?”关尧认真地问道。   郁春明回答:“这个案子,不是和磨盘山碎尸案有关,而是和扎木儿有关。”   “扎木儿?”关尧目光微凝。   “没错,那户户主名叫何望,你应该听说过。”郁春明看向了关尧。   果不其然,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关尧眼前一亮。   按照郁春明和韩忱的说法,这个名叫“何望”的男人,在南府小区附近的兰钩街开了一家仓买。那里临近大学,人来人往,不少学生都认识这位何老板。他的邻居也称,何望为人和善,是个热心肠,谁也想不出有人会谋害他。可是,案发时,何望的仓买已经五天没有开门营业了,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已经失踪五天了。   而且,民警在调查后还发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那就是何望在失踪前的一周,准确来说,是6月1日,买了一张去往扎木儿的火车票,车次为K7629,发车时间是6月13日中午十二点半。   扎木儿火车站一天只有三趟进出班次,且每一班至今仍是普快内燃机车,倘若何望在松兰登上了这列车,那他得等到第二日早晨七点才能抵达扎木儿。   “那天我们等了很久,可是根据铁路部门返回的消息显示,何望没有上车,他甚至没有去车站。”郁春明说道,“我记得,去年松兰市局有请扎木儿方面配合调查。”   “是有这回事,”关尧摸了摸鼻尖,“当时我有经手过。”   说到这,他又忍不住问上一句:“那这个何望,是断指的主人吗?”   “如果我们从何望家床褥中提取到的DNA属于何望,那他就不是断指的主人,但门缝下和地板上的血迹残留却属于断指的主人。”郁春明一顿,“所以,何望很有可能不是受害人,而是嫌疑人。”   “嫌疑人……”关尧沉吟片刻,说道,“我记得,当时在分局一层就已经证实了,何望不是扎木儿人,他的身份证签发机关好像是……”   “穗城。”郁春明补充道。   “对,穗城。”关尧点了点头,“我还记得,何望有个在扎木儿银行的账户……可既然不是扎木儿人,他为啥会在那个时候,买一张前往扎木儿的车票呢?”   “大概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来自扎木儿的人。”韩忱在一旁默默接道。   案发当天,排查楼院的民警就发现,小区监控在两个月前改装升级,一直未能启用,因此所找到的信息有限。不过,何望邻居家安装的私人监控倒是精准捕捉到了一位保洁与户主何望在楼道中的一次交谈。何望所在的这栋住宅,两个月前因被人投诉而更换了保洁员。新的保洁员姓易,名叫易军,自称是扎木儿人。就是这个监控,让警方初步确定了两人身份。   尽管只有易军的一个背影和何望的小半个正脸,但监控收音表明,何望很健谈,并数次询问易军有关扎木儿的事,话里话外,都表达了自己对这座边境小城的向往之情。   不过奇怪的是,案发之后,易军便好似人间蒸发,警方只找到了他登记在物业公司处的住址。同时,由于是晚班保洁,所以楼栋内,没什么居民对他有印象。而且,因为物业公司招工时的流程不够规范,一次性录用太多人,身份证又是统一收发,这导致最后连他们的人事都说不清易军的体貌特征具体怎样,以及这人当时是否真的提供了有效的身份证明。   至于另一边,为了寻找何望的下落,民警查看了他的银行流水,并发现,这个在易军面前声称自己从未去过扎木儿的人,竟然每月15号定时取钱,钱目从4000到6000不等,取出来的钱会邮寄到扎木儿邮局,除了案发当月,之前从未间断。   “邮寄?”关尧诧异,“现在谁还用邮寄这法子?”   郁春明颇有耐心地解释道:“邮寄,相较于转账,更为隐蔽。而且他邮寄的终点就是扎木儿邮局,不是特定的人,也不是特定的地址,也就是说,收钱者与他,处于一种……心有灵犀的状态中。”   关尧被郁春明的说法弄得轻笑了一声:“心有灵犀?我看是掩人耳目。”   “你没说错,”郁春明掸了掸烟灰,“刚刚你讲,何望在扎木儿银行还有一个账户,我们经查后发现,这个账户是他十多年前开设的,里面一次性存储了几万块钱。但是这些钱,十多年来从未有人取过。除此之外,何望名下的资产也不止一处,他在松北有家汽修厂,早些时候在兰县还有家4S店。只是案发前,4S店不知因为什么,被他以低价卖掉了,而那家小型汽修厂也在商谈出售的过程中。”   “汽修厂……”关尧重复道。   汽修厂就是碎尸发现的地点。   “我们在重新查看监控记录的时候意识到,易军和何望的肢体语言非常奇怪,这两个人看似很熟悉,但互相之间,又隐含戒备。”说到这,郁春明顿了顿,“只是可惜,这个易军很谨慎,一直戴着口罩和帽子,始终没有被监控捕捉到正脸,因此我们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只知道这是一个身高在185左右,体型较为壮硕的中年男子。”   一直不愿细谈此案的韩忱开口道:“正好,我去汽修厂调查取证时,在厂区后的一个废水池里,发现了碎尸。”   于是,一年前的郁春明与韩忱兵分两路,一个去找易军,一个留在汽修厂勘查。   可郁春明却没能在易军的住处抓到这人,他只发现了一张同样是6月13日前往扎木儿的车票,车次也同样是K7629。并且,在这间小小的、干净的、后来法医没有提取到任何DNA的出租屋内,郁春明还发现了化学实验的残留踪迹,而这些残留的化学用品,不仅与毁尸灭迹有关,也很有可能与烈性炸药的制作有关。   易军要制作炸药,他准备炸哪里呢?郁春明在易军的出租屋里找到了一张地图,地图上只有一点标注,那就是何望的汽修厂。   另一边的韩忱则在打捞起的一小部分尸块上发现,其间一片已被泡得格外发胀的表皮间,有一个用记号笔书写的地址。   “地址是,扎木儿11区35号。”郁春明轻声说道。 第5章   这场并不愉快的案情回忆最终被郁春明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韩忱立刻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招呼大家下楼吃饭。   吃饭时,他还特地坐到了关尧的对面。   林场派出所的食堂不大,勉勉强强能容得下一个专案组,孟长青、李小田等人只能端着饭盒回楼上的办公室,好把位置让给加班加点的其他人。   韩忱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走廊那头接打电话的郁春明,转身冲关尧笑了一下:“他事情多,我们不等他了。”   关尧没动筷子:“你和……郁警官都是警大毕业的硕士?”   韩忱洋溢着笑容回答:“他是,我不是,我本科毕业后,被分回了老家,春明读了研,等他考入松兰市局刑侦支队之后,我才从地方上调过去。”   关尧“哦”了一声,随后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郁警官他是……松兰本地人?”   “对啊,”韩忱抬起头,冲往这边走的郁春明一招手,“他不是松兰人,还能是哪里人呢?”   关尧挑了挑眉,准备起身把正对着韩忱的这个位置让给郁春明,可谁知郁春明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千万别动。   “我帮你把饭打好了。”韩忱热情又亲切。   郁春明没答话,刚坐下就又要点烟。   关尧忍无可忍:“你这随时随地大小抽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郁春明沉默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准备去外面抽。   “行吧行吧,坐下坐下。”关尧没兴趣让外人观看林场派出所的“内部斗争”。   没错,尽管韩忱已神采飞扬地与郁春明套了一天近乎,但关尧仍是把他归类到了“外人”的行列里。   ——郁春明跟他再怎么不对付,那也是林场派出所的人。   关尧谨慎恪守着这种古板又要脸的体面。   不过郁春明还真不抽了,他收起烟,拿起筷子,开口说道:“我下午请半天假。”   韩忱看向他:“请假?有事?”   “有事。”郁春明简短地回答道,很明显,他并不想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   然而韩忱看上去却没什么眼力劲,他执意追问起来:“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   郁春明低头吃了两口饭,无视了韩忱上赶着贴来的热情。   “不需要。”他淡淡道。   关尧听了直想笑,心说老同学也不过如此,这万年不变的冰窟窿还能被你捂热了?   然而,紧接着,关尧就见韩忱非常自来熟地伸筷子挑走了郁春明碗里的芹菜和葱花。   “你们这地方条件确实艰苦,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没送暖气呢?”韩忱笑吟吟地说道,“我帮你把芹菜夹走。”   关尧清晰地听到郁春明在韩忱把筷子伸来时深吸了一口气,他似乎是忍耐着什么,但这个在自己面前向来有一就说一的人,此时居然什么话也没吐口,他只是放下了筷子,看向韩忱。   韩忱满脸微笑:“怎么不吃了?”   郁春明没有回答,大概是想等身边的人为自己解解围,可谁知一偏过头,就见关尧一脸状若未闻,正在专心埋头吃饭,郁春明忍不住问道:“你很饿吗?”   关尧茫然地抬起头:“啥?”   郁春明把自己的饭盒往他面前一推:“我没动几筷子,你要是饿,帮我吃了。”   说完,他站起身,利索地摸烟,打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忱丝毫不觉得尴尬,他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道:“春明他就是这样,以前在松兰时也是,脾气大得不得了,好在是技术过硬,师父又看重他,所以别人不敢说什么。如果不是当初……”   这话说了一半,韩忱摇摇头,明显是想等着关尧自己追问。   可关尧却避而不谈,他夹起了一根芹菜,煞有介事地问道:“郁警官不吃这玩意儿啊?”   韩忱一愣:“啊?”   “多好的东西,咱这地方还种不了呢。”关尧很是可惜地说道。   当然,他怎么可能没从韩忱的话里嗅出一丝意味不明来?早在郁春明调到林场派出所之前,关尧就听说了,这个警察,是因犯了错才会到这里的。   至于犯的什么错?关尧没兴趣打听。   他有一套自己约束自己的做人准则,既然身上的警服仍旧穿着,那就代表郁春明仍旧是他的同事、他的战友,自己是讨厌这人,可他的过去也不归自己管。至于到底犯了什么错?关尧不在乎。   于是,韩忱就见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郁春明的背影,然后笑了笑:“哦,刚你说郁警官脾气大,他脾气是大,但咱当警察的,技术过硬最重要,不是吗?”   韩忱没料到关尧竟是这样一个回答,他怔了一下,随后点头笑道:“说得是,说得是。”   关尧也抬了抬嘴角,然后一点也不嫌弃地拿过郁春明留在桌上的饭盒,把他一口没动的那些,悉数倒进了自己的碗里:“你不来点?”   韩忱原本想说的话被关尧堵了回去,眼下哪里还有心情吃饭?他干笑两声,礼貌地回答:“我不是很饿。”   关尧乐呵呵道:“那我吃。”   郁春明已经走远了,派出所里没人清楚他去了哪里,就像大家也不清楚他住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亲人、身边有着怎样的朋友一样。   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孤魂”,每天飘来飘去。他从不与人多交流,也很少露出笑容。平日里,顶着一张倨傲高冷的脸,看人时先抬下巴,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从大城市来的高知刑警。   关尧讨厌他这副做派,可关尧又不得不承认,他这副做派,看起来还挺带劲。   ——尤其是在案发现场分析案情时。   等吃了饭,回到研判室,留在林场派出所的专案组组员已基本都去出了外勤,只剩一个中午刚从金阿林山地区首府调来的痕迹组年轻女警。   这女警气质娴静文雅,扎着马尾,坐在会议长桌那端,正低着头敲电脑。   孟长青不知何时钻进了这间屋子,他鬼鬼祟祟地蹲在关尧的椅子底下收拾材料。这小子收拾材料时眼睛也不老实,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那边的女警。   “看啥呢?”关尧抱着胳膊,打量他道。   孟长青立刻起身一个立正:“师,师父,你回来了?”   关尧拉开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看这小徒弟:“你挺积极的啊?”   孟长青抓了抓脑袋,刻意挺直腰背道:“我就是想着,帮帮忙,看你们这里,需不需要啥……”   “啥都不需要,”关尧一挥手,“你请回吧。”   “哎,是。”孟长青有些失落地回头看了看那位仍在目不斜视敲电脑的年轻女警,“我,我走了。”   “走吧。”关尧笑着说道。   孟长青依依不舍地出了门,临走前,还得再伸脑袋看看,他亲爱的师父到底有没有什么要紧事吩咐他。要不是李小田那边来了个盗窃的警,需要人手,这小孩还不知要在门口徘徊多久。   “整这死出。”关尧失笑。   这话被坐在那边的女警听到了,她抬起头,看向关尧:“他是你徒弟?”   关尧一愣,心里赶紧道一句那小子可千万别把为师的脸都丢尽了,这才开口问道:“咋了?刚刚蹲在这屋里刺挠你了?”   女警站起身,笑了一下,向关尧递出了手:“你好,我叫那菲,是你们这儿……郁春明警官的师妹。”   “师,师妹……”这下轮到关尧磕巴了。   “他比我大两级,我们在警校的时候就很熟了,算是一个师门出来的。”那菲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松兰市局王队长的那个师门,是警大陈教授的师门。”   “哦哦,”关尧赶紧上前握住那菲的手,“郁警官的熟人挺全乎。”   “毕竟警大里老乡不多,所以我们这几个从金阿林山走出去的,互相都认识。”那菲说道。   关尧眉梢一抬:“金阿林山?郁警官不是……松兰人吗?”   听到这话,那菲原本热络的表情一僵,她迅速把关尧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然后以一种生硬且略带尴尬的语气说道:“啊,他……以前在这边住过一小段日子。”   “这样啊……”关尧点点头,“我是听说,他好像在幺零三林场待过,不是很了解,不好意思。”   这话说完,关尧注意到,那菲看自己的眼神逐渐变得古怪起来,她重新坐下,随后把键盘敲得飞快,似乎在处理什么工作难题。   关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低头翻看材料。好在是片刻后梁崇和韩忱进屋,拯救了原本局促的气氛。   这天下午,在将全部案情梳理完毕后,关尧被分派去了监控调度检查。他领着兴致勃勃想要加入专案组的孟长青,在电脑前蹲了大半天,将前五天扎木儿几乎所有的监控录像调度出来,也没找出失踪的刘斌在离开龙岗村后,到底去了哪里。   等到晚间,孟长青打着哈欠道:“师父,该不会刘斌也被野兽吃了吧?”   关尧皱着眉,看了一眼手机:“郁春明今天是不打算回来了?”   孟长青睁着一双朦胧睡眼问道:“郁警官是不是生病了?”   “生啥病?”关尧不耐烦地放下手机,“他早上在研判室里怼天怼地的时候,看着挺精神的。”   “那我看他中午走之前,在饮水机那边,往嘴里倒了一把药。”孟长青说道。   关尧神色一凝,回头看向了郁春明的办公桌。   这人大概是有强迫症,桌上整整齐齐且一尘不染,除了一台电脑和一个鼠标外,什么东西都不放,下面的柜子和抽屉也被锁得端端正正,没有他自己手上的那把钥匙,谁也打不开。   收回目光,关尧“啧”了一声:“好好看监控吧,操心那老些事,你也当联合国秘书长了?”   孟长青一本正经地问道:“还有谁当联合国秘书长了?”   “我让你看监控!”关尧一个脑瓜崩敲在了孟长青的头上,“刚刚那段,倒回去,重新看。”   “是是是。”孟长青唯唯诺诺道。   这时,研判室中隐隐传来了几声争执。关尧抬头去看,隔着一层玻璃,就见那菲站在韩忱面前,手上拿着一叠文件,似乎在与他辩论什么。   “这俩人也不对付啊。”关尧自言自语道。   孟长青凑上前打听:“谁和谁不对付?”   关尧瞪了他一眼,这小孩立刻回过身,趴在电脑上,紧紧地盯起了屏幕。但隔壁旋即响起了拍桌子的声音,下一刻,韩忱便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孟长青不禁小声问道:“师父,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关尧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塞进了孟长青的嘴里:“就你话多。”   孟长青鼓着嘴,做贼似的冲关尧挤了挤眼睛:“师父,要不我去替你问问那警官吧。”   关尧眯起了眼睛:“你小子是想去听八卦,还是想去和人家女警察搭话?”   孟长青当即坐直了身子:“师父,我绝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看那警官她好像对师父你很感兴趣,所以才这么说的。”   关尧听到这话,顿时太阳穴一紧:“那警官对我感兴趣?”   “对啊,”孟长青一脸单纯地回答,“就是中午那会儿,我在研判室里帮师父你整理材料的时候,那警官向我打听你来着。”   “她打听我干啥?”关尧诧异,“那警官认识我?”   “这……”孟长青也说不明白,他胡乱猜测起来,“可能是师父你之前去地局领奖的时候,她,她看上师父你了。”   “你小子!”关尧瞪眼道,“少把你自己的心思按在我身上。”   孟长青脸一红,不说话了。   关尧也收回了瞪他的目光,开始专心致志检查起新的监控录像来。   不过——   那菲闲得没事,打听他做什么?   这日专案组照例加班至深夜,关尧换班离开派出所时,扎木儿的街上早已空无一人。他搓了搓手,裹紧了警服棉衣,俯身钻进了那辆已被冻透的红色小轿车中。   这车开起来噪音不小,减震也差,关宁每次坐在副驾驶上都得埋怨几句她舅抠门抠得连换辆车都不愿意,关尧却乐得自在,并声称此车就算不上山地,也能越野。   而今夜,就在这辆车即将于派出所门前的那道丁字口向左拐弯时,关尧莫名停住了,他看着面前寂静的街道,忽然一打方向盘,转向了另一边。   扎木儿11区35号就在另一边。   从郁春明说出这个地址开始,关尧的脑海里就始终盘旋着这几个字。   扎木儿11区35号……   那是什么地方?关尧觉得口舌有些发干。   林场派出所所在的位置,是扎木儿8区19号,离11区35号并不远,车程不过十五分钟,而这十五分钟却让关尧觉得无比漫长。他紧紧地抓着方向盘,仿佛自己稍有不慎,就会滑向一旁的深渊。   为什么会这样?关尧闭了闭双眼,他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了。   因为扎木儿11区35号,正是三十三年前那场大火的火源地。   吱——   深夜里,关尧踩下了刹车。   远处立着一座外墙被熏得焦黑的厂房,厂房后,是几栋鳞次栉比的灰色小楼,小楼底下横停着几辆废弃拖板车——过去的木业二厂厂区如今已成为了一片鲜有人踏足的荒地。   关尧很少来这里,自然也不清楚这地方现在都用来做什么了,他茫然地在周围转了一圈,随后,来到了那座外墙焦黑的厂房下。   而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关尧身后响起:“你怎么来了?” 第6章   起先,郁春明只是看到不远处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等走近了他才发现,这人居然是关尧。   关尧正站在一块被大火烧塌了的残垣下,看着一片废砖烂瓦出神,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走来了一个人。等郁春明的声音响起时,吓得他差点一跃而起。   “你,你咋也在这里?”关尧不由后退了一步。   郁春明轻咳了两声,把视线投向了远处那块焦黑的墙面,他没再问关尧为什么在这里,而是回答道:“我来看看,扎木儿11区35号到底是什么样子。”   关尧眉梢微动。   郁春明越过他,走到了墙根下。只见这人先是蹲下身看了看排水管道旁的杂草,而后又站起身仰着头去看被火熏黑的墙体。   “当年的火有多大?”郁春明问道。   关尧一偏头:“你说啥?”   郁春明扯了扯嘴角,颇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当年的火有多大?我记得,9·24大火那年,关警官应该是……刚满四岁。”   关尧双眼微眯,看着郁春明没说话。   郁春明却仿佛不懂他不想提当年的事一般,接着说道:“我查过资料,扎木儿9·24大火,发生于三十三年前9月24日的傍晚。起因是木厂工人李英在看管仓库时操作不当,导致机器起火,最终,几乎把半个厂子都烧光了。”   “我爸我妈还有我叔,都死在那场大火里。”关尧蓦然开口道。   郁春明回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白天扎木儿下了一场小雨,到了夜晚,雨便在地上凝结成冰,倒映着天角时隐时现的月光。   今夜月光黯淡,道旁的路灯也昏黄不清,映在郁春明的脸上,显得他整个人除了憔悴就是苍白,而就是这憔悴又苍白的一张脸,让关尧于某个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   他忽地一凝。   “你……”   “抱歉,”郁春明垂下了双眼,“我……不知道你家里的事。”   “没,没事,”关尧迅速收回了自己停在郁春明脸上的目光,他蹩脚地客气道,“早就过去了,你也说了,当年我才四岁。”   “四岁,也是记事儿的年纪了。”郁春明轻声道。   关尧的呼吸颤了颤,忍不住将视线再次投向郁春明的那张脸。   这是个长相相当漂亮的男人,关尧记得,他来所里报道的第一天,舒文和户籍口上的那几个女警,都纷纷奔向他们的二楼办公室,欣赏帅哥。   那时关尧正在为关宁再一次逃学的事情而烦心,分毫没注意到郁春明一直停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主动伸出的手。   他说:“你好,我叫郁春明。”   现在关尧想来,竟觉得当初郁春明开口时,语气间还隐约含着几分期待和热情,只是可惜,这份期待和热情在关尧匆忙且敷衍的回应后,逐渐消失了。   他又重新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冷漠寡言的人,同时会在关尧对他的处事方式和行为表现提出批评时,展开咄咄逼人的反驳。   “真是尊难伺候的佛。”一向很积口德,从不在背后论人短长的关警官某日忍无可忍道。   当时孟长青回答:“师父,我总觉得,郁警官是只对你一人有意见。”   “啥?”关尧从不深究自己的行为逻辑,“他还敢对我有意见?”   而现在,当他再次望向郁春明时,他瞬间意识到,郁春明好像……确实是只对自己一人有意见。   毕竟,他虽然不爱说话,但也不是不爱理人。户籍口上的那几个小姑娘凑到近前送东送西时,他也会好声好气地推拒。孟长青、方旺等人好奇地问这问那时,他也会一五一十地回答。   然而,除了自己。   想到这,关尧只觉闷了一肚子气。   凭什么?他在心里忿忿地叫道。   郁春明已在废弃的厂房中来回转了三圈,看样子,调到扎木儿的这几个月里,他来过此地不少次了。只可惜,次次都无功而返。   关尧不由问道:“这个地址到底为啥会被人用记号笔,写到碎尸块的表皮上?”   郁春明正在研究一台已经报废多年的伐木机,听到这个问题后,他抬起头,回答道:“很难说到底是为什么,或许是死者生前想要提醒警方,这个地方有问题,也或许是他想要提醒自己的同伙,千万不要接近这里。不论如何,这是个不能忽视的重要信息。但当初松兰市局的刑警来这里勘查过很多次,什么都没发现。”   “所以……去年的那个案子,至今仍是悬案?”关尧思索道。   郁春明看向了他:“对,那个案子至今仍是悬案。”   “这是你调来扎木儿的原因吗?”关尧直截了当地问道。   郁春明想了想,回答:“是,也不是。”   真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关尧哼笑了一声。   他看着郁春明轻车熟路地按照原先厂区设置,在这片偌大的荒地里转了一个遍,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问道:“你之前,在扎木儿待过吗?”   郁春明脚步一顿,定在了原地。   他似乎对那一排留在地上的圆木输送轨道很感兴趣,因而自始至终都背对着关尧,关尧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这人有些发闷的声音。   他说:“是住过一段时间。”   “这样啊……”关尧摸了摸鼻子,非常刻意但又仿佛不动声色地提道,“我听,咳,长青那小子说,你家也是幺零三的,所以……”   “当年那场大火,到底烧了多久?”郁春明也不知有没有听清那个问题,因为还不等关尧说完,他就转过身,一脸认真地问道。   关尧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吞进了嗓子眼,他回答道:“烧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才被扑灭。”   郁春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关尧招呼道:“行了,再看也看不出啥了,这都深更半夜了,走吧。”   “好。”郁春明答了一声,但仍站着没有动。   关尧看着他,仿佛是某一瞬间神使鬼差了,竟开口问道:“吃晚饭了吗?要不上我家,来点宵夜?”   厂区内的灯光极暗,郁春明的眼睛却在此刻亮了起来,他出奇地没有如关尧所料直接拒绝,而是反问道:“这么晚,不会打扰到家里的其他人吗?”   关尧笑了:“打扰谁?我家里只有我,哦对,这几天我大外甥女回来实训,她也在。不过那丫头今天值夜班,在市医当护士呢。”   “市医?”郁春明明显一诧。   关尧没留意,他一边拉车门,一边说道:“那丫头真不是个省油灯,从小就皮,天天上房揭瓦,三天两头在学校里给我惹事。这长大了些,倒是不那么捣蛋了,就是成绩太差,连个高中都上不了。这不,之前给她送到鹤城医学院的卫校学护理去,结果学了两年,现在又说不乐意干了。”   郁春明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问道:“那她妈妈呢?”   关尧拧钥匙打火的手一滞,随后轻叹一声,回答:“死了,当年非不听我的话,要去南边打工,打工打了半年,回来就挺了个大肚子。那会儿我在边防上当兵,也没法管她,结果孩子生下来后,不知咋了,天天哭,我奶奶有日子没看住,人就在城外跳河了。等救上来时,早没气了。”   郁春明直直地坐在副驾驶上,一句话也没说。   他知道,关尧的姐姐叫关娜,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   “走吧,”关尧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他笑了一下,说,“我家住在林场职工家属院,也不知道……你去没去过。”   林场职工家属院,和木业二厂的旧址隔了足足三条大马路,关尧开着他那不上山地也能越野的车,一路“起起伏伏”,带着郁春明进了家属院的大门。   眼下是深夜,本就冷清的大院里更是空无一人。   关尧停好车,回头去叫郁春明,谁知就见这人站在楼下,仰着头,竟将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五楼处自己家的窗户口上。   关尧不禁脱口问道:“你知道我住在那里?”   郁春明短暂一怔,紧接着便神态自若地回答:“那家防盗网上挂了三兜汽水。”   “哦……”关尧一笑,“是我家,我家冰箱冷藏室前几天坏了。”   郁春明一挑眉,他没多说什么,起身跟上关尧,钻进了这栋灰扑扑的小楼。   小楼里仅存一盏声控灯,不等两人走到门前,就“啪”一下熄灭了。   关尧低着头,在黑暗中掏钥匙,他时不时清清嗓子,试图唤醒那不大灵光的顶灯,郁春明则回过身去看他家对门的邻居。   此时早已过了半夜十二点,林场职工家属院里冷清得只剩猫叫,可不知为何,对门的邻居还亮着灯,橘黄色的光线从顶窗上幽幽漏出,映着两人挤在楼道里的高大身影和关尧家门头上挂着的“光荣之家”金牌。   “有人在唱歌。”郁春明说道。   咔哒!门开了,关尧拉过郁春明,把人推进了客厅,他小声说道:“隔壁的小婶年轻时受过刺激,精神不太好。她儿子是个地痞无赖,也不管她,天天搁外边游荡。”   郁春明听完这话,没再多问,关尧自然也没再多说。   歌声断断续续,时而像是行将就木之人在垂死挣扎,时而又美妙动听,好似是文工团里的哪位歌唱家。   郁春明看着大门在身后合拢,忽然觉得头疼得厉害。   关尧的家不大,正对着鞋柜的就是餐桌,餐桌旁边隔着半扇小窗的就是厨房。   一进门,关尧脱了衣服便钻进厨房,他一面洗手一面问道:“我家有方便面,还有楼下王姨上周包的饺子,你想吃哪个?或者……来点我挂在窗户外头的汽水?”   郁春明什么都不想吃,尽管这一天几乎滴水未进,但他此刻只想点起一支烟。   可关尧的家虽然逼仄破旧,但却干净整齐,空气中还浮动着淡淡的肥皂香,尤其是小茶几上摆着的一些女孩子化妆用品,让郁春明不得不忍下方才涌起的冲动。   “问你话呢。”关尧从厨房里探出了半个脑袋。   郁春明皱着眉按了按后脖颈,抬头回答:“都行。”   “都行。”关尧啧叹了一句。   若不是中午时才见到这人挑嘴的模样,他恐怕还能违心地称赞一句“好养活”。   “饺子是酸菜猪肉馅的,没有芹菜和大葱。”关尧补充道。   郁春明轻轻地“嗯”了一声,并在关尧的注视下,非常好心地替他扶起了一张倒扣在餐桌上的相框。   关尧身形一滞。   “这是你吗?”郁春明神色平静地问道。   关尧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嗓子里好像卡了什么东西一般,让他眼下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现在和小时候长得真像,一点没变样。”郁春明支着下巴,评价起来,“如果谁小时候见过你,那他长大后定能一眼认出你来。”   “是吗?”关尧的声音有些发冷,他走上前,毫不留情地一手按下了那张合照。   嘭!相框再次扣倒,郁春明不由向后躲了躲,并接着又问:“合照上的另一个小孩是谁?”   这就是郁春明最讨人厌之处了,关尧在心中念道。   此人并不笨,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聪明伶俐,但他却偏偏总是在明显已经看出自己面色不善或是不愿再谈时穷追不舍。他仿佛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又或者是喜欢故意伤人感情,喜欢看关尧因此而发火,喜欢与他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他到底有什么毛病?这么做,难道只是因为讨厌自己?   事实证明,或许还真是。   因为,就见郁春明非常不长眼色地重新扶起相框,然后凑近了去看标注在相框下的那行字。   “关尧,江心。”郁春明抬起了他那张漂亮的脸,看向关尧,“江心是谁?”   关尧深吸了一口气,张嘴就想请这人不要多管闲事。   可不料郁春明继续问道:“为啥要把这张照片倒扣在桌上?”   “和你有关吗?”关尧皱着眉,冷冷地说。   郁春明抬了抬嘴角,抱着胳膊往后一靠:“没关,只是好奇。”   “郁警官在松兰破大案子的时候,也经常这样好奇吗?”关尧回敬道。   而这次,在他说完后,郁春明出奇地没有还嘴。他安静地坐着,过了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想吃饺子,下面吧。”   “爱吃不吃。”关尧回身走进厨房,拒绝再与郁春明进行任何沟通。   但郁春明偏不,他提声问道:“我能去你家厕所里抽根烟吗?”   关尧忍无可忍,走出厨房就想为他把大门打开,然后再将这尊自己请来的佛请出去。   然而,就在这时,那门仿佛是“意识到”了关尧的念头,竟然“啪嗒”一声,自己开了。   郁春明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啥人?”   “舅!”   关尧和关宁的声音一同响起,炸得楼道里那原本快要彻底坏掉的声控灯瞬间大亮,两人面面相对,随着灯光的闪烁,一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你是不是又逃班了?”   “你今晚不加班啊?”   关尧和关宁再次一同开口。   见自己的“行动”被亲舅舅识破,关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她细声细气地解释道:“我们今晚没啥病号,所以,所以我就跟带教老师请假,说我不太舒服,想回家躺着……”   关尧紧皱着眉,看着关宁一言不发。   而关宁,则在这时注意到了家里的另外一个人。她探了探头,有些忸怩地看向郁春明:“这是……”   “这是我同事,来家里……”   “我见过你!”关宁没等关尧说完,便喜出望外地叫道,“你这两天,是不是经常来我们医院?” 第7章   经常吗?也不经常。   郁春明细细数了数,也就前天中午那一趟——刚走进去还没到三分钟,就被关尧一通电话叫去了磨盘山——当然,还有今天下午这一趟。   不过,扎木儿市医实在不大,里面的医生护士又格外少,而关宁则正正好,两次都待在他去的科室里。   这就是小城最大的坏处,没有秘密。   不过关宁这一番话,倒是实实在在地转移了关尧的注意力,就连他原本拔高的嗓门都放轻了不少。   “你去医院干啥?”关警官举着煮饺子用的漏勺问道。   “哦,我们家,咳,来了个长辈,最近在扎木儿市医工作交流。”郁春明避开了关尧打量自己的眼神,低下头回答道,“我去看看她。”   “长辈?是从松兰来的吗?”关宁一听这话,立刻推开自己那碍事的舅,一反过去见到外人就腼腆害羞的模样,直接坐到了郁春明对面,她试探着问道,“该不会……是汪梦汪教授吧?”   “啊?”郁春明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下意识地回道,“你认识她?”   “哎呀,”关宁长叹一声,“她是这几天来给我们作指导的专家,严厉得不得了,我听带教老师说,她……她好像是松兰哪个大医院之前的护理部主任,现在在学校里面当老师。”   郁春明摸了摸鼻尖,点头道:“原来是医大一院的护理部主任,去年被医大聘去在学校里教书了。”   “对对对,”关宁双眼亮了起来,她兴奋地看了一眼关尧,又转头对郁春明热络道,“那她是你家长辈,你能不能帮我给她说说,让她别,别挂我这回的……”   “关宁?”关尧低声呵斥道,“像啥样子你?”   关宁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你别听她的,该是啥就是啥,人家专家来一趟又不是来给你放水的……”关尧并不想欠郁春明的人情,任何方面的人情他都不想欠。   可郁春明却当即应下了,他说:“可以,没问题,我明天就去和她说。”   关宁抿着嘴,笑了起来。   这下,关尧也不好说什么了,他冷着脸煮完饺子,给关宁和郁春明各盛了一碗,自己则坐在旁边喝汽水。   郁春明看了他一眼:“我也想喝。”   “自己拿。”关尧坐着没动。   郁春明却放下筷子,把碗推到了关尧的面前,又把关尧的汽水拿到了自己手边。   “你……”   “我一口没动,你吃吧。”郁春明说道。   可是我的汽水我已经喝了两口,关尧正想说话,郁春明便已仰头灌了一大口,因此关尧只能把这话吞回肚里。   既然他都不嫌弃,那自己又有什么好说的?关尧扫了一眼仍立在郁春明手边的那张合照。   “那个……”正在关尧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把合照扣倒的时候,关宁开口了,她轻言细语地说,“你就是林场所那个从松兰来的警察吧?”   郁春明用余光瞥了一眼专注吃宵夜的关尧,旁敲侧击道:“你舅舅之前在家里提过我?”   关尧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但又不好当着郁春明的面,去让大外甥女谨言慎行。   好在关宁不傻,她略带羞赧地说道:“是提过一两句,说你学习好,还是硕士呢,要我也用用功。”   当然,这肯定不是关尧的原话,郁春明心知肚明,他轻笑了一声,把视线投向了装作若无其事并故意低着头吃饭的人。   因此,当关尧在不经意间抬起双眼时,正正好,对上了郁春明那满是审视和玩味的笑容。   “你……”关尧思绪瞬间一卡。   千年冰山一般不笑,不仅不笑,而且还很冷漠。   可是,也不知道这两日怎么了,此人竟接二连三地冲自己露出笑脸,关尧心说,实在是反常。   不过,反常转瞬而逝,郁春明偏过头去喝汽水时,那张漂亮的面孔就又恢复成了原本不近人情的模样。   关宁却在此刻发现了什么:“诶,你那里有一道好长的伤疤!”   关尧眉头一跳,就想制止他的大外甥女刨根问底,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因为,他发现,自己也想知道那道疤是怎么回事。   但郁春明却没有直说,他放下汽水,淡淡地回答:“之前出警的时候,碎片划伤的。”   “碎片……”关宁伸头去看,“哎呀,这地方离耳根可近了,要是伤到里面,那就麻烦了。”   她最近实训,轮转到的科室就是耳鼻喉科。   郁春明沉默了一下,轻轻一点头:“确实。”   关宁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事情引走,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在市医里的种种见闻,和在鹤城上卫校时被班上仅有的一个男生追求的事。   等讲完了这些,小丫头长出一口气道:“当时跟我关系好的那个女生早就不干护士了,我听她男朋友说,她去珠州那边打工,一个月能挣好几万呢。”   “你是掉钱眼里了吗?”关尧见她又在拐弯抹角说这些,当即呵斥道,“少跟我提往外跑的事,就在这儿好好待。”   郁春明动了动眉梢,心知关尧为什么会这样说,他没出声,视线却往他们关家的那张大合照上飘去。   合照就挂在客厅墙上正中央处,如今已边角泛黄。   那是三十三年前早春时,一家六口人在扎木儿当时唯一的一家照相馆拍摄的。照片上有关尧的奶奶、关尧的父母、关尧的小叔,以及当时不过四岁的关尧和已经是个小大人儿的关娜。   关娜长得像她那难产而死的母亲,有双灵动又明亮的眼睛,笑起来时,总让人移不开视线。   而现在,这双同样灵动又明亮的眼睛就长在关宁的脸上,这让关尧如何不联想起她那早逝的亲妈?   “南边没啥好的。”所以郁春明也开了口,他说道,“我之前出差去过一次穗城,天很热,很潮湿,赶上回南天,屋里到处都是湿淋淋的。”   关宁没离开过东北,哪里知道这些,她倔强地说:“我就喜欢潮湿温暖的地方,扎木儿太冷了。”   郁春明继续和声道:“可南方不光潮湿温暖,南方虫子还多,你怕不怕虫子?”   关宁梗着脖子,不肯低头:“虫子咋了?那,那松兰跟鹤城一到春秋天儿,到处都是小咬,有啥好怕的?”   郁春明抬了抬眉梢:“我说的不是小咬,是蟑螂,你见过蟑螂吗?”   关宁没见过,扎木儿这地方,哪里会有蟑螂?   于是郁春明循循善诱道:“蟑螂这东西,你一旦在屋里头发现了一只,那说明已经有了一群,没准早晨你睡醒时,它就趴在枕头边、藏在鞋子里。等你拿手去拍,还会溅出不少……汁水。”   关宁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坐在一旁的关尧不禁低笑了起来。   “其实我也没有说,一定要去,只是,只是……”关宁有些憋闷,“只是我不想干护士而已。”   关尧一摆手:“少说这些,先把你的文凭拿到手吧,总不能将来出去混社会了,顶着个初中毕业的学历。”   说完,关尧起身开始收碗:“吃完了就去洗漱睡觉,毕业之前少跟我提不想干护士的事。”   关宁慢吞吞地往房间里走,临进门前,还不忘嘱咐郁春明,可千万记得给她在专家面前美言两句。   郁春明一口应下了。   关尧第一次见这人如此好说话,忍不住在一旁牙酸道:“这种走后门的事儿以后少干,半大点的孩子就该出去闯荡闯荡。”   郁春明随口问道:“你当初养她的时候,不是和她现在一样大吗?”   “啥?”关尧一愣。   郁春明后知后觉到自己这话有些太显亲昵了,他轻咳一声,划亮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我回所里吧,一会儿……”   叮——   话还没说完,电话铃声就在此时响了起来,旋即,关尧的手机也跟着一震,是韩忱发来的信息。   “刘斌出现了。”在看到这行字后,两人登时打起了精神。   刘斌出现的地点离磨盘山不远,就在扎木儿城郊的一处驾校外,一个竖在街角的摄像头正好捕捉到了他的正脸。   “是凌晨十二点半的画面,”在专案组人到齐后,昨夜接关尧班的那菲一脸困倦地说道,“当时他从左侧的驾校走出,顺着这条街一直往北去了。摄像头没有捕捉到刘斌走入驾校的画面,所以,他应该是从侧门或者驾校训练场地后面的休息室进去的,那地方毗邻一片白桦林。在发现他的踪迹后,我们又调取了前五日驾校的监控,并且在9月19号晚上的录像中,再次发现了他的身影,那大概是……三天前,就是案发的头一夜。”   关尧弯着腰,伏在电脑前,把刘斌从驾校走出的片段来回看了三遍,最后一点头:“确定是他。”   韩忱环顾了一下众人,说道:“既然这样,那就行动吧,刘斌已经离家近一周,但却在这一周内,两次出入该驾校,我判断,他一定还会再去。抽几个林场派出所的同事,跟着我们一起蹲点吧。”   挤在门口旁观的孟长青立刻高举左手:“我我我,我去。”   关尧敲了一把他的脑袋:“就你积极。”   除了孟长青,林场派出所的李小田、方旺等人也跟着一起上了车。驾校在城郊,就位于之前关尧去龙岗村做笔录时必须要路过的那片白桦林外。   “还真是正好。”坐在车上,关尧自言自语道。   孟长青伸头看他:“啥正好?”   “位置,距离,”关尧双指放大手机上的地图,并点给孟长青看,“从龙岗村到驾校,中间恰好会经过磨盘山,而磨盘山中那处发现了断手的废弃瞭望塔和这家驾校,恰好与龙岗村接连成了一线。”   “这是……”   “这或许就是刘斌在过去几天的行动轨迹。”关尧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他离开龙岗村后,足足一周没有回家,其间住在哪里是个问题。同时,断手上的抓痕和指甲缝里属于他的人体组织又证明,在这一周中,他一定与人发生了严重的冲突。至于冲突在哪里出现……或许就在龙岗村-瞭望塔-驾校这条线上。你想想,这条线上,还有啥?”   “还有……”孟长青脑中灵光一闪,“还有山岗底下的那滩血迹!”   “对,还有山岗底下的那滩血迹。”关尧轻轻地抽了口凉气。   此时天刚刚亮,街上人烟稀少,几辆车不得不停在与驾校有一段距离的街角后。   不需要领导指示,林场派出所的几人已自动分成了几个小组,关尧带着他单纯的徒弟孟长青,不怎么出外勤的方旺跟着五大三粗的李小田,至于郁春明,大家自然而然地把他推给了在专案组里落单的韩忱。   孟长青第一次出蹲点的任务,满心满眼都是兴奋,他坐在驾驶座上,一会儿动一动方向盘,一会儿又摸摸后视镜。   “你省省劲儿吧,”关尧踢了这人一脚,“没准得在这儿蹲一天呢。”   孟长青笑呵呵地收回了手,他颇有些遗憾地说道:“要是那警官也出外勤就好了。”   关尧横斜一眼:“你这是,嫌弃你师父不是漂亮小姑娘了?”   “不是不是……”孟长青顿时后背发凉。   关尧揶揄他:“人家那警官是郁春明的师妹,要不,你去跟你的郁警官说说,让他给你做个媒?”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孟长青瞬间涨红了脸。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人郁警官可热心了,你不好开口,我去替你……”   笃笃笃——   没等斗完嘴,一侧忽然响起了敲窗声。两人一起回头,就见郁春明正站在外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咳,郁警官。”孟长青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道。   “下车。”郁春明一招手。   孟长青茫然地看了看关尧,又茫然地看了看郁春明:“下车干啥?刘斌出现了?”   郁春明撑着车门,语气不容置喙道:“你去和韩副组长一起。”   “我,我去和韩副组长一起?”孟长青被郁春明拉下了车,他回头望向自己的师父,讷讷道,“我去和韩副组长一起?”   关尧眨了眨眼睛,随后一笑:“去吧。”   孟长青一脸莫名其妙地走了,郁春明倒是坦然地坐了下来。他丝毫不打算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跑到这里,也直接忽略了关尧审视的目光。   “咋回事啊?说说呗,跟你那……小同学吵架了?”关尧笑着问道。   郁春明不回答。   关尧见他这副模样,心里直乐,嘴上还故意关切地说:“有啥矛盾解决不了啊?非得闹成这样。你俩不又是同学又是同事的吗?这么多年,还没处好呢?”   “我……”   笃笃笃——   熟悉的敲窗声又响起了,只是这回来的人换成了韩忱。   郁春明显而易见地,身体一僵。   “韩警官?”关尧从副驾驶上探出头来,“咋了?你又要把我换到你的车上去?你说你们这,折腾来折腾去的,一会儿嫌疑人来了,再暴露了。”   韩忱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举起了一兜热腾腾的早饭:“关警官开玩笑呢,我是来给你们送点吃的。”   “哎哟,谢谢谢谢。”关尧立刻放下了车窗。   郁春明则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关尧的胳膊从自己面前穿过去接韩忱递来的东西,也不肯搭把手。   韩忱关切地说:“春明,你容易低血糖,得记得吃早饭。”   郁春明眉心微蹙,看上去有些不耐烦。   关尧冲韩忱摆了摆手,非常热心地应道:“没事,我看着他。”   韩忱礼貌一笑,起身离开了。   这会儿街边的早餐店刚开,韩忱送来的吃的都是刚刚出炉,一打开饭盒,一股喷香立刻溢出。   关尧耸了耸鼻尖,从其中找出了两个包子和一个鸡蛋,装在饭盒盖里,递给郁春明:“你这同学对你挺上心啊,你咋还天天爱答不理的?”   郁春明皱着眉看向关尧。   这人现在似乎是在报复他昨夜瞎打听那张照片的“过节”,不然,以关尧的眼力劲,怎么可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在郁春明面前四处现眼呢?   果不其然,在说完上句话后,关尧又刻意地补充了一句:“要不,我把这个位置让给他?”   郁春明仍旧沉默着。   “不过要我说,还是别来回换了,毕竟这个蹲点,它是需要……”   “我跟韩忱有仇。”没等关尧说完,郁春明开口了。 第8章   关尧几乎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他愣愣地问道:“有仇?有啥仇?”   郁春明却没有接着往下讲,他看了一眼韩忱送来的早饭,把头偏到了一边。   昏暗的灯光下,关尧看不清这人脸上的神色,只能望见他露出的一小截脖颈,以及脖颈末端的那道伤疤。   是关宁说,如果伤到了耳朵里面,会很麻烦的那道伤疤。   窗上结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外面的世界逐渐模糊不明。郁春明赶紧把窗户打开了一个小缝,让车内气温降下。   关尧清了清嗓子,仿佛良心发现似的,准备将方才的话题引走。可就在这时,郁春明忽地坐直了身子。   “人来了。”他轻声说道。   关尧一凝,抬头看去,就见薄薄的水雾外,一道佝偻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街边,这道身影左摇右晃了半天,似乎在观察周围是否安全。   “是刘斌。”郁春明示意关尧去拿对讲机。   关尧屏住了呼吸,按照先前约定好的暗号,为剩下几组发去了信息。   尽管离得很远,但两人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如今的刘斌仍旧穿着一周前离开龙岗村时穿着的那件红色小薄袄。他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看样子,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收拾自己了。   “真是奇了,有家不回,在外面游荡。”关尧低声道。   郁春明一直目视着刘斌走入驾校,而后才开口回答:“要么是因为做贼心虚,要么,就是怕牵连家人。”   “啥?”关尧眉头一跳,“牵连家人?”   郁春明没有回答,他拿起对讲机,冲那头的人道:“人已经进去了,让前面的几组盯死,我们从侧面上去按人。”   说完,他向关尧一点头:“走。”   晨光微亮,郁春明裹紧了外衣,低着头,快步穿过训练场后那条宽宽的野道,一路紧跟着刘斌,顺着侧门走进了驾校。   关尧回头看了一眼从另一侧走来的三个同事,轻轻一点下巴,转身从矮墙一侧,来到了休息室外。   而无知无觉的刘斌,此时正缩着脖子,在没有灯,至今仍是黑蒙蒙的驾校里寻找着什么。   “先别贸然上去,看看他是要找什么东西,还是要见什么人。”郁春明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来。   蹭到了关尧身边的孟长青听到这话,佩服道:“还是郁警官谨慎。”   “那你快点去拜他为师。”李小田在一边煽风点火。   关尧狠狠瞪了两人一眼:“都别说话了!”   孟长青和李小田一起噤了声。   眼下,刘斌已经来到了休息室外。   这里是供驾校教练和学员等待时驻足的小屋,就立在训练场地的旁边,是个小小的活动板房。因为平时学员不多,教练也不多,所以休息室内没有几把椅子。   刘斌自然也不是来这里休息的,他绕着这座活动板房转了一圈后,站在门口的台阶下焦急地跺了跺脚,看样子,像是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又或是没有等来自己想等的人。   “上吧。”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韩忱下了指令。   关尧立即一手按下就想冲在前头的孟长青,一手撑着矮墙,翻进了休息室门前的小院。   扑通——   这声动静登时惊醒了刘斌,他转身就要跑,可从另一侧上前的郁春明已一个锁喉把人按在了地上。   “师父,那边好像还有一个人!”孟长青叫道。   关尧一抬头,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休息室后的窗户口闪过,他起身要去追,但谁知就在这时,休息室内传来“啪啪”两声轻响,似是电线短路的声音。   郁春明脑中弦一紧,急忙高声叫道:“别去,地上有水!”   关尧一个急刹,停在了门边,他低头一看,果真,一条断了头的电线正挂在门上,而这扇门下,积攒了一滩亮汪汪的脏水。   “操……”关尧倒抽了一口凉气。   就是这片刻的功夫,方才从休息室窗户后一闪而过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师父,咋啥都没有?”孟长青转了一周,连个鬼影也没找到,他揉了揉眼睛,小声说,“该不会是我看花了吧?”   关尧疾步绕去后面,确实什么都没发现。   但这地方再往外走几步就是磨盘山下的那片白桦林了,若是方才这里真的有人,那此时恐怕也早已钻进林中,不见踪影了。   等他转回前屋,郁春明已翻出手铐,把锁好的人从地上拎了起来。韩忱也在这时走到了近前,他并没有看到休息室后的人影,自然也不懂关尧为什么要往里面冲。   “不像是人为剪的,像是电路老化。”这人抱着胳膊评价道。   郁春明已把刘斌交到了李小田的手里,他不顾众人在场,上前揪过韩忱就骂:“你瞎了眼吗?没看到后面有人?刚刚下啥按人的指令?”   韩忱被郁春明训得一脸迷茫,他奇怪道:“哪里有人?”   在场不管是离得近的还是离得远的,听到这话后都不由面面相觑。由于角度问题,他们其中有人看到了窗户后的人影,有人没看到,而韩忱恰恰好,就是没看到的那个。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又忍着不对郁春明发作,只是皱着眉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转身对同事道:“抽几个人,去后面的林子里转转,如果有人……”   “如果有人,现在早就跑没影儿了,轮得到你去追?”郁春明气道,他往休息室里看了一眼,越过韩忱,冲李小田说,“把人带回去,让刑技过来现勘。”   “这地方需要现勘?”韩忱追在郁春明身后,提声问道。   关尧还站在原地,顺着那汪脏水打量屋里,他随口回答:“里面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刑技过来,没准会找到血液残留。”   郁春明冷漠地扫了一眼韩忱,没再说话。   关尧则心有余悸地从那汪脏水旁边挪开了步子,他冲韩忱一笑,拉着仍四处探头探脑的孟长青,追上了郁春明。   回到所里就开始审讯,刘斌不是个硬骨头,才刚坐上审讯椅,这人就被吓得尿了裤子。   “昨天喝的啥啊?这尿骚味,真够冲的。”关尧一边扇风,一边指挥在一侧旁观的孟长青,“找人,找人给他换条裤子,别再着凉了。”   “坐下。”谁知不等孟长青站起身,郁春明就走了进来,他目不斜视地走到桌边,拉开了关尧身边的那把椅子。   见换裤子无望,刘斌“呜咽”一声,哭了。   “警察同志,我,我没犯罪,我真没犯罪。”他把手铐晃得当啷作响,“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所以,所以才接了那个单子。”   “啥单子?”关尧没听明白这人的话。   郁春明也从电脑后抬起头,看向他:“单子?”   刘斌一诧,声音有些颤抖:“你们,你们不是因为我接了那个单子,所以,所以抓我的吗?”   郁春明和关尧对视了一眼,没动声色。   关尧开口道:“那你……详细说说,你接的这个单子。”   刘斌似乎是个老实人,他哆哆嗦嗦,摆出了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   此人坦白,他做的一切全是为了给自己的傻儿子刘双喜看病。   “那人答应我,只要把事情调查清楚了,就会一次性给我五十万。五十万啊,警察同志,我哪里见过那么多钱?”刘斌苦着脸说道,“我明知,在网上接这种单子不靠谱,可是,可是毕竟急着用钱,而且,在最开始,雇主也没让我做啥……违法乱纪的事。”   “以私人名义接近一个人,然后调查他的底细,这不算违法乱纪?”郁春明冷声说道。   刘斌支支吾吾:“主要是,主要是我和那人也不算完全不认识,当年我俩都是木业二厂的,厂子倒了之后,他还带着我做过几年生意。”   刘斌口中的人名叫林智民,就是那家驾校的教练,也是他所谓的雇主要他调查的人。   “刚开始,人家只是要我想办法从他嘴里打听一个也在木业二厂干过几年的老同事,我早些年和老林一起做生意的时候,经常听他提起那人,所以我才会接下这个单子。”刘斌顿了顿,“可谁能想到,我打听来打听去,啥都没打听到,还,还让老林起了疑。”   “起疑?”关尧问道,“为啥起疑?”   刘斌小声回答:“因为,雇主要我打听的那个人,叫钱国伟,这个人在好多年前……就死掉了。”   据他说,这个“雇主”,不过是一个在社交平台上认识的网友,两人在攀谈了一段时间后,对方得知了刘斌的住址和身份,进而便委托他,帮自己调查一个名叫“林智民”的驾校教练。   刘斌早年与林智民有过交集,此时又急需用钱,因此飞快答应了对方的委托。   然而,在刘斌应下后,这位雇主又有了新的要求。   “我记得,老林说过,钱国伟是他的发小,俩人一起长大。就是可惜,钱国伟死得早,他老娘还是老林给送的终。按理说,我向他打听钱国伟的事,他不该怀疑我啥,但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觉得我动了啥歪心思。”刘斌垂下头,叹了口气,“而且,我那雇主也奇怪得很,你说,他要打听钱国伟,就打听钱国伟呗,可也不知道因为啥,前段时间,他忽然要求我想办法把老林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偷出来。警察同志,这,这种事情,我哪里能干呢?”   “你就说,你到底干没干?”关尧皱着眉问道。   刘斌一缩头,蔫蔫地回答:“为了拿到钱,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干,结果……被老林发现了。”   “然后呢?”郁春明看了一眼手边的现场图,“你都做了什么?”   “我……我跟他吵了一架。”刘斌声音细弱。   怎么吵的?   刘斌说,当日两人翻过磨盘山,开着教练车去附近的村里送学员,而就在回来的路上,林智民忽然开始质问他,为什么总是旁敲侧击地提钱国伟。刘斌嘴笨,两人没说两句,就开始了争吵。   至于争吵的地点,正是3区那处发现了血迹的山岗。   “其实我没想跟他吵,是他一直揪着我不放,还问了我一堆稀奇古怪的问题,我这……”   “啥问题?”郁春明打断道。   刘斌吞吐起来:“我记不清了,反正,都是和钱国伟有关的,我跟钱国伟不熟,现在连那人长啥样都记不得了,老林问了啥,我也没放在心上。”   “所以,因为你没答上来,才最终激怒了林智民,对吗?”郁春明又问。   刘斌怯怯地点了点头:“他说我在骗他,我,我是真不知道,我咋骗他?但老林不信。”   郁春明从资料中拿出一张现场图,递给了孟长青:“拿去让他认,看是不是在这个地方发生的争执。”   还没等孟长青把图递到刘斌面前,这个只看了一眼的人就立刻承认了:“是这里,确实是这里。”   关尧补充问道:“是在陡崖上,还是在陡崖下?”   “陡,陡崖上……”刘斌小声回答。   “除了争执还干什么了?”郁春明又拿出一张断手的取证图,交给了孟长青,“是否发生过肢体冲突?”   “肢体冲突,没有肢体冲突!”刘斌当即否认了。   郁春明没答,他使了个眼色,令孟长青把那只断手的取证图放在了刘斌的面前。   刘斌一惊,吓得差点从审讯椅上一跃而起。   这日中午十二点,专案组组长梁崇和韩忱进审讯室换下了关尧和郁春明。总算能喘口气的两人坐在办公室内唯一的那张小沙发上相顾无言。   李小田上前打听道:“咋样?交代了吗?”   “交代个屁。”关尧往后一仰,烦躁不堪,“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先是说没有发生肢体冲突,然后又说他只是不小心推了林智民一下,等我们出来前,他的供词已经改成了既没有发生肢体冲突,也没有将林智民推倒在地。”   “还挺难缠。”李小田边翻记录,边啧叹道。   这时,郁春明突然开了口:“钱国伟是谁?”   坐在一旁的关尧一滞,随后,他原本松弛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我在很久之前,就听说过这人。”   郁春明偏头看向他。   关尧沉吟道:“钱国伟,是三十三年前9·24大火的遇难者之一。” 第9章   所以,刘斌的雇主为什么会付高价要他去林智民的身边调查一个已经死去三十三年的人?   三人看着摆在桌上口供,都有些疑惑不解。   这时,法医的分析结果出来了,从林智民家中提取到的DNA与山岗下的血迹以及磨盘山上的碎肢对上了。   受害者,正是林智民。   研判室中,痕迹组的副组长那菲将检测报告放到了众人面前,她说道:“3区山岗下的血液残留经DNA比对,认定为死者林智民坠崖后,头部遭到重击时形成的血液喷溅。不过在那处现场,我们并未发现其他的血迹残留,但是,在附近的灌木丛中,刑技找到了一些较为明显的拖拽痕迹,可惜,没有脚印残留。我们怀疑,脚印应该是被拖拽痕迹掩盖住了。”   郁春明拿过脚印和拖拽痕迹的现场图看了一眼,问道:“那野兽呢?附近有发现野兽的活动踪迹吗?”   那菲摇了摇头:“目前,3区没有发现和瞭望塔下、护林员驻站周边相似的野兽爪印,不过林场那边已经调来了几台红外触发相机,我们组里的几个同事现在正在山上跟随野生动物专家布控。”   郁春明放下了现场图,抬眼看向关尧。   “咋了?”关尧对他忽然投来的视线感到不解。   郁春明说道:“刚刚审讯刘斌时,他有说自己到底为啥这么多天不肯回家吗?”   关尧一皱眉:“刘斌声称,他不回家是因为在发生争吵后,一个人偷偷去了驾校,结果没有发现林智民,这人生怕林智民会去家里寻找自己,所以才多天不敢回去。”   “可是,刘斌的家里不光有妻子,还有一个时时刻刻都需要人照顾的儿子,他不回去,仅仅是因为害怕林智民,这完全说不通。”郁春明一顿,“此人虽然竭力否认自己与林智民发生了肢体冲突,但我们有理由怀疑,死者就是他推下山岗的。”   林智民在扎木儿无亲无故,那个坐落在城郊的驾校又濒临倒闭,他失踪了,自然不会像刘斌一样,有苏小霞来报案。因此,一直拖到今日,警方才最终确定了死者身份。   只是,刘斌所说的供词中还有极多漏洞。   他声称,自己多日不敢回家是因为害怕林智民在发生口角后寻仇,但从目前的证据来看,他不敢回家,多半是由于自己失手犯了大错,生怕东窗事发。   可是——   “倘若林智民当场死亡,刘斌不论是毁尸灭迹还是逃之夭夭,都不至于失踪多日,更不会隔三差五徘徊在驾校周边。倘若林智民摔下山岗后没死,那刘斌放着一个重伤的人不理,在案发地附近漂泊,同样不符合逻辑。”那菲直接否认了刘斌的供词,“他隐瞒了很多事,所说的话也充满前后矛盾。”   正在那菲分析案情的当口,韩忱一身轻松地走了进来,他将刘斌新出炉的口供丢到了桌子上,然后转头冲郁春明一笑:“他承认,是自己将林智民推下山岗的了。”   郁春明毫不意外:“还有呢?”   “还有?”韩忱不解,“你还要什么?”   “他承认是自己把林智民推下山岗的,那接下来呢?推下山岗后,他是否第一时间查看了林智民的状况?灌木丛中的拖拽痕迹是否是他留下的?”郁春明问道。   韩忱眯了眯眼睛,翻开口供记录表,回答:“刘斌说,在他把林智民推下山岗后,因为过于害怕,所以一个人跑了。他并不知道林智民是否还活着,因此,由于担心他很可能向自己索要医疗费用,才多日没有回家。”   郁春明没有否认韩忱审问出来的内容,他只是转头冲那菲一抬下巴:“你说得很对,刘斌隐瞒了不少事,口供也充满前后矛盾,至于矛盾的点,大概就在于……”   “刘斌隐去了一个重要人物,一个肯定参与其中的重要人物。这个重要人物,或许就是他的雇主,也或许,是个知情的帮凶。”关尧接话道。   郁春明眉梢一挑,看向了他。   关尧接着道:“既然刘斌自称自己没有第一时间给林智民施救,那陡崖下的脚印和拖拽痕迹是谁留下的?还有,刘斌今早在驾校中蹑手蹑脚的模样,一看就有猫腻。那么他失踪的这些日子里,不惜顶着很有可能暴露自己的风险,频繁前往驾校,到底是在等人,还是在寻找啥东西?”   说到这,关尧将目光转向了韩忱:“韩副,那个窗户后的人影,有结果了吗?”   韩忱的脸色有些难看。   毕竟,人影一闪而过,等他们真正追上去的时候,早已不知消失在了哪里,更别提捉到活人了。扎木儿基础设施建设本就不好,城郊的摄像头安装不全,所谓人影,根本捕捉不到。   因此,韩忱对关尧突如其来的逼问有些不悦,他合上口供记录表,说道:“不论怎样,我刚刚已经给梁组长汇报过了,这个案子,大概就是刘斌与林智民因矛盾在山岗上发生了肢体冲突,刘斌不慎将林智民推下陡崖,导致其重伤。至于陡崖下为什么没有野兽活动的踪迹……我判断,应该是林智民当时并没有丧失活动能力,那些模糊的拖拽痕迹也可以说是爬行痕迹,没准是他自己留下的。”   “也不是没有道理,既如此,那就麻烦韩警官去把林智民死亡时身上穿的衣服找来,做一个鉴定吧。”郁春明漠然道。   关尧笑出了声。   死者的衣物、骨骼,以及包括头颅在内的人体组织架构至今没有被找到,如此疑点重重,韩忱竟然不去深究,他想要快速结案的心实在是有些昭然若揭了。   不过也对,扎木儿环境艰苦,他一个和郁春明同样来自松兰市局的刑警如今调任金阿林地局已经算是“委屈”了,又怎么可能乐意长时间待在扎木儿这座边境小城里?   “我说韩警官,你不也是警大刑侦学毕业的吗?怎么这个侦查能力,还不如人家当地的办案民警?”那菲笑着问道。   韩忱看上去仍旧气定神闲,他点了点已有刘斌签字按手印的口供记录表,说道:“我只是做个简单的推论,具体啥样,肯定还得仰赖你们刑技的支撑。不过,痕迹组今天好像还没有重大进展吧?还有监控录像的时间线,你们怎么还没整理出来?”   这话火药味极重,听得关尧忍不住去看郁春明的脸色,但郁春明好似没听见,始终专心致志地研究一张磨盘山地图。   “过去七天内,刘斌的活动轨迹不会超出这个范围。”他思索着说道。   关尧偏过了头。   郁春明的声音不大,明显不是说给其他人听,而是专门讲给关尧的,他把地图往旁边推了推,拿过一张纸,在纸上画了起来:“龙岗村、瞭望塔、驾校,三点一线,发现了血迹的陡崖也在这个范围内,而护林员驻站小屋则离得很远。所以,护林员驻站小屋处发现的人体组织,大概率是野兽在林中穿行时留下的,不会是人为造成。而山岗下,除了一些很难做鉴定的脚印之外,没有发现任何野兽活动的踪迹,所以我们现在可以把这里,定为第一现场。”   关尧不自觉地往郁春明的身边凑了又凑。   “那么,存在明显‘打扫’痕迹的瞭望塔,我们可以将其定为,第二现场。”郁春明放下了笔,“假定林智民摔下陡崖后没有死,那么他是如何从第一现场前往第二现场的呢?假定林智民摔下陡崖后已死,那么他由谁、以何种形态前往的第二现场呢?”   关尧“啧”了一声:“还有,刘斌这人长得又瘦又小,像只老鼠,而林智民生前长得又高又壮,我印象里,他和你我不差多少。如果是刘斌杀人分尸,他的体力能跟得上吗?”   “没错,这也是一大疑点。”郁春明把图纸一推,起身对关尧道,“走吧,再在屋里耗着也没什么意思,带上孟长青和李小田他们几个,咱们一起去磨盘山底下转转。没准,能有点意外发现。”   那菲立即起身:“我也去。”   郁春明一挑眉,随后立即非常客气地对韩忱道:“那就劳烦韩警官,再去审一审刘斌了。”   这日下午,关尧看着郁春明如愿甩开韩忱,跟着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的林场派出所民警一起,来到了磨盘山下。   孟长青倒是很开心,他心心念念的那警官也在,不过很显然,那菲目前对他这个娃娃脸的小孩子没有任何兴趣。   在从驾校外的一家五金店走出来后,孟长青臊眉耷眼道:“师父,她咋一直跟着郁警官,连看我都不看我一眼呢?”   关尧一乐:“人家那警官是郁春明的师妹,不跟他,难道跟你?”   孟长青悻悻道:“我要是也像郁警官一样个高腿长的就好了……不过,师父你长得也挺好,为啥单身到了现在?”   关尧忍住了踹一脚这小孩屁股的冲动:“你个小年轻,天天琢磨点啥?没准人家那警官就不喜欢你这弟弟样式儿的男的,人家喜欢……”   话说到这,关尧忽然一凝,那菲不会喜欢郁春明吧?   真是奇了怪了,关尧在心里道,那菲喜欢郁春明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方才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时,他下意识地出了一身冷汗?   孟长青也注意到了自己师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游离,他伸过头,仔细看了看关尧此时略有些闪烁的眼神:“师父,你该不会……也喜欢那警官吧?”   “啥玩意儿?”关尧登时拔高了嗓音。   走在前面的郁春明和那菲立刻回头看向了他。   “咳……”关尧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我……”   “过来,这边有个洗车行的老板跟林智民比较熟,你和我来这家,小孟跟着那菲去前面。”郁春明不是很有兴趣听他解释。   关尧深吸了一口气,在孟长青探究的目光下,快步走到了郁春明身边。   这个据说和林智民比较熟的洗车行老板在林智民所在的驾校旁开店已经有差不多五年了,因为来往频繁,两人很快混成了好友,闲暇时常常见面。   不过——   “这半年联系得少了,”站在洗车行中,老板仔细回忆道,“之前三天两头见,后来他们驾校生意不好,十天半个月也找不来一个学员,老林就开始出去拉客。尤其是这半年,我俩基本没再见过了,也不知道他在忙点啥。”   “身边人呢?”郁春明边记边问。   “身边……没啥人。”这位老板摇了摇头,“他爹娘没得早,媳妇十来年前就跑去国外了,儿子也跟着走了,扎木儿这边应该就他一个。”   郁春明合上了小本,点点头:“你认识钱国伟吗?”   “谁?”洗车行老板一脸迷茫。   “钱国伟,”关尧在一旁重复道,“跟林智民一样,也是木业二厂的老人儿,死大火里了,你听说过他没?”   “那哪能听说过?”这老板一摆手,“我家松兰庆双河的,我来扎木儿那年,你们那厂子都倒多久了。”   “林智民没在你面前提过吗?那钱国伟是他发小。”关尧又问。   这老板挠挠头:“还真不记得,老林没啥朋友,我跟他以前的那些老同事也不咋认识。”   问了一圈,毫无结果。等大家把驾校周边的商户全部走访完,也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倒是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近半年来,原本行迹固定的林智民,变得飘忽不定了起来。   傍晚时分,坐在驾校后门拐角处的烤肉店里,奔波了一下午的众人一阵长吁短叹。   李小田绷着脸,阴阳怪气道:“跟着你们瞎跑一下午,我那片区防火减灾的报告还没写完,台账也没做……”   郁春明没说话。   关尧在一边抬手叫老板:“来点单。”   孟长青对着那菲笑道:“那警官,这家冷面特好吃,其实烤肉也不错,但今天没时间,回头我请你尝尝。”   李小田替关尧敲了一把孟长青的脑袋:“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个馕食包。”   “知道吃咋了?都饿一下午了……”孟长青委屈道。   “洗车行老板说林智民频繁接私活,是因为他洗车的次数增多了。五金店老板说林智民整日待在驾校后的休息室不出门,是因为没有学员,教练车不需要维护,所以他见到林智民的次数变少了。仓买老板说林智民会出来采买大量的生活用品,是因为他总是住在驾校里,很少回家。”郁春明自顾自地说道,“所以,为什么已经没有学员,林智民都出去接私活了,但还是一直住在驾校这么简陋的地方?”   “等回所里了再想,先吃饭。”关尧好心地打断了他,以免李小田暴起。   郁春明没听见似的,转头问向那菲:“你觉得呢?”   那菲正想开口,李小田立刻在一旁高声道:“老板,我那一碗冷面多加辣!”   “我也是!”孟长青跟着举手。   “你少吃辣的,长痘。”关尧说完,看了一眼仍在皱着眉思索什么的郁春明,“你呢?”   但郁春明显然没注意到关尧,他摸出打火机,就要点烟。   “哎哎哎,”关尧叫道,“人老板家的小孩在那边写作业呢,你没看见啊?走走走,出去抽。”   郁春明一愣,这才抬头看到柜台后的两个小学生,他站起身,咬着烟回道:“抱歉。”   说完,还真听关尧的话,出去抽了。   如今外面渐冷,太阳落山早,眼下路上已漆黑一片。郁春明在烤肉店门前站了片刻,转身拐进了后厨外的那条小道。   小道路面湿滑脏腻,角落处放了几个油滋滋的泔水桶,桶里堆积了不少没有处理掉的食材余料,此时已有些发馊。   郁春明耸了耸鼻尖,不由皱起眉。   “不好意思啊,”从后厨出来倒垃圾的老板娘赔笑道,“前几天我家临时有事,闭店了几天,这些厨余垃圾都没来得及处理,今天开门营业,打开一瞧,哎呀嘛,幸好天冷,不然就该生蛆了。”   这家烤肉店的食材大多都是现切,半头牛就挂在店门口,每日客人要哪块就剁哪块,剩下的骨架子要么拉去乡下处理了,要么找专门收泔水的卖掉。   但现在,由于店家清理不及时,不少乱七八糟的牛骨和筋肉都堆在泔水桶里,时不时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来。   郁春明手上夹着烟,闻不真切,可脑中弦却忽然一紧,他不由快步走上前,问道:“你们……是哪一天闭店的?”   老板娘撸了撸袖子,就要去搬那泔水桶,她回答:“差不多……三天前吧,我老公公搁乡下摔了一跤,胯骨轴子摔裂了,哎呀真是……”   “别动!”郁春明忽然出言叫道,“把泔水桶放下,里面有问题。” 第10章   傍晚,原本冷冷清清的烤肉店里挤满了刑警。   李小田抱着胳膊站在外围,咋舌道:“这人……竟然有点真本事。”   “说谁呢?”关尧一挑眉。   李小田唆使道:“你不凑上去看看,法医从那泔水桶里到底都扒拉出来啥了?”   关尧一笑:“没那兴趣。”   但就在下一刻,郁春明的声音从人堆里传了出来。   “关尧,”他叫道,“过来拿证物。”   “证物?”关尧脚下一顿,“啥证物?”   郁春明站在臭气熏天的泔水桶旁,脸上平静得仿佛闻不见味道,他看着关尧,回答:“受害人被严重损毁的颅骨。”   关尧喉结一滚,没有说话。   站在一旁的孟长青当即“哇”的一声,不出所料地又吐了。   关尧缓缓呼出一口气,走上前道:“瞧他那出息。”   确实,林场派出所里有出息的警察不多,因为以前极少处理此类案件。回去的路上,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郁春明则恰到好处地点起了一支烟,用尼古丁的味道驱散了众人鼻孔中和大脑里停留的尸臭气。   “其实因为天冷,所以味道不大。”郁春明掸了掸烟灰,“在发现桶里有问题前,我也只是觉得,有股肉质腐烂的酸气而已。”   “呕。”孟长青捂住了嘴。   “但是,一旦意识到里面装了什么,大脑就会自动改变对这种味道的识别,让人意识到有同类死亡的恐惧,所以你们觉得恶心,很正常。”郁春明淡淡道。   关尧脸色发青,他看了一眼悠悠抽烟的郁春明,咬牙问道:“那你为啥不恶心?你不是我们的同类吗?”   郁春明依旧脸色如常:“我也恶心,所以抽完这根我还要再来一根,希望关警官不要见怪。”   关尧望向了窗外。   今夜,他们不仅在烤肉店泔水桶中发现了大量腐碎的骨骼、筋肉,还发现了不少藏在食物残渣中的衣物布料。   经比对后确认,这些都属于林智民。   郁春明没有料错,他们真的有了意外的发现。   “今夜法医和痕迹组得好一顿忙活了。”等回到所里,洗掉一身难闻的味道,孟长青长叹一声。   李小田凑到近前,揶揄道:“哟,这是怕那警官辛苦了?”   “小田哥你……”孟长青脸红语塞。   关尧一拉李小田:“少开小孩的玩笑,你去食堂整点吃的,人家郁警官晚饭都没吃上。”   李小田又“哟”了一声:“老关,你咋也开始叫‘郁警官’了呢?”   关尧扬手就要揍人,李小田急忙闪开。   恰巧这时,郁春明进了屋,他冲关尧示意道:“驾校那边的刑技回来了,过来看看现场图。”   关尧赶紧瞪两眼李小田和孟长青,勒令两人不许再胡言乱语,胡作非为。   但谁知,刚一踏入研判室,关尧就听郁春明问道:“孟长青喜欢那菲?”   他正低着头翻看现场图,仿佛漫不经心,可说出的话却又有几分体贴:“那菲结婚了,你回头记得委婉地提醒一下孟长青。”   关尧一愣,旋即又莫名松了口气:“那警官结婚了?”   郁春明起身关上了研判室的门,他隔着玻璃看了一眼仍坐在外面傻乐的小孟,说道:“都结好多年了,男方在林城当老师。”   “哦,这样……”关尧没去深究自己松下的那口气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转而问道,“驾校那边查出问题了吗?”   郁春明一点头,将一张闪着幽幽蓝光的照片放到了关尧面前:“刑技在驾校休息室的地板缝隙中提取到了血液残留,并经检测证明属于林智民。同时,通过试剂反应发现,休息室的墙壁上、桌椅上,也有血液被清理过的痕迹,地面还有不少椅子挪动造成的凹痕。单看照片比较凌乱,目前报告还没出,我们可能得到现场去才有机会知道,这些凹痕的方向和轨迹是什么。”   关尧面色凝重地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几张照片。   郁春明问道:“你能找到之前木业二厂中,和林智民相熟的老职工吗?如果认识钱国伟的话,就更好了。”   关尧摇了摇头:“他俩跟我爸妈不是一个车间的,我也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至于相熟的老职工……我还真不清楚,恐怕得去问厂办的老领导了。不过现在还留在扎木儿的二厂职工能有多少?该走的基本都走了。”   郁春明不置可否:“既然这样,那就先去驾校看看。”   “现在?”关尧诧异。   郁春明抬起头:“怎么了?今夜不是我和你值班吗?”   关尧欲言又止。   这时,李小田敲门进来了,这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用他那双绿豆大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扫视了一圈,最后说道:“早过饭点了,食堂都没啥吃的了,要不我让人家值班的老婶儿下碗面?”   “行啊……”   “不用了,”郁春明已经重新穿好了外套,“不用麻烦了,我回驾校一趟。”   关尧立在原地,没说话,李小田立刻拿眼神询问他。   “我……我跟着一起去,你把咱队里的车钥匙给我,我那破车开着直晃荡。”关尧说道。   李小田比了个OK的手势,忙不迭地走了。   关尧回身看郁春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怔然问道:“刚刚你说,驾校的休息室里发现了大量林智民的血迹残留,那瞭望塔下还能作为第二现场吗?”   郁春明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的也是这个,所以才要去一探究竟。”   关尧从李小田手里接过了钥匙,也跟着郁春明叹了口气:“走吧。”   林智民生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如今仍旧很难从刘斌前后矛盾的口供以及他支离破碎的遗体中拼凑出真相。   谁也想不出,这样一个街坊邻里口中的普通人,为何会突然遭受如此大的劫难。他到底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才以至于最终死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亲手将林智民头颅送入实验室的关尧心底隐隐发寒,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扎木儿,这座生他养他的小城,似乎还真有些他从未了解的过往。   坐在车上,郁春明敏锐地捕捉到了关尧的沉闷不语,他一点也不迂回地问道:“你怕了?”   而关尧竟没有像以往一样,阴阳他一句不甚好听的回敬,这人坦诚回答:“是有些怕。”   “是怕那些腐碎的尸块,还是怕藏在背后的人?”郁春明问道。   关尧抬了抬嘴角:“都不是,我怕的,是我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会在一夜之间,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郁春明转头看向了他。   关尧笑了一声:“这个说法,很可笑,对吧?”   郁春明没有回答。   “像你们这样生在大城市的人,可能不会理解我们这些长在小县城中的人是啥心态。”关尧说道,“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父母叔婶,都是木业二厂的老职工,据说我太爷爷也是,他当年在松兰跑码头,后来被派来了扎木儿看林场,我家就这么代代相传到了现在。小的时候,二厂还在时,我觉得等我长大了,也会进二厂,当个伐木工人。结果后来,一场大火把家烧没了,二厂倒了,我身边的……亲朋好友也基本走没了,最后就剩我一个,在这破地儿,守着这些个破烂儿过日子。不过,破烂儿也有破烂儿的好,它好就好在……我熟悉。”   郁春明目光轻动:“这是你留在扎木儿当警察的原因?”   关尧抿起了嘴,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后,他才闪烁其词道:“就当我是个不开化的老顽固吧。”   郁春明没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关尧停车,拔钥匙,随后跟着这人一起,走进了夜幕沉沉中的驾校。   在扎木儿这地方做生意实在艰难,要不是近些年旅游业渐起,恐怕能留在此地的人更少。   正如林智民早些年倒腾钢材、贩卖二手车一样,干这些,甚至不如每逢春夏之际上山采些山货挣得多。于是,这家原本就不红火的驾校没过多久便悄无声息地落魄了,林智民偶尔挂牌开开出租,赚点外快。   之前警方调出过他的行车记录仪,没查出任何问题,就连交警大队那边的违章记录都干干净净。   真论起来,林智民看着比那位公认的老实人刘斌要本分多了。   “所以,一个本本分分过日子的人,为啥会在这里被……”   “暴力侵害。”郁春明补全了关尧的话。   “对,暴力侵害。”关尧紧锁着眉。   方才两人进来时,郁春明一眼便发现了摆在房间正中央的那把椅子的扶手两侧有明显凹痕,他说,这个凹痕,看起来很像是绳索捆绑造成的。   “绳索?”关尧隔着手套,摸了摸那两道浅浅的印子,“单凭绳索,能在木头上落下这样的磨痕吗?”   “当然不能,所以,这大概是被捆绑在椅子上的人,通过不断挣扎留下的印记。”郁春明举着刑技影像组传回的照片,按图索骥,来到了椅背处。   果真,那里也有数道深浅不一的凹痕,这些凹痕和扶把两侧的凹痕形状相当一致。   “就是在这把椅子的缝隙里,留存着不少干涸的血迹。”郁春明蹲下身,把椅子从上看到下。   早晨刑技影像组来拍照时,没有挪动休息室里的任何东西,因此椅子仍旧摆在原位,而地板上的磨痕,也仍旧严丝合缝地留在椅子下。   “你当时是怎么判断出,休息室内有明显打斗痕迹的?”郁春明抬起头,问向关尧。   关尧站在门边,看了看脚下的那滩脏水。   因安全起见,老化的电线已被清理掉了,此时,这座活动板房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中间郁春明手上的电筒在散发一星半点的亮光。   关尧回答:“就是因为那条电线。”   郁春明一挑眉,示意他接着往下讲。   “活动板房埋线时同样要进行墙体开槽,然后将电线线管埋入其中,只是由于材质不同,因此有些电线可能会埋得较浅,或者,裸露在外面。就比如门口这盏灯,它的走线则直接被塑料管固定在了外立面上。”关尧指了指两侧的墙体,“按理说,这些被固定在外立面上的电线平时不会有人触碰,但是细看这里就会发现,有一段塑料管上印着很明显的抓痕,如果不是这处抓痕造成了电线损毁,上面埋在墙体里的老化线路也不会垂下来差点掉进水坑里。”   郁春明一抬嘴角,脸上似有笑意。   关尧继续道:“顺着这些抓痕再往旁边看,会发现对面墙上齐平的位置处,有四条与人手指差不多宽的印子。所以我猜,这大概是受害者企图逃向屋外,双手紧紧地扒着门两侧,可身体又被人牢牢地往后拽,最终造成的。”   “还有呢?”郁春明又问。   “还有……”关尧走进屋,按照记忆摸到了桌角的一处裂痕,“这里,如果刚刚我猜得没错,那受害人被施暴者拽进屋后,惯性会导致他撞在这张桌子上,身体向后仰的过程中,施暴者一拳打中了他的脸,他向右侧倾倒,嘴里的血就喷在了这里。”   “这里的确有血迹残留。”郁春明一点头。   “这不就对上了?”关尧大步走到了房间中央的那把椅子前,“在受害人失去行动能力后,施暴者便将他固定在这把椅子上,地上这条从桌尾延伸至椅子处的拽痕与双脚鞋跟留下的印子类似,而椅子两侧的血迹形状、喷溅方向,正好能对得上受害人遭到虐打后的出血情况。死人不会流这么多的血,死人也不会被虐打,林智民被带到这里的时候,还活着。”   郁春明站起身,笑着说道:“关警官的技术水平比韩忱要强很多。”   关尧还没来得及琢磨明白郁春明的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又从他的话中品味出了些许阴阳怪气来,他啧道:“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郁春明笑而不语。   深更半夜里,黑灯瞎火中,关尧被笑得心里一阵发毛。   “啥意思啊?”关尧上前一拨他的肩膀,“笑话我,是不是?”   郁春明收起笑容,正色道:“关警官,我哪里笑话你了?”   关尧抱着胳膊,挑眉打量郁春明:“笑话我不如你们警大刑侦专业的高材生呗,咋了,刚刚我哪一点说错了?”   郁春明回答;“哪一点都没说错,关警官虽然不是干刑侦出身,但眼力很好,办案经验丰富,又专业细心,不该埋没在扎木儿这个小地方。”   关尧神色一定。   郁春明又特意补充了一句:“我没开玩笑,是认真的。”   于是,深更半夜里,黑灯瞎火中,关尧又忽然一阵恍惚,他被郁春明身上隐隐显露出的熟悉感撞得晕头转向。   自己怎么回事?关尧愣愣地想道。   当然,郁警官千算万算,也不可能算出关尧此时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伸手晃了晃,打趣道:“咋了,我夸错了吗?”   关尧后退一步,推开了郁春明的手,他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指着地面上的划痕,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现勘报告咋说?”   “现勘报告认定,打斗发生时,来过这里的人应该不止两个。”郁春明见好就收,不再故意调笑关尧了,他走到门外,指了指活动板房左侧的那片泥底,“就是这里,他们提取到了三双截然不同的脚印。”   “脚印?”关尧眯起眼睛,顺着郁春明手电光所指的方向看去。 第11章   荒草堆中,两位个高腿长的男人蹲在一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三双几乎交叠在一起的脚印。   “这是……今早从后窗闪过的那人留下的吗?”关尧疑惑道。   郁春明摇头:“不像,痕迹鉴定那边也认为不是。前几天,扎木儿降了霜,降霜前又一直在下雨,所以这里土层松软、泥泞,能够留下较为明显的脚印。而今天,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来来回回,却没有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记。所以,这三双脚印一定是降霜前留下的。”   关尧“嘶”了一声:“降霜前……”   “而且,这三双脚印中,有两双能看出,走路的人大概是并肩而行,其中一人脚步凌乱,另一人则相当稳健。”郁春明一顿,“至于这第三双,鞋码看着比这两双小很多,留下的印子也浅很多,所以,这个脚印的主人大概身材矮瘦。不过,详细的体态样貌,需要痕迹组将脚印完全拓下来后,再进行精密测算才能得知,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根据这三双脚印之间的相互重合程度来看,第三双脚印的主人前往驾校的时间,要比前两双脚印的主人前往驾校的时间晚很多。”   “刘斌、林智民,以及刘斌隐去的第三人。”关尧接道。   郁春明一点头:“今晚,我们找到了林智民的衣物和鞋子,刚刚在烤肉店外,我大致看了一眼,他的鞋印与这双较为凌乱的鞋印相当吻合,而与他并肩的这人,鞋印大小和深浅与他的鞋印不相上下,甚至还要更深一些,所以我猜测,将林智民从山岗下带到驾校中的那人,是个比他还要高壮的男子。”   “那第三双,就是刘斌的鞋印了。”关尧思索道,“矮小、佝偻,身材瘦削,从鞋印来看,左脚有些外八,正好都能跟他对得上。”   “没错。”郁春明按着关尧的肩膀站起身,“走,我们顺着这三双脚印来时的方向看看。”   脚印印在活动板房的左侧,而顺着脚印来时的方向往回走,不出几步,便是磨盘山下的那片白桦林。眼下林中雾气腾腾,藏在雾气中的树影隐隐幢幢,仿佛真的会窜出什么骇人的野兽来,将两人一起拆吃入腹。   关尧忽地拉住了郁春明。   “怎么了?”郁春明回身看他。   “大晚上的,不安全。”关尧低声道。   郁春明手中的电筒晃了晃,照亮了前面的那片路:“你是怕黑吗?”   关尧脸色一僵:“我咋可能怕黑?”   郁春明平静地说:“如果不怕黑,为什么害怕往林子里走?这地方离公路近得很,我只听说过有人在磨盘山上迷路,从没听说过有人会在这片林子里迷路。”   关尧站着不肯动。   郁春明挑了挑眉:“既然这样,那关警官就站在这里,我一个人往里走。”   “哎,不行。”关尧硬着头皮道,“谁跟你说我怕黑了?大晚上的,不管是进山还是进林子都不安全,你能不能有点自我保护意识?”   说完,他从郁春明手中夺过电筒,大步走到了前面:“在林子外面转一圈就行了,想进去,等明早天亮了再说。”   郁春明又露出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这回,关尧并没有看到。   两人如约在林子外面转了一圈,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现。郁春明并不甘心,他站在正对着那两双脚印的位置上,皱着眉打量远处的活动板房。   关尧靠在一棵白桦树上,百无聊赖地用手电晃他的脸:“得回去了,你没有个人生活,我还有。”   郁春明看他:“啥个人生活?你谈恋爱了?”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熟络且充满了质问的意味,听得关尧就是一愣。   郁春明倒是仍旧神态自若,他好似从未问出刚刚的那个问题一般,一转头,开始议论起了案情:“如果林智民是被第三人从山岗下转移到驾校中的,那这第三人应当是个对他相当关注的人。你之前说,这人很有可能就是刘斌的雇主,确实是个合理的猜测。”   关尧盯着郁春明的侧脸,故意不接他话:“我有啥样的个人生活,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郁春明理直气壮,“不过既然刘斌的雇主已经非常紧密地关注林智民了,他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花重金买刘斌为他调查呢?”   关尧气结,但又不得不顺着郁春明的话往下讲:“他要掩人耳目。”   “他要掩人耳目,”郁春明转过头,似是在自言自语,“他为什么要掩人耳目呢?”   “怕被人认出来呗,”关尧搓了搓手,“任何犯罪分子,都害怕被人认出来。”   “不对,”郁春明当即反驳道,“如果一个人还没有成为犯罪分子,并且已经计划好了详细周密的毁尸灭迹计划,那他还会害怕被人认出吗?”   关尧神色一顿。   “除非,他已经是犯罪分子了。”郁春明自答道。   说完这话,原本对案情侃侃而谈的人变得沉默了起来,他用力地按了按左侧太阳穴,转身向外走去。   回程的路上,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关尧几次想要开口,问一问郁春明他所谓的“已经是犯罪分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一转头,看到靠在副驾驶上面色有些苍白的人,关尧就又把打算说的话咽了回去。   毕竟,两人不过是一起看了几个案发现场,有了一些不谋而合的想法而已,到底还没熟到可以畅所欲言的地步。   等到了所里,关尧一个人绕去后面停车,谁知就是这片刻的功夫,原本悄无声息的大厅,在他进来时变得热闹异常,就连后面宿舍里睡觉的孟长青都被吵得披上衣服起来围观了。   “出啥事了?”关尧随手拉过一个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的同事问道。   那同事苦着脸一摆手:“还记得前两天迎宾馆捉奸的那个警不?刚刚当事人的丈夫打来了,说要找咱们去处理问题的民警理论理论。”   关尧不解:“为啥?”   “还能为啥?没处理好呗。那男的说,咱们民警劝分不全和,还勾引他老婆……这人真够不要脸的,明明是自己先出轨……”   “等会儿,”关尧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声问道,“那天接警的是谁来着?”   “郁警官呗,”同事压低了声音,“不然,那男的能指着咱的鼻子骂,说勾引了他老婆?”   关尧脸色瞬间大变,他立刻挤进人群,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早在前门下了车准备上楼的郁春明已被闹事男子堵在了当路上,巡逻队的两个壮汉正试图压着他以防作乱。但此人看着矮瘦,劲却不小,也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吸了点不该吸的东西,竟几下就挣脱了桎梏,要冲上前去揍人。   “哎,他手里有棍子!”孟长青站在外围大叫。   可不知怎么回事,郁春明没注意到似的,仍一动不动地扶着栏杆站在楼梯口,眼看着那棍子就要当空落在他的头上了。   “操!”关尧低骂一声,夺步挡在郁春明的身前,劈手抓住了直冲两人而来的棍子,“你是想把牢底坐穿吗?在派出所里袭警?”   这话稍稍喊醒了此人的些许神智,令他动作随之一顿,在场的几人赶紧趁此机会,把人双手拷住,扭送执法办案区。   等闹事的、围观的都走完了,关尧甩甩手腕,准备转过身去好好教育一番郁春明,可谁料刚一回头,就见原本靠在楼梯扶栏上的人往下一滑。   “哎!”关尧一个箭步上前,撑住了差点摔倒的郁春明。   此刻,他忽然发现,这人脸色惨白得有些不正常,额角也布满了冷汗,歪在自己臂弯里的身体似乎正隐隐发抖。   郁春明也是个肩宽腿长的男人,虽然瘦一些,但个子看着和关尧也不错多少。但当关尧伸手抱上时,方才察觉到,这人岂止是瘦一些,他简直就是个骨头架子。   撑着这副骨头架子,关尧慌张无措地问道:“你怎么了?”   郁春明大概是想要推开他重新站好,可却使不上力气,挣扎了半天,才吐出半句话来:“没事儿,可能有点……”   “没事儿,他可能有点低血糖了。”韩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两人身侧,他理所当然地揽过郁春明,隔开关尧,然后把人拉到了自己怀里,“麻烦关警官倒杯水吧。”   说实话,韩忱的确有点自来熟了,不论谁看,都会这么觉得。尤其是在郁春明从没给过他好脸色的情况下,他还能这么热乎地凑上前,实在是有些不正常。   当然,包括郁春明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撑着头,坐在小沙发上,看韩忱贴心地给自己捧来了一把糖,却一个都没接。   “是不是晚上饭没吃?”韩忱和声问道。   郁春明躲过了他试图来摸自己脸颊的手,低头从兜里翻出了一瓶药来。   “你一直跟那个关尧待在一起,他也不知道关心一下你。”韩忱埋怨道。   郁春明不想回答,他仰头干咽下两片药,然后不耐烦地推开了韩忱挡在自己身前的胳膊:“你离我远些,我闻到你身上的味儿就恶心。”   韩忱表情微变,但又迅速装上了一副笑脸,他戏谑道:“我用的还是你最喜欢的那个洗头膏呢。”   郁春明皱了皱眉,捂着胃转身就要去找垃圾桶,看样子,是真被韩忱恶心到了。   正在这时,关尧恰到好处地进了屋。   他不光打了杯热水,手上还拿了一个饭盒。等走到近前,他先是弯腰摸了摸郁春明额头的温度,随后又掏出了两颗奶糖来。   “水是糖梨水,但还有点烫,你先吃颗糖吧。”关尧边说,边剥开了糖纸。   郁春明迟疑了一下,韩忱一见,便立刻轻笑出声。可紧接着,刚刚还迟疑的人就在韩忱的注视中,一低头,就着关尧的手,含住了他递到嘴边的糖。   “出门的时候,我让李小田找食堂值班的老婶儿开火弄了点吃的,给你留着。”关尧打开了饭盒,“一直在火上煨着,还是热的。”   饭盒一打开,香气顿时溢了出来。   郁春明咬着那颗奶糖,怔怔地看着关尧把灌了糖梨水的玻璃杯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人昨天不是还在讨厌他,和他对着干吗?郁春明茫然地想道。   韩忱坐在一旁,脸色讪讪,他看了一眼郁春明坦然接受的模样,轻轻地搓了搓后槽牙。   “韩副组长,”关尧正色道,“刚刚我下来时,刑技说有个东西,要找你核对一下,你快去看看,别耽误了。”   “核,核对什么?”韩忱坐在郁春明身边不愿走。   “刘斌网上联络雇主使用的账号和对方的IP地址,我看宽带运营商已经顺着IP地址定位到了具体的地点,你赶紧去看看。”关尧回答。   这确实是大事,韩忱不得不起身,他犹豫了一下,对郁春明说道:“今晚你歇着,我找人替你值班。”   郁春明嘴里含着糖,懒得答他话。关尧倒是一笑,还颇为好心地为他打开了门。   这日半夜十二点,执法办案区隐隐传出几声哀嚎,李小田站在大厅里不知吆喝了什么,没过多久,声音渐弱,再然后,逐渐变成了震天动地的大哭。   关尧站在门口,皱着眉听那边的动静,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所以然,忍不住转身问向郁春明:“你那天……到底是咋办的案?”   郁春明正在慢条斯理地挑面里的葱丝,他悠悠答道:“按照规章制度和流程办的案。”   关尧大为不解:“那为啥这个人会跑来发疯?”   郁春明拿筷子的手一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一时间有些变幻莫测。   关尧福至心灵,忽然想起前天早晨那位踩着高跟鞋、留着大波浪卷发的时髦女士,他凑到郁春明近前,要笑不笑地问道:“是不是人家媳妇……往你身上扑了?”   郁春明一言不发。   关尧哈哈大笑,他一把揽过郁春明的肩膀:“春明啊,我跟你讲,有的时候,长得太齐整,也不是一件好事。”   郁春明放下筷子,瞥了一眼关尧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拿开。”   关尧笑容一滞,缓缓移开了胳膊。   郁春明直起身,皱着眉看关尧:“那天迎宾馆里一共有三个人扭打在一起,分别是被出轨的女当事人,被骗的女第三者,以及出轨且骗人的男当事人。男当事人在迎宾馆招嫖,结果被媳妇和女友一起捉到了。他醉酒神志不清,还指着女当事人大骂污言秽语,并撕扯掉了人家的外衣,我就找来了宾馆服务生的外套,搭在了女当事人的身上,结果他因此把我当成了自己媳妇的奸夫,气得女当事人要告知他的单位领导和父母。我和方旺好心拦下了女当事人,又把他带回所里,关了一夜,等人醒酒之后,好说歹说,才签了和解。按理说,案子不就结了吗?”   “是你以为案子结了。”关尧说道,“扎木儿一小小县级市,就这么大点,女当事人后来还专门来所里找过你,你说说,如果她再一往外宣传,人家老头儿能不把你当成奸夫吗?你当晚就应该直接通知他单位来领人交罚金,有单位在上头压着,你看他还敢不敢胡闹。”   郁春明脸一沉:“我们警方可没有资格散布当事人的个人隐私,除亲属之外,通知谁,是他自己的权利。”   “哎哟,郁警官啊,对付这种无赖的男人,你还讲啥权利?”关尧说着话,站起身拍了拍灰,“等着,一会儿这人的脸就要丢尽了。” 第12章   郁春明起先不知道关尧所说的“脸丢尽”到底是什么意思,谁知还不等开口问,外面就又闹了起来。   “我弟弟呢,我弟弟徐卫君在哪儿?”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姐站在大厅里叫道。   不多时,有两位穿着行政夹克,手上夹着公文包的男人也走了进来,神色颇为尴尬地说道:“我们是徐卫君的同事。”   关尧给李小田使了个眼色,李小田立刻大声说道:“徐卫君酒后闹事,还企图在我们所里持械袭警,要不是被按下得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就是刑事案件了,你们清不清楚?”   那位五十多岁的大姐脸色一变,声音尖锐:“徐卫君酒后闹事?”   “可不咋的,”李小田扫了一眼靠在门边看热闹的郁春明,一脸严肃地说,“前几天,徐卫君因为出轨和招嫖,被媳妇堵在迎宾馆里打得满地找牙,我们所里一同事去出的警,把人好好带回来醒的酒,签的和解协议书。结果今天,自己喝多了之后又跑来闹事,还造我们同事的谣,说他媳妇跟人家有染。”   这事被李小田当众摆明了说出,来领人的三位都面面相觑,方才气势高昂的大姐也萎顿了三分,她心虚地问:“不能吧,我家卫君一向老实,哪能干这样的事儿?”   “哪能干这样的事儿?”李小田那短粗的黑眉毛一横,“那天要不是我同事拦着,他媳妇就要告到单位去了,咋了,你们家里人都不知道吗?”   很显然,不光单位里的人不知道,家里的人也不知道,三人一起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留在食堂值班如今跟着捡乐的老婶儿开口了,她“咦”了一声,好奇道:“你们说那徐卫君,是不是咱税务局的财务科副科长啊,我大侄子跟他一个单位的……”   可不就是税务局?李小田通知的那两位徐卫君同事,就是扎木儿税务局的财务科科长和办公室主任,这小城太小,隔不了几个人,就能遇上相熟,今晚这一闹,直接闹到了单位去。   要不了几天,单位上下就要传遍徐卫君在外招嫖,结果被老婆和毫不知情的女友一顿暴打的好事了,于他而言,在扎木儿生活的后半辈子,恐怕都得浸在此事里抬不了头了。   等人散去,关尧冲郁春明一抬下巴:“咋样,利索不?”   郁春明皱了皱眉:“他不会投诉你们吗?”   “投诉?投诉我们啥?”关尧奇道。   “投诉你们侵犯个人隐私,不经他允许,擅自将事情告知外人,万一他拿着现行的《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去法院上诉怎么办?”郁春明又问。   关尧笑了:“郁警官,在我们这儿,除了这座房子里的各位,没有谁阅读过现行的《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徐卫君要是想保住他的工作和他的家庭,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回去,老老实实地认错。上诉,不可能。”   郁春明不说话了。   关尧却接着道:“当然了,你要是觉得我们这小地方不按程序规定办事,不走流程结案,你倒是可以向上级机关投诉,不过呢……我们大概也不会改。”   郁春明扯了扯嘴角,转身向屋内走去,他今日实在没什么精神与关尧掰扯这些事了。   只是正巧这时,韩忱领着一众人从楼上走了下来,他一点关尧,说道:“我们通过刘斌雇主在社交平台上的账号IP,定位到了他的线下地址,走吧,一起去一趟。”   说完,韩忱见郁春明回头看向自己,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春明留下来看家吧。”   郁春明没有回答,但却拎起了关尧为他冲的糖梨水,慢悠悠地往楼上走去了。   那菲也在楼上,她一脸困倦,可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盯着电脑屏幕,不过当看到郁春明上来时,这个年轻女警的眼睛瞬间一亮。   “你在驾校有发现啥吗?”她问道。   “还是你们查出的那些,其余的什么也没发现。”郁春明边说,边径直走到了窗边,关尧他们正在下面点人点装备,准备出发。   那菲轻笑了一声,一向温柔娴静的脸上露出了捉狭之色。   郁春明问道:“你们定位出的具体地址是哪里?”   那菲不答反问:“你在担心关警官?”   郁春明停在楼下关尧身上的视线一凝,他转过头,面不改色地回道:“我担心他啥?”   那菲抱着胳膊往后一靠:“北林村18号,离这里差不多四十分钟的车程,那地方偏僻,地广人稀,村中还有一些少民猎户合法持枪,他们深更半夜过去,各式装备都带上了,肯定不咋安全。”   说这话时,楼下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郁春明立刻回头去看。   那菲忍不住笑道:“师哥,你不正常。”   但不正常的郁春明却一句话也没说,他目视着关尧一行人直到离开,车影和人影都一起消失在了街角,才拉开椅子坐下。   那菲问:“你在这边……过得咋样?”   郁春明抿了一口仍旧温热的糖梨水,随口回答:“还行。”   “还行吗?”那菲轻声道,“这儿的人,好像都不咋喜欢你。”   郁春明眼光微闪,过了半晌才答:“也没有。”   “那关尧呢,他喜欢你吗?”那菲直白地问道。   郁春明看向她,眉心微蹙:“你手头的工作都整完了?”   那菲笑吟吟地合上了电脑显示屏,她乘着转椅万向轮,“咻”的一下,滑到了郁春明面前:“师哥,他不知道你是谁啊?”   郁春明盯着那菲,眯了眯眼睛,然后真诚地回答:“我是你大爷。”   那菲“啧”了一声:“我大爷在小杨河镇政府当后勤扫厕所呢,你啥时候降级降那地方去了。”   郁春明无语凝噎,他故意问道:“你和冯老师最近咋样?还闹不闹离婚了?他妈还逼不逼你生孩子了?”   听到这话,那菲推了郁春明一把:“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哦,那你提的壶开了?”郁春明不悦道。   那菲还就拽着他穷追不舍了:“咱俩的事儿能一样吗?老哥你说说呗,你咋不告诉关警官呢?”   郁春明要喝水,却被那菲扯得差点把水洒一裤子,他无奈地放下杯子:“我告诉他干啥?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还有,别拉拉扯扯的,平常在外面你倒是装得像个淑女。”   那菲一乐:“你不会指着他自己发现吧?就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儿,他能发现吗?要我说,你干脆直接跟他讲,整这些有的没的,你可行。”   郁春明抽开手,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干啥去?”那菲问道。   “抽烟,你要是想吸二手烟,你就跟来。”郁春明回答。   这夜扎木儿降温,半夜两点又落了一场霜,凌晨天蒙蒙亮时,出去了一整宿的人才姗姗回所。   关尧的手上拎着两个工具箱,肩上还挂了个布兜,他远远瞧见郁春明靠前门外抽烟,立刻扬起嗓子喊道:“过来帮我拿点!”   郁春明掐了烟,走上前:“没抓到?”   关尧抹了一把脑门上的热汗,上下打量了几眼面前的人:“你没回去睡觉?”   郁春明自然不可能告诉关尧,自己这一夜除了坐在楼上看那菲整理现场勘查报告之外,就是出门站在寒风里等人,他接过东西,问道:“都是啥玩意儿?怎么瓶瓶罐罐的?”   “哎哟,你小心!”关尧见郁春明起手没拿稳,赶紧上去扶着,“都是高危化学品,可别再打了。”   郁春明一诧:“化学品?”   “可不是吗?”关尧侧身为专案组出外勤的其余人让出路来,“你看看,不止我拿的这些呢。”   除了他手上的两箱,跟在后面的人还拎了不少,其中不光有瓶瓶罐罐,还有一些粉末状的东西。   “北林村18号,那地方就是个废弃的平房,里面那电线拉得,进去就给我绊一跤。”关尧说道,“桌上摆了五、六台电脑,床下压着几张身份证,后院的小仓库里,还堆了一屋子化学品。”   郁春明皱着眉,低头看了一眼箱子中装的东西:“硝酸铵?”   “还有甲苯和高氯酸铵,”关尧回答,“全是易燃易爆物,也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搞来的。”   郁春明没再说话,他将药品送入实验室,随后一脸严肃地拉过韩忱:“除了那些易燃易爆化学品,你们还找到啥了?”   韩忱的脸色也不好看,他闪烁其词道:“关尧不是告诉你了吗?还有五、六台电脑和几张身份证。”   “让我看看那几张身份证。”郁春明说道。   韩忱心知他想问什么,于是直接回答:“没有那个人。”   郁春明皱着眉看他。   韩忱深吸了一口气:“我说没有,是真的没有。回来的路上他们已经用警务通扫过了,里面有三张身份证在上个月就报失补办了,剩下两张没扫出来,大概率是假的。”   郁春明没作声,神色仍旧无比凝重。   韩忱低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此案嫌疑人的作案手法、方式与那人截然不同,况且,你不能因为我们曾经侦查到的信息里涉及扎木儿,你就断定这个案子跟那个案子有关。”   说完,他见郁春明依然沉默,于是接着道:“而且,怎么可能你走到哪里,那人就出现在哪里?”   这话一出,郁春明倏地抬起了头:“他给我寄过那封信……”   “你还要说那封信是他给你寄的吗?”不等郁春明说完,韩忱立刻拔高嗓音打断了他。   原本忙碌的众人一下子被吸引去了注意力,纷纷抬起头看向两人。   韩忱搓了一把有些发木的脸,强挤出一个笑容,他将人拉进研判室,放低了声音道:“春明,我理解你在意那个案子,我也理解你想把那个人抓捕归案的心,但是……但是那个案子已经不归咱俩管了,你把手伸得太长,是会违反纪律的。你忘了师父说的话了吗?不要总是把一些不相干的蛛丝马迹按在那个案子上面。”   郁春明一言不发地听着。   韩忱又说:“还有那封信,春明,你不要自己骗自己了,你既然没能用信把咱俩留在松兰市局,那就别再提了。”   苦口婆心地讲完这些,韩忱自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郁春明,可谁料郁春明却道:“昨夜那菲根据驾校休息室外的脚印,测算出了三名脚印主人的身高、体重和行走姿势。其中一名,与那人高度一致。”   “春明……”韩忱忍住了涌上颅顶的怒火,他耐着性子道,“你到底还要纠缠那事多久?我已经给你解释了无数遍,我那么做是因为……”   “我纠缠那事不是因为你,”郁春明严声厉色起来,“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现在都与我无关了。我不肯放手,是因为在那场爆炸中,牺牲了三名我们的同事,章雷至今还在ICU里昏迷不醒,而我,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郁春明,这事轮得到你来交代吗?”韩忱猛地一拍桌子。   然而,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敲门声传来,关尧站在外面道:“韩副,梁组长喊你去报送一下查获的化学品。”   韩忱走了,外面伸着脖子往里张望的人们也四散开来了,关尧挑着眉看了一眼郁春明,压下了想开口问个清楚的冲动。   他笑了笑,打岔道:“刚小孟去食堂打早饭,他让我问问你是喝豆浆还是豆腐脑。”   郁春明没有回答,他扶着桌子,视线始终不离摊在面前的足迹检验报告。   关尧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这个有啥问题吗?”   “没有问题。”郁春明闷声回答,“身高185左右,鞋码46,体重87公斤,走路时双脚平直不外八的男人有很多。”   “啥?”关尧没听懂。   郁春明却忽然合上报告,转身看他:“我想再审一次刘斌,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昨天下午,刘斌已因涉嫌过失致人重伤且疑似死亡被检察院批捕了,昨晚移送了扎木儿看守所。而今早,听闻风声的苏小霞便带着儿子刘双喜赶到了看守所的门前,哀求警察放他们进去见刘双喜一面。   郁春明和关尧去提审刘斌时,正好遇到两人跪在值班室外抹泪。深秋时节,苏小霞和她儿子都冻得嘴唇青白,浑身打抖,但仍不愿起身。   “这是干嘛?”关尧下了车就要上前拉人,“判刑之前,谁都不能见,回去吧你们。”   苏小霞从布兜里翻出两条烟,直往关尧手里塞:“求你了,老关,求你了……”   “不是……”关尧叹了口气,“求我也没用,这这,这烟你赶紧拿回去。”   “老关,”苏小霞怎会放弃?她死死地拽着关尧不肯撒手,“老刘他怎么可能杀人?他不会杀人的!”   “没说他杀人,谁也没说他杀人!”关尧余光瞥见了站在一旁,满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郁春明,张口就说,“你看见他没?人家是松兰来的领导,我们要是放你进去了,回头量刑的时候,领导故意给你家老刘重判怎么办?你自己说,怎么办?”   苏小霞被这话吓到了,她怯生生地看向郁春明,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前天早晨的问讯,一时心有余悸:“真的?”   关尧言之凿凿:“当然是真的。”   苏小霞是个没念过书的女人,自然关尧说什么就信什么,她擦干眼泪,拉着摇摇晃晃的刘双喜,慢慢腾腾地走了。   等他们离开,郁春明才开口道:“我啥成你领导了?”   “是啊,你啥时候成我领导了?”关尧拨了拨自己的头发,有些嫌弃地瞥了一眼郁春明。   郁春明眉梢一抬,他走近了关尧,诙谑一笑:“你要是想让我做你领导,也不是不行。”   关尧先是被这人笑得一愣,而后又被这人的气息喷了一脸。然而,直到郁春明从他身边走过,关尧也没反应过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毛病吧?”他咕哝道,“我才是执法办案队队长。” 第13章   隔着一层铁栏杆,两人坐到了刘斌的对面。   关尧从文件袋中翻出了烤肉店外泔水桶的现场图,起身举到了刘斌的眼前:“去过这里吗?”   刘斌猛地一瑟,瞪着那张现场图,嗬嗬地叫了起来。   他穿着看守所统一配发的黄马甲,不知是不是早晨起来没洗脸,此时眼角上还挂着一层厚厚的分泌物,他嘴角发白,脸色发青,一副精神恍惚、魂不守舍的模样。   尤其是在看到那张充斥着血肉和骨骼的现场图后,刘斌整个人都不由颤抖了起来。   “说话。”关尧清了清嗓子,“你要是不说话,咱们一直怄在这儿也没意思,等回头证据链完整了,你就算是不承认,检察院也照样提起公诉。所以,要我说,你不如早早地坦白了,然后我们也好早早地把证据交上去。等到你判了,你媳妇和孩子也能早早地去瞧瞧你。”   “小霞,双喜……”听到关尧提起媳妇和孩子,刘斌原本浑浊的双眼缓缓抬了起来。   “是啊,苏小霞和刘双喜,”关尧一指门外,“刚刚,他俩就跪在外头。你想想现在啥天儿啊,昨个儿夜里还降霜了,今天立马零下。他俩,一个女同志,一个身体不太好,跪在那地上不凉啊?”   “不是……”刘斌着急起来,“钱,小霞收到钱了吗?”   “啥钱?”郁春明插话道。   “给我的钱啊!”刘斌急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人答应了给我五十万,我,我等了这么长时间,他到底啥时候给啊?”   关尧看了一眼郁春明,示意他来问。   郁春明会意,直接开口道:“你说的这个人,是你雇主?”   刘斌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既然答应了给你钱,那他有没有说过,这个钱该怎么给?”郁春明缓声问道。   刘斌抿起嘴,他记得,自己之前一直声称,钱会直接打到他家账上。   “昨天早晨,我们在驾校找到你时,你一直在走来走去,看起来很紧张,你当时在做什么?”郁春明又问。   刘斌咽下了一口唾沫,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声音细弱:“小霞他们……真没收到钱?”   “没有。”郁春明毫不犹豫地回答。   刘斌把头埋在了手掌中,似乎在纠结什么、决定什么。   过了半晌,这人才嗫嚅着说道:“我,我当时在找钱,昨天早上,我去驾校,就是要找那五十万。之前,之前我已经去找过一次了,就按照那人留给我的信息找的,结果……啥也没找到。”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然后我想起,之前他跟我说过,如果他被警方盯上了,钱就打到我媳妇的账户上。”   “还有呢?”郁春明继续问,“这些事情,是你雇主当面与你约定的吗?因为我们没有在你和他的聊天记录里,找到相关讯息。”   刘斌眼神闪烁,他喉结一滚,承认了:“对,我们……当面约定的。”   郁春明放在桌面上的手轻轻一蜷。   “你是在哪里,又是啥时间和他见面的?”关尧见身边的人不说话,立刻接上问道。   “我们是在驾校的休息室里见的面,时间,时间是……我把老林推下山岗之后的第三天。”刘斌艰难地回答道。   “第三天?”关尧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他眼皮一跳,脱口就问,“当时休息室里除了你和你的雇主,是否还有其他人?”   刘斌嘴唇抖了抖,吐出了一个字:“有。”   其他人还能是谁?当然是林智民。   早前刘斌就已经承认,是他在发生口角后,亲手将林智民推下了山岗,他同时承认,当时他已第一时间爬下陡崖,去寻找林智民。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找到林智民的影子,陡崖下也只有一滩新鲜的血迹,受了伤的人却不知所踪。   “所以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告诉别人,我,我一直在山里找他,找了三天,也没找到。”刘斌懊恼道,“我不想害他,我当时真的是失手,我也不知道他会摔死。”   “他摔死了?”郁春明一皱眉。   刘斌点点头:“第三天,我实在没忍住,回了驾校,然后我就在,就在休息室里,看到了他,不对,是看到了他的……尸体。”   郁春明眼微眯:“你确定他当时已经死了?”   “我确定!”刘斌口角发干,他费力地往下咽了咽,说道,“当时老林身上全是伤,我,我吓得不行,上去摸他脖子,凉得一点人气儿都没。”   “那你雇主呢?他为何会跟林智民的尸体同时出现在休息里?你又是怎么判断出,你见到的人就是在社交平台上雇佣你的网友?”郁春明问道。   刘斌支吾着回答:“是他……应该是他,但我之前也没过,他说他是,那他应该就是。”   “既然这样,那你描述一下他的体貌特征。”郁春明说道。   刘斌思索了一下,回答:“体貌特征……我看着那人个儿挺猛,应该得有一米八五以上,比我高了不止一头。身材,身材也壮,膀子蛮粗。不过,我没见着脸,他挡得特严实。而且我觉得,他年龄应该不小了。”   “你为啥觉得他年龄不小了?”关尧不解。   “听声音嘛,”刘斌解释道,“老烟嗓,说话的口气啥的……不像年轻人。”   “那他为啥搁那儿啊?”关尧又问。   “他……”刘斌自己也说不清,“他给我讲,是他在山崖底下发现的老林,然后好心把人背出来求救,结果还没走出山呢,老林就已经咽气了,所以他一直搁驾校里等我……”   这话不像撒谎,很显然,刘斌并不清楚那间休息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与此同时,他的供词也证实了一点——真正害死林智民的人,就是那个雇主。   于是,关尧问道:“他等你干啥?”   刘斌的肩膀一缩,眼中隐含泪光:“他说,老林是我被我害死的。他雇我调查时,压根没让我出手伤他,现在老林因为我死了,万一公家追查起来,查到他头上,那原本要给我的钱……就给不了了。”   “然后呢?你雇主提了啥条件?”关尧接着问。   刘斌再也忍不住眼泪了,他泣不成声道:“那人让我,让我把老林的尸体处理掉,只要不被人发现,我就能拿到钱。他还跟我说,事成之后在驾校见面,可我去了那么多次,他都不在……”   按照刘斌的说法,在他踩着“雇主”和林智民的脚印走进休息室时,林智民就已经咽气了。这个可怜人浑身是伤,衣服上沾满了血迹,屋里却很干净,因此刘斌也无法判断,那些伤到底是不是跌落山崖造成的。但不管怎么说,林智民确确实实已经死掉了。   既然林智民死掉了,两人又不想被人发现,那就只能毁尸灭迹。而为了钱,刘斌不得不遵从“雇主”的要求,亲手处理林智民的尸体。   那么,他该如何处理呢?   “我知道磨盘山上,有一座废弃瞭望塔,当年我在木业二厂管钥匙的时候,那座塔只有我能打开。后来二厂倒了,塔也废了,钥匙……还留在我这里。”刘斌小声道,“所以,那天夜里,我就趁着小霞和双喜都睡了,偷偷溜回家,把我放在家里仓房后头的钥匙盒拿走了,准备把老林……就留在那座塔里。但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吃人的熊瞎子出现了。   磨盘山上不常有猛兽,此地最早能找到的“野兽伤人案”得一直追溯到八、九十年前的县志上,因此刘斌也没想过,林智民身上那浓重的血腥味会吸引来金阿林山深处的野狼和棕熊。   那一夜,他费劲浑身力气,用一辆板车,将林智民的尸体拖进了磨盘山上的那座废弃瞭望塔。然后,又仔仔细细地关了门、上了锁。   刘斌清楚,那座塔,没有人会轻易涉足,就连例行巡查的护林员都不曾进过里面。或许,直到林智民已腐化成了一副骨架,也不会被发现。   但就在第二天早晨,当刘斌重回瞭望塔,再次检查一遍他的“作案现场”时,瞭望塔下的场景却给了他迎头一击。   ——原本被锁在塔中的尸体成了一地支离破碎的骨肉,连那扇只有他能打开的门,都被猛兽拍碎了。   “可能是狼,也没准是熊瞎子,我,我是真的被吓了一跳,”刘斌颤巍巍地说道,“地上铺的全是连皮带筋的骨头,肠子啥的已经被吃干净了,脑袋也碎了一半,一看就是……就是熊瞎子整的,我,我真是……”   刘斌说不下去了,他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不难推测,在看到这满地惨状之后,刘斌又做了什么。   他前半辈子没干过坏事,自然也不懂该如何掩盖踪迹,因此他只会徒劳地将那些碎尸碎衣收整好,然后将地上一些烂在枯叶底下和泥壤中的腐肉翻进土里。   可是刘斌没想到,熊瞎子不是人,谁也控制不了它的行迹,而地上的碎尸也并非全部,那些被野兽带去护林员驻站小屋后的骨骼与上皮组织、那只藏在栈道草丛中的断手,最终还是将这一切带到了众人的视野里。   关尧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敲了敲桌子,强迫刘斌抬起头:“所以,是你把那些碎尸转移进了这家烤肉店后厨外的泔水桶里?”   刘斌哆嗦着回答:“是,是我,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这样整。我寻思着,他们头一晚的垃圾,第二天肯定得处理掉,可是这,这……”   “老板当天压根没有开门营业,因为头一晚老家出事,闭店了。”关尧说道。   刘斌张了张嘴,目光呆滞地看着对面审问他的两人。   “行了,我们已经把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你把你转运尸体使用的板车以及相关工具的存放地点写下来,我们今天就到此结束。”说完,关尧拿过新出的口供记录表,起身就要让人递进去给刘斌签字。   但就在这时,郁春明忽然从衣服内兜中抽出了一张照片,他将那张照片举到了刘斌的面前:“这个人,看着像你的雇主吗?”   刘斌一愣,脑中还是空白,嘴里已先说出了话:“好像是他……”   “啥玩意儿?”关尧的脸色瞬间变了,他转身就要去拿郁春明手中的那张照片,可郁春明只给人看一眼,转手便重新塞回了自己的兜里。   等关尧再扭头,刘斌已在看守所警察的帮助下,签完了口供记录表。   走出看守所时,两人谁都没说话,直至坐上车,关尧一路开出三里地后,他才猛地一踩脚刹,带着郁春明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郁春明平静地问道。   关尧侧过身看他:“刚刚你给刘斌认的是啥玩意儿?”   “一个人。”郁春明回答。   “啥人?”关尧凛声质问。   “嫌疑人。”郁春明大大方方地说,“我怀疑,本案的嫌疑人和松兰6·13碎尸案的嫌疑人易军高度相似,不可以吗?”   “那为啥要在口供记录表已经填写完毕后问?”关尧被郁春明恬不知耻的样子气得笑出了声,“郁警官昨晚还在指责我不按规矩办事,今早自己就开始违反纪律了?你倒是说说,是在那破事儿上坏规矩严重,还是你刚刚办的那事严重?”   郁春明泰然回答:“目前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两个案子有关,韩忱在上面压着,我也申请不了并案调查,他更不会允许我拿上个案子的嫌疑人影像去问这个案子的嫌疑人。”   “你也知道人韩副组长不会同意啊?”关尧呵笑道,“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郁春明有些无奈,他就要从兜里掏出那张照片给关尧看:“因为上个案子的嫌疑人确实与刘斌口中的那个雇主……”   “别给我,我不看,我不想违反纪律。”关尧一抬手,一板正经道,“你自己收着,然后根据刘斌的口供和脚印测算出的体态样貌,自己去比对,好吗?以后这样的事,别再拉上我了。”   郁春明手一顿,把照片重新放了回去,接着,在沉默片刻后,他重新开口道:“对不起。”   关尧边发动车子,边回敬他:“别,我可受不起。”   郁春明看着身边的人,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但最终,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一路无话,等到回了林场派出所,仍旧无话。   孟长青一眼看出了问题,他好死不死地凑上去打听:“师父,你又和郁警官吵架了?”   关尧冷着脸回道:“没有。”   “没有你干啥时不时扫他一眼?”孟长青一笑,“师父,你俩又咋了?这几天不是挺好的吗?”   “好个屁,”关尧不耐烦道,“该干啥干啥,少在我面前讨人嫌。”   孟长青悻悻地走了,另一边,那菲又偷偷摸摸地上去了。   她隔着半个办公室,伸头望了望拉上衣服往椅子上一躺就开始补觉的关尧,转身一拽郁春明:“咋回事?”   “啥咋回事?”郁春明按了按后脖颈,神色有些黯淡。   那菲好奇道:“你跟关警官闹矛盾了?”   “嗯。”郁春明没有避讳,直接承认了。   “为啥啊?”那菲不解,“你咋还跟他闹矛盾呢?”   郁春明扯了下嘴角,回答:“我来这儿的几个月里,天天跟他闹矛盾,你不知道吗?”   “真的假的?”那菲一脸不可置信。   “你去打听打听,林场派出所的人都清楚,他特讨厌我。”郁春明说道。   那菲小声嘀咕起来:“不能吧?我那天问他徒弟,他徒弟给他说得可好了,我还以为你在这儿,他挺照顾你的呢。”   郁春明起眼瞧了一下大概已经睡着的关尧,弯腰把兜里的药瓶、烟盒、打火机以及那张照片全部锁进了抽屉里:“我今天上午要去一趟市医,你有事直接跟韩忱说。”   “跟韩忱说啥啊,我看着他就闹挺。”那菲撇了撇嘴,还想再讲些什么,但又一眼捕捉到了郁春明丢进抽屉里的药,“你去市医干啥?这咋还总是吃止疼片啊?你那伤又犯了?”   郁春明语焉不详:“没有,前几天头疼。”   “那你去市医干啥?”那菲的嗓音立马高了起来。   郁春明赶紧让她噤声,随后回答:“是我阿姨来了,我得去见她。”   “汪老师?”那菲比口型道。   郁春明皱着眉,点了点头。 第14章   那菲口中的“汪老师”,正是关宁前日在家中提过的汪梦,汪教授。   她今年刚过五十,头发仍旧黑又亮,脸上也没多少皱纹,看上去,和三十多岁不差什么。   关宁她们那些被分派来扎木儿市医实训的小护士都怕极了这位不苟言笑的专家老师,但凡有机会绕道走,就绝不对上正脸。   这日上午,就在关宁和同事躲在楼梯拐角处,背地里讲那位汪教授闲话时,遇到了郁春明。   “哎,你不是前天晚上在我家的那个……”关宁还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郁春明和声回答:“我姓郁。”   “郁叔,”关宁有些不好意思地叫道,“你是来……”   “你们汪老师呢?还在护士站吗?”郁春明问道。   “好像不在了,”关宁跟同事对视了一眼,回答,“可能去医师办公室坐着了,刚刚才给我们弄完考评。”   郁春明一点头,就要往里走,走了两步,又特地回过身对关宁道:“我等会儿帮你跟她说。”   “谢谢郁叔!”方才还在忸怩的关宁瞬间乐开了花。   扎木儿市医不大,里面的病患也不多,眼下走廊上冷冷清清,偶尔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走过。   郁春明敲门进屋时,汪梦正在里面训斥一位实训操作失误的年轻护士,扎木儿市医的护理部主任站在一边旁听,三人的脸色瞧着都不怎么愉悦。   汪梦却在看到郁春明的第一眼时立刻露出了笑容,她放下教具,站了起来,示意其他人可以走了,郁春明赶紧侧身为她们让路。   “这两天怎么样?还有耳鸣吗?”汪梦关切地问道。   郁春明垂着双眼,立在门边不动:“好多了,不耳鸣了。”   “头疼吗?”汪梦又问。   “不疼。”郁春明回答。   汪梦叹了口气,招手道:“过来。”   郁春明踌躇了一下,慢吞吞地走到了汪梦的面前。   “坐下来让我看,你长那么高个子,站着我能瞧见什么?”汪梦说道。   郁春明顺从地坐在了汪梦面前,然后脱掉外衣,将自己后脖颈上的那道伤疤袒露在了她的视线下。   “之前一直耳鸣,应该就是磕碰到旧伤造成的,但磕碰有没有影响到里头,都不好说。前几天老吴在这儿的时候,我一直喊你来看,你总说忙,不来,现在老吴回松兰了,就扎木儿这医疗条件,谁能整明白你这毛病?”汪梦埋怨道。   郁春明回答:“已经好了,没事了。”   “这淤青还没消退呢。”汪梦从柜子里翻出了药水,“你们当警察的,就不知道小心点吗?三天两头磕了碰了的,当初你爸也是,身上没一块好地儿。你说你,拖着一身伤病,干嘛非得来扎木儿?你妹妹前几天还在问你,说你连个信息都不知道给她回……”   郁春明坐着没动,也没说话。   “来,我给你擦点药。”汪梦道。   郁春明没有异议,他偏过头,任由汪梦将冰凉的药水抹在自己的脖颈上。   “最近真的没再头疼?”汪梦并不相信郁春明的话。   可郁春明还是那个回答,他说:“不疼。”   汪梦放下药瓶,伸手就要去摸他兜,郁春明往后一躲,但仍让汪梦摸了个准。   不过,兜里什么都没有——止疼药被他留在了办公室里。   于是,汪梦只好将信将疑地收回手,审视起郁春明的脸色来:“你多久没睡了?”   郁春明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几天案子忙,等忙完这阵儿就好了。”   “烟呢?还抽吗?”汪梦精准地提问道。   郁春明面不改色:“戒了。”   这话彻底把汪梦气笑了,她看着郁春明从容又淡定的侧脸,深深地呼了口气:“过来,让我闻闻。”   “阿姨……”   “不是戒了吗?”汪梦打量他。   郁春明摸了摸鼻尖,憋出两个字来:“在戒。”   汪梦无奈地看着他。   而郁春明只想赶紧从此地逃离,他飞快地穿上衣服,火烧屁股似的站起身:“如果没什么事儿了,那我就……”   “别走,我有话跟你说。”汪梦一点情面也不给他留。   郁春明如临大敌,赶在汪梦开口前,东拉西扯道:“哦对,这个科室的护士关宁,她是我朋友的外甥女,之前想让我帮忙说说,别挂她考评。”   汪梦一挑眉:“什么朋友?”   郁春明神色自若:“单位同事,我领导。”   显然,“领导”一词打断了汪梦的联翩浮想,她没再追问,转而问道:“之前我跟你说过的事情,你考虑得咋样了?”   郁春明果断地回答:“我不走。”   汪梦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除了当警察,别的我啥都不会,也啥都不想干。当然,如果是郁副厅长决定把我从警队里开除,我也……”   “春明。”汪梦打断了这句冷冰冰的话,她放缓了语气,说道,“我之前那么说,不是因为你爸,是为了你。”   郁春明沉默了片刻,回答:“我明白,但不论如何,我都不会脱掉那身警服。”   说完,他冲汪梦道:“阿姨,我先走了。”   关宁就站在走廊拐角处等着,这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郁春明,满怀期盼地问道:“汪教授她答应了吗?”   郁春明一点头:“答应了。”   关宁长舒一口气,她低着头扣手:“太好了,我本来成绩就不行,万一实训再不及格,到时候拿不到毕业证,我舅他不得把我腿打折?”   郁春明抬了抬嘴角:“你舅舅对你那么好,咋可能把你腿打折?”   “哎呀,郁叔你不知道,”关宁单纯,对同为警察的郁春明没有防备之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尤其是在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时,她满脸愁容道,“之前上初中那会儿,我们年级有个男生追我,晚上送我回家被我舅看到了。哎呀嘛,当时把他给气得,差点要把我同学逮进他们所里蹲号子。”   郁春明笑了起来。   关宁撅着嘴,拽着自己身上那件有些过于宽大的护士服,旁敲侧击道:“郁叔,要不你给我出出主意,想办法让我舅放我去外头闯闯呗。”   郁春明立刻后退一步:“我可没这本事,你舅他……多少有点不待见我。”   “他不待见你?为啥啊?”关宁开起了玩笑,“难不成,他嫉妒你长得比他好看?”   郁春明哑然,他摆了摆手,说道:“没准还真是,等我回去问问他。”   这日中午时分,还不知道自己被人编排了一通的关尧还没睡醒,他迷迷糊糊地在躺椅上翻了个身,隐约听到那边研判室里传来的说话声。   “都安静点,”韩忱有些烦躁地制止了乱糟糟的议论,他看向林场派出所的副所长王尊,把手中刚收到的文件放在了桌子上,“今天早上,松兰市局给咱地局发函,说去年的一个案子有了新动向,地局来了通知,要扎木儿方面配合调查。去年你们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是谁?让他继续跟进。”   王尊接过通知,上下扫了两眼:“哦,这个案子,我知道,去年参与调查的是……”   “关尧!”他打开门,冲睡在那边角落里的人叫道。   正巧,郁春明在这时走进了办公室,他就听副所长向关尧一扬手:“之前你盯的那个账户有动静了。”   郁春明当即脚步一定。   王尊说的是哪个账户?不等关尧开口发问,郁春明便意识到了,他所说的,正是松兰6·13碎尸案中,失踪的南府小区业主何望开在扎木儿银行的账户。   而就在今天上午十点半,账户里的几万块钱被悉数取出了。   半梦半醒的关尧使劲眨了眨眼睛,看清了通知上的字,他喃喃念道:“松兰6·13碎尸案。”   “我跟你一起去。”郁春明赶在孟长青伸头前,说道,“我之前负责过这个案子,我知道何望长啥样。”   关尧怔了片刻,忽然想起郁春明早晨审问刘斌的举动,他抽了口凉气,下意识自言自语起来:“赶在这个时候账户里的钱动了,两个案子不会真有联系吧?”   “有没有联系,去了就知道了。”郁春明抬眼望向韩忱,那人正一脸严肃地坐在研判室中,似乎在刻意躲避谁的目光。   关尧穿上衣服,又看了一眼郁春明苍白的脸色:“你没回去睡会?”   “睡了。”郁春明不慌不忙地翻出腰带扣上,然后接过了孟长青递来的车钥匙。   “我来开。”关尧一把夺过了钥匙,“扎木儿银行那地儿,我比你熟。”   他确实比郁春明熟,尽管郁春明已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去过那里数十次,但扎木儿银行,这座就立在林场职工家属院旁边的建筑,关尧几乎每天都要从它的门前路过。   “之前我嘱咐过银行的人,一旦有人去柜台动这个账户,立刻通知我,”关尧确定一上午没有收到任何信息后,说道,“既然没人通知,那就是从自动取款机上拿的钱,扎木儿的自动取款机除了银行门前的一个,山原街分行的一个,火车站门前也有一个。”   “火车站,他取钱的地址,多半是火车站。”郁春明目光一暗。   “我们先去那两个银行,调监控,然后再去火车站。”关尧边转方向盘,边说道。   郁春明望着窗外,许久没回答。   关尧有些诧异地去看他:“怎么了?有什么异议吗?”   郁春明语气轻描淡写:“还记得我说,我在6·13碎尸案嫌疑人易军的出租屋里发现了不少化学品和化学实验的残留痕迹吗?”   关尧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怎么了?”   郁春明继续道:“当时我发现的那些化学品,和昨夜你们从北林村18号找到的那些化学品,有不少重合。”   关尧面色微凝:“你想说什么?”   “之前当着韩忱的面,我没把汽修厂里发生的事讲完,”郁春明一顿,“不过,如果你查了去年的新闻,你肯定会看到,就在我发现易军出租屋内存有大量易燃化学品的当天,那家汽修厂发生了小规模爆炸。”   “爆炸?”关尧精神一晃,手下方向盘向一侧偏去。   “小心。”郁春明一把撑住了他的手。   关尧急忙转过头,专心看路:“爆炸是怎么回事?”   郁春明按了按眉心,回答:“至今松兰警方还不能确定,爆炸案的嫌疑人到底是不是易军,因为在爆炸发生之前,他就已经像人间蒸发一样,从这世上消失了。”   “消失了?”关尧疑惑,“难道这人就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吗?”   “蛛丝马迹当然留下了不少,可都是断头路,走不通,唯一一个……”说到这,郁春明却突然开始闪烁其词,他含糊道,“现在,易军仍是在逃嫌犯。”   关尧没再多问,他已将车开到了扎木儿银行的门前:“走,我们进去看看。”   没出郁春明所料,扎木儿银行的柜台外和自动取款机前都没有在今天上午十点半捕捉到任何可疑人员的身影,也就是说,动了何望账户里那几万块的人,是在火车站取的钱。   扎木儿火车站建在距离主城区差不多三公里外的黄纱岭半坡上,是个站在门前大广场就能直接俯瞰整个扎木儿城区的高地,而扎木儿市内公交不多,要想去那里,除了打车只能自驾,本地人闲来无事不会往那边走。   既然如此,取钱的人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除非——   他要跑。   “扎木儿往外出的火车最早一趟是上午九点半,除了晚上七点一趟去林城的,十点之后只有中午十二点半那趟回松兰的车,也就是K7629的回程班次。”郁春明说道,“如果那人要走,最快的就是这一趟。”   关尧一点头:“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现在旅客应该已经在排队候车了。”   说着话,郁春明在一边掏出手机,为韩忱拨去了电话,他不等对面开口,就毫不留情地说:“给地局打请示,让松兰那边并案调查,然后派人过来协助。”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今早已经让刘斌看过易军的影像资料了,你记得在以后的报告中给我补上这一条。”   听到这话,关尧在一旁笑道:“你对他……还真不客气,人家韩副组长,说到底也算是上级。”   “在松兰时,我是他的上级。”郁春明回答。   关尧不说话了。   很快,车便开到了扎木儿火车站的门前。眼下没有出站车,也没有到站车,因此门前空空荡荡。   两人飞快拾级而上。关尧直奔监控室,郁春明则越过安检门,进了候车大厅。   唯一的进站口已经开始了检票,旅客们鱼贯而入,喧哗声中,闸机时不时哔哔作响,人工通道那边为此拥挤不堪。   而就在这片混乱之中,郁春明一眼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但与此同时,那张熟悉的面孔也看到了他。 第15章   关尧刚一踏出监控室,就听到大厅中传来一阵嘈杂。他抬眼去看,只见一人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冲来。   “站着别动!”郁春明高喊道。   关尧眉骨一紧,闪身上前抬臂就拦,将此人当头按在了地上。一路追来的郁春明拨开围观群众,直接掏出手铐,把这个狼狈逃窜的男人拧了起来。   “警察同志,我,我,我犯了什么罪?”被关尧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这位结结巴巴地问道。   郁春明把人从地上拎起,上下扫视了一眼:“叫什么名字?”   “叫,叫葛小培。”这人满脸惊恐地回答。   “葛小培……”郁春明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不止半头,身材又格外瘦弱矮小的男子,深深地皱起了眉,“今年一月份,你在哪里?”   葛小培呆怔了半晌,茫然地回答:“在松兰。”   “在松兰干啥?”   “在,在松兰见朋友。”这位“葛小培”看起来无辜极了。   “见朋友?”郁春明眯起了眼睛。   葛小培又赶紧补充道:“我没说谎,真的只是见朋友。”   关尧看向郁春明:“这是你之前案子的嫌犯?”   “对。”郁春明翻出手机,飞快地调出了一张身份信息以及几个监控录像捕捉到的背影,“你看看,是不是他?”   关尧仔细比对了半天,最后一点头:“是他。”   “是他就带走。”郁春明说道。   他拽过这位葛小培,快步走出了围观者越来越多的车站大厅。等下了台阶,来到警车前,郁春明忍不住开口:“你认识我。”   这是个肯定句。   但葛小培疯狂摇头:“不认识。”   “那你为啥要跑?”郁春明质问道。   葛小培嗓子眼有些发干,他躲躲闪闪地说:“我,我看见警察就害怕。”   “你没有违法犯罪,看到警察有啥好怕的?”关尧不解道。   郁春明伸手:“身份证给我。”   葛小培又开始摇头:“身份证……丢了。”   郁春明深吸一口气,把人塞上了警车,然后转头问关尧:“监控那边咋样?”   “哦,监控,”关尧摸出了一枚U盘,“都拷走了,刚我初步看了一下,十点半左右一共有三个人在这里取钱,分别是一位车站工作人员,一位刚下车的女性旅客,还有一位看不清脸,但取完钱就立刻离开了车站的人。”   “离开了车站?”郁春明一诧。   “对,”关尧点头,“监控视频清晰地记录,他是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走的。”   这位骑着电动三轮离开的男子戴着一副厚厚的口罩和一顶几乎挡住了半张脸的棒球帽,他脊背微驼,身材瘦削,看上去个子倒是不矮,只不过动作形态有些畏缩。   回了派出所,两人挤在电脑前,紧紧地盯着监控中那位探头缩脑的男子。   关尧问道:“能辨认出来是不是何望吗?”   郁春明摇头:“等松兰那边把他们当时拿到的监控影像发来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何望,我只见过何望的身份信息,但现在看不见脸,谁也不能保证。”   关尧拨了拨额前碎发,起身道:“走吧,先去审一审那个‘葛小培’。”   坐在审讯椅上,气质格外獐头鼠目的“葛小培”左顾右盼,他一见有人进来,立刻急声问道:“警察同志,我到底犯了啥罪?”   郁春明坐在对面,用冷冰冰的目光审视了这人足足一分钟,才举起警官证,开口问道:“今天传唤你来派出所,为的是啥事,你知道吗?”   葛小培咽了口唾沫,眼神清澈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郁春明又问:“你之前承认,今年一月份去过松兰,现在,请你把你当时的行动轨迹复述一遍。”   “行动轨迹?”葛小培愣愣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这才半年,你脑子里面装的都是浆糊吗?”郁春明疾言厉色道。   葛小培试图抓耳挠腮,可惜双手已被固定在了桌板上,他贼眉鼠眼地看了一眼坐在一边记口供的关尧,小声问道:“警察同志,咱能换个人来审我不?”   关尧诧异地抬起头:“你说啥?”   葛小培怯怯地缩了缩脑袋,回答:“我一看到这位警官,就……腿肚子转筋,浑身发软,啥也说不出来,你们,你们能不能换个人来审我?”   啪!郁春明猛地一拍桌子,惊得关尧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还轮到你在这儿挑肥拣瘦了?”他凛声道,“我问啥你答啥,其余话一概不要讲!”   葛小培一哽,僵在对面,不敢动了。   关尧却问:“既然这样,你先说说,你为啥害怕他,不害怕我呢?”   “这……”葛小培欲言又止。   关尧和善一笑:“老实讲讲,你过去……是不是在啥地方见过他?”   葛小培嘴唇一抿,眼珠子开始乱转。   郁春明沉声问道:“今年一月份,你是不是去过松城大厦?”   “一,一月份,松城大厦?”葛小培当即大声回答,“去年十二月份我就在扎木儿火车站跑车拉客了,当时还被保安轰出去过好几次,你们打听打听,车站的人都知道我!我没去过啥松城大厦,我一月份去松兰,就是找我朋友喝酒的,啥也没干!”   这话听起来理直气壮,不像有假,可葛小培的模样明显是认识郁春明,所以,这两人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渊源呢?   关尧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该服软时就服软,既然这个葛小培怕他,有他在,什么话都不敢好好答,那不如换一个人来,放低一下嫌疑人的心理戒备程度。   可郁春明不肯走,他不仅不肯走,还示意关尧出去待着。   关尧脸一沉:“我是领导,你是领导?出去把小孟换进来。”   被人当众铩脸,郁春明闷了口气,不得已站起身,让趴在外面看监控的孟长青进来顶替自己。   孟长青长了一张清秀圆润的小脸,葛小培看了,瞬间长舒一口气,他叹道:“警察同志,这真不怪我,我见着,见着那位警官就,就犯紧张,一会儿万一再把早上饭吐出来了,那多不好。”   关尧饶有兴趣道:“你一见着他就犯紧张?咋,他会吃人?”   “还真不一定,”葛小培苦着脸答,“警察同志,你是不知道,今年一月份,我确实在松兰,也确实见过他,但,但那也就是帮朋友给他递了个话,结果他追着我跑了足足十条街!警察同志,十条街啊,从南周一路跑到平岗,我的天……”   “停,”关尧一抬手,“啥叫递了个话?”   “递了个话……就是递了个话,”葛小培声音渐小,“警察同志,我保证,我说的都是实话。”   关尧琢磨出了一丝不对劲:“他为啥要追你?后来你是咋跑掉的?”   “我哪知道他为啥要追我?他莫名其妙得很。至于后来……”葛小培咂了咂嘴,“后来他跑不动了呗。”   关尧眼一眯:“你还挺光荣。”   “没没没,不敢不敢。”葛小培赶紧道歉。   关尧接着问:“那你当时,具体是递了啥话?”   葛小培想要挠头,但手抬了一半,又被铐子拽下去了,他只好怏怏地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因为说是递话,其实是送信,我道德品质高尚,没看信里有啥。”   “送信?”关尧对此闻所未闻,“啥信?谁叫你送的?”   “这我哪儿清楚啊?”葛小培坦诚地回答,“一开始,我是被雇去给人送点东西,咱本身就是拉车的,给人送点东西算啥啊?不过因为我那会儿着急回家看老娘,该送的那天已经约好人一起拼车了。实在没办法,我就按照人家的要求,把东西提前一晚上交到了地方,就是,就是刚刚说的松城大厦。但谁知道,哎呀嘛,收件儿的那位警官才拆开看了一眼,就冲下来追我。他追我,我就跑,他还追,那我还跑,追到最后,他跑不动了,我就把他甩开了。”   说到这,葛小培心有余悸道:“幸好我聪明,隔天就跑了,在鹤城待了仨月才回的扎木儿,不然他一警察同志,早把我给逮着了。”   关尧打量他:“如果你如果没犯事儿,为啥总是觉得警察要逮你啊?送信而已,你在怕啥?”   葛小培喉头一卡,说不出话了。   关尧笑着往后一靠:“行了,赶紧交代,你交代了,我们才好开火吃饭。”   葛小培扭了扭身子,犹犹豫豫道:“警察同志,其实……我犯的事儿也不是很大,如果我坦白了,你们能不能从轻处理啊?”   “哦,是吗?”关尧诚恳地问道,“那你说说,我来帮你判一判,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   葛小培“嘶”了一声,放低了声音说:“警察同志,去年五月份,我还在桦城打工的时候,欠了点……赌债,为了还赌债,我用三万块钱,把自个儿卖给了一个人,专门给他跑长途干私活,拉的货都不太干净。送信这事儿,就是那人分派给我的。”   “把你自己卖给了一个人?”关尧的精神登时集中了起来。   针对葛小培的审讯持续了差不多四个小时,中间另一位从孟长青换成了那菲又换成了韩忱,等关尧从办案区走出来时已累得头昏脑涨。他打着哈欠,拍了拍坐在电脑前的郁春明:“吃饭了吗?里面那位都交代了。”   郁春明眼前一亮:“交代出什么了?”   关尧伸展肩膀的动作微顿,随后,他轻声回答:“好像……也不是啥重要的事儿。”   “不是啥重要的事儿?”郁春明重复道。   据葛小培坦白,他去年一月份时,经介绍,在桦城一家网吧打工,后受人诱骗,欠下了差不多十万元的赌债,此后,为了还钱,便一直寻求赚钱的机会。   到了五月左右,钱始终还不上的葛小培走投无路,决定以贷养贷,将自己的身份证抵押出去。正巧那时,他遇到了一个愿意出钱雇佣自己跑长途干私活的个体户老板,也就是他口中的那个“朋友”。   “人长啥样、从哪儿来,说实话,我都不清楚。我们每回都是线上联系,网络交易,我没见过他,只见过给他跑的那些货。最开始的时候,货也没啥特殊,就是些牲畜,还有一些家具木材。按理说,跑长途拉大货整不了啥大钱,但他给的报酬是真不少,我就害怕,是不是那些牲畜和木材里……藏了点其他啥东西。后来一回,我趁停在服务区的时候,偷偷扒开那家居瞧了一眼,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哎呀我去,里头装了不少那瓶瓶罐罐。我没文化,不晓得是啥,但也清楚肯定都是违禁品。所以去年十二月底,我就想办法把这活儿辞了,回扎木儿了。”接受审讯时,葛小培这样说道。   而郁春明听完关尧的复述,语气不耐烦道:“照他这样说,一月份的时候,他应该在扎木儿待着,那当初那个……”   “是他,他承认了,是他给你送的信。一月份时,为了还上最后一笔钱,他接下了最后一单生意,就是给你送信。”关尧回答。   这话一出,郁春明起身便要往审讯室走。   “别急别急,”关尧一把拉住了他,“刚刚韩副组长进去问过了,问完后他告诉我,葛小培所说的事实,和去年你们调查出的事实都基本吻合。”   “啥事实就吻合了?”郁春明甩开了关尧的手,“既然他确实是给我递信的人,那韩忱就应该……”   话说了一半,郁春明却忽然止住了,他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关尧。   关尧已预料到了他即将问出口的一切,于是扯了下嘴角,回答:“对,韩忱都告诉我了。”   郁春明的脸上有一瞬失神。   关尧再无他话:“行了,你也累了这么多天了,回去歇着吧……”   “所以你相信了?”郁春明打断了关尧的话。   关尧一怔。   “所以,你相信韩忱说的,那封很有可能是凶手寄给我的信,其实是我伪造出来,就为了把自己留在市局的手段吗?”郁春明不可思议地看着关尧,“你相信了?”   关尧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疲惫道:“我想,这个事儿,在你们松兰市局查明后应该已经有了定性,不是我说是啥样就是啥样的。郁警官,你有的时候,有些太心急了。”   “那咋能说是心急呢?”郁春明简直是在步步紧逼,他再次问道,“关尧,你到底相没相信他说的话?”   “这跟我相不相信有啥关系?”关尧有些恼火,“我知道,你现在抓到了当初那个给你送信的人,你觉得能自证清白了,但没有调查,任何事情都不能下定论,这些东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关尧,可是那件事根本不是韩忱说的那样,”郁春明第一次如此难缠,他死死拽着关尧,不许他走,并费力地解释道,“凶手跟踪过我,他知道我的动向,知道我的线人是谁,也知道我和我线人的联络方式,所以他才会……”   “不要再给我讲你经手过的案子了,我不想违反纪律,”关尧忍无可忍,提声呵斥道,“我也不希望你再违反纪律了。”   “关尧……”   “还有,”不远处已有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但关尧并没有减小音量,他一句一顿道,“郁春明你给我记着,在这儿,在林场派出所,我是你的队长、你的领导。如果你不想干,你就把身上这层皮扒了,少在我面前晃荡。” 第16章   郁春明确实少在他面前晃荡了,起码这天一整个下午,关尧都没有再见到他。   就连过去一向看不惯郁春明的李小田都忍不住说了句:“老关,你之前讲的那话,有点太过了吧。”   “过个屁。”关尧冷着脸回答。   只不过,此时他眼睛虽然盯着电脑显示屏上的监控录像,脑子里却一直盘旋着韩忱说的那几句话。   “我知道信是怎么回事,”中午时,站在审讯室门外,韩忱淡淡道,“这事儿在松兰市局都传遍了,给你讲讲也行。”   说着话,他点起了一支烟。   于是,关尧便听到了一个有关郁春明的秘密。   据韩忱说,就在今年一月份,郁春明曾收到过一封极有可能是松兰6·13碎尸案凶手的威胁信。   信是1月15号晚间送到他手上的,那时他已回家,且在深夜,因此除了门口值岗的保安和监控,没有谁看到郁春明站在传达室拆开信后第一时间追出去的模样。   到了第二日,信被郁春明交到了市局刑侦支队队长王臻的手中,并瞬间引起了专案组的高度重视。笔迹专家和痕迹专家三番鉴定,数个刑技一起比对送信人逃出后的监控影像资料。   很快,他们根据信件纸张的版头、信上提取到的指纹等一系列信息,锁定了一个可疑的地点,同时从警务系统浩瀚的数据库中找到了一个与指纹吻合的人,而这个人,曾被郁春明亲手录为备案线人。   “那哥们早年混迹地下场所,改造出狱后,为春明提供过很多次有用线索,后来就把他登记成线人了。”韩忱说道,“事发之后,没问两句,那哥们就一五一十地全说了。他告诉我们,信上的内容是春明要他写的,信也是春明要他七拐八绕转好几道手重新寄回他手里的。实话给你说,春明这么做,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在办理这个案子时,犯过重大错误,市局那个时候已经把他从专案组里开除了,还打算调他离开松兰。他为了留在市局并继续负责这个案子,伪造了那封信,企图用凶手跟他有联系这种方式,引起领导对他的重视。至于这个葛小培,应该就是那位线人七拐八绕转好几道手送信的最后一环。”   说到这,韩忱一番苦笑:“说实话,我起初根本不信,可春明线人手上明明白白地握着和他的通信记录。通信记录里显示,春明甚至还威胁那人,如果不帮他,他就会删除掉人家已经登记在册的线人身份。所以……”   “所以,他被下放来了扎木儿。”关尧接道。   韩忱想了想,回答:“也不算是,毕竟你应该也听说过他……到底有什么来头,所以那会儿研究出的处罚决定是把他转后勤。至于来扎木儿,是他自己要求的。”   “他自己要求?”关尧心知肚明,“他放不下那个案子。”   韩忱一叹:“放不放得下,现在再讲那些,都没有意义了。并案调查的请示我已经送上去了,最后批不批,还得看省厅。”   关尧许久没说话。   韩忱倒是心情明朗了起来,他一拍关尧的肩膀,轻松愉快道:“走吧,我们进去继续审问。”   关尧却突然问道:“可是,今天上午,我们明明是去追踪何望银行账户的,为啥会这样凑巧地碰见这人呢?”   韩忱一滞,目光渐渐暗了下去。   是啊,这不奇怪吗?郁春明坐在扎木儿11区35号内的那处旧厂房里,静静地想道,这不奇怪吗?   如果说,从前所有人都认为是他伪造了信件,那现在,是否会有人因此而重新相信他?   郁春明不敢抱有任何幻想。   他夹着烟,盯着脚下那条已经不知废弃了多少年的轨道,思绪一时越飘越远,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踏足这里时模样。   那年,他也不过五岁,还是个瘦弱矮小,有些营养不良的男孩。   “打死那个婊子养的!”几个半大小子追在他身后,兴高采烈地叫嚷道。   郁春明跌跌撞撞地跑着,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咚”的一声,他不受控制地摔在了地上。   “快点,人就在这儿!”一个身材壮硕的少年冲上去,就要一棍子抡在他的背上。   郁春明双手捂着自己的嘴,他咬着牙,努力不让哭喊声从中溢出。可没想到的是,下一刻,疼痛没有如约而至,一道高瘦的影子挡在自己的身前。   “我上次说过什么?你们这帮瘪犊子玩意儿又忘了?”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郁春明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男孩。   烟雾渐渐散开,驱散了冰冷的铁锈味,二十多年后故地重游的郁春明轻笑了一声,对着地上的那汪水说道:“傻子,人家十个打咱们两个,最后脸不肿成猪头才怪。”   水中倒影随风一动,没有回答。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土,掐了烟,起身往外走去。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了。   郁春明脑中弦一动,急忙翻出手机,可当他看到来电显示后,原本期待的神情却渐渐淡了下去。   给他打电话的人叫郁欢,备注则是两个字:妹妹。   “大哥?”不等把手机贴到耳边,那边便传来了一声急呼。   郁春明皱了皱眉,问道:“有事儿?”   那边的人顿时长舒一口气:“你总算接我电话了。”   郁春明显然不想与她多说,张嘴就道:“你要是没事,我这边还忙……”   “别挂别挂!”对面的女孩大叫道,“我有事儿!”   郁春明有些无奈:“什么事儿?”   郁欢,他的妹妹,一个刚工作没两年的小姑娘在电话那头试探着问道:“大哥,我下周放假,想去找你。”   郁春明立即拒绝:“你来找我干嘛?我没空。”   “你咋就没空了?当派出所民警,难道比当刑警还忙吗?而且,妈妈也在扎木儿,我去不光是找你。”郁欢声音豪放地撒起娇来,“大哥,你让我来呗。”   郁春明一个常年审讯犯人的警察,还能听不出妹妹的弦外之音吗?他非常无情地问道:“既然你不是来找我的,我还能拦着你吗?说吧,是不是阿姨不让你来?”   郁欢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回答:“是爸爸不让我来。”   郁春明举着手机,半晌没说话。   也对,汪梦养孩子奉行“开心就好”的原则,郁欢想去哪里,她从来不管,也只有那个当爹的,总爱指手画脚。   “大哥……”郁欢低声下气道,“我就是这个月工资花超了,没钱买车票订酒店,问二哥要,二哥那跟咱爸穿一条裤子的样儿,他也不许我来。大哥,求求你,我求求你啦。”   郁春明铁石心肠:“我没时间,你好好在松兰待着吧,不要自作主张地跑来。”   “啥叫自作主张?”郁欢不乐意道,“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就自作主张了,我只是……只是没钱而已。”   郁春明只想赶紧把这个妹妹应付过去,他说道:“求我没用,我也没钱。”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厂房外,麻雀飞过,扑棱棱地撞下了一片前日降霜时没来及落的树叶,正好掉在了郁春明的肩上。   他叹了口气,扫掉落叶,低下头快步往外走去。可就在这时,神经敏锐的警察忽然发现了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在厂区的入口处,多了一道方才他进来时没有出现的轮胎辙印。   郁春明眼神一凝。   那道轮胎辙印很明显是自行车留下的,首先不说扎木儿这地方骑自行车的人多不多,就以这片废弃厂区里有没有人烟来看,一道自行车辙印会出现在这里,已很少见。   尤其是,方才郁春明压根没有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机,确定此时是傍晚六点半,扎木儿的天已近全黑,若非厂区门口的那盏小小路灯,自己都未必会发现这道印子。   兴许是方才接打电话时,有人来过,郁春明不愿多想,可脚步却情不自禁地顺着那道车辙印来时的方向走去。   出了门,往右拐,再走几步,印子逐渐消失,郁春明在街角站定,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   然而,下一刻,厂房围墙下的什么东西瞬间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块竖在印子边缘的石头,远远看去,平平无奇,可是走近之后,郁春明却发现,在这块石头的下面,压着一封没有密口的信。   “你确定自己从未阅读过那封信里的内容?”坐在审讯室内,关尧再次问道。   葛小培的脑子已快乱成一滩浆糊,他再三保证:“我真的没看过,我一给人递话的,闲得没事看那玩意儿干啥?”   “把让你送信的那位老板的账号信息给我写下来。”关尧拿过一张纸,放到了葛小培的手边。   葛小培磨磨蹭蹭,歪七扭八地写下了一个账户名、一个地址以及一个手机号码:“就是这人儿,我之前按照他的要求,往这个地址附近的咖啡厅送过东西,他说那是他公司的位置。我俩前两天还有联系,就是他让我这周天天蹲火车站拉客来着,说是过段时间可能有亲戚需要我接。”   “你老板让你天天蹲火车站拉客?”关尧瞬间警觉。   葛小培木呆呆地点了点头:“是啊。”   “成。”关尧冲站在门口的李小田招了招手,“没话儿了,你们送看守所吧。”   李小田应完,拉着他挤眉弄眼道:“老关,郁警官回来了。”   关尧迟疑了一下,嘴上仍说:“关我屁事,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可讲完这话,他又忍不住加快脚步往办公室走去。   只不过,郁春明和离开前一样,仍坐在他的位置上,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盯着新分到他手上的监控录像。   关尧看着他,觉得胸口卡了什么东西一般。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除了继续勘查磨盘山现场的刑技之外,半个专案组加上林场派出所的几乎所有人,都蹲在电脑前,对着浩如烟海的视频,寻找那个骑着电动三轮离开火车站的男子。   只可惜,始终一无所获。   等到了第二日傍晚,全市监控已几乎筛查了一个遍时,关尧收到了来自松兰的信息反馈。   ——葛小培提供的账户信息有问题。   “有问题?”关尧扯着电话线,站在打印机前翻看昨日葛小培的口供记录表。   电话那头的同事回答:“确实有问题,账户后台注册的实名叫刘根雄,松兰这边一共有二十六位同名同姓的。经我们排查,能对上号的那位在一年前丢失了身份证,而账户创建的时间正是在他身份证丢失之后。还有那个地址,天兴大道99号,人家天兴大道就到87号,根本没有99号这一说。手机号码倒能拨得通,但那是机主一个月前购入的新号,至于老号谁用过……如果你们那边还有需要,回头发个申请过来,我们可以找电信公司查查。”   关尧眉头一跳,不禁看向郁春明。   郁春明丝毫没有关注到关尧的眼神,他正支着额角低着头,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济。   “我知道了,麻烦了。”关尧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郁春明……”   “郁警官?”就在关尧开口的同时,那菲也站在研判室的门口叫道,她冲郁春明扬了扬手,“昨天你让我查的东西有结果了。”   “马上来。”郁春明捏了捏眉心,起身跟着那菲走去了楼梯间。   那菲从手中的那叠单子里翻出了一张对比图:“我问了一个专门研究车辆痕迹的老师,他根据印子的宽度以及上面的花纹推断,这大概率是辆28英寸自行车,也就是我们俗称的‘二八大杠’。”   “二八大杠?”郁春明奇怪,“现在谁还骑二八大杠?”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菲说道,“不过……如果是二八大杠,应该要好找很多。而且,那位老师还告诉我,这个印子看起来,轮胎似乎有些跑气,不像是人能骑着走的,更像是推着走的。”   郁春明拿着那张对比图,皱着眉看了半天。   那菲一笑:“我就不问你为啥让我鉴定这玩意儿了,我也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但我有个条件……”   “啥条件?”郁春明边问,边往外摸烟。   那菲用余光瞟了一眼正三心二意看监控录像的关尧,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到底是因为啥,才一直瞒着关警官的?”   郁春明已把烟叼到了嘴里,他敷衍地回答:“我懒得讲。”   “啥懒得讲啊,你给我坦白从宽。”那菲一脸正色,“是因为那场爆炸,还是因为那封信?”   郁春明点火的动作一顿,随后,他拿掉烟,认真地说:“我没有瞒着他,是他没有认出我。” 第17章   深夜,关尧昏昏欲睡,他揉了揉眼睛,转头望向依旧目不转睛看着显示屏的郁春明。   郁春明眼下隐隐泛青,关尧也说不好这人到底多久没有休息,他就像是一台不需要睡觉也不需要进食的机器,直到零部件彻底坏死的那天,才会甘心停下。   想到这,关尧揪起了趴在自己身边呼呼大睡的孟长青。   “你去问问郁警官饿不饿。”他佯装不在意地说道。   孟长青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迷茫地“啊”了一声:“师父,为啥要我去问?”   “我忙着呢,你看不到吗?”关尧俨然一副专心致志检查监控录像的模样。   孟长青被人打断了美梦,不得不站起身,蹭到郁春明身边:“郁警官,你饿不饿啊?要不要来点宵夜?”   郁春明抬起头,拉开了自己的抽屉,抓了两块饼干塞给孟长青:“我不饿。”   孟长青任务没完成,自己倒讨来一点口粮,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关尧身边:“师父,分你一个,郁警官给的。”   关尧立刻回头去看郁春明,可那人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好似察觉不到来自自己的目光。   “你,你自己吃。”关尧憋闷地说。   孟长青立即把饼干嚼得嘎嘎作响,他拉了拉关尧的袖子,小声问道:“师父,你昨天中午到底和郁警官吵啥呢?”   关尧有些不耐烦:“啥吵啥,啥也没吵。”   “我不信。”孟长青认准了自己师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犯难,他故意说道,“你每回跟郁警官吵完,都是这个表情。”   “啥表情?”关尧诚心诚意地问道,他还真不清楚自己每次和郁春明吵完都是什么样儿。   孟长青想了想,用匮乏的语言总结出了一句话:“就是既想和好,但又不知道咋开口,所以只好偷偷往郁警官身上瞄的表情。”   关尧登时脸一黑,他抬手往孟长青后脑勺上一拍,训斥道:“谁允许你在键盘上吃东西的?去外头站着!”   孟长青被关尧敲得一呛,立刻捂着嘴咳嗽了起来,恰巧这时,郁春明走到了两人身后,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关尧僵硬的脸色和孟长青想说又说不出的模样,转身指了指自己的电脑:“我在松林街的农贸市场外面发现了一辆与昨天上午火车站监控中高度相似的三轮车,你去看看,是不是一样。”   关尧搓了把脸,又清了清嗓子,起身的同时没忘瞪一眼孟长青:“成,我来看看。”   孟长青颇有些委屈地看向郁春明,郁春明充满善意地对他道:“慢点吃。”   不过可惜,孟长青这回还真没法慢了。在关尧将郁春明找到的那段监控来回拉看了三遍后,确认了这辆停在松林街农贸市场外的电动三轮与昨日上午出现在火车站的是同一辆。   “前灯缺了一个角。”关尧说道,“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   郁春明回答:“我刚刚已经看过交警大队传来的最新监控画面了,这辆车还停在农贸市场的外面,但换了一个更加隐蔽的位置。地图上显示,就在农贸市场的对面,也就是这辆车的身后,是三矿的家属院。家属院后门没有探头,所以人应该是从后面进的。至于这辆车,监控显示,今天下午,一个老头儿把它停在了门外。”   “三矿的家属院,”关尧抬起头道,“是片筒子楼,早就不剩几户了,有些来这边搞基建的工人住在里头。”   “现在去看吗?”郁春明问道。   “去呗,”关尧起身拿车钥匙,“你通知一下韩副组长。”   郁春明站着没动:“你去吧。”   关尧看他:“咋,你跟韩忱已经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了?”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郁春明若无其事地回答,“毕竟你是我领导,我不好越级请示。”   行,关尧挤出了一个笑容,心中暗道,真行,高材生这就学以致用了。   不过学以致用的高材生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一脸坦然地坐到了驾驶座上,并在关尧不解的目光中说:“以后都由我来开车吧。”   “为啥啊?”关尧缓慢地坐到了副驾驶上。   郁春明发动了车子:“以前我和我队长出去办案,都是我开,毕竟,哪有让领导伺候我的道理?”   关尧顿时觉得副驾驶的椅子格外烫屁股。   他轻咳了一声,有些张皇地看向窗外:“那个,昨天下午,我又审了一遍葛小培,从他嘴里问出了雇佣他送信的对象是谁。不过今天,松兰那边返回的消息称,压根找不到这人。”   郁春明“嗯”了一声,回答:“为了避嫌,韩忱要求我不再参与那件事的相关调查了,你们有啥结果了,不用告知我。”   关尧张了张嘴,有些如鲠在喉。   好在是十五分钟后,松林农贸市场到了,他立即风风火火地下车,以免郁春明再说出什么让他尴尬的话来。   眼下是深夜十二点,农贸市场外那条宽宽的马路上连个人影也没,几人走在当中,只能看到彼此倒映在路面上的影子。   “车就停在三矿家属院门外的拐角处。”郁春明打起手电,照了照那辆缩在角落里的三轮,“确定是它?”   “确定。”关尧应道。   郁春明翻出手机里存的影像,复述了一遍:“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身形偏瘦,背微驼,戴着一顶灰色棒球帽,上衣是一件蓝色的轻羽绒,领口处略有破损,下身一条黑色牛仔裤,运动鞋。面貌特征不详,走路时喜欢环顾四周。”   “好。”关尧应道,他回头问向孟长青、李小田等人,“都记好了吗?”   几人点头如捣蒜。   “这个点儿,既然车在这儿,那人就不会跑了,咱们先进去摸一遍,不要打草惊蛇。”关尧命令道。   很快,几人四散开去。   这片筒子楼区不大,远远看去,只是几栋外墙有些掉皮的矮房,走到近前,能看到楼下横陈的自行车和楼与楼之间乱拉的电线网。   郁春明路过那排堆在一起的废旧自行车时稍稍停了下脚步,关尧回身看他:“怎么了?”   “你知道在扎木儿,啥人还会骑二八大杠吗?”郁春明问道。   “二八大杠?”关尧摇头,“早淘汰不知道多少年了,不过我家楼下的车棚里还停着一辆,是我奶奶年轻那会儿用来接送我和我姐上下学的,咋了?”   “你家有?”郁春明心里直觉不好,他不由追问起来,“那车现在还在吗?”   “应该在吧?”关尧也说不准,“我们家那车棚十天半个月我也不打开一次,要是不在了,估计就是被收废品的偷走了。”   郁春明皱着眉,没说话。   “咋了?”关尧不懂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自行车的事,“你喜欢二八大杠?那回头我们家那辆就送你骑。”   郁春明出奇地没有拒绝,他点头道:“好,你回头送我。”   关尧一乐:“不用回头了,这地儿离我家近得很,等完事儿你去直接骑走。”   郁春明很郑重地回答:“谢谢。”   “谢……有啥好谢的,你这……”   “师父?”没等关尧说完,孟长青从其中一个门洞伸出了半个脑袋,“师父,快来!”   关尧和郁春明对视了一眼,立刻疾步上前。   “发现啥了?”关尧问道。   孟长青举起了一顶帽子:“师父你看,这个,像不像嫌疑人戴的那顶?”   帽子是灰色的,上面印着一个字母“A”,帽檐处已经起了毛边,看样子,应该是被人戴了很长时间。   孟长青说:“我是在楼梯拐角的缝缝里找到的,脏得要命,但看样子,和监控上嫌疑人戴的那顶挺像的。”   关尧和郁春明凑近了去看,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就是那顶。”   “还有这里,”孟长青又说,“师父,郁警官,你们瞧瞧这里,是不是血迹?”   “血迹?”关尧拿过手电,顺着孟长青所指的位置照去,果真,在这段楼梯的第七节台阶处的扶栏上,挂着一小片不起眼的暗红。   郁春明神情严肃地回答:“颜色很像,如果是血迹,那就是干涸了有一段时间的血迹,没准,正是昨天上午,嫌疑人从火车站回来后留下的。”   “去通知韩副组长。”关尧对孟长青道。   郁春明继续打起手电看:“血迹呈抛甩状,又是这个位置……”   “这个位置咋了?”关尧疑惑。   郁春明抬起头:“如果是你准备上楼,这时有一个埋伏在楼梯拐角处的人突然向下偷袭你,你该咋办?”   “我……”关尧思索道,“我肯定会抬臂格挡。”   “抬臂格挡时,刀具触碰到手臂,留下了外伤伤痕,手臂在挥开时,血液随之甩出,落在了扶栏上。”郁春明说完,转身就要看楼梯的侧面,“如果是这样,那楼梯的夹缝中很可能还有残留……”   啪!手电筒扫过,楼梯的夹缝中果真有一道斜垂下落,挂在侧面的血迹。   “奇怪。”关尧忽然说道。   郁春明偏头望向了他。   “你刚刚说,这里发生了打斗,可既然发生了打斗,地上不可能一点端倪都没有。但现在,除了这顶掉在缝隙里的帽子和这道血痕,其他痕迹用肉眼已经很难看到了,这说明在打斗发生后,有人处理了现场,可却没有处理干净。”关尧沉思道,“既然有人处理现场,这顶这么显眼的帽子为啥还会留在这里?”   咔哒!话音刚落,一楼西户打开了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打着灯问道:“你们……是来调查昨天早上那事儿的警察吗?”   说话的正是还住在这里的三矿老职工,他举着灯看了看郁春明和关尧的脸,开口道:“挨打的就是我家租客,不清楚是得罪了谁还是咋的,上来那人就是一杵子,两人直接从这楼梯上滚了下去,哎呀嘛,也不知道互相攮了几刀。”   关尧有些纳闷:“大爷,您当时咋没报警呢?”   这老头儿的脸藏在阴影里,他小声说:“我吓都要吓死了,还报啥警,人家俩一个追一个跑,一会儿就窜没影了。”   郁春明往下走了两步,冲这老头儿道:“大爷,方便我俩进你家看看不?”   “这……”   扑通!西户的后窗处传来了一声闷响。   两人瞬间瞳孔一缩,冲下楼梯挤开那大爷就往屋里走。   “老关!”在后门处转悠的李小田一嗓子吼道,“这边有人跑了,跑的人样貌和着装跟我们要找的那位很吻合!”   郁春明当即掉头往后绕,连带着孟长青也一起跟着追去。   “快快快!”李小田正在费力地拽车门,他为郁春明指了个方向,“就是那边农贸市场,他跑进农贸市场了!”   郁春明拔开步子就追,这时,从西户后窗跃出的关尧也来到了他的身边,两人一前一后,越过了围在门前的铁栅栏。   深夜,农贸市场里空无一人,商铺都安安静静地盖着一层塑料布,从中逃窜的人脚下一滑,差点摔在其中一个小摊下。   关尧边跑边喊:“警察,站着别动!”   自然,那人不可能听他的,往左一转就要从两户之间破窗逃出。可正在这时,李小田开着车堵在了另一侧。   “郁春明,快!”关尧见嫌犯准备掉头往右,便立刻扬声大喊,“你去堵他。”   郁春明撞开了一条横在路前的挡板,从中间直插,向那人跑去。不料那人竟脚下一刹,摸出把刀,扭头就往郁春明的脸上掷。   郁春明后脊一凉,矮身朝旁边的铺子躲去,那人见他乱了步子,转手又丢出一个背包,狠狠地砸在了郁春明的身上。   咚!从外侧迎面去拦的孟长青也被他直接撞倒在地。   “操……”关尧气喘吁吁地来到了近前,他拉了一把半天没能站起身的郁春明,又对孟长青道,“别追了别追了,他身上有锐器。”   孟长青呲牙咧嘴地瘸着腿又跑了两步,有些不甘心地站住了:“这人咋劲儿这么大?”   关尧呼了口气,转头去看郁春明:“你咋样,没事吧?”   郁春明摇了摇头,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刚那个开门的大爷呢,你把人拷住没?”   “拷着了,老方在那儿守着呢。”关尧抹了把汗,“我也真是服了,赶紧回去联系交警大队,让他们关门查车。”   查车能不能查到并不好说,但幸亏那位开门的大爷没跑,这事儿也算是有了突破口。   等狼狈不堪的几人重新坐回办公室后,方旺已经领着人在执法办案区等待了。   关尧一面给郁春明撕创可贴,一面问道:“跑的那是你儿子啊?护得那么紧。”   这大爷姓张,今年刚满六十,是三矿的老职工,此时被吓得面如土色,他双手合十,连连求道:“警察同志,真不能怪我,真不能怪我啊!是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收留他,逼我不许往外说的。你们找到的那顶帽子,就是我今天中午趁他不注意,出去丢垃圾的时候捎带手扔的,要不是这样,他走之前非得宰了我不成!”   “没怪你,”关尧闷了口气,“到底咋回事?”   听到这话,那大爷嗫嚅了起来:“实话讲,他真是我家租客,半个月前,他来租房子的时候还跟我保证说,他就是来这边做点小生意,等天再冷些就走。当时我怕麻烦,收了钱就了事。可我把房子租给他的时候,也没想到他会闹出这事儿啊!”   “那这人的身份信息,大爷你有吗?”关尧问道。   这皱巴着脸的老头儿小声回答:“身份证我看过,没啥问题,好像是叫,叫林什么来着?”   “姓林……林智民?”关尧吃了一惊。   “对对对,”大爷点头,“就是这个名儿。” 第18章   租客在半月前拿着林智民的身份证来到了这里,半月后,林智民便被害身亡。倘若租客是何望,那这两个案子岂不就此串联在了一起?   郁春明贴上创可贴,皱着眉问道:“这个‘林智民’长啥模样,大爷你能描述一下吗?”   “当时租房子的时候见了一眼,大概是……瘦瘦高高的,长条脸,昨天他回来的时候我倒没看清,人家捂得严实,搁我在屋里待了一天也不肯摘下他那口罩子。”大爷回答。   “是长这样吗?”关尧已飞快调出了林智民的照片。   大爷架起老花镜看了半晌,回答:“应该是,但时间有点久了,我又没咋跟他打过照面,记不太清了。不过要这么说……昨天回来的那个,看着不是很像他。”   “不像?哪里不像?”郁春明问道。   “鼻子,这个位置,”大爷指了指自己的山根,“昨天回来的那人鼻梁特别挺,戴着口罩都遮不住,就跟警察同志你一样。”   这话指的是郁春明,他鼻梁笔直挺立,李小田甚至曾背地里调侃他有毛子血统。   关尧“啧”了一声,转头低声道:“我那天掂着那半拉脑袋回来的时候看了一眼,林智民确实没你鼻子挺。”   郁春明懒得回话,他拨开关尧上前提问:“昨天上午,你的租客与另一人起冲突之后,又发生了啥?”   这大爷回答:“我租客起初是跑了,我见跑了,就想着报警,结果没过多久,他把在那蹲他那人甩了之后,就回来了。”   “回来干嘛?”关尧奇怪,“还有,你先讲讲,在你们楼上蹲他那人长啥样、干了啥。”   “这……”大爷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我一开始压根不知道楼梯拐角那蹲了个人,我是听到外头有动静了才出去看的。那栋楼上除了我,住的都是搁这儿干活的工人,他们白天不在,所以出去看的也只有我一人。而且,我出去的时候,那俩人已经打得很激烈了,也不知道是谁被攮了一刀,胳膊一个劲儿地流血,楼道暗,我也看不清,又害怕,就把门关上了。然后过了一会儿,我听外头没声儿了,就又打开门看。那会儿,我瞧见楼洞那地方背对着我站了一又高又壮的男的,我天,那膀子大得吓人。”   郁春明立刻掏出手机,将一段监控摆在了这大爷的面前:“你看昨天上午那男的,像不像画面上这人?”   大爷睁大了眼睛,指着手机就道:“哎呀嘛,这不一模一样吗?”   和大爷口中一模一样的那位,正是先前在松兰与何望楼梯间谈话的“易军”,据大爷说,他们走路时的动作,简直如出一辙。   但除此之外,大爷还说,昨天上午回去的租客与监控视频中的何望却不怎么像。   “身高185到188之间,体重87公斤,鞋码46,如果这个雇佣了刘斌又挟持虐打林智民的人真的是去年监控拍到的‘易军’,那这两个案子的凶手确实极有可能是同一个。”韩忱听完关尧的陈述,坐在研判室中思索着说道,“不过,松兰那边的审批还没下来,真要并案调查,还得再等等。”   郁春明听完没有回话,他仍坐在一边盯着自己去年早已看过无数遍的那段监控录像出神。   “你是在看何望?”关尧问道。   郁春明一点头:“视频中的何望身体舒展,在‘易军’面前,气质不卑不亢,甚至有时还会露出几分咄咄逼人的样子来。但是从农贸市场跑掉的那位却畏畏缩缩,包括他上火车站取钱时,也经常左顾右盼,夹着肩膀,好像做贼,张大爷的形容同样如此。但是,如果把两人的动作放慢了来看,他们又有一些相似点。”   关尧“嘶”了一声,一眼发现了问题:“脖子,这人喜欢摸脖子。”   “没错,这人喜欢摸脖子,尤其是喉结处。”郁春明拉动进度条,令与“易军”谈话的何望固定在了一个转头的姿势下,“而且,他的鼻梁也很挺立。”   韩忱忍不住凑近了去看,他声音有些发虚:“该不会,这人真的是何望?刚那三矿的张大爷说他去而复返兴许是因为在躲人,如果他是何望,那失踪的一年多时间里,不会一直在躲人吧?”   “猜测给不了定论,得有证据。”郁春明看了看窗外渐亮的天,问道,“勘查现场的刑技回来了吗?楼梯间的血迹分布以及DNA鉴定结果啥时候能出?”   虽然这边催得紧,但此时难得跟着专案组出一回现场的那菲依旧站在三矿家属院的筒子楼里检查鞋印与打斗痕迹,她背着一个硕大的照相机,颇有些疑惑地看着墙上留下的一排爪印。   “不对啊……”那菲自言自语道。   孟长青正负责维持现场秩序,他听到身后的声音,急忙转身问:“啥地方不对?”   那菲歪着头:“看起来,这里应当不止有两个人发生过冲突。”   “不止俩人?”孟长青也伸头去看,“我听住楼下那大爷说,他只看到了俩人。”   “他是只看到了俩人,”那菲回答,“在打斗发生后,因为害怕,大爷关上了门,可他关上门之后呢?”   “关上门之后……”   “这墙面明明白白地留着一片刮痕,按照刚刚的反应实验和鉴定来看,刮痕垂直下方有一处滴溅状血迹,以刮痕的大小推测,那应当是一人被狠狠地按在墙上后,头皮毛细血管爆裂,浸染出的血迹,后被人处理现场时用刮刀刮掉了,地上的滴溅状血迹就是在这个时候留下的。”那菲用手比了比,“身高正好符合,那我的推测应该大差不差。”   “但是呢?”孟长青精准预料到了她的下句话。   那菲笑了笑:“但是,在这条楼梯的顶端台阶一侧,也就是距离这道刮痕不过一米的位置处,我们找到了一个长长的五指印。”   天还没完全亮,楼道内光线昏暗,普通人就算是走近,也很难发现说的是哪处。   孟长青张大了嘴,睁大了眼,终于在那菲的指点下,看到了五条几乎隐没在脏兮兮墙面上的印子:“这个爪印有什么不对吗?”   “就以人身体的基本反应来看,如果你被按在这里,你会咋样抗争呢?”那菲问道。   “我?”孟长青回答,“我肯定要拼劲全力推开他。”   “可是,从这个位置来说,如果成功把人推开,那对方应当是直直地撞在楼梯上。以那两人的体格,这个年久失修的扶把还能不能存在,都要打个问号。但你看,扶把不仅存在,而且上面没有丝毫裂纹、损坏,另一边的墙面却出现了一个向后退去的指印。那就只能说明,有另一人,从楼梯下往上冲,替那个被按在墙上的伤者撞开了钳制他的那位,然后,打人者反被打,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向后仰去,伸手试图控制身体,但最终在墙上留下的五道指印。可惜,这个五指印的主人应该是戴了手套,我们没能提取到指纹。”那菲说完,又是一笑,“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现场到底啥样都不好说,但楼梯完好这一点,确实存疑。”   孟长青不管那么多,当即吹捧起来:“那警官,你好厉害。”   “只是一点小小的猜想,还得回去让春明他们查监控,看看昨天上午那个时段,有没有啥可疑分子进过正门,当然,如果人是从后门来的,现场又没能提取到其他的DNA,那这条线索恐怕很难证实了,因为地上的脚印被打扫得很干净。”那菲说道。   事实还真是如此,法医并没有从现场提取到多余的DNA,墙上留下的印子也很难论断到底是如何留下的,同时,监控显示,昨日上午十点半之后,三矿家属院正门只进来过两个常年居住在此的老职工,都被快速地排掉了嫌疑。   除了这些,另一瓶颈也出现了。   ——楼梯间内血迹主人的DNA没有与一年前何望家中提取到的任何一个DNA对上。至于张大爷的家里,除了他自己,谨慎的租客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日傍晚,郁春明久违地听到了松兰市局刑侦支队队长王臻的声音。   电话打到了办公室的座机上,韩忱按了免提,两人却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关尧左看右看,不得已顶上前发声道:“王队长,刚刚您说这个何望的身份信息只能追溯到三十年前是什么意思?”   王臻在那头翻动了几下资料:“何望的身份证签发机关是穗城方坪区良安派出所,我让那边查了一下,这个身份证是当时穗城统一办理的。”   “咋会统一办理?”关尧不解。   “原因很简单,”王臻回答,“这个何望,是穗城警方在当年8·19行动中解救出的受害人。8·19行动听说过没?南边当时针对人体器官贩卖进行的一系列专项抓捕,何望就是其中一个差点被人噶腰子的小年轻。那时候刚开始办理一代身份证,那时候哪有信息联网?何望自称不知道住哪儿、不知道家里还有谁,也没人专门为了他调查,所以就有了这个身份证。”   听到这话,韩忱看了看郁春明,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师父,那你的意思是,这个何望……没准最开始不叫何望?”   “哟,小韩?”王臻耳力极佳,一下子听出了韩忱的声音,他笑道,“我听说这个案子是你和老梁在负责,刚你没吱声,我以为我听说错了呢。”   韩忱干笑了两声,眼神忍不住飘向郁春明。   可郁春明仍旧泰然自若,好似对面的人只是韩忱的师父,不是他的师父。   关尧也有些奇怪,这人为什么不讲话,但紧接着,就听那边的王臻道:“春明也在扎木儿,你见过他了吗?”   “我……”韩忱试探着给郁春明示意了一下,郁春明状若不闻,一脸此事与我无关的模样。   韩忱只好替他回答:“见了见了,他挺好的。”   王臻应该是沉默了一下,因为座机中的滋滋啦啦声未断,可等他再开口时却道:“不好意思啊,刚信号不好。”   座机,哪来的信号?关尧看向郁春明。   郁春明却已悠悠然地点起了一支烟。   “行了,我目前手上的信息也只有这些,等明天,明天我们这边督办这个案子的领导带着批复过去了,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能汇总起来了。”王臻乐呵呵地说道,“你们俩在那边注意保暖啊,要降温了。”   说完,“嘟”的一声,电话挂了。   ——“你们俩”,王臻知道郁春明就坐在一边。   旁听的李小田试图从这诡异的氛围中琢磨出什么,郁春明却率先站起身,一改方才三缄其口的样子,他问向关尧:“火车站那里有人蹲点吗?”   “有,”关尧回答,“人家黄纱岭派出所的人一直守着呢,等他们的消息吧。”   “铁路部门有返来何望的购票信息吗?”郁春明又问。   “铁路部门那边啥也没查到,”关尧一顿,“不过,半夜那会儿,我听张大爷说他家租客最开始拿的身份证属于林智民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个事儿。”   “什么事儿?”郁春明看向他。   “这个林智民在上个月月底,买过一张机票,就是从咱们扎木儿长连到松兰庆双河的,但本月月中,这张机票被他退了。”关尧说道。   郁春明迅速捕捉到了关键点:“这机票,是他退的,还是那位疑似何望的租客退的?”   关尧一抬眉:“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既然林智民很有可能与何望相识,并且在租赁张大爷的房子时,不知是两人中的谁,最终出示的甚至是林智民的身份证,那么这张机票的购买与退改,是否也与何望有关?   谁都不能保证。   郁春明转念一动:“林智民的死亡证明开了吗?他的身份信息注销了吗?”   “还没,”舒文在另一头高声回答,“他唯一的直系亲属在国外,昨天我们才通知到那边,据他儿子和前妻说,估计得再等几天才能回来。”   “正好,”郁春明说道,“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何望,那他自己应该也明白,他作为去年那个案子的嫌疑人,一举一动都被我们紧紧地盯着,现在也肯定不会铤而走险。如今磨盘山碎尸案案发不到一周,案情咱们也捂得很严,除了涉案群众之外,没人清楚山上死的是林智民。或许,那个疑似何望的人并不知道林智民已经死亡,也不清楚我们已经掌握了相关信息。那么为了离开扎木儿,他没准还会再次使用林智民的身份证件。”   “到时候,绝不能让他跑了。”关尧立刻接道。 第19章   第二日上午八点,铁路部门发来了消息,果不其然,嫌疑人再次使用林智民的身份证号购买了车票。   “K5278,始发扎木儿,终点站海珠尔格,经停站有扎木儿长连机场,发车时间是上午九点半。”坐在车上,关尧飞快调阅出了这趟车的班次及时间,他说道,“黄纱岭派出所的人已经在站里等着了,分局刑侦队的也在往那边赶。”   郁春明皱着眉,没有说话。   关尧看向他:“咋了?”   “没咋,”郁春明摇摇头,“先到车站再说。”   始发站提前十五分钟检票,眼下是八点半,还有四十五分钟,铁路工作人员才会打开闸机,此时聚集在安检口的人也不多。   郁春明和关尧到时,分局刑侦大队的队长闵超也刚到,他裹着警服棉衣,哈了口白气,冲关尧一点头:“咋样,应该没问题吧?”   关尧看到了台阶上那几个聚在一起抽烟的男人,其中一、两个还背着双肩包,拎着手提箱,跟进进出出的乘客没什么区别。   他笑了笑:“装挺像。”   闵超呵呵一乐:“十天半个月也没出过一次这样的警,那几个半大小子憋得不行,都指望这回来放风呢。”   关尧用胳膊肘捅了捅郁春明:“有啥不妥吗,郁警官?”   郁春明正站在大台阶上看远处的气象站和那片刚掠过无数飞鸟的原岭,他眯了眯眼睛,问道:“这趟车除了经停长连之外,还经停哪几站?”   关尧翻出手机,看着班次信息回答道:“扶杨河,白化,劳城,千水,加兰察尔,达木旗。晚上会在达木旗停一个小时,过了达木旗,下一站就是海珠尔格。”   “扶杨河……”郁春明喃喃自语。   “你有啥想法?”关尧看他。   郁春明问道:“你说,那人会不会不从这一站上,也不从长连下?”   “不从这一站上……”关尧先是不懂郁春明是什么意思,可当他将这话重复一遍后,便瞬间明白了。   他们早前因那张机票和那日上午从火车站取走的钱款,已形成了思维定势,认为这个疑似何望的人一定会从扎木儿火车站登车,目的地多半就是长连机场。   而现在,他又用林智民的身份证买了途经这条线的火车票,那目的地在哪里,不就不言而喻了吗?   可是——   “虽然扶杨河、劳城两处跟扎木儿目前公路不通,但从这里开车到白化也不过三个半小时,现在咱们这边还没下雪,地上也没结冰,路是畅通的,如果那人想要离开扎木儿,又不想被人察觉到他的踪迹,白化就是一个绝佳的上车点。”郁春明的大脑飞快转道,“扎木儿就在边境,跟对岸只隔一条河,但是现在河水还没上冻,他如果想往外跑,从这里是走不出去的,不过……”   “不过,达木旗可以。”关尧立刻了然。   达木旗就在临省的边界线上,那里群山环绕,大河改道,国界碑正对着的是一座远东小村。由于山中大雪,一个月前,去往达木旗的公路已封了三段,现在要想抵达那里,只有坐火车这一条路。   站在一旁的闵超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跟着紧张了起来:“咋办?要不咱也和黄纱所的一起上车等着?”   “不,你们留在这里,随时观察现场情况。原本上车的继续上车,我跟关尧现在往白化去。毕竟车上人多,一旦发生打斗,容易造成踩踏事故和人员伤亡,能在外面把人按下,还是要在外面”郁春明边说,边翻出了一张照片,“这个背影,还得麻烦闵队认一认,如果在这里发现疑似对象,及时通知我们。”   两人安顿好闵超,转头上了车。   关尧把郁春明挤到了副驾驶上:“这会儿就别跟我置气了,去白化的路我熟,我来开车。”   郁春明没有异议,他系好安全带,问道:“你觉得这个疑似何望的人,与磨盘山碎尸案的嫌疑人是什么关系?”   关尧一怔,迟疑道:“关系?”   “之前我们从何望邻居手中拿到监控的时候,将这两人视为了合作关系,不光因为案发前他们的谈话与会面,也因为案发之后,不论是保洁员‘易军’,还是消失的户主何望都没再出现过一次。”说到这,郁春明一顿,“可是,如果这两人属于合作关系,我们又该如何同时假定三矿家属院楼梯间内发生打斗的两人疑似他们呢?”   关尧眉头紧皱,一时琢磨不清郁春明提出的问题。   “还有林智民,林智民的死因现在已经可以初步认定为,摔下山崖后遭人虐打而死,刘斌不负主要责任,凶手是他的雇主,也就是那个疑似‘易军’的人。同时,在一个月前,林智民本人,也或者是某人伪装成的‘林智民’则携带他的身份证件,在三矿家属院中租赁了一间住房。这么看来,林智民原本貌似很简单的社会关系,应该另有隐情。”郁春明接着道。   关尧一转方向盘,将车驶上了出市的宁聂里齐河大桥:“早年木业二厂的那群人,在二厂倒了之后,出去了很多,当中不少连户籍都转离了扎木儿。至于林智民,如果说他有什么朋友,也只能是那些离开了扎木儿的木业二厂老职工。”   “老职工……”郁春明轻声吐出了一个名字,“钱国伟。”   如果说,什么信息能将这两个案子串起来,除了可能同时出现在其中的“易军”与“何望”,就只有那场三十三年前的大火了。   写在碎尸块上的地址、死在大火中的遇难者……难不成,这两个相距甚远的案子,都与三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有关?   郁春明和关尧沉默了下来,汽车飞速驶离了宁聂里齐河大桥,将扎木儿,这座陷于原岭之中的小县城抛在了身后。   下午一点半,一路疾驰的两人抵达了白化火车站外,这地方就坐落于黄纱岭的尽头,金阿林山的最西面。   白化地区分局的警察已在站外等待多时了,见到关尧,其中一位负责人上前,低声说道:“刚刚铁路部门来了消息,那趟车在扶杨河出了故障,晚点了半个小时,算算时间,估计两点半才能到。”   关尧看了一眼表,问向郁春明:“咱们有多少人上了车?”   “韩忱带着黄纱所蹲点的那几位都在上面,他们没发现什么异常。”郁春明回答。   关尧呼了口气,冲白化区分局的同志点了点头:“我们再去查遍监控,你们守好门。”   嘱咐完,他又翻出郁春明逢人便给瞧一眼的那张监控截图,令白化的警察都记好了,有什么情况及时互相通知。   白化是个小站,往里走,只有前面一排房子和中间两条铁轨,后面背靠着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岗。此时站里零星地坐了三、四个等车的人,再加上蹲在门口抽烟的两名警察和几位难得打起精神的工作人员,整个站里不超过十五个人。   “你去值班室里待着。”关尧指使郁春明道。   “为啥我去?”郁春明有些不悦。   关尧推着他,又凑到耳边说:“你长得太漂亮了,不像这里的人,快去。”   “啥玩意儿?”郁春明拔高声音道。   “哎呀,你这一嗓子,人家嫌疑人走门口都得被你吆喝出去。”关尧冲看向他俩的白化分局同事打了个哈哈,转身继续推郁春明,“而且你那天半夜不是和那人打过照面了吗?万一一下子被认出来咋办?”   “你不也打过照面吗?”郁春明以牙还牙,“万一你一下子被认出来咋办?”   关尧正色:“所以我准备去后面蹲着,藏在那火车调度室里头。”   “不行,”郁春明扭脸就走,“我要藏火车调度室里头。”   “哎……”关尧一伸手,没抓住这人,他忍不住道,“谁是谁领导啊?”   不管谁是谁领导,关尧如今也得把他那大个子塞进火车站工作人员的值班室里,和正在端着碗吃泡面的大爷一起,盯着如今根本不存在的进站乘客。   一个小时后,两人接到了韩忱的消息,K5278次列车准备进站了。   靠在值班室门口的郁春明叼着烟,远远看到了火车车头冒出的黑尘,很快,一股浓重的柴油味扑面而来,伴随着“咣当咣当”的声音,车进站了。   坐在调度室中打哈欠的安全员提醒道:“这一站基本没啥人上下,一般就是列车员下来倒倒垃圾,因为下一站劳城得再开俩小时才能到。”   郁春明掐了烟,偏头去看外面。   白化原先是货运站,铁轨比站台高出了小半米,列车员抬着垃圾上下极不方便,眨眼间,就有一人差点被楼梯绊倒。   “小心。”这时,有个下车抽烟的男子好心扶了一把。   “操。”下一刻,安全员听到郁春明低骂了一声。   他快步走出调度室,迎着那人上去就问:“你这衣服是从哪儿来的?”   这好心男子一诧,讷讷地回答:“这就是我的衣服。”   “你的衣服?”郁春明一把揪过了他的领子,“这里的破损是咋回事?”   “破损?啥破损?”男子满脸不解,他甩开郁春明的手,扭头就要上车,“有病吧你。”   坐在值班室中的关尧早已目睹了这一切,他追上前,拉住郁春明问道:“咋了,出啥事儿了?”   “那人穿的是嫌疑犯的衣服。”郁春明撂下一句话,转身上了车。   关尧瞳孔一缩:“啥叫嫌疑犯的衣服?”   郁春明不理他话,上去再次拽住了那人的领子,并一手拿出了警官证:“你把你过去三天的行踪记录给我复述一遍。”   任是谁突然遇到这事,都得被吓一跳,那名男子也不例外,他赶忙站好,又举起了双手:“警察同志,我啥也没干。”   关尧适时插话道:“没说你干了啥,你先回忆一下,你这个衣服到底是不是你的?”   “是,应该是我的。”这男子经此一问,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忽然大变,“不,不是,还真不是,昨天晚上我搁饺子馆吃完饭上厕所的时候,我的衣服被人穿错了。”   “穿错?谁穿错了?”郁春明急切道。   “就是……”这男子挠了挠头,“我原本把我衣服挂在人家饺子馆的墙上,吃完饭结完账就上厕所去了,结果回来之后发现墙上的衣服没了。我找老板查监控,老板说是隔壁桌的人穿错了。主要是,隔壁桌的人走了,我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反正我兜里也没啥东西,那我就把他的穿走了。警察同志,这,这不算盗窃吧?”   关尧一摆手:“在哪个饺子馆穿错的?”   “在,在……就在8区那边的,老高饺子馆,我常去。”这男子打着颤问道,“警察同志,这真是穿错的,衣服里头也没啥贵重物品,我……”   “别紧张,你记得隔壁桌那人长啥样不?描述下。”关尧缓声问道。   这男子老老实实地回答:“长啥样我哪记得,就记得他抽烟老凶了。”   关尧看向郁春明,示意接下来想问什么由他来。   郁春明却不问了,扭头就要下车:“把他身份证记下,嫌疑人大概率不在这趟车上。”   “不在?”关尧一把拉住他,压低了声音,“啥意思?”   郁春明眉心紧蹙:“昨晚,他应该是瞅准了这人今天要登上这趟车,所以故意穿错衣服后,今早又故意用林智民的身份证购票,引我们上钩。这人身形体态与他有三分像,如果挡住脸,刚刚在下面我没准就看错了。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林智民已经死了……不是,具体案情是怎么传出去的?”   关尧听了这话,也满脸憋闷,他飞速记下那人的身份证号,又转身问道:“那这车不查了?里面万一还有……”   叮——   关尧的话还没说完,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接起后,白化分局的同事在那头说道:“老关,刚刚你给我看的那个监控,我瞅了,乘客里没有长得像的,倒是车上下来之后又上去的列车员,好像换人了,瞧着跟监控里的模样挺像,长得壮,个子还高。”   “列车员?”关尧精神一紧,“你确定是列车员?”   “穿着制服呢,可不是列车员吗?”对面说道,“下去的是个瘦子,丢垃圾的,还差点撇一跤,上去的是个大高个。”   关尧手机漏音,郁春明站在旁边听了个大概,他一面看时间,一面问道:“马上要关门发车了,问他是哪个车厢,看来不来得及……”   说着话,郁春明抬起了头,正见对面迎着自己走来一个面戴口罩、身穿制服,手上拎着一个巨大黑色塑料袋的列车员。   电话那头的人高声回答:“九车,我看了,应该是九车。”   “九车?”关尧抬头看向了正对着他头顶的车厢号。   ——那是一个数字9。 第20章   车门是在郁春明冲出去的同一时间关闭的,普快车慢腾腾地向前挪动,关尧却没能站稳,在两截车厢连接处趔趄了一下,差点把手机甩到旅客的脸上。   等他再转头看时,方才迎面走来的“列车员”已掉头向后跑去。   “我操……”关尧忍不住骂道。   他收了手机,对满脸惶恐的“穿错衣”男子匆匆道:“在这里等我。”   说完,便跟着郁春明一起冲了出去。   这节车厢是普卧,再往后,就是硬座。那“列车员”跑进硬座车厢时,正巧撞翻了一个准备起身上厕所的小女孩。   小女孩哇哇大哭,紧随其后的郁春明却熟视无睹,几步上前越过去扶女孩的旅客,伸手便要抓那“列车员”的肩膀。   “列车员”迅速一闪,往旁边躲去,还顺手抄起一个暖水壶,当头丢向郁春明。   郁春明灵敏地躲过了,但他身后的旅客就遭殃了。关尧进来时,正见一个小年轻被砸得头破血流。   “警察!是警察!”他手忙脚乱地翻出警官证向四面八方展示,然后就要上去拉郁春明。   可郁春明哪里还能想得起来这两边坐了三排无辜群众?他追穷不舍,挥手一拳砸在了那“列车员”的脸上,两人随之一起倒地。   “别拍,别录!”关尧跟在他后头,一面左支右绌地制止围观群众拍照录视频,一面又要替郁春明去按压那人。   但很显然,这样混乱的情境下,并不适合抓捕。   关尧艰难地掏出手机,然后再艰难地给韩忱拨去电话:“通知铁路部门,抓紧时间停车!”   不过眼下的郁春明根本管不了那么许多,他正在掏腰后的手铐,准备拧住这人。   但谁知这位假冒列车员的男子浑身蛮劲,他抬腿照郁春明的腰胯上就是一脚,旋即地上一滚,又站了起来。   郁春明疼出了一身冷汗,但又立刻强忍着起身,扑上前去锁那人的咽喉。   此时,列车已徐徐驶出了白化站。   出了白化,首先就是一座高架在建中河上的长桥,列车冒着黑烟,眼看就要进入这座桥了,忽然轨道下传来“咔哒”一声,车居然停了。   那假冒列车员的男子顿时警醒起来,他不再往前跑了,而是一转身,推开坐在左边的旅客,准备踩着桌子向一侧窗户撞去。   这趟在金阿林山地区颇负盛名的“雪国列车”,也是如今此地唯一一辆仍旧可以推拉窗户的列车,正是那扇小小的窗户,给了这人逃跑的可乘之机。   “他要往下跳!”一名旅客尖声大叫道。   郁春明脑中一嗡,拨开坐在那一侧的几人便要上去抓嫌犯的小腿,不料就在这时,一个不明所以的列车员推着他那“不明所以”的小推车,走进了这节车厢。   同一时刻,原本格外配合的那几名旅客中,有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头儿,恰到好处且不合时宜地站了起来。   他直接挡住了郁春明。   “啊!”几声惊呼传来,那个差点就要被郁春明按下的人在众目睽睽中纵身一跃,消失在了窗角。   下一刻,他临跳前扬手拽下的行李悉数滚落,“咚”的一声,掉在了一名没来得及躲避的旅客身上。   而那名老头儿,则非常不幸地撞到了小推车,直接仰面倒地。   试图爬上桌子去帮郁春明的关尧也因此被落下的行李砸中,摔下了座椅。   韩忱慌忙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混乱的景象。   五分钟后,列车重新驶回白化站。   所幸受伤的旅客都没有生命危险,波及到的车厢也只有这一节,影响不算坏。   韩忱压着怒火,指挥属下帮助医护人员将伤患扶下车。而另一边,不慎伤到了手的关尧却忍不住指着郁春明道:“你为啥要惊动他?”   郁春明静静地看着鱼贯而出的旅客,回答:“他认识我。”   “啥?”关尧匪夷所思,“他咋可能认识你?他啥时候跟你打过照面?”   郁春明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韩忱倒是心知他想讲什么,顿时气笑了:“春明,你难道又要说,那人给你寄过信吗?”   “你可以不相信我,”郁春明并不生气,“但刚刚,是他先跑的。”   “是他先跑的又咋样?”关尧提声质问道,“车上有那么多人,车门已经关了,你有没有想过旅客的安全?万一他受了刺激,身上还带着锐器,举刀挟持人质,你该咋办?”   “可是……”   “郁春明,来的路上你还在说,最好能在车下把人按住,等到了现场,你就全忘光了?你脑子里装的只有你自己的案子是吗?”关尧训斥道。   郁春明的神色有一瞬松动,他低低地吐出几个字来:“对不起,我……”   “哎哟,疼!”这时,那位挡了郁春明的路,又不慎摔断了胳膊的老头儿大叫了一声。   关尧深吸一口气:“你不该给我道歉,你该给他们道歉。”   回程一路,三人从头至尾无言以对。直到快拐入林场派出所的门时,韩忱才问了一句:“你在那之后……还有收到过信吗?”   郁春明放在膝上的手忽然一紧,然后,他回答:“没有。”   韩忱看了一眼后座上左腕已肿成馒头的关尧,小声说道:“春明,这事确实是你做得不对,等回去了,给梁组长汇报的时候……”   “我会说是我的错,”郁春明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是我的错,我肯定会承认。”   眼下天已经黑了,从扎木儿到白化的一来一回浪费了不少时间,最终却一无所获。所有人都有些垂头丧气,市分局的几个年轻刑警甚至忍不住在背后低声议论起落进了嫌犯圈套的郁春明其实也不过如此。   这几句话飘进了关尧的耳朵,让他不由皱起眉,可郁春明却脸色依旧。   留守派出所看家的孟长青一见几人走来,急忙迎上前:“咋样,有结果了吗?师父你咋还受伤了?”   “啥结果也没,”关尧摆了摆手,“没事儿,就是扭了一下。”   “咋扭的?”孟长青忧心忡忡道,“师父,你得上医院看看。”   “上个屁医院,我外甥女在医院当护士呢,我去了叫她担心。”关尧敲了一把孟长青的脑袋,“看看,还能揍你呢。”   孟长青愁眉苦脸地拉住关尧:“师父,你快别讲笑话了,所里出事儿了。”   听到这话,众人脚步一定,郁春明诧道:“所里能出什么事儿?”   孟长青舌头疼似的一阵呲牙咧嘴,他压低声音道:“上面来了个大领导,把专案组的办案方式好一通批评,还连带着咱们所也挨了骂,刚刚王副所走之前叫师父你们几个回来之后直接去市分局开会。”   关尧拍了拍小徒弟的肩膀:“别担心,可能就是案子拖得久了,一直抓不住真凶,上面骂两句也正常。”   郁春明站在一旁问道:“来的领导是谁?”   孟长青一个基层小民警,哪里知道那么多,他迷迷糊糊地回答:“好像,好像是厅里的,我也不是太清楚。”   韩忱立刻把视线投向了郁春明。   “走吧,去了就知道了。”关尧不多猜测。   这会儿差不多已是晚上八、九点,天冷之后,扎木儿街上人烟稀少,市分局的大楼却仍灯火通明。几人刚一走进,就能听见一楼尽头会议室中传来的训话声。   “春明,你说,来的会不会是……”韩忱正想问问郁春明,不料郁春明往旁边一转,拐进了卫生间。   “你们先进去。”他说道。   扎木儿市分局的会议室不大,如今却挤了百十号人,屋里空气浑浊得要命,韩忱刚一进去,就不得不低头擦拭眼镜上的雾气。   “分管这个案子的副组长还没来吗?”这时,一道颇具威严的声音从会议长桌那端传来。   关尧与韩忱一起抬头,就见人群之中坐了个身穿白衬衫的中年警察。   “是郁副厅长。”韩忱一滞。   关尧没听清,他偏头去问:“谁?”   没等韩忱回答,那位目光如炬、不怒自威的大领导就已一眼捕捉到了韩忱的身影,他站起身,点点头:“既然都来了,那我就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郁镇山,在厅里负责省内重大刑事案件的处理。”   关尧倏地睁大了眼睛。   郁镇山,省厅的副厅长,那个传说中,与郁春明沾亲带故的大领导,此时就坐在他们的面前,用他那如鹰般的眼神,挨个扫过每一位在场民警。   金阿林山地局的局长、刑侦支队的队长,市分局的局长,以及方才还在关尧面前与他称兄道弟的刑侦大队队长闵超全都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生怕下一个被点到名的人就是自己。   韩忱也不例外,他抽了口凉气,侧目去看门外,似乎在盼望着郁春明赶紧进来。   然而,越不想来什么,就越来什么。   郁镇山抬手一点:“韩忱,汇报工作。”   韩忱本就站着,被点到名后又迫不得已挤到最前排,他挺直腰杆敬了个礼:“厅长好。”   “直接说案情。”郁镇山不跟他废话。   韩忱咽了口唾沫,仿佛自己不是站在会议室里,而是坐在审讯椅上。他有些狼狈地定了定神,开口道:“磨盘山9·20碎尸案,目前我们已经掌握了嫌疑人的体貌特征,但身份信息和作案动机尚不明确。”   “已经查了这么多天,嫌疑人的身份信息和作案动机还不明确?”郁镇山的脸上没有怒色,但说出的话却平白给人一股威压,韩忱不由低下头,盯着面前那片白白的桌面,以便掩饰自己到处乱瞟的眼睛。   “那就说说已经掌握的信息,”郁镇山看向一旁的投影仪幕布,“梁崇汇报称,此案的一名嫌疑人与去年松兰6·13碎尸案的一名嫌疑人高度相似,今天下午,你们的抓捕行动成功了吗?”   “没有。”韩忱喉结一滚。   “为什么没有?”郁镇山问道。   “因为……”韩忱缓缓呼出一口气,“因为,专案组内的一名警员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这话令原本默不作声的关尧瞬间抬起了头,他张嘴就想要反驳,但韩忱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厅长,是郁春明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韩忱说道,“是他,认为其中一名嫌疑人会从白化站登车,因此我们没有料到,来的竟然是另一名。”   “韩忱……”关尧试图挤上前,谁知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拉住了他。   “别去。”郁春明轻声道。   不知何时,他已经走进了这间会议室。   白炽灯的光亮而发冷,映得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郁春明仿佛一尊立在江面上的冰雕,他平静地站着,平静地听着韩忱陈述自己的“过错”,然后平静地被郁镇山叫到了近前。   “你是林场派出所的民警?”这位厅长仿佛不认识那个站在长桌另一端的人。   郁春明也仿佛不认识他:“对,我是林场派出所的民警。”   “那抓捕嫌犯,是否属于你的管辖范围?”郁镇山问道。   郁春明回答:“案发地在我辖区,因此我被抽调入专案组,负责一部分行动的部署与规划。”   “那今天下午的抓捕,为什么没有成功?”郁镇山接着问道。   郁春明沉默了片刻,然后解释道:“我们原本认为,嫌犯曾利用受害人的身份证租赁住房,并很有可能购买过机票,所以推断他会用这样的方式逃离扎木儿。今天早晨,根据铁路部门返回的信息,我们在扎木儿火车站、扎木儿长连机场火车站、白化站都安排了警力支援,希望能在车下,控制住嫌疑人。但很可惜,嫌疑人比我们想象的狡猾,他在今早购买车票的举动只是为了调虎离山,给我们下套。”   郁镇山的目光在郁春明身上移动着,没人清楚他到底在审视什么,包括郁春明自己也不懂,郁镇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接着道:“没有推测到这个结果,是我的疏忽,同时……”   “那另一名嫌疑人为什么会出现在白化站?也是你的疏忽?”郁镇山打断了郁春明的话。   坐在一旁的几个市分局领导忍不住看向了郁春明。   虽然郁镇山严肃、冷峻,但下属汇报时,他从不会打断,更不会当众说出这样具有诘问性质的话来,很显然,郁春明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你是如何判断,扎木儿磨盘山碎尸案的嫌疑人,与去年松兰6·13碎尸案的嫌疑人是同一个的?”不等郁春明回答上一个问题,郁镇山的下一个问题紧跟着来了,他开始翻动自己面前的案卷资料,随后精准找到了郁春明可能提供的答案,“你是根据身高体型判断的,还是根据嫌疑人居所内存储的大量化学品判断的?”   “两者都有。”郁春明回答。   “那你是在哪个阶段,开始怀疑他们是同一个人的?”郁镇山注视着他。   郁春明不说话了。   郁镇山漠然问道:“是在扎木儿这个地方发现碎尸块后的第一时间吗?”   “不是。”郁春明当即否认。   “可之前我听到的汇报不是这样。”郁镇山无情地点破了郁春明的谎话,“你就是在磨盘山发现碎尸块后的第一时间产生的怀疑,也就是说,你之后的所有推论,都是基于这个毫无根据的怀疑,对吗?”   “可事实证明,我的怀疑是正确的。”郁春明忽然拔高了声量,这让在场众人顿时相顾失色,而他,毫不在意,仍旧坚定地说道,“我有人证,现在火车上的监控也是物证,人证物证齐全……”   “你说的人证,是你违规审讯涉案人员得出的结论吗?”郁镇山好似什么都清楚,哪怕是那件根本没有引起轩然大波的小事,也无法逃出他的眼睛,这让关尧大吃一惊。   郁春明却一点也不惊讶,他抿了抿嘴,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对,我违规审讯了涉案人员。”   “你违哪条规了?”郁镇山仿佛在审讯犯人。   郁春明也仿佛是个犯人,他目光轻轻一闪,终是垂下了双眼:“我违规办理不属于我职权范围之内的刑事案件,违规记录嫌疑人口供,我……”   “你还涉嫌伪造证据。”郁镇山不留情面地说。   关尧清晰地看到,郁春明肩身一颤,眼中露出了一丝震惊。   “因为你,整个林场派出所都有可能要受到牵连。”郁镇山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坐在当场的王尊立刻变了脸色,而这还不算完,郁镇山继续道,“还有今天下午的行动,车上人员密集,你实行抓捕前,是否有告知上级?”   “如果我告知了上级,人当场就会跑。”郁春明停顿了片刻,再次说出了那句话,“因为嫌犯认识我,他知道我是警察。” 第21章   这话令郁镇山身边的几人窃窃私语了起来,韩忱忍不住低声叫道:“春明……”   郁春明熟视无睹,继续说道:“嫌犯认识我,且当时车门未关,如果我不作为,他就会立刻下车逃窜。”   “是吗?”郁镇山反问,“你是如何判断的?”   因为那封信,因为他给我寄过一封信,不,不止一封,郁春明在心底说道。   可是,当他抬起头,看到了四周投向自己的目光,看到了郁镇山那双冷漠的眼睛时,原本想说的话忽然烟消云散了,郁春明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郁镇山似乎在笑。   郁春明试图挽回,他解释起来:“是他先跑的。”   “但监控不是这么显示的。”郁镇山依旧那样不留情面。   “不可能,”郁春明并不相信,“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郁镇山质问道,“看到了恐惧?惊慌?还是无所适从?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你再一次预设了答案。”   结果已经分明了,今天下午的失败,不,是专案组这几天来的失败,都是郁春明一人导致的。   他刚愎自用,他独断专行,他不考虑后果,他甚至涉嫌伪造证据,并且牵连到了整个林场派出所。   而这些,都是郁镇山亲手为他定性的。   “好了,也不早了,你们都回吧。”郁镇山终于舍得结束这一场漫长的会议了,他站起身,视线重新落回郁春明的身上,然后紧跟着补充了一句,“你留下。”   为什么他要留下?关尧想问,但此刻明显不是自己能发问的时候。   而随两人一起来此的韩忱则如蒙大赦,他不顾站在自己身边的郁春明,转身挤开其余人就走,仿佛是生怕身后会出现什么凶猛的野兽。   于是,没过多久,这间小小的会议室里只剩郁春明和郁镇山两人了。   “你辞职吧。”当人全部走空后,郁镇山说道。   郁春明抬起头,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不适合做警察,我很久之前就说过。”郁镇山像是在陈述一件小事,“你辞职吧。”   郁春明定定地站着,忽然觉得自己后颈连着整个脑袋如同被人敲裂开一般剧痛。   “如果有人将今天下午的事情发布到了网络上,就不是你辞职这么简单了,而是很有可能给你一个撤销行政职务的处分。”郁镇山看着他,神色如常,“你自己辞职,保全你的脸面。”   郁春明的眼光闪了闪,轻声回答:“是保全我的脸面,还是保全你的?”   郁镇山眉梢微抬,没有说话。   郁春明却莫名笑了起来,他点了点头,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回应郁镇山刚刚的话:“我明白,我都明白。”   “你明白就好。”郁镇山并不想多说什么。   郁春明却道:“我不会辞职的,如果你想开除我,那你就开除我,不管给什么处分,我都能接受,但我不会辞职。不过你应该也清楚,我这次的错误细论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你如果想通过撤销林场所这一年全部评优评先来逼我辞职,你也可以试试。”   这话让郁镇山瞬间沉下了脸。   这夜,郁春明回到林场派出所时,关尧正被孟长青、李小田和方旺他们几人围在一楼的办公大厅里问东问西。   他刚回来那会儿,孟长青一直伸着头往外看:“郁警官去哪儿了呢?”   关尧按着他的脑袋,把人推进了屋:“我在会议室外头等了他差不多半个小时,人家那警官让我不要再等了,说挨骂都是没点儿的事,我才回来的。要不,你去分局视察一下情况?”   孟长青缩了缩脖子:“师父,我哪敢去啊?今天下午,人家大领导一来,指着我们好一通骂,还让梁组长把专案组办案地点移到分局去,现在上面的会议室和研判室都快被人搬空了。”   关尧伸着头往上看了看,果真,小小的林场派出所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李小田正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他听到孟长青的话,嗤笑一声,说道:“走了好,走了清净,也省得隔三差五就拉我们出去干活。”   孟长青绷着嘴,有些不乐意。   老好人方旺在旁边打岔道:“你少打击人家小同志的工作积极性。”   李小田一骨碌爬起身,忿忿不平地说:“啥叫打击人家小同志的工作积极性?我说的实话!这案子再办下去,还能不能有咱们林场所都不好说了。”   “田哥。”关尧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了。   可李小田偏不,他把头一扭,叉着腰,高声道:“我看,都是被那郁春明搅和的了。我在扎木儿当警察也有小二十年了,咋从没遇到过这种案子呢?咋他郁春明一来,就闹出这么大事儿呢?老关我给你讲,今天下午你不在,你不知道,分局领导指着咱们说,今年年底的评奖评优就别想了。”   关尧无声地叹了口气,弯腰从柜子里翻出方旺泡的药酒,低头去擦自己红肿的手腕。   “说实话,咱也不是啥不讲理的人,之前郁春明干得好的时候,咱有说过他一句不好吗?可现在林场所挨了骂,他倒是逍遥自在,要我说,这种关系户就不能留。”李小田说到这,话锋一转,他神秘兮兮地挤了挤眼睛,问道,“哎,你们清不清楚他之前到底犯过啥错,才会从松兰调来扎木儿当警察?”   “啥错?”孟长青仿佛是个单细胞生物,完全看不懂自己师父的眼色,他愣愣地问道,“小田哥,你咋知道他犯过啥错?”   李小田冷哼一声:“今天下午,一个从省里来的同事随口提的,他说就在去年,郁春明在查案过程中,明知现场有爆炸的风险,却非但不领人离开,还执意要留在那里取证,最后直接导致人员牺牲。”   “少传谣,”关尧不悦道,“他要是真那么做了,警服还能穿身上吗?”   “咋不能?”李小田高声吆喝起来,“你们都不清楚吧?人家郁警官可是郁副厅长的儿子,据说是郁副厅长前妻生的,不咋受待见,但好歹有这层关系在呢……”   “小田哥,小田哥!”孟长青忽然急声打断了李小田的话。   李小田背对着大厅,哪里知道此时郁春明正要进门?他继续扬声道:“那姓郁的,仗着自己有关系,还是警大毕业的高材生,懂点刑侦知识,就在这儿瞎摆弄,要我说,没准儿那天来闹事儿的人没讲错,他就是跟人家媳妇有染!”   “李小田!”关尧当即出声呵止道,“你给我闭嘴。”   闭不闭嘴,刚走进屋的郁春明也已经把他的话听了个完完整整。只是这人听了好似没听,不过回头看了一眼聚在一起的那堆人,然后就转身往楼上走去了。   “小田哥……”孟长青一脸无措,“这咋办?”   李小田架着膀子,不肯低头,但气已经虚了,他嚷嚷道:“啥咋办,那姓郁的小子难道能把我揍一顿?”   关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甩了甩手上沾着的药酒,起身准备上楼:“行了,该回家的回家,该值班的值班,少在这儿聚众闹事了,我去瞅瞅他。”   其余人没有异议,立即作鸟兽散,只有李小田还在原地大叫:“你瞅他干啥?你应该好好批讲批讲他,让他意识到自己不顾大局的行为有多严重!”   “田哥,求你闭嘴。”关尧站在楼梯上,无可奈何道。   但好在是郁春明不会这样出言不逊,关尧走进办公室时,他正安安静静地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似乎要从抽屉里翻找出什么来。   关尧下午才单方面训过这人一顿,眼下主动开口多少有点尴尬,可郁春明偏偏不抬头,甚至没有意识到关尧已经快要走到自己近前了。   “那个……”   啪!不等关尧把话说出口,郁春明一下子合上了抽屉,他倏地抬起头,仿佛有些惊慌,又仿佛有些害怕,不知是不是那抽屉里装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你怎么了?”关尧本想问一问郁镇山单独留下他是为了什么事,可当看到那张惨白得有些吓人的面孔后,关尧一下子咽回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你是哪儿不舒服吗?”   郁春明也不知有没有听清,他撑着桌面,眼神有些发散,额角还沁着冷汗,在意识到关尧准备伸手来搀扶自己时,人又飞快往后一躲。   “没有,我没事。”他含糊地回答。   可这根本不像没事的样子。   关尧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一天颠簸来颠簸去,郁春明好像只在出门前吃了两口早饭,他不得不好心问道:“你……是不是低血糖犯了?”   郁春明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仍旧否认:“没有,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关尧好意错付,也不想再问第三遍,但他又忍不住关心起来:“要不,我给你冲杯糖梨水?”   郁春明坐着没说话,攥着桌角的手却紧得发青。   “行吧行吧,我不管你。”关尧有些烦躁地直起身。   可他仍放心不下,走到门口处还特地回头看了看,确定郁春明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后,这才转身离开。   谁知,就在他准备踏出办公室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咚”的一声。   “郁春明?”关尧被吓了一跳。   刚刚还坐在椅子上的人忽然一头栽了下去,连带着桌上放着的水杯、几张公文一起掉在了地上。   关尧冲上前,推开椅子,跪在他身边就是几声大喊:“郁春明,郁春明!”   但好似晕过去的人实则没有完全丧失意识,他半睁开了眼睛,循着声音茫然地找去:“关尧?”   “这,你这……”关尧也不敢随意挪动他,翻出手机便要打急救电话。   郁春明却按住了他,然后挣扎着准备起身。   “哎,我说你,你这别乱动了……”关尧赶紧去搀他,但郁春明却没听见似的执意要从地上起来。   等把人重新扶到椅子上坐好后,关尧惴惴不安地问道:“真不用去医院吗?”   郁春明撑着额头,歪在桌子一角,低声回答:“只是有点头疼,你有止疼药吗?”   “止疼药?”关尧一怔。   “我的好像吃完了,”郁春明看起来甚至有些疼迷糊了,他扒拉了一下插在抽屉上的钥匙,懊恼地说,“也好像是丢了。”   关尧一手支着他的肩膀,生怕自己一松劲,这人就会往下倒:“你,要不你去沙发上躺着,我去楼下找找。”   郁春明隔了很久,才慢吞吞地回应道:“好。”   关尧长吁一口气,弯腰把这人的一条胳膊架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后用那只尚还完好的手,半扶半抱着将他搀到了那张小小的皮沙发旁。   郁春明说他没有低血糖,可关尧摸了一把他的额头,感觉却不像。毕竟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汗却出了不少,双手还凉得仿佛冰块,意识也不怎么清醒。关尧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自己再问,这人也只会说一句没事后,无奈地起身下了楼。   “小田?”关尧叫道,“有吃的吗?”   “啥吃的?”李小田还沉浸在方才的愤怒中不可自拔,他横眉问道,“谁要吃东西?”   关尧懒得与他废话,拨开这挡道碍事的人,上去就要翻储物柜。   “是郁春明不?他还有脸找你要吃的?”李小田吹胡子瞪眼起来,“你手都伤成这样了,他还好意思使唤你?”   “少说两句吧,我的田哥,”关尧从储物柜的医药箱里翻出了一板止疼片,他看了看说明书上的时间,随口回答,“郁春明看着好像生病了。”   “生病?”李小田还是那套词儿,“他还有有脸生病?”   “行了,你能不能有点人道主义关怀?”关尧伸手,“有吃的吗?”   李小田不情不愿地拽过快要进入深度睡眠的孟长青:“去,给你师父找点吃的。”   等回了办公室,郁春明依然歪在沙发上,依然还是关尧下楼前的姿势。   关尧上去拨了拨他额前被冷汗打湿的碎发,试了一下体温后,轻声叫道:“好点了吗?我让长青给你找了俩小面包,要不起来吃点?等吃点东西了才好吃药。”   郁春明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关尧放下药,端着杯子去倒水。但谁知待他回来时,郁春明竟已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拿起那板止疼片,抠出两颗干咽了下去。   “诶,你……”关尧没来得及制止,他只好亡羊补牢地送上热水,“那玩意儿干吃伤胃,你好歹垫口饭呢。”   郁春明吃药不需要水,等杯子递到嘴边时,他早就把药片吞进了肚子里:“不用,我好多了。”   关尧不甚相信地看着他。   或许是那板止疼片真有奇效,也或许是郁春明的心理作用,吃完后,他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都聚焦了不少,只是那张脸仍旧惨白得吓人。   在意识到关尧一直盯着自己后,郁春明避重就轻地说道:“刚郁副厅没说啥,还是案情的那些事儿。”   关尧哑然:“这时候了,你还说案情干嘛?”   郁春明用力地揉了揉额角,余光瞥见了关尧红肿的手腕,他一顿,然后开口道:“今天下午……是我做得不对,连累整个所挨骂,确实怪我……”   “行了行了,”关尧被他说得也开始脑袋疼,“你先吃点东西。”   郁春明坐着不动:“你的手,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关尧失笑:“你去照照镜子,瞅瞅自己的脸色,分析一下咱俩到底谁应该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郁春明执拗地回答:“我没事。”   “成,你没事。”关尧看着这人坐在那里摇摇欲坠的模样,上去捡起一件棉大衣披在了他的肩上,“你家搁哪儿呢?我送你回去。”   “不用。”郁春明的身子往下沉了沉,“你回去吧。”   “咋,你还要在这儿研判案情?这案子离了你就不转了?”关尧不由分说地去拉他胳膊,“走吧,我送你。”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郁春明莫名问出了一句话。   “啥?”关尧愣住了。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郁春明看着他,重复了一遍。   关尧从没想过要把这个问题放在台面上说,他自然也没想过郁春明会直接点破,顿时整个人手足无措起来。   郁春明却不再深究了,他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第22章   关尧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出派出所的大门的,等他意识过来时,人已经坐在了家里的餐桌边。   “老舅?”关宁今天不值班,早就洗漱完毕准备上床睡觉,可当她看到关尧恍惚的神情后,又忍不住凑到近前打听起来,“老舅,你咋了?咋跟失恋了似的?”   关尧皱着眉看她:“谁失恋了?”   关宁明显心情不错,她乐呵呵道:“前天郁叔去医院找我了,还帮我给人家汪教授说了情。”   关尧扫了这小丫头一眼:“一天天的,不走正道。”   “啥叫不走正道啊?”关宁不满地撅起了嘴,“我郁叔乐意帮我。”   “都喊上叔了,他是你哪门子的叔?”关尧不乐意道。   “他帮了我,当然就是我亲叔。”关宁“哼”了一声,“不像你,一看就不是我亲舅。”   “行行行,那你找他去。”关尧一摆手,自己进屋了。   他屋内的陈设很简单,甚至于那张床、那个床头柜,以及那排红木桌都是三十多年前关尧父母结婚时留下的,而他,就这么一直用到了今天。   灯光昏黄,关尧的眼睛也有些发涩,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不过也正常,自从姐姐关娜死后,他经常少眠多梦,这些年来,少有一夜能安安生生地到天亮,关尧已经习惯了。   他摸了摸床边的暖气片,然后把自己明早要换的干净衣服搭在了上面,等洗完澡,关紧了门后,关尧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   “你是怕黑吗?”几天前,郁春明站在白桦林外问道。   而现在,当关尧躺在了床上后,他才轻声回答:“对,我确实怕黑。”   不然,又怎会彻夜不熄灯呢?   看着头顶那条亮晃晃的灯管,关尧终于安心了。   第二天一早,又是一夜乱梦的他踩着点走进了林场派出所。楼上隐隐传来几声不轻不重的训话,关尧错以为是所长张晖赶在自己上班前批讲昨日的事,急忙拉住还在办事大厅里游荡的舒文问道:“上头咋了?”   “没咋,”舒文嘴里咬着半拉包子,“所长和教导员在训郁警官。”   关尧张了张嘴,忽然觉得有些气短。   “你咋了,为啥这表情?”舒文凑上去研究起来,“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   “谁跟你说我讨厌他了?”关尧脱口而出。   舒文笑了:“你就装吧,看见他挨骂,你不应该高兴吗?”   关尧一本正经道:“我思想觉悟高,没有看同事乐子的陋习。”   舒文却像是听了什么大笑话,差点把包子掉到地上,她一拍关尧的后腰:“你思想觉悟高,你咋不赶紧找个对象呢?”   “我天,我的好姐姐啊,你这话题转得,也不怕把自己脖子扭了。”关尧顿作无语,“我奶奶活着的时候都没你催得勤,你真是……简直了。”   舒文笑道:“这就是咱奶交给咱的任务,咱奶虽然不在了,但咱至今依旧得好好执行。听见没,小同志,你得抓紧时间,不然明年年初张所退了,空出来的那个副所位置可就轮不到你了。”   “爱轮不轮,我稀罕那位置吗?”关尧一扬脑袋。   他不理舒文,拎着包往楼上走,可走到一半,又退了回来:“郁春明……昨天夜里没回去?”   “回哪儿?”舒文不解。   “回家啊。”关尧问道。   “我哪儿知道,我来的时候,所长就在上面发表重要指示了,我咋敢凑上去,”舒文一指方旺,“要不你去问问他,他昨晚上值班。”   关尧欲言又止。   “不是……”舒文看着他,还是琢磨不透,“你出啥毛病了?咋一大早上搁这儿装深沉呢?”   “没啥,”关尧到底没有上楼,“我去户籍窗口那边溜达一圈。”   很难说所长和教导员训了郁春明多久,因为关尧的凳子还没坐热,就被韩忱一个电话叫去了市分局——郁春明被专案组开除了,但他可没有。   如今省里分管重大刑事案件的副厅长郁镇山在扎木儿,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关尧又怎么能在林场派出所里偷闲?   这一上午,他先是被抽调去磨盘山上重新取证,后又被刑侦大队队长闵超拉着去火车站录相关人员笔录,再然后,见昨天那个不幸穿错了嫌犯衣服的男子。等他回到林场所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师父!”孟长青扑上去大叫,“有啥新进展了吗?”   “有也不能给你说,”关尧左顾右盼了一圈,“郁春明呢?”   孟长青一愣:“郁警官?”   “是呢,郁警官。”关尧一转眼,看到了摆在沙发前茶几上的那杯水,以及搭在沙发扶把上的那件棉衣,心里立刻一咯噔,这人昨夜不会真的没走吧?   孟长青在这时小声回答道:“郁警官好像被停职了,他离开之后就没再回来。”   “停职?”关尧吃了一惊,“咋这么严重?”   孟长青挠头:“我也不清楚,但舒文姐是这么说的。”   关尧望向了郁春明的办公桌,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抽屉和立柜仍旧严丝合缝地锁着,不给人分毫窥伺的机会。   “行吧,”关尧一番打探毫无结果,心里有些泄气,他收起了桌上的水杯和沙发上的衣服,对孟长青道,“如果……如果郁警官回来了,你跟我说声。”   孟长青一口应下了。   路上行人渐少,关尧开着他那辆破车,晃晃荡荡地回了林场家属院。   这两天门口的路灯坏了,灯泡时不时闪烁几下,这会儿又暗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映得整个院子都鬼气森森。   因此,直到关尧走到自家楼底下,也没发现门洞边的台子上竟然坐了个人。   “关尧。”郁春明叫道。   “我操!”关尧差点一跃而起。   郁春明轻咳了两声,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烟灰。   这时,关尧才注意到,一旁的垃圾桶上已积攒了不少烟头,郁春明的那张脸被深秋冷风吹得苍红,也不知这人到底在这儿坐了多久。   “你……是在等我?”关尧诧异道。   郁春明一点头:“我来借你家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啊?”关尧一时没反应过来。   “二八大杠自行车,”郁春明重复了一遍,“就是你那天提到过的那辆。”   关尧这才如梦方醒,他连“哦”几声,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我,我想起来了。”   就是抓捕疑似何望那人的半夜,他随口许诺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只不过,这人坐在那里半天,难道只为了一辆自行车吗?他要自行车干什么?关尧狐疑地打量起郁春明的脸色。   相较于昨晚,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好转,除了精神看起来还算正常之外,整个人有些过于苍白了,尤其是那双浅浅凹陷的脸颊,上面不染一丝血色。   “你好些了吗?”关尧边翻车棚钥匙,边问道。   郁春明“嗯”了一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回答。   关尧又问:“我今天回所里,没看见你,你干啥去了?”   郁春明半天没出声。   关尧致力于不让任何一句话掉地上,他接着道:“其实,我就是……”   “所长想让我辞职。”赶在关尧胡乱解释起自己去找他的目的前,郁春明答非所问地说道。   “啥?”关尧动作一顿。   郁春明有些站不住似的,重新坐在了台子上,然后试图点起一支烟,但可惜的是,这劣质打火机让他打了半天火,也没打出一根苗来,最后只好作罢。   “所长想让我主动申请辞职,或者申请调职。”郁春明语气平淡,“但我说我不想走。”   关尧动了动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   郁春明显然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这人抬眼见关尧怔在了原地,于是认真地问道:“还没找到车棚钥匙吗?”   “找到了,”关尧一清嗓子,掩饰掉刚刚那一瞬的失神,他转身往对面的那片小平房走,“来吧,就在这边。”   车库里黑灯瞎火,两人得打起手电才能找到关尧家那辆藏在角落里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这地方烟尘大,还没找到地方,郁春明就已咳嗽了好几声。   “哎呀我去,你说你要这玩意儿干啥,多不好找,还全是灰。”关尧连打了三个喷嚏,“看看吧,就是这个。”   郁春明眯起眼睛,把这辆自行车从上到下扫视了一个遍,最后略有不解地问道:“你家车,看起来好像没积多少灰?”   “这灰还不多呢?”关尧呼扇了一下脸前飞溅起来的烟尘,皱着鼻子说,“你瞅瞅,多呛人。”   郁春明蹲下身,从轮胎到前杠,再到扶把和座椅,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圈:“没有锁?”   “没锁吗?”关尧也不清楚,他含糊地回答,“可能……是我奶当年骑完忘了锁,我跟关宁我俩也没碰过这玩意儿。”   郁春明皱着眉,看着这车后轮那略瘪的轮胎不说话。   关尧顺着他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哎呀”一声,笑道:“好像漏气了,那完了,你用不了了,我还真不清楚,扎木儿啥地儿有给二八大杠自行车轮胎打气的地方。”   郁春明依旧沉默着。   “咋了,该不会为这个不高兴了吧?”关尧一拍郁春明的肩膀,“多大点事儿,不就一自行车吗?你要是真需要……”   “我不需要。”郁春明转身往外走去,“把车棚锁上吧。”   这人总是偶尔莫名其妙,关尧早已习惯了,他重新锁好车棚门,揣好钥匙,随口问道:“吃饭了吗?隔壁面馆还没关门,出去吃点?”   郁春明没有回答,转而问道:“这个车棚的门都有谁能打开?”   “我们家这栋楼里的住户都能,”关尧不知他为什么打听这些,但还是有一说一地全讲了,“当初这个小平房本来要盖一个活动室,结果厂子没钱了,最后活动室没盖成,单位也懒得管,住在这一排的几家就合计了一下,跟厂办的人协商,弄了个小车棚。其实说是车棚,就是个杂货间,里头啥东西都有,净是废品,我都不乐意进去。”   说完,关尧看向他:“咋,郁警官是有啥案情上的线索指向这里了?”   “没有。”郁春明当即否认了,他顺着关尧刚刚的话往下道,“去面馆吧。”   林场家属院门口的面馆开了得有小三十年,早些时候是如今这位老板的父母经营,三十多年前过去,现在打下手都已经换成了老板的儿子。   郁春明踏上台阶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但当关尧回头看向他时,方才的迟疑已消失不见了。   “就坐这儿吧。”关尧轻车熟路地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   靠在柜台后的老板娘看见了他,立刻笑着寒暄起来:“哟,咱们关警官今儿个下班早?”   “不早了,”关尧伸头看了一眼那边台子上的酱菜,转头问郁春明,“你来点啥?”   郁春明刚要开口,那来端茶送水的老板娘却一下子凑到了他的近前:“诶,这位是……”   “我同事。”关尧一面拆筷子,一面回答,“今年六月份儿刚从松兰调来的。”   “从松兰来的啊,”老板娘笑呵呵道,“不说我还以为是你家对门那谁的亲戚呢,长得有点像。”   郁春明的脊背轻轻一颤。   “啥玩意儿,你这……”关尧完全没有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人眼神间转瞬而逝了一丝闪烁,他伸头冲在后厨打瞌睡的老板叫道,“一碗鸡丝拌面,一碗……”   “我都行。”郁春明回答。   “那要两碗鸡丝拌面。”关尧把拆好的筷子递给了他,“人家招牌,鸡丝拌面。”   郁春明接过了筷子,等着关尧给自己倒水,他趁着这个间隙,转头去看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那个中年男人。   伙夫大多都胖,这位也不例外。郁春明就见他腆着个肚儿,戴着一顶厨师专用小白帽,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后脑勺上已经没有几根头发了。   ——完全没有当年追在他屁股后面叫骂的雄伟英姿了。   郁春明没忍住,笑了一下。   关尧却莫名被这人笑出了一身冷汗,他纳闷道:“想啥开心事儿呢?”   郁春明一挑眉,收起了嘴角浮起的笑容,他不咸不淡地回答:“白捡来几天假期,不好笑吗?”   关尧顿时语塞,他把酱菜往郁春明面前推了推,生硬地说:“你尝尝这个。”   郁春明又是一笑。   面馆里的暖气很足,两人没坐一会儿,便热得脱了外衣。有头顶的暖橘色灯光衬着,郁春明原本苍白的面容缓和了许多,他不再寻摸着想要抽烟,冷峻的神情也渐渐平定了下来。   关尧在盯着这人吃了两口面后,稍稍放下了心。   “你昨晚吓我一跳。”他插空说道,“你那是啥毛病,咋脑袋疼能疼成那样?”   郁春明埋头吃面:“没事,可能是累的了。”   关尧不信:“不会跟你耳朵后头的伤有关系吧?”   郁春明开始往碗里倒醋:“没关系。”   “你要是经常疼,得去医院看看。”关尧又说。   郁春明扫了他一眼:“关警官,你啥时候这么絮叨了?”   “哎哟,我这是关心同事好吗?人家想听我絮叨,还没这待遇呢。”关尧嗤之以鼻。   郁春明抬了抬嘴角。   正在这两人插诨打科的时候,面馆门口的铃铛忽然“叮叮”一响,是有新客人来了。   老板娘招呼道:“来点啥?”   郁春明也跟着抬起头向门口看去,但随即,他便僵在了原地。   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年纪已经不小了,但仍旧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呀,江敏?”老板娘看见她,就是一愣。 第23章   江敏,住在关尧对面的邻居,那个每天夜里都要放声高歌的“疯女人”,林场职工家属院这一片的,没人不知道她。   江敏年轻的时候曾做过文艺团的演员,有一把好嗓子,后来据传因为作风问题被文艺团开除了,再然后,人就变得疯疯傻傻了。   早前认识她的人都清楚,三十多年前的江敏长得那叫一个漂亮,扎木儿十里八乡的半大小子都喜欢她,追她的人,能从这地儿一路排到国界碑去。但江敏一个也看不上,人家的心气儿,是到省城松兰的大剧院当演员。   不过,三十多年过去了,松兰演员梦碎,江敏成了只能夜里高歌的“疯女人”,她不常出门,也不常见人,更少有会踏进这家面馆。   因此,老板娘冲着她和声细气道:“你咋来了?儿子哪儿去了?”   江敏拨了拨自己那还算柔顺但已不再乌黑的长发,散出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儿子跑了。”她说。   “跑哪儿去了?”老板娘好心问道。   江敏不说话,捡了个位置坐下,然后随手一指墙上的菜单:“我要……肉酱拌面,然后再打二两酒来。”   老板娘没有异议,面和酒很快端了上来。可江敏也不吃,就坐在那里抽烟,她抽完一支接着一支,劣质香烟的味道飘满了整个面馆,呛得刚进来的小孩不停咳嗽。   “江婶儿,少抽点。”关尧好心劝道。   江敏当然充耳不闻,她凉凉地看了一眼关尧以及关尧对面的人,什么话也没讲,兀自哼起了小曲儿。   ——听起来,像是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   此时,郁春明忽地站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   “哎,不是……”关尧手忙脚乱地放下筷子,把钱扫给老板,他一路匆匆追上前,嘴里念道,“我也没说不请你啊。”   郁春明走得极快,也不回头,等到了街角,他朝旁边的巷子里一拐,扶着墙弯腰就吐。   关尧“嘶”了一声,上去拍他的背:“这咋还吃恶心了呢?”   郁春明刚咽下去的那碗面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又被他囫囵个儿地吐了出来。   关尧见他一手抵着胃,忍不住说道:“是不是你空腹吃止疼片的事儿,我跟你说了那玩意儿不能空腹吃,你非不听。”   郁春明吐得七荤八素,吐到胃里没东西了还要往外呕,关尧赶紧搀着人往旁边走,免得他再对着自己的呕吐物犯恶心。   平复了差不多十五分钟,郁春明才算缓过劲来。   关尧从旁边的小仓买里掂了瓶水,举到他嘴边喂他漱口,等好不容易不吐了,郁春明却又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要不……上我家坐会儿?”关尧不得不问道。   郁春明蹲着不说话。   “这外头冷飕的,你再吹风吹出毛病了。”关尧上去拽他胳膊,“走吧,来,哥扶你。”   关尧是个大高个,郁春明也是个大高个,两个进矮门得低头的人怎么扶怎么不得劲。郁春明又难受得直不起腰,关尧不得不腾出那只伤了的手撑着他肩膀,这才勉勉强强把人弄进自己家。   “还没个热水。”等把人放到沙发上,关尧啧叹道,“那丫头出门前也不知道烧点水。”   郁春明缩成一团,疼得一句话也讲不出。   等水烧好后,他半蹲在沙发边问道:“还难受吗?我这屋里没啥常备药,你要是还难受,我上医院给你开点。”   郁春明缓慢地摇了摇头。   成,关尧明白了,这就是还难受。   他叹了口气,转头从房里翻出了几个冬天出警时用的暖手宝,撕开了塞到郁春明怀里,然后又把他外衣扒了,给人盖上毯子。   忙完这一圈,关尧才敢安心出门。   今夜关宁值班,此时正跟同事坐在医院一楼拐角里的食堂吃宵夜,见关尧来了,这小丫头还吓了一跳。   “舅,你受伤了?”她惊叫道。   “受啥伤,你嘴里不盼我点好。”关尧一摆手,“去给我开两盒胃药。”   “你胃疼?”关宁一脸关切。   “不是我,”关尧不知想起了什么,没好气道,“是你郁叔,还不快去。”   关宁立马忙不迭地走了。   等关尧紧赶慢赶地回到家,推门一瞧,沙发上的郁春明却不见了。他心里一紧,直觉以为这人是走了,扭头就要下楼找,可余光却在转身时瞥见了卫生间半开的门。   “郁春明?”关尧叫道。   刚刚还在沙发上好好躺着的人,现在正蜷缩在厕所马桶边,他又吐了一次,只是这回能吐出来的东西已没有多少了。   关尧深呼吸了三次,决定把郁春明从地上抱起来。好在郁春明病中乖巧得很,任由关尧怎么摆弄,都不出一声。也正因为他实在是过于安静,以至于让人有时觉得,他不是睡了,而是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令关尧心里蓦地一惊,他忍不住用手背去试郁春明额头的温度,又忍不住凑到近前,去听他清浅的呼吸。   如此三番五次的折腾,关尧整整一夜都没合眼,然后,等到天亮时,郁春明不负众望地发起了低烧。   “去医院吧。”关尧盯着坐在沙发上看体温计的人,由衷劝道,“你这年纪轻轻的,不要讳疾忌医。”   郁春明斩钉截铁:“不去。”   关尧无奈:“那你也不能一直待在我这里啊。”   郁春明放下温度计,沉闷地坐着。   “你是……不想让你家那个长辈知道,怕麻烦她?”关尧立刻明白了郁春明的意思。   郁春明看向他,算是默认了。   关尧点点头:“你的意思是,麻烦她不行,麻烦我就可以。”   “我不想麻烦你。”郁春明捏着温度计,低着头说道。   关尧长叹一声,站起身:“既然这样,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时间不早了,我可得上班去了。”   他实在是懒得管郁春明,毕竟人的精力有限,关警官一天天在专案组里忙来忙去,哪儿还有闲情雅致去好言相劝一个压根不想听他劝的人?   不过,关尧也没想到,郁春明这人虽然没听进去自己让他去医院的话,却好像听进去了自己嫌他麻烦的话,等关尧赶着中午午休的那半个小时回家一趟瞧瞧他的时候,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关尧的手上还拎着从市分局食堂打包的盒饭,可屋子里却空空如也,甚至于,昨夜搭在那人身上的毯子都被他叠得整整齐齐。   直觉告诉关尧,那头倔驴绝对不会去医院。   因此,这会儿刚歪在躺椅上准备睡觉的孟长青赶在阖眼前,接到了来自师父的夺命电话。   没能打通郁春明手机的关尧在那头大声问道:“你在所里吗?”   孟长青打了个哈欠:“……在吧,师父你……”   “郁春明在吗?”关尧没心情跟徒弟寒暄。   孟长青使劲瞪大了眼睛,环视了一圈:“不在吧?”   “不在?”关尧顺着窗子看了一眼楼下,又格外仔细地看了一眼自家车棚,“那他去哪儿了?”   孟长青迷茫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   “行吧行吧,一问三不知,要你有啥用。”关尧不耐烦地挂了电话,他站在客厅里,看着摆在沙发扶把上的毯子,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发慌。   为什么发慌?关尧现在没脑子去纠结前因后果,他认为他只是在作为一名好警察、好同事、好领导单纯地担心郁春明而已,毕竟那人还发着烧,而外面的天又阴得好像要落雪。   于是,关尧再次在心底问道,郁春明住在哪里?是警队家属楼,还是什么其他地方?他回没回家?又或者说……他有没有家?   所有的问题都找不到答案,关尧忽然很想回林场所,查一查郁春明的工作登记信息。   当然,此时正坐在北辰广场旁边的奶茶店里的郁春明,并不清楚有一个人在为自己抓心挠肝。他被头顶的暖风吹得有些困倦,连带着身上本就酸涩的关节也仿佛生锈了一般。   “大哥?”快要睡着前,一道响亮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郁春明睁开了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看到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女孩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这女孩就是郁欢,之前在电话里苦苦哀求要来扎木儿见他一面的“妹妹”。   “都怪火车晚点了,让你在这儿多等了半个小时。”郁欢摘下帽子和手套,又解下围巾,“扎木儿也不是很冷嘛。”   郁春明稍稍坐直了一下身子:“你爸妈知道你来这里了吗?”   郁欢动作一僵,随后嘻嘻笑道:“我瞒着他们来的。”   郁春明又问:“那你知道郁副厅长这几天就在这边吗?”   郁欢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回答:“大哥,你可不要骗我。”   “你去市分局瞧瞧?”郁春明请道。   郁欢立即变了脸色,她“呀”了一声,顿作懊恼:“前几天爸爸说他要出差,我还想着可没人能管我了,所以才说要来扎木儿找你的。”   郁春明抬了抬眉梢,也不知有没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扎木儿可不是什么大城市,万一你走街上碰见他了,可不关我的事。”   “大哥!”郁欢叫道。   郁春明没劲跟她胡闹,抬手把桌上的点单码推了过去:“你想喝啥,自己扫。”   郁欢抿着嘴,打量着郁春明的脸色:“大哥,你是不是又病了?”   郁春明没回答:“你啥时候回松兰?”   郁欢有些不高兴:“咋我才来你就赶我走啊?”   郁春明伸出手:“把你电话给我。”   郁欢不解:“要我电话干啥?”   “给你妈发消息,我手机没电了。”郁春明说道,“正好,再过两天她就要回松兰了,你没钱买车票,让她捎着你一起。”   郁欢立刻神情严肃地捂紧了手提包:“不给。”   郁春明看她:“那你在扎木儿住哪儿?每天吃啥?”   “我跟你住一起!”郁欢叫道。   郁春明有些语塞:“我那没地儿。”   “那你总不能让我睡大街吧?”郁欢耍起了无赖。   郁春明按了按额头:“我没让你睡大街,我让你不要来。”   “可是我想你了。”郁欢这个一向泼皮爽辣的姑娘忽然黏黏糊糊地说道。   这话让郁春明原本已经不怎么疼的胃突然翻绞了一下。   郁欢算是他妹妹,对,算是,郁春明始终这样认为。同时,他也很清楚,郁欢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因为某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两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微妙了起来。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郁欢见郁春明脸色不对,赶紧换了话题,“其实这回我来找你,就是想散散心……我和李兢分手了。”   郁春明没法在奶茶店里抽烟,因此心情逐渐烦躁,尤其是在听到郁欢说起这话时。   “咋办啊?我觉得,他这回可能是真的不要我了。”郁欢瘪着嘴说道。   郁春明目前没有任何感情问题——至少他是这样觉得的,所以此时也不太能理解郁欢的感情问题。   “不要你就不要你,男人多得是,不过换个新的也一样。”郁春明随口回答。   郁欢听到这话,歪着头审视起郁春明来:“这是你跟韩忱分手后得出的结论吗?”   郁春明瞥了她一眼:“这我作为男人得出的结论。”   郁欢眉梢一扬:“那你跟韩忱分手之后,就没有一点伤心吗?尤其是他还……”   “我不伤心。”郁春明毫不迟疑。   不过,他答完就觉得自己有点烧傻了,不然,当郁欢提起那事时,为什么心里真的一点伤心都没有了呢?   真是奇怪。   “大哥,”郁欢也觉得奇怪,她凑近了去瞧郁春明,“你是不是遇到啥新人了?”   “啥新人?”郁春明警惕起来。   郁欢一笑:“新的心上人。”   伴随着这话的话音落下,一人推开奶茶店门,大阔步走了进来。这人直奔郁春明的身边,张口就问:“你来这儿干嘛?”   郁春明病中迟钝,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但就在下一刻,一只大手直接一把贴住了他的脑门,差点把他整个人按得仰倒在椅背上。   “关,关尧?”郁春明终于看清了来的人是谁。   凭借着在小城扎木儿的绝佳人际关系和“一点点”监控设备的辅助,关尧只用了区区一小时就找到了郁春明的所在之处。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人家对面还坐着一个姑娘,上去就问:“你跑到这儿来干嘛?”   郁欢的眼珠子早已滴溜溜地转了三圈,她乐呵呵地冲关尧挥了挥手:“你好,我是你们郁警官的妹妹。”   “妹妹?”直到这时,关尧才发现,原来桌子那端还坐着一位,他摸了摸鼻尖,诧异地问,“你还有个妹妹?”   “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郁春明不悦。   关尧一尬,看着郁欢没说话。   郁欢倒是一笑,她饶有兴趣地对郁春明道:“这个就是……那位新人?” 第24章   于是,直到坐在饭店里,郁欢仍在不断地打量关尧,她好奇地问:“关警官,您真的只是我大哥的领导吗?”   关尧一脸莫名其妙:“当然了,不然我还能是他啥?”   而这时,坐在一边的郁春明翻出了一支烟来准备打火,刚刚回答完“当然了”的关尧则想也没想,就劈手夺走了他的烟和打火机:“少抽两天不会死。”   郁春明窝在椅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关尧把自己的东西揣进了他的兜里。   “来,妹妹吃肉。”收缴完“作案工具”,关警官就又立刻变回了热情好客的东北老爷们儿,他把菜盘子往郁欢面前推了推,笑道,“别客气,今天我请。”   郁欢塞了一口排骨,然后大大方方地叫道:“谢谢关警官。”   “叫啥关警官,喊哥就行。”关尧亲切地说,他用胳膊肘捅了一把郁春明,“你说你家这老妹儿来了,咋也不提前说声呢?”   郁春明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咋,关警官是准备升职吗?”   关尧一滞,讪讪地闭上了嘴。   郁欢倒是没听出郁春明的弦外之音,她鼓着腮帮,含糊地问道:“大哥,你今天咋没上班呢?”   “我被停职了。”郁春明回答。   停职这事儿于他而言仿佛没什么好羞耻的,不管见了谁都这么说,而郁欢看起来也丝毫不惊讶,她咽下一口肉,语气稀松平常:“你又停职了?”   郁春明没烟抽,心里发空得很,他有些焦躁地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然后淡淡地回答:“昨天刚停。”   “这次因为啥?”郁欢问道。   “伪造证据。”郁春明坦然地把郁镇山按在他头上的其实并不恰当的“罪名”讲了出来。   郁欢吃了一惊:“大哥,你咋能干这事儿呢?”   郁春明不予作答。   当然,郁欢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个,她又问:“那你为啥不回松兰呢?”   “因为不想看见你。”这次,郁春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这话让关尧眉梢一挑。   尽管郁春明从未承认过,但整个扎木儿警务系统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都说,郁春明是郁镇山的儿子,那郁欢,不就是郁镇山的女儿吗?两人嘴里喊着哥哥和妹妹,可长相上,却没有一点相像。   关尧刚见过他们的郁副厅长,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目光炯利的男人,一张国字方脸,厚嘴唇,不笑时不怒自威。   郁欢倒是没那气质,但她的脸型、五官以及身材,尤其是那个驼峰鼻,简直像极了郁镇山,不论谁来看,都能一眼认定,这就是郁副厅长家的千金闺女。   那郁春明呢?   郁春明的长相初看时锋利,细看了又柔和,面部线条远不如这对郁家父女粗犷,最重要的是,郁春明长得白,而郁镇山和郁欢都是如出一辙的小麦肤色。   或许是生得像妈,关尧在心底想道。   这一顿饭吃得三人各自心怀鬼胎,但好在郁欢不是个忸怩的姑娘,也一点不娴静,她咋咋呼呼地跟关尧互相吹捧了三百句,然后心安理得地看着他去前台买单。   “人家知道你是啥人不?”郁欢见关尧迟迟不回,特意压低了声音问向郁春明。   郁春明正在掏关尧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衣兜,他刚叼起一支烟,就听到了郁欢这没头没尾的问题。   “我是啥人啊?”郁春明不解。   郁欢一阵挤眉弄眼。   郁春明仍旧不懂——也不知是不是装的,他“啪”的一下按动了打火机,随后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我跟他还不是很熟。”   “这还不熟呢?”郁欢往后一靠,啧啧叹道,“我把眼睛装脚后跟上看你俩,都能看出不对劲来,大哥你说说呗,他该不会就是那张小时候被我撕碎了的照片上的那个人?”   郁春明夹烟的手一顿。   “可惜了,”郁欢摇了摇头,“早知道,我当初就不把照片撕了。”   郁春明盯着她,一言不发。   郁欢被这眼神弄得有些发毛,她“哎呀”了好几声,服软道:“行了行了,我不提那事儿了。”   两人正说着话,关尧推门走了进来,他掂了个毛绒绒的玩偶,往郁春明面前一放,然后把他手里的烟一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送给你了。”   “哎哟,”郁欢率先叫出了声,她笑道,“好可爱的老虎。”   这是刚刚关尧结账时,饭店老板送的,就是个东北虎的毛绒玩具,餐费超过200的顾客都有,但听到郁欢这调侃的语气,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了。   “走吧,回去量量,看还烧不烧了。”关尧打了句岔。   郁春明顺从地就着他搀扶自己的手站了起来,随后冲郁欢道:“赶紧去找你妈,不然等我把手机充好电,那就是我去说了。”   “不要!”郁欢大叫,“我已经是二十六岁的成年人了,我干啥用不着父母管。”   “二十六岁的成年人连个车票都买不起?”郁春明反问,“你来的票钱是谁给的?”   “同事借的。”郁欢理直气壮。   郁春明扭头就往外面走,走前还没忘带上那只“老虎”。   关尧好心问了句:“那个……妹子,用不用送你去啥地儿啊?”   “不用!”郁欢赌气道,她拎起包追上郁春明,掏出个东西就塞进了他的怀里,“我知道你讨厌我,但你也没必要整天对我都是这个态度!”   郁欢是个十足泼辣的东北姑娘,这一嗓子嚷嚷起来,十里八乡的人都能听见,关尧就见原本在柜台后眯着眼剔牙的老板瞬间清醒了过来,饭店里的其余人也纷纷转头,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人。   但郁欢并不觉得难堪,她继续大声说道:“你不就是为了当年那点事儿恨我吗?现在我把该还的还你了,行了吧?”   郁春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摞装订线已经破损不堪的笔记本,为了防止彻底散架,笔记本的中间被人用女孩扎头发的彩绳牢牢捆着,一点脏污也没有。不过,看纸页边缘就能知道,这东西在郁欢手中存放的时间应该已经很长了。   见自己的大哥终不说话,原本怒气冲冲的郁欢也放缓了语气,她眼神闪烁了几下,说道:“其实今年你调任扎木儿之前,我就想还给你的。结果你这人……你这人居然一声不响地就走了,我只好等你哪天回来了再说,可你又死活不肯回,真是烦死了。”   郁春明注视着那个笔记本,无端地扯了下嘴角。   郁欢看他那副表情,当即翻了个白眼:“行了,现在物归原主了,咱俩互不相欠,以后还能不能和平相处?”   郁春明没答话,他冲在旁观战的关尧一伸手:“打火机给我。”   关尧戒备森严:“你要干嘛?”   “给我,我不抽烟。”郁春明回答。   关尧将信将疑地递出了打火机,紧接着,就在他和郁欢的瞩目下,郁春明点燃了这个笔记本。   火焰渐燃渐旺,没过多久,这部曾被人精心封装、保管,其间不知到底写了什么的笔记就在扎木儿深秋的风里烧成了一堆灰烬。   郁欢有些震惊地看着他,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旁边还站着关尧,所以她到底没有问出本想问出口的那句话。   “你回去吧,”等笔记烧干净了,郁春明对郁欢说道,“车票钱我转你,今晚就有一趟到松兰的车。至于以后能不能和平相处,看我心情。”   说完,他抬腿就走,只是这回,郁欢没再追上来。   别人家兄妹之间发生过什么,关尧并不好问,但此情此景却又让他忍不住好奇。   等两人走远后,憋了半天的关警官才旁敲侧击地来了句:“你跟你妹妹……之前闹脾气了?”   “嗯。”郁春明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抱着那只“老虎”,慢条斯理地往前走,“我是她债主。”   “债主?”关尧大惑不解。   郁春明却悠悠接道:“她也是我债主。”   从小把姐姐当老佛爷供的关尧自然无法理解他们郁家这互为债主的神奇亲属关系,思考了半天,他还是决定问点自己能听懂的:“刚刚那个笔记本,就是她欠你的东西?”   郁春明似是叹了口气,他轻声回答:“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不管笔记本里有什么,如今又代表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郁春明难得觉得如释重负,他一路跟着关尧,丝毫没有对这人再一次把自己领回他家发表任何异议,并在拧不开盖子时,顺理成章地把药瓶交到了关尧的手里。   “咋还是烧啊?”等量完体温,关尧愁眉不展道。   郁春明正坐在餐桌边一片一片地数药,他不甚在意道:“吃点布洛芬就好了。”   关尧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色:“没到38.5℃,不能吃布洛芬。你这两天一直在38℃左右徘徊,是低烧。”   郁春明仿佛没有生活常识,他抬起头想了想,疑惑道:“不能吃吗?”   显然,他以前就吃过。   关尧甩了甩温度计,认命地科普常识道:“没有烧到38.5℃,不能吃退烧药,空腹的时候,也不能吃止疼药……不是,你难道过去都是这么干的吗?你不清楚副作用吗?”   郁春明认真地往嘴里放药片:“我清楚,但管用。”   但管用,说明没人管他。   关尧叹了口气,问道:“胃还疼吗?”   “刚刚有点,现在不疼了。”郁春明诚实地回答。   关尧琢磨了一下:“要不,我去给你买瓶黄桃罐头?”   “不要,不爱吃那玩意儿。”郁春明随口答道。   “不爱吃?哪有东北小孩不爱吃黄桃罐头的?你是不是……”这话说了一半,关尧忽然卡住了,他神色诡异地看向郁春明,脸上表情一时古怪不定。   郁春明也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把水杯往前一推:“凉了。”   “凉,哦,凉了,凉了我再烧。”关尧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自从几年前,奶奶过世,关宁又去外地上学后,这间房子就再也没什么人气儿了。关尧早出晚归,平日里沾家的时间少,除了难得能有的休息日,这里始终冷冷清清的。   而郁春明,也早已看出了这孤家寡人的样子,因此趁着两人少有的和平相处机会,他故意开口问道:“关警官以前也是这么热情好客,所里哪位同事生病了受伤了,都往自己家里领吗?”   关尧正在那边思索着如何开口问一问郁春明住在哪里、身边有没有什么人,突然听他这夹枪带棒的一句,不禁回呛道:“那可不,我这么关爱下属的领导,不常见吧?”   郁春明一抬眉:“是不常见,不过,关警官这么古道热肠的人,咋这把年纪也没娶到媳妇呢?”   关尧一噎,没话讲了。   毕竟,郁春明陈述的是事实,他已经“这把年纪”,还没娶到媳妇实在罕见。   在林场派出所,人人都清楚,执法办案队队长关尧的终身大事是所里“内部要务”中的第一大事。上至教导员和舒文,下至户籍口的几个小姑娘,没人不操心关尧什么时候找对象、什么时候娶媳妇。组织上也搞了好几次单位联谊,可关尧这人,就是不见动静。   早些年,奶奶还在时,没少念叨过他,等奶奶不在了,连个常在身边念叨他的人都不见了,从此,林场派出所执法办案队的关队长,彻底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其实,关尧不是没相过亲,可次次都有始无终,最后不了了之,要说这人看起来也算风风火火,但恋爱谈起来,又寡淡得索然无味。   “我不稀得结婚,”他高风亮节道,“我就爱为国家做贡献。”   “是吗?”郁春明笑了。   关尧向后一撤:“你笑啥?”   ——每次这人一笑,他就心里发毛。   郁春明揶揄道:“我笑关警官不讲实话。”   “我哪里不讲实话了?”关尧提声说,“我对结婚不感兴趣,对谈恋爱也不感兴趣,不行吗?”   郁春明支着下巴,用他那双因低烧和长时间熬夜而变得湿润泛红的眼睛打量关尧:“没有男人不想娶媳妇,除非……关警官不喜欢女人。”   关尧脸一沉,上去揪着郁春明的脖颈就道:“你胡扯八扯啥呢?”   郁春明被他按得往下一趴,人却不恼,反而继续说:“难道是我猜对了?”   “你……”关尧想骂出口的话莫名骂不出来了。   当然,如果他深究片刻,他就能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此时,他的手掌正贴在郁春明的后脖颈上,拇指刚巧抵在那道蜿蜒至颈椎处的伤疤旁。伤疤粗粝的手感让关尧如同火中取栗,倏地的一下缩回了拇指。而发着低烧的人皮肤微烫,还有些滑腻,如今就这么严丝合缝地扣在关尧手里,让他在瞬间浑身如同被兜里刚“没收”的打火机点着了一般沸腾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关尧一抖,收回了手。   “不早了,你不去上班吗?”郁春明好似个没事人,他理了理自己的领子,好整以暇,“据我所知,郁副厅长可是很严格的,你要是被他发现迟到……”   “我现在就去。”关尧没有犹豫,直接拎包起身,但刚一出门,人又掉头回来了,他看着坐在桌边的郁春明,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   “我不走。”郁春明直接给出了回答,他说,“你放心。” 第25章   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尤其对于脑袋里还揣着事的关尧来说。   他心烦意乱,心焦气躁,坐在市分局那张陌生的桌子前,对着一群陌生的面孔,满脑子都回荡着中午时郁春明说的那句话。   “想啥呢,关警官?”那菲恰巧在这时问了一句。   关尧一怔,迅速从如山的案卷中抬起头:“那家饺子馆的监控调回来了吗?”   那菲晃了晃手里的U盘:“在这儿。”   见关尧又要往下问,她立刻回答:“刚我在现场检查过一遍了,监控比较模糊,看不清人脸,但根据肢体动作可以初步判断,换走邻桌客人外套的,就是那天晚上从农贸市场逃窜离开的嫌疑人。”   “真谨慎。”关尧说道。   “是啊,”那菲一叹,坐到了关尧的身边,“真谨慎,用这样的方式来迷惑警方,逃过抓捕。”   关尧翻动案卷的手微顿:“迷惑警方?”   那菲看向他:“关警官有什么疑议吗?”   关尧摇摇头:“没什么疑议,我只是觉得他那么做,不是在迷惑我们,而是在迷惑那个和我们一样在白化站上车的人。”   那菲一扬眉:“这个说法,组里的一位老刑警也提过,不过没有确凿证据做支撑,只能算作猜想。”   “猜想……”关尧忽然转了话锋,“郁春明之前所做的那些,充其量也只能算作猜想,而且还是被证实了的猜想,根本扯不上伪造证据,为啥上面还要停他的职?”   那菲被关尧一百八十度大回转的话弄得一愣,她诧异道:“谁说春明是因为伪造证据停的职了?”   关尧也诧异:“他自己啊。”   那菲听到这个回答,笑了起来:“放心,顶多让他回去思过几天,不会给他扣上这么大的罪名,他故意逗你的。”   关尧皱眉:“逗我?”   那菲没再多说,她把手上的材料往关尧面前一推:“这些,韩副组长让你今天下午整理出来。”   给专案组干活,实在不是什么好差,如果可以,关尧宁愿让他工作热情高涨的小徒弟孟长青来,毕竟能送到他手上的,全都是些没有丝毫技术含量的内务工作。   比如,核对报表,再比如,整理材料。   而刚刚那菲交给他的,就是整理那些因郁春明在火车上开展不当抓捕而受了轻伤的群众笔录,并做好善后工作。   这是一个简单的任务,于关尧而言没有丝毫技术难度,然而,就在翻开第一页时,他的神色突然定住了。   笃笃笃——   下午三点半,关尧家的隔壁传来了敲门声。   敲门声响起时,遵从领导意见安安生生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的郁春明正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但还没等他真正阖上眼睛,这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就令他瞬间恢复了清醒。   笃笃笃——   敲的是关尧邻居,江敏家的门。   郁春明放下了怀里抱着的老虎玩偶,缓缓直起了身子。   楼道内一片安静,来客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开门的主家,少顷过后,浅浅的脚步声传来,敲门的人走了。   郁春明迅速来到窗边,侧身往下看去。   关尧家的房门没有猫眼,他看不到走廊里的情形,但楼下的一切一览无遗。没过多久,一个矮小瘦削的人影从门洞里走了出来。   郁春明眯起了眼睛,他注意到,这人的一条胳膊有些不自然地弯曲在胸前,像是受了什么伤。而下一刻,当这人抬起头往楼上看时,郁春明就瞬间明白这不自然到底来源何处了。   ——他就是那个在火车上于千钧一发之际挡住自己,以致嫌疑人跑掉,并在拥挤中不幸摔断了胳膊的那个老头儿。   “李英。”市分局内,关尧低声念道,“他叫李英?”   那菲回过身:“有什么问题吗?”   关尧也说不出有什么问题,毕竟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很熟悉,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名叫李英的人又实在太多了。   因此,关尧只好说:“我想看看他的个人信息。”   “个人信息?”那菲走到近前,“他的笔录不全吗?”   “有点东西需要补充。”关尧站起身,走到了电脑边,“这人好像有前科。”   “前科?”那菲拿起了那张单子,看着上面的登记信息,疑惑不解道,“这人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在车上摔坏了胳膊,我见过他一面,不像是有前科的样子。”   关尧不答话,直接登录系统搜索,没过多久,他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确实有前科。”关尧抬起头,看向那菲,“李英,三十三年前,因过失纵火导致木业二厂出现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当时被判了无期徒刑,他是十来年前出的狱。”   说完,关尧郑重道:“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再次传唤他。”   “大爷先别走!”郁春明赶在那老头儿跨上自己的三轮前,一路追到了楼下,他叫道,“您刚刚敲门找谁?我是江敏的邻居。”   那老头儿身形一僵,随后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人长得瘦巴,一脸枯皱皮,眼角已快要耷拉到下巴上,嘴边还挂着一道疤。   这副面相,让郁春明登时眼皮一跳。   “大爷,看你有些面熟,你是前天火车上不小心撞伤了胳膊的那个吧。”郁春明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来,他开朗又热情地指了指楼上,“我就住隔壁,刚听见你敲门。”   “哦,哦,你好。”这老头儿看起来反应有些迟钝,眼神也格外呆滞,他动了动嘴唇,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我是从千金坪来的。”   郁春明眯了眯眼睛,缓步走到了他的近前:“大爷,您找江敏……是有啥事儿吗?”   这老头儿眼神躲闪了一下,没答话。   郁春明和善地笑了笑:“大爷,那天是我不对,太莽撞了,还没来得及给您赔礼道歉。诶,您说巧不巧,今个儿咱们竟然在这儿遇上了。”   郁春明从不是个热情的人,眼下却表现得格外乐于助人,他开口就道:“大爷,您要有啥事儿,交代给我,等邻居回来了,我替你转达。不过这三轮您就别骑了,胳膊还伤着,要不,我送您回去。”   “不,不用……”这老头儿忽然变得慌乱起来,他扭脸就要上车,郁春明却先一步抓住了他的车把。   “大爷,您别拘束,也别怕我,咱们人民警察为人民,您有啥苦衷和难处,都可以跟我讲。”郁春明笑着说。   这老头儿用余光觑了一眼郁春明的脸色,犹豫了片刻后,小声说道:“江敏家的小子,偷,偷了我的钱。”   “秦天?”郁春明脱口叫道。   关尧和那菲找到李英时,这人正坐在林场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录笔录,他穿着单薄,身上披着哪位好心警察送的棉衣,正轻轻地打着抖,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   关尧疾步走上前,拉过孟长青问道:“他咋会在这儿?”   孟长青回答:“好像是在外头碰着小偷儿了,郁警官送来的。”   “郁警官?”关尧的声音变了调。   他顺着孟长青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郁春明坐在一旁,抱着胳膊,认真地听方旺询问李英被盗窃的来龙去脉。   “你咋来了?”关尧满脸不快,上去便把郁春明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郁春明看了一眼还在慢吞吞叙述事情发生经过的李英,顺从地跟着关尧走出了办公室。来到走廊上后,他放低了声音,飞快说道:“你知道不,那天在车上挡了我一下的老头儿叫李英,就是失手导致了三十三年前木业二厂大火的那个李英。”   关尧紧盯着郁春明的脸:“刚知道,在市分局整理资料那会儿知道的。但你又是咋回事?我不是让你……”   “他去找你家对门的邻居了。”郁春明赶忙解释道,“下午三点半,他骑着三轮从千金坪一路来到市里进货,结果还没走出市场,钱就被人摸走了。据他说,偷钱的人就是你家对门邻居的儿子。”   “秦天?”关尧神色一缓,“怪不得我找千金坪的村干部协助调查,那边说李英不在家,原来是这一回事……”   “所以,我就趁机把他带到了林场所,还想顺便问问……那天火车上的事。”郁春明说道。   关尧只好把责备的话吞回去,他看了看郁春明还算正常的脸色,抬手便推他到一边休息:“有啥想问的我去问,你别在这杵着了。”   “可是……”郁春明还不愿走。   关尧已替他张罗起来了:“小孟,过来把你郁警官带走,让他去对面的卫生所瞧瞧,咋低烧总不退。”   “哎,好!”孟长青不等郁春明回话,上去就一口应了下来,“郁警官,咱们走。”   郁春明异议无效,只得跟着孟长青离开。   见这人走了,关尧方才舒了口气,他翻出手机给韩忱拨去了电话:“我找着人了,就在我们林场所。”   等韩忱从市分局赶来,原本终止的问讯才重新开始。   坐在调解室里,面对这一群人,原本就有些害怕的李英看上去更加畏畏缩缩了。   “大爷,您别紧张,我们就是对前天火车上的抓捕行动做一个后续的回访工作,您有啥想说的,可以随便说。”最富有亲和力的那菲率先开口了,她检查了一遍方旺所做的笔录,笑着问道,“要不,咱们还是先说说您今天下午钱包被偷的事儿?”   李英半垂着脑袋,眼睛望着地砖,他声音细弱,听起来还带有几分哀求的意味:“警察同志,你们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先帮我把钱找回来,那是我儿子给我的生活费,仨月的生活费……”   “一共两千六百元,对吗?”那菲问道。   李英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之前您说,您是在南郊大集市场外头遇上的秦天,他一直跟在您身边讲话,当时您也没注意到,钱还有没有带在身上,是吗?”那菲又问。   李英忽然激动了起来:“我是没注意,但肯定是秦天那小子偷的钱,他不止一次偷我钱了,肯定是他!”   “大爷你先冷静一下,我们主要也是要了解情况。”关尧打断了李英的话,他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秦天是我们所里的常客,我知道上哪儿能逮着这小子。”   听到这话,李英稍稍放下了心,他回答道:“我……是在南郊大集市场外头遇上的秦天,早前,我在远东百货当门卫那会儿,认识的他。这小子好赌,又,又欠了不少钱,我还借过他不少,都没还过。今天下午,他给我套近乎,我就知道他又要借钱,我不给,他就偷。他清楚我那钱就揣在挎包里,他肯定是趁我去买米买面的时候,把包给掏了。”   “出现场的把监控调来了吗?”关尧转头问方旺。   方旺回答:“调来了,是能瞅见秦天贴着李大爷进的市场。那小子还真是惯犯,挺明白啥地儿是盲区。我看啊,没准大爷说得没错,秦天应该就是在这个粮油店门口动的手。”   关尧了然,他一指李小田:“你去,就去那个……服装城底下的汇春台球厅找秦天,那小子一准在。”   “得嘞。”李小田吆喝道。   注视着警察同志都出动了,丢了一笔巨款的李英才勉强放下了心,他还特地嘱咐道:“得快,一定得快,秦天他,他好赌,没准就已经赌出去了……”   “别担心,赌博也是违法行为,我们一旦将他抓捕归案,肯定会想方设法追缴回赃款的。”那菲安慰道。   李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另一边,见盗窃的事情告一段落,关尧终于忍不住出言问道:“大爷,你那天坐那个K5278是打算去哪儿啊?”   “啥?”李英的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   韩忱在一旁插话道:“K5278,大爷您不是在这趟车上把胳膊给摔伤了吗?还是人家白化分局的同志领着您去的医院,交的医药费。现在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您当时是去什么地方、准备干什么。”   “我去啥地方……准备干啥……”李英讷讷地重复一遍问题。   “大爷,车票显示,你原本准备在达木旗下车,是不?”关尧问道。   李英重新紧张了起来:“警察同志,这有啥不对吗?”   “没啥不对,”那菲温声说道,“我们就是想问问,大爷您原本打算去干啥,毕竟因为我们组里同志的不当抓捕,耽误了您的行程,我们肯定要给予一定的补偿。之前和您同车的几位都已经在我们的帮助下,免费换乘了别的车,您要是有需要,我们肯定……”   “不需要,”李英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需要,之前不就说过了吗?我啥也不需要。”   在白化时,负责善后处理的警察已经登记过他的需求了,这老头儿,除了几百块钱的医药费,其他什么都没要,甚至,也没提自己还要继续前往达木旗的事。   那菲和关尧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些疑惑,韩忱恰到好处地问了一句:“大爷,我看您儿子的身份信息显示,他是在达木旗工作,对吗?”   李英明显被吓了一跳:“你们咋能查到我儿子在达木旗工作?”   韩忱好心为他展示了一下警务系统的页面:“前几年人口普查的时候,大爷您自个儿登记的,您都忘了?”   “哦,哦……”李英松了口气,“他是在达木旗工作,下矿的。上周我原本寻思着去看看他,结果,结果没成行。他这不给我打了几千块钱,我刚取出来,给我那铺面进进货,想着干脆也别花那冤枉钱来回跑了……”   “那你认不认识前天在K5278上跳车的嫌疑犯?”关尧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第26章   李英原本还算平静,可在听完这个问题后,他突然大叫起来:“警察同志,我咋会认识嫌疑人?我咋会认识嫌疑人呢?你们这是又要把我抓进去蹲监狱吗?”   “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犯过事儿,可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我改好了,我真的改好了!”李英不顾关尧想说什么,当即在林场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哭嚎了起来,“我在里头蹲了快二十年,我家破人亡,我妻离子散,我还有啥?你们说说,我还有啥?我现在身上仅剩的一点钱也被偷走了,我守法,我真的守法,警察同志你们别抓我,求求你们了……”   “大爷,大爷!”那菲不得不上前扶住李英准备下跪的身子,并好言劝道,“大爷,我们只是了解个情况,这些都是必须要走的流程,请您理解和配合一下,可以吗?”   “啥流程?”李英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和眼泪,“你们咋不去问人家认不认识?就因为我犯过事儿,所以来问我,是不是?你们就是因为我犯过事儿,所以才来问我的!”   几人都有些无奈,可他们又确确实实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已经放回家的李英重新弄来问讯的。   但李英,似乎真的不知情。   关尧叹了口气,他按捺住脾气,好声好气地说:“大爷,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一个跟前天车上那事儿没关的问题,问完咱们今天就结束,你就坐在这儿等他们把秦天抓回来,成不?”   李英缩在椅子上,不吱声。   “大爷,”关尧无视了那菲试图阻止自己的目光,上前开口道,“你早些年还在木业二厂的时候,见没见过一个叫‘钱国伟’的人?”   “啥?”李英缓慢地抬起了头。   “钱国伟,”关尧大声重复道,“大爷你见没见过钱国伟?”   “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李英迟疑了一下,接着回答,“我记不清了,但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   关尧还想再问什么,但又深知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因此只好说道:“那大爷你回家之后好好想想,你要是想起来了,就给林场所打电话,咋样?提供重要线索了,我们有奖励的。”   “成,成。”李英连声答应了。   问讯结束后没过多久,韩忱和那菲刚走的时候,李小田和方旺便领着喝得醉醺醺的秦天回来了。   这小子今年已经快三十岁了,长得倒还算清秀白净,但神态间依旧一副四六不着的模样,他坐在关尧面前,响亮地打了个酒嗝,熏得关警官差点把午饭吐出来。   “坐正。”关尧皱着眉训斥道。   秦天立刻敬了个礼,并高喊:“Yes,sir!”   关尧只想给他脸上来一拳:“天还没黑呢,这是喝了多少酒?”   李小田在一旁回答:“我们到的时候,地上一共三个空酒瓶。”   “白的?”关尧对秦天的酒量存疑。   “啤的。”李小田一抬他那又短又黑又粗的眉毛。   关尧有些嫌弃地扇了扇风,转头使唤起孟长青来:“去把他拷到执法办案区,先醒醒酒。”   按理说,以前都是这么干的,秦天作为林场派出所的“常客”,一般没什么异议。但不知怎的,今天在孟长青上去拉他时,这人莫名挣扎了起来。   “干啥呢?干啥呢?”关尧指着他呵道,“还想动手呢你这是?”   秦天梗着脖子,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你敢铐我?你竟然敢铐我?”   关尧懒得听他发酒疯:“我不敢铐你谁敢铐你?赶紧给我带走。”   秦天继续大叫:“姓关的,我哥可是回来了,你竟然敢铐我?”   “啥玩意儿?”关尧原本没想和这酒蒙子置气,不料听到这话,他顿时恼了,上去揪住秦天的领子就骂,“混账东西,你要想死直说,少几把在我面前犯病!”   “诶,老关。”李小田赶紧趁着事态升级前插到两人之间,并给孟长青使眼色,“带走带走。”   关尧余火未消,气得牙根直痒痒,他一路跟出了办公室,准备亲手给这酒蒙子铐上银手镯。   谁知刚走到外面,就见郁春明正靠在门口的廊柱子上抽烟,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打火机,一边欣赏左支右绌的小孟警官“大战”张牙舞爪的酒蒙子秦天。这人一脸悠闲,丝毫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关尧看到他,也忘了生秦天的气,上去拽掉他叼在嘴里的烟就问:“你哪来的打火机?”   “刚买的。”郁春明理不直气也壮,“咋了,我的工资难道也要上交给关警官吗?”   关尧耳根一跳,心说这人在讲什么浑话?可脸上却不动声色地回答:“你要是想给,我也不是不能收。”   郁春明眉梢微抬,看着面前的人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关警官到底为啥总是想管着我呢?”   关尧替他掐了火,又不容他反抗地再次没收了打火机和烟盒:“我是你领导,我不管你,你要上天吗?”   说完,他短暂酝酿了一下,终于问出了那个自己一直都想知道的问题:“你……住在哪儿?我让小孟送你回去。再要不,还是到我家待着?”   “不用,”郁春明顿了片刻,才答,“我就住在这儿,咳,住在这儿后面的宿舍里。”   关尧愣了愣:“后面的宿舍?”   “嗯,”郁春明轻描淡写道,“之前转来的时候,组织给我安排在了警队家属楼,结果家属楼上个月暖气爆管了,屋里淌水,我就先搬到所里住了。本来以为就两天的事儿,也没出去找房子,结果到现在还没修好。”   关尧还停留在“宿舍”二字上,他有些不可思议道:“咱们所里的宿舍就是个搭在后头院子里的活动板房,连个暖气都没有,到了冬天得生炉子,你为啥能一直住在那地方呢?”   郁春明想了想,回答:“可能因为……我好养活吧。”   说实话,在关尧眼里,他并不是个好养活的人,这家伙吃饭挑食,不吃饭又难受,累得厉害了还会生病。如此一朵娇贵的花儿,别说他们扎木儿林场派出所养不起,没准松兰市局也不太能养得起。   “看着就不像个东北老爷们儿。”关尧曾在心底为郁春明下过定义。   因而此时,当他听到这句“好养活”时,竟无端地有了一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郁春明,曾经也应该是个意气风发的人,怎么到了他的扎木儿,就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关尧还没来得及自己在心里颠三倒四完,那边孟长青就叫出了声,他嗷嗷大喊道:“师父师父!这个秦天发起酒疯来要自残!”   听到这话,站在门口的两人一起跑了过去。   秦天原本被铐在执法办案区的长椅上,孟长青走的时候还好好的,结果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人突然开始拿脑袋撞墙。   关尧刚走进去,就听见“咚咚”两声,不知是不是撞昏了头的秦天正四仰八叉地窝在椅子上,后脑勺的血已经淌到了地下,他嘴里还在“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整个人看上去不像是喝了,更像是嗑了。   郁春明一看到秦天,呼吸紧跟着一滞,他快步上前,把人从窝坐的姿势摆正,确定没有噎呛窒息后才问道:“他是不是吸毒了?”   孟长青手足无措地立在一边:“不,不能吧。”   “尿检了吗?”郁春明猛拍了两下秦天的脸,示意这人睁开眼睛。   “尿检?”孟长青如梦方醒,“还没检。”   “一天天的想啥呢,快去拿试纸条。”关尧喝令道。   这边郁春明已经扒开秦天的眼睑查了半天,他皱着眉说:“大概率是吸了。”   关尧“啧”了一声,也上去掐着秦天的下巴看了看他的眼睛:“这小子真是……真是不让人省心。”   郁春明直起身,注视着瘫倒在椅子上的秦天,问道:“他没工作吗?平常都干点啥?”   “干点啥?”关尧恨铁不成钢,“这小子就是个混子,天天在外头当地痞流氓,不务正业。早些年还知道挣挣钱,现在只会偷鸡摸狗。就在你来之前的那个月,他刚从看守所里放出去。还有去年过年,在长连那边赌博,输了三万块钱,被人追着跑到家里讨债,要不是我在家,别说他,就是他妈恐怕都没活头了。”   郁春明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关尧半蹲下身,看着迷迷糊糊的秦天继续道:“他家确实困难,这小子是他妈躲乡下超生出来的,长到两、三岁那会儿,亲爹冬天下夜班走路摔沟里了,人没救过来,后爹酗酒家暴,有一次差点给人母子俩脑袋打骨折,他亲哥也……”   亲哥也如何?   关尧说到这,忽然卡壳了,郁春明却很清楚,秦天的亲哥,在他六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扎木儿,此后二十多年,没再回来。   “成吧,先把人放这儿吧。”关尧见秦天眯着眼睛就要睡去,于是不再多说了,他拉着郁春明走出执法办案区,“等明早上人醒了再尿检吧。”   郁春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不通知一下他妈吗?”   关尧脚步一顿,随后一摇头:“通知了也没用,他妈就不是个清醒人。”   这话淹没在了一声沉沉的叹息中,关尧似乎并不讨厌秦天,他只是有些痛心疾首,亦或是……自责。   没错,郁春明清晰地看出了关尧神态中的自责,仿佛教导秦天走正道不是他妈江敏的责任,而是他的责任。很显然,这并不属于人民警察的工作范畴,但关尧却执意大包大揽地把这人划分到了自己的领地里。   为什么?郁春明在心底问道,为什么?   不过,这鸡飞狗跳的一夜没能留给他亲口发问的机会,秦天很快从毒品带来的短暂快感中清醒过来,然后开始呕吐、大喊、挣扎、吵闹,随后再次拿脑袋撞向墙壁。   匆匆从市医赶来的医生护士好一番折腾,最终在凌晨三点把人安顿了下来,关尧和孟长青不得不合力抬着他送进留置室。本以为这样就能无事发生到天亮,没想到半个小时之后人就又醒了过来,并不断大叫,企图离开派出所。   就在众人身心俱疲的时候,郁春明竟奇迹般地让秦天消停了下来,但说到底他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到留置室的门外,指着那排椅子对秦天道:“上去。”   秦天便像他养的狗一样,四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身,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了椅子上。   “真是奇了。”关尧不敢相信。   郁春明倒是一脸泰然,他刚坐在一旁量完体温,熬完这一夜,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人终于如愿以偿地烧到了39℃。   “可以吃退烧药了吗?”郁春明浑身酸疼得动不了,他仰面靠在小沙发上,一手挡着眼睛,有气无力道,“关警官打算啥时候给我写个批准?”   关尧扫了一眼坐在不远处噼里啪啦打字的孟长青:“我让小孟带你去卫生所看看,你是不是压根没去?”   郁春明叹了口气:“我不想打针。”   “你怕打针?”关尧的声音有些变调。   郁春明腾出一只眼睛看他:“我不怕打针,我只是不喜欢那股消毒水味。”   关尧起身去拉他:“那走,我送你回家,然后让关宁从医院开了药回去打。”   郁春明晕头转向地问道:“回哪个家?我就住在这儿。”   “回我家!”关尧提高了嗓音对着他耳朵说,“你一个人躺后面宿舍里,烧熟了都没人知道,走走走,别在这儿耗着了。”   “那秦天呢?”郁春明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   “秦天?”关尧分毫没有察觉出这人对秦天的过度关注,他扯过自己的棉大衣裹在了郁春明的身上,然后回答,“秦天我来审,今晚上就能送看守所。”   “那他吸毒的事儿咋办呢?”郁春明操心地问道。   “吸毒……”关尧疲惫地按了按额头,“他几个月前进看守所那会儿还没吸,这应该是初犯,要是等人醒了,我能问出毒从啥地方来还好说,问不出来,就先把人送进去关个十天。”   “好吧。”郁春明再次叹了口气。 第27章   从低烧转为高烧,使得郁春明再也没力气去深究任何事。他晕晕乎乎地被关尧领出林场派出所,然后又晕晕乎乎地坐上了关尧那辆不上山地也能越野的破车。   也不知怎么,上了车后,郁春明竟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他隐隐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自己的脸淌下,又隐隐听到关尧在耳边大叫,但很快,世界安静了,他去往了一个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地方。没过多久,有冰凉的液体灌进了他手背上的静脉血管。   郁春明直觉认为打针的人不会是关宁,毕竟那小丫头给模型打针都能把人家模型扎穿,如此娴熟的手法怎么可能是关宁呢?   但高烧带来的混沌让郁春明无暇顾及许多,他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甚至不知关尧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而等到再次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醒了?”一道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郁春明瞬间三魂七魄归位,他倒吸一口凉气,迟缓地察觉到了身上还未消退的痛意。   “头还疼吗?”汪梦问道。   郁春明没答,他抬手摸到了耳后粘着的一块纱布。   汪梦见此,接着往下说:“你左耳里面的伤还是复发了,应该跟之前撞到的那次有关,不过不严重,就是流了点血,要不是我没行医资格,我就给你缝了,都不用等人家大夫来。保险起见,上午趁你没醒的时候,我让胸外的医生过来给你拍了个片,好在是那几个碎片没有移位,目前也没炎症,算你幸运。不过要是再拖下去,会不会复发都不好说。”   郁春明敷衍地“嗯”了一声,偏过头,重新阖上了眼睛。   “春明,你知道我今天原本是要回松兰的吗?”汪梦语气平平,不像是关切,更像是责备。   因此郁春明用他那刚醒来时还有些喑哑的嗓音回答:“抱歉,是我不对。”   汪梦有些无奈:“你的不对是你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不是耽误了我回松兰。”   郁春明又沉默了。   汪梦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郁欢之前来过,”隔了许久,郁春明再次开口道,“如果我没有一睡不起好几天的话,那就是昨天来过。”   “我清楚。”汪梦不冷不热地回答,“她今天下午到家的时候告诉我了。”   郁春明看向汪梦,有些诧异她为什么不生气。   汪梦却笑了一下,全然不似先前那个一向严厉冷酷的护士长,她和声说:“春明啊,你和欢欢的那些事,爸爸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   这话仿佛是一枚射向郁春明眉心的子弹,让他双眼瞬间有些泛酸。   “好了,不和你说那么多了,你休息吧。”汪梦摸了摸郁春明额头的温度,起身准备离开。   郁春明却在这时叫道:“阿姨,对不起。”   汪梦动作一凝,随后轻轻地为他阖上了门。   关尧是在天彻底黑下时来的。   他拎着一个保温桶,手上还拖了一条巨大的布兜,看到郁春明已经醒了,便长舒一口气。   “今早你真是吓死我了。”关尧说道。   “今早?”郁春明清晰的记忆只停留在坐上那辆红色破车前,之后的印象全都模模糊糊,他有些不解,“我今早怎么了?”   关尧俯下身看他:“你今早坐我旁边耳朵流血流得差点把我车淹了,知道不?”   “啊?”郁春明先是一怔,旋即又了然,“是我原先的伤复发了,没事,不严重。”   “不严重?”关尧大叫了一声。   郁春明如今左耳仍在嗡嗡作响,被这动静弄得当即脑袋一疼,他“嘶”了一声,捂着后脖颈道:“你能安生点吗?”   关尧见此,顿时噤了声,他黑着脸从包里翻出早上郁春明出门时穿的外衣和内搭,丢到了他的身上。   “咋了?”郁春明诧异。   “你自己看看,”关尧轻声细语但并不温柔地说道,“上面的血我搓了一个小时都没搓掉,拿去烘干完上面还是一块一块的。”   郁春明用两根手指拎起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如愿嗅到了一股仍淡淡存在的血腥味,他有些嫌弃道:“那就丢了吧。”   “丢了你穿啥?”关尧没好气地问。   郁春明无奈:“我又不是只有这一件衣服,你去宿舍我行李箱里扒拉扒拉,把那件黑的皮夹克拿来。”   “哎呀我去,啥天儿了,还穿夹克呢?明天最低温零下四度,你穿夹克出去走一圈就得回来继续躺着。”关尧放下手里的东西,环视了一周,“挺好,还给你整了个单间呢。”   郁春明后颈上的旧伤一跳:“你见到她了?”   “见到谁了?”关尧一时没反应过来。   郁春明谨慎措辞道:“见到我……”   “哦,见到你妈了,”关尧边拧饭盒边说道,“之前你跟关宁说人家是你家长辈,我还以为是个啥实在亲戚呢,原来是你妈啊。”   郁春明哑然。   汪梦在外面一向自称是他妈,尽管汪梦并不是他血缘意义上的妈。   关尧并不懂,他继续絮絮叨叨:“你晚上的药吃了吗?我记得得先吃饭。”   郁春明看了一眼碗里那汪清亮亮的鸡汤:“我不想吃饭。”   “那你吃面。”关尧夹了一筷子手擀面放进鸡汤里,“来吧。”   郁春明皱着眉看他:“那啥,今早……她有跟你说啥吗?”   关尧瞥了一眼这人明显气虚的表情,心知他肯定有什么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的事,于是随口胡诌道:“你妈说你五岁了还尿炕。”   郁春明失笑:“滚犊子吧你,你五岁才尿炕。”   关尧第一次听他骂人,立刻眼睛都亮了起来:“诶,你真别说,我回忆了一下,我五岁那会儿还真尿过一次,早上醒了还用尿和泥呢。”   郁春明嘴角一阵抽搐,他咬牙道:“你还让不让我吃饭了?”   “吃吃吃,”关尧乐呵呵地说,“不是你先提起来的吗,咋还不高兴了?”   郁春明接过筷子,面色不善:“你离我远点,我看见你就犯恶心。”   “你这人简直狼心狗肺,”关尧把碗往他面前一推,“这面还是我手擀的呢。”   郁春明一怔:“啥?”   “我手擀的啊,”关尧抱着胳膊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跟我奶学的,关宁不乐意吃,那丫头净爱整些洋食儿,这么多年没我发挥的时候,谁承想还让你享受上了。”   郁春明没说话,低下头吃面。   “咋样,我手艺不错吧。”关尧沾沾自喜道,“要不是当了警察,我出去开店非得给咱门口的面馆干倒闭了。”   郁春明笑了一下。   “咋还笑上了?”关尧啧啧感叹,“咱们郁警官的笑容可是不常见啊。”   “是不常见,谁承想还让你瞅着了。”郁春明故意说道。   关尧扬起了眉梢,他往椅子上一靠,唏嘘起来:“要我说,你还是应该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   郁春明偏头看向关尧。   他记得,这人十岁时也曾说过一样的话。   “你应该多笑笑,”虽然只有十岁,但个子已经窜了很高的关尧一本正经地说道,“笑起来才好看。”   “不好看。”比关尧小了整整五岁的郁春明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杈子捅蚂蚁洞,“我妈说我长得丑,弟弟才好看。”   “你说秦天?”关尧故作惊讶,“他长得像我乡下姥姥家养的白猪,哪里好看了?”   郁春明抬起头,绷着嘴瞧关尧。   “我说真的,你比他好看多了。”这男孩小大人似的说道。   郁春明的脸正对着一块碎了一半的玻璃板,他瞪大了眼睛,盯着里面倒映出的那个又瘦又黑又小的自己,生气地说:“你骗我。”   “我没骗你,骗你我是小狗。”关尧发起了“毒誓”。   郁春明终于信以为真,他冲关尧咧开了嘴,然后——   露出了一排歪七扭八的乳牙。   所以,二十多年后的郁春明说:“我牙不齐,笑起来不好看。”   关尧凑到了近前:“哪儿不齐了?”   郁春明往后一躲:“你这是要把脑袋伸我嘴里瞧吗?”   关尧一笑:“我瞅着挺齐,你这人咋这么没自信呢?”   郁春明一手拨开了他,心知这人压根没不知道自己在想的事:“起来,挡着我了。”   关尧不甚在意,他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随后,便开始一件一件地从包里往外掏东西。   郁春明打眼一看,顿作诧异:“你今晚要在这儿陪我?”   “不然呢?”关尧也诧异,“你妈今天半夜从长连飞松兰,她又不能在这儿伺候你。”   “我不需要人伺候。”郁春明如临大敌地看着关尧。   关尧指了指输液架:“那这个咋办?护士说,今天夜里还有液体。”   郁春明一脸拒绝:“我自己可以。”   “你自己可以个啥?”关尧不听他逞强,“你妈交代了,让我照顾好你。”   “你说啥?”郁春明仿佛临时失聪。   关尧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你妈交代了,让我照顾好你。”   郁春明从这话中品出了一丝不对劲,他狐疑道:“她到底跟你说了啥,你咋突然对我……”   对我这么热情,后半句话郁春明没说完。   关尧也仿佛临时失聪,他已安然地躺在了自己刚刚搭建好的行军床上:“挺好,关宁值班就是用的这床,我躺上去正正好。”   郁春明眯着眼睛瞪他。   关尧侧过脑袋一笑:“咋了?郁警官不想知道,现在专案组的工作进展到了哪一步吗?”   郁春明张口就想拒绝,可到了嘴边,却成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你这是在违反纪律。”   “违反个屁纪律,”关尧枕着自己的胳膊说道,“是韩忱让我转达给你的。”   “韩忱?”郁春明语气冷淡,“他咋也突然开始违反纪律了?”   关尧一叹:“你还是快点吃饭吧,等吃了饭再吃了药,我慢慢给你讲。”   于是,郁春明难得变得听话起来,他老老实实地吃了饭,又在关尧的瞩目下老老实实地吃了药,最后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听他的领导,现任林场派出所执法办案队队长关尧发表讲话。   “之前郁副厅长查阅案卷资料的时候,推翻了你为嫌疑人所做的一系列推测,并要求我们重新上磨盘山勘查、取证、走访。不过还好,原本的前期工作就做得不错,所以尽管被强制返工,进度都算可以。而且,在山上蹲守的动物专家捕捉到了一头很有可能破坏过林智民尸体的棕熊,并在它的齿缝里提取到了林智民的DNA,这直接证实了我们的推论。除此之外,在我们找到刘斌的作案工具后,韩忱又带人重新提审了一次他,确定了林智民在被失手推下山崖后,落进了嫌疑人,也就是刘斌雇主手中,也确定了这个雇佣刘斌调查林智民并试图通过林智民打探钱国伟的人,就是杀害了林智民的凶手。省厅昨天派专家过来,给扎木儿的监控系统装上了人脸识别软件,一旦可疑分子出现,我们立刻就能收到消息。”关尧一顿,“不过……”   “不过,郁副厅长不认为这个‘雇主’,和去年松兰碎尸案的凶手是同一人。”郁春明接话道。   关尧没有给出准确答案,他沉吟了片刻,说道:“郁副厅长认为证据不足,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之久了,人的外貌特征是会改变的,只有DNA不会骗人。当然,如果能在进行大量的体态、步态以及形貌分析后认定,也不是不行,只是现在痕检专家的工作还没做完。而且,根据白化那边的同事返回来的消息看,混进车站伪装列车员的嫌疑人很谨慎,他是从车站对面的山岗潜入站内的,并在没有探头的厕所中打昏了下车清理垃圾的工作人员,所以我们能对比的影像资料只有车上的监控。但你也知道,咱们这老式柴油车设备简陋,探头已经很多年没有更换了,无论如何处理那段图像,目前看得都不是很清楚。省里已经找了专门进行人物侧写的专家,等他们把结果返回来,才会有进展。”   “那何望呢?他认不认为我们找到的那个何望就是去年在松兰失踪的何望?”郁春明问道。   关尧抬了抬眉梢:“郁副厅长的原话是,在拥有铁证或直接把嫌疑人抓捕归案前,任何推断都只能是推断,不过,既然有那个被人动过的账户做证据,我们找到的何望就是去年在松兰失踪的何望的可能性很大。但也一样,影像资料要等上面的专家进行比对和侧写,结果出来了才能确定。”   郁春明不说话了。   关尧在此时清了清嗓子:“还有葛小培,那个我们在火车站抓到的葛小培。”   听到这个名字,郁春明瞬间抬起了双眼。   葛小培之前的口供已被悉数证实,但他所说的那个“朋友”却仍旧查无此人,松兰警方甚至按照他提供的信息,把所有线索“掘地三尺”,可惜至今一无所获。   不过——   “不过,”关尧一顿,“郁副厅长还是那套理论,在没有铁证之前,一切推论都只能是推论。葛小培出现的时间点太过巧合,他背后大概还藏着不少问题,也就是说,那个你‘犯过的错’,也许不再是错。”   郁春明神色平静,没有丝毫的欣喜,也没有丝毫的愤怒。   关尧见此,接着说道:“所以,韩忱让我来问问你,如果你愿意回专案组,他可以帮你……”   “我不愿意。”郁春明漠然回答,“我不愿意回专案组,更不想跟他一起共事。如果你要问的是这个,我没啥好说的。”   “那如果是我问你呢?”关尧看向了他,“如果是我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调查扎木儿9·24大火的隐情呢?” 第28章   这话让郁春明一时凝滞住了,他呆怔了许久,才开口问道:“扎木儿9·24大火的隐情?”   关尧点了点头:“我已经说服张所,让他收回给你的停职处分,换成警告了。”   “我……”   “不用谢我,”关尧一摆手,“记得把写好的检讨交给我,一千五百字,内容要深刻严肃,明白吗?”   郁春明嘴唇微动,却没有问出那句“为什么要帮我”的话。   关尧也对此避而不谈,他说道:“既然你复职了,那就能继续跟着我干事。你清楚的,不管是去年松兰的案子,还是如今磨盘山的案子,其中最重要的联系,不止在于那两个疑似重合的嫌疑人,也在于那场三十三年前的大火,你总是日复一日地去木业二厂旧址,应该……也是为了这个吧。”   郁春明依旧沉默着。   “如果你愿意的话……”关尧注视着他,心底莫名一紧,“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俩一起,一定能把当年的案子、现在的案子全查清楚。”   郁春明听到这话,缓缓地笑了:“对,咱俩一起,一定能把当年的案子、现在的案子全查清楚。”   这一夜,扎木儿迎来了今冬的初雪,在关尧的印象中,近几年来,头一回这样早下雪。   他晨起站在窗边往外看,忍不住啰嗦起来:“就这天儿,你还要穿夹克,真穿了不得给你冻成冰棍?”   郁春明刚拔了针,勉强恢复了行动自由,他慢腾腾地挪到关尧身旁,跟着他一起往下看:“雪没积住啊。”   “这哪儿能积住?又不大,温度还没完全降下来呢。”关尧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不是东北老爷们儿?”   郁春明靠在窗台上,淡淡道:“我记得扎木儿有年八月底就下雪,十月初的时候,地上都铺一层了。”   关尧想了片刻,没否认:“你说的那得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这两年哪有啊?”   “咋没有,”郁春明转身坐回了床上,“四年前就有一次,你忘了?”   “四年前?”关尧后知后觉,“还真是,你记得倒怪清楚。”   郁春明一挑眉,自然不可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清楚。   不过关尧也没在意,他看了看表,说道:“我得回所了,昨天所里后面留置室的天花板塌了,折腾了一下午。就因为这个,李小田和方旺着急忙慌地审完秦天就把人送走了,问题问得都稀里糊涂。不过啊,那李英的钱,还真不是他偷的。我们走访了那家粮油店的老板,人家说,是李英自己的布袋子烂了个口子,钱包掉出来了,又被好心人捡着,就寄存在他们那……你说这事儿闹得。”   郁春明状似不经意问:“秦天进看守所了?”   “不进看守所进哪儿?”关尧回答,“这小子声称自己的毒品是在汇春台球厅外头捡的,我们去调了监控,发现他竟然没撒谎,不过秦天不是捡了人家的毒,是捡了人家的烟,那烟里头掺了不干净的东西。”   说到这,关尧特意点了点郁春明:“你可别干这种事。”   郁春明张嘴就想骂人。   关尧却格外有先见之明地把他的话堵了回去:“然后我们又顺着监控往前查,找到了一个在台球厅散货的可疑分子,李小田他们昨夜已经摸到了这个可疑分子的住址,今早还在蹲点,我一会儿去替他们。”   “那李英呢?”郁春明问道。   “李英?”关尧叹了口气,“我们把那天火车上的监控查了三遍,说实话,看不出他到底有啥问题,这人当初是挡了你一下,但那种时候,他在原地待不住,想要往别处跑也是正常的,所以……所以我们只能把人放了。或许,他就是个巧合。”   “如果是巧合,你那天还会再次传唤他吗?”郁春明反问。   关尧不说话了。   “没有巧合,不会有巧合,就像葛小培和……”   和那个给我送信的人,推着你的自行车一样,郁春明在心底无声地说道。   他清楚,如果自己能在众人面前拿出那封仍存留在手上的信,或许,会有更多的人相信,他是无辜的,可是——   为什么这回给他送信的人,会用关尧的自行车呢?他在试图把谁拉下水?   所以,这封信一旦交出,名声受累的人将不止是他郁春明自己,如果这次再像上次一样,最后兜兜转转把矛头对准了他本人呢?亦或是,把矛头对准了关尧呢?   郁春明不敢铤而走险,更不愿意让清清白白的关尧成为自己的“同伙”,这是他唯一的私心,也是最大的私心。   “咋了?”关尧一眼看出了郁春明的欲言又止,他不解道,“除了那封信,你还有啥难言之隐?”   “没有了。”郁春明不假思索地回道。   关尧将信将疑,他一边转身穿上外套,一边说:“我中午来给你送饭。”   “不用。”郁春明又想拒绝。   但关尧压根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这人像下达上级指示一般,命令道:“我已经安排关宁在家包饺子了,她今天正好休息。”   “不是,不用……”   “我走了。”关尧拿着帽子冲郁春明招了招手。   “不用麻烦关宁。”看着关尧走出病房,郁春明少气无力地补全了下半句话。   关尧一个字都没听见,他忽然心情很好,坐上李小田留在街边的蹲点车时,竟还哼起了愉快的小曲儿。   孟长青正在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包子,他一见关尧来了,急忙关心道:“郁警官咋样啊?”   关尧打了个哈欠:“还行,你这边咋样?”   孟长青昨夜睡了一宿,鼾声震动得李小田和方旺差点把他丢进外面的雪地里,眼下此人正是精神抖擞的好时候,他听关尧这样问,立刻兴奋地回答:“刚我瞅见,有个女的进那人的屋里头了。”   “女的?”关尧拿起孟长青放在一边的摄像机,翻看起来,“长啥样啊?”   “长得……高,白,漂亮……”   “停停停,你这是啥形容?”关尧皱着眉打断了孟长青,“身高目测多少、身材大致如何、面部特征、衣帽穿着,这些你学过的东西都喂狗了?”   孟长青脸一红,小声说道:“师父,其实我觉得,那女的看上去……有点眼熟。”   “眼熟?”关尧奇怪,“你见过的女的有很多?”   “也不是,不过……”孟长青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我是觉得,她那模样……和关宁看着……”   “操!”孟长青的话还没说完,已经检查完照片的关尧就骂出了声,他撂下相机,掉头就要下车去直接堵人。   “哎哎哎,师父等等!来人了!”孟长青一把拽住了他。   关尧紧急一刹,抬眼就见一个背着包、身材瘦高挑的男人出现在了那间平房的门前,而开门的人,正是自己的大外甥女,关宁。   关宁裹得很严实,还戴了口罩,一副很谨慎的模样。她打开门后,左顾右盼了半天,方才把人迎进屋中。   “师父,这不会真的是……”   “闭嘴!”关尧厉声打断了孟长青的话,他紧紧地握着车门,恨不能就此冲下车把关宁揪到自己面前好好质问一番。   孟长青不是傻子,他一见关尧这表情,就立刻明白了过来,因此当即噤了声,不再说话。   “通知蹲守在那边的几个,上去按人。”关尧压着怒火说道。   孟长青有些迟疑:“师父,真要在这个时候按人啊?”   “不在这个时候按人,难道等他们跑了再上去吗?”关尧一把抽出了腰后别着的警棍,推门就要下车。   孟长青虽然不傻,但也不是个聪明人。可不知怎么,此时他却突然灵光一闪,趁着关尧转身的这个空当,掏出手机,利索地给郁春明发去一条信息。   ——毕竟,关尧一般不发疯,可真要是发起疯了,也起码得有个拉得住他的人才行。   于是,刚退了烧,正躺在病床上酝酿睡意的郁春明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愣了片刻,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孟长青的信息到底是什么意思。   “13床换液体了。”正巧,一个护士走进了病房。   郁春明把手机丢到一旁姑置不论,起身抓过了自己那件血迹还没洗干净的外衣:“不打了,我要出院。”   而与此同时,早已被怒火冲昏了头的关尧已一脚踹开了那间平房的房门。   关宁正坐在桌边,似乎在等待那人从包里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可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她一跃而起,差点把桌后摆着的衣架撞翻。   “都给我趴地上,不许动!”关尧喝道。   关宁一诧,脱口就叫:“老舅?”   关尧六亲不认:“让你趴地上!”   “不是,我……”   不等关宁辩解,孟长青已上去按着她的肩膀,把人压在了地上。   “别铐我,干嘛铐我啊,长青哥!”关宁一边挣扎,一边大喊。   从另一侧跟着一起进屋抓捕的方旺也有些难以置信,他指了指关宁,目瞪口呆地看向关尧:“这是……”   “不用铐她,一起带回去。”关尧冷着脸,收回了一直停在关宁身上的目光。   这一番折腾,关宁戴的帽子、口罩以及围巾已悉数被人扯掉,她坐在车上,满脸委屈:“老舅,你这是干啥啊?”   “干啥?你说这是干啥?”关尧到底没忍住,直接开口骂道,“你跟那瘪犊子玩意儿搁一块是要干啥?”   “我……”关宁一哽,说不出话了。   “你知道他是啥人不?”关尧怒喝,“你跟一毒///贩子混在一起,你是想造反吗?”   “毒///贩子?”关宁也瞬间变了脸色,她惊惶问道,“小宋哥是毒///贩子?”   “你不知道?”关尧皱起了眉。   “我,我不知道啊……”关宁愕然,“我咋会知道他是毒///贩子,他,他是我……”   “是你啥?”关尧叱问道。   那个人称“小宋哥”的男子,是关宁遮遮掩掩的“男友”,也是林场派出所在排查汇春台球厅门口监控时,发现的那个导致秦天误食“问题烟”的毒///贩子。   他今年已经二十九了,比关宁足足大了十三岁,却成了关宁嘴里的“男朋友”。   关尧气得火冒三丈,恨不能按着这位“小宋哥”就地暴揍一顿,若不是派出所的监控摄像依旧灵敏,执法办案队的关队长多少得违反点纪律。   因此,所里唯一能参与刑事案件侦办的女警舒文闻讯赶来,压着关尧不许进去审问“小宋哥”。可是,不审问“小宋哥”,就得对上战战兢兢坐在外面的关宁。关尧越看越觉得他这大外甥女可气,没说两句话就要抄家伙上手。   “老舅,真不怪我,他说他只有十九,我哪儿知道他那么大年纪了?”关宁边哭边叫。   关尧拎着后厨老婶儿打扫卫生用的笤帚,横眉立在关宁面前,他训道:“这是他多大年纪的问题吗?你自己才多大年纪,你这是谈恋爱的时候吗?”   关宁杵在林场派出所的一楼大厅里哭哭啼啼,引得前来办事的人纷纷回头瞩目。   关尧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她问道:“你有没有跟着那人吸过毒?”   关宁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哇”的一声哭得愈发响亮了:“我,我咋会吸过毒?我真的不清楚他是啥人!”   “你……”   “关尧。”就在关队长准备进行下一步的“质询”时,一道有些轻飘飘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关尧一滞,抬眼就见郁春明正向自己走来。   “咋回事?咋哭成这样?”他和声问道。   关宁转头看见郁春明,一时间更加泣不成声,她哽咽着叫道:“郁,郁叔……”   这一声喊得,关尧也瞬间气短了不少,他放下笤帚走上前,把郁春明往大厅里面拉了拉:“你咋出来了?”   郁春明轻咳了一声,回答:“消炎的药昨天打完了,今天上午就剩两瓶葡萄糖,我跟人家大夫商量了一下,直接办出院算了。”   “出啥院啊?”关尧的嗓门又一下子提了起来,“你昨天耳朵后面还拉了个口子,今天就要出院……”   “拉啥口子,就一微创。”郁春明不理关尧,转头去问关宁,“孟长青说你……跟给秦天贩毒的毒///贩子扯上关系了?”   一听提起这个,关尧顿时沉下了脸,他一把拽过关宁的衣领,就要把她往执法办案区领。   “诶,”郁春明赶紧拉住他,“这是干啥?关宁一未成年小姑娘,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不能这样处理。”   “郁叔,你救救我!”关宁立马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郁春明的胳膊,“我真不知道小宋哥是毒///贩子,我也不知道他二十九岁了,我跟他才谈了不到仨月的恋爱,我啥都不清楚。”   这几句哆哆嗦嗦的话总算让郁春明把事情捋顺了,他叹了口气,对关尧道:“就为了这个?” 第29章   确实,关尧大发雷霆,就是为了这个。   如果关宁只是个别人家的小孩,那今天对于她的训诫也不过止于通知家长、批评教育,但关宁是关尧的外甥女,是他如今世上唯一的亲人,那这性质立马截然不同了。   “上办公室说吧。”郁春明语气和缓,难得在关尧面前放低姿态,他压了压声音道,“这外头人多,小丫头脸皮薄,你哪儿能在这儿训她。”   关尧一言不发,转头就往楼上走。   郁春明急忙催促关宁:“跟上啊。”   关宁磨磨蹭蹭地不想动。   郁春明只得再去劝她:“你舅舅嘴硬心软,你去认个错,立个保证书,说两句好听话,没准他就原谅你了。”   关宁撅着嘴:“他不会。”   “他咋不会啊?”郁春明瞥了一眼关尧的背影,故意说道,“他每回跟我吵完,到不了第二天气就消了,你是他大外甥女,他还能跟你置气?”   关宁似信非信。   “去吧,”忽然开始做教导员工作的郁春明好言说道,“这事本来就是你不对,你去认个错,也算给你舅一个台阶下。”   已经快要走到二楼,但仍支着耳朵听那两人说话的关尧冷哼了一声,心中暗道,什么叫“嘴硬心软”,什么叫“给个台阶下”?这人讲话跑马都不打草稿。   可郁春明的劝说却有奇效,关宁果真蹭着楼梯栏杆,追上了关尧的步伐。   等三人一起进了办公室,关尧立即气咻咻地问道:“是孟长青给你说的?”   郁春明一抬眉:“你要扣他这月的奖金吗?”   “奖个屁金,林场所全体成员的绩效不早就因为你清零了吗?”关尧冷嘲热讽道,“你还有闲情雅趣来管我家的私事?”   郁春明不跟关尧斗嘴,他往办公桌后一坐,悠悠然地翘起了二郎腿:“既然是私事,关警官为啥要在人那么多的地方训关宁一个小丫头呢?”   “我让她长长记性。”关尧咬牙切齿道。   郁春明叹了口气:“你让她长长记性,不如好好问问她,到底是咋认识的社会问题青年,又是咋混到人家家里头去的。”   听到这话,关尧的理性终于回笼了不少。   其实之前关宁已经说了很多,但他那时正在怒头上,压根一句没听,眼下见郁春明提起,才意识到这事有多重要。   “行了,”郁春明冲关宁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坐这儿来。”   “不用你问……”关尧试图拦下他。   但郁春明丝毫不理,他指挥道:“麻烦关警官去一边记笔录。”   至于关宁,已经一屁股坐了下来,直接拿她老舅当空气。   其实,关宁能和那位“小宋哥”谈上恋爱不能完全怪她,毕竟从一开始,主动的人就不是关宁。   而且据这小丫头说,介绍自己和“小宋哥”认识的人正是住在隔壁的秦天。   “秦天?”关尧听到这个名字就是一皱眉,他反感道,“你是咋和秦天扯上关系的?”   关宁别别扭扭地回答:“都是住在一起邻居,我回回放假在家都和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别说这个,我是问他到底咋想起来把那种不三不四的人介绍给你认识的。”关尧直切重点。   关宁看向了正目视着自己的郁春明,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之前我不是总琢磨着去南边打工吗?秦叔说他认识一人,也想去,而且对那边熟,还能带带我。”   “啥玩意儿?”关尧一下子拔高了声音。   郁春明赶紧打断他,自己抢过话头:“那你今天早上又是为啥跑去人家里待着的?”   关宁弱声弱气地回答:“他昨晚上给我发消息说,他看好了一个穗城的厂子,这几天正在招工,问我乐不乐意去,要是我乐意去,今早下了夜班就去他家找他。”   “关宁,你脑子是被狗啃了吗?”关尧怒不可遏。   郁春明瞪了这差点就要伸手开揍的人一眼,转身接着问:“那秦天有没有给你讲过,他和这人是啥关系?”   关宁想了想,回答:“秦叔说,小宋哥是他朋友家的侄子,原先跟他一起在台球厅里打工,现在自己出来单干了。”   “单干,是干啥?”郁春明问道。   关宁摇摇头:“这我也不清楚。”   “你啥也不清楚你就和人谈恋爱?”关宁继续怒不可遏。   “那我能想到他是个毒///贩子吗?”关宁红着眼睛叫道。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正巧这时,孟长青敲开了办公室的门,他诚恳地问道:“师父,那人交代了个七七八八,舒文姐让你看看口供,有没有啥要补充的。”   关尧勉强压下脾气,又狠狠一指关宁,示意她老实坐着,自己跟着孟长青转身下了楼。   等办公室里只剩自己和郁春明两人,关宁这才重新开了口,她忿忿不平道:“我只是谈个恋爱而已,他为啥要发这么大的火?”   郁春明对这小丫头也有些无奈,他忍不住说道:“你才十六、七,哪里是谈恋爱的年纪?”   “十六、七咋了,我妈十六、七的时候都出去打工挣钱了!”关宁口无遮拦道。   郁春明听到这话脸色便是一沉,他严肃地说:“以后不许再讲这种话,尤其不许在你舅面前讲。”   “我……”   “你知道你妈是咋死的吗?”郁春明不想听关宁解释,直接张口问道。   关宁眼光微闪,没有回答,很显然,她是知道的。   关尧虽然不大会教育孩子,但他这人也有一点好,那就是从不瞒着孩子。任何事情,是一就是一,他不扯谎,也不顾左右而言他。   因此,关宁很小便明白,她的亲妈关娜,是在去南边打工的时候被男人玷污了,大着肚子跑回家后,得了抑郁症死的。   但明白归明白,理解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毕竟关尧从不给她描述,她的亲妈关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家里唯一的女性长辈,关宁的太奶奶,又总是对过往三缄其口。因此,“母亲”二字,于关宁而言,只是一尊摆在餐桌上的遗像,遗像上的姑娘又过分年轻,没有分毫“母亲”的慈爱与关怀。   关宁长这么大,受到最多的关怀来自她太奶奶和舅舅。只不过,老一辈人隔代惯孩子,关宁跟她太奶奶又隔了两代,惯起来更是没边没样儿。至于关尧,早些时候在边防上当兵,回来了又开始干警察,三天两头不着家。所以,教育大事却就这么搁置到了现在。   再者说,十六、七的小姑娘正是反叛的时候,岂是长辈说几句大道理就能端正行为态度的?   她还是委屈,不管怎么论,她觉得,这事就是她委屈。   “把眼泪擦干净。”郁春明平静地说。   关宁抽抽搭搭,低着头不动。   郁春明也不给她递纸,就由着这小丫头哭。   关宁等了半晌,意识到自己得不到安慰了,这才抬起头,望向始终凝视着她的郁春明。   “我认识你妈。”方才沉默不言的人此时突然说道。   关宁一怔,登时睁大了眼睛。   “她只比我大了十二岁,我却从不管她叫姐姐,为此,她没少追着我打。”郁春明缓缓道,“你长得和她很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关宁张了张嘴,不知是吃惊,还是不解。   “可惜,我九岁那年离开了扎木儿,然后便再也没见过她了。”郁春明一顿,“直到这次回来,看到她那张摆在你家餐桌上的遗照。”   关宁没有“母亲”这一概念,身边更无兄弟姐妹,听到郁春明这么说,脑海里浮现起的只有一片虚无。   然而,虚无之外,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那个……”关宁莫名大叫了起来。   “哎。”郁春明竖起食指,挡在了这小丫头的嘴边,“你舅舅还不知道。”   关宁眨了眨眼睛,立刻用双手捂住了嘴。   郁春明冲她淡淡一笑:“这个,就当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好不好?”   关宁踌躇了片刻,还是点下了头:“好。”   “如果你乐意,我可以给你讲讲当年你妈、你舅,还有住在你家那栋楼里所有老邻居的故事,我也可以在日后你犯错时帮你说情,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郁春明说道。   关宁懵懂地问道:“啥条件?”   “一会儿等你舅舅回来,给他好好道个歉,然后保证毕业之前再也不提往外跑的事,也坚决不和不三不四的社会青年谈恋爱了。”郁春明循循善诱道,“当然,这不只是保证,也是你必须要做到的事。”   关宁瘪着嘴重复道:“也是我必须要做到的事。”   到底能不能做到?如今谁也不清楚。但出乎关尧意料的是,在他看完口供,审完嫌疑人后,上来听到的第一句话,竟是关宁对自己的道歉。   她绞着手指,站在门边,顶着两双肿成核桃的眼睛,怯生生地说:“舅舅,我错了。”   关尧脚步一顿,望着这小丫头不出声。   “我不该跟那种坏蛋谈恋爱,”关宁小心翼翼地措辞道,“不对不对,是我不该在这个年纪谈恋爱,更不该总是想着往外跑,我应该好好学习,努力毕业……”   “等等等等……”关尧无比诧异。   按照往常来说,这人小鬼大的丫头每回犯错挨骂,都得梗着脖子跟自己对峙三、四个来回才肯罢休,她看似忸怩羞赧,实际上是头不撞南墙不肯回的倔驴,就算认错也不可能低头。   而眼下这副模样,实在是太反常了。   关尧以为她又在憋什么坏水,举头一瞧,发现郁春明正靠在桌边看着自己笑,方才意识到憋着坏水的人不是关宁。   他满腹狐疑,瞅着关宁越看越不对劲:“你吃啥迷魂汤了?”   关宁一诧:“啥迷魂汤?”   “没吃迷魂汤,你能这么干脆地给我认错?”关尧又看向郁春明,“是不是你刚搁这儿把胡三太奶请来了?”   郁春明一点他:“人民警察不许搞封建迷信,关警官作为领导,得以身作则,知道不?”   “我知道不?我……”关尧一时语塞。   确实,关宁这事,算是及时止损,没出什么大的意外,楼下受审的“小宋哥”也一五一十地交代完了,关宁本就是清清白白,眼下又认了错,他这个又是警察又是舅舅的长辈,还能说什么呢?   关尧只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一摆手,说道:“那,那你就回家吧,别在这儿杵着当棒槌了。”   关宁立刻在偷瞄一眼郁春明后,溜之大吉了。   看着人走了,方才还在提心吊胆关宁会不会把秘密说出口的郁春明松了口气,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也准备就此逃之夭夭。   关尧却一手把人按下了。   “还有事儿?”郁春明略有些心虚地问道。   关尧上下打量了一遍他的脸色:“你没再烧起来吧?”   “没有,”郁春明用手背试了试自己额头的温度,“都好了。”   关尧意思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上手去摸眼前这人的脑门。   “是不烧了。”等亲自确认后,关尧终于放下了心。   “行了,没事儿的话,我就先……”   “有事儿,”关尧打断了郁春明的话,“是有个事儿,必须得问问你。”   郁春明一顿,视线落在了关尧手里拿着的那张口供记录表上:“是案子的事儿?”   确实是案子的事。   就在刚刚,关尧如常审讯嫌疑犯时,出奇地从这位人称“小宋哥”的毒///贩子嘴里撬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来。   他说,自己在台球厅门口随手“散烟”,是有人故意要他给秦天“下毒”。   “故意?”郁春明大为不解,“他有说是啥人吗?”   “他也不清楚。”关尧说道,“查他毒品来源和上线这事儿我们已经交到分局禁毒大队了,但给秦天‘下毒’……听起来实在有点可疑。”   郁春明沉吟道:“是秦天得罪了谁吗?”   “这就不清楚了,”关尧思索了片刻,回答,“可疑之处主要在于,这人声称,联系他的……是咱们公家的人。”   郁春明一凝:“咱们公家的人?他的意思是,有警察指使他给秦天下毒?”   “对。”关尧将口供记录表中的内容指给郁春明看,“‘六天前,10区二马路附近,有个你们的人逮住我,将我按进旁边的小道里,并用我身上的一包粉儿做要挟,帮他办事。’还有这一段,‘这人看着蛮高,戴着口罩和帽子,还给我出示了他的警察证,我当时很害怕,所以答应了,他说让我想办法毁了秦天。’”   郁春明看完,许久没说话。   六天前是什么时候?他清晰地记得,六天前,正是自己在所里和关尧吵完架后,在扎木儿11区35号,也就是木业二厂旧址处捡到那封信的时候。   所以,这个毒///贩子口中的“警察”,到底是谁? 第30章   见郁春明脸色不对,关尧不由问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算了,不跟你说了,你回去,回去躺着吧。”   “没事。”郁春明按了按太阳穴,“只是觉得奇怪,而且,这人的话不能信。”   “没人信,”关尧说道,“刚尿检了,他也吸毒,一抽大烟的,讲出的话一个字儿都不能信,我们只是觉得古怪,他咋能想起来把这种事安在警察头上呢?”   郁春明问道:“10区二马路那边有监控吗?查过了吗?”   “查过了,他说的位置就是个死角,人影儿都没见一位。”关尧回答,“我还问了他,那警官证啥样儿看清楚了没?你知道他说啥?他说,他就见警官证上的照片是个大美人儿。哎呀我去,吓得舒文开始搁那自省起来了。”   郁春明扯了扯嘴角。   “行了,你回去吧,我要跟方旺他们把人送去看守所了,他这涉案毒品的克数可不小,多半是死刑了。”关尧拍了拍郁春明的肩膀。   郁春明没接话,他顺从地站起身,然后打开自己那上了锁的抽屉,从中取出一张折得规规整整的信纸,塞进了上衣内兜里。   “我回宿舍了。”郁春明说道。   “我说你还是早点出去找个房子,那宿舍凉飕的,能住人吗?”关尧在后面叫道。   郁春明一句话没说,闷着头下了楼。   眼下正是上午,值班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   郁春明反锁上门,弯下腰,从床底抽出了自己的行李箱。   由于宿舍空间不大,郁春明那本就没多少的东西都齐齐地放在箱子里。而这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中,除了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之外,还有一个老式糖盒。   糖盒四四方方,里面装不了什么大件儿,不过正好的是,这糖盒能塞下不少165*102mm的中号信封。   郁春明扣开盖子,将揣在怀里的那张信纸重新叠好、放入,让它随剩下的五封信一起,再次躺进自己的行李箱中。   等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看向了窗外。   下过雪的扎木儿温度骤降,此时窗上已结了一层白白的冰晶,雪花样式的纹路清晰地映在玻璃上,其间,隐隐倒映着郁春明的脸。   他沉静、从容,仿佛——   仿佛刚刚的那六封信并非凶手奉上的“礼物”一般。   “没关系,”郁春明轻声自语道,“我会抓到你的。”   话音飘散在了寂静的空气中。   这夜冷风呼啸,中午稍稍融化的雪水在天黑后又重新上冻结冰,房檐下薄薄的冰面将屋内影影绰绰的光盛在其中,远远看去,仿佛一汪清水。   关尧站在阳台上,望着灰蒙蒙的窗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关宁从屋内探出了半个脑袋:“老舅,你干啥呢?”   “没,咳,没干啥。”关尧摸了摸鼻尖,“这么晚了,你咋还不睡呢?”   关宁溜着墙根,蹭到了关尧的身边:“老舅,你还在生我气吗?”   关尧看着她那双滴溜溜的眼睛,“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咋,又要认错了?”   关宁抿了抿嘴,斟酌了半天,这才说道:“老舅,我下个月的生活费没了,你再给我点呗。”   “生活费……”关尧就清楚这丫头对自己好声好气的时候不会有好事,他无语道,“我上个月给了你两千五,你在扎木儿这地儿一个月能挥霍两千五?还有,你不是实习呢吗?没有实习工资啊?”   关宁“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老舅,实习哪有工资啊?我们不仅没工资,而且还得倒给医院交钱呢。”   “还得倒给医院交钱?”被岔开了话题的关尧大为不解,立马没心思关注他的外甥女到底是如何胡吃海塞,能一个月花了两千五的生活费。   “可不是嘛,”关宁埋怨道,“天天贷款上班儿,上到最后还要给我们打个考核不及格,你说这学上得有啥意思啊?”   “又想退学?”关尧眼一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关宁当即稍息变立正,“我没那个意思。”   关尧哼笑一声,弯腰捡起手机:“说吧,要多少?”   关宁想了想,回答:“一千,这回给我一千就行了。”   “一千?”关尧扫了这小丫头一眼,“你一个月一千能够?”   关宁撅着嘴想了想,说道:“过两天院里有个集中培训,是汪老师临走前给我们联系的,管吃管喝,不过得上部队去,说是和啥,啥军区护士交流,学习一下人家的战地包扎技术。我原本不想去来着,但是,但是……”   但是南边去不成了,自己还给人家郁叔许下了一个诺言,不好好遵守怎么行?   关宁只得说:“但是我现在想学习了,我今天下午让带教老师给我报名了。”   “哟呵,”关尧笑了,“你这是转性了?”   “对,转性了!”关宁口无遮拦道,“等我学会了啥战地包扎技术,下回老舅你受伤,我就可以……”   “停停停!”关尧一弹她脑门,“能不能盼我点好?”   关宁红着脸一笑:“舅,钱转过来了吗?”   “转过去了转过去了。”关尧恼火道。   很快,那头“叮咛”一响,钱到账了。   另一边,同样的“叮咛”一响,吵醒了已经睡下的郁春明,他捂了捂随之抽痛起来的脑袋,摩挲着拿起了手机。   黑暗中,关尧的弹窗映入了眼帘,这个半夜不睡的人给他发来了一大长串的消息,以及几个扫描文件。郁春明坐起身,捡着几条有用的回了两句,没过多久,就等来了关尧的电话。   “你咋还没睡?”他在那头大声问道。   郁春明无奈地回答:“睡了,被你吵醒了。”   “哦,是吗?”关尧没有丝毫愧疚之意,他大大咧咧道,“刚我给你发的二厂老职工名单,你看到了吗?当初那场大火,把人家档案科给烧了,现在能查到的职工信息都是大火之后的,那之前在二厂工作过的人,我只能找到名单。”   “看到了。”郁春明揉了揉眼睛,回身望了一眼窗外仍在呼啸的风,“还有事儿吗?”   “是,是还有个事儿。”关尧一清嗓子,“过两天儿……关宁她出去搞培训,我这屋里头就剩我一个,正好降温了,咱那宿舍它……漏风,你要不,要不搬过来?这林场职工家属院里出租的空房子多,你搬过来顺便看看房,正好走访啥的,也方便……”   关尧的声音越来越小,郁春明却越听越清醒,他在电话那头看不见的这边轻轻一笑:“以上也属于领导关爱下属的范畴吗?”   “属于,咋不属于?”关尧并非嘴硬,因为于他而言,这就是“属于”。   “好啊,”出人意料,郁春明一口应了下来,“等关宁走了,我就搬过去,不麻烦吧?”   “不麻烦,麻烦啥?”关尧莫名把心一放,“到时候我去替你搬。”   郁春明抬起了嘴角。   他姑且把关尧这几天所有的不正常都归结于这人突然发现自己身体不好,因此同情欲猛涨,也可能是汪梦在他面前讲了些风言风语,亦或是这人真的如他所说,企图走旁门左道准备升职。但不管怎么说,都总比以往那副横眉冷对的模样强些。郁春明坦然受之,且还欣然受之。   他故意揶揄道:“领导这是觉得以前苛待了我,所以准备将功补过吗?”   关尧“啧”了一声:“你这是啥理论?”   郁春明眉梢一扬,无声地笑了。   “诶,我是有个问题要问你。”关尧不知想起了什么,“今儿早上,孟长青咋想起来通知你呢?”   郁春明存心不想好好回答:“你去问他不就知道了吗?”   “我问他……我现在在问你。”关尧是真奇怪,为什么关宁出事,所里的人生怕拉不住发火的自己时,会去通知郁春明呢?孟长青那小子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郁春明话里有话:“他可能觉得,我比你……更适合当领导吧。”   “啥玩意儿?”关尧拔高了嗓门。   但就在下一刻,“嘀”的一声传来,郁春明麻利地挂断了电话。   “啥叫比我更适合当领导?”关尧盯着自己已经熄灭的手机屏,“这人咋三天两头想往我上头爬?”   郁春明是不是真的想往他上头爬尚不好说,孟长青却是结结实实地为此吃了个大亏。   第二日一早,他左脚刚一踏进办公室的门,就被自己的师父一声喝了过去。   “又迟到?”关尧拿着一叠资料,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手里还拎了一兜包子的小孩,“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   “第几次都无所谓,”李小田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反正咱们所今年的绩效被罚得一点不剩了,小孟就是直接旷工旷到春节,我看都没啥大问题。”   “让你说话了吗?”关尧瞪了一眼这嘴上没溜的人。   孟长青乖乖道歉:“师父,我错了。”   “懒得听你那检讨,”关尧一挥手,“收拾东西,今天上午跟我去一趟千金坪。”   “千金坪?”孟长青张大了嘴,“那么老远的地儿?今晚能赶回来吗?”   “赶不回来你就睡老乡家的猪圈里。”关尧拎起棉服往他身上一丢,“穿厚点,山里头冷。”   孟长青哪有回绝的余地?他只能苦哈哈地套上衣服,再把包子叼到嘴里,追上关尧的步伐:“师父,咱去千金坪干啥?那地方荒得鸟不拉屎……”   “专案组的任务。”关尧把车钥匙丢到了孟长青的怀里,“去取证,再把找到的钱包还给那老头儿,顺便……”   顺便,好好摸一摸李英现如今的生活环境。   这本是郁春明的任务,但他身体没好,这个时候往山里头跑,关尧嘴上说着无所谓,心里却放心不下,他大包大揽地把这事放在了自己肩上,还捎带手地拎走了他那总想伸头参与专案组行动的小徒弟孟长青。   不过,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又辛苦的任务,孟长青一点也不乐意。   他臊眉耷眼地坐在车上,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问道:“师父,那个李英……是不是真有啥问题?”   “不清楚,”关尧含糊地回答,“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孟长青眼珠子一转,想起了自己昨天从舒文嘴里听来的传言:“师父,昨儿舒文姐说,那个李英,他是,是那场大火的……”   “没错,你舒文姐没说错。”关尧没有避重就轻。   孟长青大吃一惊:“师父,不会吧,他真是那个人?我,我还以为那人早死了呢。”   “死了算便宜他了。”关尧脱口说道。   “啥?”孟长青一怔。   “没啥,”关尧摆摆手,话锋一转,“当年李英没被烧死,火源地是他负责看守的仓库,那地儿离河岔子近,他身上烧伤了好几处,但人没死成。”   “那后来呢?”孟长青怯怯地问道。   “后来?”关尧顿了顿,“后来,他被判了无期,十来年前放出来了。你舒文姐知道,他去咱们所报过到。不过我不是户籍口的,也不管社区,所以一直没跟他打过交道,只在十一年前见过他一面。这家伙近几年老得厉害,我那天在火车上,居然没有一眼认出来,等在分局整理材料的时候才意识到是他。”   孟长青还是心地善良,他谨慎小心地问:“师父,这个李英……当年只是过失纵火,而且出来之后也没再犯过错,咱这案子不能跟他有关吧?”   “没有证据,就跟他没关,有了证据,就跟他有关,这不是你我能说得定的。”关尧一点孟长青,“好好开车,别瞎打听了。”   孟长青一缩脖子,就要专注看路,但旋即,他又想起了什么:“师父,今早我刚出家门那会儿,看到郁警官了。”   “他去你家那边干啥?”关尧立刻忘记了刚刚自己的要求,转头就问,“你家住工厂街,他去工厂街有啥事儿吗?他身体还没好呢,咋又出去乱窜了?你没叫住他问一问?刚在所里你咋不说呢?今早我给他发消息的时候,他咋没告诉我,自己出去了?”   孟长青一堆话卡在嗓子眼,到头来也只憋出了一句,他颤巍巍地回答:“郁警官说,他是去找人的,还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姓艾的老太太。”   姓艾的老太太,就在昨夜关尧发给他的二厂职工名单里,不止是她,她的儿子也在其中,只不过,艾老太太的儿子艾华正是9·24大火的遇难者之一。   走进艾家的大门,首先映入郁春明眼帘的,就是那张摆在餐桌正中间的遗照。上面有位年轻男人,面貌英俊,眉目舒朗,两块颧骨高耸挺立。   “坐吧,”艾老太太头发花白,身材伛偻,看上去和李英一个岁数。   郁春明侧身让了让,令刚找到此处的那菲先进屋。   “大姨,”那菲亲亲热热地叫道,“我们今天来,是想找您了解点情况。”   “都坐都坐。”艾老太太招呼道,“你们是来问艾华的事儿吧。” 第31章   艾华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这得益于他母亲,艾秀红,这个从首都一路来到扎木儿支援并扎根于此的勇敢女子。   如今已年过古稀的艾秀红坐在沙发上,神态中依稀可见当年的睿智与聪慧,她冲两人一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有人还能记起我儿子。”   这是个独身女人,她的丈夫死在了她刚刚怀上孕时的一次井下作业中,此后五十多年,艾秀红再未结婚。三十三年前,在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艾华后,她便寡居至今。   不过,经历再坎坷,也改变不了艾秀红是个开朗慈祥的老太太,她为郁春明和那菲端来了自己煮的茶水,又不顾两人阻拦,送上了一大盘水果。   “除了我那几个留在扎木儿工作的学生,平常没啥人来看我,不用客气。”艾秀红和善地说道。   郁春明接过茶水,随口一问:“是林场子弟学校的学生?”   “对,我原先是那里的数学老师。”艾秀红回答。   郁春明记得,她曾教过自己这一届,不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的艾秀红已不再年轻,面貌中也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   那菲在一旁接话道:“林场子弟学校现在改名扎木儿实验小学了,我看那教学楼建得,蛮漂亮的。”   艾秀红笑了笑:“是蛮漂亮,可惜就是学生不多了。现在的扎木儿,一年能有几个学龄的孩子呢?人都快走完了。”   “那您咋不想着……回老家呢?”那菲问道,“这扎木儿多冷啊,您一个人在这儿,生活也不方便。”   艾秀红仍是浅浅地笑着,她回答:“习惯了,我在扎木儿待了五、六十年,都习惯了。况且……万一艾华回来了,找不到我,那可咋整?”   这话说得,郁春明和那菲一阵沉默。   艾华是9·24大火的遇难者,或者,更准确地说,应当是失踪者。三十三年前,搜救人员和清理现场的警察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有人说,看见他跳河了,可是消防队在水里河里捞了三天三夜,也没找着他,没找着人,那就是没死,他没死,迟早有一天会回来的。”艾秀红的神色很平静,她说道,“我知道,他一定没死。”   郁春明放在膝上的手轻轻一蜷。   “你们说,宁聂里齐河离边境那么近,九月份河水又没冻上,他保不齐,被冲到那头去了,被对面村子里的人救了,这都是没准儿的事儿。”艾秀红轻言慢语地说着,脸上丝毫不见悲伤,“所以啊,我可不能走,我得在这里等他回来。”   那菲低声一叹,开口道:“大姨,我们来找您,其实不止是想问艾华的事,还想向您打听一个人,这人叫钱国伟,据说……三十多年前,曾是艾华的好友。”   “钱国伟?”艾秀红一时神色茫然,“这我可得好好想想。”   艾华已经死了三十三年,钱国伟也死了三十三年,能找到一个同时熟识这二人的亲历者并不容易。郁春明彻夜翻遍了关尧发来的名单,这才找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知情者。   可艾秀红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她年老力衰,记忆减退,似乎精神也不怎么正常,这样一个老太太,还能记起自己儿子和儿子的好友吗?   “好像是有这么一人。”艾秀红慢条斯理地说,“我去找找艾华留下的日记本,给你们翻翻。”   老太太把自己儿子的遗物保管得很好,这些已经泛黄的纸张连边角都不曾翻折,而且其间字迹清晰,页面整洁。   郁春明接过看了两眼,又递给那菲去读,那菲翻开后只扫了两行,就叫出了声:“哎,是有钱国伟的名字。”   “哪里?”郁春明也伸头去瞧。   那菲一指:“8月19日这篇,第二行就提到了钱国伟。”   “8月19日……”郁春明在记录本上写下了这个日子,他随口问道,“这天发生了啥?”   那菲接着往下看去:“‘8月19日,天气晴。昨天晚上,钱国伟搞来了两张文艺团的票,他说小敏回来了,今夜就将登台演出,要是我愿意陪同,他可以分我一张。但徐文临插一脚,强迫我和他一起跟着车间主任上鹤城开会。老天爷啊,自松兰分别,我已太久没见到小敏了,我亲爱的百灵鸟到底会不会原谅我?’还有9月3日的,‘9月3日,降温,下了雨。这两天太冷了,小敏生病,钱国伟带着我和徐文探病,该死,小敏根本不想看见钱国伟,他却偏要去凑热闹,真是没眼色。’”   念完这两封信,那菲抬起头:“大姨,这个小敏是谁呀?”   “你说小敏啊,”艾秀红回答,“她是当年文艺团里长得最漂亮的丫头,艾华好像很喜欢她。”   “这样……”那菲没再多问。   艾秀红却接着道:“她现在还在扎木儿呢,好像就是……就是住林场职工家属院那边。”   “林场职工家属院?”那菲一怔,“关尧不是也在那边吗?”   说着话,她便转头去看郁春明,谁知此时,郁春明原本还算正常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难看。   小敏是谁?他可太清楚了。   文艺团的“百灵鸟”,整个幺零三林场出了名的大美女,除了住在关尧对门的江敏,还能有谁?   郁春明的脑袋一下子抽痛了起来。   “不过,你们就算去问她,她大概也讲不太清当年的事了,”艾秀红善良,不是个会在背后嚼人舌根的老太太,她好心说道,“你们有啥想问的,就问我好了。”   那菲笑了笑,合上了日记本:“大姨,艾华当年……没有结过婚吧?”   “没结,”艾秀红叹了口气,“当时单位给介绍了好几个,他都不满意,又是嫌人家文化水平低,又是觉得人家长得不好看,一来二去,就拖到了最后。我知道,他肯定是对那个小敏放不下,所以才找了这么多的借口,唉,真是可惜了……”   “既然没结婚,那他平常是住在家里,还是单位宿舍呢?”那菲又问。   “一般是在单位宿舍,偶尔会回家一趟,”艾秀红说道,“我就记得,那场大火之前,他已经三周没有回家了,先是跟我说要去长连出差,然后又说单位任务多。最后我实在是想他,就包了点饺子,准备去厂子里瞧瞧他。结果那天中午,我把厂区找遍了,也没能找到艾华的影子,等到了晚上,火就烧起来了。”   这话说得那菲一阵唏嘘。   艾秀红倒是神色尚可,她笑着摇了摇头:“或许,这就是命吧。”   “命”总能用来解释一切,比如关尧,过去就时常听他奶奶用“命”来安慰自己。   “都是命,如果不是命,你爹娘和小叔咋可能死呢?”这话总是萦绕在关尧的耳边。   可是关尧不信命,尤其是当他一次次地看到李英这人时,他更不信命。   ——如果不是李英,关强、肖丽文,还有关兴,怎么可能抛下他和关娜两人,随大火而去呢?   在他看来,命,永远都是弱者用来说服自我的托词。   “师父,你咋顶个熊猫眼?昨晚没睡好吗?”等车驶上公路,孟长青关切地问道。   关尧不答。   孟长青接着问:“师父,是因为……今天要去见李英吗?”   听到这话,始终注视着窗外的人方才缓缓地转过头。   “你都清楚?”他轻声问道。   孟长青犹豫了一下:“我听所里的人提起过。”   关尧深吸了一口气,仰在座椅靠背上阖起了眼睛:“总说都过去了,可想起那事,到底过不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李英没有烧起那把火,我们家……会是个啥样。”   会是啥样呢?没人知道。毕竟,已经过去的事从不存在如果。而关尧,一个活在自己设置给自己的无数条框中的一个人,也无法去真正地责怪、憎恨李英。   他知道,李英作为林场下属单位木业二厂的职工,也曾是一个苦命的人。   当年,凭借着自己父亲的关系,李英进了老单位,有了个铁饭碗,开始负责看守仓库,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只有一身蛮力。   可是,铁饭碗并不能让李英一家吃饱饭,他父亲瘫痪在床,母亲罹患精神疾病多年,妻子身有残疾,女儿也遗传了母亲的疾病,儿子李且倒还算健壮,只是火灾时刚刚成年,还没工作。也就是说,三十多年前,整个李家,都靠李英一人支撑。   直到那场大火。   大火烧得李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出狱之后,他从扎木儿市区搬离,独居在了这片荒凉的山村之中。   关尧还能再说什么呢?或许,他也只能学着自己的奶奶,说一句“那都是命”。   “好好看路吧。”见孟长青三心二意,关尧喟然一叹,“回头你再把我带沟里,咱家可就真没人了。”   “呸呸呸,”孟长青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师父你少说不吉利的话。”   两人此时已驶入山间,低矮的原岭淹没城市边缘,将扑面而来的冷空气送入车中。   孟长青就要去开空调,关尧却一手按了下来:“这天还没冷到得开暖风呢,你这年纪轻轻的,冻一冻得了,少费油。”   一听这话,孟长青顿时不乐意了,他叫道:“师父,上次你带郁警官出门,天还没现在冷呢,你都开暖风了,而且还是蹲点呢,咋一换我,就不许开了。”   “啥,啥叫带郁春明出门就开暖风?”关尧下意识就是一结巴,他答非所问道,“你年轻人冻一冻咋了?跟这个比跟那个比的……”   孟长青撇了撇嘴:“师父你就是骗心,天天装得好像很讨厌郁警官一样,实际上咱们所里,你比谁都关心他。”   “你小子又在说啥四六不着的话?”关尧一巴掌呼到了孟长青的脑袋上,“给我好好开车。”   孟长青终于噤了声。   从扎木儿市区到千金坪的路不近,开车来回起码得三个小时,等两人穿过原岭一路来到此地时,已是上午十点了。   千金坪是山窝里的一块平岗,早前幺零三林场还红火时,这里驻扎过不少伐木工人。而现如今,整个村镇的房屋已几乎全空,其间只剩几位老人,以及一些仍旧留守这里的林场老职工。   关尧拎着找回的钱包,从村这头一路走到村那头,才看见李英住的那栋自建房。   他条件一般,房子盖得也简陋,周围杂草丛生。眼下已是十月,山间雪都下了好几场,他家烧暖炕用的煤火还没收整好。   关尧走到近前,看了看门口堆着的杂物,随手指挥孟长青道:“去,给人家捯饬捯饬。”   “我捯饬干啥啊?”孟长青不愿动弹。   “帮助人民群众不是你的天职?”关尧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抬腿一迈进了屋,“李大爷,我们来给你送还丢失的物品了。”   不知李英是不是耳背,关尧叫了两声,屋里都没人应。他等不及,起手就要推里面的那扇门。   “是,是林场所的关警官?”这时,一侧的窗户口探出了个脑袋。   “哎呀我去,人在家呢咋不吭声?”关尧拍了拍大门,“先把门开开。”   李英忙不迭地上前,把关尧迎了进去。   “就你一人搁家?”关尧问道。   “哎,是。”屋里不热,但李英的脑门上却顶着一头汗。   关尧见此,不由奇怪:“这咋跟刚出水似的?你干啥了?”   李英神色窘迫:“那,那卫生间漏水了,我搁里头修水管呢,没听见你们的动静。”   “卫生间漏水了?”关尧拔步便要往里走,“我给你瞧瞧?你这手还伤着也不方便。”   “哎哟,不用不用。”李英急忙回绝,“是下水的管子漏了,味儿也不好闻,那个……警察同志还是不要去了。”   “哦……”关尧伸头看了看里面,站定不动了。   李英支着手,也不知是给关尧倒水好,还是捡两个苹果送给他好,一时慌得团团转。   关尧一笑,仿佛自己是主人一般,招手让他坐下:“别忙,坐下来说说话。”   “说话?”李英看起来有些紧张,他局促地问,“说啥话?”   关尧友好地回答:“这不是把你的钱找着了吗?你自己数数,对不对数。”   这下,李英当即露出了喜色:“找着了?”   “找着了,”关尧说道,“可不是人家秦天偷的,是你自己那布口袋不结实,掉在人家粮油店门口了,跟秦天可没关系。”   李英尴尬一笑:“原来是这样。”   “就这你还气势汹汹地去人家家里找呢,要是闹出误会了,多不合适?”关尧热络地说,“换个好点的袋子,别天天搞得这么简朴。”   李英捧着钱包,满脸笑意:“是是,警察同志说得是。”   两人正是一副亲切祥和的模样,捏着鼻子表演的关尧还在思索着怎么切入正题,再多打听点李英的家里事,忽然就听那个据说漏了水的卫生间中传出一声轻响。   啪嗒,似乎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了。   “哎哟,”李英先一步跳了起来,“肯定是我刚接好的管子又断了,我得去瞅两眼。”   “要不我帮你?”关尧依旧热情。   “不用不用,警察同志您坐着。”李英已匆匆忙忙地往卫生间走了。   正这时,在门口收拾东西的孟长青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手上提了一把沉甸甸的铁锹,累得满脸热汗。   “师父,我搁门口瞅见个东西,你出来看看。”他说道。   “啥东西?”关尧没太在意。   孟长青往外一指:“我看着……像把土枪枪管。” 第32章   金阿林山地区的少民猎户能合法持枪,林场派出所就登记过不少,每年年检走访时,关尧还亲自检查过。也就是说,辖区内的每一把枪几乎都存在他的记忆之中。   但金阿林山这么大,其中有没有非法的猎户、有没有依旧囤着上世纪禁枪前留下的违禁物,谁都不好说。   因此此时,“土枪枪管”几个字一出,关尧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在哪儿呢?”他放低了声音问道。   “就压在前门的杂货堆底下。”孟长青回答,“看上去已经很旧了,而且外管有损伤,我也不敢保证真的是枪管。”   “走,我跟你去看看。”关尧起身道。   孟长青领着他一路来到小院外的立墙下,刚被清理出来的那条枪管就竖在一旁。关尧蹲下身,把这东西上上下下扫视了一个遍,最后点了点头:“就是土枪枪管。”   “那咋办?”孟长青登时紧张了起来,“师父,要不要叫支援?”   “叫个屁支援,”关尧“嘶”了一声,“离千金坪最近的派出所就是咱们所,等支援从咱们所赶到这破地儿,都啥时候了?”   “可是,可是这是……”   “李大爷!”不等孟长青说完,关尧已直起身大大方方地叫出了声,他说道,“你出来看看,我咋瞅着你门外这东西这么像条枪管呢?”   不多时,满身是水的李英跑了出来,他探头缩脑,一脸疑惑:“啥枪管?”   “你自己瞧。”关尧一指,“这玩意儿绝对是土枪枪管,你家咋能有呢?”   李英先是面色一变,而后又立即恍然大悟:“哎呀,我哪知道这是啥呢?早前进山里收废品,这些都是从猎户手里收来的东西,我堆在门口没当回事……”   这不是个完美的解释,更没有办法洗脱李英的嫌疑。   可关尧笑呵呵地对孟长青道:“我就说,人李大爷没事儿整把枪干啥?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进山打狍子吗?”   李英也跟着笑了起来。   孟长青傻着脸站着,不懂关尧到底是什么意思。   “行了,我们这来一趟不容易,还帮你把院子捯饬了一下,你这以后可别整这么埋汰了,小心回头再被别人举报你非法持枪。”关尧故作严肃地教育道。   李英点头如捣蒜:“是是是,警察同志说得是。”   “没事儿的话,我们就回去了,那边忙得很,不跟你扯闲篇了。”关尧说完就要走。   李英也没远送,他站在院子门口喊道:“不留下吃饭了?”   “回去吃食堂。”关尧一摆手。   孟长青跟着后面,只见自己师父越走越快,拐过李英门前那道弯后几乎是一路疾跑来到了车前。   他拉开车门,头也不回道:“快,赶紧走。”   孟长青也不敢多问,发动车子就跑。等两人开出二里地后,他才怯生生地问道:“师父,你不是还要打听情况吗?咋这就走了?”   关尧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你个呆子,早上出门的时候连根警棍都没带,现在要跟一手里可能有枪的人打听情况,深山野岭的,回头咱俩咋死得你都不知道。”   孟长青脸色一白:“这,这不会吧……”   “你们这些小孩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不知道我们那个年代有多乱。”关尧抹了一把脑门的汗,叹道,“听说过‘三天不杀人,不是春河人’这话没?春河指的就是咱扎木儿的宁聂里齐河,二十多年前这地方私枪泛滥,三天不闹出人命官司,派出所都要看看黄历是不是出啥问题了。”   “那,那师父,我们就这么走了,他那枪……”   “他会藏严实,然后等下次来时编出一个更加完满的说辞,让试图从他身上寻找端倪的我们无话可说。”关尧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而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盯好他。”   孟长青喃喃说道:“所以,这个李英,是真的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或者说,到底有啥问题,不是我们这个时候就能下定论的。但你给我记好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坚决不可以莽上去,听到没?能跑,就给我抓紧时间跑。”关尧命令道。   孟长青直点头,也不清楚记没记到心里去。   下午三点,两人终于紧赶慢赶地回了扎木儿市区。路过工厂街时,关尧状似不经意地让孟长青把他在路口放下,说是要到隔壁的市场给即将去集训的关宁买点日用品。但紧接着,人刚一下车,便在孟长青的瞩目下,给郁春明拨去了电话。   郁春明正坐在路边一家咖啡店的店门口抽烟,隔着半条街,他就看到了下车四处张望的人,心里虽然觉得好笑,但嘴上仍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们就在你左手斜后方。”   关尧一转身,远远地就望见了郁春明周身飘荡的烟雾,这人当即一皱眉,大步走上前,张嘴便想训斥,郁春明却先一步把烟掐灭了。   “那菲在里面。”掐了烟,他若无其事地说道,“整理上午的资料呢。”   关尧看了一眼坐在窗边敲键盘的那菲,转头接着问:“我不是让你晚两天再出来吗?”   郁春明抬了抬眉梢,从衣兜里摸出了几张叠得乱七八糟的稿纸,递给了关尧:“检讨书,你签完字之后交给教导员吧。”   关尧皱着眉把这封检讨书读了一遍,有些嫌弃道:“你这个字草得……”   “那领导再给我抄一遍。”郁春明大言不惭。   “我再给你抄一遍?”关尧气道,“我把你抄纸上算了。”   郁春明不理,已默认关尧一定会规规矩矩地再抄一遍,他站起身,掸了掸烟灰,说道:“今天上午,我们从艾华母亲的嘴里,套出了点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关尧一边收整那几张被郁春明折得皱巴巴的稿纸,一边问道,“咋奇怪了?”   郁春明顿了顿,回答:“艾华母亲说,李英出狱之后,林场老职工之间一直有传言,称他当年并非因操作不当进而过失纵火,而是因为与二厂的老厂长张南有矛盾,借机蓄意纵的火。”   关尧动作一滞。   ——这个传言,他也听说过。   艾华母亲艾秀红是这么说的:“其实都是没影儿的事,但李英当年和张南确实关系不咋样,哪怕是我们这些子弟学校的老师都有耳闻。”   “他们为啥关系不咋样呢?”那菲问道。   艾秀红轻叹:“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这点事儿?李英是管仓库的,手上虽然没权,但有门路,能隔三差五地从库房里摸点东西出来卖了贴补家用。这事儿有次被张南给发现了。”   “然后呢?”那菲对木业二厂的往事一无所知,她好奇道,“张南处分他了?”   “关键就在这儿,”艾秀红说道,“张南不仅没处分他,还替他压下了这事儿,不过……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为了啥。张南他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见了钱就眼开,知道了李英的挣钱法子,就想通过他发财。”   那菲有些吃惊:“竟然是这样?”   “而且,我听当年跟我一起教数学的魏老师说,张南他还拿这事儿要挟李英,如果李英不帮他干活儿,他就把这事儿捅漏出去,让大家都知道。”艾秀红的脸上浮现起淡淡的嫌恶,她说,“魏老师的二哥在张南办公室里当文秘,所以我清楚得很。要不是因为他俩背地里的事儿,后来大家能到处传那样的话吗?”   郁春明在这时开口问道:“张南本人也死在9·24大火里了吗?”   “可不咋的,”艾秀红回答,“人要是还活着,谁会觉得那把火烧起来是因为他?你们去问问木业二厂或者幺零三林场的老人儿,大家都听说过当年那点事儿。”   “所以,你听说过吗?”郁春明问道。   关尧呼了口寒气,表情如常:“听说过,艾华母亲没说错,林场的老人儿都听说过那事儿。”   “那你咋看?”郁春明打量起了关尧的神色。   “我咋看?我能咋看?”关尧不着痕迹地掩去了方才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传了这么多年,谁也找不着证据,没有证据,那李英就只能是过失纵火,这不是我咋看就咋样的事儿。”   郁春明一抬嘴角,站起身:“走吧,进来暖和暖和。”   那菲已经将上午与艾秀红的谈话内容记录成表,她拉动鼠标,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一转,推到了关尧面前:“你也看看,有啥疑问没有?”   关尧将记录表从上翻到下,不出所料地,他一眼捕捉到了“小敏”二字。   “艾华和钱国伟都认识江婶儿?”关尧问道。   “不止呢,还有这个徐文,在艾华的日记本里也被提过很多次。”那菲在一旁补充道。   “这还真是巧了,”关尧一笑,“这个小敏,也就是江婶儿,她正好住我家对门,三十多年的老邻居了。”   “是吗?”那菲也笑了,“这就是小地方的好处,随随便便就能碰见熟人儿。”   说到这,她故意问向郁春明:“是吧,师哥?”   郁春明抱着胳膊不说话,视线始终停在屏幕中的“小敏”二字上。   关尧浑然未觉,他直接建议道:“不如直接去我家好了,看看江婶儿在不在,不过她那人这会儿是清醒还是迷糊都不好说,万一……”   “我饿了,”没等关尧讲完,郁春明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你中午吃饭了吗?先回所里吃饭吧。”   关尧被郁春明一句“我饿了”勾去了注意力,转头就把立刻去找江敏了解情况抛到了脑后,他问那菲道:“那警官一起吗?”   那菲笑了笑:“我就不了,我回市分局。中午的时候,韩忱让我把三矿家属院内的痕迹检测报告再细化一遍。”   说完,她一莞尔:“而且,你们所的小孟警官实在是太热情了。”   这话说得关尧也跟着害臊了起来,回去的路上,作为孟长青的师父,这人没忍住,当着郁春明的面,琢磨道:“孟长青那小子都知道那警官有家室了,为啥还天天往上凑呢?”   郁春明无声一笑。   这一笑马上被关尧看在了眼里,他立即拉过人问道:“有啥好笑的?”   郁春明看他:“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足以证明你一次恋爱都没谈过。”   “我咋没谈过恋爱?”关尧把这话当成了“羞辱”,他不得不放下自己老派且保守的作风,忍着窘意,光明正大地说,“我也是有过几段感情经历的。”   “是吗?”郁春明漫不经心地回道,“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会控制不住地想他、看他、往他身边凑的,不管这个人是结了婚还是生了孩子,生理上的反应是你想藏也藏不住的,关大队长难道不懂吗?”   关尧确实不懂。   尽管在谈没谈过恋爱这件事上,他并没有撒谎,可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关尧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他见过李小田早年追媳妇追得要死要活,见过舒文和前夫离婚时闹得鸡飞狗跳,也见过方旺跟他老婆从发小一路走进婚姻殿堂。可这些或感天动地、或柴米油盐的爱情他都没经历过,或者说,就算是经历了,他也没什么体会。   几年前,王尊给他介绍了一个小学女老师,教音乐的,性格敞亮,人也漂亮。关尧不咸不淡地跟人家处了半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这恋爱到底该怎么谈,这女人他到底该怎么爱。   因为,他从不会控制不住地想人家、看人家,更不会情不自禁地往人家身边凑,他的脑子里,压根就没人家。   所以,他确实不懂。   郁春明见关尧陷入了沉思,不由觉得好笑,他揶揄道:“关警官今年芳龄啊?居然还能在这种事儿上迷茫。”   关尧老脸一红,他忍不住瞪了一眼郁春明,出言回敬道:“是你理论太歪,啥叫控制不住想她、看她、往她身边凑就是爱她?你搁医院躺着那会儿,我还控制不住想你呢,我也爱上你了呗。”   好了,这下换郁春明愣怔不动了。 第33章   坐在林场派出所的食堂里,郁春明一动不动地盯着关尧埋头吃饭,随后,他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很饿吗?”   关尧一诧:“我中午没吃饭,我当然饿。”   说完,他又不解地看着郁春明:“你刚不是说你饿吗?这会儿又不饿了?”   郁春明烦躁得只想抽支烟。   “赶紧吧你,坐在这儿下神呢?”关尧扫了一眼他面前的饭盒,“这也没芹菜和葱啊?”   郁春明正想回话,李小田恰在这时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他叫道:“11区杨桥那边有人要跳河自杀,快来个人跟我一起出警。”   关尧立即站起身,抓起腰带就准备走。可与此同时,他放在一旁的手机跟着响了起来。   “是韩忱,要开会,说是三矿家属院的痕迹检测发现新线索了。”关尧一顿。   郁春明没有推拒,他接过关尧的腰带,又拎起了关尧搭在椅子背上的警服:“我去吧。”   李小田懒得在这种时候挑三拣四,他着急地招手道:“快快快。”   11区杨桥,离林场派出所不远,离木业二厂的旧址也不远,那里正是宁聂里齐河分叉的地方。眼下刚进入十月份,河面还没上冻,但连续几日入夜后的零下天,已让那河水冷得凛冽刺骨。   几人刚一下警车,就被城郊迎面而来的寒风扑了一身。   郁春明裹紧了警服,跟着李小田拨开人群,挤到河边,可还没走到近前,就听见远处一声尖叫。   “退后,你们都退后!”是个女人在喊。   先一步赶到此地的舒文站在最前面,试图让她平复下来:“没事儿,我们退后,我们退后,你待在那别动,好不好?”   这话温和平缓,令原本情绪激动的女子慢慢安静了下来。   这时,郁春明才看到,那不止是个女子,还是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女子。   北国边境的深秋天里,零摄氏度的寒风中,一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女子正坐在桥墩子上,双目无神地盯着脚下向远方流淌的冰凉河水。   没人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但当郁春明对上那双无望的眼睛时,他忽然庆幸,此刻站在这里的人,不是关尧。   “都往后窜一窜。”李小田挥赶起围观的群众,“别搁这儿看热闹了,该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这时,后面有人叫道:“她家里来人了!”   说着话,一个中年男子已着急忙慌地挤了过来,他穿得单薄,一看便知是刚一收到消息就出了门。   “你是她啥人?”郁春明问道。   这男子双眼通红,声音发颤:“老闺女,那是我家老闺女……”   舒文见此,立即扬声冲那坐在桥墩子上的年轻女人叫道:“丫头你快看看,你爸爸都来了!”   这时,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惊吓,原本趴在母亲怀里酣睡的婴儿忽然醒了,“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站在岸上的中年男人也跟着抹起了眼泪:“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都怪我早上说话说重了,这可咋办?警察同志,这可咋办?”   郁春明皱了皱眉:“你家女婿人呢?”   “女婿……”当事人的父亲神色一暗,小声说道,“在外地呢。”   “啥玩意儿在外地呢?出这么大事儿赶紧喊回来啊!”李小田撸了撸袖子,指挥郁春明道,“赶紧整条船去,她身上都湿透了,再不拉起来,过会儿人就该冻出问题了。”   正巧说着话,消防也赶到了近前,郁春明和李小田不敢再耽搁下去了,两人一起绕去杨桥另一侧,跟着消防一起给皮划子充气、绑绳,准备从那女子的背后过去,把人救下。   远远地看着舒文在前面苦口婆心,李小田直摇头:“还抱着个孩子,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孩子想想。”   郁春明没接这话,他莫名说道:“扎木儿太冷了,冬天的时候出太阳的日子又短,人的精神就容易出现问题。”   李小田眼睛一斜:“这叫啥话?那我咋不出问题呢?”   郁春明把救生衣丢到了他的怀里,然后越过这人上了皮划子:“一会儿得小心那个孩子,万一一个不留神,她脱手了,那就麻烦了。”   宁聂里齐河的河岔子水流不算急,但表面之下暗流众多,大人还好,就算落水了,起码能挣扎几下。可那年轻女子怀里的婴儿看起来还不到半岁,若是就这么掉下去了,河水冰凉,谁能保证安全?   一行人都忧心忡忡,好不容易等消防将绳子固定好,皮划子下了水,这才慢慢地向河中心的桥墩子驶去。   杨桥上,还有两个消防准备挂着安全绳降下,以备不时之需。   但就在这看似准备万全的时刻,那女子的精神突然崩溃了。   “我说了我要离婚,你为啥不让我离?”她哭着叫道。   站在岸上的父亲急得直跺脚:“离!咋不让你离,你坐那别动,好好待着,等回来了,你要干啥就干啥!”   年轻的母亲充耳不闻,她眼神空洞地看着窝在自己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喃喃自语道:“你咋长这么丑呢?你为啥一直哭呢?我带着你一起死,可就算是解脱了。”   皮划子已经离得很近了,坐在最前面的李小田把这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顿时一阵毛骨悚然,脱口就说:“这叫啥话?好歹也是当妈的,那不是你孩子吗?”   这话让坐在桥墩子上的女人一惊,身体猛地颤抖了起来。   “李小田!”郁春明一把拉开他,起身上前就要越过皮划子和桥墩中间的那片河面,去抓这几乎要跌入水中的女人。   她是赤着脚从浅滩处一路淌着水过来的,在涨水并被人发现前,已不知在这桥墩子上坐了多久。此时,她浑身冰凉,没在河水里的双脚早就冻得青紫,怀里的婴孩也哭声减弱,若是再不把人拉上去,恐怕就要母子俱亡了。   可很显然,这位年轻的母亲一点也不想活,她见郁春明要伸手来抓自己,当即往下一沉,抱着孩子摔进了河水之中。   扑通!就是一声巨响。   “闺女啊!”站在岸上的父亲失声大叫。   而就是这时,郁春明看准了机会,他一手拉着皮划子上的握把,一手探出,精准地抓住了那女子的胳膊。   可绝境中的人力气极大,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死,竟在水里挣动了起来。这一挣动不好,直接把郁春明也拉进了水里。   扑通!又是一声巨响。   李小田低骂一声,跟着消防一个跃步上前,跳到了桥墩子上,弯腰把那呛了好几口水的孩子捞了上来。而另一边,郁春明已快要被不断挣动的女人拖进水底里了。   “快,快把他俩拉起来!”李小田吼道。   郁春明在东北生活了三十多年,无数个冰天雪地让他早已适应了这样的气候,可是当跌入水中、当冰冷的河水灌入鼻腔时,他才算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切骨之寒。   “你知道那水里有多冷吗?”许多许多年前,江敏曾坐在家里暖气片下的小板凳上,抽着烟问道。   她喝得有些醉了,俏丽的脸颊上映晕出两团粉红,看起来漂亮极了。   可她身下那刚挨过一顿毒打的孩子却觉得这张脸实在可怖,他不敢抬头,只敢抱着双膝缩在江敏腿边,愣愣地盯着脚下那片乌糟糟的地砖。   很快,江敏抽完了这支烟,她像唱歌似的,悠扬说道:“跌进九月末的河水,就像是有一万根针扎在身上,那么冷,那么疼,可你居然……”   这话江敏没有说完,她静静地看着缩成一团的男孩,轻笑了一声:“去,再去给我开瓶酒来。”   “咳咳咳!”直到被李小田和消防合力拉上皮划子后,郁春明的脑海中依旧回荡着这些话。   哪怕只是刚刚那短暂的半分钟,他仍是冻得脸色青白、浑身战栗,胸口好像被塞满了碎冰渣一般,又冷又疼。   有人把他已被浸湿的警服棉衣扒下,又有人往他的身上披了一条毯子,可热气仿佛彻底消散了,怎么都聚不起来。   “咳咳!”等上了岸,郁春明还是止不住地咳嗽。   李小田太阳穴直跳,他从警车后备箱中翻出了一瓶水,递到近前:“漱,漱漱口。”   郁春明没接,忍着胸口泛起疼意,在众人面前质问道:“你刚刚当着人家的面,说的是啥话?”   李小田一愣:“我说啥了?”   “你说你说啥了?”郁春明骂道,“你脑子被狗啃了吗?她都已经要去死了,你还在问她是不是个当妈的,李小田,你做了一、二十年的警察,就是这样处理工作的?”   这话引得本已散去的围观群众纷纷侧目,原本正要陪同自杀女子上救护车去医院的舒文也赶到了近前,她拉了一把郁春明,小声说:“有啥事儿回所里再讲。”   可郁春明偏不,他偏要在大庭广众之前把气撒了,只见这其实已经被冻得有些站不住的人指着李小田道:“她要是死在河里了,你该咋办?”   李小田这时才反应过劲儿来,他恼火道:“还轮到你来指挥我了?郁春明,我之前不说不代表我对你这个人没意见,你少仗着自己那点关系在我面前摆谱!”   “行了!”舒文忍无可忍,出言呵道,“都给我回去再说。”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已濒临失温昏厥的女子和婴儿被送去了医院,宁聂里齐河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但林场派出所就热闹了,怄了一肚子气的李小田刚一走进大门,还没来得及上楼,就扬声大骂:“郁春明,从你来这儿第一天起,老子就看不惯你。要我说,张所让你辞职真是一点都没错!”   郁春明沉着脸往里走,看样子已不想再和他纠缠。   但李小田这个极其要脸面的老爷们儿不依不饶了起来,他一把拽住郁春明,指着他鼻子就道:“你不是横吗?不是爱当着外人的面横吗?现在你再给我横一个试试!”   郁春明不耐烦道:“松手。”   “不松咋的,还想揍我啊?”李小田挑衅起来。   他敢挑衅,抱的是郁春明绝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揍他的自信,可没想到的是,郁春明这人,从不按常理出牌。   于是,再一次,众目睽睽之下,李小田得到了一个正好挥在下巴上的拳头。   他后退了几步,不可思议地看着郁春明:“你小子居然……”   郁春明冷眼瞧他,打完就走。   但下一刻,李小田一个夺步,上去揪住他的肩膀当即就是一拳,打得郁春明一趔趄,差点把要去补办身份证的大爷撞倒。   “都发啥疯呢?”副所长王尊终于赶在酿成大祸前,来到大厅,隔开了两人。   李小田还要再打,方旺及时拉住了他:“行行好,行行好,别让人民群众看乐子。”   “行啥好?”李小田大叫,“这不是他当着人民群众的面训我的时候了?”   “你给我闭嘴!”王尊怒道,他抬手一指斗鸡似的李小田,又一指冷脸站在一旁的郁春明,“把这俩人给我关禁闭室去。”   就这样,刚复职不到一天,检讨书还没来得及上交给所长的郁春明,踏进了林场派出所那间已有多年未曾启用过的禁闭室。他穿着冰凉的、还浸着水的衣服,坐在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打着抖。   没过多久,闻讯赶来的孟长青敲开了禁闭室的门,他小声道:“郁警官,舒文姐说你衣服是湿的,我给你带了身干净的。”   说完,他又拎出了一个保温桶,放在了一旁的凳子上:“还有食堂的苞米碴子粥,你多喝点,暖一暖。”   郁春明接过衣服,道了谢,并嘱咐道:“别给你师父讲今天这事儿。”   孟长青怔了怔,旋即一笑:“郁警官放心,我肯定不会说的。”   郁春明勉强扯了下嘴角,露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不过,早在许下这个诺言前,天生就是个大漏勺的孟长青已经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关尧,只是关尧此时正在市分局里焦头烂额,压根没时间去看一眼自己那滴滴作响的手机。   方才在会议唯一的间歇里,韩忱见缝插针地问了句:“春明这几天还好吗?”   关尧的眼睛没离开那菲送来的痕迹检测报告,他随口回答:“挺好的。”   韩忱目光闪了闪:“我前两天听说,他病了?”   “啊,是,是病了来着,”关尧一清嗓子,把报告还给了那菲,“新的结果没错,打斗发生时,现场肯定还有第三人。”   这话打了岔,韩忱就不好再问了,他讪讪地看着那菲在一旁讲解道:“其实最开始,我第一次勘查现场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那时没有确凿证据。没想到在郁副厅长命令重新勘查之后,省厅来的专家竟然能找到这个印在一楼门洞外的胶鞋脚印。这个脚印如今已经鉴定完毕,不属于三矿家属院中的任何一个住户。而张大爷曾说,他的租客,也就是参与打斗的其中一人脚上穿的是运动鞋,你们前去追捕时也看到了。同时,根据我们在驾校休息室外提取的脚印来看,可能参与打斗的另一人穿的应该是皮鞋,张大爷也证实了这一点。加上之前我所做的血迹分布鉴定和地面痕迹鉴定判断,这个陌生的脚印,有很大概率,就是第三人的。”   说完,那菲叹了口气:“只是很可惜,在当前我们已经筛查完的监控中,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关尧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今天去千金坪看李英,他那边有什么问题吗?”韩忱问道。   关尧一抬眉,深吸了一口气:“李英那边……还真有点问题,不过,就目前来看,他的问题好像跟咱们的案子衔接不上。” 第34章   李英手里很可能有枪,而且,很可能是自制改装的土枪。虽然这对于住在金阿林山地区的猎户来说不算稀奇,但放在李英这么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头身上,总有种格格不入之感。   “或许是我多想了,那截枪管真的只是他从山里猎户那儿收来的。”关尧说道,“但如果不是呢?如果那截枪管是他买来的,并且家里存有大量弹药呢?”   韩忱摇了摇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就算是可能性不大,也不能排除可能性。”关尧说道,“李英看样子可不像是能用得了这种后坐力极强的土枪的人。”   那菲在一旁说道:“我印象里,李英有个儿子?”   “对,他是有个儿子。”关尧回答,“我记得叫……李且。李英当年进去蹲号子之后,爹娘媳妇都死了,儿子也没在扎木儿待,去外边打工了。”   “达木旗,”韩忱接道,“这个李且是在达木旗打的工,有色冶炼在那边开矿,李且是个外包的工人,上次回来之后,我具体查了查。”   关尧看着那菲从系统中调出的李且照片和身份信息,半晌没言语。   “有啥问题吗?”那菲不解。   关尧“嘶”了一声:“我七、八岁那年,李且回过一次扎木儿,我咋记得,他不长这样啊。”   “七、八岁,”韩忱一笑,“关警官七、八岁时的记忆,哪能当证据?”   关尧也没多说,他只是补充了一句:“当时回来的李且五大三粗,个高体壮,这照片上的人看着还挺文弱,也兴许是这么多年,他长变样了。”   几人没再对此多想,同时也难以抉择出该怎么处理李英很有可能持枪这事。毕竟已经打草惊蛇,不管此人是不是真无辜,他们都不太可能从李英的家中找出真正有用的证据了。   “只能先按兵不动。”在得知相关情况后,专案组组长梁崇说道,“现在贸然去打探,先不说能查到啥东西,就说这人会不会应激行事,都不能保证,当然,也不可掉以轻心。让林场所每天派两个人,在千金坪外面摸一圈,争取大雪封山前,把李英的情况弄清楚。正好,今晚郁副厅长回松兰,在他走之前,我把这件事汇报一下。等过两天,松兰市局的王队长来顶了我的班之后,由他主理这些案子,你们再讨论下一步动向。”   “是。”关尧应道。   他翻出手机就要去联系副所长王尊,但也正是这时,忙了一下午的人方才看到孟长青发来的一长串消息。   而眼下,天都已经黑透了。   “郁春明呢?”走进林场派出所,关尧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郁春明去哪儿了。   孟长青赶紧迎上前回答:“还在禁闭室呢。”   关尧脚步一刹,掉头就往禁闭室走。   孟长青追在他身后,急火火地解释道:“师父你别担心,舒文姐说没啥大事,小田哥都放出来了,他应该也……”   “为啥李小田先放出来了?”关尧凛声问道。   孟长青愣了愣,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话,他只好说:“小田哥……可能问题不大。”   关尧沉着脸,快步走到了禁闭室前。他一声不吭地拽过钥匙打开锁,刚一踏进屋,就开口问道:“你这人到底是咋回事?”   郁春明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环抱着双臂,塌着肩,无精打采地盯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公安民警基本行为规范》。当听到关尧的声音时,这人才稍稍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口。   “你这一天不惹事就闹挺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关尧训斥道。   郁春明张了张嘴,半晌没答话,许久过后,才轻轻地回了一句:“抱歉。”   “抱歉……”关尧被他气笑了,“你除了抱歉还会说啥?”   他大步走上前,把还装在自己怀里的检讨书往郁春明面前一扔:“你自己端端正正地给我再写一遍。”   郁春明没答话,始终低着头,也不清楚他到底听没听明白。   关尧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登时恼怒起来,他叫道:“你是聋了吗?”   郁春明缓缓抬起头,伸手拿过了那几张检讨书,然后,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的话:“抱歉。”   此时,关尧方才发现,郁春明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这人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如今简直是惨白至极,下嘴唇倒是鲜红——不知是被咬破了,还是干裂了渗出的血。   “你,你哪儿不舒服吗?”他吓了一跳。   郁春明摇摇头,看似还算正常,但声音已有些发虚,他说道:“有点胃疼,可能是冻得了,没事。”   “你吃没吃饭?”关尧的语气瞬间缓和了下来,他回头瞪了一眼杵在门边的孟长青,“晚上饭送了吗?”   孟长青急忙点头:“我送了,可是,可是郁警官说他不饿,我下午送来的苞米碴子粥他也没喝。”   关尧存了口气,弯腰去扶郁春明:“走走走,上个暖和的地儿坐着。”   可不扶还好,一扶关尧才察觉,这人的身上竟然滚烫。   “郁春明?”关尧心底一惊,伸手摸向他的额头,果不其然,也是一片滚烫。   “去,你去开车。”关尧的声音开始有些发颤了,他指使孟长青道,“赶紧,别站在这儿下神了!”   然而,明显烧迷糊了的郁春明还在坚称自己没事:“我就是有点冷……张所还没叫我上去呢……”   “上个屁!”关尧拽过这人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准备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前天在医院,你妈跟我说你身上旧伤多,烧得高了会出问题!”   “我哪个妈?”郁春明一脸迷茫。   他已经有些站不起来了,整个身子发沉地陷在椅子里,关尧费了半天劲,才把这虽然瘦削但个子和自己相差无几的人扛到背上。   出门时,两人谁也没注意到,郁春明那摆在桌上的手机忽地震动了起来。   这夜小雪,门外路滑,好在是孟长青办事靠谱,等关尧背着郁春明出来,他已经发动好了车子等在门口了。   关尧把郁春明塞上车,又脱下外套搭在他身上:“咋又突然烧起来了呢?”   孟长青坐在前面,小声回答:“今天中午,郁警官和小田哥出警,为了捞掉到水里的群众,郁警官自己也摔进去了。他回来的时候,身上衣服都冻硬了。”   “掉水里了?啥水里?”关尧一时脑筋不转。   “就是那边杨桥底下的宁聂里齐河,这天儿掉水了,可不得冻出毛病吗?”孟长青说道,“我之前问郁警官是不是不舒服,他没说啊……”   关尧的心往下一沉,侧身去再去摸郁春明的额头。眼下,这人已经昏昏沉沉地阖上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侧歪去。   “春明?”关尧忍不住叫道。   但来势汹汹的高烧让郁春明根本没有精力回答任何话,在听到这声呼唤后,他仅仅只是动了动眼皮,然后用气声吐出了几个关尧压根听不清的字。   十分钟后,扎木儿市医到了。   上赶着下车帮忙的孟长青还没来得及伸手,就见自己师父双臂一发力,把已烧晕过去的郁春明从后座中抱了出来。   “去挂号。”关尧命令道。   孟长青跑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一路气喘吁吁地挂号、缴费,然后跟关尧一起扶着站都站不稳的人抽血化验。   等忙完一众事宜,郁春明终于能安安生生地躺在床上输液时,已经是半夜两点了。   “师父,”在安顿好屋里的人后,孟长青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轻声细气地问向正在聚精会神看化验单的关尧,“刚你跟人家医生说,郁警官身体里有没取出来的爆炸碎片是啥意思啊?”   关尧摸了摸鼻子,欲言又止。   孟长青止不住好奇:“郁警官从前,受过很严重的伤吗?”   关尧含糊地应道:“是,他受过伤。”   “因为啥啊?”孟长青追问。   “因为啥跟你有关吗?当包打听呢?”关尧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回家去吧,明天给你放半天假。”   孟长青立刻被放假吸引去了注意力,不再探究郁春明的秘密了。临走前,他好心说道:“师父,我明早再来。”   看着这小孩走了,关尧方才长出一口气。他往后一靠,仰着脸望着头顶的白炽灯有些发怔。   郁春明是因为什么受的伤?   汪梦那日曾一五一十地告诉过他。   “是爆炸。”就站在这条走廊上,那个看起来严肃又冷厉的女教授说道,“去年六月份,在松兰,他因为一场爆炸受了重伤,当时一枚爆速飞行的碎片擦过后颈,伤到了左耳耳蜗,他差一点就失去了一侧听力。而且,直到现在,依旧有几枚爆炸碎片留在身体里没有取出。这些伤对神经的影响很大,他其实已经不适合再留在警队了。”   当时的话回响在关尧的脑海里,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之前大放厥词的李小田,那人说:“郁春明在查案过程中,明知现场有爆炸的风险,却非但不领人离开,还执意要留在那里取证,最后直接导致人员牺牲。”   明知现场有爆炸的风险……   非但不领人离开,还执意要留在那里取证……   最后直接导致人员牺牲。   这些话像一把锤子,咚咚地敲在关尧的心弦上。   他没有去问汪梦李小田所说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因为他莫名相信,郁春明一定会在某一日亲口将真相告诉自己。   咣当!屋内一声轻响打断了关尧的思绪,他一惊,急忙起身推门进病房。   郁春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正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但又因高烧烧得虚软,以致整个人伏在床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关尧不得不张开双臂把人弄到床上,幸好如今都扎留置针,他再怎么扑腾也不会跑血。   但谁知郁春明不乐意起来,他试图推开关尧:“你别动我。”   关尧无奈:“我不动你,然后让你坐在地上吗?”   郁春明的目光仍是散的,但因温度降下了一些,所以意识回笼不少,他叹气道:“我要上厕所。”   关尧大大方方地弯下腰,就要去抓郁春明的肩膀和腿窝,准备像之前一样把人打横抱起来:“没事,我帮你。”   结果清醒中的郁春明一躲,警惕地看着他:“你帮我干啥?”   关尧面色如常:“我帮你上厕所啊。”   郁春明挥开了他的手:“我不用你帮忙。”   “你不用我帮忙,你自己去。”关尧气结,“我说郁警官啊,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啥模样,你自己去,万一再摔茅坑里起不来了,那咋办?”   郁春明仍旧僵持着不肯让他碰。   关尧被磨得没了脾气,只得好声劝道:“咱俩都是大老爷们,你怕啥呢?咱还天天搁警队的大澡堂子里洗澡呢,下回我给你搓搓背,你就不害臊了。”   “我不害臊,”郁春明一动不动地盯着关尧那张因连续两日没睡好而有些憔悴的脸,他一句一顿道,“我喜欢男人,你知道吗?”   关尧一滞,以为自己听错了:“啥?”   “我喜欢男人,你知道吗?”郁春明重复了一遍。   关尧一脸空白。   毕竟,郁春明的语气过于稀松平常,他就好像是在说“我不吃芹菜”一样,给关尧讲了一件小小不言的琐事。   只不过,这回他说的是:“我喜欢男人。”   于是,在将此话颠三倒四地想了五遍,终于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后,关尧像是拿了块滚烫的山芋般,缩回了双手。   他直愣愣地站着,有些无措,又有些茫然恍惚。   而郁春明则趁着这个时候扶着床头柜,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捂了捂仍在隐隐作痛的胃,然后冲关尧摆了摆手:“让让,别挡道。”   关尧立刻一下弹开半里地,为郁春明让出了一块足以打套军体拳的空地。   不过,相较于这人,刚刚吐露了一个惊天大秘密的郁春明就显得平静多了,他扶着输液架,慢腾腾地挪去了卫生间,然后又慢腾腾地挪了回来。   直到他重新躺上床,忍着因为高烧和并不剧烈的运动而带来的心悸和头晕时,关尧还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似的看着某个角落。   “你今晚也要在这里陪我吗?”郁春明问道。   关尧不说话。   “你回家吧。”郁春明说,“我一般不用陪床,以前都是我一个人,没事的。”   这话让关尧缓慢地醒了过来,他尴尬地轻咳了几声,上前走近了两步:“你还有个结果没出,我,我留在这……”   “不用了,你回去吧。”郁春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侧目看了看床头柜,“还有我的手机,是不是落到所里了?你帮我拿过来吧,下午有人给我发消息来着。”   “哦,好,好……”关尧机械地应下了郁春明的要求,随后便如他所愿,转身走出了病房。   如果旁人来看,必会认为这位关警官大概是个游魂,他呆滞又空洞,失神又失措,不管往哪里走,似乎都是在凭借本能行事。   因此,一直等到回了家,坐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看到他专门为郁春明过两日的“借宿”而购买的日用品时,关尧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刚那人到底给他说了个什么事儿? 第35章   扎木儿是个小城,谁家闹出个什么乱子,几乎住在这里的人都清楚。   关尧就记得,十几年前,在他还没退伍时,有次回家探亲,奶奶曾给他说过一事儿,讲的就是8区那边的一个“同性恋”。   当然,说是同性恋,其实谁也不清楚那人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毕竟,在关尧奶奶的嘴里,那人被统一归类为一种:娘娘腔。   “穿得像个大姑娘,”当时,关尧奶奶撇着嘴说道,“我前天儿离远了看了一眼,哎呀嘛,简直了,一米八几的个子,居然穿个小裙儿,像啥样子。”   “男的穿裙子?”关尧诧异。   “对啊,男的!”关尧奶奶站在厨房,一边颠锅一边说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儿?”   “谁家的啊?”关尧问道。   “你刘叔家的侄子。”关尧奶奶啧声连叹,“那小子小时候看着挺正常的,也不知道长大了咋回事,出去上两年学,回来就成这样了。你是不清楚,人家都说他是同性恋呢!”   “同性恋?就是喜欢男人?”关尧从小成长环境简单,进了部队更简单,同性恋对于他来说,简直比太阳离得还远。   关尧奶奶“哼”了一声,说道:“你看他那模样,不喜欢男人能打扮成大姑娘吗?”   关尧支着脑袋想了半天,最终认同了奶奶的看法。   于是,喜欢男人的人,就这么在他心里和那位“刘叔家的侄子”划上了等号。   ——可郁春明呢?   郁春明是个长得相当不错的男人,关尧必须得承认。但长得好,怎么能等同于同性恋呢?   他个子那么高,抬腿踹人一脚能把人肋骨打折,他也不爱涂脂抹粉,更不爱穿得像个大姑娘,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甚至在关尧的心里,他是个比孟长青、方旺这类磨磨蹭蹭、忸忸怩怩的男人还男人的男人。   这么个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呢?   关尧百思不得其解。   他坐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也正是这时,他缓慢地反应了过来:自己怎么能把郁春明一个人留在医院呢?   当然,躺在病房里的郁春明并没有心思去深究关尧在听完那句话后,会做怎样的感想、会如何应对,他眼下浑身疼得难受,胸口也仿佛是被人扎了把刀子,这刀子时不时还会搅动几下。   睡睡醒醒数次,天微亮时,他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打开了房灯。   “醒了?”这时,床对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没有汪梦,自然无人给他安排单人病房,但扎木儿市医冷清,住院部本就没多少人,直到关尧离开,屋里还是只有他一个。   那方才说话的是谁?   难不成,在他睡着之后,又有新的病号进来了?   郁春明刚打开灯,眼睛还不适应,只模糊地看到了一个人影走到自己面前,并替他调暗了光线。   啪嗒!同时,这人把一部手机放到了枕边。   “给你发消息不回,打你电话也不接,春明啊,你是还在恨我?还是在折磨你自己?”这人轻声问道。   此时,郁春明才看清,站在自己身前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师父,松兰市局刑侦支队队长,王臻。   按照计划,王臻本应坐头一晚的火车,第二天中午再抵达扎木儿,可他前一天给郁春明发了一下午的消息,又打了一晚上的电话,全都没有回信。最后,这人实在沉不住气了,直接改买机票飞长连,连夜赶到了扎木儿。   “我去你们所里找你,没找着人,只找着了你的手机,啊,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你放在禁闭室里的手机。”王臻拉过凳子,笑吟吟地坐到了床边,还伸了个大拇指,“你小子可真能耐,在我手底下干了小十年,也没进过一次禁闭室,来扎木儿不过几个月,就被记了大处分,厉害啊!”   郁春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师父,语气漠然地回敬道:“我在您手底下干小十年,虽然没进过一次禁闭室,但却差点上法庭,这样一看,还是您老人家厉害些。”   王臻笑容一僵,随后愉快地回答:“你说说你,干嘛非得逞这口舌之快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划不来。”   郁春明扫了这人一眼,懒得再回话,索性脑袋一偏,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王臻却相当话稠,他觍着一张笑脸凑到近前,絮絮叨叨起来:“你这咋又病了呢?来扎木儿之前就病了个把月,我让你不要来,你非要来。我给你讲,等再过一个月,扎木儿就该冷得跟冰窟窿似的了,人压根不能在外头待。南方人都嫌咱松兰冷,扎木儿可是比松兰还冷的地儿……”   “我在扎木儿长大,我比你清楚。”郁春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喋喋不休的王臻。   王臻见他肯说话了,不由一乐:“哎哟,我还以为你伤到嗓子了呢,连句话都不愿意赏我听听。”   郁春明皱着眉,只恨自己不能一巴掌呼到这人的脸上让他闭嘴。   王臻继续道:“你看看现在,你身边也没个人照顾,要是留在松兰多好,我和汪老师还能给你端个茶,倒个水……”   “有人照顾我。”郁春明生硬地说道。   “有人?哪儿有人?”王臻立刻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这屋子里除了我,还有其他人?”   “我……”   郁春明正想解释,但谁知就在这时,病房门忽然“吱呀”一响,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郁春明,我给你买了个……”关尧的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一双直勾勾的眼睛。   王臻坐在椅子上,架着膀子翘着腿,像那县衙里的官老爷审犯人一样,把关尧上上下下又下下上上地审视了足足三遍,随后貌似彬彬有礼地问道:“这位是……”   “我领导,叫……”   “关尧,”拎了一个保温桶、两个热水袋以及一件加厚棉服的人艰难地腾出了一只手,给“亲切”的王臻王队长打了个招呼,“我是他单位的朋友。”   这个回答让郁春明眉梢一动。   王臻立刻拉长了声调“哦”道:“单位的朋友啊!我记得你,你是之前接我电话的那个。”   接他电话?关尧接过不少人电话,他只能呵呵一笑,也不清楚这位身材壮实、皮肤黝黑,下巴上还长着一颗标准的“媒婆痣”,看起来有些四六不着的老登徒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打过电话,又为何会在天刚亮时就出现在郁春明的病房里,并摆出一副主人翁的模样来。   “这是我师父,”有人不情不愿地介绍道,“松兰市局刑侦支队的队长,王臻。”   “你好你好!”王臻热情地向关尧伸出了手。   这下,刚刚还在心里暗称“老登徒子”的关尧赶紧放下东西,握住了王臻的手:“原来是王队长,我还以为您今天中午才会……”   “我本来是要今天中午才到的,”王臻一乐,“但谁知道这小子不给我省心,天天给贵所捅娄子,真是不好意思了。”   “没有没有。”关尧僵笑着回答。   王臻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媒婆痣”,视线扫过关尧放在一边的东西,眼神立马揶揄起来:“平时,小关警官挺照顾我们春明呢?”   关尧八百年没被人喊过“小关”了,顿时有些局促,他笑了两声,又后退两步,跟王臻拉开了一定的距离:“都是警队的同志,互相照顾,应该的。”   靠在床头的郁春明又不声不响地眉梢一动。   他以为关尧今天不会来了,起码,不会这么早来,毕竟他走时跟丢了魂儿似的,一时半刻,能缓得过来吗?   但眼下,此人看起来不光缓过来了,而且,还用了某种郁春明难以揣度的理论说服了自己,继续心安理得地当“朋友”。   ——也可能不那么心安理得。   不过,无论如何,他现在看起来正常极了,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起码表面如此。   王臻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了许多古怪的想法,他兴致勃勃地看了看郁春明,又兴致勃勃地看了看关尧,然后“嘶”了一声:“春明啊,你这才来几个月,就已经找到……”   “王队长。”郁春明再一次忍无可忍。   关尧没听明白:“找到啥了?”   王臻一笑:“找到朋友了呗。”   他非常不给自家徒弟留面子地说道:“小关警官你是不清楚,我们春明儿啊,那倔驴脾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就不小心骂过他一次,他恨我恨到现在。我给你讲,他这人怪毛病可多了,你平时……”   “王队长,你是来扎木儿出差的,还是来扎木儿拿嘴皮子拌菜的?人家市分局通宵办案,你赶紧去搭把手吧。”郁春明打了一夜点滴,此时高烧已退,脑子清醒得要命,他一听到王臻开口说话,就开始新伤旧病到处都疼,只想赶紧把人轰走。   但王臻还就是不走了,他往凳子上一坐,泰然自若:“按理说,我应该今天中午到的,那么下午才能开展工作,不着急。”   “那你别在我面前晃悠,我眼晕。”郁春明烦躁道。   兴许是终于心软决定放过他那还在病中的徒弟,王臻站起身长叹一声:“行吧行吧,我走还不行吗?”   说完,他弯腰拎起了自己出差随身的手提包,犹豫了一下,又冲关尧一笑:“小关警官送送我?”   “哎,是。”关尧无法回绝。   “不许送。”郁春明喝令道。   按理说,关尧作为领导,而且已经“领导”了很多年,眼下根本不会听从郁春明的话,但不知怎么,那话的话音还没落地,关尧就已站定不动了。   王臻一诧,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郁春明。   这时,关尧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不对劲,他赶忙上前接过王臻手里的包,客气道:“王队长,这会儿还早,车不好打,您要去哪儿,我开车送您。”   王臻干笑两声,朝郁春明一摆手:“师父下班儿了再来看你。”   说完,又向关尧亲切一笑:“走,小关警官。”   这是关尧第一次见到王臻,但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人。早在他第一年退伍到林场派出所时,就远远地风闻了这人的故事。   王臻有个绰号,叫“老黑鬼”,据说,是因为他长得黑、下手黑,为人鬼。   怎么鬼了?当时的林场派出所所长给关尧讲过王臻在“严打”那几年卧底黑社会组织的三两事,这些事,件件像神话传奇一般,甚至有此人曾被黑老大注射毒品但不上瘾的“都市传说”,也有此人混迹底层最终自己坐上大头目的类似“网络文学”。   故事玄乎其玄,王臻也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他像位“超能警察”一样,存在于不少人的心里。   不过,传说终究是传说,王臻如今活生生地站在关尧面前,曾经的传说立刻便化成了一堆泡影。   “我听说过你。”等走出病房,下了楼,方才在郁春明面前油腔滑调的王臻忽然声音沉了下来,他瞥了一眼关尧,不冷不热道,“林场派出所的执法办案队队长是吧?等你们张所退了之后,你就是副所了。”   “王队长,我……”   “不不不,不用谦虚。”王臻一摆手,“你原来是边防52团的吧,立过功,当初退伍给安排工作,送地方的时候,你首长本来要把你塞到我这儿的,我都答应收了,结果你不肯来。”   “我……”关尧话头一卡,他知道,确有其事。   十来年前他不顾组织反对,硬要退伍,部队的老首长专门嘱咐过,要送他回地方上最好的单位,原本定的就是松兰市局刑侦支队,结果最后不知怎么,竟去了最偏远的扎木儿。   王臻记性好,见过的人看过的事,一个都忘不了,之前接关尧电话时他就想起来了,这人便是当年那个差点就要去做自己属下的退伍兵。   “所以,为啥不肯来啊?”王臻问道。   关尧扯了扯嘴角,随口寻了个答案:“家里有事儿。”   “哦,家里有事儿。”王臻一点头,然后,非常冷不丁地问道,“那现在呢?还有事儿吗?”   “啥?”关尧一怔。   王臻一拍他肩膀:“问你现在家里还有事儿吗?没事儿的话,愿不愿意到我那儿去?”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重大了,关尧一时半刻,根本给不出一个答案。   他先是吃惊,随后惶恐,最后又有些疑惑:“王队长,我,我就是个……”   “就是那个52团开枪击毙了越境逃犯的神枪手,还帮助我们抓获了一个窜逃了十年之久的毒品走私犯,你拿过集体一等功一个,个人二等功三个,听说当年还是全军五十公里越野第一,跟人家中央的大领导握过手呢。”王臻站定,转身笑吟吟地看着关尧,“咋就……心甘情愿待在扎木儿,当个小所长呢?”   关尧不说话了。   “行吧,我也不求你现在回答,”王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爽朗一笑,“等这个案子结束了,你再给我答复也不迟。不过啊,春明和韩忱那俩小子走了之后,我那实在缺人,所以我真诚地邀请你,来做我的兵。”   “那郁春明为啥不行?”关尧仿佛不懂人情世故般,问出了一个不尴不尬的问题。   但王臻神色如常,他“啧”了两声,非常委婉地回答:“他不是身体不好吗?留在我那,不合适。”   “他留在扎木儿也不合适,这地方天太冷,他一冬天不知得病多少回。”关尧眉心微皱,“他申请调来扎木儿的时候,王队长您为啥不拦着?”   “我拦着?”王臻像是听了个笑话,他惊奇道,“你还不了解郁春明吗?他想干的事儿,可不是我能拦住的。而且……他也回不去了。”   关尧沉默了。   王臻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跟他,有种奇怪的缘分。”   “奇怪的缘分?”关尧不解。   王臻笑了笑,回答:“当年,如果你退伍去了我们那,把名额占了,大概就轮不到郁春明来做我徒弟了。” 第36章   关尧送走王臻,回到病房时,郁春明正抱着他刚送来的热水袋坐在床边翻动那件搭在椅子背上的棉服。   “这是你的衣服吗?”郁春明问道。   关尧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接着往下说:“也太难看了吧。”   “咋难看了?”关尧不悦,“保暖最重要,你要是上外面那走廊,都给我穿着。”   郁春明没说话,颇有些嫌弃地把棉服丢到了一边。   关尧觑了一眼他的神情,忽然有些心虚,这心虚来得无缘无故,以致开口的话都声量小了不少。   “那个……我把你师父送去招待所了。”他说道。   郁春明“嗯”了一声,看起来对此事毫不关心。   关尧走上前,下意识就想去摸一摸他额头的温度,可手抬了一半,不知怎么,又觉得不合适,于是,在郁春明的瞩目下,这人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   “你要干啥?”郁春明诧异。   关尧一清嗓子,眼神有些飘忽:“有个事儿,我觉得……得给你说一声。”   郁春明偏过头,看向他。   “你师父他……”关尧一顿,“他给我讲了一路,想让我去松兰刑侦支队,跟着他干。”   郁春明一怔,仰着脸,半晌没说话。   关尧拽了拽自己压根不不皱的衣服,又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领子,他说:“我觉得,你得知道这事儿,毕竟……”   “谢谢,”郁春明抬了下嘴角,“谢谢你把这件事告诉我。”   这话并没有让关尧神色自如起来,他坐在郁春明的面前,斟酌了许久,才说道:“我没答应呢。”   郁春明一挑眉:“你拒绝了?”   “也没有。”关尧抿了抿嘴,“他让我考虑考虑,以这个案子结案为期。如果我愿意去,明年四月份,系统会有个内部人员考察,到时候他就把我要走,如果我不愿意去……”   “那你就留在扎木儿,当林场派出所的副所长。”郁春明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然后继续做我的领导。”   关尧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你很乐意被我领导吗?”   “我不乐意被你领导吗?”郁春明反问。   两人这番话终于冲散了昨夜的尴尬,关尧心下忽地一松,他拿过保温桶,打开了盖子:“这是我在我家楼下早餐店买的黑米粥,放了点糖,下面还有俩包子,你多少吃点。”   郁春明没胃口,但还是接过了关尧递来的饭盒,他说道:“我想吃你做的鸡汤手擀面。”   “哎呀给你惯得,还点上菜了。”关尧笑了,“上午我上班,关宁在收拾行李,她那集训今晚集合出发,家里没人给你炖鸡汤,你跟着我将就吃食堂吧。”   郁春明闷闷不乐地咬了一口包子。   关尧接着道:“另外,你还有仨检查没做,起码今天给我老实待在医院里,少到处乱窜。”   郁春明皱眉:“啥检查啊?我都退烧了。”   “你前天出院的时候也退烧了,结果呢?”关尧质问道。   “那是我不小心……”   “不小心掉水沟里了。”关尧一边给他剥鸡蛋,一边接话,“郁警官,你可真能耐,捞个人能自己掉水沟里头去。”   郁春明忍不住叫道:“那能怪我吗?明明是李小田的问题,如果不是他嘴没把门,刺激到了当事人,我能……”   “你少怨这个怨那个的,如果是李小田的问题,张所昨天能先把他放出来吗?”关尧并不了解情况。   这话直接说得郁春明把饭盒一丢,他冷着脸道:“关尧,我当众责怪李小田处理事情不周,是我的问题。可如果不是他,当事人压根就不会受到刺激,也不会抱着孩子掉到水里。她刚刚生产完,孩子还那么小,如果呛了水出了问题,谁来负责?再者说,倘若当事人最后没有被救起来,这条人命又该谁负责?”   关尧皱了皱眉:“啥孩子?”   若非他和李小田当众“互殴”,弄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郁春明压根没想着让关尧知道这事儿。但现在,他一时情急,直接把现场状况讲了出来,如此,便不能不坦白了。   他缓声说道:“昨天中午那个在杨桥底下要跳河自杀的女当事人,是个刚生产完的母亲,精神状态不佳,人看着不咋清醒。李小田说了句责备她没当好母亲的话,把人刺激得失足落水,差点淹死。”   关尧的神色有些茫然,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李小田大概是之前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也不懂如何跟当事人好好沟通。他犯了错误,我指出错误,为啥成了我有问题?”郁春明自己把自己气得胸口翻腾,他紧喘了两声,接着说道,“如果最后处分只落在我一个人身上,那只能说,你们林场派出所的办事方式极度欠妥。”   关尧心里发闷:“是咱们林场派出所。”   郁春明目光一闪,不说话了。   “行了,你别跟我置气了,再多吃两口。”关尧试图把这件事含糊过去。   郁春明坐着没动。   关尧不得已,只好说道:“那我回去,把情况了解清楚,了解清楚了再给你一个满意的处理方案,咋样?”   郁春明沉默良久后,才给了个回答:“我没想要啥处理方案。”   关尧看向了他。   “我只是怕以后再出现这样的事儿。”郁春明轻声道。   这不是他第一次遇上此类情况,郁春明清晰地知道,那个名叫江敏的女人,也有一样的病。   在他印象里,江敏是个极其喜怒无常的女人,她时不时会对自己的孩子动辄打骂,时不时又会一个人坐在房间内痛哭流涕。   就在某年某月的某一段时间里,江敏曾每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旁人给她说话,她也不吱声,整个人就好像……死了一般地安静。   这是为什么?林场家属院里没人清楚,他们只知道江敏有病,至于有什么病,大家也不知道。   直到后来某天,住在楼下的邻居,王姨家的侄子,那个考去了松兰大医院精神科的大夫回来了,各位才从这位颇有学识的医生嘴里听到了一个过去闻所未闻的专业名词。   当时,江敏的两个儿子躲在客厅角落里,认真地听医生讲道:“发病原因有很多,或许是受了刺激,或许是遗传因素,也或许是女性产后激素失调并且始终没有得到治疗,最后发展得越来越严重。”   “还真是,”对江敏较为了解的王姨伸头看了一眼躺在房里的女人,“她啊,就是生完她家大儿子后,变神经的。”   谁是江敏的大儿子?躲在角落里的男孩没有出声。   “扎木儿天冷,冬季又长,人总是不见太阳,心理就会出现问题,要是再有点啥刺激,更容易选择轻生。”郁春明平静地说道。   关尧一言不发地听着。   “所以,李小田不懂,我有义务让他明白。”郁春明顿了顿,接着道,“当然,我清楚,他到现在也不明白。”   关尧无声地叹了口气:“别纠结了,我会给他说明白的。”   话虽这样讲,到底说不说得明白不在他,而在李小田。   这人在小县城里生长了三、四十年,满脑子都是老旧又保守的观念,他认定的事,哪能因为一、两句话就发生改变?   当天上午,原本抱着心平气和态度与他谈话的关尧,就先被他死不认错的样子弄出了一肚子的火。   “你少在这儿给我和稀泥,搞各打五十大板的决定,”李小田不仅不服,还理直气壮,“他郁春明仗着自己有点文化,仗着他爹是大领导,天天在我面前当大爷,我告诉你,我以后绝对不会再惯着他了。”   关尧沉着脸:“你把你刚才说的这段话给我重复一遍。”   李小田先是一瞪眼,而后又气短起来:“重,重复个屁,老子讲话只讲一遍。”   “你还敢在我面前自称‘老子’呢?”关尧抬腿一脚踹在了李小田的屁股蛋子上,“昨天张所居然先把你放出来了,他就应该让你在那禁闭室里待上一宿。”   “凭啥我待上一宿……”   “凭你在出警处理问题时出现重大失误!”关尧喝道,“给我站好,少歪七八扭得跟条长虫一样。”   “我……”   “我什么我?”关尧丝毫不给他留面子,“因为你的失误,导致当事人和咱们所的同志在这种天落水,郁春明至今还搁医院躺着,你居然敢跟我面前一蹦三尺高?”   不提郁春明还好,提了立马出问题。   李小田当即脸色就变了,他嚷嚷道:“郁春明躺医院里头跟我有啥关系?是他自己脆皮。咋的,要是他昨天呛死了,我还要哭着给他上坟呢?”   “你给我闭嘴!”关尧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原本缩在后面看戏的方旺也跟着一抖,只见这位极少在下属面前拿官架子的队长抬手指着李小田道,“你自己听听你刚说的是啥话?你自己再照照镜子,还有没有点人民警察的样子?李小田我告诉你,如果郁春明真因为你出啥事儿了,我现在压根就不会在这儿跟你好声好气地谈话,我直接给所长打报告,让你扒了警服回家反省去!”   “好声好气”一词让李小田目瞪口呆,他一脸讷然,难以相信竟能从这人的嘴里听到这种话。   “老关,”李小田错愕地看着关尧,“咱俩这么多年的兄弟,你咋能这样说?”   “我跟你谈公事,你跟我说兄弟?”关尧同样不能理解。   “咱俩认识一、二十年了,郁春明那小子才来多长时间?你不是讨厌他吗?你不是看不上他吗?你咋能为了他这样说我?”李小田在关尧压根想不到的地方钻起了牛角尖。   关尧身心俱疲:“我和你就事论事,你少拿这种话来压我。”   “我拿这种话来压你?”李小田冷笑起来,“你简直是倒打一耙!关尧,你不是让我把警服扒了回家反省吗?好,我这就把警服扒了回家反省去。”   说完,他把腰带一解,衣服一脱,扭脸就走。   看戏的方旺坐不住了,奔上前就拉他:“小田小田,你这是干啥呢?”   “我准备滚蛋了!”李小田对着关尧骂道,“我就是个瘪犊子玩意儿,我就是狗肉不上桌,行了吧?我滚蛋,行了吧?”   这一通驴唇不对马嘴的“谈话”结束,李小田没有领会半点关尧想要传达的精神,直接把人家的原意歪曲到了“他跟郁春明已穿进一条裤子”上,到最后,翘班回家了。   已临近退休的林场派出所所长张晖万没想到,在自己还有几个月即将光荣结束使命的当口上,居然能先出“大领导莅临视察后取消全所全年评奖评优资格”的丑事,然后再出“所内几员干将内讧闹着要辞职”的乱子。   顶着一头白发,张晖连声叹气,不知自己今年是撞了哪门子太岁。   至于郁春明,则对此事早有预感,他靠在床头,看着正在剥橘子的孟长青道:“你师父不会回去和李小田吵起来吧?”   孟长青大手一挥:“不能,他俩十几年的兄弟了。”   “那万一吵起来了呢?”郁春明又问。   孟长青仔细思索了片刻,回答:“万一吵起来了,最后肯定还是师父服软。”   “你师父会服软?”郁春明一抬眉。   孟长青咬着橘子,信誓旦旦:“当然了,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我师父肯定会服软的。”   完,郁春明在心里道,这回,连个先道歉的人都不会有了。   果不其然,下午刚过三点,关尧顶着一脑门子的怨气回了医院,他先是紧锁着眉研究了半天郁春明的检查单,又拉着医生追问了许多郁春明认为他压根不会知道的事,这才在孟长青好奇的目光下,开口说道:“所长了解完经过,让李小田回家反省去了。”   “把小田哥的职也停了?”孟长青一惊。   关尧含糊地一点头,坐到了郁春明的床边:“你右后肩下有一处爆炸碎片轻微移位了。”   郁春明也一惊:“你咋知道我那里有枚爆炸碎片?”   关尧又看了一眼监护器:“你的血氧一直都这么低吗?咋不上95?”   “是,是汪老师告诉你的?”郁春明心底一凉,不知汪梦还给关尧讲了什么。   关尧却已起身去呼唤护士了,他按了半天床头响铃,在发现此物已坏后便开始指挥孟长青:“该换药了,顺便让护士来看看他血氧。”   孟长青如处梦中,依旧一脸怔然地坐着。   郁春明仍在追问:“汪老师还告诉你啥了?”   关尧这回讲了实话,他说:“就这些,没有其他的了。” 第37章   就这些,没有其他了,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流言蜚语,我相信你不会做出那种事。   关尧的话其实没说完。   郁春明缓慢地移开了自己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我的伤都好了,你不用操心。”   “都好了你能在这儿躺着?”关尧提声说道,“少逞能了,就你之前连轴转那劲儿,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得再出问题,正好,这回你就老实搁医院里头待着,别再急着往外窜了。”   “我不想住院。”郁春明的“倔驴脾气”再一次发挥了作用,“我闻着医院里面的味儿就永远都好不了。”   关尧却一下子洞穿了这人的真实内心,他一笑,故意问道:“你不乐意住院,是不想再见王队长吧?”   郁春明神色一凝,没有掩饰自己被关尧一语道破的真相。   “你师父对你真挺好的,”关尧瞅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孟长青,说道,“要换成是我徒弟,我才不会又是退票又是改签,熬大夜飞去跟前慰问呢。”   “师父……”孟长青弱弱地叫了一声。   关尧接着说:“再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就算是之前骂你骂得再难听,那也是带你入行当警察的人,你见他跟见了仇人似的,像话吗?”   “那又怎样?”郁春明漠然道,“当年我被分到他手下做徒弟的时候,他给上级打了十张报告,就为了把我赶走。王臻从一开始就看不上我,他做我师父,是迫不得已。去年,他终于有机会甩开我了,所以毫不犹豫地帮我认下了一个根本不属于我的错。关尧,你要是想去他手下当刑警就去,不用在我面前给他说好听话。”   “我啥时候说我要去他手下当刑警了?”关尧立即否认道。   孟长青瞪圆了眼睛,一时被突然塞进嘴里的八卦惊得阵脚大乱,他先是想问郁春明,王臻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忽然听关尧提起“高升”之事,顿时又把前一个问题抛到脑后了。   “师父,你要去松兰当刑警?”孟长青仿佛是被不负责任父母遗弃的子女一般,慌张失色地问,“师父,你不要我了吗?”   关尧心累且疲惫,他一指门外:“我让你去找护士,你咋还搁着下大神呢?”   孟长青一激灵,忙不迭地走了。   见他走了,关尧方才接着刚刚的话往下说道:“我不是想给王队长说好听话,也没有答应他明年调去松兰,我只是想让你在医院好好待着。”   “我待够了,我想走。”郁春明油盐不进。   关尧深吸了一口气,迫不得已,再一次做了窝囊“领导”,他沉默地看着护士更换了新的液体,又沉默地看着郁春明的血氧轻轻地上升到了97,然后非常不情愿地说:“挂完这瓶再论其他。”   郁春明一扬眉,悠悠地抬起了嘴角。   关尧憋了口窝囊气没处撒,眼看着谁都觉得碍事,而孟长青却还偏偏不长眼,非要往他师父的枪口上撞。   只见这小孩回来后就蹲在郁春明的床前,跃跃欲试道:“郁警官,你身上的伤到底是咋回事?昨天我师父脱你衣服的时候,我看你后背和右胳膊上全是伤疤。”   “你师父脱我衣服?”郁春明反问。   关尧登时老脸一红,他不等孟长青回答,就在一旁大声解释道:“你当时都烧晕了,身上的衣服被汗浸得透湿,我不得给你换一件儿啊?”   说完,他又开始训斥孟长青:“你还搁这儿凑啥热闹?回去工作!”   孟长青倒从这话中听出了古怪来,这小孩有时脑子过于迟钝,有时脑子又过于灵光,此时听关尧这么说,忽然犯起了嘀咕:“师父,你跟郁警官都是老爷们儿,换件衣服你紧张啥?”   关尧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他眼神一飘,转头开始整理一点也不乱的活动桌板:“我是怕郁警官觉得尴尬。”   郁春明温和一笑:“我不尴尬。”   谁尴尬谁知道。   关尧只觉自己耳根发烫,头皮发紧,他想不通这到底是什么反应,毕竟昨晚脱郁春明的衣服时还不是这样,为什么偏偏在听完郁春明说了那句话后,自己就跟着变了样?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郁警官郁警官,你还没说你身上的伤疤到底是咋回事呢?”好在是孟长青的“灵光一现”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转瞬就把自己师父的不对劲忘到了一边,转而继续追问起伤疤的事,他拽了拽郁春明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问道,“郁警官,你是不是执行过啥秘密任务?”   郁春明笑了笑:“哪来那么多秘密任务?你们小孩子就爱异想天开。”   孟长青瘪了瘪嘴。   “去年六月份,我还在松兰那会儿,有一个案子,因为处理失误,遇上爆炸了。”郁春明并不打算回避,他坦诚地回答,“因为躲避不及时,离爆炸源又近,所以被不少爆速飞行的碎片击中了。我算幸运,捡回了一条命,但我的一些同事……就不如我幸运了。当时我手底下有个实习警员,和你差不多大,天天嚷嚷着要拜我做师父,我一直拖着,还骗他说破了那个案子就答应他,结果……”   郁春明的声音很轻,他说道:“结果,因为那场爆炸,他伤到了神经中枢,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能醒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孟长青眨了眨眼睛,半晌没说话。   关尧站在一旁,也忍不住看向了郁春明那苍白而又平静的侧脸。   但这事于他而言似乎已完全过去,郁春明的神色间不见悲伤,只有一股淡淡的唏嘘:“所以你看,办大案也没啥好的,到最后,落了个生不如死的结局。”   这话似乎是在讲给孟长青听,又似乎,是在讲给默不作声的关尧听。   不过郁春明并没有点明其意,他一笑,说道:“行了,你也别在我这里磨蹭了,早上王副所排班不是排了你明天去千金坪巡视蹲点吗?今天早点回去歇着吧。”   孟长青乖乖地应下了,他觑了一眼关尧的脸色,小声说道:“师父,那我回去了。”   关尧一摆手,仍是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郁春明见此,故意等着孟长青走了后说道:“关警官这是在……心疼我吗?”   “啥?”关尧被这话震得仿佛灵魂出窍,他一脸愕然,“你说啥?”   “没啥,”郁春明往后一靠,闭上了有些发酸的眼睛,他任由自己陷进枕头里,留关尧一个人在那胡思乱想,“这瓶液体啥时候滴完?”   “啊,这,这估计得一个小时。”关尧一边恍惚,一边回答。   “正好,”郁春明很满意,“等我滴完,王臻也不会下班。”   关尧无暇深究郁春明和他的师父王臻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龃龉,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已重新回到了昨夜郁春明的那句话上。他开始反思过去的种种,等反思完过去的种种,便又开始检索目前的一切,等完成所有,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郁春明到底为什么会把他喜欢男人这事告诉自己?   一旦发现这才是要紧之处,关尧顿时坐不住了。   直到这日傍晚,关尧拎着行李把他大外甥女关宁送去集合时,精神仍旧有些恍惚,引得关宁都忍不住问道:“舅,你咋了?”   关尧神魂短暂归位:“啥咋了?人家老师都催了,你抓紧时间拎着行李上车,别不赶趟了。”   关宁站着不动:“舅,你是不是恋爱了?”   “我恋爱?”关尧太阳穴一跳。   “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跟我说话的时候还左顾右盼,老舅,你肯定有心上人了。”今年年方十六的少女关宁满面春风道,“给你外甥女我说说呗,我给你出出主意,帮你追人。”   “哎哟我天,”关尧被关宁一番话拉得神魂归位,他摆了摆手,“您赶紧古德拜吧,净整这没溜的事儿,还出主意,你是啥感情专家吗?你还要给我出主意。”   “嘿!”关宁的眼睛瞬间亮了,“老舅,你这话的意思是承认了吗?你承认你有心上人了!”   “我承认啥我承认了,我……”关尧话说了一半,才明白自己一经验丰富的警察,竟然被关宁这个小丫头下了套路,他哭笑不得,“姑奶奶我求你赶紧走,给我几天清净。”   关宁一笑:“如果找着老舅妈了,老舅你可千万不能瞒着我。”   关尧忍无可忍,连人带行李把这小丫头塞上了车。   待把人送走,上了病房楼,拔完针并裹好那件丑衣服的郁春明已急不可耐地坐在床边等他了。   “快走快走,再过十分钟就到下班时间了。”郁春明说道。   关尧无奈:“从市分局到市医开车还要十五分钟呢,再者说,人家市分局里活儿那么多,你咋知道王队长能准点下班呢?”   郁春明刚要开口说话,病房的门就被一人推开了,王臻兴高采烈的声音立刻从外面传来:“春明,我带小韩一起来看你了。”   郁春明表情一变。   王臻还是早晨那副打扮,手上的行李也依旧拎着,很显然,他在专案组忙了一天,连招待所都没回,就又来医院了。不过,也很显然的是,郁春明不仅不待见他,也不待见他带来的人。   “春明。”韩忱轻声叫道。   王臻一见他换好衣服蓄势待发的模样,不由有些诧异:“咋,要出院?”   郁春明没说话。   关尧只好替他回答:“是,要出院。”   王臻皱起了眉:“你咋总是这样儿呢,昨天半夜我来那会儿你还烧得神志不清呢,这会儿就要出院,你非得还跟上次一样,晕在家里好几天,最后得我跟小韩一起……”   “王队长。”郁春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王臻的话,“专案组忙得很,你和韩副组长跑到这地方来干嘛?”   王臻很是不解:“我来干嘛?我当然是来照顾你的,正好,明天小韩轮休,今晚就让他……”   “我说了我有人照顾,”郁春明一顿,“关警官会照顾我。”   这话说得关尧心底腾得烧起了一团火,他喉结一滚,脱口就道:“是,我照顾他。”   王臻的视线立马飘到了立在自己旁边的韩忱身上。   “没关系,关警官不用麻烦,我来照顾春明。”韩忱倒是顺顺当当地把话接了过去。   郁春明却直接站起身,接过了关尧手中拎着的杂物就往外走,他冷冰冰地回答:“不需要。”   这人到底和王臻、韩忱,甚至于那个对他多有关心的母亲之间有何矛盾,关尧一概不知,他不清楚矛盾的源头错误在谁,也不清楚郁春明的回避都是为了什么。但奇怪的是,眼下,他只想无条件地维护这人,无条件地支持这人的一切决定。   比如现在,王臻要韩忱留下,而郁春明却想自己离开。   “春明,你讨厌我归讨厌我,不能总是作践自己的身体。”韩忱一把拉住了郁春明的胳膊。   王臻在旁附和:“小韩说得没错。”   郁春明没有指望关尧能在这时给自己帮腔,却不料他竟开口道:“没事儿,春明……下午好多了,我带他回去,我照顾他,不麻烦韩副组长了。”   这亲切的称呼让韩忱笑容微凝,他那张一向斯文又谦和的脸上第一次因此而浮现出了一丝不悦。   关尧却不仅状若未闻,还抬手往郁春明的肩膀上一搭,直接环臂把人揽了过来,他笑道:“王队不用担心,我肯定照顾好你徒弟。”   这话在关尧嘴里正常,落进韩忱和王臻的耳朵里就瞬间变得不正常了起来。   韩忱脸色阴得吓人,王臻则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笑容,一双本就鬼精鬼精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乱扫。   郁春明熟视无睹,扭脸就走,关尧倒是相当礼数周全地给人家道了别。   自然,脚步飞快的两人不可能知道,注视着他们一起离开的王臻拍了拍韩忱的肩膀,随后意味深长道:“不是师父不帮你,是人家芳心另有所属了。你自己努力吧,要是不成,为师也没办法。”   韩忱咬着牙,一言不发。   坐上车,市医在身后远去,郁春明轻轻舒了口气。他支着头靠在窗边,满脸烦厌。   关尧不是孟长青,没有四处打听人隐私的习惯,因而沉默不言。   郁春明却主动开了口,他问道:“你不想知道,我为啥讨厌韩忱吗?”   关尧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他机械地回问:“你……为啥讨厌韩忱?”   郁春明轻笑了一声,转头看向了目不斜视的关尧,他再次像陈述一件小事般说道:“因为韩忱他……不仅是我的同学、同门,还是我的前男友。” 第38章   前男友,韩忱是郁春明的前男友,关尧把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数十遍,才缓慢地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伴随着理解一起到来的,是他对韩忱的厌恶,这种厌恶难以言表,也找不出由来,他或许是在感同身受,也或许——   是心底某处萌生了无可名状的感情。   “绿灯了。”郁春明在这时提醒道。   关尧如梦方醒,慌乱地踩下油门,却又忘记他这辆手动挡的车得先松开离合,经过一番折腾并佐之后车的喇叭声后,两人终于顺利地拐进了林场职工家属院的大门。   “下午我已经把你留在宿舍的东西拿来了。”关尧不太敢看郁春明的眼睛,哪怕进了家门,他也始终盯着地板,“我住原先我奶住的那屋,你睡我的床。”   郁春明没答话,视线默默地扫过了一张扣在餐桌上的相框。   “我奶那屋跟关宁那屋连着,好几年没人住了,里面全是那小丫头胡塞的东西,乱得很,我睡那,也不用费事儿收拾了。”关尧说道。   郁春明“嗯”了一声,熟门熟路地打开了关尧的房门,并侧目看了一眼这间和二十多年前相差无几的小屋。   “我换了新的床单被罩。”关尧又补充了一句。   郁春明听到这话后一笑,他回头看向那个正在惴惴不安的人,随后轻声说:“我不嫌弃你。”   关尧正在搬弄关宁早上拆快递留下的那堆废纸壳子,他没听清,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你刚说啥?”   “没啥,”郁春明靠在门框上,笑着道,“你房间挺好的,墙上还贴着你上初中时候的奖状。”   关尧红了脸,好在他皮肤不是那么的白,眼下天又黑,郁春明看不清,只是关尧自己耳根子烧得厉害,可他还非得佯装不在意:“我那抽屉里还有小学时候的照片,你要不要看一眼?”   “小学时候的就不用了,有高中时候的吗?”郁春明问道。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关尧直起身,把所有纸壳子丢去了门边,他回敬道,“你先把你小时候的照片拿出来给我看看。”   郁春明眼微眯,抱着胳膊往餐桌边一坐:“我只有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后来那张照片被郁欢撕碎了,所以你要看也没有。”   关尧轻哼一声,随口回道:“找理由。”   郁春明神色淡淡:“没骗你,是真的。”   关尧目前并不在意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因为他已装作自己是被“胁迫”,且非常“不情愿”地从电视柜下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放到了郁春明面前:“里面夹着我入伍前拍的照片。”   关尧是十七岁当的兵,那年,正是木业二厂正式宣告破产的时候。   扎木儿四处弥漫着萧条的氛围,原先无数个红火的家庭瞬间揭不开锅,关尧的奶奶拉着不得不去歌舞厅里打工的关娜挤进厂长办公室里跟着下岗的工人一起讨要上月就没发下的抚恤,结果一无所获。   “干脆我不念书了,去南边打工吧。”关尧当时这样说道。   毕竟那段时间里,林场家属院里几乎日日都有人离开,他们心里清楚,这些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关尧也跟着萌生了同样的念头:“不都说南边遍地是机会吗?我也去,没准能挣大钱呢。”   “不行!”关尧奶奶叫道,“你必须给我好好念书。”   关尧不悦:“我就是想出去闯荡闯荡。”   “有啥好闯荡的?你是不是又想一个人儿跑外头找江心?”姐姐关娜一眼识破了关尧的“诡计”。   少年关尧抿起嘴:“没准我还真能把江心找回来呢。”   关尧的奶奶叹了口气,她不想关尧走,可是眼下还能找到什么办法来糊口呢?   可谁知没等关尧背起行囊离开,金阿林山地区的武装部就先一步看中了他。   “也算是机缘巧合,”关尧看着津津有味翻笔记的郁春明,笑了笑,“那一年,正正好,我们学校机电班上林城搞大比武,结束的时候,几个学校一起,整了个友谊运动会。我是机电班班长,被他们推举上去报了个五公里长跑,没想到,这一跑还给我跑出名了。”   郁春明抬眼看向关尧,他知道,这人从小腿脚就利索得很。   关尧则在郁春明的目光中逐渐变得自信了起来,他难得说起自己辉煌的当年,因而一开闸便一发不可收拾,只听这人道:“结果你猜怎么着,当时我们开运动会的那学校,林城职业技术学院的校长,他老婆是金阿林山地区武装部的领导,人家当时就搁那看台上坐着,一眼瞧中我了,觉得我是个人才,要招我当兵入伍。我起先觉得当兵拿的钱少,而且那会儿还正值军改,到处都搞啥机械化建设,非说是需要我这种跑得又快,又懂机电的人才,于是就把我给招进去了。”   “然后呢?”郁春明笑着问道,“你在部队立功了吗?”   “那当然了,”关尧一挑眉,“我当兵第三年,就拿了全军五十公里负重越野第一,还是上首都领的奖呢。”   说完,关尧又讲起了他在边防上的故事:“要说立功,还真立过,差不多就是……我第三期时候的事儿。当时松兰那边跑了俩毒///贩,身上背了十来公斤的海//洛//因,沿途还打伤了好几个警察。那会儿是冬天,我们哨所底下的黑水河早就冻透了,他俩就打着主意想从那河面上过去。我们接着警方消息后,彻夜不停地巡逻了差不多五天,就在第六天,我半夜起来换岗的时候,看到了那俩人的影子。”   冬天的黑水河,莽莽白雪之中的连绵原岭,夜幕下对岸的稀疏小村,一切尽收眼底,那是关尧迄今为止最值得怀念与回忆的一天,也是他脱下军装前最光辉的荣耀。   “天黑,视野不清,没人敢擅自开枪,”关尧这样说道,“但我看清了,一眼就看清了,是那两个人,一定是那两个毒///贩,所以我想也没想,抓着枪就下了哨岗,最开始,我是打算把他们活捉回来的。”   但离得实在太远,对岸没有哨所,关尧不敢保证自己能在越过国境线前抓住他们,于是他开枪了,他清楚,一旦两枪内不中,毒///贩走到了河中央,那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们都说我是神枪手,实际上我枪法烂得很,从新兵连开始就烂。而且那会儿用的不是九五,还是八一杠呢,准星一般般,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那天我打中了,两枪,都打中了。”关尧说道,“一枪直接击毙了其中一名毒///贩,一枪打伤了另一名毒///贩的小腿,他们身上背的毒品一共十三公斤,是我亲手查验的。因为这个,我为我们哨所拿了一个集体一等功。”   郁春明静静地听着,眼眶隐隐发热,他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后来部队咋就放你退伍了呢?”   听到这个问题,关尧刚刚燃起的热血瞬间凉了下去,他抹了把脸,目光落在了关娜的遗像上:“因为那年,我在我师长的陪同下,戴着大红花回了扎木儿。但我既没有看到奶奶,也没有看到姐姐,我唯一看到的,只有一个被王姨抱在怀里的孩子。”   关娜死时,关尧被组织派去了松兰学习,预留给家里的电话成了空号,关家奶奶拨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放弃。   这事,就这样瞒了下来。   “我姐死之后,奶奶身体就不好了,三天两头住院,关宁她是吃楼下王姨的奶长大的。结果我呢,足足杳无音讯了一年。”关尧苦笑一声,“所以后来硬要退伍,组织上……也没咋拦着。”   郁春明听完,许久没说话,摊开在他面前的笔记则重新停在了关尧入伍照的那一页上。   “人各有命,我的命,可能比别人的都要硬。”关尧一顿,接着道,“所以他们都死了,而我还活着。”   “我也活着呢。”郁春明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说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讲?   关尧果然一怔,但旋即又笑了,他说:“成,那你可得好好活着,别被我克死了。”   这话听起来不伦不类,可两人谁都没有往深处想,郁春明合起了笔记,关尧站起身开始做饭,方才的那些话,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但谁料今晚的插曲不止这一个,就在关尧刚刚把面下锅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江婶儿?”开了门,手上还沾着面粉的关尧诧异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人。   郁春明也是一愣,原本靠在沙发上的腰背瞬间挺直了起来。   “我来借点酱油。”江敏神态自若,今天的她,看起来比那日面馆里的模样正常多了。   关尧没有回绝,他立刻把人让进了家门,并一口应下:“等着,我去厨房里给你倒。”   江敏慢吞吞地走进了客厅,随后,便一眼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郁春明。   这个女人没有说话,郁春明自然也没有说话,两人规规矩矩,一站一坐,标准的陌生人姿态。   可正当关尧把酱油瓶拿出厨房时,江敏轻飘飘地开口了,她说:“上个月的钱打晚了。”   这话一字不落地进了郁春明的耳朵里,听得他登时脑中一嗡。   关尧不解:“啥钱打晚了?”   江敏缓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回答道:“低保,上个月的低保打晚了。”   “低保打晚了你找社区,”关尧秉持着人民警察为人民的原则,好心说道,“咱们这社区的书记就是不操心,三天两头干错事,你实在不行了找方旺,他徒弟刘胜是咱们这儿的片警。”   江敏没答话,抬手接过了酱油瓶。   但等走到门口了,她又忽然想起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秦天,于是蓦地转过身问道:“你们啥时候放人?”   关尧早已习惯了江敏的前言不搭后语,他知道这是在问谁,因而利索地回答:“拘留十天呢,现在才几号?再等等,等该放人了,我通知你。”   “不行,”江敏摇头,“他吸毒了。”   关尧叹气:“是,他吸毒了,吸毒才要关十天,不然我们干嘛把他逮进去?”   “吸毒不行。”江敏又重新组织了一遍自己的语序,她一脸严肃地说,“吸毒不行,得送他去戒毒。”   原来是这意思,关尧方才明白,他笑了笑,回答:“秦天是初犯,用不着戒毒,也没成瘾,回来之后让社区看着就得了。”   江敏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她燃起了一支烟,冲关尧一点头:“你们该把他关到老死的。”   “哪能啥都指望我们?”等把人送走,关尧摇头道。   郁春明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脸色有些难看。   关尧心里一紧,忙问:“这是咋了?”   郁春明扯了下嘴角,没有多说:“没事儿,闻见烟味儿了,想抽一根。”   关尧立刻把脸一沉:“你趁早把烟戒了,再抽你那肺非得废了不成。”   郁春明没出声,看着像默认,又像是在充耳不闻。   至于关尧,他并不清楚,郁春明此时压根不是烟瘾犯了,他是胃疼,也可能是头疼、胸口疼,或许是过去受过伤的地方无一不在疼,只是这一年多来他早已熟悉了这种疼,因而当疼痛泛起时,一切都如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   但关尧还是发现了端倪,当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边时,他看到了郁春明额角泌出的细汗。   “你是不是神经疼啊?”关尧问道。   郁春明捏着筷子的手在轻轻发抖。   “我家里有药酒,要不我给你……”   “不用,”郁春明低下头吃饭,“过会儿就好了。”   “你过会儿能好,明早太阳就打西边出来。”关尧说道,“之前我们单位有个五期的老班长,年轻的时候在一次排爆里受了伤,一到阴雨天浑身疼得都动不了,还天天逞强不治,人没到五十就过世了。所以你有啥不舒服了就得说,一个人挺着没啥好结果。”   郁春明缓了口气:“你是在咒我?”   “哎呀我去,你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我还咒你?我天天去替你上香,求你长命百岁行了吧?”关尧起身拿了件衣服披到了郁春明的肩上,“还有,你以后离那水边远点。”   “那我干脆辞职算了。”郁春明莫名说道,“你们不都想让我辞职吗?”   关尧看他:“我啥时候说这样的话了?人家张所想让你辞职,还是我去帮你说的情,你非但不谢我,还要来栽赃我,咋的,你是想把我挤下去,自己当领导吗?”   郁春明又不出声了。   关尧总是有很多说辞,他讲话滴水不漏,做事左右逢源,没人说他不好,正如没人说郁春明好一样。   两人有太多的不同,也有太多的不和,可这林林总总的不同却让两人越走越近。   关尧也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琢磨郁春明这人的。郁春明倒是很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始终关注着关尧的。   ——从两人相见,不,应该说从两人重逢的第一天起。   “不要想太多,”关尧见人沉默,于是放缓了语气,“有的时候,别总往坏处想。”   “可我往好处想时,好事也没有发生。”郁春明回道。   “那就啥也别想,当个傻子。当个傻子,一切就都好起来了。”关尧顺着他的话讲。   “好,当个傻子。”郁春明点了点头,他徐徐吐出一口气,然后说道,“明天,咱们就去找你那位江婶儿,了解当年的情况吧。” 第39章   据艾华的母亲艾秀红说,当年,艾华唯一痴心爱过的女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住在林场家属院的江敏。   “江婶儿年轻的时候当过文艺团的演员,歌儿唱得好,还上首都表演过。”第二日一早,坐在江敏家中,关尧低声给郁春明讲道。   郁春明心不在焉地听着,手上翻动着关尧递给他的笔记本。   “我记得,有几年她去松兰大剧院交流学习,在松兰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王姨当时说她结了婚,以后肯定定居在外。但没想到,就在9·24大火前,她回来了。”关尧接着道,“我当时小,对于她的事也不是很清楚,艾华母亲讲的那些……我不确定到底是真是假,你一会儿也别细问。”   郁春明合上笔记本,视线飘向了正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江敏。   他们一早来时,江敏已经起了,正站在阳台上吊嗓子,她没有回绝两人的要求,甚至还大大方方地把两人领进了屋。   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玫瑰香露味,餐桌上还摆着一瓶鲜切玉兰,各处打扫得都很干净,一点也没有人们想象中江敏该有的“神经质”气息。   “坐吧。”她和善地说道。   郁春明环视了一周,神色间有些迷茫,关尧拉了他一把,示意赶紧坐下。   “这房子现在……只有她一人儿住?”趁着江敏在厨房里倒水,郁春明问道。   关尧点点头:“还有秦天,但那小子不常回来。”   郁春明表情微松。   关尧放轻了声音,补充道:“江婶儿之前的男人吴强七、八年前就死了,那之后,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这话说得郁春明扬起了眉梢。   不多时,江敏端来了两杯泛着香气的咖啡,她慢声细语地说:“是手磨的,你们尝尝。”   关尧也不跟她客气,立刻拿起一杯抿了一口,并称赞道:“嗯,真不错。”   江敏抬了抬嘴角,旋即,将目光投向了郁春明。   郁春明心底一滞,但依旧板正地坐着,不肯去碰江敏递来的咖啡,他说道:“我咖啡因过敏,喝不了。”   “没事儿,一会儿我替他喝。”关尧一摆手,他笑呵呵地放下了杯子,又从自己的笔记本中翻出了一张从艾秀红手里借来的照片,“江婶儿,我来是想问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江敏搬了把椅子,坐到两人对面,她郑重地接过照片,看了半天,然后点了头:“认识,他叫艾华,是个畜生。”   这话令郁春明和关尧同时一愣。   而江敏也不打算解释,她慢悠悠地点起了一支烟,并随手把那张照片丢到了一边:“男人都是畜生。”   坐在沙发上的两位摸了摸鼻子,没有接话。   江敏吐了口烟,继续道:“我房里还有不少跟畜生们的合影,你们要不要看?”   “看,既然有,为啥不看?”关尧尴尬一笑,“有啥老照片、老报纸了,都拿出来,我俩就爱看点老东西。”   江敏咬着烟,趿拉着拖鞋走进屋,没过一会儿,她便带着几本厚厚的相册回了客厅。   “给,这一本是我们家的,这一本是二厂的,这一本……是文艺团的。”江敏没有避讳,当着两人的面说道,“里面还夹着一些当初那些畜生们给我写的信,你们也可以看。”   关尧随意接过一本,塞到了郁春明的手里。   郁春明没答话,却放下了关尧交到自己手上的这本,转而拿起了文艺团的那本。   “咋你还挑挑拣拣呢?”关尧问道。   郁春明放下的那本正是江敏自家的相册,扉页上夹着的就是江敏和父母的合照,江敏的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孩子看上去不到五岁。   关尧一眼认出了二老,他目光轻轻一动,情不自禁地开了口:“这个就是……”   “江心,我儿子。”江敏先他一步给出了回答。   黑白的照片上,被江敏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又瘦又小,一双眼睛呆滞无神,两颊干瘪黯淡无光,长得一点也不像他那明媚冶丽的母亲,若是不说,谁也不会把他当成江敏的儿子。   关尧却看着这个男孩的模样出神了,他轻叹一声,抽出那张照片,放到了郁春明的面前:“你之前不是问我,江心是谁吗?看,他就是江心。”   郁春明坐着没动,只有视线稍稍偏移。   “江心是江婶儿的大儿子,也算是……我的弟弟。”关尧眼角一酸,忽地不说话了。   二、三十年前,在厂子还没倒,林场还算红火的时候,住在这座家属院中的人几乎都是熟识,更别提门对门的江家和关家了。   江敏的父母是垦荒团的农民,本住在金阿林山里面,一次机缘巧合,长相出众的江敏被下乡慰问的林场文艺团团长相中,送到了二厂的子弟学校里培养。没几年,这个机灵活泼又漂亮的女孩就成功地考上了艺术学校。   十七岁那年,已成为金阿林山最耀眼“明珠”的江敏被文艺团选中,送往松兰大剧院交流学习。据二厂的老人和熟知江敏的邻居说,她就是在那个时候遇上了自己的第一任丈夫,开启了自己的第一段婚姻。   “听说还是个官儿呢。”关尧小时候,惯爱在人背后嚼舌根的王姨上他家吃饭时,就曾挤眉弄眼地对关尧奶奶说过,“你说说,这么漂亮一人儿,又在省城傍上了个官儿,干啥还回咱们这小地方呢?保不齐是犯了啥错事,被人休了所以才回来的。不然,人家大官儿能让她挺着个肚子在咱们这儿被人戳脊梁骨吗?”   这话在关尧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总是试图弄清,江敏的大儿子江心,到底是不是她和她那位前夫所生。   但可惜,关尧没能听全王姨的话,当意识到接下来的内容即将“少儿不宜”后,关尧奶奶立刻把趴在一边听小话的关尧遣走了。这两个女人后面又说了什么,没人清楚。所以关尧只能默认,江心就是江敏前夫的儿子。   不过到底是不是,并不重要,毕竟关尧想弄清这一切的原因,只是要给江心一个解释,一个让他不再被大院里其他孩子欺负的解释。   “当年他总是跟在我后头,拽着我的衣服下摆,管我喊哥哥。”良久后,关尧说道。   “那是因为他没种,总被人欺负。”江敏抽着烟,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   郁春明仍旧一言不发,似乎在专注于相册中那些靓丽的文艺团女演员们。   关尧兀自往下道:“他身上总是带着伤,问他咋来的,他也不说,我就只能把他领回我家,让我奶奶给他上药。”   江敏吐了口烟。   “再后来,他就跟我住一屋了,每天吃我奶奶包的饺子,睡我房里的那张床,我还和他约定,将来要一起做警察,这样就能不被人欺负,就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关尧放下了照片,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可惜了,再后来……”   “再后来,他就掉河里头,死了。”江敏冷漠地接道。   关尧一顿,没再说话。   江心到底死没死,林场职工家属院里众说纷纭。   王姨说死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江心九岁时的某一天离开了扎木儿,此后再也没有回来。一年过去,有人在宁聂里齐河里打捞起了一具小孩的尸体,无数人以讹传讹,说那就是江心。   关尧的奶奶却说江心没死,说他只是被江敏送去了松兰,大概是放到前夫身边养着了,等长大了,就会回来。   十几岁的关尧信了奶奶的说辞,丝毫没怀疑过奶奶只是为了宽慰自己悲伤过度的心,直到他长大后,才逐渐想清,或许江心真的死了。   这已成为一道存在关尧心底的陈年伤疤,他很少再去回忆当年,他把自己与江心的唯一一张合照摆在客厅的餐桌上,却又不许照片本身再见天日,只肯自己在偶尔追忆往昔时,拿起反扣着的相框,看上两眼。   关尧几乎从未向旁人提起过江心的事,但不知怎么,今日,当郁春明坐在他身边时,他忽然就把当年的一切吐露了出来。   “都怪我不好,我不该约着他去河边的白桦林里,如果那晚他没去,或许他就不会,不会掉河里……”关尧低下了头。   郁春明缓缓转过身,看向了他。   “那天我俩说好,先去桥边上看火车,然后再去人家部队的营地边上捡废弹壳,结果我因为学校的事情耽搁了,等我走到河边上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去了啥地方。”关尧说道。   “再后来,他就消失了,第二天早上我没找着他,第三天也没找着他,第四天、第五天,家属院里的人都出去找,结果就是不见他的影子,我们找了足足俩月多,到最后,大雪一下,外面寸步难行,只好放弃了……”关尧抹了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我奶奶怕我伤心,骗我说江心是被江婶儿送去松兰了,送去人家亲爹那里生活了,我当时还真信了,天天跟关娜盘算着咋去找他。”   “那你去找他了吗?”郁春明终于开口了,他问道,“那你后来去找江心了吗?”   “我找了,”关尧一顿,“我偷偷收拾好了行李,倒卖了我收集的邮票,换了车钱,一个人跑到松兰,挨个派出所打听。没想到,还真给我打听出了东西。”   郁春明眼光微动。   关尧看向他,双眸泛着红:“有个好心的老警察,听说了我要找的人,就按照我提供的信息,给扎木儿那边打去了一个电话,然后……他查到了江心的死亡证明。”   郁春明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蜷缩了起来:“死亡证明?”   “对,死亡证明。”关尧一点头。   坐在两人对面的江敏也怔住了,一时竟忘记烟已快要烧到手指,她跟着重复了一遍:“死亡证明。”   关尧继续道:“我当时压根不信,回了扎木儿也不信,直到……直到我从部队退伍,当了警察,手上有了点小门路,托我在松兰的战友去查江心,查了小半年,一无所获,我才终于明白,江心,他是真的死了。”   郁春明垂下双眼,看向了自己苍白的手背。   江心,江心……   这世上还有谁知道,他就是江心呢?   郁春明曾对那菲说过,不是他瞒着关尧,而是关尧没有认出他。   所以,关尧到底为何没有认出他呢?   因为在关尧的心里,江心,早已是一个死人了。关尧是正人君子,他绝不会试图在活人的身上找死人的踪迹,更何况,又有谁能从郁春明这张漂亮又俊秀的脸上找出瘦小干瘪的江心的影子呢?   郁春明看向江敏——他的亲妈能吗?   “算了,不提那些事了。”关尧把那张照片重新塞回相册,然后长出了一口气,“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这只是他在自我安慰而已。   郁春明捏了捏眉心,心里隐隐有些泛酸。   但关尧看起来是真的“都过去了”,他拿起另一本相册,快速翻动起来:“你在艾华的日记里看到的名字,除了钱国伟,还有谁来着?”   “徐文。”郁春明也迅速敛神收色,回答道。   “徐文……”关尧抽出一张照片,在江敏面前晃了晃,“是这个不?”   江敏轻哼一声,算是默认。   关尧拿出手机,拍下了照片上那位长了一张大圆脸的男子:“先留个证。”   说着话,他继续往后翻看相册。   但可惜的是,钱国伟此人也不知是不是不爱拍照,两人拿着照片挨个询问江敏,问了半天,无论是在二厂老职工的合照里,还是在林林总总的私人合影中,都没能找到钱国伟的身影。   “他长啥样啊?”关尧问道,“江婶儿你还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江敏又点起了一支烟,“钱国伟嘛,长得还行,二厂的小丫头都喜欢他,说他跟人家毛子演员长得一个样儿。”   “毛子演员?”关尧听到这个描述,笑了起来,“毛子演员长啥样?”   江敏描述道:“高鼻梁深眼眶,大眼睛双眼皮儿,长睫毛皮肤白,毛子年轻时不都长这样吗?老了就不经看了。”   关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郁春明却莫名眉心一跳。   “他屁股后头追的小姑娘不少,他霍霍过的小姑娘也不少。”江敏深吸了一口烟,说道,“这人不是个好鸟儿,死了倒干净。”   “那他……跟林智民啥关系,江婶儿你知道不?”关尧又问。   “林智民是谁?”江敏不清楚,“没听说过这人。”   “好像是钱国伟的发小,之前搁厂里管钥匙的刘斌说的。”关尧回答。   “发小?”江敏又想了半天,这才似是而非地说道,“可能是有这么一人儿,但钱国伟当年跟艾华、徐文他们俩关系好,林智民啥的,我没听说过。”   关尧没能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未免有些遗憾,他又随口提了几句,准备把话题引到大火和李英上去。   但谁知就在这时,相册中的一张照片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郁春明,”他叫道,“你看这个人,长得像不像……咱们的郁副厅长?” 第40章   照片上有一男一女,女的很明显,是年轻时的江敏,男的相貌端正,眉目锋利,颇有几分气质与威严。   这两人站在一处高地,背后是片茫茫原野,其间穿过了一条长河,远处的河上架着座高耸的大桥。尽管是黑白照片,但仍能看出天高气爽、云淡风轻。   “7月19日,坠日原。”关尧轻声念道。   这是一行写在照片下的小字,已经有些难以辨认,但凭借着对环境和地理位置的判断,关尧意识到,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大概就是如今松兰乌那江鱼崖岛后的湿地,当地的农民管那里叫“坠日原”。   “这是在松兰拍的?”关尧抬起头,问向江敏。   江敏没答话,视线似有似无地往郁春明身上瞟。   郁春明紧紧地盯着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神色有些冷峻。   “不是,你看他……是不是长得有点像咱们郁副厅长?”关尧再次问道。   郁春明收回了目光,淡淡地回答:“不像。”   “不像?”关尧诧异。   现如今,在扎木儿警务系统中,还有谁不知道郁春明和郁镇山的关系?背后那么多人在嚼舌根,郁春明若不是郁镇山的儿子,早就有人站出来澄清了,可是直到今天,大家仍在津津乐道此事。   那就说明,郁春明确实是郁镇山的儿子,可是,儿子都说不像了,关尧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坚持着说像呢?   “他是我前夫。”这时,江敏忽然开了口。   “前夫?”关尧吃了一惊,这难道就是当初王姨和他奶奶总是在背地里嘀咕的那个前夫?   江敏抽了口烟,语气平平:“他不是个畜生。”   是不是畜生并不紧要,关键的是,这人到底是谁?   “他叫啥啊?”关尧问道。   江敏仍是那副表情,她掀了掀眼皮,一脸冷淡地回答:“忘了。”   “忘了?”关尧有些难以置信,既然是前夫,居然能忘了名字?   可江敏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郁春明也对照片上的男人兴致缺缺,他打开了一封相册夹层里的信,说道:“这个是艾华写的。”   “艾华?”关尧立刻被勾去了注意力,转头看向那封信。   信里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无外乎艾华对江敏的表白与倾慕,他抄写了大量的诗词,自己编纂了一些风花雪月的调调,说要谱成曲子,送给文艺团,让江敏唱给他听。   关尧读完,一阵牙酸:“这个艾华,还是文艺青年啊。”   江敏冷笑了两声,没对此多做回答。   郁春明却说:“你看这封信写成的日期,9月22日,还有年份,不正好是三十三年前吗?应该就在艾华送出这封信的第二天,大火烧起来了。”   “就是第二天。”江敏在一旁接道,“我记得,那个畜生是23号晚上把信交给我的。”   “江婶儿你记这么清呢?”关尧不由问道,“那当时,艾华是一个人来给你送的信,还是和钱国伟、徐文一起?”   江敏夹着烟,想了片刻,回答:“跟钱国伟一起,没有徐文,但是他们送完信,就去找徐文喝酒了。”   “送完信,去找徐文喝酒了……”关尧在看着郁春明记下了这句话后,接着问道,“那第二天呢?第二天大火是在傍晚烧起来的,那之前,你见过钱国伟吗?”   “没有。”江敏想也没想,便立刻回答,“24号我不在厂里,也不在文艺团。”   “这样……”关尧点了点头,“23号的晚上,钱国伟和徐文、艾华一起,在外面喝酒,据艾华母亲说,大火烧起来前,艾华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很可能钱国伟和徐文也没回家,他们是在一起的。”   “他们确实是在一起的。”江敏立刻证实了关尧的想法,“这仨人天天鬼混,那天晚上,他们就搁厂子里头过的夜。”   “那之前呢?”关尧还想问更多的东西,“之前几天,钱国伟有没有做过啥异常的事儿?”   “没有,也可能做了,我不清楚,”江敏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回答,“我当年见着他,都绕道走,这人霍霍过不少小姑娘。”   这是江敏第二次提起钱国伟的“作风问题”了,郁春明迅速捕捉到了重点,他立刻问道:“那这人对你有没有……”   “有。”江敏没等郁春明问完,就给出了回答。   关尧脸色微变,他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人,示意少问这些事。   也对,江敏的感情经历似乎并非此案重点,他们是来打听钱国伟的,其他不相干的事,还是要少问,尤其是这类敏感话题。   郁春明知趣地闭上了嘴,关尧接过话来问道:“钱国伟谈过女友吗?”   江敏摇了摇头:“不清楚。”   “那他都追过谁?”   “追过很多人,长得好看的,他都喜欢。”江敏嗤之以鼻道。   “单位里没人管过他吗?”关尧又问。   “管他?谁敢管他?”江敏冷冷地回答,“钱国伟的领导,二厂保卫科科长苗小云就是他最大的姘头,两人穿一条裤子,没人管得了他。”   “苗小云。”郁春明记下了这个名字。   “还有他爹,是咱们林场副书记当年的战友,趴在一个壕沟里打过仗,钱国伟算是人家的干儿子,厂子里谁敢动副书记的干儿子?”江敏掸了掸烟灰,一脸不屑,“所以二厂垮台呢,都是这些玩意儿,迟早得垮台。”   关尧紧锁着眉,从记忆中找出了数任林场副书记,他不解道:“江婶儿,你说的……是哪位?”   “死在大火里的那位,”江敏扬起了眉梢,“那天他正好下来视察,正好坐在厂区的值班室里休息,然后就正好被烧死了。那帮该天杀的玩意儿,真是便宜他们了,居然一个二个都死在大火里了。”   郁春明和关尧相顾无言,谁也不知该怎么接江敏的话。   不料此时,江敏自己开口了,她说道:“所以李英的这把火,放得可真是好。”   关于李英的流言,十几年来层出不穷,各式各样的都有,光关尧听过的就不下十种。有说李英和张南因分赃不均而闹矛盾的,有说李英得知张南表弟要顶替他工作让他下岗的,有说张南还在职工医院当大夫的时候不给李英女儿看病的,还有说李英跟张南抢女人的。   这些流言,追根溯源起来,多是无稽之谈,但其中有些,又确实有点让人不得不信服的蛛丝马迹。   就比如江敏说——   “我见过他和张南吵架,就在23号的晚上,我从文艺团下夜班的时候。李英正好往办公楼走,我回头瞧了他一眼,瞧到了他手上拎着的榔头。”   “榔头?”关尧有些疑惑,“那江婶儿你确定他拎着榔头是去找张南吗?”   毕竟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谁也不敢保证,人的记忆不会出岔子。   可江敏却信誓旦旦:“我确定,大火烧起来前那几天发生的事儿,我一件都不会忘。当时他拎着榔头上楼,没多久张南就从里面跑出来了,嘴里还嚷嚷着‘李英疯了’的话。”   “这样啊……”关尧点了点头,郁春明又在笔记上写了两笔。   这日,两人顺着江敏的记忆,把当年9·24大火前那几天的相关人员和相关事件捋了一个遍,确定了李英和二厂厂长张南有矛盾一事,也确定了大火前夜,钱国伟等人在厂子里过夜一事。   但不论是行动轨迹还是人际关系,他们都没有发现钱国伟和这场大火以及钱国伟与李英之间有什么关系。   这两人看似毫无交集,李英是管仓库的工人,钱国伟是厂子里面有名的二代,两人一个专注于谋生,一个专注于和文艺团的小姑娘勾肩搭背。至于那场大火,钱国伟不幸身亡,李英侥幸脱身,就连结局都不甚相同。   不过两人也不算全无发现,至少,他们现在知道,跟钱国伟关系密切的徐文长什么样子,以及钱国伟本人的体貌特征了。   回到关尧家中,坐在餐桌上,两人重新整理了一遍收集到的资料。   郁春明看着笔记本上的线索以及关尧手机中的照片,眉心微蹙:“也是奇了,那么多留影,里面竟然没一张有钱国伟的。”   关尧也觉得奇怪:“艾华和徐文,甚至包括张南、李英的照片,都能在江婶的相册里找到,她当年是文艺团的演员,拍照机会不少,全厂文艺汇演的时候都有留念,为啥里面就没钱国伟呢?”   郁春明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可能的答案:“会不会是……有钱国伟的照片都被人销毁了?在那几本相册里,我看到了不少空余,那些空余的底下有的还写着备注,不像是单纯没用过的塑封膜。”   关尧一怔:“你是说江婶儿把钱国伟的照片都销毁了?”   郁春明捏了捏眉心,回答:“有可能。”   “那她刚刚为啥不说呢?”关尧不解。   “她也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坦白地告诉你,肯定有所隐瞒。”郁春明随口道。   “对,”关尧却立刻一点头,“比如江婶儿她前夫,她就没说实话。”   这话让郁春明握着笔的手短暂一凝。   关尧还在深思那位长得像极了郁镇山的男人到底是谁,他又一次问向了郁春明:“你真的觉得不像吗?”   郁春明抬了抬眉,没有答话。   “国字脸,一字眉,还有那个驼峰鼻,”关尧解释道,“我不是说他一定是郁副厅长的意思,我是说,没准会跟郁副厅长有点关系呢?”   “郁副厅长没有兄弟。”郁春明神色如常地回答。   关尧欲言又止。   郁春明接着道:“你也可以拿着那张照片到郁副厅长面前问问他,没准他本人知道呢。”   关尧“啧”了一声:“净搁这儿磕碜我。”   郁春明扯了下嘴角,把笔记推到了关尧的面前:“你自己看去吧,我要去重新抄写我的检讨了,不然,张所非得在退休前,想办法把我撵走。”   “诶,不是……”关尧还想再说什么,可郁春明已将他忽视,自顾自地走到茶几边,开始伏案抄写。   这日下午,关尧回到了市分局。   关于磨盘山碎尸案的案情分析会已经开了一轮又一轮,嫌疑人可能的途经路线也实地走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的推测和证据几经梳理,所有的影像与痕迹几经比对,最终还是落回了郁春明对于凶手的判断:刘斌的雇主与松兰6·13碎尸案的嫌疑人易军,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也确确实实就是数天前,那个出现在K5278次列车上的男子。   坐在办公室里,翻看记录的王臻笑了一下,摇头叹道:“不得不说,春明的这个直觉还是很强的。”   “但郁副厅长最不喜欢的,就是办案凭直觉。”一旁有人接道。   王臻“哎”了一声:“直觉没啥不好,直觉能给人提供线索,郁副厅长反对的是,不看证据单凭直觉,你不要以偏概全了。”   关尧没忍住,说道:“现在郁副厅长不是回松兰了吗?那咱们这案子……”   王臻冲关尧挤了挤眼睛,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郁副厅长是走了,但郁副厅长的人可没走。你难道就没想过,为啥之前春明搁你们扎木儿干了啥、犯了啥错,人家省厅的厅长能了如指掌吗?”   关尧吃了一惊:“郁副厅长的人是谁啊?”   王臻正想回答,恰巧这时韩忱走了进来,他便立刻噤了声,向关尧一笑:“懂了吗?”   关尧额头一跳,知趣地走到了一边。   韩忱是来送材料的,可却一眼看到了准备避开自己的关尧,他当即叫道:“关警官,春明这两天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关尧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在我家歇着呢。”   他也不知为什么要强调一句“在我家”,但这话,就这么顺嘴说出来了。   “你们忙,我回去一趟,给他送饭。”关尧笑着道。   韩忱脸色不善,话已顶到了嗓子眼,可却一句都没吐出口,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莫名气到了韩忱的关尧心情相当舒畅,他拎着饭盒和保温桶,一路溜达进了市分局的食堂。   眼下正是饭点,食堂里排队的人不少。关尧捡了个不怎么拥挤的窗口,挤进了人堆里,刚巧站在他前面的两位也是专案组同事,只是他们刚从松兰来,还不算相熟。   关尧正想打个招呼,但那两人聊得火热,谁也没注意后面多了个人。   就听其中一位兴致勃勃道:“听说了吗?郁副厅长想把他儿子从警队里弄走呢。”   “弄走?弄哪儿去?”另一位好奇。   “这谁清楚?反正就是不让干警察了。”挑起话头的人接着说,“不过我也是奇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干嘛整得这么难看?”   “跟前妻闹得难看呗,”另一位哼笑了一声,“我听说,郁副厅长的前妻就是扎木儿人,还是个搞文艺的,当初结了没两年就离了,好像是作风不好。”   “作风?”   “可不是嘛……”   越来越难堪的话语传入关尧耳中,听得他直想上去一人一拳,可就在他刚有所动作时,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   郁副厅长的前妻也是扎木儿人?还是搞文艺的? 第41章   晚上七点半,孟长青刚从千金坪交班回来,他被冻得浑身冰凉,正搓着手往办公室里钻,谁知刚一进门,就和关尧撞了个满怀。   “诶,师父,你咋来了?”这小警察惊奇道。   关尧的手上还拎着饭盒,可脸色却严峻极了,他快步走到桌前,随便打开了一台电脑,迅速登入了内部系统。   孟长青凑了过去:“师父,你要干啥?”   关尧一言不发。   孟长青就见他敲键盘敲得十指翻飞,不出半分钟,就从系统中调出了郁春明的电子档案。   “师父,你查郁警官干啥?”孟长青大为疑惑。   毕竟,电子档案这东西,在郁春明入职的时候就已经被林场派出所的众人参观了一个遍,里面有什么没有什么,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基本都一清二楚。所以,关尧为什么会突然查这玩意儿?   “郁春明生日是几号?”屏幕上的圆圈还在旋转,关尧就已等不及地问道。   孟长青愣了愣,然后摇起了头:“我不清楚。”   关尧又问:“之前郁春明是不是跟你们说过,他也是幺零三林场的人?”   这回,孟长青立刻应了:“对,郁警官是说过这个。”   关尧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竟隐隐有些发红。   “师父……”孟长青吃了一惊,“你咋了?”   “没事。”关尧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我就是想知道他……”   啪!郁春明身穿藏蓝色常服的证件照出现在了屏幕上,紧接着,下面个人信息的第一行就映着几个数字:3月5日。   “3月5日……”关尧的心蓦然一沉。   “3月5日啊,那还早着呢,师父你难道急着给郁警官过生日吗?”孟长青呆头呆脑地问道。   关尧缓缓地坐在了椅子上,此时此刻,他方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怀疑,郁春明就是江心。   这样的念头并非无中生有,从市分局到林场派出所的这一路上,关尧已一遍又一遍地进行了“详细推演”。   ——江敏的相册中,有一张她与一位像极了郁镇山的男人的合影,背景正是松兰城郊的坠日原,江敏称,那个男人便是她的前夫,是王姨口中“在省城当大官儿”的前夫。与此同时,从松兰省厅来办案的碎嘴子同事说,郁镇山的前妻是扎木儿人,并且,她不仅是扎木儿人,还是个搞文艺的,尤其被贴上了“作风不好”的标签。据传,郁春明就是这个前妻的孩子。   那么,如果江敏是郁镇山的前妻,而郁春明是江敏的孩子呢?   关尧蓦地想起,郁春明刚来时就说过,他今年三十二岁,三十二岁……   正好能对上江心的年龄,江心就是扎木儿9·24大火的第二年7月17日生,江敏破水那天,还是关尧奶奶把她送去的医院。   可是——   郁春明的生日是3月5日,比7月17日足足早了近五个月,五个月……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往前推算,江心出生时,江敏已经离开前夫并回到松兰一年多了,那郁春明还会是江心吗?   关尧脑中一片混乱,他理不清、想不通,更不明白为何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理智告诉他,郁春明一定不是江心,可情感上,关尧又不愿就此相信。他抽丝剥缕,企图寻找每一条藏匿在郁春明动作和表情之下的草蛇灰线。可当看到3月5日这几个数字时,他所做的一切分析都立刻成为了虚无。   是啊,郁春明怎么可能是江敏的孩子呢?他看上去,分明和江敏从未见过。   所以,郁春明又怎么可能是江心呢?江心长得又黑又瘦,笑起来时一嘴歪七扭八的牙,别人揍他十拳,他都不敢回敬一句话,他如何能是郁春明那样高傲、漂亮,天天拿下巴颏看人的高岭凌霄花呢?   关尧揉了揉眼眶,他想,我可真是在痴人说梦。   回到家中,郁春明没有问半句为什么他六点半就发消息称准备下班,可却直到八点多才踏进家门。   自然,关尧也没有提半句。   他默默地放下饭盒,翻看了一眼郁春明摊在桌上的笔记,然后问道:“有从江婶儿的照片和艾华的日记里发现啥新东西吗?”   郁春明正低着头整理自己好不容易写好的检讨,他随口回答:“没有,还是上午的那些。”   关尧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目光有些复杂地扫了一眼此人今日尚佳的脸色:“我下午在市分局开会的时候,听那帮嘴上没把门的同事讲八卦,说咱们郁副厅长年轻的时候和扎木儿还挺有缘。”   郁春明抬起头,神色淡定又坦然地想了想:“他应该没在扎木儿工作过。”   两人所答非所问,关尧也不好再往下打探,他思前想后半天,到头来憋出了一句话:“我记得你说,你在扎木儿待过一段时间?”   听到这个问题,郁春明整理稿纸的手轻轻一顿。   谁在他面前说了什么闲话?是王臻,还是那菲?又或是因为那张照片,他终于对自己起了疑心?郁春明暗自想道。   但很显然,不论是闲话还是疑心,眼下关尧敢做的也仅仅只是试探,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真的问出了什么,当然,也可能是,生怕自己什么也没问出。   这副左右矛盾又进退维谷的模样,让郁春明瞬间起了玩心。   他故意回道:“是待过一段时间。”   关尧眼前立刻一亮,他追问起来:“我听孟长青讲,你说你也是幺零三林场的人?”   “是啊,”郁春明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就住在松兰林场家属院,就是……鱼崖大道那边,离乌那江挺近的。”   “鱼,鱼崖大道?”关尧先是一喜,而后又是一愣,“松兰啊?”   “对啊,幺零三林场驻松兰办事处,你不是知道吗?松城大厦就在那里面。”郁春明回答。   “哦,哦对……”关尧原本被吊起的心又蓦地往下一沉,可他仍忍不住问道,“那你之前是啥时候来的扎木儿?”   郁春明嘴角微抬,似笑非笑:“来过两次,考上大学之后来过一次,住了有小半个月,参加工作了又来过一次。”   关尧有些失望,但又不得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本就该是一个正常的回答,他收回了停在郁春明身上的目光,没再往下问。   郁春明却自己往下说了:“我这两次来扎木儿,是为了找人,可惜两次都没找到。”   “找人?”关尧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他问道,“你找谁?”   郁春明看向他,淡淡一笑:“一个朋友,但我来扎木儿找他时才知道,他当时已经离开这里很多年了。”   关尧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郁春明却没继续讲下去,他把写好的检讨折叠整齐,交到了关尧手中:“给吧,关队长,我可是一笔一划写的。”   关尧手忙脚乱地收好了检讨。   郁春明已探过身去揭他的饭盒盖子:“今晚市分局食堂都有啥菜?”   关尧三心二意:“酸菜血肠,鸡蛋柿子,还有地三鲜。”   郁春明凑到近前嗅了嗅菜香,然后说道:“我不爱吃鸡蛋柿子。”   “不爱吃鸡蛋柿子?”关尧正满脑子想着其他事,他心烦意乱道,“天天挑三拣四的,这不爱吃那不爱吃,我就没见过不爱吃鸡蛋柿子的人……”   话说到这,他突然卡壳了,因为,关尧想起,自己还真见过一个不爱吃鸡蛋柿子的人,而这个人,正是江心。   其实,对于他们这一代来说,挑食的不多,毕竟小的时候并没有那么丰盈的东西能供他们来挑,更别提这种大众菜了。至于江心为什么不爱吃鸡蛋柿子,则纯粹是江敏的原因。   当年,自从江敏被文艺团开除,江敏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秦天的父亲秦准因意外去世后,家里的情况就变得艰难了起来。江敏要抽烟,要喝酒,从前攒着的一点点积蓄如流水般地挥霍了出去,日子过得越来越揭不开锅。   而江心,四、五岁的孩子,正是什么都馋的年纪,有时忍不住了,便会偷偷跑去单位食堂的后厨以帮忙为名蹭吃蹭喝,时间久了,二厂后勤处的人也认识了他,没人会苛待一个孩子,基本都任他去了。   不过江敏可不乐意这事,她是个“要脸”的体面人,过去也是登台表演的“大明星”,既然自己已经被林场扫地出门,又怎能容忍自家孩子在外面干这种事?   于是,就在某天食堂改善伙食,上了一大锅鸡蛋柿子,江心正跟在关尧奶奶后面乐呵呵地端着碗的时候,江敏来了。她先是打翻了江心的碗,然后又把她眼里这个“不争气”的孩子一掌扇下了饭桌,勒令他立刻回家。   江心起先在哭,但在意识到自己回到家里会面对什么后,他便不哭了,他嗅着衣服上挂着的菜汁味,忽然什么都不想吃了。   关尧对这事的印象很深,因为那天他就在二厂的食堂,亲眼看着江敏揪着江心的耳朵,把人拎回了家。   那么,郁春明又是为什么不爱吃鸡蛋柿子呢?   关尧注视着他慢条斯理地往嘴里塞饭,然后又状似不经意地看向自己,招呼自己也赶紧坐下。   “忙了一下午了,你不饿吗?”郁春明问道。   关尧想绞尽脑汁从他的举动里分析出一丝异常来,但很可惜,精通侦查与反侦察之道的刑侦学硕士没有给半路出家的执法办案队关队长这个机会,郁春明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小时候家里阿姨做饭好糊锅,我上学住校之前吃的鸡蛋柿子老是带着一股糊味,这个挺好,市分局的食堂还是比咱们所的强。”   关尧十分钟之内心情大起大落数次,眼下连追问的欲望都丧失了,他机械地回答:“咱食堂做饭的老婶儿天天跟打死卖盐的一样,那菜齁咸。”   郁春明笑了一下:“这不是你嚷嚷着让人家给你开小灶的时候了?”   关尧轻哼一声,把素烩汤往郁春明面前推了推:“给这个,这是昨天王队长点的菜,今天分局食堂就安排上了。”   郁春明挑了挑眉,没对王臻自来熟的水平发表评价,他端起饭盒尝了一口汤:“师娘做这个做得好,我刚入职那会儿,王队经常给我们带。”   “后来呢?后来咋没了?”关尧问道。   “后来,”郁春明一笑,露出了几分幸灾乐祸,“后来,师娘跟他离婚了。”   王臻不是郁镇山,此人如今正坐镇扎木儿市分局呢,底下没谁敢发表他的闲言碎语,因而人都来一天多了,关尧对于他的了解仍只局限于曾经听说的“都市神话”。   郁春明一眼看出了关尧的好奇,他非常善解人意地继续往下道:“师娘人挺好的,但你要知道,没有哪个女人能忍受得了这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都不着家的丈夫。所以后来就离了,离了之后,他也没再找。”   关尧摸了摸鼻尖,神使鬼差地说了句:“也是,所以有的时候还是内部消化好。”   郁春明捏着筷子的手一凝:“这是关警官这么多年谈完老师谈医生,结果一个都没成后得出的结论吗?”   关尧不知郁春明是怎么把话拐到自己身上了,他含糊其辞起来:“我工作又没有你们松兰市局刑侦队那么忙,要不是今年扎木儿闹了个大案,这会儿我们都要开始窝冬了。”   “等你以后去松兰市局刑侦队了,你不就忙起来了?”郁春明说道。   关尧脸一绷:“我说我要去了吗?你三天两头点我。”   郁春明存心不长眼色:“去呗,去了没准就把个人问题解决了,让王队长给你介绍一个,他都撮合成好几对了。”   关尧脱口就道:“你和韩忱也是他撮合成的呗?”   这话一出,两人都不吱声了,一个比一个安静,整间屋子,只剩吃饭咀嚼饭菜的声音,郁春明和关尧非常有默契地谁也不往下讲了。   最后,还是关宁的电话打断了这片尴尬的沉默。她今日刚在培训基地安顿下来,过了这夜就得上交手机。于是,从前只在要生活费时能想起自己老舅的关宁难得良心发现一次,给关尧拨来了一个电话。   关尧惊喜万分,直到挂了电话,眼角眉梢上都还带着笑。   郁春明却在这时突然道:“关宁是不是和她妈妈长得很像?”   关尧一怔:“你咋知道?”   郁春明冲摆在客厅的关娜遗照抬了抬下巴:“那不是吗?”   说实话,单看这张照片完全看不出来,一是因为老照片失真,二是因为关宁生得更加圆润一些,若非见过关娜本人,很难有人会认出两人之间的相像来。   可郁春明却道:“关宁的眼睛很像她妈妈,尤其是眼尾,都往上挑。”   因为这双眼睛,关娜儿时的绰号就是“小狐狸”,林场大院里的小孩没少这么叫她。关尧奶奶迷信,觉得这绰号“冒犯了”仙家,所以时常嘱咐关尧,盯紧了那帮孩子千万别乱喊。   至于关宁,因为她那张圆圆的脸,所以眼尾上挑得再厉害都不会显得太突兀,从小到大,除了关尧,还从未有人觉得她像关娜。   因此,当他听到郁春明这么讲,心底登时一咯噔。   “你是咋看出来的?”关尧冲口就问。   郁春明一脸泰然:“这多明显,咋会看不出来?别人看不出来也就算了,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关尧严肃又紧张地盯着他:“你比别人多长了一只眼睛?”   “啥叫多长了一只眼睛?”郁春明乐了,“我这是刑事侦查的基本技能,再模糊的监控,放到真人面前,我都能一眼认出来,更别提你家这照片了。也就是我没画画天赋,不然当初起码得去学个侧写。”   关尧缓慢地松了口气。   也对,也对,郁春明的每一个回答都是这样的严丝合缝,所以,又有哪里不对呢? 第42章   这日,关尧直到躺在床上,盯着头顶那块掉了皮的墙皮出神,都仍在不断反复回想白天自己听到、看到的一切。所有的猜测、怀疑环绕着他,让他根本无法有一时半刻的宁静。   而有些念头一旦产生,那便会立刻落地生根,随即长成参天巨树。   关尧回想起,江心虽然长得又黑又瘦,但他确实和郁春明一样,鼻梁高挺,睫毛纤长。关尧又回想起,江心不止和郁春明一样不爱吃鸡蛋柿子,还和郁春明一样不喜欢黄桃罐头,他小时候从不碰那玩意儿。   再进而,关尧忽然记起,门口的面馆老板娘就曾说过,郁春明长得和他对门的邻居江敏有那么三分像。   三分像……   关尧倏地从床上坐起身,他试图证明什么,可旋即又否认了什么。   ——如果郁春明就是江心,那他为什么看起来早已把自己抛之脑后了?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关尧的胡思乱想,郁春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家淋浴咋回事?我来回拧了半天,还是只出凉水。”   关尧一骨碌爬起身:“你多等会儿,天冷了得先放水才能……”   话说了一半,关尧忽地卡住了,因为他刚一打开门,双眼就正对上了只穿着裤子,上半身搭着条毛巾的郁春明。   “你,你咋不穿衣服?”他结巴道。   郁春明也很奇怪:“我要洗澡,为啥穿着衣服?我人都脱光了,结果你家淋浴不管用。”   关尧强迫自己不去盯着他胸口和后背上那数道深深浅浅的伤疤看,可双眼却又控制不住地往上瞟。好在是走廊里光线昏暗,郁春明并没有注意到关尧这来回摇摆的目光。   “拿个桶在喷头底下接着,这水得放个五、六分钟才能热,你去穿件衣服,咳,小心着凉。”关尧闷声说道。   郁春明满不在乎:“你家暖气足,我不冷。”   说着话,他便当着关尧的面,摘掉了搭在肩膀上的毛巾,露出了一双支棱又漂亮的蝴蝶骨。   关尧不自觉地喉结一滚。   他明明是给郁春明换过衣服的,而且还不止一次。可换衣服时,他心无旁骛,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杂念,更没有丝毫尴尬。   毕竟大家都是老爷们儿,换个衣服怎么了?出去上大澡堂子洗个澡,不都是赤裸相见?当初给李小田、方旺搓背的时候也没这模样,为什么偏偏现在对着郁春明半裸的上身,自己会莫名起了一身燥热?关尧的脑子已成一团浆糊,什么答案都想不出。   他盯着郁春明薄薄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忽然很想把自己滚烫的掌心贴上去。   郁春明看似毫无察觉,他拎着水桶,摆弄着淋浴喷头,时不时弯下腰,时不时直起身,而动作之间,包裹着修长骨骼的皮肉就这么赤条条地展现在关尧眼前,让他从上到下都腾起了一股无名火。   “诶,热了。”郁春明忽然笑着说。   关尧瞬间神魂归位,他迅速移开视线,转身要走,谁知已被不知不觉审视了许久的人在这时叫住了他。   “等下,帮我个忙。”郁春明说道。   关尧身形一僵,刚要开口,就被人当头丢来了什么东西。   “把我裤子带出去,你们家这卫生间实在太小了,连个挂衣服的地方都没有。”郁春明说道。   关尧一动不动地掂着那条裤子,赶在眼睛不受控制地往下看前,几乎是夺门而出。   等回到房间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面红耳赤,胸口狂跳。   关尧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神迷意乱,什么叫心猿意马,他深吸了好几口气,也没能将自己从刚刚那间狭小逼仄又氤氲着热水水汽的小小卫生间中抽离出来。   不仅如此,这个企图在短时间内就平复心绪的人很快又发现了新一件崩溃的事情。   ——他起反应了。   “关尧?”十五分钟后,郁春明洗完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去敲卫生间对面的门,可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人家应声。   “睡着了?”郁春明疑惑道。   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可门缝下分明还透着光,他奇怪地看了半天,最后转身回了屋。   少顷后,浅浅的被料摩擦声从方才静得好似一个人都没的房间里传出,紧接着,有发闷的呼吸响起。   咕咚!床头的水杯被关尧撞掉了地上。   此后几天,两人很少再长时间地打过照面,一来因为有人问心有愧,二来也是因为,自从王臻来了扎木儿后,专案组一切事务加速运转,关尧别说回家了,他连阖眼睡一觉的时间都很少,自然也没空去操心那个让他方寸大乱的人。   至于郁春明,他先是停职反思了三天,而后又在督查跟前被训了三天,直到第二周周一早晨的工作总结会上念完检讨,之前犯的错误才算是告一段落。   李小田对于各打五十大板的处分决定格外不满,可又无处诉苦——关尧已被他撵走,这俩多年的兄弟如今正在矛盾升级中。   郁春明对此熟视无睹,他一向懒得到处掺和,更别提李小田的单方面怨怼了。既然关尧都没再说什么,他又何必去凑这热闹呢?   不过一向热衷于八卦的孟长青就没那么安生了,他受师父嘱托,每早给郁春明带早饭,时不时的,还能混到郁春明身边跟着出个警。等只有两人在时,孟长青的八卦劲就又起来了。   “郁警官,我师父为啥会让你住到他家里头去?”这日下午出完警,刚坐上车,小孟警官就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郁春明正在摆弄他的警务通,随口回了句:“你师父热情好客。”   “他哪儿热情好客了,我都给他当这么久徒弟了,他也没把我领到他家里去一趟。”孟长青忿忿不平道。   郁春明一抬嘴角:“是吗?”   “当然了,”背着关尧,孟长青狠狠地说起了他的“坏话”,“而且我师父这人吧,他看着对谁都好,可实际上对谁都生疏得很,他以前从不跟人起争执,也从不跟人闹矛盾,见谁都是笑脸相迎。所以……郁警官,你在我师父面前,其实挺特殊的。”   郁春明被这话说笑了,他挑眉道:“因为你师父三天两头跟我闹矛盾吗?”   “也,也不是……”孟长青抓了抓后脑勺,语焉不详起来,“就是他,他对你格外关注。”   “格外关注,有吗?我咋不觉得?”郁春明摇了摇头。   “咋没有?”孟长青叫道,“郁警官,自从你来了我们这儿之后,我师父的眼睛都快要长你身上了!”   郁春明放下警务通,往后一靠:“赶紧开车,别讲废话了。”   孟长青讪讪地应了一声,缩了缩脖子。   见他老实了,郁春明便开口问道:“你前两天去千金坪蹲点,有发现啥异常吗?”   “没有。”孟长青回答,“李英每天干的事儿也就那几件,除了卖卖铺子里的货,到隔壁村和山里收些废品之外,一天的活动范围甚至不会超过自家院子。郁警官,你说那天我师父会不会太谨慎了些,其实李英压根不知道那个东西是土枪枪管?”   “这可不好说,”郁春明沉吟道,“李英如果手上真的有枪,你俩那天硬着上了,就一定会出问题,谁都不能去冒这个风险,你们现在的蹲点监视也是一样,安全最重要。”   孟长青撅着嘴,仍旧有些不同意郁春明的回答。   “而且,如果李英背后有一个军火贩卖团伙,你们上去打草惊蛇了咋办呢?目前我们能采取的方式是最稳妥的。李英要真是无辜,一段时间之后,专案组的王队应该会适当减少蹲点的人员和频率,不会让你们做无用功的。”郁春明接着说道。   孟长青急忙解释:“郁警官,我不是说我不乐意去,我只是……”   “只是觉得应当速战速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拖拉拉。”郁春明看向他,“是不是这么想的?”   孟长青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郁春明轻叹一声:“小孟啊,你要知道,咱们扎木儿是边境,一旦有啥风吹草动,警力跟不上,嫌疑人是很容易跨境流窜的。你看看千金坪在啥地方?那地方旁边又挨着啥地儿?金阿林山这么大,一、二十年前可是真有人在里面造过土枪,运过军火的,在没有摸清楚状况前,莽撞办案,一定会造成人员伤亡。你也听说过我之前在松兰出的岔子,那样的事,没人会希望再来一次。”   孟长青红着脸回答:“郁警官,我明白了。”   “好好开车吧。”郁春明长出了一口气,“有的时候,你师父讲话比谁都靠谱,你是该多听听他的。”   这话说得孟长青直眨眼睛,也不知从中琢磨出了什么没有。   两人很快开着车拐进了林场派出所的大门,就在这时,孟长青发现,大门外站着一个很眼熟的人,那人似乎正是许久未见的专案组副组长韩忱。   “韩警官!”孟长青下了车,热情地叫道。   郁春明点了支烟,靠在一边慢条斯理地抽着,丝毫没有要上去搭话的意愿。但韩忱仿佛不长眼,见了他就立刻贴到近前,还笑着问道:“刚去出警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郁春明叼着烟,有些不耐烦地“嗯”了一声,抬手示意韩忱往旁边站站:“别挡着进门办事的群众了。”   韩忱听话地一错步,但仍贴在郁春明身侧:“吃完饭了吗?没吃饭的话,我请你。”   “不用,我吃食堂。”郁春明回道。   韩忱不依不饶:“那你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郁春明摆了摆手:“你有事直接给我发信息。”   “得当面说。”韩忱不顾孟长青在场,上去就问,“你现在还住在关尧的家里吗?”   “对啊,咋了?”郁春明拿掉烟,回身看着韩忱,“我住在谁那里,跟你有关系吗?”   “春明……”   “行了,我要去吃饭了,你没事的话回去吧,专案组不忙吗?”郁春明懒得跟他废话,抬腿就要往屋里走。   韩忱却一手拦住了他:“春明,就算是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给我一个机会。”   郁春明没说话。   韩忱很少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起码郁春明过去没见过,但从去年那事之后,韩忱就已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做小伏低。郁春明很清楚韩忱想要什么,但韩忱想要的东西,他给不了。   “小孟先进去吧,不用管我了。”到头来,郁春明似乎是心软了。   韩忱松了口气,笑着答:“你想吃什么?我看对面的小炒挺红火的。”   “去林场家属院门口的面馆吧,那家小炒知道我是所里的,他家老板不肯收所里警察的钱,我们都不敢上他家吃。”郁春明说道,“也不用你请我,免得将来再说我欠你。”   这些话被孟长青听了个一清二楚,他蹑手蹑脚地进了门,然后飞快地翻出手机,给关尧拨去了一个电话。   眼下关尧正挤在市分局最大的那间会议室里听王臻总结这两天的走访和信息收集工作,他扫了一眼放在一边的手机屏幕,登时眼皮一跳,待再一看四周,确定韩忱不在此后,瞬间连凳子也坐不住了。   “蛄蛹啥呢?”王臻一眼看到了关尧的焦灼,他诧异道,“你屁股底下长钉子了?”   关尧面色微尬,不得不安生坐好。   王臻收回目光,接着方才讲起的案情往下说:“前天去那家饺子馆周边走访的同志起来汇报一下,然后今天下午从白化回来的同志做准备。”   关尧吐出一口气,强令自己认真聆听。   可是也不知怎么了,一向敬业专注的关警官此时满脑子都是“韩忱去找郁春明”了,他难以克制地想:韩忱找郁春明,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他总不能……是要求复合吧?   事实证明,关尧还真猜对了。   韩忱刚一跟着郁春明走进面馆,找到一个位置坐下,就从兜里摸出一只一看便很昂贵的打火机:“春明,这个送你。”   郁春明扫了一眼:“我只用一块钱俩的塑料打火机,你这玩意儿要是哪天被关尧收走了,我可没地儿要去。”   韩忱面容微凝:“关尧?他为什么要收你的打火机?”   郁春明盈盈一笑:“你不知道,他现在管我管得可紧了呢。” 第43章   这话听起来暧昧至极,而且,像郁春明这样的“犟种”,何时心甘情愿被人管过?就连他师父王臻从前都很少对他管天管地。   可是眼下,郁春明却说:“关警官不许我抽烟,要是让他知道你还送我打火机,他非得跟你急。”   韩忱脸色发青,他咬着牙问道:“春明,你和他……在一起了?”   郁春明佯装听不懂:“你说啥?”   韩忱耐着性子,挤出一个笑容:“我说,你是不是和关尧好上了?”   郁春明眯了眯眼睛,没答这话。   韩忱就当默认了,他顿时抽了口凉气:“你才来扎木儿多长时间,竟然就和他,就和他好上了,还住进了他家里。春明,我追了你四年,追了你整整四年,到最后你也没和我住在一起过……”   “少瞎呲,”郁春明边掰筷子,边说道,“你跟我在警校当了四年的室友,那不算住在一起?”   “春明……”   “面来了,吃面。”郁春明贴心地说道。   韩忱此刻哪里还有心思吃面?他急切地问:“你和关尧是什么时候谈上的?我,明明,我一个月前来扎木儿的时候,你跟他还不是这个样子。”   郁春明故意不言语。   “春明,林场所里的那帮人都说关尧讨厌你,你清楚不?他背地里说过你多少不好,你都清不清楚?”韩忱语无伦次道。   郁春明抬眼看他:“关尧背地里说我不好?韩忱,关警官可是正人君子,他啥时候背地里说过别人一句不是?你造谣也造谣点可信的。”   “春明,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要明白,关尧他才跟你认识多长时间,他是不是,是不是……”韩忱仿佛瞬间想通了什么,他一拍桌子,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春明,你告诉我,这个关尧是不是在郁副厅长来了扎木儿之后和你好上的?他是不是知道了你跟郁副厅长的关系,所以才跟你套近乎的?春明,你擦亮眼睛看看他!”   郁春明原本没说话,但听到这托词后,他却忽地一乐:“韩忱,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要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会做出那种下三滥的事。”   韩忱一滞,抿起了嘴。   两人是警校同学没错,是一个宿舍的舍友也没错,但韩忱到底是为了什么死缠烂打郁春明四年,时至今日,他们早已心照不宣。   韩忱清楚,不论做任何解释,郁春明都不会再相信他了。   “今晚你们专案组不加班吗?你咋有空来找我了?”郁春明对自己挑起的话题丝毫不在意,他问道,“不加班咋也不见关尧回来?”   “加班,”韩忱木着脸答道,“是我给师父请了假,说是来找你,想看看你。”   郁春明动了动眉梢,没有理会他的话。   韩忱接着道:“而且这几天降温,我怕你生病,师父也担心你,所以我才来找你的。春明,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是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从始至终,你都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郁春明放下了筷子:“你想要啥机会?”   韩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一个和你重新开始的机会。”   郁春明笑了一下,抽开手,对此无动于衷。   他分明记得,这人刚来扎木儿时满面春风,毕竟如今他职级比自己大,算得上是个小领导,又做了专案组的副组长,好不容易凌驾在了自己之上。在这样的境遇下,重新把人追回来,岂不是手拿把掐、手到擒来?   可韩忱万没想到,在扎木儿这个穷乡僻壤里,居然还能半路杀出一个关尧,生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郁春明给“抢走”。   于是,他终于坐不住了。   “春明,我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我也知道我过去有错,可是……可是你不能不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韩忱简直是在苦苦哀求,“进了监狱的罪犯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为什么我就不能有?”   “为啥你就不能有?”郁春明轻笑了一声,“因为进了监狱的罪犯为自己犯的罪付出了代价,而你,却至今逍遥法外。”   韩忱脸色一白,郁春明站起身就走,他急忙追上前,还要拦下人家自己付账。   “你别撕巴我。”郁春明不耐烦道。   “春明,春明你听我说,我知道我犯了错,但你得明白,我是有苦衷的,如果我不那么做,现在我可能已经……”   “可能已经咋样?”郁春明冷眼瞧他,“可能已经像我一样,在派出所里天天跟鸡毛蒜皮的小事打交道了,对吗?”   韩忱沉默了。   郁春明却紧接着一摇头:“不,不对,如果你不把脏水泼我身上,你可能连继续做一个警察的机会都没有了,你现在早就扒掉这身警服,哪凉快哪待着去了。”   “春明……”   “你说,如果师父最终发现真相,他还会认你这个徒弟吗?如果郁副厅长知道了一切,你还能有机会背着我给他打小报告吗?”郁春明付完账,走出面馆,笑着叹了口气,“可惜了,韩忱,真是可惜了,可惜现在死无对证,不然,你这个杀人犯,又咋可能逍遥法外呢?”   一句“杀人犯”,彻底激怒了韩忱,他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上前几步一把揪起了郁春明的领子:“我不许你这么说我!”   “你不是吗?”郁春明丝毫不慌,“韩忱,我说错了哪一句?你不是杀人犯吗?”   韩忱怒道:“我当然不是!我是警察,是警察!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   郁春明贴近了韩忱的耳畔,他轻声道:“韩警官,我也是警察,你栽赃诬陷我是杀人犯的时候,你又有啥资格呢?”   这话说得韩忱双手一颤,郁春明顺势一把推开了他:“别再痴心妄想了,咱俩没机会,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这跟我和关尧好没好上无关,跟你的个人道德品行有关。”   韩忱站在原地不肯动。   “当然,有韩警官这样积极进取的心,以后干啥都能成功的。我就祝你,前途似锦,官运亨通,步步高升。”郁春明一笑,转身离去。   街角路灯昏黄,刚下过雪的路面泥泞湿滑,不远处的锅炉厂上空渐渐弥漫起了一股烟尘,这股烟尘呛得韩忱迷了眼。   关尧紧赶慢赶走到家门口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杵在院外抹眼睛的人,他略有些惊讶地把韩忱从上到下扫视了一个遍,这才慎之又慎地开口问道:“韩警官这是……遇上啥事儿了?”   韩忱见到关尧就是一愣,他讷讷地问:“你们今晚不加班?”   “加,咋不加,”关尧笑着答,“我这不是,咳,正好有点事,得回家一趟嘛。”   说完,他指了指里面:“郁春明回去了?”   韩忱没说话。   关尧却默认他答了,于是一摆手:“他回去了,那我也不跟你唠闲嗑了,你师父刚还在念叨你呢,你别搁这儿吹风了,多冷啊。”   见韩忱依旧不答话,关尧也不打算多说,他呼了口寒气,准备回家。   然而这时,韩忱却开口了:“你到底清不清楚郁春明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尧脚步一顿,回头看他:“我清不清楚郁春明是个啥样的人?韩副组长,这和你有啥关系?”   韩忱嘴角微抖,吐出一句话来:“我是怕关警官你……遇人不淑。”   说完,他转身就走。   这话让关尧迷茫了。   遇人不淑?什么叫遇人不淑?韩忱指的是……哪怕走到家门口,关尧依旧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郁春明打开了门——   “我在窗户口看到你了,今天回来得挺早。”他笑着说道。   不知是不是屋里过于充足的暖气给了关尧一丝错幻,他竟觉得随着郁春明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家的味道。   ——是真正的家,而不是这间常年只住了他一个人房子。   关尧清晰地嗅到,在郁春明身上,萦绕着一缕淡淡的香气,那是属于微波炉加热过的牛奶、冬日暖阳晒过的床褥的香气。当这香气钻进鼻腔时,关尧在某一瞬居然有了一种想要将郁春明抱入怀中的冲动。   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了韩忱刚刚到底在说什么。   “咋不进来?吃饭了吗?”郁春明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外面的关尧。   “没呢。”关尧拉上门,低下头换鞋。   “那我给你下盘饺子?”郁春明仿佛是这个家的主人,他自然而然地问道,“你吃啥馅的?”   “都行。”关尧不敢去看郁春明的眼睛,他丢下包,快步进了卫生间。   郁春明似乎没有注意到关尧的异常,他当然也不会问一句为什么这人一进门就跑去用凉水洗了把脸。等饺子端上桌,郁春明才随口提了句:“今晚还加班吗?”   “应该要加。”关尧闷头吃饭,“半夜还得出趟现场。”   “现场?去哪儿?”郁春明问道。   关尧也不避讳他,直接回答:“去白化建中河走访调查的同事回来了,他们收集到了一个很有用的线索。”   郁春明眼前一亮:“是发现那个跳车嫌疑人的踪迹了?”   “对,”关尧点了点头,“他们在附近的村子走访时听当地的老乡讲,半月前,建中河十八里屯卫生院曾接收过一个声称自己是在赶山时伤了腿的男人。卫生院的护士说,这个男人身高在185以上,年龄50多岁,伤处在右侧小腿腿肚,看样子像是划伤,至于是被啥东西划的,不好说。而且护士还告诉我们,这个男人在卫生院就诊时已出现了失温的状况,他虽然外套干燥,但贴身的衣服却很潮湿。因此我们开会时推测,如果这人真是要找的那位,那他的伤很可能就是在跌入河中的过程里,被河底的石头或是尖锐植物划伤的。不过当时就没在建中河附近找到人,也没找到啥关键线索,现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再找恐怕更难。但幸运的是,十八里屯卫生院处理医疗垃圾不及时,我们已经把他们过去两周用过的纱布、针头以及相关药品全部收集好了,一定能从其中找到嫌疑人的DNA。”   郁春明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有点突破了。”   关尧也跟着一笑:“是啊,忙活了这么久,总算是有点突破了。所以今夜,我们得去把那边取得的证据带回来做鉴定,看看具体情况咋样。”   郁春明抬了抬嘴角,故意问道:“关警官跟我说这么多,不算违反纪律吧?”   关尧专注吃饺子:“这是王队特地让我告诉你的,他想听听你有啥想法。”   “他想听听我有啥想法?”郁春明一挑眉,“他是想让我分析嫌疑人的逃亡路线和行动轨迹吧。”   郁春明说得还真一点都不错,王臻确实是这个意思,尤其是在他看到郁春明退出专案组前做的那一半路线分析后。   关尧晚上回家就是为了这个,他将之前郁春明留下的那半拉报告从包里拿了出来:“王队答应请你吃饭。”   郁春明抱着胳膊不肯接:“我已经不是专案组的人了,我来做这不合适。”   关尧拉着他的手,把东西放了上去:“你不是专案组的人了,但你还是一个警察,所以,就别口是心非地推辞了。”   郁春明直接腕子一反,握住了关尧的手:“那关警官就代表王队来求求我好了。”   这话的尾音轻轻往上挑着,听得关尧心底一颤,他说:“那我求求你。”   郁春明的眼睛在厨房顶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他注视着关尧一笑,然后道:“我不要王臻请我吃饭,我要你请我。”   “好,我请你。”关尧想也没想,一口应了下来。   郁春明抽开了手,拿起了文件夹:“行吧,等明天上午了,明天上午我把写完的报告送去市分局。”   关尧攥了攥自己忽然变得空空落落的掌心,不怎么自然地清起了嗓子:“成,我,我到时候等你。”   这一晚,还要加班的关尧没能在家中待太久,他匆匆吃了饭,又换了身更厚实的外套,便重新拎着包出了门。   “记得吃药。”关尧临走前嘱咐道。   郁春明正低着头翻材料,他应付差事一句:“知道了,知道了。”   “还有,记得锁好门。”关尧仍是不放心,“之前我上来的时候听门口仓买老板说,这两天院里总有生面孔溜达,你别给陌生人开门。”   这话把郁春明给听笑了,他抬起头,看向关尧:“关警官,你还记得我也是警察吗?”   关尧脸一红,嘴硬道:“我这是怕你业务能力不行。”   “好好好,”郁春明点点头,“我不会给陌生人开门的。”   关尧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等他关上门,郁春明起身来到窗下,在目视着他离开后,重新坐回桌边。   他随手扶起了扣在桌上的那张相框,看着照片中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孩,轻轻地笑出了声。 第44章   嫌疑人跳车后的逃亡路线分析并不好做,毕竟建中河四周都是山,村落零零散散,公路离得也远,要想精准地找到路线,除非对嫌疑人本身足够了解,亦或是对建中河周边足够了解才行。   而郁春明,恰好兼具两者。   他对这个曾化身为“保洁”,实施过爆炸,手上沾过不知多少人血的连环杀人犯已进行了长达一年多的研究。尽管两人唯一一次正面交锋仅仅存在于那辆火车上,但郁春明对他的了解,可并不局限于那辆火车。   至于建中河周边,那是江敏的老家,是郁春明外祖父和外祖母所在的农垦团附近,他儿时曾去过那里数次,对于建中河以及建中河大桥周边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   打开地图,郁春明一眼就找到了关尧口中所说的那个“十八里屯卫生院”。   根据王臻等人的推测,此人跳河后,原本是打算快速脱离白化地区的,但金阿林山太大,只要进入,就有迷路的风险。因此,为了保险,嫌疑人在跳河逃亡后,应当是顺着河一直往东北方向走的。   但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既然嫌疑人一直沿着河往东北走,为什么刑技在河两岸进行现场勘查时,始终没有找到他留下的足迹呢?建中河还没被冻透,两岸河滩上仍有大片的湿泥,从那种地方走过,不可能一个脚印都没留下。   所以,郁春明判断,此人应当是直接一头扎进了金阿林山中。而这也恰好印证了一点,那就是嫌疑人确确实实来自扎木儿,起码,也是来自金阿林山地区。否则,他压根就不会有踏入这片原始森林的勇气。   依照这样的想法,郁春明以磨盘山瞭望塔、北林村18号等已有嫌疑人活动的地点为蓝本,规划出了三条可能的路线。而当勾勒出第三条时,他发现,这条路线的延伸有很大概率会与李英所在千金坪发生交叠。   咚咚咚——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正思索着的郁春明,这动静来得突然,把他吓了一跳,就连手中的笔都差点掉到地上去。   深吸一口气后,郁春明意识到,这阵敲门声并非来自他面前的那扇门,而是来自对面江敏家的那扇门。   “谁啊?”江敏的声音隐隐传来。   郁春明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站起身,走到门边,细细地听起了隔壁的动静。   “是我!”一个略有些不耐烦的男人叫道,“快点开门,冻死我了!”   是秦天,秦天拘留期满,被看守所放出来了。   郁春明心下微松,正准备坐回桌边。可就在一阵喧闹后,门外忽地响起一声尖叫。   “啊!”江敏大喊起来。   郁春明不做他想,直接推门出屋,一眼看见了掐着江敏脖子把她往墙上按的秦天。秦天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似乎在埋怨江敏不肯花钱交罚金,好让他提前出来。   “干啥呢?松手!”郁春明怒喝道。   秦天压根没注意到身后又来了一个人,他握着江敏的脖子,竟要把他的亲妈往地上砸。   郁春明一把抓住了秦天的肩膀,抬手就是一拳挥在了他的下巴上。   嘭!秦天一个趔趄,撞到了楼梯栏杆。   “你,你谁啊?”他嚷嚷道。   郁春明在看着江敏自己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后,凛声回答:“我是谁?我是警察,你准备刚从号子里出来,就再进去继续蹲着吗?”   秦天眯缝着眼睛,终于看清了郁春明的那张脸,他嘴角一抽,后退了一步。   “进屋,关门。”郁春明对江敏道。   江敏极其听话,转身就进屋把门关上了。   秦天登时脸色大变,冲上去又要砸门。   “给我站着!”郁春明厉声呵斥道。   秦天理直气壮:“警察同志,我是要回自己家,你总不能让我在外面待一宿吧?”   郁春明冷着脸,上下审视了一遍秦天。   这人穿着还有些单薄,显然是前几天尚未降温时进的看守所,他大概已经十多天没洗过澡了,身上难闻得很,头发也又油又乱,整个人看起来极其萎靡不振。   但郁春明丝毫不心软,他质问道:“那是你妈,你清楚吗?”   秦天吊儿郎当:“她要是我妈,刚能说出那种话?”   哪种话?郁春明并没有听到,他只顾提声训斥:“今晚如果放你进门,你是不是还要继续拳打脚踢?”   “我说了,你管不着。”秦天扭头就要上去拍门。   郁春明一把拧住了他的胳膊,直接一个擒拿将人抵在了楼梯栏杆上。这一通动作疼得秦天吱哇乱叫,连楼下已经睡着了的王姨都被引来瞧热闹了。   “哎哟,是小天儿啊?”王姨披着棉袄,打着手电问道,“这是干啥呢?大半夜的不睡觉,搁楼上叮咣的,我孙子明早还得上学呢。”   秦天嗷嗷喊道:“王姨,王姨救我!”   “哎呀嘛呀!”王姨看清了秦天的惨相,赶紧快步上楼,“这咋还打起来了呢?”   郁春明一松手,然后一脚踹在了秦天的屁股上,差点把人砸墙里:“自己干了啥事儿自己不清楚吗?还好意思在这儿卖乖。”   秦天梗着脖子:“我干啥了?我啥也没干!刚那娘们儿骂我的时候你咋不出来?现在你倒是伸头了,你算啥东西,凭啥来教训我?”   王姨看了看郁春明,也没看出这人到底是谁,但就听他道:“我是关尧的同事,你再敢对你妈动手,我现在立刻一个电话把关尧叫来,让他领你回看守所继续蹲着。”   秦天一听这话,瞬间气焰消散了。   而王姨,这个对此人无比了解的邻居也横起了眉头,她啧声道:“你小子,咋跟你爹一样不成器,居然还敢动手打你老娘,真是活腻歪了!”   “王姨……”   “行了,别说了,你去我家凑活一宿,别在家跟你妈斗鸡了。”王姨还是护犊子,她拉过秦天,把人拽走,还回头冲郁春明客气了两句,“警察同志别见怪,这小子就是这样,小的时候他哥抱他没抱稳,摔着脑子了。”   郁春明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他什么时候摔着秦天脑子了?   看着两人走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也灭了,郁春明方才缓缓呼了口气,准备回屋。   谁知这时,江敏家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那个刚刚差点被秦天掐断气的女人出现在了门缝后。   郁春明一滞。   “你住在关尧家里?”江敏问道。   郁春明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据说这院里最近总有生面孔转悠,你们当警察的,多留心点。”江敏说道。   郁春明看着她,没说话。   但江敏好像并不需要一个回答,她慢吞吞地端出了一盆又红又大的苹果,抬手递向了郁春明:“谢谢你。”   郁春明轻轻一点头,也没推拒,接过了那盆苹果,他回道:“不客气。”   楼道重归安静,方才的喧闹烟消云散。   郁春明坐在桌边,看着江敏送他的那一盆苹果,心里莫名觉得很好笑。   江敏年轻的时候是个疯子,年纪大了却变得正常起来,可等她正常时,自己已不再是她的儿子了,郁春明想到这,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他如今住在关尧的家里,身上的打火机和烟盒早就被关尧一并收走了,此时连个排忧解闷的方式都没有,只好走到阳台上,对着窗户口吹冷风。   深夜的扎木儿格外沉寂萧条,这是一座没有一栋高楼大厦的小城,远处低矮错杂的厂房、家属楼悄无声息地匍匐在灰沉沉的天空下,狭长的囱道冒着白烟,像是一头已经年迈的老狗,在嗤嗤地喘着粗气。   郁春明忽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离开的那一天,回头所看到的扎木儿,就是如今这副模样。   “妈,我们啥时候回来?”九岁的江心被江敏拽着,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河边,他极不情愿道,“我和关尧哥哥约好了今晚在这儿见面。”   江敏嘴里叼着一支烟,一句话也不肯说,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辆小面包车,扬手就把江心推了进去。   “妈,我们到底啥时候回来?”江心弱声弱气地问道。   江敏拉上车门,对同样叼着一支烟的司机说:“走吧,去火车站。”   “火车站?”江心一脸迷茫,“妈,我们去火车站干嘛?”   江敏回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缓缓抬起了嘴角,她说:“妈送你去松兰过好日子。”   “好日子……”郁春明嗤笑了一声。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在天亮时分下了楼,去家属院门口刚开门的小店里买了包烟。等站在门洞外抽完烟,刚好碰上出来倒垃圾的王姨。   “你是关尧的同事?”王姨热情地问道。   郁春明扯了扯嘴角。   “哎哟,”王姨一乐,“今年新来林场所的?以前没见过你啊。”   “六月份来的,”郁春明回答,“我以前是在松兰干刑警的。”   “哦,松兰啊!”王姨吃惊道,“那你咋来扎木儿了呢?”   郁春明不经意间抬眼扫向楼上,正好看到站在窗边的江敏——她正张望着远处,不知是不是佯装掩饰自己“偷听”两人对话的事实。   但郁春明并不在意,他笑了一下,回道:“为了查案子,申请调来了。”   “查案子啊,”王姨的视线黏在郁春明身上移不开,她问道,“你搁关尧家待着,是因为咱这大院里最近总有陌生人溜达,你们所里来调查吗?”   郁春明随口一应:“是,我来这边瞧瞧。”   王姨又把他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最后问道:“吃早饭了吗?没吃早饭上我家吃去呗。”   “不用了,我上所里食堂吃。”郁春明边说,边把烟盒和打火机藏进了外套的内兜里。   不多时,王姨走了,门口的早餐店也开了,泛着香味的烟火气远远传来。   在看着秦天老老实实地敲了门,老老实实地进了家后,郁春明也换好衣服,准备上班去了。   眼下时间还早,路上依旧冷清,但谁知郁春明刚一走出林场家属院的大门,就迎面撞上了一个闷着头往里走的男人。   这男人看起来已有五十多岁了,他气质平平,但穿得却很讲究。在不慎撞到人后,这男人拉了拉衣领,低声说道:“不好意思。”   郁春明脚步微顿,回身看向了他。   这男人也察觉到了审视的目光,于是友好一笑,继而转身往里走去。   这时,郁春明忽然发现,那个男人的面容似乎有些眼熟。   “哎,等等……”他下意识叫道。   这人身形一凝,有些诧异地偏头望着郁春明。   就是这一眼,让方才还在努力回想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的郁春明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那日他向关尧说起自己识人认人的本事并非吹牛,这算是他的天赋,也算是他干刑侦这一行的悟性。   虽说从警时间不长,但郁春明的眼睛有时却比省厅的老刑侦专家都毒,有些关键嫌疑人,他只要看过一次,就终身都不会忘。   比如眼前这人,尽管面貌和身形已发生了些许变化,但郁春明还是在瞬间就辨认了出来——   他是艾华。   艾华,没错,就是那个死在了三十三年前9·24大火中的艾华,一天前,郁春明才 刚刚看过他的死亡证明,而现在这个人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面前。   “有事吗?”疑似“死而复生”的男人随和一笑。   郁春明迅速调整神情,收起了自己打量的目光,他说道:“你是咱院里新来的租户?我之前没见过你。”   这人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不是,我来这里找个人。”   “找人?找谁啊?”郁春明状似友好地问道,“这院规划一般,里面乱得很,我在这儿住了一、二十年,你找谁,我领你去。”   “哦,不用,”那人客气地回绝了,“我找的人……今天没准儿不在家,我就是来转转。”   再追问下去就要起疑了,郁春明心里明白,因此他没有多说,又随口寒暄了两句,便转身离开了。   ——说是离开了,但其实并没有走远。   他在确定自己已脱离了那人的视线范围后,迅速走进了隔壁刚刚开门的面馆,并直接拉过还睡眼惺忪的老板娘道:“领我上二楼,找能看到林场家属院的窗户口。”   这老板娘清楚郁春明是警察,因此话也不敢多问一句,扭头就把人领到了二楼杂货间的窗户口:“这儿能看到对面。”   郁春明一点头:“多谢。”   说完,他迅速从手机里调出了之前在江敏家拍下的相册照片。   艾华,就是艾华。在看着照片比对了三遍后,郁春明确认了,这个大清早独自走进林场家属院的中年男子,就是艾华。   人的面貌会随着胶原蛋白的流失而改变,人的体态会随着关节的萎缩和老化而佝偻,但人的骨相永远不会变,正如何望那个让关尧一眼认出的山根一样,艾华的脸上有一个最为显著的特点,那就是他的颧骨格外高耸挺立。   高耸挺立的颧骨会让皮肉在经过漫长的岁月后依旧牢牢地挂在脸上,但两颊处却会由此深深塌陷,方才那个人,恰好符合这一点。   郁春明的手在轻轻发抖,他回想起了自己去年做出的那个猜想,那个曾被王臻破口大骂并失言抨击的猜想。尽管如今的郁春明尚不清楚艾华如果活着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说不准和案子有着怎样的关联,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线索。   可线索不会无中生有,艾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是谁给他的线索?   “警察同志,你是在看那个最近总来林场大院的人儿不?”这时,站在郁春明身边的面馆老板娘说话了。   郁春明眉心一紧:“每个早晨?”   “哎呀,其实也不是每个早晨,但来得挺频繁。”面馆老板娘回答,“前几天五点多就来了,也不上去,就搁那楼底下转悠。我还寻思着哪天见关警官了,问问他呢。”   郁春明忙问道:“他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来的?又是搁哪栋楼底下转悠的?大姐你记得不?”   老板娘脑子好使,仔细一回想就记起来了,她答道:“约莫……一周前吧,其实最开始也不是天天来,隔三差五地来,这两天倒是连着来了,他就搁那……那关警官楼底下转悠。我起先瞧着不对劲,以为是个来踩点的小偷呢,我家那口子还上去问过他。”   “问过他?”郁春明一皱眉,“他是咋答的?”   老板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说……他之前看过那个谁的演出,自己马上要走了,想再瞅一眼人家。”   郁春明的心几乎吊在了嗓子眼,他问道:“哪个谁的演出?”   老板娘不得不直言相告:“就是关警官家对门的那个呗,除了她,谁还登台演出过呀?” 第45章   江敏,他说他看过江敏的演出。   郁春明把这话在心里过了十遍,后背刚下去的冷汗再一次泛了起来。   而关尧接到电话从市分局出来时,正好看见他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口,心底顿时一咯噔。   “出啥事儿了?咋这么急火火的?”关尧问道。   郁春明看了一眼大门:“王臻呢?我不是让你把王臻也叫出来?”   “哎哟王队他……”关尧回了回头,“我们刚从白化那边连夜回来,取的证堆了一屋子,王队他正跟着刑技忙呢,刚找到了一个重大突破点,你有啥事儿你跟我说就……”   “艾华还活着。”郁春明直接越过他,往市分局里走去。   “你说啥?”关尧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然,不论是谁听到这个消息,本能都是不相信。   ——一个已经死了三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活生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要么是认错了,要么,就是当年的火灾另有隐情。   而郁春明坚信后者。   他一路走进市分局专案组临时会议室,没理会看见他就要迎上去的韩忱,径直来到了王臻面前,然后把包里的电脑、手机,以及刚刚打印出的照片和监控截图全拿了出来。   “今天早上六点半左右,我在林场家属院的门口撞见了一个人,这个人的长相与艾华高度相似。我刚去交警大队调来了近一周林场家属院门口和交叉路口的监控视频,发现了他的行动踪迹。”郁春明把照片和监控截图铺在了会议桌上,又打开电脑,调出了监控录像。   王臻抹了把脸,后知后觉地听明白了郁春明说的是什么,他奇怪道:“艾华是啥人?他还活着和咱们的案子有啥关系吗?”   郁春明看向他,郑重又严肃地回答:“艾华是三十三年前9·24大火的死者之一,磨盘山碎尸案的凶手要调查的那个钱国伟,在当年曾是艾华的好友。”   王臻眼皮一跳,上去接过郁春明递来的东西从头到尾看了一个遍,等看完,他若有所思道:“奇了,还真是奇了,眼下这个关头,居然冒出了一个死而复生的艾华,这真是……”   “会不会是春明看错了?”韩忱在这时插话道。   “不可能,”郁春明坚决否认了,“师父,你要相信我的眼睛。”   王臻乐了一下,他看向郁春明,笑道:“你都喊我师父了,我能不相信你吗?”   说完,王臻将监控录像以及照片递给了那菲:“去,你们痕迹组、影像组抓紧时间比对。”   这时,郁春明又开口了,他说:“师父,还有一件事,我得单独给你讲。”   王臻一愣,随后飞快点了点头:“好。”   去年之后,郁春明几乎没再喊过一声他“师父”,眼下忽然这么毕恭毕敬,王臻一听就知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不其然,等进了办公室,关上门,郁春明立即道:“艾华这人,你得问一问郁副厅长听没听说过。”   王臻瞪大了眼睛:“问郁副厅长,为啥啊?”   郁春明不动声色地回答:“那个艾华,当年大概率和江敏关系密切,并且他的日记里有写,自己曾去松兰找过江敏,看日期,艾华前去松兰见江敏时,江敏应当还没有和郁副厅长离婚。”   这一段话听得王臻脑瓜子嗡嗡直响,他缓了半晌,最后讷讷地问道:“你是让我去找郁副厅长说这事儿吗?”   “他或许见过艾华,也或许没有,你去确认一下。”郁春明仿佛一个向下属布置任务的领导,他面不改色地说完,又隐隐良心发现,于是亡羊补牢地加了一句,“麻烦师父了。”   “麻烦,这不麻烦……”王臻摸着自己下巴上的“媒婆痣”,满面微笑地回答,“春明啊,这一点也不麻烦,因为这要命。”   郁春明熟视无睹,他回头从包里翻出了自己昨夜写好的嫌疑人逃亡路线分析报告,交到了王臻手里:“这个我写完了,你看一下,我认为第三条线路的可能性最大,如果你也这么认为,最好抓紧时间往十八里屯到千金坪的沿途加派人手,嫌疑人有很大概率停留在那附近。”   王臻接过报告,笑容僵硬。   可郁春明却转身就走,但走了一半,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前脚刚踏出门,又回头问:“诶,刚关尧说,你们从卫生院拿回的证物里发现了一个重大线索,是啥意思?”   “这是我们专案组内部的事情。”王臻一脸决然地说道。   “哦。”郁春明丝毫没有继续打听的欲望,他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路过会议室时还特地问向关尧,“我让你徒弟去跟踪这个疑似艾华的男子了,你要不要一起?”   王臻“嘭”的一声打开门,探出了半个脑袋盯着关尧。   关尧迅速瞟了一眼那满脸怨怼的人,然后愉快地回答:“行啊,走吧。”   眼下,被郁春明安排去追踪可疑分子的孟长青正一边打着寒颤蹲在街角某辆不能开暖风的车里,一边举起手机拍照。   关尧和郁春明拉开门上车时,这小孩被吓了一跳,手机差点砸碎车窗玻璃。   他急得小声叫道:“师父,你们轻点!”   关尧“哎哟”了一声,伸头看去:“你咋停得离这么近?”   孟长青探头缩脑地回答:“我也没想到他会在这儿停下,这条路再往外走一段就要上宁聂里齐河大桥了,我寻思着他要出城呢。”   此地正是往北上绕城公路的一个岔口,周遭除了几栋低矮的趴趴房,远处全是一望无际的苞米地。要不是孟长青及时在这头刹住了车,没跟着一起拐过去,如今恐怕早已越过大桥甩下嫌疑人,自己出城了。   “他为啥停在这儿了?”郁春明也奇怪得很,“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的,该不会是发现你了吧?”   “应该不能,”孟长青回答,“刚我还见他下车抽烟打电话呢,这会儿又上去了,大概是在等谁。”   “在等谁?”关尧微诧,“你看清楚了是让你跟踪的那个人,确定了没错吗?”   “师父,你也太小看我了,他中间还换了辆车呢,我都没跟岔。”孟长青不服气道。   “换了辆车?”郁春明一顿,“牌照发车管所了吗?”   “发了,”孟长青难得灵光一回,他把手机递给郁春明,说道,“郁警官,刚车管所那边给了回信儿,说这辆车属于咱们扎木儿最大的租车行汇峰,是三天前被一个名叫吴骄的人租下了。刚刚咱们所里返来了消息,说这个吴骄是白山人,常年居住在方岗,他是上个月月底,也就是两周前乘坐火车来到扎木儿的。”   “白山?方岗?”郁春明一皱眉,“我知道方岗,那地方在边境,以前三天两头能遇上脱北的。”   关尧也皱着眉:“这个吴骄看模样是个挺体面的人儿,他跑咱大院里……是转悠啥呢?”   郁春明回答:“面馆老板娘说,他是去瞧江敏的,这人自称自己曾看过江敏演出,一直念念不忘。”   “啥玩意儿?”关尧吃了一惊。   就在几人说话的功夫,方才抽完烟打完电话上车静等的人重新启动了车子,并在路的那端掉头,转向了另一个岔口。   “那条路上没啥车啊,还要不要跟上去?”孟长青有些犹豫。   “跟。”郁春明拍板决定道,“现在不跟,难道要把人放跑吗?他如果发现了我们,就直接上去摁人。”   关尧太阳穴一跳,他本想说郁春明这样做有些过于不谨慎了,可转念一想,又应下了这样不谨慎的做法:“跟吧,能顺着他找到线索最好,找不到了,他本人也可以成为线索。”   听到这话,孟长青运了口气,踩下了油门。   没过多久,两车一前一后驶出了扎木儿城区,转而向北边这片低矮的原岭而去,公路变窄,两侧起伏的苞米地也逐渐换成了叶梢脆黄的白桦林。   很快,他们一头扎进了金阿林山中。   但前车并没有在山中疾驰太久,二十分钟后,一座幺零三林场巡护站出现在了道旁。巡护站后,交错坐落着几座如今已经废弃的仓库和宿舍。   “停远些,走路过去,小孟留守车上,一旦有问题立即上报。”关尧说道。   郁春明从车座底下抽出了一根伸缩棍,揣在了身上,他对孟长青道:“先把这里的地址发回去,让所里立刻派人。”   孟长青连连点头。   准备完毕后,郁春明和关尧一前一后下了车。他们舍弃近路,决定从巡护站后迂回进去。   “如果真是艾华,你想过他为啥回来吗?”踩着结了霜的落叶,关尧低声问道。   郁春明没答话。   “总不可能真的只是为了见江婶儿一面?”关尧顿了顿,接着道,“而且,还是在这个当口,在林智民莫名死掉,凶手雇佣调查钱国伟的当口。”   “钱国伟或许也活着。”郁春明忽然说道。   关尧脚步一滞,不由回头看他。   郁春明却在此时一抬手,示意他噤声并压低身子。   关尧立刻紧张了起来,他退到郁春明右侧,两人一起顺着墙根向那头看去。   他们已经来到了巡护站附近,这里已经许久没人涉足了,不论是仓库还是宿舍,四周都长满了成团的杂草。可是眼下,本该空无一人的巡护站中却出现了一辆面包车、一辆刚刚他们追踪来的白色轿车和数道可疑身影。   “预付款已经打去了。”其中有人说话。   郁春明和关尧看不到说话的是谁,但却能清晰听到说话的声音,他们二人放轻了步子,缓缓地,更进了一些。   “五十万,有点太少了吧。”另一人回道。   “五十万还少?我带脱北的从南边走线,预付款也才五十万。”有人回答。   “再多十万,”先前开口的人说道,“要知道,现在不是冬天,江面还没冻上,出境的风险太大,我们只能把人领上渔船。这玩意儿挣的都是刀口舔血的钱,上个月边警才抓过仨非法越境捕鱼的,所以你们过去之后如果牵连到了我们,我们也得拿点损失费才行。”   这话说完,是良久的沉默,郁春明和关尧在外等了半晌,才等到一句答话:“可以,但时间和日子要我们来挑。”   “没问题。”方才张口要价的人道。   听完这一番交流,关尧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拉了拉郁春明,小声说:“是边境上的蛇头。”   郁春明眼微眯:“蛇头?扎木儿现在还有蛇头?”   “现在不是以前,往外跑是指望着出去过好日子,现在越境的,基本都是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的逃犯。”关尧说道,“去年,我们就跟着一个从顺阳流窜来扎木儿的嫌疑人,打掉了三个边境蛇头团伙,当时,他们就藏在金阿林山的矿区里头。”   郁春明思索了片刻,觉出了不对劲:“这个疑似艾华的人,是打算帮谁出境吗?”   “多半没跑儿了,”关尧回答,“听他那意思,自个儿就是个帮脱北者越境的大蛇头,这次来扎木儿,没准儿是接了谁的单。”   郁春明低头看了一眼时间:“等着吧,他们现在在点钱,一时半刻应该也走不了,等所里来人了,直接全都摁下。”   话说到这,两人本该抓紧时间撤去,但正是此时,头顶忽然传来“咔哒”一声。   “啥人搁外头?”一道洪亮的声音在上面响起。   关尧反应更快,在声音响起前,就先一把推开了郁春明。   下一刻,子弹上膛、扳机扣动,一道疾风贴着两人袭来。   “小心!”关尧大叫。   郁春明来不及多想,就地一滚,躲在了墙角的集装箱下,紧接着,“砰砰”两声巨响传来,有碎片擦着他的脸边炸开了。   “我操,是气枪。”关尧咬牙道。   郁春明趁此机会抬眼看去,就见巡护站二楼窗户口处开枪的人已闪身离开,但方才密谋“要事”的几人也被惊动,即将撤去。   郁春明想也没想,就要往里冲。   “慢着慢着!”关尧急忙抓住了他,“孟长青还在外面,咱们千万别……”   话刚说了一半,汽车发动机的嗡鸣声已在门口响起,那伙蛇头要逃了。   两人快步追出巡护站,正打算拨通林场所的电话,问一问现在人走到哪里了,可就在此刻,一辆黑色SUV从路口的那片林子里冲出,径直撞向了准备出逃的嫌犯。   关尧倒抽一口凉气,低骂道:“孟长青,你小子真是……”   咚——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车已在路当中相撞,一股烟尘激荡而起,溅得满目都是泥土。   哐当!方才被撞出三丈远的小面包车一个侧翻,跌进了道旁林子里,当中有个还没系好安全带的人直接被甩出了前挡风玻璃。   郁春明和关尧急忙快步跑上前,使劲拉开了已严重变形的车门。而同一时间,原本跟在这辆面包后的那台白色小轿车正准备调转车头,向另一方向逃去。   但恰巧的是,远处已有三辆警车呼啸而来。 第46章   在林场巡护站里交易的蛇头,算上疑似“艾华”的那个,一共四位,合力围捕之下,都已悉数落网。   警灯闪烁中,嫌疑人被押解上车,翻倒在路旁的小面包也被吊车吊起。郁春明站在一旁守着,直到交警大队来人把车拉走,方才转身回到那辆快被撞报废的SUV前。   孟长青正在向关尧小声认错,他觑了一眼郁春明,直觉自己得不到他的“援助”后,语气愈发恳切起来:“师父,我当时没考虑那么多,下意识就冲上前了,我真不是想逞英雄。”   关尧沉着脸,盯着他不说话。   “师父……”孟长青瘪了瘪嘴,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郁春明看了心里暗笑,他敲了一把这小孩的脑袋,打趣道:“眼泪收收,你师父也是老刑警了,他能被你这玩意儿骗到?”   孟长青表情一僵,把头低下去了。   这事确实是他做得不对,但好在没有酿成什么不良后果,除了嫌疑人方的一个司机受了伤、一辆林场派出所的公车需要维修之外,没什么损失,最重要的是,所有涉案蛇头全部落网。   孟长青心里有些委屈,他小声说道:“师父,如果是你在车上,你不会撞过去吗?”   关尧眼一眯:“你问我?”   “不是,我就是想知道,如果换成师父你,你该咋办……”孟长青费力地辩解着。   郁春明在这时答道:“我会。”   关尧一挑眉,偏头看向了他。   郁春明说:“我会,如果当时是我在车上,我会撞过去。”   孟长青的眼睛瞬间亮了,但不料郁春明的下一句话紧接着是:“但等撞完,我师父肯定会把我臭骂一通,然后再写上三千字的检讨,在大会上当着全队的面真情朗诵。”   孟长青神情一滞,沉默了。   关尧却笑了,他一拍孟长青的肩膀,说道:“听到没?三千字检讨,下周一大会上当着全所的面朗诵。”   “我……”   两人不听这小孩求饶,说完转身就走,徒留孟长青一人臊眉耷眼地站在风中。   三十分钟后,林场派出所的审讯室外,王臻闻讯赶来。   他先是往里张望了一下,后又转头打量起孟长青:“就是这小孩开车撞的人?”   关尧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王臻见他这副模样,顿时乐了:“还真看不出来是你徒弟,就这莽撞劲儿,跟春明一个样儿。”   郁春明正抱着材料从外面走来,他扫了一眼王臻,凉凉地问道:“那件事儿,你和郁副厅长说过了?”   王臻立刻收起了呲着的大牙,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冲关尧点点头:“走吧,你跟我一起,审一审那个来自三十三年前的鬼魂儿。”   王臻说的“鬼魂儿”正是“艾华”,不,此人如今名叫“吴骄”,白山方岗人,今年五十五,比艾华“虚长”一岁。   坐在这位“吴骄”的对面,王臻举着照片皱着眉来回审视了数十遍,他啧声感慨道:“别说,春明的眼神儿是好,我搁这儿看了半天,才看出像来。”   关尧抬了抬嘴角,他从电脑后探出头来,向那人出示了一下证件:“今天因为啥来的派出所,知道不?”   那人神态自若,看上去没有丝毫的紧张:“不知道。”   “不知道?”王臻故作震惊,他问道,“你自个儿干了啥,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那人很有底气地回答。   关尧挑了挑眉,如实敲下了这一行字。   王臻呵呵笑道:“看来你是个滚刀肉啊,之前帮脱北的往南边跑,都练出来了,是吧?”   那人下巴一抬,开始保持沉默。   王臻没猜错,这个来自白山边境小镇的“蛇头”正是一个职业脱北掮客,白山警方刚把他的相关信息发到了专案组的手里。六年前,此人就曾因收了脱北者的钱,帮助脱北者寻找大使馆而锒铛入狱过。   “你说你这人,”王臻合上资料,长叹一声,“有手有脚的,干啥不好,非得干这活儿。”   那人仍旧不肯说话。   “叫吴骄是吧?”王臻看向关尧,“结了婚,有一个儿子,儿子如今在桦城上学。他上学的学费……都是人家脱北者出的吗?”   那人对于王臻的套话不屑一顾:“我说了我啥都不知道。”   “哎呀嘛,啥都不知道……”王臻直摇头,“你们这号人,保持沉默有啥意思?你说你,夹着五十万块钱跟我们当地的蛇头交易,不仅非法持枪,还准备非法出境,都被我们逮了个正着,就算是你一句话不说,我们也能走零口供把你给移交检方了。”   那人嘴角轻轻一动,还是不肯说话。   王臻往后一靠,摊开了手臂:“也行,你不说,我们就耗着,反正证据确凿,你也别想着啥二十四小时后会把你给放了。六年前你进去蹲了一遭,现在我们也能让你进去蹲一遭。”   说完,王臻一拍关尧:“走,让他在这儿耗着。”   当然,表现得理直气壮是在人前,等出了这道门,王臻立刻呲牙咧嘴起来。   他“嘶”了一声,面色扭曲:“咋还碰着个这样式儿的玩意儿?”   关尧走到隔壁,看了看还在跟其中一个小蛇头拉扯的郁春明和孟长青,转身对王臻道:“不如……去把艾华的母亲请来吧。”   “谁?”王臻额头一跳。   “艾华的母亲,”关尧说道,“我看过春明和艾华母亲艾秀红的谈话记录,当中有些奇怪的地方。”   “奇怪?哪里奇怪?”王臻问道。   关尧沉吟了片刻,回答:“这个艾秀红……始终坚信自己的儿子没死,但她看起来精神正常,说话谈吐都极有条理,没有任何谵妄的症状,不可能相信一个已经被认定死亡三十多年的人还活着。所以我怀疑,如果‘吴骄’就是‘艾华’,那他这么些年来,应该和自己的母亲艾秀红一直有联系,就算是没有明面上的联系,艾秀红也肯定收到过啥让她起疑的信息。”   王臻摩挲着自己下巴上的痣,认真思索起来。   关尧继续道:“虽然我们不能武断地假定吴骄是艾华,但DNA检测不会说谎,艾秀红还活着,她可是艾华的生身母亲。”   王臻谨慎地嘱咐了起来:“没问题,等人到了,DNA检测前别把话说死,以免中间出啥岔子。”   “是。”关尧应道。   另一边,本就骨头没多硬的小蛇头早已服了软,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全交代了。   原来,吴骄这人此次来扎木儿的确是因为接了一个大单,只是他从前接的单子来自脱北者,而这回,人家顾客要求从远东走。   远东可不是好去的,毕竟隔着一条黑水河,这河如今还没上冻,要想出境,只能跟着下江打渔的渔船一起。这不是个稳妥的法子,并且很容易被边检边防发现。   “吴骄打算运出去的人是谁,你们清楚吗?”郁春明问道。   坐在审讯椅上的小蛇头严肃地摇了摇脑袋:“干我们这行也有规矩,不能乱打听人家顾客的信息,他到底要运谁,我们……没人清楚。”   郁春明又问:“你们跟吴骄见过几次?”   “网上联络过一次,线下……就见了这一回。”小蛇头看似答得很老实,但实际上话里暗藏玄机。   “网上?”郁春明看向他,“网上咋认识的?”   小蛇头信口胡诌道:“都是干这一行的,我们互相之间牵线搭桥啥的,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不对吧?”郁春明打量起他来,“这个吴骄从前只跟脱北者打交道,他的生意往南边走,咱们扎木儿当地的蛇头都往北边走,你们是咋认识的?”   “这……”小蛇头继续胡诌,“脱,脱北的,也有往北边走的……”   “脱北的也有往北边走的,”郁春明被这话说笑了,“咱们北边是哪个国家,你们打小儿住在边境上,不清楚吗?少搁这儿跟我胡咧咧。”   “不是,我们真的……”   “还有,据我了解,黑水河边上的蛇头,基本都是当地渔民,家里不仅有条船,而且还挂着政府给发的捕鱼证。你们没被抓到就装良民,抓到了就进去蹲个一年半载的,等出来了继续干这行,甚至有些家庭代代相传地干这行。这是“本土产业”,你们难道愿意分一杯羹给人家做脱北生意的?”郁春明轻笑道。   小蛇头心知瞒不过这懂行的警察,不得不放软了语气:“警察同志,我这个……这个确实就是混口饭吃,真没啥大追求,我,我本来都要金盆洗手了,要不是被熟人儿找上门,我也不能再做这生意。”   “熟人儿?”郁春明一偏头。   小蛇头立马接道:“我讲的都是实话,警察同志,我跟吴骄带来的那个客户,以前就认识。”   这让郁春明迅速抬起了双眼:“刚刚你不是还声称,没人清楚‘顾客’的信息吗?”   “那个……”小蛇头斟酌道,“他们是不清楚,但……我清楚。”   据此人坦白,自己在一年多以前,就和吴骄带来的这个“顾客”搭上了关系,只不过那时,要出境的不是“顾客”本人,而是“顾客”的朋友,一个名叫王新生的中年男人。   “那单生意到最后也没成行,我定金都收了,他人还怪好的,没要回去,我就算是欠了他个人情。”这小蛇头说,“然后就在上周,这人儿又找上我了,说想请我想想办法,把他自己给运出去。我寻思着那就见一面呗,大家在网上都这么熟了,结果他又说他不方便,让他懂这行的朋友来,就是今天我们见的那位。”   “那你知道这人叫啥不?”郁春明问道。   “叫啥不太清楚,但网名是H166。”小蛇头立刻给出了回答。   郁春明匆匆走进了会议室,那边那菲已经从这小蛇头的手机中调出了他与“H166”的通信记录。   “内容基本都能对得上口供,现在就看宽带运营商那边查这个账号的IP地址在哪里了。可惜这个软件不要求实名注册,不然就不需要费这么多功夫了。”那菲将电脑推到了众人面前。   “先查去年的,嫌疑人说,这个‘H166’去年四月份曾为一个名叫王新生的人联系过他,看当时账号的IP地址在哪里。”郁春明说道。   没过多久,运营商就调出了去年四月份“H166”网络账号的IP地址,令人没想到的是,地址所在竟是松兰,更精确地说,竟是松兰南周区南府小区附近。   南府小区住着谁?   何望。   如果说,之前对于那个动了何望账户的人的追踪只是在孤注一掷,那眼下,这个小蛇头的供词以及确切的IP地址就可以直接证明,何望如今确实在扎木儿,那个取了钱、又与无辜路人调换了外衣,并把警察和另一嫌疑人都耍得团团转的三矿家属院“租客”,一定是何望。   而现在,又出现了另一重大线索,那就是何望,一个与磨盘山碎尸案的凶手、被害者,以及去年松兰6·13碎尸案都密切相关的人,认识艾华,或者说,认识三十三年前9·24大火的幸存者。   那么,他又是谁呢?   艾华的母亲艾秀红已经来到了林场派出所,她被那菲搀扶着,坐在了二楼的办公室里。   “大姨,您先喝点热水。”那菲亲切地叫道。   艾秀红有些张皇,她捧着水杯,怔怔地看着忙来忙去的民警:“你们说,找到了一个疑似艾华的人?”   “大姨您别激动,”那菲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我们也不能断定,所以,还得再问问您具体情况才行。”   艾秀红的眼眶有些泛红,她低声说道:“艾华,艾华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你们……认错了吧?”   这话和当初她在家时的回答截然不同,那菲抬起头,有些神色不定。   “大姨,您瞧瞧,这人像不像您儿子。”这时,王臻已拿着吴骄的照片走了过来。   坐在另一侧的关尧摸了摸鼻尖,他从艾秀红的表情中,瞧出了一丝害怕。   但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太太情绪还算稳定,她坐直了身子,郑重地接过了照片。然后,众人就听她道:“艾华,这,这不是艾华。”   “不是艾华?”王臻大声问道,“老姨,您确定不是?”   “我确定!”艾秀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听到这话,几人没有丝毫惊讶,郁春明开口道:“大姨,您再好好看看,这可作不得假,要是您觉得像,我们是可以领您跟他见一面的。”   “见,见面……”艾秀红的手颤抖了起来,泪水也在眼眶中徘徊,但她依旧坚称道,“艾华走了这么多年,他如果真的还活着,为啥不回来呢?这不可能是艾华,这,这长得跟艾华一点都不像……”   说着话,艾秀红的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郁春明却面无表情地拿过棉签和试管,放到了她的面前:“大姨,您别难过,只要做了DNA检测,他是不是艾华,我们几个小时之后就会知道了。” 第47章   带有艾秀红唾液的试管被送往了法医处,很快,去审讯室里给吴骄倒水的孟长青也回来了,他戴着手套,拿了个纸杯,有些好奇地问道:“师父,那人就喝了一口水,也能测出来吗?”   “你躺床上滚一圈,没准还能留下细胞残留呢,更别说沾在纸杯上的口水了。”关尧回答,“等着吧,今天之内应该就能出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坐在审讯室中的吴骄并不清楚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他镇定自若地看着对面换了一波又一波的警察,并在傍晚时分,等来了拿着一纸检测报告的郁春明。   “又换新人了?”吴骄凉凉地问道。   郁春明看了一眼跟随自己一起来此的关尧,拉开凳子坐到了吴骄的对面:“你叫啥名字来着?”   吴骄眉梢微抬:“我记得,这个问题你们应该已经问过了。”   郁春明面无表情地翻开了他的钱包,钱包里装有印着“吴骄”这一大名的身份证件,除此之外,夹层中,还放着一张男孩的照片。   “这是你儿子吗?”郁春明问道。   吴骄目光一暗:“你们想干啥?”   “例行询问,你以为我们想干啥?”关尧冷着脸回答。   吴骄哼笑了一声:“警察同志,我真的啥都不知道,你们就算是问破天,我也说不出啥有用的东西来。”   “是吗?”郁春明抬眼看他,随即,轻轻吐出了一个名字,“艾华。”   这两个字一出,对面那人的神情瞬间变了。   关尧站起身,将方才郁春明拿进屋的那一纸检测报告放在了审讯椅上,他说:“你好好看看,上面这个和你亲权概率大于99.99%的人,是不是你的母亲艾秀红?”   “吴骄”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手边的那张报告。   “艾华,男,籍贯顺义县,户籍所在地是金阿林山地区扎木儿市工厂街。按理说,你今年应该是五十四岁,如果……”郁春明一顿,“如果,你没有在三十三年前那场大火中‘失踪’的话。”   曾经的艾华,现在的吴骄,此时一言不发,脸色惨白,他断然没有料到,自己才被捕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居然就被人发现了真实身份。   “你还有啥要辩解的吗?”关尧问道。   “我,我啥也不知道。”他还是这句话。   郁春明听笑了:“还说啥也不知道有用吗?我告诉你,你所涉及的,不止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非法出境,我们现在手上有两个特大恶性案件亟待侦破,这两个特大恶性案件都与你的顾客,这个账号名为‘H166’的人有关,如果你继续保持沉默,我也不确定你还能不能……和这张照片上的男孩再见一面了。”   “你们……”   “这不是威胁,我们也没有资格威胁你,我只是在阐述事实。”郁春明平静地说道,“你的母亲艾秀红就在外面,刚刚她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承认了,你在二十七年前曾回过一次家,此后每隔三个月,会派人为她送一次生活费。我们已经拿到了汇款单,板上钉钉的证据有了,你还有啥话可讲?”   吴骄,或者说艾华,在听到这句话后,随之眼光轻闪。   郁春明看出了他的动摇,因此故意激将道:“当然了,我想你当初能头也不回地离开扎木儿,又杳无音讯这么多年不回家看一眼自己的母亲,想必对她早就没有一点感情了,倒是枉费你母亲苦苦等你等到今天。要知道,你母亲三十多年来一直寡居,除了几个偶尔去探望的学生之外,身边连个照料的人都没有。她今年已经快八十岁了,她还有几年能活在这个世上等你回来?你说,如果我把这张检测报告给她看,然后再告诉她,她等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并不想见她,你觉得……”   “我没有说我不想见我妈!”终于,伪装了太久的人忍不住大叫起来。   关尧在一旁故意问:“现在还啥都不知道吗?”   艾华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当那纸检测报告放到艾华面前时,他所有的优势与心理防线就已一溃千里了。   “除了你的母亲艾秀红,刚刚我们的同事还拿着你的照片去林场大院里找江敏比对了一下,她一眼就认出了你。艾华,你真是胆子够大,居然敢在她楼底下晃悠,你是生怕人家认不出你吗?”关尧质问道。   艾华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   郁春明冷冷地看着这人,一句话也没说。   “江敏你是肯定见不到了,”关尧从手机中翻出了一张照片,举到艾华眼前,“这是刚刚我们在外面为你母亲拍摄的,你可以看看,她如今老成了啥样子。这回回来,你心里不想着见一见你母亲,居然……”   关尧没往下讲。   艾华却偏过头,闭上了眼睛。   “看清楚了吗?”郁春明问道,“如果看清楚了,就好好回答我们问你的每一个问题,等你在你的口供记录表上签完字了,我们会申请,让你在去看守所前,远远地见一面你母亲。”   艾华紧抿着嘴,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应下这个要求,他说:“好,我同意。”   关尧一点头,收起了手机:“同意的话,那我们现在开始。首先,还是那个问题,你叫啥名字?”   “我叫……艾华。”尽管不愿承认,但已做了三十多年“吴骄”的人还是答道,“我叫艾华,今年本该五十四岁。”   “那你清楚今天我们为啥传唤你来派出所吗?”关尧又问。   “清楚,”艾华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郁春明,“因为你认出了我,在林场家属院门口,你认出了我。今天你们追到巡护站不是为了抓蛇头,而是为了抓我。警察同志,你能告诉我,你是谁?你又在哪里见过我吗?”   郁春明正在专注打字记口供,他扫了一眼艾华,没有给出任何回答:“据群众提供的消息,你这几日几乎每个早晨都会去林场家属院,并且长时间徘徊在5号楼的楼下,你还自称自己曾看过江敏的演出,这些情况属实吗?”   艾华喉结一滚,答道:“属实。”   郁春明接着问:“江敏是谁?”   “江敏是……”艾华微顿,“江敏是我当年在二厂的老同事,她做过文艺团的演员,我这几天一直想赶在离开前再见她一面,但是……始终没能鼓起勇气。”   关尧眉心微蹙,他说:“那你讲一下9·24大火之后具体发生了啥,你又为啥要隐姓埋名到现在。”   艾华表情一凝,随后,缓缓地垂下了脑袋。   据他说,那是三十三年前的9月23日,艾华记得很清,那一日,他曾给江敏送过一封表露真心的情书。   “大概是下午,也可能是傍晚,但天还没黑,我记得很清楚。”艾华说道,“当时和我一起去送信的人,叫钱国伟。”   “钱国伟,”郁春明岔开了艾华的回忆,“你先详细描述一下这个人。”   艾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答道:“钱国伟是我当年在二厂的朋友,他家里门路不浅,子弟学校毕业后,一直在二厂工作。我俩认识是因为……有次单位组织联谊,我刚入职,车间一个老师傅故意灌我酒,是他帮我挡了一下,后来,我俩就成了朋友。”   “钱国伟的社会关系咋样?”郁春明又问。   “钱国伟的社会关系……”艾华思索起来。   郁春明看向他:“据说钱国伟有个发小,叫林智民,你认识吗?”   “不认识,但听说过。”这个问题,艾华倒是立即回答了,他说,“林智民是给二厂领导开车的司机,跟钱国伟小时候住一栋楼,我和钱国伟玩得好的那几年,他被调去林城了,我没见过这人,但我知道钱国伟跟他关系不一般。”   “那江敏呢?钱国伟和江敏的关系呢?”关尧在一旁问道。   “江,江敏,”艾华结巴了一下,“钱国伟很喜欢小敏,但是据我所知,小敏相当讨厌她。”   “相当讨厌?”郁春明抬起了头。   之前江敏在提起钱国伟时的反应确实能看得出来,她相当讨厌这人,或许跟钱国伟的作风有关,也或许与两人之间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的关系有关。   但艾华给出的答案截然不同,他说:“因为钱国伟搅黄了小敏的第一段婚姻。”   郁春明打字的手一顿。   “钱国伟对兄弟很好,但对女人不咋样,不过小敏……是他唯一一个上了心喜欢的女人。”艾华说道,“他没想到,小敏居然会为了逃离他,一个人跑去松兰,还为了留在松兰,跟有权有势的人结婚。”   “他当时追到松兰了?”郁春明问道。   “对,还带着我。”艾华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到底该怎么说。   “带着你?”关尧奇怪,“这具体……是啥时候的事儿?”   “小敏结婚的第二年,也就是大火发生的那一年,大概……五月份左右,我跟着钱国伟去了松兰,托关系找到了小敏的单位。”艾华轻叹了一声,“我那时并不知道钱国伟打算干啥,如果我知道,我绝不会让他那样做。”   “钱国伟打算干啥?”郁春明猛地拔高了声音,听得关尧不由一诧。   艾华倒是没觉出异常来,他继续说道:“钱国伟在去松兰前,特地找上了小敏的父母,还要了她母亲亲手绣的手绢,他告诉我,小敏父亲在赶山时伤了腿,急需小敏回家见一面。当时我信了,就带上手帕找到了小敏,小敏也信了。”   “然后呢?”关尧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然后……”艾华闭了闭眼睛,“然后,我就按照钱国伟的要求,领着小敏去了一家歌舞厅,那家歌舞厅的酒保早就被钱国伟买通了,可我,可我完全不知道。为了让小敏开心,我请她喝了一杯酒,那杯酒……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艾华还没来得及明说,但关尧已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他已能猜得出,钱国伟到底是用何种办法搅黄了江敏的第一段婚姻。   那是三十三年前,开放的春风尚未吹起,但混乱的种子已经种下。   艾华也说不清那杯酒里到底放了什么,但等自己和江敏一起醒来时,两人已踏入了无力回天的境地。   “我发誓我没有碰小敏,可是歌舞厅的酒保却作证,他亲眼看到了小敏和我搂抱在一处。”艾华艰难地说道,“我根本没法辩解,小敏也没法辩解。这事传到了松兰大剧院,又传到了小敏前夫的单位,最后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我当时被直接送回了扎木儿,还给了处分,听说小敏的前夫因为这事也提出了离婚,小敏一个月后被退回林场文艺团了。”   审讯室里的光线一般,因此谁也没注意到,郁春明在轻轻地发抖,他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一句一句地敲下了艾华说的每一个字,没人知道,这些事,他其实早有耳闻,只是那时的郁春明并不清楚,故事的主角居然会是艾华和钱国伟。   “你母亲当年做了啥,如果你有机会,可以去亲口问她,不必在这里责怪我对你不好,我已经仁至义尽了。”郁镇山曾这样说过。   郁春明愤怒至极:“她做了啥是她的事,你凭啥将她做过的事强加到我身上?”   “我凭啥将她做过的事强加到你身上?”郁镇山听到这个问题后,发出了一阵冷笑,他说,“你是江敏的儿子,我不会在你面前说你母亲的不是,但你也给我记好了,你只是江敏的儿子。”   你只是江敏的儿子……   郁镇山的话依旧回荡在郁春明的耳畔,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打断了仍在滔滔不绝的艾华:“行了,你继续说,9月23日那晚发生了啥,这件事你不用再讲了。”   “哦,好,好……”艾华也松了口气,他转而回忆起来,“9月23日那晚,我和钱国伟给小敏送完信,就去供销社喝酒了。”   “只有你们两人吗?”关尧问道。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叫徐文的同事,我们仨关系一直不错。”艾华回答。   “你们仨喝酒喝到了几点?”关尧又问。   “晚上十一点半左右。”   “喝完酒做了啥?”   这本该是个非常寻常的问题,可谁知艾华听完后,竟露出了有苦难言的神情。   关尧狐疑:“9月23号这天晚上,你们除了喝酒,还干了啥事儿?”   “我,我有些记不清了。”艾华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显而易见有所隐瞒的回答。   “记不清了?”关尧脸一沉,“你给江敏送情书的事,你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喝完酒干了啥,你说你记不清了。”   艾华紧抿着嘴,不肯说话。   “想想在外面等你的母亲,”郁春明接道,“我知道你不在乎她,但是她在乎你。你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是没有机会和她见面的。”   “我,我如果说了,你们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既往不咎?毕竟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艾华讨价还价起来。   “你先说是啥事儿,我们才能判断到底能不能既往不咎。”关尧敲了敲桌子,“如果三十三年前那把火是你放的,我们肯定不存在既往不咎。当然,如果你只是喝多了跑人家苞米地里偷了两根苞米,我们也不可能为此严惩你。”   艾华咬了咬牙,心中一阵天人交战,他看着墙上那排写着“抗拒从严 坦白从宽”的标语,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夜,我和钱国伟、徐文三人,酒后……伤害了小敏。” 第48章   审讯刚一结束,郁春明就快步走进了卫生间。关尧瞧他脸色不对,还想追上去看看,却被韩忱一把拉住了胳膊。   他刚从市分局赶来,一见关尧就急急地问道:“结果怎么样?”   关尧还在张望郁春明离开的方向:“不是……我看他满头都是汗。”   “你先说结果。”韩忱拿过了口供记录表,“这个艾华,当初到底是为啥要隐姓埋名离开扎木儿?”   “哦,这个啊……”关尧忽地一凝。   艾华到底为什么要隐姓埋名离开扎木儿呢?据他说,是因为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伤害了小敏,在钱国伟的怂恿下,我伤害了小敏。”艾华轻声道,“所以我才想要再见小敏一面,因为我欠她一个道歉。”   “强奸”二字太重,艾华说不出口,关尧却听明白了,他看向郁春明,郁春明也定定地坐着,似乎同他一样,在为此而震惊。   “你……具体讲讲。”关尧努力克制着声调,语气平稳地说道。   艾华沉默了许久,方才继续接上刚刚的话:“那天小敏本该早就下班了,但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她一个人往城外走,推着个自行车。当时我和钱国伟还有徐文刚喝完酒,从供销社出来,沿着那条河,就是沿着宁聂里齐河打水漂,正正好,遇上了小敏。”   “宁聂里齐河的哪个位置?”关尧问道。   “大概就是……就是二厂仓库后头那一段。”艾华回答,“我们都被酒精冲昏脑袋了,看到小敏,心里就起了歹念。钱国伟怂恿我说,反正都已经和她在松兰坐实了奸夫淫妇,为啥不更进一步?更进一步,没准小敏就能跟了我。”   说是被钱国伟怂恿,可自己没有心魔,又怎么可能真的违法乱纪呢?艾华在给自己找理由,不论是关尧还是郁春明都能看得出来。   可是两人谁也没说话,他们静静地听着,静静地听着艾华描述那对于江敏来说暗无天日的一夜。   “我们先是把她骗进了仓库后面的那片白桦林里,然后钱国伟就上了,我和徐文原本在旁边看着,可是,可是最后没忍住,就也跟着一起了……”艾华说道,“我记不清后来到底发生了啥,但等我反应过来之后,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只好在第二天时,趁乱离开。”   “这就是你隐姓埋名三十多年的原因?”关尧冷声问道,“因为你们强奸了江敏?艾华,你最好说实话。”   “警察同志,我讲的句句都是实话,”艾华看似情真意切,“警察同志,你们不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流氓罪是要枪毙的,偷看女人洗澡都有可能被判死刑,更别提……”   “你们一共三个人,三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人,在轮奸完江敏之后,又干了啥,你如实交代,不要等我查出来。”关尧严声厉色地逼问道,“我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虽然杀人分尸只遇到过一个,但是像你们这种酒后乱性,伤害妇女的我可是见过不少,你们清醒之后还干了啥,赶紧给我交代清楚!”   郁春明明白,关尧有着怎样的推测,可此时此刻的他已无法做出任何准确的判断了,因为,他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句话,那是儿时江敏最爱指着他鼻子骂的一句话:   你这个强奸犯的儿子。   你这个……强奸犯的儿子……   谁是强奸犯?或许是江敏那个没人清楚到底是谁的前夫,也或许是旁人,郁春明过去不知道,他只当那是一句粗鄙的脏话,可是现在,一切在瞬间变得清晰了起来。   谁是强奸犯?   艾华是,钱国伟是,徐文也是,他们都是。   而且,他们不止是强奸犯。   “老实交代,你们在实施完轮奸后,又做了啥?有没有企图杀人灭口?”关尧喝道,“如果有实施杀人灭口,又是因为啥,杀人未遂?”   艾华奋力辩解道:“不是我,不是我企图杀人灭口,是钱国伟企图杀人灭口,我只是……”   “只是共犯!”关尧猛地一拍桌子,“你是不是还想说,钱国伟逼着你杀人,逼着你保守秘密,就像逼着你强奸一样?艾华,你脱了裤子看看,你那命根子是不是长在自己身上,长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谁能逼得了你?”   艾华还想解释,可关尧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你如果再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不会再破格申请让你与艾秀红见面,我们还会将你当年干过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她。”   “不要!”艾华大叫,“我说,我都说!当年是我和钱国伟还有徐文一起,把小敏丢进了宁聂里齐河里,我们谁也没想到,她居然能活下来。所以……所以在第二天发现她没死后,我们仨心知死罪难逃,才趁着大火跑掉了!”   关尧的神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紧紧地盯着艾华:“你们仨,一起跑掉了?”   “对,我们仨一起跑掉了。”艾华承认道。   “意思是,钱国伟和徐文,很有可能还活着?”关尧接着问。   “对,他们俩……没准也活着。”艾华点了点头。   “人在哪儿,你清楚吗?”关尧追问。   “我不清楚。”艾华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不清楚?”关尧不信。   “我是真不清楚,”艾华保证道,“我们仨一路往南逃,在顺阳分开的,后来他俩去了哪里干了啥,我一概不清楚。警察同志,我说的都是真话。当年我和钱国伟本来约好,要去南边打工,结果那一晚,我俩在顺阳火车站走散了。后来,为了谋生,我跟着一个拉皮条的上白山跑大货了,因为沿途总是能隔三差五遇着脱北者,一来二去,就,就做起了脱北的生意。”   “你不清楚他俩的下落?”关尧嗤笑道,“谁信这种谎话?”   “真的真的真的,我说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艾华发起了毒誓,“我真的只回过一次扎木儿,这次之所以会回来,是因为那个找上我的顾客,他,他拿当年的事威胁我。”   “他拿当年的事威胁你?”关尧皱起了眉,“你和这个人在线下见过吗?他咋会知道你们当年的事?”   “这……”艾华也讲不清,“我和他没见过,都是线上联系,但是当年我和钱国伟、徐文干了啥,他一清二楚。甚至,甚至这个人还说,他找到了我们当初绑在小敏身上的石块,我们绑了几块,他都能说得出来。”   这就有些诡异了,什么人能如此清楚这些事?难不成,那个疑似何望的“H166”是钱国伟和徐文中的一个?   “我们根据艾华提供的账号,找到了他和这个‘H166’的通信记录,里面的确充斥着威胁和恐吓,他声称,如果艾华不亲自花钱把他弄出境,他就会将当年艾华强奸江敏、杀人未遂的证据发给他妻子。”那菲边翻看电脑页面,边说道。   “这人为啥会清楚这么多事?”韩忱奇怪。   关尧看向他:“你觉得呢?”   答案显而易见,这人的身份不一般。   “稍后我们会拿何望的监控录像给艾华辨认,看他到底能不能断定这人到底是谁。据艾华说,他和这位‘H166’约定,三天之后接头,敲定出境的各项事宜,这期间两人多半会有线上联络,一旦‘H166’的账号上线,运营商那边就能查到他现在的IP地址,我们立刻上报,进行抓捕。”关尧说完,看向了四周,“郁春明咋还没过来呢?”   “郁春明咋还没过来呢?”不等关尧找到人,原本在办公室里坐着的王臻忽然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他捏着手机,一脸愤懑,“人呢?跑了?”   关尧不知王臻又是在生哪门子气,他直觉郁春明有什么不对劲,可又说不出这人到底哪里不对劲,眼下见他迟迟不来,当即起身去找。   此时的郁春明正站在卫生间洗手池旁,他撑着大理石台僵立不动,倒映在镜中的那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哎你……”关尧刚一推门就看到了他的身影,登时脚步一顿,“你咋搁这儿站着呢?你师父找你。”   郁春明仿佛没有听见。   “我说,你师父……”关尧话讲了一半,忽然察觉到郁春明的脸色有问题,他上前几步,就要伸手去摸这人的额头。   “没事,我……”郁春明躲不及,被关尧摸了个正着。   “这也没发烧啊?”关尧沾了一手冰凉的虚汗,他忧心起来,“你哪不舒服?”   郁春明搪塞道:“有点,有点头疼。”   “头疼?”关尧顿时神情严肃了起来,他拉过郁春明去看这人耳后的伤疤,“有耳鸣吗?你现在能听清我说的话吗?”   郁春明有气无力地扒开了关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没有耳鸣,能听清,不严重,可能就是昨晚没咋睡,我吃点药就好了。”   “你吃饭了吗?你就吃药。”关尧托住了郁春明有些往下沉的手肘,把人环抱在了自己的怀里,“走走走,先吃点东西。”   郁春明却一把推开了他,突然疾步往厕所隔间走去,还没等关尧反应过来,隔间内就传出了他的呕吐声。   正巧这时,王臻走了进来,他诧异地看着杵在隔间门口的关尧,问道:“这是咋了?害喜了?”   关尧没心情与王臻耍嘴皮子,他焦急地敲了敲门,向里问道:“郁春明,你咋样了?先把门打开,好不好?”   里面渐渐安静了下来,冲水声响起,可关尧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开门。   “坏了,可能是低血糖了。”王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拨开关尧上前“咚咚”拍门道,“春明,春明!”   里面没人回答。   关尧脸色陡然一变,他抓着把手便往外狠狠一带。“嘭”的一声,门开了。果不其然,郁春明已经悄无声息地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了。   “春明!”王臻伸手就想要扶起地上的人。   可关尧却始终挡在他身前,连让他凑上去的机会没给,便已将郁春明一打横抱了起来。   “我那有糖,王队你去给他冲杯淡盐水来,然后让隔壁卫生所的大夫开瓶葡萄糖。”关尧急声吩咐道。   “哎,是,我……”王臻还没来得及开口,自己的亲徒弟就这么被人抱走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被关尧扯坏的门把手,啧声感叹道,“这劲儿……是够大的。”   关尧确实劲大,毕竟郁春明再瘦也好歹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成年男子,而且全身虚脱无力,但关尧竟能一路抱着他爬上二楼,并且直到把人放下,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在隐隐发抖。   “郁警官!郁警官这是咋了?”孟长青吓了一跳。   关尧皱着眉,紧抿着嘴,飞快地把郁春明的口袋摸了一个遍,最后在他的上衣兜里找到了一个小白瓶。   “把我抽屉里的糖拿来。”他说道。   孟长青立刻照办,很快,王臻送来了淡盐水,隔壁卫生所的护士也赶来了,方才晕倒在厕所隔间里的人终于悠悠转醒。   关尧坐在他身旁:“好些了吗?”   郁春明还有些迷糊,他抬起扎着点滴的那只手就想撑着自己起身,关尧急忙按住了他:“小心点。”   听到这话,原本试图坐起来的人立刻不动了。   “光忙着审讯了,都忘了吃饭的事儿。”关尧替他拉了拉搭在身上的毯子,“我让食堂的老婶儿下了几个饺子,等这瓶水挂完了,你多少吃点。”   郁春明没答话,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要不要喝点热水?”关尧问道,“头还疼吗?要是还疼得厉害,等吃点东西了再吃药。”   “艾华认出监控上的何望是谁了吗?”隔了半晌,郁春明终于开口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关尧有些无奈:“你还操心他干嘛?你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这脸色看着跟墙灰似的。”   “如果他说他认不出,多半是在撒谎。”郁春明继续道。   关尧没办法了,只得回答:“是你师父去审的,艾华说他不认得,你师父不信,他分析说,艾华和这个‘H166’之前没准是见过面的,但现在我们没有证据。”   郁春明睁开了眼睛,偏头看向挂在自己头顶的点滴:“还有多久打完?”   “多久……”关尧一时有些气恼,“你老实躺着吧,这起码还得半个点儿,就算打完了你也给我回家歇着去,少在这儿凑热闹。”   郁春明没说话,但关尧清楚,他不说话不代表他默认了,而代表他依旧要按照他的想法来做事。   果然,又过了十分钟,郁春明似乎是自觉自己好多了,他不顾关尧阻拦,执意坐了起来:“我药呢?”   “药我收着了,等你吃完饭了再吃药。”关尧寸步不让。   郁春明叹了口气:“你啥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这话说得关尧耳根一热,他不由挺直了身板,似乎这样就能多些底气:“我一向都很关心同事,咋还给你搞特殊化呢?”   郁春明眉梢微抬,他故意问道:“真的吗?我还以为是关警官你喜欢我呢。”   关尧呼吸一凝,瞪着郁春明不说话了。 第49章   郁春明却神态自若,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玩笑一般,他迅速转移了话题:“艾华提供的那个账号IP地址找到了吗?有没有与嫌疑人的活动轨迹?还有聊天记录呢?能恢复吗?”   关尧抿着嘴,喉结上下滚动了许久,方才回答道:“有重合,其中一处与三矿家属院离得很近。不过聊天记录……恐怕得等一等了,一是因为上面审批要走流程,二是人家运营商后台恢复也需要时间。”   “果然。”郁春明一点头。   “而且,我们还有点意外的发现。”关尧说道,“‘H166’的IP地址曾在去年年底以及今年五月前长期停留在林智民的驾校附近,我们怀疑,这期间,他一直与林智民在一起。”   “林智民……”郁春明眉心微蹙,“这个‘H166’果真是何望。”   “你有啥样的怀疑?”关尧问道。   郁春明看向他:“你呢?你又有啥样的怀疑?”   关尧一扯嘴角:“你有啥样的怀疑,我就有啥样的怀疑。林智民是钱国伟的发小,而如今艾华又证实,钱国伟很有可能还活在这世上。虽然现在找不到确凿的证据,但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个对当年犯罪经过如此熟悉的人,有很大概率就是钱国伟自己。不过他相当谨慎,侦查与反侦察能力不是一般人能够比的。”   “侦查与反侦察能力……”郁春明若有所思,“先前我们对于何望的侧写,更偏重于他的实际生活,认为他有可能是一个被卷入了仇杀或者人际矛盾的普通人,可如果……何望的实际生活本身就是伪造出来的呢?”   这话说得关尧一阵沉思,恰巧这时,准备带人收队回市分局的王臻溜达进了办公室,他满面春风地晃了晃还剩小半瓶的葡萄糖:“这会儿脸色看着好多了,不像个死人了。”   不知为何,郁春明在看到王臻后,神色间闪过了一丝心虚,他按了按额头,又看了眼一旁的毛毯,似乎在后悔自己怎么没及时躺下装睡。   “咋啦?”王臻笑呵呵地弯下腰打量他,“春明啊,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别对不起我?”   郁春明往后微靠,头偏到了一边。   王臻继续笑呵呵道:“你师父我从警这么老些年,哎,就收了你和韩忱俩徒弟,先不说你俩搞到一起……啊不是,你俩格外亲密的关系,就说你给我捅的篓子,哪一件是小事儿?”   郁春明顾左右而言他:“艾华……你审完了?”   王臻“嘶”了一声:“我跟你说的是艾华的事儿吗?”   郁春明开始转头专注整理那条小毛毯。   “不是,春明啊,你师父我也一把年纪了,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理解一下我,不要动不动就送我去领导那里挨骂?”王臻喟叹一声,“你知不知道今天郁副厅长对我发了多大的火吗?我在他手底下干了二十年,他第一回这样骂我。”   关尧略有些好奇:“是因为案子的事儿吗?”   王臻虚弱地点了点头:“算是吧。”   “算是?”关尧重复了一遍。   什么叫算是?   这边王臻接着软磨硬泡郁春明,他说道:“徒儿啊,我都把你当祖宗供起来了,你是有多恨我,才会出此下策,让我去当郁副厅长的眼中钉的?”   郁春明的眼神有些躲闪:“抱歉,审讯艾华之前,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不清楚……”王臻欲哭无泪,“你不清楚就让你师父我去送死?徒儿,你这是要杀师证道吗?”   郁春明也诧异了起来:“不能吧……郁副厅长心眼儿这么小吗?会因为你打听他的私事就……就处分你?”   王臻一把抓住了郁春明的手:“虽然郁副厅长不是那样的人,但我的身心都为此受到了重创,所以你得好好补偿补偿我。”   话终于说到了正地上,郁春明立刻抽开了手,面无表情道:“我这瓶水挂完了,让护士来拔针吧,我要回家了。”   “哎!”王臻一把拽住了试图起身的郁春明,“不行,你必须得答应我一件事,作为对我的补偿。”   郁春明试图向关尧求救。   但关尧这位百分百的正人君子此时却犯起了蔫坏,他笑了笑,说道:“王队好歹是你师父呢,有啥不能答应的?”   “不是,他这就是无理取闹……”   “啥叫无理取闹?”王臻登时正色,“啥叫无理取闹?我挨了郁副厅长一上午的骂,你说我这是无理取闹!”   郁春明被他折磨得又开始头疼,只好胡乱答应了:“行行行,你有啥事儿先撒开手再说,少在这儿……为老不尊的。”   王臻一听郁春明松口了,当即手一放,端正地站好了:“春明,你得原谅我去年对你说的那些话。”   “我原谅你。”郁春明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王臻一愣,有些难以置信:“你原谅我了?”   “对啊,我原谅你了。”郁春明说道。   王臻看了看关尧,又看了看自己的好徒儿:“你真的原谅我了?”   “我真的原谅你了。”郁春明不厌其烦地回答。   王臻还是不敢信,他拉过关尧,指着关尧道:“关警官作证,你可不许反悔。”   郁春明一点头:“行,关警官作证,我不会反悔。”   王臻瞬间长舒了一口气。   等他走了,关尧重新坐下,这才试探着开口道:“你之前……是在为啥事儿一直不原谅王队?”   郁春明摆弄着贴在自己手背上的胶布,心不在焉地回答:“小事儿,我犯了错,他骂我的时候说了句难听话。”   “小事儿?”关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郁春明见到这副神情,忽然笑了一下:“我记得,关警官一向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咋到了我这儿,就成天问东问西呢?”   “我……”关尧的话卡在了嗓子眼。   是啊,他从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当然,这是建立在他也不喜欢别人打听他的私事的基础上。   关尧早就给自己的生活划了一条清晰的界限,这头是他自己,那头是热热闹闹的别人,谁也别想走近他,他也懒得去掺和别人的事。   所以,也只有像舒文和李小田这样与他相处了一、二十年的朋友,才能有机会一窥他的内心,才能有资格问一问他的私事,而关尧自己呢?在遇到郁春明前,他好像谁都不好奇。   没人会觉得,一向大大方方、笑脸迎人的关尧,实际上是个疏离、冷漠又封闭的人。   但郁春明却一眼看了出来。   他揶揄着笑道:“关警官是不是还想知道,我和韩忱是咋在一起的,又是咋分手的,我和我师父王臻到底有啥矛盾?”   “没有,我就是……”   “就是随口一问。”郁春明接道,“但每当别人说起我的过去时,你都会支着耳朵听,关尧,你不对劲。”   关尧,你不对劲。   这话宛如穿耳魔音,顷刻间就击透了关尧的内心,他恍然初醒、大梦方觉,并终于缓慢地、迟钝地意识到了,他,很不对劲。   这不对劲在哪里?   在对于郁春明的过分关注上,在眼睛和心都始终停留在郁春明上,在他从前像个初中男生一样自以为是地讨厌郁春明上。   关尧忽然很想问一问老天爷,他这么一个波澜不惊、平淡如水的人,在这些年里,有如此浓墨重彩地讨厌过谁、关注过谁吗?   一个也没有,而郁春明,是第一个。   护士来拔针了,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郁春明在关尧沉默的注视下,吃完了饭,又吃完了药。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捡了件关尧的棉服穿上,然后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说道:“我的事,只要你开口问,我就一定会回答。所以,你想知道啥,不用憋在心里。”   关尧没说话,他的掌心攥着几颗奶糖。   “我再去看一眼艾华就走,你不用担心我,今晚不该我值班,我会回家的。”郁春明冲他摆了摆手。   林场派出所二楼办公室的顶灯有些老化了,总是时不时闪烁几下,晃得人眼睛生疼。   关尧坐在沙发上,不自觉地将掌心贴在了郁春明盖过的毛毯上——表面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和味道。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   有一个答案已从心底浮出,但关尧却不敢就此承认,他开始害怕,开始逃避,开始进退维谷、左右不定。   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不过是一个郁春明,就让一向坚毅勇敢的关队长突然变得懦弱了起来。   郁春明倒是坦然,他走下楼,迎着韩忱直勾勾的目光看了过去:“艾华呢?移送看守所了吗?”   “还没,马上移。”韩忱回答。   郁春明一点头,转身就要往审讯室走。   韩忱却一把拉住了他:“你知不知道关尧今天当着全所人的面,把你抱上了楼?”   郁春明眉梢微挑:“是吗?”   韩忱紧紧地盯着他:“你真的和关尧好上了吗?”   “真的假的跟你又有啥关系?”郁春明挥开了韩忱的手,“别拽我,给我拽得脑袋晕。”   韩忱却不管不顾地抓住他肩膀,直接把人拉到了自己身前:“春明,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你再给我……”   “王队长,”郁春明没有回应韩忱近乎发疯的哀求,他伸了伸头,看向韩忱身后,“王队长,把你徒弟领走。”   躲在拐角处的王臻眨了眨眼睛,又清了清嗓子,他本想作壁上观,没料到郁春明实在是视力太好,一眼就发现了躲在角落的自己,因此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拉开了韩忱抓着郁春明的手:“撕巴啥呢搁这儿,你要给晚上饭结账?走走走,专案组一堆事儿呢。”   韩忱红着眼睛,后退了几步,满脸不甘。   郁春明悠悠道:“别难过,我没和关尧好上呢,因为……我目前还在追求中。”   说完,他冲韩忱一笑。   这话不算实话,但说出口后却让郁春明兀自乐了半天,他插着兜,溜溜达达地刷开了执法办案区的门,并给正苦大仇深坐在审讯椅上的艾华露出了一个颇为亲和的笑容。   “今天下午走得急,有个事情忘记问你了。”郁春明招手叫来了孟长青,“帮我记口供。”   艾华有些疑惑:“警察同志,您还有啥问题没问?”   郁春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问道:“你是啥血型?”   “血型?”艾华一诧。   “血型?”二十三年前的某一日,如今的省厅副厅长,曾经的松兰市局刑侦支队副队长郁镇山,正站在他家门口的大台阶上,看着那个躲在江敏身后的男孩。   “对,血型,”江敏拎着江心的后衣领,把这个枯瘦、黝黑的男孩按到了郁镇山的面前,“他和你都是A型血,我是O型,这是你的孩子。”   郁镇山仍维持着该有的礼数,他回答:“江敏,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江敏仰起头,用她那双仍旧很漂亮但已不再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郁镇山,“他是九年前三月份生的,你算一算,我是在啥时候怀上的这个孩子。”   郁镇山皱起了眉。   江敏捏着江心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你自己讲,你的生日是啥时候。”   江心抿着嘴不说话,因为,他清晰地记得,就在自己被江敏领上火车的当天晚上,一个身穿老式军绿色制服的男人收了江敏二十块钱,并答应将他的生日由7月17日改为3月5日。   所以,他现在该回答哪一个?   如果时间能重来,郁春明一定不会选择在那时沉默,他会大声说出真相,然后任由江敏气急败坏地暴揍自己一顿,最后如愿以偿地回到扎木儿,继续做关尧的弟弟。   可惜时间没有如果,二十三年前的江心只会瞪着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郁镇山,看着这个即将在他生命里扮演“父亲”的男人。   “你得留下他,”江敏轻飘飘地说,“我没钱了,家里也没粮食了,我养不起他,你要是不要他,我就把他送到松兰市局的门口,让你的领导瞧瞧。”   “江敏,你不要无理取闹。没有亲子鉴定报告,我不可能认下这个孩子,不管他的出生日期、血型和我有多少关系。”郁镇山还算镇定,他看了看这个男孩,又回身看了看因自己太久没回去而出门来寻的汪梦,开口说道,“我已经结婚了,有了新的家庭,当初我们说好的……”   “我们没说好!”江敏忽然大声叫道,“结婚的时候你答应过我,要照顾我、保护我一辈子,你为啥反悔?我是被人栽赃诬陷的,你凭啥不相信我?现在我带着你的孩子回来了,你竟然连替我把他养大都不愿意!郁镇山,你,你是这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人!”   “江敏……”   “把孩子留下吧。”这时,汪梦说道。   郁镇山不可思议地看向了她。   “把孩子留下吧,这事儿要是闹到单位去,你今年年底该咋提正处?”汪梦走下台阶,拉过了江心的手,“说啥亲子鉴定报告,那东西现在松兰没有医院做得了,我们科室有啥需求了都得先打报告再送首都检测,首都可能还得把样本送去国外呢。你这事儿要是传到外头了,影响是啥你不清楚吗?领导还会把机会给你吗?再说了,这孩子也大了,送去学校上学就好,没关系的,欢欢和畅畅也能理解。”   “可是……”郁镇山还想再说什么,但最终却沉默地应下了。   江敏冲他轻轻一笑,松开了拉着江心的手。然后,这个来去自如的女人如同一阵风,不带一丝眷恋地转身离开了。   她没有听到,江心在哭着喊妈妈,那也是江心最后一次,喊出“妈妈”这个词。 第50章   审讯室内,郁春明平静地问道:“所以,你的血型是啥?”   艾华茫然地张了张嘴,有些不解:“警官,这和案子有关吗?”   “有。”郁春明回答。   艾华虽然疑惑,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我是O型血,我先前不知道,但因为我老婆也是O型,所以生孩子前,她专门让我查过。”   在一旁记口供的孟长青没有注意到,郁春明原本紧攥成拳的手忽然松了下来。   “O型。”郁春明点了点头,“那你知道徐文和钱国伟的血型吗?”   “这个我不清楚。”艾华当即回答,“当年在国内,谁会去测这种东西呢?”   郁春明扯了下嘴角,轻声重复道:“谁会去测这种东西呢?”   “警察同志,”艾华有些焦躁了,“我到底啥时候能见一面我母亲?该说的我都已经都交代了,今夜我到底……”   “现在就可以见。”没等艾华说完,王臻便推开了审讯室的门,他冲郁春明一抬下巴,“转送看守所的车已经停在外面了,我也和艾秀红交代好了,你们把人带出来吧。”   郁春明没有异议,孟长青立刻起身为艾华打开了审讯椅。   “能不能不要让我带着手铐走,我不想让我母亲……”   “哪来这么多要求,赶紧出来。”王臻不想跟他纠缠,“小孟你抓紧时间让嫌疑人在上车前和艾秀红简单会面,不要停留过长时间。”   “是。”孟长青老老实实地答道。   等人都走了,王臻看向还坐在原处的郁春明:“你……刚刚为啥问他……”   “你知道为啥。”郁春明不假思索道,“当初江心的死亡证明是你开的吧。”   王臻抽了口凉气,他不清楚郁春明是怎么得知自己如今的身份压根不是从江心那里改的,而是二十多年前领导让他凭空捏造的,心虚的王臻开始先摸鼻子再摸嘴,一时局促起来。   “还有我警大毕业时拿到的那张亲子鉴定报告,也是他让你托人做的,对吗?”郁春明波澜不惊地问道。   “那是,那是……领导交代我的工作,我咋能不干呢?”王臻作为郁镇山多年来的直系下属,此时只能苦着脸道,“毕竟,把你户籍从扎木儿弄去松兰,在二十多年前是个大活儿,还相当惹人注目。你是不清楚,郁副厅长年轻的时候可是咱们局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就比如艾华那事儿,当时是郁副厅长的老领导省总队政委一手压下了局里的乱子,逼着他提了离婚,就连我,也只是听了个风儿,连到底出啥事了都闹不明白。你说,如果真大张旗鼓地查,那郁副厅长的前途咋办?万一闹到厅里了,让厅长知道,你松兰市局的青年干部,家里老婆跟一帮男人不清不楚,这在二、三十年前可是比天塌下来还严重的作风问题。所以说,如果江敏领着你回去找他的事儿闹得满单位人尽皆知,肯定影响老大了,如果直接让……”   “直接让江心做个死人,然后捏造出一个与江敏无关的新身份,那就好办多了。正好,那几年各地人口普查,都在补办一代身份证,操作起来难度不大。”郁春明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还不会阻碍郁副厅长的升迁之路。”   “春明……”王臻无奈,“你得理解一下,这种事儿真的不好办。”   郁春明没说话,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了王臻试图搀扶自己的手:“我要回家了。”   “回,回家?哦,回关尧家。”王臻迅速从兜里摸出了车钥匙,“我,我我那个……我送你,我送你。”   “不用。”郁春明很干脆地拒绝了。   “外面风大,你再着凉了……”   “我现在不是很想看见你。”郁春明直白地说道。   王臻哑口无言,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春明啊,你是不是又生为师的气了?”   “没有。”郁春明一脸漠然。   “那你原谅我了那事儿……还奏效吗?”王臻又问。   郁春明瞥向他:“你希望我撤回?”   “不不不,不希望。”王臻举双手反对。   郁春明看起来并不在乎,他淡淡道:“咱们得快点找到徐文和钱国伟。”   “是。”王臻没有往下问郁春明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两人,他看着自己脚下的地板,小声说,“其实当年你考上警大的时候,郁副厅长挺为你骄傲的。”   郁春明没答话。   “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但这些年来,早就把你当成他的亲儿子了。”王臻又道。   “是吗?”这回,郁春明终于舍得转过目光了,他看向王臻,轻轻发问,“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我时,又把我当成了谁呢?”   这话王臻也答不出来。   今夜扎木儿小雪,气温降至零下十度。   关尧家的暖气烧得火热,郁春明只穿着一件单衣躺在床上,还是睡出了一身汗来——也或许是被噩梦惊醒,吓出了一身汗来。   他坐在床头,揉着太阳穴轻喘了几口气,随后按亮手机,看到了汪梦发来的消息。   无非还是那些事、那几句话。这一年多来她颠三倒四地说了很多,最后归根结底,都是希望郁春明赶紧辞职离开警队,换个清闲安稳的工作。她甚至不惜动用关系,试图把这个与自己没有任何亲缘的“儿子”送进学校里教书。   可惜,便宜儿子从来都不领情。   咔哒,外面传来了转动钥匙的声音,是关尧回来了。郁春明迅速关掉手机,起身推开了门。   “咋这么晚呢?”他轻声问道。   关尧一怔:“你还没睡呢?”   “睡了,又醒了。”郁春明回答。   “是不是被我吵醒了?”关尧放下包,走到了他的近前。   郁春明捏了捏眉心:“不是,做了个噩梦。”   对于关尧而言,讲述“梦境”是一个极其私密的话题,他很清楚,自己倘若往下接话,那么两人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窗户纸势必要被一股大风刮破。   于是——   “刚王队查到了蛇头说的那个‘王新生’到底是谁。”关尧转而谈起了工作,尽管这属于专案组事务,且王臻并没有特地交代可以告诉郁春明。   但郁春明却知趣地跟着这话问道:“王新生?何望的朋友?”   “对,蛇头不是坦白称,去年四月,那个‘H166’曾为了帮助王新生出境,联系过他吗?只是后来人家取消了这个订单。”关尧说道,“王队查到,这个王新生,今年二月份的时候,在顺阳被报失踪了。”   郁春明的神色渐渐严肃了起来:“失踪了?”   “是,而且失踪时间到底是不是二月份还不好确定,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到底消失了多久,唯一出现问题的,是他家房子由于太久没人住,电费不缴,供电局断电,冰箱冷冻室内的肉类生蛆,气味难闻引得邻居报了警。这都怪东北太冷,冰箱断电大半年了,才被发现屋里一直没人。”关尧回答。   郁春明问道:“王新生的社会关系排查了吗?顺阳那边把案件的相关信息发来了没有?”   “这就得等明早了,”关尧摇摇头,“今天太晚,顺阳负责侦办这个案子的同事已经下班了。不过,除此之外,松兰那边还来了个重大发现。”   郁春明目不转睛地看着关尧。   关尧说道:“这王新生有个女儿,名叫王曦,在去年六月份来松兰旅游的时候被朋友报了拐卖。”   “拐卖?”郁春明大吃一惊,“一个年轻女性在松兰这样的省会城市被拐卖肯定会引起高度关注,我们当时为啥完全不知道?”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警方调查后发现,压根不是拐卖。”关尧回答,“这个王曦最开始其实是和男友来松兰旅游,她的朋友一直认为该男子人品低劣,不支持两人在一起,并认为王曦随意与只认识一个月的男性出门不安全,所以在始终联系不上人后,人家热心的小姑娘就报警了。不承想办案民警当时一下子就找到她了,而且她的社交媒体以及网络账号在此后的一个月中更新不断。因为这事儿,朋友与她断交,但谁知那之后就再也没能找到她,直到现在。由于王曦的社会关系简单,父亲王新生失踪,所以,也只有她那个朋友还在操心这事儿。”   郁春明思索良久后问道:“DNA呢?王曦的朋友目前能提供她的DNA吗?”   “法医从王曦的个人物品中找到了一缕残留的头发,很快就会出结果了。”关尧抹了一把被冻僵的脸,笑了一下,“不说了,我得去洗洗眼睛,你师父那老烟枪坐我前头抽烟熏得我……”   话还没说完,人还没走进卫生间,外面“咔哒”一声,方才刚关上的门又开了。   “老舅!”关宁拎着行李箱,站在玄关外叫道。   关尧一诧:“你咋回来了?”   “基地带我们去达木旗交流,明天中午从扎木儿坐车走,老师听说我家在这儿,特地给我批了半天假呢。”关宁晃了晃自己刚剪的短发,“好看不?”   郁春明在一旁答道:“好看。”   关宁一歪头,看到了他:“诶,郁叔,你也在呢?”   关尧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回道:“你郁叔住那地儿暖气管坏了,我让他在咱们这儿待几天。”   关宁“嘿嘿”一笑:“那正好,今晚我睡客厅,也不用收拾了。”   “睡啥客厅,你回你屋去,我,我……”   “你和我挤一晚。”郁春明笑吟吟地接道,他顺理成章地拉过关尧,把他往屋里一送,随后对关宁道,“你舅明天休息,正好让他早起给你包饺子。”   关宁兴高采烈:“太好了!”   确实太好了,毕竟关尧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就稀里糊涂地坐在了自己,哦不,现在应当是郁春明睡的那张床上。   他怔怔地看着郁春明把原本昏黄不清的台灯调到最亮,然后又接过了关宁从她那连屋里翻出的衣服,最后讷讷地问道:“我这床……躺不下咱俩吧?要不我去睡沙发?”   “你家沙发硬得能躺人吗?我可是睡过一夜,早上起来浑身疼。”郁春明把关尧从床上拽了起来,“咋不换裤子呢?”   “换,换裤子……”关尧迟钝地接道。   郁春明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不换吗?”   “不是,我……”关尧脸颊滚烫,他抓起干净衣裳,扭头就往厕所钻,“我去洗漱。”   “嘭”的一声,卫生间的门阖上了,挂在门上的镜子轻轻一晃,映出了郁春明那张透着玩味笑容的面孔。   他挑了挑眉,拉开被子,四平八稳地躺了进去,然后轻声自语道:“害羞啥呢?又不是没在一起睡过。”   当然,在关尧看来,他俩的确没在一起睡过。   毕竟郁春明只是今年六月份刚认识的同事,而李小田都和他做了十来年的朋友了,两人也没睡过一张床,郁春明这个“同事”,怎么能如此亲密地与他睡在一起呢?   关尧丝毫没有意识到,郁春明这人就是他自己请进家门的,关尧也丝毫没有意识到,如果仅是正常的友谊,没有谁会在这种问题上犯难。   因此,他只能一遍一遍地洗脸,然后祈求太阳早点升起。   但天不遂人愿,此时是凌晨十二点,扎木儿的天依旧是一团漆黑。   “你咋这么慢呢?”等关尧磨磨蹭蹭地回了屋,郁春明已快要睡着了,他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说,“记得关灯。”   关尧默不出声,他看着郁春明的睡颜,在床边坐了半晌,直到郁春明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了,他方才缓缓躺下。   “咋不关灯呢?”郁春明忽然醒了。   “我……”   “哦,忘了你怕黑。”郁春明随口道,他翻了个身,面朝墙下的暖气片,像是说了句梦话般,转头又闭上了眼睛。   关尧却狠狠一震,他有些不记得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在郁春明面前承认过,他怕黑这件事。   但江心是知道的。   “开着灯睡就开着灯,没啥好丢人的。”五岁的小孩钻在关尧的被窝里,哼哼唧唧地说道,“怕黑也不丢人,不过有我在呢,我保护哥哥。”   关尧失笑:“你保护我?我用你保护吗?”   江心眨了眨眼睛,认真地说:“白天你保护我,晚上我保护你,这有啥不对吗?”   关尧怔了怔,随后回答:“对,没啥不对。”   “那你快上来!”江心叫道,“被窝里可凉了,你快上来给我暖暖。”   关尧立刻麻利地躺在江心身边,并任由他把手脚贴在自己的身上。   “哥哥,你像个火炉。”江心笑着说。   关尧为他拉了拉被子:“快睡吧,明早还要上学呢。”   “快睡吧,明早还要起来给关宁包饺子呢。”郁春明的头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道。   关尧双眼紧盯天花板:“你没睡着?”   “有点冷。”郁春明回答。   关尧躺得笔直:“你离暖气片那么近,咋还冷呢?”   郁春明转过头,眯着眼睛看他:“你刚掀被子,把热气都放走了。”   “我掀的是我自己的被子。”关尧语塞。   “是吗?”郁春明笑了笑,他伸过一双冰手,放到了关尧的脖子上,“那你给我暖暖。”   关尧被冻得一激灵,差点从床上一跃而起:“我操,你是抱着冰块睡的吗?”   郁春明答道:“刚做噩梦出了一身汗,汗落了之后就冷了。”   关尧立刻去摸他的额头:“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没有,”郁春明顺势掀开关尧的被子搭在了自己的被子上,“就是冷。”   关尧皱着眉,把郁春明从额头摸到下巴颏,确定人没发烧后才说:“我给你灌个暖水袋吧。”   “不用麻烦了,”郁春明目光明亮,“你给我捂一捂。” 第51章   关宁从厕所传来的一嗓子尖叫拯救了关尧,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身,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看看她咋回事。”   这简直是落荒而逃,是狼狈的、仓皇的,是被郁春明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令他嗤笑的落荒而逃,但关尧还是选择冲出房间,并紧紧地关上了门。   “老舅,”关宁看到了他,“厕所墙上有钱串子。”   关尧松了口气,他摸了摸自己还挂着一丝凉意的脖颈,走上前道:“没事儿,我帮你把那玩意儿弄死。”   再回来时,郁春明已经睡着了——起码看起来如此。   刚刚做贼心虚的人舒了口气,并谨慎小心地躺下,再然后,他的视线便不自觉地飘向了郁春明那安稳的睡颜。   这不是关尧第一次凝视睡梦中的郁春明,在办公室、在医院,甚至在某次蹲点的车上,关尧都曾这样专注地看过他。很难说清为什么,但似乎是从刚认识开始,关尧就总是忍不住将自己的目光投在那张漂亮的脸上。   或许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关尧半梦半醒,他迷迷糊糊地在心底说道,可大家都是大老爷们,长得再好看,有什么意义吗?   他本想用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但很快,关尧就意识到了,这样的理由根本不成立,因为他再一次对郁春明起反应了。   “操。”安静的屋中,关尧清晰地吐出了一声低骂。   打死一只蚰蜒并不能缓解忽然被勾起的邪火,他试图深吸一口气来抵抗那由下而上的紧绷,可欲望一旦燃起,就会变得难以扑灭,关尧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发觉自己浑身都烧得厉害。   然后,就在这时,郁春明缩在被子里的身子忽地一动。   “要我帮你吗?”他轻声问道。   关尧脑中“嗡”的一声巨响,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瞬间崩塌。   身边的人大概是笑了一声,关尧听得不真切,因为此时的他莫名回想起了办案现场那个穿着皮夹克、指尖夹着香烟的郁警官,郁警官抬起了一双明媚靓丽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他:“领导,你怎么了?”   领导说不出话来。   “要我帮你吗?”郁春明再次问道。   关尧试图翻身下床,可下一秒,自己的小臂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他回头看向郁春明,哑着嗓子道:“别碰我。”   “为啥不能碰你?”郁春明慢条斯理地坐起身,他掀开了自己的被子,然后又钻进了关尧的被子,“你看这缎面上绣的是啥?”   绣的是啥?是一对大红的鸳鸯,跟喜被上的一模一样。   关尧不知自己怎么会盖着这条被子,他分明记得这是关强和肖丽文结婚时用的,压在他床下的箱子里很多年了,为什么会突然跑到他身上盖着呢?关尧稀里糊涂,他有些不懂,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没关系的,”仿佛什么都知道的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按着关尧的肩膀,半伏在了他的身上,“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一辈子。”   说完,他矮下身,细细地亲吻起了关尧的额头。   从额头到鼻尖,再从鼻尖到嘴角,然后是喉结、锁骨、胸口……以及小腹。   关尧倏地紧张了起来,他问道:“你要咋帮我?”   郁春明抬起头,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张脸上的天真笑容:“你猜。”   话音刚落,关尧感受到,有什么轻巧又柔软的东西在舔舐自己的胯骨。   “不要,你,不要这样……”   郁春明才不听这言不由衷的哀求,他张开了嘴,温柔地包裹住了关尧。   唰——   窗帘拉开,依旧沉浸在梦中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昨天半夜雪下得挺大,地上积了一层呢。”郁春明捋了捋头发,站在窗边说道。   关尧茫然地盯着他看了半晌,霍然想起了自己的梦境,他倒抽一口凉气,缓慢地感受到了那发烫的某处。   “你们院的这排窝棚真得整修一下了,”郁春明随口说道,“万一下大雪给压塌了咋整?看着就不牢靠。”   关尧僵硬地坐起身,试图用一个扭曲的姿势来掩盖自己此刻的异样。   好在郁春明并没有发现,他正在专注研究对面那栋已经被判定为危房的居民楼:“关尧,你家这房子卖的话,能卖出五万吗?”   屋里没人回答,关尧已经慌不择路地奔向了卫生间。   这日上午,包了饺子,吃了饭,再把关宁送去车站,期间关尧始终在避免与郁春明正面接触,他显而易见地躲躲闪闪起来,就连关宁都瞧出了不对劲。   “老舅,你是不是心里装了啥事儿?”临进站集合前,这小丫头问道。   关尧的身边还站着郁春明,他能说自己装了啥事儿吗?因此只好含糊地应付起来:“下午还得回去办案,你别磨蹭了,小心一会儿再误车了。”   “误啥车啊,”关宁不情愿道,“你非得提前俩小时送我,车还搁里面洗澡呢,你就上赶着让我去瞧人家屁股,是我能上去添柴油,还是能帮列车员扫扫地啊。老舅你都不想想这路上才占十五分钟,我进去把手机玩没电了都不会误车!”   “那你就进去玩手机。”关尧把行李交到了关宁手上,“快去吧。”   关宁站着不动,她眼珠子一转,往郁春明面前一凑:“郁叔,我老舅是不是谈恋爱啦?他上次送我的时候看着就不正常。”   “他……”   “谈个屁的恋爱!”关尧当即叫道,“少跟我讲些有的没的,抓紧时间……”   “没谈,还在暗恋呢,”郁春明打断了关尧的话,他笑着说道,“不然咋会天天急头怪脑的?”   关宁顿时恍然大悟,她看向关尧,睁大了一双眼睛:“老舅,你暗恋谁呢?”   关尧憋了口气,硬着头皮把关宁往车站里面推:“我暗恋单位门口的石狮子,成了吧?”   “你们单位门口有石狮子吗?”关宁回头问道。   郁春明笑而不语。   等两人回了车上,关尧张嘴就想骂人,郁春明却先他一步开口了:“我刚在来的路上突然想起一件事儿。”   关尧瞪着他:“啥事儿?”   “你说王新生既然是何望的朋友,该不会就是徐文吧?”郁春明若有所思,“你看过王新生的照片吗?我记得徐文是个大圆脸。”   关尧一凝,不说话了。   “这个王新生,目前我们所了解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与何望关系匪浅,这样一个人,在去年四月份时忽然要出境,你说,当时是不是出了啥事?”郁春明缓缓道,“艾华说认不出何望,你觉得,艾华的母亲艾秀红能认出来吗?”   关尧眉梢一抬:“艾秀红?”   “还有江敏,”郁春明一顿,“你觉得江敏能认出来吗?”   关尧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丢在一边的手机就已响了起来,郁春明一眼看到了来电显示上的名字:王臻。   顺阳那边在今早已经将王新生失踪案的报告整理发送到了扎木儿市分局,王新生的社会关系调查也在其中,王臻细细比对了一上午,从中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关键。   “桦城,这个王新生十几年前曾在桦城工作过,而且还当过一段时间的桦城天运冶金厂老板。”王臻将相关证件放在了关尧和郁春明的面前,“我刚刚拜托桦城那边的熟人,粗略地查了这家冶金厂的资料,然后发现,在十年前,王新生曾把厂子变卖给了一个名叫杨小薇的女人。你们知道这个杨小薇是啥来路吗?”   郁春明和关尧对视了一眼。   王臻笑道:“杨小薇,十五年前在松兰乌尔里希大街的13号酒吧当过坐台女,江文区在那年的‘严打’行动里扫过她,当时拘了几天,来给她交罚金签字的人,叫何望。去年市局全面信息联网,我们一下子就查到了她的案底。”   “何望?”关尧吃了一惊。   “文件在这儿呢,刚江文区分局发来的传真。”王臻晃了晃一张纸。   两人接来一看,果不其然,上面就印着何望的名字,关系栏中填了两个字:朋友。   “大概是男朋友,”王臻说道,“刚我让江文区那边的社区民警查了,这个杨小薇的住址没换,还在和平大街,我已经派我手下的警员去那地方蹲点了,要是有收获,我今晚就回一趟松兰。关尧,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这话让原本正在翻阅文件的两人一怔,郁春明看向关尧,关尧却没敢看他,这人皱着眉问道:“为啥要我去?”   “为啥要你去?”王臻一乐,“我小公鸡点到谁,就让谁跟我一起去,不行吗?”   关尧听完就想拒绝,但王臻却接着道:“不过让你去,主要还是因为去年扎木儿方面为我们调查何望的警察是你,相较于其他人,你更了解他。”   关尧沉默了。   “而且,”王臻说起了“而且”,他一拍关尧的肩膀,笑道,“而且,你还可以到我们松兰市局刑侦支队看看,如果觉得合适……”   “现在还不合适,”关尧没等王臻说完,便一口拒绝了,“我只是林场所的民警,被借调到专案组而已,这种跟随领导出差的工作,让专案组里的同事来吧。”   王臻吃了个闭门羹,表情有些讪讪,他小声问道:“是春明不让你来吗?”   “我可没说。”郁春明放下文件,凉凉地回答,“他爱去哪儿去哪儿,跟我没关系。”   说完,这人悠悠一笑,溜达着准备出门回林场派出所了。   关尧拔腿就想追,王臻一把拽住了他:“哎,你去干啥?不跟我出差,也不打算在市分局干活了?现在刑技那边一直等着何望的账号上线,好定位IP地址呢,你不在这儿蹲着,准备去哪儿潇洒?”   关尧的视线一路跟着郁春明,直到那人消失在拐角,他方才转过头来:“何望的账号一直没有上线吗?”   按理说,这次在巡护站抓捕蛇头的行动捂得很严,又事发突然,何望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像上次知道林智民已死一样,知道他雇来的“吴骄”已经落到了警察手里,尤其此时距离艾华交代的“接头”日期已经不到一天了,他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还是察觉出了这边的异常?   艾华倒是坚称,绝不是因为察觉出了异常,一定是因为他的“顾客”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他说:“这人好像一直在躲谁,漂泊不定的。”   “躲谁?”当时负责审讯的关尧从手机中调出了一张监控截图,“是在躲这个人吗?”   艾华伸过头看了看,关尧展示的截图正是那个曾在何望住宅外与他面对面交流的保洁“易军”,或者说,磨盘山碎尸案的嫌疑人,但艾华看了半晌,也没认出这人到底是谁,他摇了摇脑袋,说:“我不认识。”   “那你知道这人为啥会东躲西藏的吗?他是得罪过谁,还是和谁结了仇?”关尧问道。   “这……”艾华还是说不清,“我跟他就是雇佣关系,我哪里知道人家这么多事儿?我说他好像一直在躲谁,是因为他办事很小心,似乎……不想留下一点自己的蛛丝马迹,所以我才有了这样一个猜测。”   “很小心,不愿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关尧摸了摸下巴,忽然想起前些天痕检和法医得出的新发现:   三矿家属院楼道内的血迹不属于那个行踪不定的“租客”,而属于从K5278上越窗而逃的磨盘山碎尸案嫌疑人,从十八里屯卫生院带回的证物证实了这一点。也就是说,当初在张大爷门外发生冲突的两人有着与警方推测完全不同的对峙关系,进攻的一方其实是“租客”,也就是那个高度疑似何望的人,而防守的一方则是看似一直在追逐何望的嫌犯‘易军’。   “这个发现要告诉郁春明吗?”等审讯完后,关尧不由问道。   “告诉他干嘛?”王臻随口回答,“就是两个要拼出你死活的仇敌罢了,谁是防守一方重要吗?”   说完,他问向韩忱:“运营商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韩忱摇头,“我在想,如果说,这真的是两个一定要拼出你死我活的仇敌,那如今何望迟迟不上线,我们也一直没能在春明给出的那三条线路上找到另一位的踪迹,会不会说明他们其中的一个已经被另一个杀掉了?”   “这可不好说。首先,一年前那个实施了爆炸而且也很可能实施了磨盘山凶杀的‘易军’留下的影像资料实在太少,人家省厅那边的专家也只能给出一个疑似的侧写。”王臻叹了口气,“如果能确定这人的身份,案子就好办多了,起码比追一个鬼影儿要强些。”   “鬼影儿曾给郁春明送过信。”关尧蓦地说道。   韩忱一诧,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但就听关尧接着道:“葛小培的落网证实了那封信后一定有隐情,尽管葛小培所提供的信息无法帮助我们指向凶手,那郁春明呢?你们有想过凶手为啥会给他寄信吗?” 第52章   这话让韩忱试图反驳:“我们目前还不能确定……”   “还不能确定葛小培是受凶手指使,给郁春明送的信。”关尧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韩忱的话,“可是我们现在能确定,那封信绝不是春明自己伪造的。”   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话让王臻眼梢一挑,看向关尧。   关尧浑然不觉,他继续往下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不如假定信就是凶手或是知情人送的,所以他为啥专门送信给春明,不给你,不给王队呢?”   “好问题,”王臻一拍手,“当初没查出春明线人那事儿之前,我是有琢磨过为啥的,可惜后来打了岔,我也就没深究,现在你提起来……还真让我想起一事儿。”   韩忱目光一动,随后,紧紧地抿起了嘴。   王臻说的是一年前,郁春明因爆炸受伤并被停职调查的那几月中的一件事,按照他回忆,这事大概发生在去年十一月左右,郁春明刚刚出院时。   “主要是政审催得急,所以他还没养好伤,就慌慌张张地出院了。”王臻摸了摸鼻尖,说道,“春明因为爆炸以及之前案件的种种原因,一直没法复职,但他又……又操心我们队里,所以一直偷偷调查着那个叫易军的人。没想到,当时还真让他摸到这人的踪迹了。”   “摸到这人的踪迹了?”关尧一下子想起了郁春明说过的“断头路”。   “对,摸到了,”王臻一点头,“易军是个在,在合春物业登记过的保洁,但是因为他的监控影像和身份证留存信息对不上,所以我们不能保证‘易军’是他的真实姓名。春明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他认为,‘易军’这个名字虽然是假的,但他在监控中与何望的对话却是真的,也就是说,‘易军’多半就是扎木儿人,而且因为某种原因,他无法正大光明地回到扎木儿。”   关尧听得一阵皱眉。   “按照春明的说法,‘易军’很有可能是个在逃嫌犯,而且他犯的案子或许至今还没被人发现,”王臻从电脑中调出了何望邻居家私人监控记录下来的那段录像,然后推到了关尧面前,“依据就是这两句对话。”   关尧俯下身,认真地看了起来。   监控录像上有两人,一个是只露出了半张侧脸的“何望”,那时的他与三矿家属院中出现的嫌疑人相比,除了挺立的山根外,身形步态无一处类似,而另一个背对着镜头的,就是“易军”了。   关尧已看过这个背影无数次,“易军”身材高大,双臂健硕,因他过于魁梧,何望的正脸被挡去了大半。   这样的两人站在楼梯间中,都各自抱着双臂,一副防备警觉的模样。   “你去过扎木儿吗?”伴随着耳机中的滋滋电流,关尧听到了“何望”的声音。   “没有。”站在他对面的“易军”回答。   “是因为不敢,还是因为不能?”这样问完,“何望”似是笑了一下。   “易军”却没再给出答案,他转而说起了楼道内的垃圾堆积以及单元门下的杂物问题,听得关尧一头雾水。   “‘是因为不敢,还是因为不能’,当初春明就是通过这句话判断,‘易军’很有可能是个在逃嫌犯的。”王臻说道。   “‘是因为不敢,还是因为不能’……”关尧重复了一遍,他摇摇头,自言自语起来,“这话听着,不仅像是‘何望’说给‘易军’的,更像是‘何望’说给他自己的,语气上很明显带有自嘲的性质。”   “是说给谁的,我们不能确定,但两人之间一定有问题。”王臻回道,“所以,春明去查了扎木儿过去几十年间的悬案,最终,他确定了一个。”   关尧没有犹豫:“三十三年前的9·24大火。”   “对,三十三年前的9·24大火。”王臻一点头。   关尧却起了疑:“扎木儿这地方确实有几桩悬案,不过嫌疑人要么已经被证明死亡,要么,案子本身不够格,不至于嫌犯流窜这么多年,但9·24大火的罪魁祸首明明已经……”   “你忘了汽修厂的碎尸块了吗?”王臻一顿,“碎尸块上的信息才是关键,但在春明提出这个猜测前,我们一直对‘扎木儿11区35号’这个地点毫无头绪,直到他点出,这场大火一共造成了57人死亡,12人失踪,12人失踪这个关键点后。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早在一年前春明就怀疑过,这失踪的12人里还有生还者?”   关尧的心往下一沉。   而王臻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没关系,破案就是这样一个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的过程,有错、也有对,就像一年以前,春明顺着这条线差点抓到嫌犯,结果却被我给否定了一样,那就是我犯下的错,为此我说了很多难听话,以至于现在要眼巴巴地跑他面前求原谅。”   王臻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景,他告诉关尧,郁春明在幺零三林场驻松兰办事处旁的房子就是为了那事租的。   “他原本住在警队宿舍,后来专门搬了出去。”王臻说道,“春明坚信,一个人再咋变,最本质的行为习惯是不会变的,比如‘易军’那过分整洁的房间,以及房间里堆满的化学品,你们去北林村18号搜查时,屋内特征是不是也是这样?”   “对。”关尧一点头。   “所以他才会一早就怀疑磨盘山碎尸案的凶手是‘易军’,春明他其实从不做无根据的假设。”王臻感慨道,“你知道去年他在松城大厦那地方是咋查到嫌犯住所的吗?”   “他查了林场驻松兰办事处附近的药店和快递驿站。”关尧接道。   王臻打了个响指:“他违规查了林场驻松兰办事处附近的药店和快递驿站。”   关尧一哂,笑了一下。   王臻接着道:“然后,春明就在松城大厦的三楼,发现了一户可疑居民。这户居民的邻居说,隔壁窗户口经常传来异味。而且,在检查过这栋楼下的快递柜后,春明发现,这户中的一个租客曾在半年前购买过大批量的化学品。虽然这些化学品不属于违禁行列,但是却可以通过提炼与调制,进行一些危险系数较高的加工。”   “然后呢?”   “然后,”王臻摇了摇头,“然后没有然后了,在春明将他违规取证来的这些资料报送给我的第二天,他就收到了那封信,我们……因此没再继续关注了。等我想起来去查一下那户户主的时候,人家房屋已经转手中介,卖出去了。我根据原户主信息查到了一个已经搬离松兰的租客,他告诉我,那一户是群租房,而且中间存在转租的现象,也就是说,我们错过了最佳的调查时机。”   关尧啧叹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现在想来,或许这条线索是对的,春明没有查错方向,而那封信,就是因为凶手发现了他的行动,所以才以此栽赃陷害的。”王臻话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于是补充道,“当然,现在没有确凿证据,这些都是我的推测。”   关尧听完后却面色凝重,他思索了半晌,忽然开口道:“那你们说,春明后来还有没有再收到过信?”   坐在林场派出所办公室里的郁春明正在整理自己那总是锁得严严实实的抽屉,他看了一眼不远处那正在副所长王尊指示下辨认嫌疑人照片的江敏,转头又把抽屉锁了个严严实实。   “咋样?都认得吗?”等拔了钥匙,郁春明走上近前问道。   江敏似有似无地将目光落在了郁春明身上,然后指了指王新生的照片:“这个有点眼熟。”   “另一个呢?”郁春明把“何望”的证件照往江敏面前推了推。   江敏没说话。   王尊清了清嗓子:“没事儿,不着急,你慢慢看,你要是不认识,下午我再拿着照片去找林场的老人儿看。”   “王新生我认得,我想起来了。”江敏认真地说。   郁春明精神一振:“王新生你认得?”   “对,”江敏重重地一点头,“王新生这脸盘子长得和徐文一个样儿。”   徐文是个大圆脸,小眼睛,他不如艾华清秀,也不如钱国伟英俊,但正因这张大圆脸和那双小眼睛,叫江敏时隔三十多年,仍旧一眼认出了他。   “胖了很多,但瞅着跟徐文没啥区别。”不知为何,江敏说完这话,看起来有些遗憾,她点了点“何望”的照片,摇头道,“这人儿……和钱国伟是有点像,但他不是钱国伟。”   郁春明对这话有些不解:“不是钱国伟?你咋确定的?”   江敏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场派出所并没有把艾华坦白的案情放到明面上来问江敏,一来因为江敏不是报案人,二来,江敏精神状况不稳定,没人敢用那种事来刺激她。   眼下,郁春明见她这副表情,心里直觉不对劲。   但江敏很笃定地回答:“我就是确定。”   “算了算了,”王尊对江敏的“神经”有很多耳闻,他不想为难人,因此客气地笑了笑,“今天麻烦老妹儿了,你先回吧。”   “哎,等等。”郁春明却叫住了江敏,他问道,“最近有没有啥可疑分子给你打过电话,或者发过消息?”   “可疑分子?”江敏歪着头看郁春明,“啥叫可疑分子?”   “就是……”郁春明也说不清,“就是你以前没见过的人,或者是陌生号码的来电、内容奇怪的短信。”   “没有。”江敏很利索地回答道,她站起身,目光扫过郁春明放在桌上的那盒烟,然后一指,“能给我吗?”   郁春明一诧:“啥东西?”   “你的烟,能给我吗?”江敏理直气壮地问道。   郁春明有些茫然,他还没来得及答,王尊就先替他答了:“来来来,拿着,感谢你配合工作。”   江敏心满意足地揣上了这盒烟。   只负责收集信息的王尊懒得掺和专案组的事,他见郁春明还站在原地,于是随口吩咐道:“今天下午到明天早上,你和方旺去千金坪值岗,赶紧收拾东西到那边交班。”   郁春明有些无奈地放下照片,转头看向方旺。   作为林场派出所的“第一老好人”,方旺立刻冲他一笑:“郁警官好!”   郁春明顿时郁闷起来。   孟长青在一旁恰到好处地接了一句:“郁警官,要不我替你去吧,师父说你身体还没好,不要来回跑了。”   郁春明本想回绝,但孟长青却笑呵呵地说:“等我回来了,郁警官你可要请我吃饭。”   两天前,郁春明刚把嫌疑人的逃窜线路图交给王臻,并要他往千金坪加派人手,因此如今那里不光白天有人值岗,晚上也有人值岗。   郁春明不是个会推拒工作的人,尤其千金坪那边问题不小,他是有要亲自跑一趟的想法,可孟长青已非常有眼力劲地开始挂腰带了,他笑着说:“郁警官,我要是没看住你,我师父非得扒了我的皮。”   “那你注意安全,”郁春明只好说道,他替孟长青别上了一条警棍,“等明天下午你回来了,我请你吃铁锅炖。”   孟长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要加排骨的!”   郁春明失笑:“加,都加,再给你加条黑水河大鲤鱼。”   有了这句保证,孟长青立刻喜笑颜开。   李小田在后面阴阳怪气道:“小孟啊,你这是认郁警官当师娘了吗?”   孟长青脸一红,赶紧去看郁春明。   郁春明倒是相当坦然,他一笑,对孟长青道:“晚上多带件衣服,天冷,我把我的暖贴都给你。”   孟长青爽快地答应了。   在千金坪值岗这事,一直是林场派出所执法办案队的民警在负责,包括孟长青、方旺和李小田在内的几人日日为此叫苦不迭。   毕竟千金坪偏远,再往北几十公里就是国境线,村中住户又少,山间道路不好走,降霜后来回得三、四个小时。在那地方蹲点,一来不可能去老乡家里取暖,二来又得留心着林子里的异常,车子不得发动,暖风开不了一点,得身上挂满取暖贴才能熬过一夜,这也是关尧不让郁春明去的原因。   好在是孟长青来回几趟已跑得熟门熟路,他乐呵呵地对方旺道:“我现在都知道把车停在哪个背风口,晚上能暖和点了。”   方旺呼了口寒气,摇头道:“再暖和都没有回家抱着老婆睡觉暖和。”   孟长青听了这话,遗憾地吁了口气:“我已经很多天没有见过那警官了。”   “开车吧,开车吧。”方旺一听这话,赶紧说道。   被孟长青心心念念着的那菲那警官此时正在市分局内整理艾华的口供记录表,她看了一眼刚把王臻送去车站的关尧,笑了笑:“松兰市局刑侦支队可是人家挤破了头都进不去的地方,你咋想得开,就乐意待在扎木儿过一辈子呢?”   关尧往转椅上一靠,仰头望着天花板:“松兰有啥好的?郁春明不就不乐意在那地儿待着?”   那菲听到这话,眉梢一挑:“我师哥那是心里有事儿,关警官难道心里也有事儿?”   “我有啥事儿?”关尧坐直了身子,拿过艾华的口供看了两眼,“我就是在扎木儿待习惯了,再者说,人这年纪一大,就不想奋斗了。”   “哎哟,”那菲戏谑道,“关警官你才多大年纪,居然也说自己老,要是王队在,非得好好磕碜你。”   关尧笑了笑,心不在焉地翻动起了艾华的口供。就在这时,隔壁的办公室中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刚刚嫌疑人的账号上线了!”有人叫道。 第53章   明日凌晨一点,就是原定的接头时间了。   此人很谨慎,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在网络上留下任何可供人寻找的蛛丝马迹。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艾华居然以一种“自投罗网”的方式,落到了警方手中。   “咋样,能追踪到吗?”那菲凑到近前问道。   “目前运营商那边还没反馈,咱们可以先给他一个回复,把对面的人稳住。”一个技术组的同事回答。   “我来吧。”关尧坐到了电脑前,他转过显示屏,对那菲说,“把艾华的口供拿来,上面记有两人接头暗号。”   据艾华说,这位“H166”极其谨慎,每次上线进行对话前,必须要先进行一番确认,而每次确认所用的信息,都由他购买的一次性电话卡发出。   这回,艾华收到的暗号是:雪梅。   “雪梅。”关尧边敲键盘边说道,“整得还挺浪漫。”   那菲笑了一下:“上次的暗号是‘白山’,看来这位身份证由穗城公安机关签发的何望,确实是咱们东北人。”   关尧打字的手却一顿:“上次的暗号是‘白山’?”   “对,‘白山’。”那菲应道。   关尧“嘶”了一声:“白山,雪梅,这两个词连在一起……好像是当年文艺团话剧《我的故乡金阿林》中江敏的角色绰号。”   那菲一怔:“《我的故乡金阿林》?”   “你看过吗?”关尧问道,“这是我们林场文艺团自排自演的一个话剧,据说还上松兰大剧院表演过,里面的女主角李红歌绰号就叫‘白山雪梅’。”   “这……”   嘀——   那菲的话还没说出口,那边就已有了回复,回复是三个字:老地方。   “老地方是哪儿?”闻讯赶来的韩忱问道。   关尧立刻打开口供记录表翻找:“艾华说,‘老地方’是……距离国境线差不多十公里的丹枫关。”   出了扎木儿城区往北走六十公里,在那片原岭下,有一处长约三百米的古城墙防御工事,当地人称之为“丹枫关”。   丹枫关下有五个小村,其中两个如今已杳无人烟,剩下三个里面留有一些林场的驻站老人。   那是距离725号国界碑最近的聚居地,也是黑水河上冻后,偷渡客们的最后一站。   看来,艾华和蛇头的供词没有错,何望的确要出境。   “马上集结警力,先看IP地址在哪里,这次一定要把嫌疑人抓捕归案。”韩忱提声说道。   关尧正要应下,谁知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来电人是林场派出所的副所长王尊。   “出事了,”还不等关尧开口,王尊就先急匆匆地说道,“今天傍晚,小孟和方旺在去往千金坪的路上失联了。”   往千金坪的路实在不好走,今日孟长青和方旺刚走到一半,就听前面出山采买的村民说,有一段路被倒塌的林木隔断了,要想再往里,必须得绕远些拐到另一条山道上,而孟长青和方旺,就在是在这段路程中失踪的。   关尧慌慌张张赶回林场派出所的时候,前去寻找的民警已经走了三波,李小田和舒文正在门口穿戴警用设备和棉服,准备跟第四趟车。郁春明也在两人身后,似乎是打算一起去。   “你留下来看家。”关尧一把拉住了他。   李小田横斜两人一眼,面色不善道:“确实,你就留下来好好待着吧,可千万别上前线去,要不然那嫌疑人的枪子儿崩你身上了,咱们关队长得多难受啊。”   关尧没心思与李小田斗嘴,他放低了声音说道:“专案组那边发现嫌疑人踪迹了,马上就要实施抓捕。我心里总是不踏实,你不要过去了,跟着张所留下来吧。”   郁春明紧锁着眉,他拨开关尧的手,继续往前走:“今天下午原本应该我去,孟长青是替我的。”   关尧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追上去拉住了郁春明:“他替你也是我要求的,跟你有啥关系。”   郁春明停住脚步,抹了一把被冻僵的脸,然后转头看向了关尧。   关尧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他和声细语道:“没准就是路上车抛锚了,手机没信号,别太担心了,王副所不是给大家讲了吗?联系不上前,小孟发来了个消息,说车好像坏了。你也知道,咱们所的公车一换雪地轮胎就老出毛病,大家都习惯了。而且千金坪那边值岗的几个人还在呢,两头一起找,肯定能找到,没事的,别胡思乱想了。你留下来看家,让,让……小田他们去,我还得跟着专案组抓人。”   关尧很少这样温柔地讲话,起码李小田和舒文认识他的十来年里从未听过,而眼下,这个在过去与温柔相距千里的人就这么揽着郁春明的肩膀,半推半就着把他送回了所里。   “别担心了,小孟那孩子鬼精鬼精的,遇上熊瞎子都能装死蒙混过关的人,用你搁这儿操心吗?”关尧说完,又问,“晚上吃饭了吗?”   这些话舒文随耳一听,李小田却往心里去了,他表情古怪地拉了一把舒文,说道:“关尧不正常。”   舒文诧异:“哪儿不正常?”   李小田当了三、四十年的直男,他如何能说清自己的好兄弟具体哪里不正常?但不正常就是不正常,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关尧不正常。   “腻腻歪歪的。”李小田小声说道,“俩大老爷们的,咋看着这么刺挠呢?”   关尧可不觉得自己刺挠,他一路把郁春明送上楼,这才说道:“刚刚何望的账号上线了,IP定位在扎木儿城郊的一处林场旧所,离他与艾华约定的丹枫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我们已经找附近铁道驻站的民警去查了,但他相当警惕,等摸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消失了,所以现在只能去顺着那条线往丹枫关围捕。我们在沿途都有布控,这回一定能把他抓捕归案,了却你的一桩心事。”   郁春明原本紧皱的眉头稍稍有了几分舒缓。   “给你个对讲机,”关尧笑了一下,“咱俩实时联系,我被分派到了丹安公路上设卡,和你相距不会超过20公里,有啥事儿了,你就在这头吱一声。”   郁春明扯了下嘴角:“吱一声。”   “对,吱一声。”关尧弯下腰,郑重地按了按郁春明的肩膀,“等回来……等回来了,我有件事给你说。”   郁春明此时脑子里仍旧乱糟糟一片,他压根无法细想关尧要给自己说的是什么事,因此胡乱应道:“好,我等你回来。”   警车驶离林场派出所,闪烁着的警灯映在窗口玻璃上,给郁春明苍白的面容落下了数道交错着的红蓝暗光。   等外面渐渐安静,天也黑了下来,郁春明脱力地靠在了转椅上,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起一年多以前,那个天天喊着要当他徒弟的章雷在去往汽修厂前的模样。   “等我回来了,郁警官你能当我师父吗?”这小孩趴在郁春明身边,蔫巴巴地问道。   郁春明正在专注核实易军的住址,他随口回答:“再说再说。”   “啥再说啊,上次你就说再说,人家王队都答应收我了!”章雷愤懑道。   郁春明笑了,他一指韩忱:“王队答应让你做他徒孙,可没说让他的哪位徒弟收你,要不你拜韩警官为师,都一样。”   “这能一样吗?”章雷叫道。   韩忱顿时不乐意起来,他揽过郁春明,扬起了下巴:“我和你郁警官有什么差别,还让你在这儿挑挑拣拣起来了?”   章雷又小声嘟囔了些什么,郁春明已经忘了,他现在只记得自己重伤后醒来,一个人支撑着身体走到ICU前找章雷,可却只看到他那头发花白的母亲时的场景。   “那天本不该他去,他请了假,想和未婚妻去挑三金,他们年底本要结婚的,可是韩忱那边人手不够,所以我骗他,等从汽修厂回来,我就认他做徒弟,他当真了。”在政审人员面前,郁春明如实回答,他说,“这都是我的错。”   这都是我的错……   不管是承认了的,还是没承认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郁春明的错,时间过去得久了,哪怕是曾经不属于他的过失最终也都成为了他的遗憾。   那这次呢?   郁春明盯着孟长青那个空空荡荡,桌上还摆着一张检讨的工位,心里忽然一阵发慌,他有种直觉,孟长青和方旺的失踪绝不是汽车抛锚或是手机没电那么简单。   ——有人在暗处凝视着他。   “来个接警的!”楼下一声呼喊打断了郁春明这令人脊背发凉的推想。   他匆匆起身走出门,看到了站在大厅里的所长张晖。   “北林村那边有个少民猎户报警,说家里的两条猎枪被邻居养的狼狗咬坏了,起了争执。”张晖刚接完一个电话,他扫了一眼郁春明,不悦道,“赶紧过去看看情况严不严重……今天这事儿可真够多的。”   郁春明脸色微变,他问道:“北林村?北林村在哪儿?”   张晖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北林村,咱辖区的你都不知道吗?搁那刚一出城,拐上丹安公路之后的第二个下道岔口边上。赶紧去!”   丹安公路,又是丹安公路。   往千金坪去要走丹安公路,往丹枫关同样要走丹安公路。郁春明迅速回想起了自己曾勾画的那三条嫌疑人逃窜路线,其中一条,就是从建中河大桥、十八里屯卫生院往北,最后直通丹安公路、千金坪。   而处于丹安公路一侧的北林村18号,正是当初磨盘山碎尸案嫌疑人曾驻足的地方。   郁春明心跳极快,他问道:“我能申请配枪吗?”   张晖一皱眉:“申请配枪干啥?”   “万一出了啥状况,他们手中又有猎枪……”   “人家说了只是和邻居起争执!”张晖眼下见着郁春明就烦躁,他随手指了个在所里值班的民警,说道,“跟他一起出警。”   郁春明无话可说。   北林村就在丹安公路与去往千金坪的岔口下,那地方虽然偏远,但村子里的人不少,往南走,还有一家效益不错的小型家具厂。   兴许只是想多了,郁春明在心里说道。   他披上棉服,戴好设备,又把关尧留下的对讲机挂在了胸前。   “走吧,我开车。”他冲跟随自己一起去的小警察刘胜点了点头。   但就在两人准备出门的当口,下午刚刚离开的江敏不知为何,竟在此时去而复返。   她一眼看到了郁春明,迎上前就问:“你要干啥去?”   郁春明愣了愣:“出警。”   “去哪儿出?”江敏裹着一条毛茸茸的长貂,铺着厚厚一层妆的脸被风吹得苍红,她说道,“我包了饺子,来送给你,你吃晚饭了吗?”   江敏包的饺子?江心都没吃过。   郁春明扶着车门,怔了好一会儿才答:“你……放办公室吧,我回来吃。”   江敏盯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走了。”郁春明对她道。   深夜,寒风呼啸。   扎木儿还不等立冬,就已迈进了冰天雪地之中,雪粒如同细沙,漫天盘旋而下。漆黑的公路卡口,数个警察缩在小小一辆车中,静静地等待着可能会出现,也可能不会出现的犯罪嫌疑人。   “雪下大了。”有人轻声说道。   关尧立刻向车窗外看去。   黄得发暗的路灯下,无数细小的雪沙随风而来,林间梢头已堆叠起了莹白的冰晶,黑压压的原岭中,隐隐传出几声低嚎,不知是风在山口悲鸣,还是野兽在雪夜狂奔。   滋滋——   对讲机忽然起了电流声。   关尧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按下后就问:“春明?”   郁春明没料到关尧竟会答得这样快,他笑了一声,回道:“你在哪一段值卡呢?刚刚我看到出城路口上停的SUV了,是闵大的车吧?”   “我在……”关尧刚要说话,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皱着眉问道,“你咋出来了?”   郁春明一叹:“我出警啊,关队长,你们都不在,人民群众报警了谁接警?”   “出警?”关尧眉头越蹙越深,“你去哪儿出警?”   郁春明开着车,余光瞥向了道旁影影绰绰的白桦林,他回答:“就咱辖区,有居民纠纷,没啥大事。”   没啥大事……   关尧的心里一阵打鼓,他后背莫名起了一层冷汗,多年从警的直觉告诉他,郁春明那边绝对有事。   “老关?”前面有人在喊他。   郁春明在对讲机那头也听到了,他一笑,回答:“你去忙吧,我也快到了。” 第54章   雪还在下,郁春明走进北林村时,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他打起手电,挡在前面,目光时不时扫向四周。   但北林村确实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村儿,眼下已经是深夜,还亮着灯的住户不多,只有零星几点光从结着冰花的窗户口透出。   “张所说的那家猎户搁哪儿呢?”跟在后面的林场派出所民警刘胜问道。   郁春明指了指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我咋看不见灯亮呢?”刘胜有些奇怪,“难不成没等到咱,他们就睡了吧?不是说起争执了吗?咋这么安静?”   郁春明皱起眉,心下也狐疑,他快步走到那一户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把手上的锁扣:“林场派出所的,这边是有人报警吗?”   屋里没人应声,郁春明随手一推,竟然把门推开了。   “我去里面瞅瞅。”刘胜就要走。   郁春明赶紧一把拉住了他:“慢着,要保护现场,咱们先去房后。”   但房后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条空荡荡的拴狗链和地上过分凌乱的脚印之外,只有老乡堆在院门口的干柴和杂草,甚至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是不是追狗去了?”刘胜说道,“咱再敲敲邻居家的门吧。”   郁春明就要上前,可正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砰”的一声,不知是谁家的爬犁倒了,还是门板松了。   “啥动静啊?”刘胜嘟囔道,“吓我一跳。”   郁春明的脸却在瞬间白了,他一手按住腰间警棍,一手压着刘胜的肩膀:“好像是枪声。”   “枪声?”刘胜登时咋舌。   他作为方旺的徒弟,就是个稀里糊涂的社区片警。刘胜法学生毕业,没上过警校,更别提在这一年半载都不见得能有一个涉枪大案的扎木儿摸枪了,眼下听郁春明说是枪响,刘胜吓得直往后缩。   “郁警官,咋办,咋办咋办啊?”他哆哆嗦嗦道,“咱们要不回去?”   “回。”郁春明带着小辈儿出警时从不逞能,他对刘胜道,“你赶紧给所里发消息,就说这边不对劲,让他们再派点人,咱们到大路上等着。”   “成。”刘胜松了口气。   郁春明交代完,又按下对讲机,冲那头的关尧道:“你情况咋样?离北林近吗?要是近的话……”   砰——   郁春明的话没说完,不远处就又是一声巨响,这回,伴随着巨响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火硝味。   这股火硝味独属于金阿林山的少民猎户,那是栓式卡宾枪子弹填装留下的痕迹。   刘胜“呜咽”一声,不由抓紧了郁春明的胳膊:“郁警官,郁警官,咱们快走,快走……”   郁春明飞快地关掉了对讲机,把刘胜推到自己身前,然而,就在下一秒,有什么东西从他们的背后破风而来。   咻!砰——   火硝味瞬间散开,郁春明率先反应了过来,他一把揪住刘胜,带着人一起侧身一倒,扑进了猎户后院门口的柴禾堆。   砰砰砰!接下来,是连续三声枪响,子弹不知打中了哪里,木屑在两人头顶喷炸而出。郁春明看准空当,提起刘胜,踩着子弹射来的边缘,踉踉跄跄地闪身躲进了那方院墙后。   刘胜已吓得浑身打抖,他死死地抓着郁春明的手,气若游丝地问道:“郁警官,真的是枪吗?”   郁春明看起来面色如常,他卸下警棍,握在手中,一点头:“对,有人在那片林子里开暗枪。”   当然,刘胜不可能知道,当了十来年刑警的郁春明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惊险的“枪战”,而且,他的手里还没有枪。   林子里有人在跑动,散落在道旁的枯枝烂叶被踩得嘎吱作响,而后又是枪声传来,不多时,浓重的火硝味再次飘散进了两人的鼻腔里。   “这子弹不是打我们的。”郁春明忽然说道。   “啥?”刘胜惊慌失措地看向他,“不是打我们的?”   话音未落,一道影子已擦着墙身闪过,子弹随即贴了过去。   砰砰砰!三声结束,影子消失。   “丹枫关、千金坪……”郁春明喃喃自语道,“是谁在这里?”   刘胜完全听不懂这是在说些什么,他试图站起身,往林子里张望。   “别动!”郁春明一把扯住了他,“咱们溜着院墙边走,等到了前院,我往右把子弹引开,你往左,直接上车冲大路开,等到了大路,立刻通知所里,让他们加派特警。”   刘胜还未完全丧失理智,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郁警官,你,你咋能一个人去引开子弹呢?我和你一起……”   “你和我一起,谁去通知所里?”郁春明看了一眼时不时闪灯的对讲机,心知那头的关尧正在焦急地呼喊这边,可眼下,身后的枪口让他根本无法按下随时会发出声音的开关,更不可能在这样的千钧一发之际回复关尧。   “拿着这个。”郁春明把对讲机塞到了刘胜的手里,“关队在那头,你等上了大路,告诉他北林这边有问题,他如果离得近,就让他赶紧带人支援,然后告诉他,北林有人非法持枪!”   “好,好!”刘胜急忙答应。   等一切安排完,郁春明拽起他就走,方才追逐那道影子的子弹擦着两人的头皮而来。   “丹枫关那边有动静吗?”关尧不知听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山洼。   来这里换班的闵超眯了眯眼睛,奇怪道:“风声这么大吗?”   关尧摇头:“我听着不像是风声。”   “不是风声,难道是……”   砰砰砰!啪——   院墙一角塌了下去,碎石块劈头盖脸砸来。   郁春明脚下一歪,被猎户放在拐角处的烧火棍绊了一跤。   “郁警官?”刘胜回头要扶。   郁春明却狠命把他往前一推:“往左!”   这种时候,刘胜清楚自己肩上压着什么担子,他无法与郁春明不合时宜地表演“要走一起走”的戏码,在被这梭子弹打得抬不起头后,刘胜不得不弓着身继续往前跑。   风在呼啸,雪在飞舞,有人在北林空旷的路上狂奔。   他说不清到底过了多久,砰砰作响的子弹才从背后消失,他也说不清到底过了多久,自己才冲到停在村子口的警车旁。   “小伙子,出啥事了?那边是啥动静?”有被吵醒的大姨站在家门口往外探头。   刘胜喘着粗气:“回去,都回去!在屋里不要出来……有枪,有人开枪……”   他扶着腰,钻进警车,拽开了挂在方向盘下的呼机,又按亮了郁春明塞给他的对讲机。   “关队!”刘胜大叫道,“出事了,北林这边出事了!”   关尧正跟随闵超一起,站在丹安公路的第三个岔口查车,那里距何望的IP定位极近。而十五分钟前,关尧刚接到了李小田的电话,那边称方旺已经找到,但孟长青仍旧下落不明。   “他们的车翻了,路太滑,又下雪,大概是没看清道在哪儿,轮胎歪了。”李小田说道。   关尧心下焦躁:“孟长青咋不见了?”   “不清楚!”李小田的话和着风声一起传来,“老方磕着脑袋了!这会儿还晕着,等他醒了才能知道具体发生了啥!我们在周边找找,看看是不是小孟被车甩出去了!”   李小田还没说完,对讲机就又发出了滋滋啦啦的声音,关尧脑中弦一紧,丢开手机就去问那头的郁春明:“你咋样?”   但也不知是不是信号不好,又或是风太大了,关尧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句话,那边就没了动静。   砰——   空谷中,有闷沉的声音回响在群山之间。   关尧抬起头,向上看去。   灰蒙蒙的夜空宛如一个能将魂魄吸入的黑洞,扣在所有人的头顶,雪沙纷纷乱乱,林影好似鬼魅,山窝下的铁道口,拉着长鸣的内燃机车呜呜驶过,留下了一串飘荡在空气中的黑烟。   要出事,今晚要出事,关尧默念道。   他攥紧对讲机,冒雪走到了这一组的小组长跟前:“我得回一趟林场所,我同事郁春明他……”   “关队!”突然,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从对讲机那头传来,“关队!出事了,北林这边出事了!”   关尧呼吸一滞,按下就问:“北林?你跟郁春明在北林?”   刘胜正在发动车子,他带着哭腔说道:“北林,今晚北林有个猎户丢枪的警,我跟郁警官一起出的,结果到了地方,没找着报警人,还被人放了冷枪,郁警官叫我抓紧时间上大路叫特警来支援……”   “郁春明呢?”关尧没等刘胜说完,就立刻问道,“郁春明现在在哪儿?”   “在,在……”刘胜回头看向黑漆漆的村子,他再一次听到了枪响,这声音仿佛就炸在他的耳畔,催促着他赶紧离开。   “郁警官帮我,帮我把人引开了……”刘胜颤声说道。   雪已经有些深了,郁春明走起路来格外费劲,刚刚他跑出了一身汗,此时热得恨不能脱掉外衣,可是他明白,在深秋与初冬交际时的扎木儿,人已有可能被北国的冰霜冻死,而他现在,得想尽办法活下去。   子弹就在耳边呼啸着。   “你要去哪里?”一个声音在郁春明的脑海中响起。   “你能逃得掉吗?”这声音问道。   郁春明张皇失措地回过头,试图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可当看到身后空无一人时,他方才明白,这是自己被冻出了幻觉。   孟长青和方旺出事的路段就在北林村再往前走五十公里的山路上,那是往千金坪去的一条野道。今天下午,失踪在那里的人本该是自己,站在村边的林子里,郁春明怔然想道。   此时此刻,整个扎木儿所管的金阿林山辖区地图已在他脑海中逐渐接连成片,他一路涉雪而行,一路推算:   孟长青和方旺是在前往千金坪的路上失联,而要往千金坪势必会经过进入北林的岔口,也就是说,倘若艾华的口供没错,何望过了今夜就将前往丹枫关与之会合,他要走的路也必定途径北林与千金坪,那么——   倘若那个曾与警方一起出现在K5278上的嫌疑人清楚此事,他是否也会像上次一样,“如约”出现在这条通往境外的路上呢?   尽管江敏没有认出何望到底是谁,可如果何望真的是钱国伟,那个通过刘斌、林智民试图追踪他的嫌疑人“易军”又是谁呢?   无数线索交缠在一起,让郁春明根本无法理清当下发生了什么,他站在雪地里,茫然地想道,如果开枪的人是来杀我的,我该怎么办?   砰!一声枪响,掐断了郁春明的思绪。   “枪声!是枪声!”已经赶到北林村外的关尧大声说道。   随同来此支援的韩忱神色一变,抬手拦下了要往里进的特警:“确实是枪声,听方向,应该是从村子后的那片树林里传出来的。”   “就是树林!”赶来接应的刘胜叫道,“我和郁警官分开后,他往右去引开了子弹,放冷枪的人一定是跟着一起往树林里去了。”   关尧没再说话,他咬紧了牙关,低头为手枪上了膛。   韩忱沉了口气,吩咐道:“都不要乱了阵脚,刚我看了地图,北林村后面有一条过去林场用来转运木材的铁道,现在交归铁路局管辖了。这条铁道每天会有一趟从扎木儿发往达木旗的火车,从前面绕,正好能绕到铁道那头去。一会儿我带特警从林子包抄,关尧你带着市分局的这帮小孩由正面进去。”   “是。”关尧镇静地应道。   韩忱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呜——   风刮得更加凶猛了。   郁春明刚赶走两个被枪声吵醒,以为是谁家放鞭炮还跑来瞧热闹的村民,他一路往外快步走去,却正好在村边一座低矮的废弃农舍屋后,望见了一抹摇晃着的影子,这影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外面的来客,他一颤,不动了。   郁春明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他一把甩出警棍,对着那抹影子喊道:“啥人躲在后头?警察!举起双手,走出来!”   影子半晌没动静,过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走出围墙。   农舍漆黑,林子无光,郁春明不得不打开手电,那人却忽地大声叫道:“警察同志,救救我,救救我!”   救救他?这是怎么回事?   郁春明眯起了眼睛,他拿警棍挡在身前,戒备道:“你是村民吗?为啥躲在这地方?”   捂着脸的人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四周,然后无比惊恐地说:“警察同志,有人要杀我!”   这话让郁春明瞬间警觉了起来,他回身看向方才枪响过的地方,忽然意识到这人的声音非常耳熟。   “警察同志,快带我走吧,快带我走!我需要你们的保护!”这人几近哀求道。   郁春明并未放下警棍,他回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这个身材瘦高、穿着条又肥又大破棉袄的中年男人:“你叫啥名字?”   “我,我叫……”那人结巴了一下,他说,“我叫何望。” 第55章   何望……   这是一个看起来和艾华年纪差不多大的中年男人,他两颊凹陷、眼窝深邃,一双眉骨高高耸立,神色间还真有那么几分“异域风情”。而且,他畏缩的神态、佝偻的身形与那日从三矿家属院仓皇逃窜的嫌疑人无出两样。这张脸虽说有些过分瘦削,一眼望去难以和证件照以及监控录像上与“易军”对话的“何望”相匹配,但那条挺拔的山根已昭示了此人的身份。   没错,他就是何望,就是一年前松兰6·13碎尸案的嫌疑人!   郁春明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这张脸,他甚至觉得,何望也像极了江敏描绘的年轻时的钱国伟。   可是,为什么江敏没能认出他呢?   一万个疑问在郁春明心头盘旋,他定了定神,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佯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清楚的模样,开口问道:“你是这个村子里的村民吗?”   何望点头如捣蒜:“我是,我是!我就住在那边大道一拐弯的路口。今天晚上十点多那会儿,突然有条狼狗冲进我家,咬坏了我挂在墙上的两条猎枪,还,还咬伤了我的胳膊!警察同志,你看……”   说着话,他就要向郁春明走来。   “站着别动!”郁春明喝道。   两人之间其实没隔多远,何望站在手电光所能照到的亮处,郁春明站在暗处。他不确定何望说的都是真话,更不确定何望有没有认出自己就是那夜在三矿家属院外追逐他的警察。   因此,一切都得小心谨慎。   郁春明问道:“猎枪?你就是报警人?”   “哎,对对对!”何望欣喜若狂,“是我!”   郁春明皱起了眉:“那刚刚你说,有人要杀你,是咋回事?”   何望一听这个问题,瞬间惊慌起来:“这我咋清楚?警察同志,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猎户,畜生把我吃饭的家伙事儿咬坏之后,我追着它跑出了屋子,还跟邻居吵了一架,结果回来就发现枪不见了,等我再出门时,竟然有个鬼影躲在树后面冲我放冷枪!警察同志,快救救我,救救我吧!”   郁春明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他意识到,“易军”没准也在此。   “警察同志,求你了,我求求你……”何望哭着说道,“我,我知道我犯过点错,可是我罪不至死啊,警察同志,您一定得救我!”   喧哗声隐隐从村子口传来,有零星的手电光照向这边,郁春明稍稍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是支援到了。   “你站着别动,双手举起。”他收起警棍,从腰后拿出了手铐,“先跟我回所,具体啥情况,我们回所里再说。”   林间风动,狂风渐小,地面上错杂的脚印已被新雪所掩盖。   何望忽然道:“警察同志,我咋看你有点眼熟呢?”   郁春明一滞。   正在这时,“咔嚓”一响,农舍后传来了脚步声。   谁在那里?   郁春明反应迅猛,当即就地一滚,拽住何望,侧身躲在了墙角后。   “他来了,他又来了!”何望吓得浑身打抖。   郁春明侧目看去,望见了一道映在雪地上的影子,这道影子宽阔、高大,甚至不似人形,伴随着一阵强风,莫名的压迫感陡然袭来。   “你看到过他的正脸吗?”郁春明问道。   何望慌张地摇了摇头。   郁春明屏气凝神,心中鼓跳如雷,他清楚,对面来的倘若真是个人,那这人的手中大概率正握着两条从猎户家中偷来的猎枪。   “警察同志,现在咋办?你身上有枪吗?你得赶紧把这疯子抓走。”何望缩在郁春明身后,焦急地说道。   郁春明沉了口气,没有回答。   咚!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巨响。   巨响大概是吓到了何望,他立刻慌不择路地向墙那头爬去,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别杀我,别杀我,千万别杀我……”   与此同时,一道强光从村子里射来。   “在那边!”是关尧的声音。   郁春明立刻精神一振,他不再顾忌可能会到来的子弹,起身飞扑上前,一把按住了差点越墙而逃的何望。   “趴下!”   咕咚!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听到喊声,刚刚还在求郁春明救他一命的何望不知是不是被吓得大脑错乱,他“哇哇”大叫着抬腿猛地一踹郁春明的腰胯,随手捡起一旁的碎石砖便往郁春明的额头上砸去。   “别杀我,别杀我!”何望歇斯底里道。   郁春明侧身一躲,就要拧住何望的小臂,但不料墙后陡然闪出了一道影子。   “他来了!”何望大叫。   郁春明心下一紧,转头去看,谁知影子一晃,竟跳进雪地,随之消失了。这时他才发现,刚刚的脚步声不过是只狍子发出的。   然而,趁此机会,何望已一骨碌爬起身,要往更深的林子里跑去。   “在那边,围上去!”另一侧,韩忱的声音响起了。   隔着很远,他已一眼看到了林子那头的两人,特警即将从铁道一侧围拢,关尧手下的刑侦大队也要自这面收网。   “他要往外边跑!”乱糟糟的叫喊传来。   伴随着这叫喊一起的,是从山洼中发出的汽笛声,咣当,咣当,咣当!呜——   坏了,有火车要来!众人心中一凉。   按理说,眼下是深夜,扎木儿仅有的三趟进出班次已经全部结束,此刻为什么突然来了一趟火车?   当然,如果昨日下午,关尧有时间看一眼手机,他就会知道,关宁所在的那趟自扎木儿前往达木旗的K6638次列车因内燃机故障,始终未能发车,直到半个小时前,这趟车才驶出扎木儿站。   而现在,刺目的车前灯已穿过山谷,照亮山口,将这片林子划分为两半的铁轨为之发出了阵阵不祥的嗡鸣。   “后退!都往后退!”关尧冲站在铁轨上的众人喝道。   他还没来得及冲上前,就已被这列车拦去了另一头,而在他的瞩目下,郁春明越过了铁轨。   滋啦——   一声刺耳的锐鸣结束,目睹了前方一切的列车长拉下了紧急制动,本就车速不快的绿皮火车缓缓地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一截摆在废弃轨道上的货运车厢不知怎么,“咔哒”一响,向一侧翻去,里面乘载着的垃圾、煤炭、木材瞬间倾倒在地。   “车停了!绕过去!”韩忱大叫。   但就是这片刻的功夫,方才你追我赶的人已经消失了,他们来也无影,去也无踪,仿佛像是两条魂儿,飘散在了回荡着冷风的山洼中。   “别再跑了!刚刚躲在房后的是只狍子!”郁春明向何望那跌跌撞撞的背影喊道,“我们的同志到了,不管是谁要杀你,今夜都会把他抓捕归案的。”   何望迟缓地站直了身体。   这人扶着一棵树,伸了伸自己原本蜷缩着的那条“伤腿”,然后转过身,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笑容。   “真的吗?”他问道。   这个笑容让郁春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身上的热汗逐渐褪下,此时被风吹得一阵透心凉,耳中也跟着锐鸣不止,甚至难以听清何望说出口的话。   “你真的是林场所的民警吗?”何望吁了口气,大声问道,“我过去咋没在林场所里见过你呢?”   郁春明走近了两步,回答:“我是今年六月份被调来扎木儿的。”   “六月份……”何望仰起头,似乎在掐指算着什么。   郁春明并没有注意到,对面那人的另一只手已悄然绕至后背,他那鼓鼓囊囊的破棉袄下,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有没有人讲过,你跟江敏长得很像?”何望已收起了方才惊慌失措的神色,他泰然自若道,“在松林街农贸市场里,我就觉得你很眼熟,刚刚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你这个小警察长得像江敏啊。”   风声很大,这些话,郁春明那受过伤的耳朵一个字都没听到,他拖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难不成你是江敏的儿子?”说到这,何望又摇了摇头,“不对,江敏的儿子一个早死了,一个不成器,况且她那样的浪荡货,咋可能生出警察同志你这样的人物呢?”   郁春明从腰后掏出了铐子:“蹲下,把双手举过头顶。”   何望摸了摸自己高挺的鼻梁,长叹一声:“我只是想过好日子而已,你们为啥非要这样对我呢?当年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这些话消失在了风里,远处已有人追来,何望不想再等了。   他看着已经走到近前的郁春明,忽然咧嘴一笑:“警察同志,你懂啥叫冤冤相报何时了吗?”   “你说啥?”郁春明已打开了手铐。   “就是这样!”何望倏地抬起左臂,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前方。   今夜郁春明是为什么来到了北林?   因为有猎户报警,称自己为了猎枪的事而与邻居起了争执。   枪去哪儿了?   枪被“狼狗”拖走了,何望也是这么说的。   于是郁春明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躲在此处的嫌犯“易军”偷走了猎枪,并对“何望”大开杀戒,围追堵截。   毕竟,何望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符合推断,更符合之前专案组对嫌犯二人所做的大部分猜想。   比如,“易军”为什么上了K5278次列车?又比如,他们为什么会在三矿家属院内对打?   因为憎恶,因为怨恨,因为“易军”与“何望”之间很有可能存在一个无法解开的仇缘。   可是,“易军”真的在此吗?尽管这里的北林村18号是他曾经的“据点”,但在郁春明来到后,此地哪有“易军”的影子?所以,真的是“易军”在围捕“何望”吗?   过去,凭借着磨盘山碎尸案提供的信息,郁春明顺理成章地推断,因为在K5278次列车上追逐“何望”的人是“易军”,不惜花重金四处寻找“钱国伟”的人也是“易军”,而“何望”本人又高度疑似“钱国伟”,自然而然,当听到林子里的冷枪时,郁春明不假思索地把开枪的人当成了“易军”。   那么,倘若一切颠倒过来呢?   倘若“易军”踏上K5278次列车是因为被“何望”引诱呢?倘若三矿家属院内的打斗是由“何望”主导呢?   倘若今夜放冷枪的人是“何望”呢?   三矿家属院内的血迹检测结果刚刚证实了这一切,但早已被踢出了专案组的郁春明却一无所知,他把“何望”当成了受害者,当成了被围追堵截的“猎物”。   可实际上——   看似无辜的猎物才是真正的猎人。   郁春明目视着面前那黑洞洞的枪口,思绪一时凝滞住了。   “警察同志,你让我说啥好呢?”何望一改刚刚探头缩脑、怯懦惊惶的模样,重新变成了那个能与“易军”谈笑风生的“何先生”,他笑着摇了摇头,感慨道,“人终究会死,早死晚死没啥区别,今天我送你一程,往后你千万别纠缠我……”   “钱国伟。”郁春明却在这时叫出了声。   何望瞳孔一缩,食指瞬间扣紧了扳机。   “你是钱国伟……”   砰!下一秒,一颗子弹滑膛而出。   甩开众人跑在最前面的关尧脚步一刹,再一次听到了来自林中的枪声。   “春明,郁春明……”他忍不住大声喊道。   雪已经停了,风也慢慢弱了下去,不知何时,云开雾散,天角隐隐露出一轮明月。   忽然,一抹蓝绿色的光从遥远的北方升起,并飞快铺满整片天空。那摇曳晃动着的颜色如绽开的花、波动的水,将头顶的穹庐和地上的长河一起装进令人炫目的灿烂之中。   是极光,深秋之际的扎木儿迎来了今年第一场可观测到的极光。   而就是这片绚烂的极光让关尧发现,地上有血。   那血不是一滴、两滴,而是一片、两片,无数鲜红洒在白雪地上,并逐渐越扩越大。   关尧嗅到了冷铁的味道,那是鲜血的腥锈气被风吹散时留下的残余。   “郁春明……”旋即,他看到了远处那倒在雪地上的人。   关尧双腿蓦地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原本紧攥在手中的枪也几乎难以握住。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连滚带爬着来到近前,只记得自己看到了一双半睁半闭着的眼睛。   那是属于郁春明的眼睛,是一双曾含着笑意和爱意注视过自己的眼睛,而现在,这双眼睛中的光已几乎全部消散。   “春明,春明……”关尧攥住了郁春明的手。   林子的尽头是片苞米地,田埂下的稻草人在轻飘飘地随风摇摆着,粗糙的布条被极光映得五颜六色。在这片苞米地的那边,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哭泣,哭声断断续续,却又绵绵不绝。   郁春明被这声音唤醒了,他偏过头,动了动眼睛,看到了跪在自己身侧的关尧。   “春明……”关尧失声叫道。   还活着,郁春明还活着,何望出奇地没有补枪,他居然放过了这个与他当面对峙并叫出了他真名的警察。   “叫救护车,快,快叫救护车……”关尧的嗓子里好像卡了什么东西,以至于他一句话都难以顺利说完。   对讲机在滴滴作响,那头的人不知答了什么,林子很快安静了下来。   “关尧?”郁春明用气声叫道。   他想说,你得小心,何望,不,钱国伟,这人大概就在附近。他还想说,别担心,其实我现在一点都不疼。但他什么都说不出,他只能翕动着嘴唇,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来:“关尧……”   何望就是钱国伟,在枪声响起前的一秒,郁春明再一次真正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与江敏描述极其一致的脸,是一张有着高鼻梁、深眼眶和白皮肤的脸,也是一张哪怕经过了岁月磋磨,但郁春明仍一眼看出英俊过往的脸。   这张脸嗤笑着、不屑着、鄙夷着,将那伴随着火硝味的子弹送出枪膛,差一步就能将他抓捕归案的警察为此轰然倒地。   “钱国伟早就已经死了。”不知挂了多少层“面具”的“何望”唏嘘一笑,他掏出手绢,仔细地擦了擦扳机上指纹,然后将这条猎枪丢进了雪堆里。   现如今,枪就躺在郁春明的身边,和他的血一起,泡在寒冷的冰雪中。   关尧将掌心贴在了郁春明的脖颈上,那里仍在不甘地跳动着。他并不敢随意挪动这人,甚至不敢触摸那道狰狞的伤口,仿佛仅存的一口气稍稍一碰就会顷刻泯灭。   “你为啥不等我来?”关尧的声音发着抖,“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了你好久……”   他确实找了好久,林子实在太大,而郁春明又追着何望跑出太远,身后的特警和刑侦队被他们二人远远甩开,关尧跑得气喘吁吁,却始终追不上郁春明。   可失血过多的人并没有听清,或者说听懂关尧到底在讲什么,他的意识不知去了哪年哪月,只见濒死的人抬眼望向了漫天极光,然后答道:“是啊,我也在河边等了你好久……” 第56章   有人在尖叫,有人急匆匆地跑来,还有人手忙脚乱地把关尧从地上拉起,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声音。   这时,有一个小姑娘叫道:“老舅,老舅是你吗?”   关尧茫然地转过头,看到了背着医药箱的关宁和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士站在一起。   韩忱抓着她的肩膀,把人往前一推:“刚刚那辆停下的火车上有几个去往达木旗交流学习的护士,这俩说她们会战地包扎,我就把人弄来了。北林太偏,救护车恐怕得再等一会儿才能过来……”   关尧讷讷地重复了一遍:“战地包扎……”   对,战地包扎,当初去参加集训前,关宁特意说过的。   韩忱已把两人带到了郁春明的身边:“都退后,其他人都退后,保持空气流通!”   “对,对……”关尧终于从大脑一片空白中回过神了,他拉起手足无措的关宁,“丫头,这可是你郁叔,你得救他的命。”   这时,尚在懵懂中的关宁才看到倒在地上的郁春明,她倒抽一口凉气,用双手捂住了嘴。   那颗子弹贯穿了郁春明的右肩,此时鲜血已流了一地。刚刚关尧脱掉自己的警服棉衣垫在了他的身下,一个学过紧急救援的警察正蹲在一边,按着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   “还愣着干啥?先把止血绷带拿出来!”带着关宁一起来的护士长叫道。   关宁狠狠一激灵,她立刻冲上前,抖着双手卸下了医药箱,又哆哆嗦嗦跪在了郁春明身边。   “现在室外零下十度左右,不能把衣服完全脱掉后进行包扎,先简单止血,然后再静脉注射。”护士长命令道,“你来处理伤口,我去配药。”   这是关宁第一次上手实操,作为一个通过考核需要“走后门”,给假人扎针都能把模型戳穿的半吊子小护士,眼下,她需要直面被子弹破开的巨大伤口,处理伤口处的碎肉,并用绷带填塞后背的出血点,以此阻止大量失血。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关宁咬紧了牙关,憋住了眼泪。她抬头看向正盯着自己的关尧,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医药箱中拿出了止血绷带。   “把他右肩稍微往上抬一点。”关宁对关尧道。   关尧一手打着电筒,一手托着郁春明的脖颈,把人半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方才垫在下面的棉衣如今已经被浸得透湿,滚烫的血液在寒冷的深夜先是迅速冷却,而后凝冻成结,地上的新雪变成了暗红的冰晶,于手电筒的光下汇聚成了一片阴晦的颜色。   关尧能感觉得到,倚在颈边的人仍在轻轻地喘息着,这微不可闻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他心上,让他清醒,也让他发疯。   “伤口填塞好了吗?是否有骨折?”关宁的护士长在一边问道。   “马上!”关宁手下动作未停,正不断将止血绷带塞进郁春明的贯穿枪伤中,她回答道,“锁骨下,子弹穿透右肩,并在后背留下了一个直径约为10cm的开放性伤口,伤患出血量大,出血颜色呈鲜红,很有可能伤到了肩颈处的动脉大血管,不过目前没有检查出明显的骨折。”   “好,”护士长有条不紊地安排道,“医药箱里只有氯化钠,没有氨甲环酸,等救护车来了,再注射止血剂以及肾上腺素。”   关宁使劲吸了吸鼻子,低头用绑带在郁春明的肩头打了一个结,她小声说道:“郁叔,我不会让你死的。”   郁春明垂在一侧的手轻轻一动,似乎是听到了这话。   十分钟后,救护车抵达,关尧跟着关宁和护士长一起,把人抬上了担架。   韩忱越过他,就要跟着一起上车,关尧却一把拦住了韩忱,然后将自己满是鲜血的棉衣丢到了他的手里:“我是春明的单位领导,如果有啥状况需要签字,只有我能来。”   韩忱一怔,旋即救护车后门合拢,呼啸着驶离了这片田埂。   坐在车中的关尧死死地抓着郁春明的手,关宁在一旁小声说道:“老舅,你别这么拽着了,人家大夫要上监护器了。”   关尧眼角一抽,几乎要掉下泪来。   正在这时,刚刚戴上的监护设备忽然“滴滴”作响,有人叫道:“他的血压一直在往下掉!”   “注射生理盐水和血管收缩剂……”   “肾上腺皮质激素在哪儿?”   “准备电击吧。”   嘈杂错乱的声音撞击着关尧的耳膜,霍然松开的那只手让他如坠深渊,瞬间头晕目眩起来。   “江心,江心你在哪里?”来自二十年前的叫喊蓦然冲进关尧脑海,他仿佛穿越时空,一下子来到了宁聂里齐河的河边,看着对岸的丘陵与杂草,寻找一个早已消失在扎木儿的人。   “江心,你在哪里?我是关尧,你能听见吗?”灌木丛中,有一个半大的男孩在呼喊。   废弃的铁轨铺在厂房外,冒着黑烟的火车“咣咣”驶来,这是夏天,是冬天,是白桦叶黄了的秋天,也是万物生长的春天。   关尧在一望无尽的金阿林山中奔跑,他眺望着远方,俯瞰着群山,天高水长,天宽地阔,想找的人又会藏在哪里?   远处长河流淌着,田埂下那金黄的苞米在风中翻滚,扛着长长锯子的伐木工人唱着歌,走下磨盘山。当夜晚到临时,夕阳堕入大地,炊烟袅袅淡去,远处的村庄中,忽地响起了一声声锣鼓,高亢的调子*从树林那头遥遥传来:   “日出都在东海南……日落都有那玉虚山,   “……我这日夜赶三关,要我今日在今天,日落西山黑了天……   “你看十家都有九家锁,只有一家那门没关,鸟奔森林……虎奔山!”   咚!咚——咚——咚咚!   “江心!”   不知过了多久,关尧终于跑不动了,他无措地望着四面八方,有鸟儿在飞,有天上的云在动,有林间的树叶在哗哗作响,可是江心呢?江心在哪里?   斗转星移。   关尧不知道。   “哥哥?”忽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出现在了远方,那声音不似孩童时的江心,却仍旧令人熟悉,关尧听到,这声音笑着对他说,“你在这里等谁?”   我在这里等谁?关尧拔起了自己深陷在河滩中的双脚,往那田埂上走去,他想,所以,我在这里等谁?   “你不是在等我吗?”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他奇怪地问,“我一直在这儿,你咋就看不见我呢?”   关尧一诧,回过头望去,他发现了一个站在河边的小男孩,这小男孩又黑又瘦,笑起来时,露出了一嘴歪七扭八的烂牙。可是忽然间,小男孩消失了,一个颀长漂亮的男人向他走来。   “你好,我叫郁春明。”这男人说道。   你好,我叫郁春明……   那是盛夏时的一个午后,这人站在窗下,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那张肖似其母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关尧恍惚中意识到,自己本该在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认出他的。   滴滴,滴滴——   急救医生长舒了一口气,关宁弯腰为郁春明戴上了氧气面罩,监护器重归平稳,方才几近平直的那条线有规律地上下起伏起来。   关尧眨了眨自己酸涩的眼睛,将一滴泪掉在了郁春明的手背上。   “诶,郁叔,郁叔你醒了?”关宁惊喜地叫道。   郁春明茫然地睁着眼睛。   关宁福至心灵,立刻往后一撤身,将关尧让到了郁春明的面前。   氧气面罩上瞬间漫起了雾气。   “我在呢,”关尧强挤出一个笑容,他轻轻地碰了碰郁春明的脸颊,然后说道,“别怕,我一直都在。”   郁春明不怕,他只是想问,你把棉衣脱给了我,外面温度这样低,你不冷吗?   但此时的他只能努力地睁着眼睛,对抗那翻涌而来的睡意,然后在黑暗袭来前,反握住关尧的手。   我不会死的,郁春明在心中念道,起码现在不能死。   手术持续了整整一夜,关尧也在手术室外坐了整整一夜。   郁春明在扎木儿没有亲人——起码明面上如此,因而能坐在这里守着他,或者说愿意坐在这里守着他的人唯有关尧。   直到天亮时分,外面的街上逐渐传来人声,处理好警队收尾工作的韩忱姗姗赶来时,手术室上的灯方才暗下。   “老舅?”沾了一身血的关宁跟着医生走出大门,她摘下口罩,疲惫地笑了笑,“老舅你别担心啦,郁叔不会有事的。联勤保障部队医院的三个外科主任医师正好在咱们扎木儿市医交流,他们的技术很好。”   关尧僵硬地点了点头。   可主刀医生的神色依旧很严峻,他叹了口气,目光在关尧和韩忱的身上扫视了一圈,然后才开口道:“为了保住他的命,你们市医血库里的A型血全部告罄,他家属呢?一会儿恐怕得去献个血。”   “没问题,我就是他家属,我去。”韩忱立刻应道。   “还有,”医生接着说,“命虽然保住了,但是那颗子弹给他的右肩造成了严重的贯穿伤,好在子弹没有留在体内,不存在空腔出血,可刚刚在手术过程中我们通过CT扫描发现,他右后肩下残留的碎片因为子弹冲击,有一定的移位。目前咱们扎木儿市医的设备和医务人员的水平还不足以处理这个问题,如果你们有条件,最好在三天之内转去松兰的大医院。”   “好。”关尧仍在僵硬地点头。   韩忱倒是相当镇静,他冲医生一笑,说道:“多谢。”   等人走了,关尧重新坐下,他将脸埋进了掌心,肩膀猛地一塌。   韩忱安慰道:“别太担心了,一会儿我给我师父说一下,让他……”   “我已经联系过汪老师了。”关尧打断了这话,“汪老师说,她会派松兰医大一院的人过来,今晚就能到。”   “汪老师?”韩忱一愣,“你认识……汪老师?”   关尧没有回答,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对韩忱道:“我也告诉王队长了,王队长让我跟着春明一起去松兰,他在那边发现了关键线索,需要人协助。昨夜王队长还嘱咐我,扎木儿这边就暂时交给韩副组长你了,你守好家,千万别再出这样的事了。”   韩忱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六神无主的关尧竟然在一夜之间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而他,这个看似和郁春明最亲近的人,如今只能留在扎木儿,继续接下来的工作。   这太不公平了,韩忱的脑海里只有这一句话。   没错,在嫌疑人跑掉,同事重伤,无数工作等待去做的现在,韩忱能想到的只有这么一句“太不公平了”,他不在乎郁春明到底伤得有多重,也不在乎目前仍在北林附近搜捕嫌疑人的同事有没有结果,更不在乎失踪了的孟长青、王臻找到的新线索。他只想知道,凭什么自己跟郁春明在一起那么多年,都没能和郁副厅长的爱人汪梦搭上线,而关尧只认识郁春明不过几个月,就能得到人家的联系方式。   这到底是凭什么?   好在关尧并不清楚韩忱的所思所想,他捏了捏眉心,说道:“我得回家收拾一下东西,你替我在这里守着,如果有啥情况了,及时联系。”   说完,关尧看向关宁,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没想到我的大外甥女这么厉害。”   关宁鼻尖一酸,垂下头抹起了眼泪。   “别哭啦,”关尧和声道,“我要是跟你郁叔去松兰了,这段时间就管不了你了,你在达木旗要好好学习,听到没?”   关宁抿着嘴,抽抽搭搭地点了点头。   这日是扎木儿难得的一个冬日晴空,可大雪不化,气温飞快降至零下十五度。关尧没穿棉衣,走在街上,忽然冷得发抖。   他的手上、脸上,以及裤子上还沾着郁春明的血,如今血已干涸,凝固成了发黑的颜色,可那股腥冷的铁锈味仍挥之不散,充斥在关尧的鼻腔中。   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呆滞又木讷,哪怕回到家中,站在温暖的客厅里,仍觉浑身发冷。   昨日早起包的饺子还放在厨房的窗台外,和王姨送来的皮冻摆在一起,郁春明新购的汽水仍挂在防盗网上,塑料袋时不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桌上,那方原本倒扣着的相框不知何时被何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正中央,相片上的两个男孩手拉着手,一脸严肃地看着镜头。   “也不知道笑一笑。”关尧轻声说道。   如今的他,已无力再去深思为什么郁春明是江心,江心又是怎么变成了郁春明。因为,一旦发现真相后,关尧一下子明白了,郁春明本来就该是江心,不是江心,他又能是谁呢?   他那双眼睛,他那对纤长的睫毛,他笑起来时嘴角上扬的弧度,他高挺的鼻梁和看向自己的眼神,他若近若离的试探与他不甘的怨念,他不是江心又能是谁?   郁春明只能是江心,而自己,却一直没能认出他。   关尧捂住了脸,此时再也忍不住眼泪,低头失声痛哭起来。 第57章   这日傍晚,关尧再次接到了李小田的电话。   方旺曾短暂清醒,但难以说清他和孟长青在去往千金坪的路上遇到了什么。而孟长青,也依旧下落不明。   “我们在距离出事地点差不多三公里的林子里找到了一片血迹,”李小田在电话那头说道,“不确定是谁的,现在已经送回市里,让法医检测了。”   关尧先是点了点头,而后意识到李小田在电话那边看不见,这才“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昨夜千金坪有村民说,在外头看见了熊瞎子,我们现在都担心,小孟会不会……”李小田话说了一半,自觉不吉利,于是“呸”道,“小孟机灵得很,又是山里长大的孩子,遇上熊瞎子了也不怕,老关你别担心,我们肯定能找到他的。”   关尧正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手里摩挲着郁春明丢在家里桌上的打火机,他答道:“我相信你。”   李小田听到这话后,哑然许久,然后说道:“老关,之前的事儿,是我不对,那个……郁警官要是醒了,你,你替我跟他讲一声。”   “好。”关尧机械地应道。   “还有,咱们所长……咱们所长问我,你是不是认识郁副厅长,他想让你……”   “他想让我干啥都不好使,”关尧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是他的错就是他的错,我没有办法给他说情。”   李小田没再说话,两人沉默地挂断了电话。   十分钟后,那菲赶来了。   上午,她跟着专案组一起去千金坪,勘查事发地点,离开千金坪后,又顺路拐去了北林村,拍摄现场图。   关尧见到她时,她的肩上还背着相机,手上掂了两盒盒饭。   “吃饭了吗?”那菲问道,“韩忱说你在这儿从中午守到了现在。”   关尧没答话,默默地接过了那菲递来的盒饭。   “我师哥咋样?韩忱说他已经脱离危险了。”那菲呼出口寒气,把一瓶热牛奶塞到了关尧手里,“要不你回去歇会儿,我在这儿看着。”   隔着一道玻璃窗,两人勉强能看一眼监护室里的状况。这里医生来来往往,关尧一个警察,坐在外面无济于事,可他却非要守在郁春明的身边,生怕这人醒来看到的不是自己。   “不用,晚上春明就得转院了,汪老师说,医大一院直接派直升机来接,我跟着他去长连机场,一起走。”关尧说道。   那菲点点头:“也好,松兰那边有人照应,不会有事的。”   关尧眼角一动,又想掉泪,于是他赶紧换了个话题:“千金坪那边咋样?”   那菲在千金坪的事发地点勘查了一上午,除了发现车轮打滑、车辆侧翻的痕迹外,没有找到任何人为的迹象。   “应该就是下了雪,地上滑,雪地胎没把住,翻进道旁的沟里了。”那菲说道,“看样子没跑儿,不过昨夜一直在下雪,你们林场所的同事找人也不注意保护现场,如果地上真有啥可疑脚印,我们现在也找不到了。”   关尧抹了一把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菲接着道:“不过有件事儿很奇怪,我在千金坪问了很多当地人,他们都讲不清。”   “啥事儿?”关尧看向她。   那菲认真地说:“昨天方旺和小孟临时改道,是因为听出山采买的村民说,原本的那条路由于树木倒塌而隔断了,但是今天我们按照原路进山,发现道旁根本没有树木倒塌的痕迹,就算是当地人连夜清理了倒塌的树木,我们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找不到。而且,千金坪以及附近村子里的村民都说,他们压根不知道那条路走不了,也不知道谁去清理了据说倒塌了的树木。”   关尧紧皱起眉:“这确实奇怪,如果树木没有倒塌,那又是谁告诉方旺和孟长青需要改道的?”   千金坪那种地方,能有条进山的路已属不易,自然不可能有捕捉摄像头。那菲特地回去查看了方旺车上的行车记录仪,并拷贝了昨夜出车后的录像。   “你看,应该就是这一段。”那菲拿出手机,调出视频,递给了关尧,“因为挡风玻璃损坏严重,行车记录仪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加上天黑,所以视频不是很清楚,单凭我,没有办法辨认这两个出山的村民到底是谁。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把录像发给上次为嫌疑人做侧写的专家了,结果很快就能返回来。”   关尧拉动进度条,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三遍,然后摇了摇头:“我也辨认不出是谁,看身形,应该是一高一矮、一壮一瘦。”   “下午的时候,组里的同事已经拿着视频去千金坪比对了一圈,符合这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的实在不少,我们不可能把人家全部列为嫌疑犯。不过……”那菲话锋一转,“不过,我又见到了李英,他的身形……看起来和行车记录上的这个瘦子,真有点像。”   关尧沉吟不语。   “可惜,我们问了李英的邻居,邻居说他昨天一直在自家屋里劈柴禾,叮咣了一整天,他的嫌疑应该不大。”那菲说道。   “在自家屋里劈柴禾?”关尧反问,“邻居是只听到了声音,还是看到了他本人?”   “据他讲,是只听到了声音,没见着人。李英那屋后有个阳光房,外面看不见里头。”那菲回答,“但是李英常年独居,他家里难道能有啥其他人吗?”   “这不好说。”关尧一顿,“李英不是还有个儿子吗?”   那菲没有接腔,她并不认可关尧一厢情愿的怀疑。   “北林村呢?”见这事讨论不下去,关尧又转而问起了何望,“韩忱他们有在北林附近发现嫌疑人的踪迹吗?”   那菲回答:“下午的时候,我们在丹安公路第三个岔口外的林子里发现了一辆小面包车,车里的水箱没上冻,应该是刚被人丢在那里不久。韩忱怀疑,这辆小面包车就是嫌疑人遗弃的。组里的同事在车座上发现了两根毛发,刚送回去做鉴定了,目前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嫌疑人的。”   关尧点了点头,他说道:“昨夜我虽然没和嫌疑人打过照面,但看他的身形样貌,很像何望。”   “韩忱也是这么说的,”那菲思索道,“可是,北林村18号,我记得,这地方应该是当初磨盘山碎尸案嫌疑人的落脚地,现在咋会……”   “北林村18号,那里离昨天我们找到的何望IP地址,以及何望与艾华的接头地点都在一条线上,如果磨盘山碎尸案的嫌疑人仍在附近徘徊,何望出现在那里,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关尧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算了,你也别再纠结这些事了,”那菲回头看了看玻璃窗,又看了看关尧颓唐低迷的神色,忍不住开口问道,“关警官,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师哥是谁?”   关尧浑身一震,他缓慢地抬起头,望向了那菲。   那菲说道:“既然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我也没必要再替他瞒着了,关警官,其实我师哥……”   “我知道。”关尧没等那菲说完,他轻轻地抽了下鼻子,回答,“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菲不说话了,她静静地看着关尧。   正在这时,监护室内的医生走了出来,他冲二人道:“刚刚人醒了,你们可以进去一位探视。”   关尧立刻放下了饭盒,拔步就要往里走,走到一半才想起那菲也在,于是回头看她:“那个,我……”   “你去你去,”那菲赶紧说道,“我师哥要敢知道我把你拦在外面,自己跑进去看他,他非得气得从床上坐起来揍我。”   这话说得关尧脸一红。   好在监护室内只有郁春明一个,因此脸再红,也只有郁春明能看得到。他戴着呼吸机,偏过头,视线落在了关尧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上。   “疼吗?”关尧俯身道。   这句明知故问的开场白让郁春明很想破口大骂,或是像往常一样阴阳怪气两句,但很可惜,嘴毒的郁警官被封住了嘴,只能无辜地望着关尧眨一眨眼睛。   关尧丝毫不清楚躺在床上的人在想什么,他沿着郁春明光裸的肩膀往下,隔着厚厚的纱布,看到了清晰的血色。   “春明,我……”关尧喉头一哽,鼻尖也跟着红了。   郁春明瞪大了眼睛,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关尧,似乎不敢相信这人居然会为自己掉眼泪。   关尧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泪水,他摸了摸郁春明的头发,又想要去碰他的脸颊,可手伸出去一半,却又不知所措地收了回去。   “今晚我带你去松兰。”关尧说道。   郁春明一顿,愈发感到不可思议起来。   关尧接着说:“我联系了汪老师,松兰那边会有人来接你。”   郁春明眨了眨眼睛,试图对此表示抗议。   关尧又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回松兰,但是你的伤实在麻烦,我只能想办法把你弄回去,别担心,我和你一起。”   郁春明瞪着关尧。   关尧却开始轻声数落起他来:“你说你,一天天的,还好意思说小孟莽撞,你自己就不莽撞了吗?明知那是嫌疑人,还敢一个人往上冲,你知道我在后面看着有多害怕吗?”   郁春明想要解释,可惜没有机会。   “幸好关宁和她老师在那列火车上,不然放你在那等着,恐怕等救护车来,血都流干了。”关尧轻叹一声,“幸好,真是幸好,你还活着。”   这话说得郁春明也跟着眼眶一热,他伸了伸手,想要去拉关尧。   关尧却不长眼色地按下了郁春明的手:“干啥呢这是?老实躺着。”   郁春明依旧顽固,他握住了关尧的手指,然后示意他摊开掌心。   关尧一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把手放到了郁春明的指尖。   ——他要写字。   跟随着郁春明缓慢又艰难的笔画,关尧辨认出了他写下的第一个字:何。   “何望。”关尧念道。   郁春明没有否认,继而又写:钱。   “钱国伟。”关尧的心往下一沉。   郁春明这是在告诉他,昨夜北林村的嫌疑人,正是何望,而何望的真实身份,就是钱国伟。   “我知道了,”关尧轻声说,“我知道了,你别再操心了。”   郁春明却仍拽着他不肯撒手。   这时,医生走了进来,示意探视时间结束,关尧得离开了。   “今晚,今晚我就陪你去松兰。”走之前,关尧贴在郁春明的耳边说道。   松兰医大一院派来的直升机在深夜十二点抵达了扎木儿,半个小时前,精神不济的人再次陷入了昏睡。   站在监护室外的关尧看到了匆匆走来的汪梦,他刚想迎上前去,就见郁镇山紧随其后。   “郁副厅长?”关尧一诧。   郁镇山冲他一点头,没有说话。   汪梦看上去有些憔悴,眼角还沾着些许泪痕,她向关尧笑了一下:“谢谢你告诉我,如果你不说,春明肯定不会让我知道这事的。”   关尧扯了下嘴角,低声答:“应该的。”   医大一院的医护已将监护室中的郁春明推出,汪梦弯腰叫了几声“春明”,昏昏沉沉的人一字未答,关尧也要上前喊他,却被郁镇山拉住了。   “你跟我过来。”这位来自省厅的副厅长说道。   在关尧十来年的从警生涯中,还是第一次单独直面这种级别的大领导,他低着头跟在郁镇山后面,像个犯了错的下属。   但郁镇山看起来却难得随和,他把关尧领进了一旁的楼梯间,然后瞥了一眼正在为郁春明忙来忙去的汪梦,自己转头点起了一支烟。   “你是他领导?”郁镇山问道。   “他”指的自然是郁春明,关尧想也没想,立刻回答:“我是。”   “他住在你家?”郁镇山又问。   关尧不知郁副厅长到底想知道什么,他只能有一说一:“是,因为我们警队家属院暖气漏水,一直没修好,现在天冷了,所以……所以我把他带到我那里暂住。”   关尧越说越没底气。   但郁镇山表情尚佳,看不出喜怒,他抽完一支烟,又站在窗户口吹了半天冷气,这才抬步往里走。   “我身上烟味重吗?”他忽然问道。   关尧一愣,随即又立正站好:“不重。”   郁镇山一点头:“多谢你这段时间照顾他。”   “我……”关尧没料到一向不苟言笑的郁副厅长居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怔了怔,有些茫然地回答,“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郁镇山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   或许,关尧想道,或许在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不清楚郁春明曾经是江心,也或许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并试图表演“针锋相对”的戏码。他一厢情愿地捂住耳朵,摆出掩耳盗铃的模样来,并直到今天才明白,原来寻找许久的人就在眼前。   从前的左思右想、疑神疑鬼仿佛是一出天大的笑话,关尧讷讷地想道,我可真是世上第一大傻子。   (上部完) 第58章   直升机降落在医大一院顶楼时,松兰正下着小雨,天还没亮,整座城市仍沉寂在夜幕里。   途中郁春明醒过一次,随后很快睡去,但等医护准备将他推进手术室时,人忽然又醒了,并一把抓住了关尧扶着床栏的手。   “我在呢。”关尧弯下腰说道。   郁春明的眼神有些失焦,他其实不太能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都有谁,但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却让他心下一松。   “别怕,”关尧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后背处的碎片因为枪伤移位,咱们得动个小手术取出来,你再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郁春明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期间似乎有看到头顶白晃晃的手术灯,有看到晃动着的人影,还有听到嘈杂的哭声。但大多数时候,世界一片黑暗,周遭无比安静,他仿佛沉在一潭古井中,身体也随之越来越凉。   “江心?”一个女人叫道。   郁春明霍然睁开双眼,回头望去。   有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年轻姑娘正站在春光下那翠绿的苞米地里,她牵着一个半大的男孩,嘴里哼着动人的小调。   他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哪里?”男孩抬起头问道。   那年轻姑娘笑了起来,她貌似心情很好,因此讲出的话也很温柔,她说:“我们去踏青,去金阿林山踏青。”   遥远的金阿林,辽阔的金阿林,我的故乡金阿林……   年轻姑娘唱起了歌,跳起了舞,她站在芦苇丛和香蒲草中,她眺望着原岭上的白桦和冷杉,她追逐着往南而去的火车,她沐浴着金色的光芒。   郁春明原本起伏不定的心忽然沉静了下来,他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坠入那向北流淌的宁聂里齐河,沉进初春时仍旧冰冷的河水。他忘记了自己从何处来,忘记了自己又往何处去,他停下了脚步,仿佛也准备……停下呼吸。   “江心!”又是一道声音在呼唤他。   郁春明精神一振,周身河水骤然褪去,他转过身,看到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来。   “江心,你去哪儿了?”这男孩叫道,“我找了你好久,你一直在这里,咋不吭声呢?”   郁春明眼眶一热,拔步飞扑进了这少年的怀里。   很快,暖融融的气息裹满了郁春明全身,他抽了抽鼻子,泪水瞬间涌出。   “别哭啦,”少年和声说,“江婶儿是不是又打你了?瞧你这胳膊上青一道紫一道的,走,回家让我奶奶给你上药。”   “好。”郁春明抓紧了这少年的胳膊,“你可千万不能把我丢下。”   “我咋会把你丢下呢?”少年笑着说,“奶奶包了酸菜饺子,喊我带你回家吃饭呢!”   郁春明也笑了起来,他跟在少年之后,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逐渐拉长,看着那双单薄的肩膀逐渐变宽,看着稚嫩的男孩逐渐长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他问道:“关尧哥哥,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男人回过头,眼中似有悲悯,他回答:“我当然记得。”   雨停了,但天还阴着。   关尧靠在窗边,注视着住院部楼下那一汪接一汪的水坑。   “去年就说要整修路面,结果今年都快过完了,底下那地还是坑坑洼洼的,看我这裤子上的泥点子。”一个来交班的护士在病房外小声埋怨道。   护士长也附和起来:“昨个儿我闺女来送饭,差点摔一跤。”   这时,有位老先生夹着收音机、推着轮椅从旁边走过,他“哎哟”一声,跟那收音机里讲某朝名臣的戏文一起唱道:“长河千里送枯骨,斜阳万顷埋故臣……”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过了一会儿,这老先生又换了一句哼唱道:“西风吟啸吹铁甲,英雄碧血染青衫!”   “英雄碧血染青衫……”关尧无意识地重复道。   站在床头记录数据的护士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你说啥?”   “没啥。”关尧摇摇头,他走到近前,看着那好像是醒着但其实无知无觉的人问道,“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我,干嘛还非得不停地把人叫醒?”   “得等麻醉完全过了才能睡,”护士看了一眼表,“还有一个小时。”   “好吧……”关尧重新搬过椅子,坐在了郁春明的身边,并在那双眼睛再次有阖上的趋势前,戳了戳他的胳膊,“别睡别睡。”   郁春明不听,继续阖眼。   “别睡,再等等。”关尧直接动手去扒拉起了他的眼皮。   郁春明眼皮薄,睫毛长,关尧拨弄了几下就觉得手痒,继而又想去摸他的耳垂。   但就在这时,病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王臻急火火地冲了进来,他大叫道:“春明,春明你咋样了?”   关尧“咻”的一下收回了手,重新端正坐好,他压低了声音回答:“麻醉没过,人还没完全清醒。”   王臻呼了口气,把外套脱掉,搓热了手才走到近前:“我听汪老师说,昨天下午下病危了?”   “嗯。”关尧平静地点了点头,“手术过程中大出血,心脏停跳了五分钟,但好在是抢救过来了。”   王臻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关尧那过于镇定的神情:“你一直在这儿守着?”   “还有护工,这会儿吃饭去了。”关尧回答。   王臻碰了碰郁春明冰凉的手,又看了看他那半睁半闭的眼睛:“我跟他讲话,他能听见吗?”   “能,但他不会理你。”关尧说着便站起身,轻轻地拍了一下郁春明的脸颊,“你师父来了。”   王臻充满期待地凑了过去。   然而,正如关尧所说,郁春明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不会是傻了吧?”王臻惴惴不安地问道。   关尧倒是淡定:“据说全麻确实会影响人的智商。”   “真的假的?”王臻大惊失色。   关尧挑了挑眉,把郁春明被王臻拉出的手塞回了被子里。   王臻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坐在了小沙发上:“我徒儿这么聪明的人,咋可能变傻?我手头还有好几个新线索等着他来帮我搞定呢。”   关尧一顿,回身看他:“线索?松兰发现新线索了?”   王臻“啧”了一声,招手叫关尧过来:“还记得上次说的那个杨小薇吗?我们找到她了。”   杨小薇,桦城天运冶金厂的老板,十五年前在乌尔里希大街13号酒吧坐过台,貌似是何望曾经的女友。   王臻说:“就在昨天上午,江文分局的民警在她家楼下的美容店里找到了她,来,看看照片。”   关尧接过了王臻递来的文件夹。   文件夹的第一页就放着一张杨小薇的近照,而这张照片,只一眼,关尧就瞬间皱起了眉头。   “她,她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江敏。”王臻立刻道。   关尧不可思议地看向了他。   王臻接着说:“我们还找到了杨小薇二十年前,也就是她刚毕业那会儿的学生照,跟现在长得完全不一样。她倒是坦白自己多次整容,现在这张脸,是人家医大二院整形科医生捏的。”   关尧有些说不出话来。   王臻也是相当感慨,他道:“前天你给我发消息,说春明认定了北林村枪击他的嫌疑人就是钱国伟时,我还不咋相信,没想到证据来得这么快。”   “这算证据吗?”关尧迟疑道。   王臻又从包中掏出了一叠资料:“那个证据确实有些牵强,但就在今天上午,省里的法医返回了消息,之前送检的失踪女性王曦的DNA检测结果出来了,你猜,和哪个对上了?”   “哪个?”关尧问道。   王臻眉梢一扬:“去年松兰6·13碎尸案中何望家里发现的那截断指。”   关尧倏地一震:“断指?在何望家中发现的断指?”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重大发现,过去一年中,始终无法确定的受害人身份,如今终于要尘埃落地了吗?   “对,算是尘埃落地了,”王臻点头道,“这几天里,我们首先确认了王新生和王曦之间的父女关系,还通过走访调查,确认了王新生大致失踪于去年6月份左右。而今天上午,我们最终认定,王曦很可能已经死亡。”   关尧按了按额头,脑中一团乱麻。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以至于此时难以理清这交织在一起的各种新线索,他茫然又无措地问道:“何望家中的断指与汽修厂中的碎尸同属于一人吗?”   “这个……目前已经无法求证了,”王臻遗憾地说,“汽修厂爆炸毁掉了废水池以及已经打捞起来的尸块,要不是韩忱和春明幸存,我们甚至都无法得知其中一块碎尸的表面写着‘扎木儿11区35号’这样关键的文字。不过……”   王臻话锋一转:“不过,如果韩忱的记忆和春明的判断没错的话,汽修厂中的碎尸块,应该属于一个男子,他们当时有看到显而易见的男性器官。但是爆炸发生在打捞过程中,因此我们也不能排除,汽修厂废水池里的受害者不止一位,这样的可能性也很大。”   “男子?受害者不止一位……”关尧顿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真,王臻紧接着就道:“鉴于王新生失踪的时间、他与王曦的父女关系,以及何望、易军两人之间的联系,我们现在可以推测,汽修厂中的死者有很大概率就是王新生本人。”   关尧盯着手边的资料,沉默不语。   王臻一叹:“而且,昨天下午,汪老师给我打电话那会儿,我手下的一个警员正好查到了徐文的亲属,他是徐文一奶同胞的妹妹,早年外出打工,六年前随子女迁回了松兰居住,她很愿意配合调查,所以我直接向省里申请了她与王曦的亲缘鉴定。不过这种姑侄关系的鉴定难度较高,得找专门的机构做,专家给我讲了一堆啥S啥TR分型、啥基因组测序,我也不懂,总的来说,就是准确性比不上亲子鉴定,只能做个参考。”   关尧沉闷地点了点头。   “还有,”王臻从上衣兜中摸出了一张车票,“明天你得跟我去桦城一趟,这回可不能再拒绝我了,有正事。”   桦城?天运冶金厂的所在地?   王臻心知关尧在想什么,他一笑,神秘兮兮地说道:“小关警官,没把葛小培给忘了吧?就是那个自称自己在桦城打过工的嫌疑人,去年给春明送过信。”   关尧眼皮一跳:“记得,他还有啥问题吗?”   王臻呵呵乐道:“我昨天审完杨小薇,去查了这个天运冶金厂的地图,发现葛小培自称自己打过工的网吧,就在这家冶金厂旁边的城中村里,离得很近,步行不超过十五分钟。”   这个线索让关尧瞬间振奋了起来,他当即接过了车票:“没问题,我可以去,只是……”   “不用操心春明,”王臻伸头看了看仍旧睁着眼睛,甚至比刚刚还精神了一些的徒弟,随后笑道,“我找了俩贴身伺候的,绝对比关警官你还用心。”   说着话,他往门外张望:“咋还不来呢?”   “谁?”关尧纳闷道。   王臻咧开了嘴角,下一秒,就听外面有人火急火燎地叫道:“我哥呢?我大哥是在这间病房吗?”   来的人正是郁欢,关尧见过,她是郁副厅长的女儿,郁春明的妹妹。   但这次郁欢的后面还跟着位生面孔,生面孔瘦瘦高高,白白净净,戴着副眼镜,看起来很文气,全然不似风风火火的郁欢,谁知王臻却说——   “老妹儿、老弟,郁欢、郁畅,”他介绍道,“这俩双胞胎是春明的弟弟妹妹。”   “王叔!关警官!”郁欢叫道。   这咋咋呼呼的丫头刚喊完,就冲到了郁春明的床边,然后,关尧清晰地看见,刚刚还貌似竖着耳朵听案情的人此刻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也对,一个小时已经过去,是时候睡觉了。   关尧摸了摸鼻尖,招呼郁畅道:“来,弟弟坐。”   郁畅一声不吭,他低着头,默默地坐到了沙发上。   “人家老弟不爱说话,”王臻谨慎措辞,“比较……内秀。”   郁畅抿了抿嘴,视线倒是不住地往郁春明身上瞟。   那头郁欢趴在床边叫了半天,没把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睡的人叫醒,只好悻悻放弃,她问道:“我哥伤到啥地儿了?”   “脑袋。”王臻信口胡诌。   “脑袋!”郁欢大叫,她瞪着眼睛盯着郁春明的脑袋看了半天,“这脑袋也没裹起来啊?”   “妈说是右肩。”方才一直很安静的郁畅忽然开口道,“子弹贯穿伤。”   “子弹……”郁欢心有余悸,“扎木儿那小地儿,咋还能有枪击案呢”   “是啊,扎木儿这小地儿,咋还能有枪击案呢。”关尧也跟着叹了口气,他上前替郁春明拉了拉被角,又检查了一下输液架上的吊瓶,“谁能提前预料到这种事儿?”   郁欢抬头看向关尧,然后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王臻在一旁赶紧说道:“小关,人家俩都来了,你赶紧回去捯饬捯饬,咱们明早的车。”   关尧站着没动。   是啊,亲弟亲妹都来了,他一个外人,还有什么守在这里的必要吗?既然手头的工作没完,那就该以工作为重。   可是关尧仍旧站在原地不愿动,他似乎等待着什么。   果真,半分钟后,关尧垂在床边的手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这是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郁春明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无名指。 第59章   一早,天还没亮,关尧和王臻就已匆匆赶到松兰西站。   桦城不算远,高铁来回也只需两个小时,只是案子催得紧,两人谁都不敢耽搁,刚从桦城下车,便直接往天运冶金厂的方向去了。   “桦城的同事说,这个冶金厂效益一般,杨小薇也称,自己近两年一直在琢磨着把厂子脱手了,可惜那里地段不行、设备老旧,卖不出去。”王臻说道。   关尧疑惑:“那杨小薇有说当初为啥会从王新生手里买下这个厂子吗?”   王臻哼笑一声:“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杨小薇告诉我们,这个厂子压根不是她花钱买的,而是她前男友给的分手费。十一年前,杨小薇和前男友的儿子因意外过世,两人因此起了很大矛盾,闹了一整年后,她前男友花钱,为她在桦城、松兰两地盘下了一些门店和产业,当做补偿,好一拍两散。这个天运冶金厂以及她家楼下的美容院,就在这些产业里。”   关尧又问:“那目前确定杨小薇的前男友是何望了吗?”   “勉强,”王臻回答,“何望很谨慎,哪怕是跟杨小薇交往了那么些年,孩子都生了一个,也从未透露过自己的真实姓名。杨小薇说她前男友叫方典,就连那个已经过世的孩子,当初登记的姓名也姓方。我们按照她提供的信息查了一圈,没查到这号人,只好让她认何望的照片,才算是确定。你说这女的也真心大,何望去派出所给她交罚金签字的时候,俩人都认识好几年了,她还不清楚人家到底叫啥,就说是个‘老板’,最后孩子都怀上了,也不领结婚证。”   这些话让关尧思索了半晌,他问道:“杨小薇和何望的孩子具体是咋没的?”   “交通事故。”王臻答道,“据杨小薇说,是何望领着孩子出去玩的时候,把孩子放到路边没看紧,结果孩子自个儿跑到马路当中,被车碰了,孩子当时……才两岁半。我让交警大队查过案卷,她描述的情况都属实。”   杨小薇是个不明所以的无辜女人,王臻也不可能向她透露任何与案情有关的信息,只能问一问过去她与何望的相处经历,以及她对王新生的了解。   “这女的说,在接手天运冶金厂前,她压根不认识王新生,也不是很清楚她那前男友的过去。哦对,她还说过,早前自己没从酒吧离职那会儿,认识过一个包工头,这包工头对王新生很感兴趣,一直向她打听这人,不过等她真的认识了王新生之后,那个包工头就不见了。”王臻说道。   “包工头?”关尧额角莫名一紧,他追问起来,“杨小薇有说过,这个包工头长啥样吗?”   “她记不清了,就说这人长得比较高大,具体啥样……她描述不来。”红灯路口,王臻停下车一摆手,“这女的稀里糊涂,又是坐台的,讲话颠三倒四,她说是个包工头,指不定人家到底啥工作,谁会对那种‘服务行业’讲真话?”   关尧皱起眉,不知在琢磨什么。   王臻接着道:“不过有一点很巧合,就是……这个包工头刚打听完王新生的消息,没出两天儿,杨小薇的儿子就死了。”   关尧一下子明白了王臻的意思,他斟酌道:“如果能彻底确定王新生就是徐文,那这个试图通过杨小薇打听他的人……”   “有很大概率就是易军。”红灯变绿,王臻重新发动了车子,他喟叹一声,说道,“所以,这两个人的你追我赶,其实早就开始了。”   “易军”是什么时候盯上的“何望”?此前,警方有诸多疑惑。   比如郁春明,就认为两人已相识很久,去年6·13大案前的见面,不过是“旧友”或是“仇敌”的一场再会。   但是监控录像记载了两人在楼梯间内的对话,能表明这一猜想的证据不多,因此猜想也只能是猜想。   不过现在,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杨小薇,又顺着杨小薇进一步挖出了“何望”那成谜的私生活,发现了他隐姓埋名的数十年中,似乎到处都是“易军”的身影。   “你说,这个‘易军’到底会是谁呢?”王臻百思不得其解,“之前春明翻遍了你们二厂老职工的名单,也没从当中找到一个可疑分子。”   “没准儿不是二厂的。”关尧说道。   “不是二厂的?”王臻并不认同。   毕竟,在扎木儿这个小城,往上一辈,几乎都是幺零三林场下属木业二厂的老职工,就算不是直属单位的,也是子弟学校、附属医院的,更何况,能和钱国伟、徐文以及艾华这三个二厂子弟扯上关系的,除了二厂自己人,还能有谁?   “这两天在医院,我重新核实了一下9·24大火中失踪的那12个人,包括钱国伟他们仨在内,其中还有两位比较可疑,我已经托我们所的副所长舒文和王尊去走访调查了。”关尧一顿,“但我觉得能获得有用线索的希望不大。”   王臻没再接话,他已开着车拐下了绕城高速,天运冶金厂快到了。   “诶,昨天忘问你了,你们所的那个小孩,叫孟,孟啥来着的,找到了吗?”等驶入道路狭窄的城乡接合部,王臻扭头问道。   “叫孟长青,”关尧掐了掐眉心,回答,“没找到,但李小田他们在雪地上发现的那滩血迹……昨天确认属于他了。”   王臻面色微凝,一时欲言又止。   从孟长青失踪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天,最佳搜救时间早已不再,金阿林山中又白雪皑皑,什么人能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四天?就算是小孟这样自小长在山里的孩子,也不可能有本领逃出生天,况且,目前已确认那滩血迹属于他了。   怕是凶多吉少,所有人的心里都抱着同样的念头。   “他是你徒弟?”王臻问道。   关尧点了点头。   “徒弟都不让人省心啊……”王臻感慨。   “长青肯定还活着。”关尧却这样说。   王臻不是扫兴的人,他立刻接道:“对,那孩子机灵,肯定还活着。”   这话令关尧眼角一动,鼻尖隐隐发酸,他呼了口气,低声说:“这不是我在盲目乐观,而是……我在欺骗春明相信长青还活着前,起码得先说服我自己。”   王臻不说话了。   两年前孟长青被分到林场派出所的时候尚未毕业,那张圆圆的脸上还挂着婴儿肥,谁见了都想掐一把——除了关尧,因此孟长青毅然决然地做了他徒弟。   一晃两年过去,这小孩还是刚来时的莽撞样儿,婴儿肥也褪去不少,但人呢?人又去了哪里?   “到了!”王臻的声音打断了关尧的回忆,天运冶金厂到了。   这地方偏僻,就连旁边的城中村里都没有多少人,只剩远处那座大灰烟囱还在“噗噗”地冒着黑烟。属地派出所的所长已经站在路口等很久了,他看见两人,急忙迎上前。   “老王,你们好你们好。”观文镇派出所所长刘赢热情地说道。   王臻一指他,向关尧介绍:“我当年警专的老同学,不求上进,在这儿养老。”   刘赢看起来脾气很好,他笑着回答:“我不求上进,所以家庭美满,你太上进,所以孤家寡人。”   这话说得王臻立刻收起了刚咧开的嘴角。   刘赢倒是兴致勃勃,他打量起关尧来:“这是你新收的徒弟吗?以前没见过啊。那个长得漂亮的呢,咋没来?”   王臻低咳一声:“春明看家,这位是扎木儿林场派出所的小关警官,不是我徒弟,被借调到了专案组协同查案。”   “幸会幸会。”刘赢乐呵呵地说。   “走吧,”王臻一挥手,“咱们进去看看。”   观文镇派出所的几个警员已经把冶金厂检查了一个遍,并将相关人员带到了行政办公室中。   王臻站在窗户口往下张望:“你们这儿的效益……不咋地啊。”   副厂长是个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他让了一圈烟,没人抽,最后自己讪讪地说道:“早前儿咱们厂是桦城建投底下的附属单位,后来都改革,改革改革……就把厂子给改革出去了。刚开始私有化的时候效益还行,这几年重组转手了好几次,就越来越差劲了。这不,没准儿再过两年,都得宣告破产了。”   “转手了几次啊?”王臻问道。   “一共四次。”正在翻看资料的关尧替副厂长回答,“十八年前,先是建投卖给了外资,然后北方科工回购,王新生从科工手里买走了他们旗下的整个冶炼公司,但是后来,其中的一部分被重新收归国有,给了有色冶炼,剩下的就是在桦城的这座边缘化冶金厂了。”   “是没给私人剩下点好玩意儿。”王臻打趣道。   关尧不解:“这个王新生还挺有钱,也没见他有啥下海经商的履历,咋能一口气买下整个冶炼公司呢?”   王臻听到这话也皱起了眉,但年代久远,不通信息网络的过去实在难以考据,当初王新生是借着哪股春风获得了大额财富都不好说,这钱来得是否合法、走的途径是否合规,哪怕倒追二十年,也难以查出。   关尧摇了摇头,放下资料,转而问道:“你见过王新生吗?”   “我?”副厂长被关尧的目光盯得一哆嗦,他急忙回答,“我见过几次,警察同志,我确实见过几次王厂长,但不是很熟悉,我和小薇姐打交道多。”   “杨小薇?”关尧一抬眉。   “对对。”这膀大肚圆的副厂长夹着皮包,谄媚一笑,“警察同志,不会是小薇姐出啥事儿了吧?”   “啥事儿也没,”王臻呛道,“少瞎打听。”   说完,他又问:“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何望的人?”   “何望?”副厂长的神色更茫然了,“不认识,也没听说过。”   “方典呢?就是你们小薇姐的前男友。”王臻继续问道。   “方典我知道,”副厂长这回点起了头,“听小薇姐说过,但我没见过,只知道他跟小薇姐谈了几年恋爱,还,还生了一个小孩儿。”   就这些了,除此之外,这里的人基本一问三不知,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关尧倒是多了个心眼,他提道:“那葛小培呢?你们这儿有没有人知道葛小培?”   “葛小培?”副厂长仍旧一脸迷茫。   然而这时,后面有个工头叫道:“我认识葛小培!大概十年前那会儿,他在厂子里打过工,正好搁我底下干活,但手脚不干净,偷车间的东西,后来被主任开除了。”   这句话让关尧和王臻瞬间振奋了起来,王臻赶忙招手:“来来来,这位同志,你来前面坐。”   据这个工头讲,葛小培的确是扎木儿人,八年前曾来桦城打工,并辗转了多个工地、工厂,最后来到了天运冶金。   刚来厂子的时候,葛小培还算踏实肯干,但没过仨月,就开始展露本性,先是偷奸耍滑,然后就是偷鸡摸狗,最后没办法了,车间主任只能把他开除。   “其实他人还行,”工头说道,“但就是跟他那老乡沾上了赌,一来二去的,不可自拔了。”   “老乡?”记笔录的关尧抬起头问道,“你们这厂子里,扎木儿人不少?”   “也不算不少,是正好那段时间有一个,叫,叫啥来着我……”工头说到这,忽然一卡壳,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副厂长那边,关尧敏锐地发现,这人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   就听他支支吾吾地接着说:“我不记得具体叫啥了,就记得他是跟葛小培一批进来的,不在我们车间,但因为葛小培跟他玩得好,我才知道他也是扎木儿的。”   “那这人长啥样呢?”关尧又问。   工头回答:“长得,长得,有点发阴。”   “长得有点发阴?身高和身形呢?”关尧还想继续往深了问。   王臻却一把按下他,然后笑眯眯道:“同志,你再说说,那个葛小培被开除之后干啥了?”   “开除之后……”工头想了想,回答,“被开除之后,他就不搁这儿干了呗。后来去桦城市里的酒吧当过酒保、跑过车……这都是我听别人说的。哦对,去年他还在那边村里的网吧打过工。”   “这样……”王臻沉吟了一下,继续道,“那葛小培的老乡,现在还搁咱们厂里干活吗?”   “早走啦,”工头先是结巴了一下,而后又故作大大方方地说,“人家技术好,被国企挖走干外包去了。”   “国企?哪个国企?”关尧问道。   “就那……有色冶炼呗,重收国有的时候,他们,他们挖走了不少人。”工头说道。   “有色冶炼,”关尧看向王臻,“你知道扎木儿有谁在有色冶炼工作吗?”   “谁?”王臻正盯着那边挤眉弄眼的副厂长,他心不在焉地回了句,“你认识?”   “我还真认识,”关尧冷声道,“李英的儿子,李且。”   李英的儿子李且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至少李英本人是这样说的。   站在千金坪这座破落小村儿的门口,韩忱看着手中的笔录,忍不住叹了口气:“关尧为啥一直觉得他有问题?都查了三遍了,他到底哪儿有问题?”   那菲站在一旁,不出一声。   “回去吧,”韩忱烦躁地拨了拨额前碎发,“春明出事之后,专案组都慌了神,你也一直三心二意的,我看,咱们可别都在这儿耗着了。”   那菲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三心二意,不止是因为担心春明,还因为林场所丢了一个警察,一个刚刚从警不到两年的警察,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四天了,李小田他们在山上找了四天,你知道四天意味啥吗?意味着孟长青很可能已经……”   “我知道!”韩忱不耐烦地打断了那菲的话,“但你现在这个时候考虑孟长青就是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那菲被韩忱气笑了,她点点头,说道,“作为一个人民警察,漠不关心自己的战友,还敢说这样歧视妇女的话,怪不得你能干出那种……那种不顾爆炸危险,也要……”   “是我干的吗?”韩忱怒道,“这事儿上面有定性,是郁春明干的!”   那菲看着他冷笑:“韩忱,你撒的谎,骗骗别人也就得了,可千万别把自己也给骗了,到头来,小心遭报应。”   “你……”   叮——   韩忱的话还没说出口,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电的人正是他师父王臻。   “李英的儿子李且有问题,你们抓紧时间查一下这个人,不要打草惊蛇。”刚讲完,不等韩忱回答,王臻就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原本正在争吵的两人一怔,不由转头望向千金坪那端的李家。 第60章   松兰医大一院住院部,病房。   郁春明正静静地望着输液管中“滴答滴答”的液体,在前几天的大多数时间里,他总是昏睡不醒,直到今日,精神才逐渐好转。   但没过多久,走廊上便响起了汪梦和郁欢的声音,郁春明迅速闭上了眼睛,佯装从未醒来。   “今天数值咋样?”汪梦在与护士站的值班护士讲话。   郁春明听了个朦朦胧胧,因为很快郁欢就哼着歌进了屋,并像往常一样,凑到他床边絮叨起来。   “昨天二哥回去说你醒了,还跟他讲了几句话呢,咋我一搁这儿,你就一直睡呢?”郁欢从不在自身找问题,她先是晃了晃输液架,然后又敲了敲监护器,最后趴到郁春明的脸旁,细细研究。   “因为你很吵。”忽然,一直阖着眼睛的人说道。   郁欢被吓了一跳,差点一跃而起撞到后面的椅子:“你醒着咋不说话,刚我进来的时候你跟死了一样。”   “欢欢。”汪梦打断了自己闺女那不把门的嘴。   郁春明不得已睁开眼睛直面这两人,郁欢非常有眼色地为他把床摇高。   汪梦问道:“今天撤了止痛泵,感觉咋样?”   郁春明小幅度地点了一下下巴:“还行。”   汪梦轻叹一声,坐到了他的床边:“昨天晚上你爸来看过你了。”   郁春明没说话。   汪梦接着道:“之前时他和我一起去的扎木儿,因为工作需要,他在扎木儿待了几天,没有和咱们一起回来。”   郁春明仍旧没有说话。   汪梦见此,终于放弃在他面前继续讲郁镇山的好话,转而说道:“其实你这回也算因祸得福,如果不是子弹造成的冲击,原本卡在后肩处的那枚碎片恐怕得一直折磨你,现在长痛不如短痛,两次手术已经把去年爆炸留下的碎片全部取出来了。”   郁春明“嗯”了一声,说道:“麻烦了。”   汪梦扶了扶眼镜,实在不想应付他的表面客气,于是转头对郁欢道:“照顾好你哥,我还有工作。”   郁欢敬了个礼,大喊一句“保证完成任务”,然后又溜着墙根站好,毕恭毕敬地把自己亲妈送出病房。   “大哥!”等汪梦走了,郁欢立刻成了撒缰的野马,她冲到郁春明面前,兴高采烈道,“你今天的脸色好多了,不像我头天来那会儿,看着跟刚刷完的墙皮似的。”   郁春明一听她讲话就脑袋疼,眼下只想闭上眼睛继续装睡,可郁欢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大哥,”这位相当聒噪的老妹儿总算可以问出那个憋了许多天的问题了,她好奇道,“之前一直守着你的那位关警官,是你男朋友吗?”   郁春明斜了郁欢一眼,不作回答。   郁欢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她乐颠颠地抱着胳膊,夸大言辞道:“哥你都想象不出来,那天关警官在这儿守着你的时候是啥样子,那叫一个……一往情深、柔情似水……缠绵缱绻……”   “停停停,”郁春明有气无力地插话道,“麻烦你回高中补习一下语文吧。”   郁欢脸一绷:“我语文咋不好,我语文当时全班第一!”   “倒数第一,我知道,我去给你开的家长会。”郁春明面无表情道。   郁欢干笑两声,不说话了。   郁春明却又忍不住问道:“那个……关尧他走前,有没有说啥时间回来?”   “没有,”郁欢找了个苹果,拿在手里抛来抛去,“他是和王叔一起走的,去桦城出差,指不定几天儿呢。”   说完,郁欢又爽快地一摆手:“没事儿,你要是想他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他打个视频……我俩专门加了个好友。”   “你俩还加了好友?”郁春明不可置信道。   “是啊,”郁欢把自己手机放到了郁春明面前,然后向上翻起聊天记录来,“看看,他每天都会问我你咋样,结果你老是在我面前长睡不醒,我只好说你不咋样,这可把他给担心的啊……”   “欢欢……”   “叫谁欢欢呢,谁叫我欢欢呢?”郁欢看完上面看下面,看完左面看右面,“是这床杠子讲话了?”   郁春明吁了口气,忽然觉得撤了止痛泵之后真的是疼得厉害。   他跟郁欢从小关系就不好,当然,只形容为“不好”,又有些太简单了。   当年郁春明刚被江敏塞进郁家当儿子那会儿,郁欢、郁畅三岁,正好是自我意识蓬勃发展的时候。   对于郁畅这个打出生开始就受妹妹欺压的可怜包而言,来了个比自己大的哥哥分担火力,简直再好不过。可对于郁欢这个“混世魔王”而言,郁春明的出现可就不怎么妙了。   小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恩怨,他们只知道郁春明不是汪梦亲生的,但却要和他们一样管郁镇山喊爹,并分走父母的关注与曾经独属于他们的一切。   于是,郁欢的反抗之旅就此开始了。   她先是通过哇哇大哭来表达不满,但在发现没有任何用处后,继而改变了策略——离家出走。   不过警属大院戒备森严,别说门口的警卫了,就连扫地的阿姨都知道郁警官家里有位不世出的女魔王,于是郁欢三次离家出走均已失败告终,只能回去继续做郁春明的老妹儿。   就这样上天入地地过了三、四年,在郁春明刚步入初中的当口,郁欢给他闹出了个大乱子。   三兄妹在家中房间隔得远,郁欢本着讨厌大哥的原则,从不和郁畅一样跟在郁春明后面跑来跑去,因此也失去了诸多有用情报。但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迅速意识到了这一短板,并精准识别出了郁畅此人的软弱性,她先是威逼利诱了二哥,而后在某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卡着初中和小学的时间差,回家偷偷打开了郁春明的房门。   要说郁春明屋里也没什么稀奇,毕竟他始终抱着寄人篱下,赶紧上学,毕业后好回去找关尧的念头,从不在家惹是生非,房间内一切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但就是这整齐干净的房间,让“小叛徒”郁畅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他有个抽屉,总是关着,我有次见他从里面拿出过一张照片。”吃着妹妹给的零食,一向老实的郁畅认真地回忆了起来,“照片上是俩人,一个是大哥,另一个……不认得。”   “不认得?”彼时只有六岁的郁欢叉着腰,站在家门口的花坛上,昂首挺胸,“既然这么神秘,那我非得找来看看!”   于是,就在那个下午,神出鬼没的双胞胎溜进了他们大哥的房间,并在抽屉里找到了这张照片。   其实最开始时,郁欢并不打算做什么,她只是想探究一下郁春明的过去,好“有针对性”地赶走这人,但不料这回真的“针对”到了点上。   那日放学,郁春明刚一发现照片消失,就立刻锁定了郁欢这个关键“嫌疑人”。   “肯定是她偷的。”只是个初中生的郁春明已有了警察的办案直觉,他言之凿凿道,“小学一、二年级下午三点放学,初中六点放学,中间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差,在这三个小时里,阿姨会出门买菜,家里没人,所以只可能是她偷的。”   “胡说!”郁欢大叫,“你污蔑好人!”   郁春明绷着嘴,瞪着她不说话。   郁镇山没心情给小孩儿断案,只好请汪梦来。   汪梦叹了口气,和善地说:“欢欢,如果真是你拿走了,今晚偷偷还给哥哥,好不好?”   “不是我拿的!你们污蔑我!”郁欢继续嘴硬。   郁春明的眼眶忽然红了,他很少哭,尤其在离开江敏之后,可此时一想到自己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也许再也找不回来了,他顿时委屈地想要嚎啕大哭。   “欢欢,你还给我吧,好不好?”郁春明好声好气地求道。   郁欢怒哼一声,扭脸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并“嘭”地关上门,谁也不理。   然后,就在这日晚间,郁春明收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碎照片。   ——郁欢把他与关尧唯一的一张合照撕碎了。   那天,郁春明头一回在这个于他而言不过是“临时借宿”的家中大发雷霆,他先是从郁欢的房里把这个作乱的小丫头揪出,而后又吵醒了郁镇山和汪梦,并在汪梦竭力公平“断案”、郁镇山置之不理后,于深夜,一个人跑出了家门。   相较于离家出走数次均失败的郁欢,郁春明简直是一小就展露出了侦查与反侦察的天赋,这个天生警察胚子成功躲过大院警卫,顺着门前那条小道,在松兰市局众多刑警的眼皮子底下一路逃到了松兰火车站。   郁春明准备充分,他带好了自己的身份证、零花钱,以及换洗衣物,在大厅窗口买了一张去往扎木儿的车票。   但刚过十三周岁的男孩没能想到,他的养父郁镇山,这个同样精通侦查与反侦察,并在两年前就已升任松兰市局局长的老邢警,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   为了躲避警方“围捕”,郁春明不得已在临上车前从火车站落荒而逃。他背着两条干巴巴、硬邦邦的面包,顺着火车站后面的那条路一口气跑到了乌那江边,他躲开了乌尔里希大街的巡警,跑上了往北去的跨江大桥——这个雄心壮志的少年准备徒步走回扎木儿。   然后,他就在乌那江江心的鱼崖岛上,被郁镇山亲手抓住了。   “一个人的行动轨迹是能够通过他的过去、他生活中的蛛丝马迹,以及他最想要的东西来判断的。”郁镇山看着灰扑扑的郁春明,平静地说,“你想回扎木儿,可以,但不是现在,将来你会有机会回去的。”   在外当了足足十天流浪汉的郁春明盯着自己那破了一个角的鞋尖,他并不知道,就在三天前,在他离开松兰火车站的那个下午,有位来自扎木儿的少年背着包,四处询问民警认不认识一个名叫“江心”的男孩。   他说江心长得黑,个子矮,但眼睛大、睫毛长。   可惜,满车站为郁局长找儿子的民警无一会把这人和郁春明联系到一起。   就这样错过,就这样一晃十几年……   相较于后来郁欢和郁春明的矛盾,撕碎的照片只是一个小小不言的起点。两人是什么时候握手言和的?谁都记不清了。   时间能够带走一切,比如现在,郁欢正坐在郁春明的床边认真地削苹果,然后——   “你不能吃,我吃。”郁欢笑嘻嘻地咬了一口苹果,“妈说你这两天只能吃流食,再忍一忍吧,等你好了回家了,让刘姨给你炸豆包。”   “我不回家,我也不爱吃豆包。”郁春明凉凉道。   “我爱吃。”郁欢把腿一翘,搭在了床上,“一会儿郁畅来送饭,刚他给我发消息说爸也要跟着一起来。”   “谁要来?”郁春明登时脸色一变。   郁欢嚼着苹果,看了一眼时间:“爸也要来,这会儿可能已经在上楼了。”   郁春明刚想张嘴痛骂郁欢为什么不早点说,就听病房门已被人推开。   “大哥。”郁畅乖乖叫道。   紧接着,一个面容严肃冷峻的男人走了进来,正是郁春明唯恐避之不及的郁副厅长,郁镇山。   熬了两天大夜的郁镇山看上去有些憔悴,鬓边也多了几缕白发,他扫了一眼自己的一双儿女,郁畅立刻很有眼力劲地放下保温桶,再一拉郁欢:“爸,大哥,我们去打热水。”   说完,两人溜之大吉。   郁春明无处可躲,只得直面自己的大领导:“厅长好。”   厅长皱了下眉,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他走到近前,看了看挂在床尾的病例,又看了看输液管:“关尧跟着王臻出差了?”   郁春明眉头一跳——这老头儿是什么时候知道关尧的?   “是我让王臻把他带走的,本来以为他不愿意走,没想到,他还挺服从命令的。”郁镇山不咸不淡地说。   郁春明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更不明白郁镇山为什么会故意在自己面前提起关尧,因此只好保持沉默。   不过大领导并没有继续往下谈关尧,他换了个话题,换了个更加尖锐、更加让人不痛快的话题:“我和松兰警院联系了,等你伤养好,去他们那进修,然后留校任教。”   “我不去。”郁春明想也没想,便回答道。   郁镇山不出意外地沉下了脸,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冷嘲热讽,或许是顾忌郁春明还伤着,也或许是他终于对自己的这个便宜儿子有了怜悯之心。   可惜郁春明并不感激,他说:“这个案子没破,我不会走的。”   “这个案子已经与你无关了。”郁镇山毫不留情道。   “这个案子确实与我无关了,但江敏的事始终与我有关。”郁春明抬眼看向郁镇山,“你知道我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吗?” 第61章   病房内是漫长的沉默,郁春明看着郁镇山,郁镇山也看着郁春明。   良久后,这位一向倨傲自重、不怒而威的领导神色间忽然有了一瞬松动,他嘴唇微抖,眼神轻闪,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亦或是在思索如何才能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而这便是他藏不住的破绽,郁春明一眼看清,他说:“你知道。”   轻飘飘一句“你知道”,宛如涌来的滔天洪水,顷刻间便击溃了郁镇山筑起的千里堤坝,他凛声回答:“我知道又怎样?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郁春明阖上眼睛一笑:“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是啊,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可是当年呢?当年你有做啥吗?”   郁镇山是警察,哪怕二、三十年前,也是松兰市局首屈一指的警察,他想调查什么、想知道什么,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但是——   “他们已经死了,至少在当年,他们被认定死亡了。”郁镇山避开了郁春明的视线,转过头,看向窗外,“我不可能追责三个死人,更不可能为了一个已经与我离婚的女人,去追责在大火中覆灭的木业二厂。我能做的,只有把她送到我身边的孩子……养大成人。”   郁春明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是否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   而郁镇山,如同往常一样,不愿在任何一场父子交锋中占下风,他说道:“我再重申一遍,不论你的立场和角度,你都没资格再追查这个案子了。伤好之后,要么去警院进修,要么从警队辞职,到时候我不会再给你第三个选择的余地。”   “我到底犯了啥大错,要你这样赶尽杀绝?”郁春明提声质问道,可等问完,他忽然又笑了,“是因为你觉得,一个强奸犯的儿子,永远都没资格做警察吗?”   吊瓶中的液体“滴答”而下,门外有滑轮床“咔咔”驶过,病房内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郁镇山没有回答,但在这片悄然中,他清楚,郁春明一定会答应他。   果然——   躺在病床上的人轻声一叹,然后点了头:“如果你真是这样想,我如你所愿的。”   远在桦城的关尧自然不可能得知郁春明和郁镇山达成了怎样的交易,他正坐在观文镇派出所内,看天运冶金厂的工头翻找十几年前的员工花名册。   “真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咱们这厂子管理太混乱,别说几年前的,就是去年的也不好找。”工头赔笑道。   关尧随手翻看了两眼桌上的一本册子:“不是有编号吗?有色冶炼收走厂子大头之前,你们的工人编号应该是还按照以前国企的老标准来,临时工和外包一套编号,正式的一套编号,临时工的编号里,头几个数字与身份证后四位相同,还有两位是职工属地代码,既然葛小培和他那位老乡都是扎木儿人,直接查27就行。”   “哎,是。”工头抽了一口凉气,侧目去看杵在一边的副厂长。   王臻早已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猫腻,他此时不再等,直接上去揪起这工头的后衣领就问:“小同志,你跟他眉来眼去的是干啥呢?”   工头吓了一跳,瞬间脸色一白:“我,我没看他……”   “没看他?”王臻“啧”道,“早前儿问葛小培那会儿,你答得好好的,后来谈起了他的老乡,你就开始含糊。咋回事儿啊?”   说完,王臻笑着看向那位胖乎乎的副厂长:“是不是你给咱们这位同志使眼色了?”   “我,我哪有?”副厂长心虚,额头开始冒汗。   “你没有?”关尧反问,“大家以前都是捧铁饭碗的,这厂子里啥规矩能不清楚吗?你们搁这儿磨蹭了半天,翻个花名册都得左顾右盼,是觉得我们这些当警察的好糊弄吗?”   “我……”   “别你我他了,老实交代,你们这儿……是不是出过啥事儿,不好当着公家的面说?”王臻敲了敲桌子。   副厂长一震,顿时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观文镇派出所的所长刘赢也在旁边打起了马虎眼:“都老实交代,听到没?现在是邀请你们协同调查,知道啥,就赶紧说,万一再把你们弄到那审讯室里,多得不偿失?”   “是是是,”副厂长抹了一把冷汗,觑了一眼王臻似笑非笑的神情,小声答道,“我知道葛小培那老乡是谁,他,他叫李光来,当年在厂子里……是个人物。”   “人物?啥人物?”王臻狐疑。   副厂长咽了口唾沫,不敢说话,工头倒是谨慎地回答了:“他化学很好,能帮着厂子盈利,领导很看重他。”   “高技术人才啊,”王臻打听道,“那他是……具体咋个盈利法儿呢?”   “这……”工头措辞起来,“他……会制作点薄利多销的小玩意儿,用,用来贴补厂子亏空。”   “化学,薄利多销……”王臻看向关尧,咧嘴一笑,然后吐出了惊天动地的几个字,“该不会是制毒吧?”   这下,原本还算镇定的几人登时噤若寒蝉。   经验丰富的王队没猜错,就是制毒。   而工头被人一诈,立刻露了马脚,他没料到自己的托词竟然会被人一下子揭穿,瞬间慌了神,赶忙解释道:“警察同志,我们,我们当时也不清楚……”   “当时不清楚,后来清楚,那一开始为啥不交代?”关尧严肃道,“你是觉得自己随便找个借口,就能蒙蔽我们了?”   至于观文镇派出所所长刘赢,则本以为此次陪同调查只是问一问话,没料到居然扯出了一个大案,他讷讷地吩咐手下警员道:“还不快回去上报禁毒大队?”   “哎,暂时不用上报禁毒大队,”王臻一摆手,“依我看,这个天运冶金对那事儿讳莫如深的样儿,李光来应该没有被警方成功抓捕,对不对?”   副厂长心里想的事被一语说中,顿时打起了哆嗦,他结结巴巴道:“是,是没被抓到,当时警察也来查过,说是顺着啥下线找到了李光来的名字,我们厂子里的这个李光来可疑度最高。如果他被捕,那我们厂子就有为制毒提供场所的嫌疑,到时候我们都得进去……”   王臻一挑眉。   “那后来这李光来又是咋被有色冶炼招去的?他不是被通缉的嫌疑犯吗?”关尧不解。   副厂长不得已解释道:“事发之后,我们都想跑路,结果李光来说他有办法,他让我们调换了他原本登记在厂子里的个人资料,并伪造了李光来已死的事实。警察掌握的信息也不多,因此没抓到人。”   “伪造了李光来已死的事实?”关尧满腹疑问,“你们是咋骗过警方调查的?”   “这个……”副厂长磨磨蹭蹭地说,“我们,我们把他的档案资料与一个正好在前一年出事故身亡的工人进行了调换。这个工人家庭状况不明,出事之后我们一直联系不到他的亲属,所以身份证始终留在厂子里。他的年龄和李光来相仿,加上当时各种信息都没联网,我们这儿还是纸质材料,所以改起来很好办。警方来查的时候,发现李光来已死,时间对不上,后来,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那个因事故身亡的工人叫啥名字?”关尧直觉不好。   “叫,叫李且,也是扎木儿人,死的时候大概四十岁。”副厂长说道,“这个身份很干净,来调查的警察甚至直接把他忽略掉了,连人都没有传唤。”   李且,李英的儿子,户籍地和年龄都对得上,甚至连日后的工作单位也一致,他已经死了?那李英口中在外地工作,隔三差五还会给他汇钱的李且又是谁?是这个顶替了他身份的“李光来”吗?   十年前私营企业内部信息不联网,中小型公司仍依赖纸质档案或Excel表格管理,到处都是不为人知的数据孤岛。天运冶金厂的这一番操作若非十年后旧事重提,又有谁能知道曾经还发生过这样大的案子呢?   那李英清不清楚这些事?如果他清楚,他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帮凶,还是……一个无辜的父亲?   关尧和王臻对视了一眼,心下惊疑不定,王臻接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在有色冶炼招人的时候,他专门嘱咐过我们,千万不能把这事儿透露出去……为了保全自己,我们只好装作啥也不知道。”副厂长低着头回答。   “有色冶炼没发现他的证件有问题吗?”关尧皱起了眉。   “李光来只是被招走做了个外包,证件查得不严。有色冶炼那边急着用人,我们也急着把李光来送走,给招工的经理塞了点钱,就,就糊弄过去了。”副厂长一抖,“毕竟如果他被人发现了,那我们肯定也……也要完蛋,所以谁都不敢往外透露一点。”   谁都不敢吐露一点,如果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工头在说起葛小培时误提了他的“老乡”,又有谁会翻这本旧账呢?   王臻嘿笑一声,拍了一把这副厂长的肩膀:“也没错,你们是要完。”   说完,他冲刘赢一抬下巴:“来吧,把这几位都请进审讯室里去。”   这日深夜,天运冶金厂的几个重要副厂长、工头坦白完毕,使得王臻和关尧终于拼凑出了当年“李光来”的行动轨迹。   据工头说,这个“李光来”在十一年前岁数应该不超过四十五,看上去倒是很显年轻,他肌肉虬扎,身高体壮,但并不是平常人们刻板印象中的“壮汉莽夫”,而是一个心思阴沉,很擅长鼓弄化学的“高智商”人才。   “我们厂子能招来这样的技术工很难,所以他一来就受到了重用,我记得,当时王厂长还专门请他吃过饭。”工头回忆着说。   “王厂长?王新生?”关尧问道。   “对,王新生。”工头回答。   “具体是啥时间,你记得吗?”关尧又问。   “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但应该就是十一年前的……春天。”工头想了想,说道。   “春天……”坐在一旁的王臻小声道,“同一年的一月份,杨小薇的儿子死了。”   关尧眉梢一抬,接着往下问:“那后来,你是咋知道李光来在为厂子制毒的?”   “我,我撞见过一次。”工头耷拉着脸答道,“我文化水平一般,也不懂他是在干啥,就知道王厂长发现之后大发雷霆,说要把他开除。可是,可是后来又觉得这人挣钱不少,而且愿意贴补厂子亏空,王厂长就,就松口了。”   “那当初警方来调查的时候,王新生是啥反应?”关尧问道。   “王厂长他,他害怕,害怕查到他头上,我记得那会儿他还说,还说……这个李光来就是故意的,是故意要害他。”工头前言不搭后语道。   “故意?”王臻却一下子听出了问题,“咋成了故意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李光来躲过调查之后,就去有色冶炼了,王厂长也把厂子卖了,这事儿我们都以为……以为过去了。”工头小声回答。   “李且呢?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关尧转而问起了另一人。   “有一点印象,他老实,不爱讲话,我们没啥人关注过他。”工头坦诚地说。   “死亡时间呢?”关尧心下疑惑。   “李且,李且是……头一年十一月份,好像是立冬那天,不小心摔进冶炼炉里了。”工头回答。   王臻插话道:“那葛小培有没有帮助李光来制毒?”   工头立即回答:“没有,肯定没有,葛小培是我手底下的兵,他干过啥我清楚,这人除了偷鸡摸狗外,没啥坏心眼,也没文化,干不了那勾当。”   “葛小培后来与李光来还有没有联系?”王臻紧接着问道。   “好像是,好像是有的,但人家的事儿,我了解不多。我是去年上隔壁网吧开宿的时候,遇上过一次葛小培,知道他又去赌了,还欠了不少债,想找个来钱快的活儿,把债还上之后……回老家。”工头回答。   出了审讯室,关尧说道:“这个葛小培当初坦白称,自己在欠了一屁股赌债后,为了还钱,开始以贷养贷,并抵押了身份证,遇到了一个个体户老板雇他跑长途干私活。但是据我了解,葛小培社会关系简单,啥人会直接盯上他呢?很可能就是那个当初与他有联系的李光来。”   “对,我看过他口供。”王臻一点头,“我记得葛小培还说,他跑长途的时候发现,这人托他运的东西里面有不少瓶瓶罐罐,不好说具体都装了啥,没准儿就是违禁物。这个‘李光来’与‘易军’高度相似,尤其在摆弄化学品这一点上。”   关尧缓缓吐出一口气:“王队,既然这样,那是不是可以证明,春明他……”   “春明他在那之后肯定有再收到过信。”王臻忽然气得一跺脚,“我这徒弟真是……想气死我!”   关尧默然,他问道:“咱们啥时候回松兰?”   “今晚就回!”王臻大声说,他忿忿不平道,“我非得问问,郁春明他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儿!”   此时此刻,郁春明正靠在床头看郁欢折磨郁畅,他目前只能侧躺,也只有左手能动,剩下的半边身子时不时疼得没知觉,吃饭也不得不非常丢脸地等待郁欢或是郁畅喂他。   因此关尧一下子变得难能可贵——郁春明并不觉得他喂自己吃饭有什么丢脸。   正巧在这思念关尧的时候,郁欢突然大叫:“关警官说他今晚就能回来啦!”   郁春明眼前一亮:“今晚?”   “对啊,晚上九点的票,九点五十五就能到。”郁欢冲郁春明挤了挤眼睛,“关警官说他下了车就来看你。”   郁春明从真正醒来到现在,已经四天没有见到关尧了,他时不时努力回想自己因失血过多失去意识前的一切,隐约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又隐约觉得关尧的态度和从前比似乎有什么不同,但他实在想不起来到底说错了哪句话,更琢磨不出关尧的不同在哪里。   所以,最好赶紧见到人,让他好好体会一下。   “大哥,你就给小妹讲一讲,关警官到底是不是你新找的男朋友吧!”郁欢苦苦哀求。   一向寡言少语的郁畅听到这话,也迅速支起了耳朵,他看向郁春明,满怀期待一个答案。   可郁春明非常直截了当地回答:“关警官不喜欢男人。”   “关警官不喜欢男人?”郁欢大惊失色。   郁春明此时想要坐起来一些,但郁欢偏偏不在这个时候长眼色,她晃着自己大哥那只唯一能动的手,真诚地说:“要不,我替你问问?”   “你要问啥?”郁春明警惕道。   “帮你问问关警官是不是已经芳心许你了啊。”郁欢笑着道。   “好啊,”出人意料,郁春明答应了,他说,“你去问吧。” 第62章   郁欢并没有问出口,长大之后的她胆子小了很多,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了。   当关尧回来时,她只敢偷偷坐在一旁,然后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得飞快。   “今天看起来好多了,我走之前,你一直不醒。”关尧脱掉外套放到床脚,然后和声说道。   他的语调让郁春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人怎么回事?   关尧接着道:“郁欢总是跟我讲你精神不好,没想到,回来看你已经好多了,咋样,伤口还疼吗?”   “不疼。”因撤掉止痛泵,昨夜疼得一夜没睡的郁春明小声哼道。   关尧抬手就想要揭开他搭在肩上的衣服看看伤口,郁春明却一下子戒备了起来:“你要干嘛?”   “我看一眼……”   “不用你看。”郁春明偏过脸,试图用能动的那只手把衣服重新拉好。   关尧却不由分说地按下了他:“你怕啥?我又不是没见过。”   不对劲,郁春明心中警铃大作,关尧真的不对劲了。   而且,他现在的不对劲,和之前的不对劲截然不同。过去,这人是羞赧,是纠结,是犹豫和迷茫,而现在,他居然开始光明正大、从容淡定了!   他这是不喜欢我了吗?郁春明惊慌失措地想道。   关尧哪里察觉得到这点心思,他看完伤口,重新为郁春明搭好了衣服:“刚我进来前问过大夫,人家说你今天能吃点普通食物了,你想吃啥?”   郁春明冷着脸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啥也不想吃。”   关尧转头招呼郁欢道:“你哥昨天吃了啥?”   “我妈熬的小米粥,他还嫌没味儿呢。”郁欢撇了撇嘴,“从小到大,就他最挑食。”   “净胡扯……”   “他是挑食,你们多担待。”关尧笑了一下,“那今天晚上就让汪老师歇歇吧,我去外面给他买点。”   郁欢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明明她才是妹妹,怎么到了关尧的嘴里,自己成了外人?   可关尧的语气实在不容置喙,郁家双胞胎立刻奉命行事,郁畅把包一背,郁欢把门一带,走前还不忘给郁春明伸了伸拳头:“大哥,加油。”   “加啥油呢?”关尧满面微笑地问道。   郁春明有气无力地回答:“加油活着。”   关尧为他掖了掖被角:“那是得好好加油。”   郁春明一偏头,躲开了关尧试图去碰他额角擦伤的手:“咱们所情况咋样?李小田有给你来信儿吗?”   “来了,”关尧扯谎时不敢看郁春明的眼睛,他收回手,开始低头整理衣服道,“说人都找着了,现在在医院躺着呢。”   “真的?在哪儿找着了?”郁春明不信。   “车翻沟里了,人在沟里找着的,方旺碰到脑袋了,小孟……小孟流了点血,没啥大事。”关尧抬起头,趁着郁春明还没反应过来时,立刻换了个话题,“桦城那边的情况倒是比较复杂,王队这几天可能得两头跑,好在是分管天运冶金厂的派出所所长是王队老同学,省了不少事。”   郁春明的思路果真被带偏了:“刘赢?”   “对,他还问起你了,好奇你咋没去。”关尧说道。   “狐朋狗友。”郁春明不温不火地评价了一句。   关尧失笑:“王队领你见过他?”   郁春明懒得赘述,转而问道:“你们都查出啥了?”   关尧抿了抿嘴,似乎在想要回避这个问题,但很快,他便回答:“天运冶金厂问题不小,我们不光查出了王新生的问题,还牵连带出了一个有关葛小培和李英儿子李且的制毒案。”   “制毒案?”郁春明吃了一惊。   在回来的路上,王臻已根据现有资料,将这场发生于十多年前的案子命名为“桦城冶金厂制毒案”,他详细整理出了当年的案发经过,并将该厂的副厂长、知情的工头,以及目前生死不明的“李光来”定性成了犯罪嫌疑人。   “头一年的立冬,李且因意外死于该冶金厂的冶炼炉,尸骨无存。第二年一月,杨小薇和何望的儿子死于交通事故,年仅两岁半。在此之前,杨小薇曾遇到过一个包工头,这个包工头向她详细打听了王新生的情况,而杨小薇称,她当时并不知道王新生此人。那一年二月,同为扎木儿人的李光来和葛小培入职天运冶金,三个月后,葛小培因偷窃被开除,李光来开始利用厂子里的设备和他购买来的化学品制作违禁物。很快,工头跟副厂长发现了他的举动,但因钱来得快,李光来还愿意分出一部分贴补厂子亏空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没过多久,桦城警方在追捕一起涉毒案时注意到了‘李光来’这个名字。”说到这,关尧一顿,随后接着道,“为了摆脱追捕,王新生受李光来摆布,将他的档案与李且的档案进行了调换,骗过了当时去调查的桦城警方。也是那一年,有色冶炼收购厂子主体,不少有技术的职工被招走,伪装成李且的李光来也在其中。”   听完这些话,郁春明眉头紧锁,他有些不可思议道:“李且死了?你们确定这人是李英的儿子?”   “根据天运冶金提供的资料,目前只能初步确定。”关尧摩挲着下巴,沉吟道,“从前我与李英打过不少交道,但他话里话外从没透露过这一点。我也想了,是不是李且死时,李英还在服刑,可回来的路上,我查了李英的资料,十一年前,他已经出狱了。如果自己的亲生儿子真死了,当爹的咋可能不清楚?”   郁春明也很疑惑,他只好问道:“我师父咋看呢?”   “王队……”关尧一叹,“王队似是而非地讲了一堆,除了说这个李光来确实很像我们要找的‘易军’之外,其他的,都是在批评桦城警方不长脑子。不过有一点,王队做了个小猜测,他说,当初王新生愿意将这个冶金厂低价卖给杨小薇,其间恐怕不止是顾着好友何望的面子,还有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厂子里的人犯了事儿,所以着急脱手。”   “有道理。”郁春明很认同王臻的猜测。   “至于‘李光来’的真实身份,目前王队认为,李光来就是那个向杨小薇打听王新生的包工头,他很有可能在十几年后,化名‘易军’,重新接近何望。”关尧看向郁春明,“这个推论比较合理,专案组的同事都很认同。”   “那王队是咋分析李英的?”郁春明问道。   “王队觉得,这个李光来大概率与李英有着很深的利害关系,至于是啥利害关系,目前我们还不清楚。”关尧缓缓说。   “那你们重新查过‘李光来’没有?”郁春明思索道,“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耳熟?”关尧瞬间精神紧绷起来,“你在啥地方听说过他?”   郁春明失血过多后脑子总是转得比平时慢,他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到底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抱歉,可能是我出了错觉。”郁春明失落地说。   关尧也有些失落,但还是安慰道:“没关系,你好好养伤,别为这些事儿闹心了。”   郁春明不安地动了一下肩膀,关尧立刻起身去扶他往上倚一些,比只知道吃苹果、打游戏和使唤郁畅的郁欢强太多了。   “还是你回来了好,”郁春明谢天谢地,“郁欢搁这儿只知道大喊大叫。”   关尧贴心地找来了一个枕头,垫在郁春明悬空的腰下,而后又看了看引流管与引流袋里的液体:“你起码还得再躺上一周,这期间如果我不在,只能郁欢陪着。”   说完,关尧拉起郁春明那条能动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让他借着力,勉强坐了起来:“她好歹是你妹妹呢。”   “我宁愿不要这个妹妹。”郁春明不情不愿道。   “是吗?那我咋记得你小时候……”   你小时候特想要一个妹妹呢?   关尧话说了一半,紧急刹车,好在郁春明正专注调整坐姿,没有留心破绽如此明显的一句话。   “人家也照顾了你这老些天,别计较了。”关尧安抚道,“我看你这个妹妹挺关心你的,头天来的时候,还哭了一场呢。”   “是吗?鳄鱼的眼泪。”郁春明凉凉道,“就是这个妹妹,差点害得让我在郁副厅长面前出柜。”   关尧动作一滞。   郁春明轻笑一声,用自己那条搭在关尧肩上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脖颈:“还不知道这茬儿呢吧,关警官?”   这事就发生在郁春明二十一岁本科毕业、准备读研的那年,当时郁欢刚上高中,正是少女心事茂盛,青春叛逆张扬的时候。鉴于此人自小“升天入地”的本事,青春期自然也相当折磨长辈,汪梦汪教授和郁镇山郁副厅长这般社会顶尖人才,都难以招架住自家女儿的翻腾。   于是,就在郁欢再一次考了全班倒数后,汪梦把“给妹妹开家长会”这一重大任务,交到了郁春明的手中。   而已在警校深耕四年并真正掌握了侦查与反侦察技术的准刑警郁春明并没有料到,已经二十出头的自己,居然也会和十岁出头的自己一样,落入郁欢的圈套中。   那是暑假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学生们早早放学回家,刚刚拎着行李毕业归来的郁春明则逆着人流走进高中,“聆听”老师的批评。然后,观察入微的年轻警察便发现了一丝换成汪梦来绝对发现不了的关键之处——   郁欢课桌上的贴纸与第三排临靠过道处某张桌子一侧的贴纸同属于一个色系,而且将组成贴纸的数字根据字母表排列组合后,恰好能拼出一个“love”来。   “高中生的把戏。”郁春明在心里说道。   等开完家长会,他特地看了讲台上贴着的座次表,并根据那个名字,成功在成绩单上找到了郁欢的小男友。   全班第一,名叫李兢。   难得在“斗争”中站了一回上风的郁春明心情无比舒畅,老师的批讲仿佛过耳春风,他只想回家好好拿此事质问郁欢,然后等着看这小丫头臊眉耷眼地求饶。   但郁春明没料到,郁欢跟自己,再一次打了时间差。   “韩忱追了我四年,我四年都没松口,临到毕业,他没考上研,被分回老家工作,走的时候恋恋不舍,跟我表演泪洒车站,还送了我一个笔记本。”郁春明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敲着床栏,说道,“那个笔记本,你也见过。”   关尧眉心一跳,想起了郁春明当着郁欢的面,烧毁的那个装订线都快要散架了的本子。   “我以为是个纪念品,连翻开看一眼都没看,就塞进包里带回家了,谁能想到……”郁春明深吸了一口气,“谁能想到,他居然给我写了一本子的情书!”   然后,这本“情书”,就那样顺理成章地落进了时不时进郁春明房间“打秋风”的郁欢手中。   “她拿韩忱的情书要挟我,让我每月给她零花钱,否则就去给她爸告状,我只好拿她跟李兢谈恋爱的事要挟她,让她为我保守秘密,”讲了一半,郁春明忽地乐了,“是不是很招笑?”   “没有。”关尧默默回答。   郁春明唏嘘道:“当年天大的事儿,现在看来,简直不值一提。我和韩忱分了手,她和李兢也分了手,高中生的贴纸和大学生的情书,是这世上最不牢靠的东西。”   关尧一言不发地听着,心里莫名有些发酸。   为什么呢?为什么郁春明是江心呢?   过去关尧从未因自己不曾参与郁春明痛苦又孤独的青春而遗憾,但现在,他却悔不当初。   为什么当年自己没有多在松兰找一找,早点发现他呢?   为什么郁春明故地重游寻找自己时,自己却不在扎木儿呢?   命运弄人,要在他即将承认自己爱上郁春明的这个当口发现郁春明就是江心,这让他……还如何承认?   江心是弟弟,郁春明是闯进他生活的意外,他可以爱上意外,那他……可以爱上自己曾经视若亲人的弟弟吗?   “你呢,关尧?”躺在床上的人忽然侧目,认真地看向他,“你二十岁时,做过啥招人发笑的事儿吗?”   关尧目光微闪,他说不出。   “算了,”郁春明又没了兴致,他闭上眼睛,感叹道,“关警官可能从小就是这样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跟我们同流不了合污。”   关尧一哂,他确定了,这人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   于是,向来正经的关警官也起了玩心,他故意问道:“你难道见过我小时候啥样?”   郁春明睁开一只眼睛,瞥向关尧:“猜也能猜出来。”   关尧誓要追根究底:“那你猜出来的我,是啥模样呢?”   高高瘦瘦,总是扳着一张脸,偶尔会露出一个笑容,大多数时候都很温柔,但怕黑,怕下水游泳,也怕火。   尽管如此,郁春明却说:“肯定和现在一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男子汉。”   “你哄谁呢?”关尧笑出了声。   郁春明和他说话久了,人逐渐开始犯困,他慢腾腾地滑到了枕头上,重新躺下:“当然是哄你,我记得,我还没出重症的时候,你穿着防护服,站在床边哭了呢。”   关尧一凝,视线落在了郁春明那快要阖上的眼睛下,他曾趁着这人没有意识时,轻轻地用手摸过那里。   “关尧,”已经昏昏欲睡的郁春明执意保持着一丝清醒,他含糊地问,“之前在林场所里,你说你等出完任务了,有话要对我说,是啥话啊?”   啥话?关尧喉结一滚,嗓子眼里好似卡了什么东西。   “你咋不回答?”郁春明眨了眨眼睛。   关尧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他撒谎道:“我忘了,我忘了要给你说啥了。” 第63章   关尧回来的第二天,松兰迎来了今年秋冬之际的第一场降雪,他离开医院去往市局前,恰好是这场雪下得最大的时候。   王臻熬了整整三夜,等关尧去时,他已经累得浑身瘫软、双眼发直了。在随手指了个位置让人坐下后,他转头就打起了呼噜。   “关警官好。”松兰市局刑侦支队一分队队长蒋桉笑着招呼道,“久闻不如一见,之前王队三天两头在我们面前提你。”   “你好你好。”关尧客气地回道。   蒋桉长得白净,有些书生气,为人倒是相当热情,他先是端茶后又送水,等寒暄了一圈,才切入正题,只见这人慢吞吞地开口道:“关警官,那个……听王队说,一直是你在照顾春明,他最近咋样了?”   按理说,郁春明在扎木儿出事,又被送回松兰医治,他从前的同事不可能不知道。可不论是郁欢在医院守着的那几天,还是关尧在的那几天,竟不见一人前去探望。   郁春明的人缘这么差吗?关尧还真有点好奇了。   蒋桉心知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就会被关尧看破心思,于是他紧接着便解释道:“关警官,你别误会,我还是挺想去看春明的,但是……”   “但是你怕他不想见你。”关尧想起郁春明对王臻的态度,瞬间明白了。   蒋桉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他非常竭力地给自己的老同事说起了好话:“春明他,他性子倔,闹了一回矛盾,就跟要绝交似的,我……也不敢在他伤没好的时候,跑去给他添堵。”   “那之前呢?”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的王臻忽然发问,他转椅一转,滑到了两人身边“现在搁这儿马后炮,之前干啥去了?”   “之前……”蒋桉有苦难言,“之前不是没找着机会吗?”   “机会?找啥机会?”王臻故作严肃,“你就应该向我学习,拉下脸皮,上去哀求,人家春明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人,你道个歉,他肯定原谅你。”   关尧一挑眉,抬眼瞥向了其实找了很久机会的王队长。   王队长冲他一笑:“我没说错吧,小关警官?”   关尧扯了扯嘴角:“没错没错。”   另一边,蒋桉还在纠结:“王队,该咋拉下脸皮啊?”   “你说该咋拉下脸皮?当然是……”王臻“当然”了半天,也没“当然”出个所以然,他一挥手,“哎呀,反正就那样拉下脸皮,你自己看着办,咱们现在先说案子的事儿。”   蒋桉茫然地看了看关尧,小声问道:“关警官,你得罪过春明吗?你是咋道的歉?”   关尧同样茫然:“我不知道啊,他从不生我的气。”   此话喜获王臻一个大大的白眼。   好在是几人飞快开起了案情讨论会,“如何给郁春明赔礼道歉”这一重大事项被搁置到了会后再做决议。   王臻拿出了去桦城前,委托专业机构所做的亲缘鉴定报告:“这是今天早上刚返回来的,还热乎着呢,你们看看吧。”   关尧接过,眼前一亮:“算是确定了?”   “半确定,还得进一步实验。”王臻说道,“我刚刚已经通知徐文的妹妹今天上午来局里配合调查了,你俩到时候问话做笔录。”   “是。”关尧应道。   “还有,”王臻点了点桌子,问向蒋桉,“之前负责调查杨小薇的,是不是你和江文分局的老曾?”   “对,还有昌民路派出所的张警官。”蒋桉回答。   “那今天上午你们给徐文的妹妹做完笔录,记得传唤杨小薇来局里做进一步询问。”王臻嘱咐完,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行了,就先这些了,我回家换个衣服、洗个澡,再眯一觉,你们……抓紧时间。”   王臻口中的徐文妹妹名叫徐倩,今年刚过五十,目前随女儿在松兰生活。   和哥哥一样,徐倩也长了一张圆圆的脸,笑起来时,嘴角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只是她年岁渐长,皮肉松弛,如今已经很难看出这张脸与年轻时的徐文有多相像了。   坐在松兰市局的会议室里,徐倩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三十多年前就怀疑过大哥没死,但当时,他们都说我疯了,没人相信。”   “三十多年前你就怀疑过徐文没死?”蒋桉有些诧异,“为啥呢?”   徐倩的目光有些迷离,她回想道:“9·24大火发生那会儿,我被派到鹤城纺织学院进修了,听说这事儿时,大火都把人烧干了。我收到消息之后,马不停蹄地往家赶,就是在路上,我遇到了一个长得很像我哥朋友的人。”   “朋友?”关尧立刻问道,“哪个朋友,你还能叫出名字吗?”   徐倩一点头:“是钱国伟,我记得很清。”   “具体情景啥样?你描述一下。”蒋桉说道。   徐倩仔细思索了片刻,然后答道:“当时我在鹤城火车站,坐下午三点左右出发去扎木儿的车,站台上人很多,把我随身带的一个挎包挤掉了,我只好返回去找。那会儿恰好有趟南下的火车在站上停靠,我回去找包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了坐在那趟车窗边上的一人儿,那人儿长得和钱国伟简直一模一样。”   “你确定吗?”关尧问道。   “我确定,错不了,那趟车就要发车,我急得追上去大喊,想问问他我哥咋样了、人找着没,为此,我丢了包,还误了车。”徐倩叹了口气,“可是等我回到家才知道,不光我哥失踪了,钱国伟也失踪了。我和他们说起我在鹤城火车站见到了谁,他们没一个人相信,都说我是悲伤过度,有了幻觉。后来,就不了了之了。现在我再一想,当时我就觉得,如果钱国伟还活着,那我哥一定也活着,可惜……”   说到这,徐倩急忙问道:“之前你们说的那个王新生,找着没有啊?”   蒋桉看了看关尧,没把话说死:“王新生已经失踪一年多了,我们目前寻找的难度很大,所以也希望你能好好配合。”   “配合,一定配合!”徐倩赶紧回答。   会议室里的暖气很热,蒋桉出了一身汗,就在他脱衣服的空当,关尧拿出了何望的照片,递给徐倩:“先来看一看,你认不认识这人是谁。”   徐倩接过照片,皱着眉看了半晌,忽然,她抽了口凉气:“诶,这人长得……好像有点像,有点像钱国伟!”   “哪里像?你具体讲讲。”关尧道。   徐倩指着照片上何望的眼睛和眉骨说:“这里最像,钱国伟的眼睛就长这个样儿,他鼻梁高,眉骨也高,然后吧,这个眼睛的颜色……特别淡,像,像……”   “像毛子演员。”关尧接了一句。   “对对对。”徐倩笑了,“我们当初都是那么说他的。”   关尧了然,他推走了照片,继续问道:“你年轻的时候,跟钱国伟很熟吗?他在扎木儿当地的社会关系咋样?”   徐倩摇了摇头:“我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地上学,和钱国伟不熟,就是放假了,偶尔能见一面。他属于那种长得比较讨女孩子喜欢的类型,但人不老实,我听说,就那林场文艺团的女演员江敏……”   徐倩讲不下去了。   “清楚,清楚。”关尧抬了抬手。   “还有,”徐倩倒是没说完,她颇有些义愤填膺道,“我听我哥讲过一事儿,他说钱国伟曾经欺负过二厂的一个小姑娘,不光搅黄了人家工作,还害得……害得那姑娘差点上吊自杀呢!”   “竟有这事儿?”对扎木儿以及木业二厂不算了解的蒋桉吃惊道。   “可不咋的,”徐倩生气地说,“那样的人渣子,我哥竟然还乐得和他到处鬼混,依我看,要不是我哥天天跟在这钱国伟的屁股后头,他能,能出那事儿吗?”   讲得一点不错,关尧在心里道。   他叹了口气,接着方才的话问:“那你知不知道那个被钱国伟害得差点上吊的姑娘……叫啥名?”   “叫,叫……”徐倩有些不记得了,她说,“我就记得叫啥‘梨花’来着……”   “梨花?”关尧略带狐疑地敲下了这两个字。   二厂里有哪个女职工名字带“梨花”的吗?   关尧之前和郁春明把花名册翻遍了也没有发现“梨花”女士,或许只是徐倩记错了,也或许是她把钱国伟的“事迹”弄混了,毕竟此人顽劣不驯,当初江敏就说过,他“霍霍”了不少小姑娘。   “行了,基本就这样。”蒋桉等关尧记录完后说道,“可以回去想想,过去有没有收到啥可疑的信息,或者陌生人的汇款,如果有,及时联系我们。”   徐倩一口应了下来。   等她走了,蒋桉随手拿起关尧放在一边的照片打量道:“毛子演员,别说,还真挺形象,不过我觉得他更像那个,那个演蒙面游侠的,叫,叫啥玩意儿?”   关尧仰着脸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蒋桉又说:“是当初春明入职的时候,王队说他长得像来着,我就是记不清到底叫啥名了,他们老一辈儿爱看那电影……”   “春明更好看些。”关尧毫不犹豫道。   蒋桉倒是没起疑,他一点头:“春明必然长得更好看些。”   两人本在唠闲嗑,关尧却忽地一滞,他抬起头,面色微凝:“奇怪,徐倩隔了这么多年,都能认出何望长得很像钱国伟,为啥江敏认不出呢?按理说,江敏应当更熟悉钱国伟的。”   这事确实奇怪,当初在林场派出所,郁春明和王尊拿着照片放到江敏的脸面前,江敏都能笃定地否认,这又是为什么?   关尧起了疑,他放下手中资料,对蒋桉道:“询问杨小薇的事儿麻烦你了,我恐怕得抓紧时间回趟医院,有件事,我要找春明确认一下。”   请江敏辨认照片时,关尧不在场,但据郁春明说,她在看完照片后,非常斩钉截铁地说,何望不是钱国伟。   江敏这样确定的原因难道是——   她在钱国伟失踪的这三十三年中,曾与此人再见,而再见时,钱国伟并非何望那模样?   这个猜想让关尧起了一身冷汗,毕竟就算是有杨小薇那样的决心去整容,也不可能完完全全改变自己原先的面貌,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更何况,在徐倩的证明下,钱国伟分明就是何望,那么江敏说他不是的依据在哪里呢?   郁春明也不懂,他靠着床头,眉心紧锁:“在北林村那一夜,何望扮猪吃老虎,让我错以为他正在被人追杀,可实际上却引我踏进了他布置好的陷阱。这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说他要回去见江敏,谨慎起见,或许真的不会亲自现身。”   “我的猜测有道理吧?”关尧问道。   “确实有道理。”郁春明点了点头,“昨天下午所里来了电话,说他们重新查了那一晚报警人的手机号,发现与何望之前联络艾华所使用的电话卡同属于一次性、不记名话卡,证实了何望,也就是钱国伟,确实是报警人,可惜张所对案子不了解,没能识别出他的声音。”   “这个我也听说了,而且,那菲他们在丹安公路第三个岔口下面发现的那辆面包车确定了不属于嫌疑人,车上的毛发来自一个本地村民,那是人家出山进货用的。”关尧无声一叹,“这个何望到底是出于啥目的报的警,又是出于啥目的把你引诱过去的,目前专案组谁都说不清。不过他们现场勘查完,倒是在那个没人居住的猎户屋里头发现了俩完全不同的脚印,目前痕迹组正在比对,看会不会和驾校外面以及三矿家属院内嫌疑人留下的脚印匹配。如果匹配上了,或许说明,当时‘易军’真的就在北林村,只不过,赶在警察来之前,他便溜走了。”   说到这,关尧清了下嗓子:“对了,昨儿晚上王队还讲起了,之前那个嫌疑人给你寄信的事。”   郁春明一挑眉,看向关尧:“王臻说……‘嫌疑人’给我寄信?”   “对啊,葛小培他……”关尧一顿,随后笑了,“王队没告诉你葛小培和嫌疑人之间很可能存在重大利害关系吗?”   “没有。”郁春明绷着脸回答。   关尧忍俊不禁:“王队在桦城的时候还说要回来质问你,他质问你了吗?”   “我连他影子都没瞧见。”郁春明不冷不热道。   “我就知道,”关尧失笑,“今儿早上,你那老同事蒋桉还……”   “别给我提蒋桉。”郁春明不耐烦地打断了关尧。   关尧摸了摸鼻子,他迟疑了一下,大概是在犹豫,但最终还是问道:“春明,你和刑侦队的那些同事,到底闹过啥不愉快的事儿啊?”   郁春明说过,他的事情,只要关尧开口,自己就一定会回答。   然而眼下,他后悔了。   “没啥不愉快,都过去了。”郁春明敷衍道。   关尧却穷追不舍起来:“你这模样儿看着……可不像是都过去了,讲讲呗,讲出来,没准儿就真的过去了。”   郁春明望向关尧。   这人正坐在床边,目光真挚地望着自己。由于连日来的奔波,那张原本英俊不凡的面孔已染上了少许风霜,就连眼角都莫名多了几道细纹。   可就是这张脸,与十几岁的关尧在瞬间重合,让郁春明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某个趴在书桌上睡着的午后,醒来时,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年仍在专注学习。   夕阳并不灼热,反而给人一丝温暖,这让郁春明蓦地心口一热。   他说:“因为那封信,王臻骂我不择手段、唯利是图,还说……我卑鄙龌龊的德性,和我妈当年一个样儿。” 第64章   郁春明说,那或许是气话,也或许,就是王臻的真实想法。   “当初我考进市局刑侦支队的时候,他四处托人找关系,希望把我调走,在我被分到他手底下做徒弟后,又百般推辞,不愿收我。”郁春明淡淡道,“不过那会儿的我也更年轻,更有志气,存心不想让任何人低看我,坚信只要我把一切做好,就会改变别人的想法,可实际上,那都是天方夜谭。”   一年前,因为那封信,王臻当着支队一众同事的面,对郁春明大发雷霆,他说了很多难听话,而郁春明只记住了那一句。   当时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王臻,忍不住发问:“你咋会知道我妈?”   “我咋会知道?”王臻将那封信摔在了郁春明的怀里,“收你做徒弟,是我干过的最失败的事。”   最失败的事……   郁春明一脸空白,他第一次如此无措,以至于茫然地试图寻找身边人的帮助。   可是身边谁会帮他呢?一场爆炸、一封信,让曾经还算近密的支队同事都唯恐避他不及。   “我被关在松兰大酒店里政审调查了整整四个月,从今年的一月份一直到五月初,加上之前那场至今责任无法定性的爆炸,最开始给的处分算是‘数罪并罚’,组织建议直接开除公职和党籍。”郁春明平静地说,“后来,可能是碍于郁副厅长的面子,最终换成了降级并调离原单位。”   然后,整个五月,他都被迫在惶惶不安中度过。   汪梦游说过无数次,劝他直接辞职,离开警队,换一个更加清闲安稳的工作,可郁春明执意要等,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去找郁镇山,祈求他留下自己。   “当时政审人员寻访了队里的同事,希望了解一些有关我的情况,我后来才知道,包括王臻在内,为了撇清和我的关系,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为我澄清。”郁春明扯了扯嘴角,看向关尧,“可能我为人处世真的很失败。”   关尧认真地回答:“这与你无关,人都是自私的,在那种境遇下,只有自保一条路可行,不过……”   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如果我在,我肯定坚定不移地相信你。”   “是吗?”郁春明一挑眉。   “那是当然。”关尧笃定地说,“但如果我真的在……或许最后就是咱俩一起发配边疆了。”   郁春明笑了起来。   关尧却在这时突然问道:“所以,你为啥不把凶手寄给你的其他信拿出来,证明清白呢?”   郁春明一滞,笑容渐渐消失了。   算上在扎木儿收到的,他一共有六封来自凶手的书信。除去最开始留存在松兰市局的第一封之外,今年五月份郁春明在松兰的家中收到过两封,在楼下的药店里收到过一封,在去往扎木儿赴任的火车上收到过一封,在木业二厂旧址收到过一封。   每封书信的笔迹格式不同、所使用的信纸不同,甚至寄信的方式也不同,凶手似乎总是能精准地定位到这个并不起眼的警察,并将一纸写满了恐吓的长信送到他手上。   郁春明再也没有将这些上交过组织,他默默收好,甚至将第一封信重新抄录了一份存在自己手中,并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抓到凶手,好以此自证,同时又期待着某一天凶手忍无可忍,将自己杀害在某个暗巷之中。   这样,他死了,过去怀疑过他的人自然会重新相信他。   这是最糟糕的结果,可郁春明已在心中将这个结果推演了无数次。   关尧仿佛猜透了那可怕的想法,他锲而不舍,誓要从郁春明的嘴里问出最真实的答案:“到底是因为啥?春明,你在害怕谁,或者说……你压根谁也不害怕?”   郁春明动了动嘴唇,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一旦给出答案,那必将证明他的手上的确还有其他来自凶手的信。   “春明,过去你不愿意让人知道,是怕他们不理解,可现在呢?现在还会有谁不理解你?”关尧循循善诱道,“葛小培是李光来的好友,李光来疑似是磨盘山碎尸案的嫌疑人‘易军’,他们二人联起手来坑害你,让你失去警队信任,让你被迫离开自己的岗位,你不想弄清楚到底是为了啥吗?”   郁春明不想,或者说,他已经知道了原因。   “王队不好开口,所以我来开这个口,春明,你可以永远不原谅市局支队的同事,但是你不能不原谅你自己,因为错了的人从来都不是你。”关尧振声说道。   所以,错了的人是谁?   是凶手,是误会了他的王臻和警队同事,是一厢情愿把他送走的江敏和始终高高在上的郁镇山。   追根溯源,似乎每个人都有错,可是最后白白承受的却成了郁春明。所以郁春明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扎木儿,恨自己为什么会低三下四地哀求郁镇山,又恨自己为什么如此软弱,竟不敢向关尧道明过去。   他一步错步步错,最终错得无以复加,然后一路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但好在天可怜见,命运让他再一次遇到了关尧。   “没用的,”郁春明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我调查过,没用的,都是死循环,寄信的人和寄信的方式要么与我有关,要么与我身边人有关。凶手针对的是我一个,所以没必要继续死缠烂打,只要把案子破了,自然就能弄明白了。”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没有回答提出的问题,也没有透露一点事实。   关尧心有不甘:“如果说寄信的人和寄信的方式真与你或者你身边人有关,你就更要让他们知道……”   “让他们知道又有啥用呢?”郁春明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凶手这么做,是因为私仇,而并非因为我是警察?”   这话令关尧蓦地一愣。   而郁春明说完便后悔了,他刚想解释,却又一时不慎扯到伤口,登时疼得面色发白,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关尧赶紧伸手去扶:“算了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话虽这么讲,但关尧心里却烙下了一个疑问,郁春明所说的“私仇”,到底是指什么?   难道仅仅是指在松城大厦的那次只差一步的追查吗?   可凶手若是抱着阻止追查的想法去寄信,第一封信已经足够,剩下的那几封除了会更加暴露自己外,没有任何好处。   郁春明说得一点不错,就是私仇。   这日晚间,在人睡下后,关尧接到了来自扎木儿的电话,那边的同事重新提审了葛小培,但却没能问出任何有用信息,葛小培还是原先那一套说辞,称自己完全不清楚雇佣他送信的人到底是谁。   但当问起“李光来”时,葛小培却吓了一跳。   “他的原话是,李光来这人阴得很,坑害他赌博上瘾,不然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专案组的同事说。   “其他的没有了?”站在楼梯间,关尧皱着眉问道。   “其他?”专案组的同事在那边翻起了葛小培的口供记录表,“其他的啥也没说,这人讲起话来左顾右盼,一直问我们上次审讯他的警官咋不在。”   关尧无奈地回答:“麻烦你们了,这人狡猾得很,恐怕需要多问几次,他才会吐口。”   “明白。”那边应道。   挂了电话,关尧慢腾腾地往病房走,走到一半,却被一道鬼鬼祟祟的女声叫住了:“关警官?”   关尧一回头,看到了蹑手蹑脚的郁欢。   “我大哥睡了吗?”郁欢问道。   “睡了,”关尧隔着玻璃看了一眼里面,“刚睡着,你咋这会儿来了?”   天已经很晚了,据关尧了解,郁家可是有门禁的,要是郁欢十点之前不回去,必定会接到郁副厅长的夺命电话。   不过眼下的郁欢看起来相当悠然,她背着个小挎包,趴在门上张望了一下已经睡着的郁春明,然后说道:“我和朋友逛街,顺路瞅一眼他就走,正好来找……关警官你。”   “找我?”关尧一诧,“找我干啥?”   郁欢笑了一下,她磨磨蹭蹭地走到近前,小声问道:“关警官,你……是不是我大哥小时候的那个朋友?”   关尧眉梢微抬:“春明给你说过?”   “不是,”郁欢有些难为情,她斟酌了半天,然后很小心地回答,“我看过你和他的那张合影,合影上有你的名字,我记不清具体叫啥了,只记得一个‘关’字。上次从扎木儿回家,我想了好久,越想越觉得关警官你就是,但我哥还不承认,他一直记恨着我……”   话说了一半,郁欢不好意思再往下讲了。   “记恨着你啥?”关尧却出奇地追问了起来。   郁欢“嘿嘿”一笑:“关警官你可别生我气,我小时候可混了,当时因为讨厌我哥,把他带在身上的那张照片偷偷撕碎了,气得他离家出走,在外面流浪了好长时间。”   “流浪了好长时间?”关尧大为惊奇。   “可不是嘛,”郁欢喋喋不休起来,“要不是我爸手下的警察多,把他逮回来了,不然,真叫他一个人儿跑回扎木儿了。”   关尧从未听闻过少年郁春明的故事,他忍不住打破了自己的底线,继续问道:“那你俩后来是咋和好的?”   “我俩没和好过,”郁欢大喇喇地说,“我大哥小心眼儿得很,因为这事儿,他肯定到现在还恨着我呢,可我不恨他了,我大度。”   关尧被这话逗笑了。   但郁欢紧接着一叹气:“其实也不算我大度,只能算是……我长大了,想开了,一下子发现……其实有些对不起他。我上大学那会儿,有次和前男友闹矛盾,一个人儿跑出去喝酒,结果差点被酒吧里的小混混骗上床。那会儿他刚到刑侦队,还是个实习生,为了给我出头,搞了个处分,王叔当时训他训得可凶了呢,我到现在都觉得……挺过意不去的。”   “没事,”关尧安慰道,“现在只有你大哥训你王叔的份儿了。”   “是吗?”郁欢乐了,等乐完,她又特别认真地说,“关警官,我今天晚上来,只是想告诉你,下午的时候我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市局出差,跟蒋桉那帮人打交道,你可千万不要相信他们说我哥的话,我哥肯定不是他们嘴里的那号人。”   关尧怔了怔,随后一点头:“我只相信春明。”   得到这句话,郁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廊里重归安静,关尧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郁春明最讨厌的消毒水味。   他忽然想起在从桦城回松兰的路上,王臻提起的那件事。   “大概五月底吧,”王臻当时是这样说的,“五月底左右,处分的初次讨论结果出来之后,春明来找过我一次,他问我,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可以找到重要线索,抓住嫌疑人。”   王臻把话说到这时,摇起了头:“他那会儿肯定是又收到信了,但当时我们整个刑侦队都在因为这事儿接受督查和政审,我完全没功夫操心他,随口把他给骂走了,结果第二天,韩忱给我打电话,说联系不到春明了。”   关尧看向王臻,等着他接着往下讲。   王臻却揉了把脸,转而谈起了另一件事:“然后就在六月初,处分又变了,变成了降级,我后来听说,是他找了郁副厅长,求郁副厅长把他继续留在警队。关尧,你可能不知道,春明和郁副厅长关系一般,他大学毕业后,两人甚至没有私下见过面。所以,当我听说了这事儿的时候,就开始忍不住怀疑,春明是不是真有啥隐情,毕竟如果没有,他不可能委曲求全,不惜拉下脸面四处求人。”   “那你有顺着春明提供的那封信往下接着查吗?”关尧问道。   王臻看了他一眼,从自己的手机中翻出了一段来自一年前的录像:“这个,是我当初根据春明线人提供的联络方式,去会面场所调来的监控。按照惯例,也是为了保护线人,春明一般不与他直接见面,而是会将联络内容以文件快递的形式,发往上次约好的地点。而在我调完监控后发现,这次将联络内容送去指定地点的不是快递员,而是一个把自己面貌特征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男子。”   关尧接过手机,看着这一段视频皱起了眉。   王臻接着道:“为了弄清楚这个男人的行动轨迹,我找交警大队调出了附近路口的监控,然后顺着监控,发现这人消失在了一个很可疑的地址附近。”   关尧把手机还给了王臻:“啥地址?”   “天兴大道83号,一个咖啡厅。”王臻回答。   “天兴大道83号,一个咖啡厅……”关尧重复了一遍。   “你不记得,这是啥地儿了吗?”王臻道。   关尧有些不解,张嘴就想发问,但还不等问出口,就霍然想起当初审讯时得到的口供:“葛小培曾往这儿送过货!”   “没错。”王臻点了点头,“只是五、六月份那会儿,葛小培还没落网,我并不清楚这个地址有啥特殊,但现在,这个地址却能直接证明,信就是凶手送的。之前,我应该相信春明的。”   当然,现在说相信已经晚了,因为郁春明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准备透露一点有关剩下几封信的消息,他闭口不言,关尧又不能刑讯逼供,只好先把这事放到一边。   “昨天下午,蒋桉他们重新询问了杨小薇,从杨小薇的嘴里套出了点奇怪的信息。”早起关尧给郁春明洗脸时,他随口提道。   “有多奇怪?”郁春明用左手接过了关尧递来的毛巾。   关尧回答:“杨小薇说,王新生并不能算是何望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两人只是有很深的利益牵扯,而且,何望似乎在心底里非常痛恨王新生。杨小薇称,何望亲口说过,王新生曾经差点害死过他。”   “王新生差点害死过他?”郁春明捏着毛巾,想了半晌,然后说道,“也就是……徐文差点害死过钱国伟。”   “没错。”关尧一点头,“可以这么说。”   “这又是哪一年的老黄历?”郁春明嘀咕道。   “没准儿啊,就是三十三年前,大火发生后,钱国伟和徐文、艾华三人出逃路上的事儿。”关尧回答。 第65章   坐在市局会议室里,杨小薇扭扭捏捏地说:“其实都是他喝大了,在床上胡咧咧的话,我也整不明白到底是真是假。”   “没事儿,你随便聊,是真是假我们来判断。”蒋桉很好说话。   杨小薇有了底气,于是坐直了开口道:“警察同志,我跟方典这几年没啥联系了,也不清楚那个王新生后来跟他咋样,但我俩刚搁一块儿那会儿……方典喝多了酒,总喜欢说几十年前他跟那姓王的称兄道弟、肝胆相照,结果姓王的为了钱,把他卖给一个往南去的人贩子的事儿。”   “往南去的人贩子的事儿?”蒋桉不解,“那你前男友他……有没有具体描述事情的经过?”   杨小薇仰着脸回想了一会儿,答道:“不算具体,他就说那会儿俩人商量着跑南边赚钱发财,结果姓王的在顺阳火车站转手把他丢给了一个二道贩子,要不是他命大,而且正好赶上了第一次‘严打’,还指不定啥心肝肾都被人挖了卖钱呢。”   “第一次‘严打’?”蒋桉算了算,转头问向同事,“那不就是……”   “三十三年前,扎木儿9·24大火的同一年。”同事回答。   “三十三年前,9·24大火的同一年,也是一代身份证开始发放的头一年。”郁春明听完关尧的复述,瞬间眼前一亮,“你还记得之前何望的身份证是啥地方签发的吗?”   “记得,”关尧接道,“穗城第二年的8·19行动,针对南方倒卖人体器官的一系列专项抓捕,当时第一次‘严打’临近尾声,9·24大火过去不到一年,何望的身份证就是那个时候由穗城方坪区良安派出所统一签发的。”   郁春明笑了:“还真对上了,也就是说,钱国伟刚趁着大火逃到顺阳,就被为了赚钱的徐文出卖,而与他约好一起南下打工的艾华则因没能在车站等到人,最终跑去了白山。不过,他们仨后来又是如何找到彼此的?三十多年前通讯不发达,难道他们分开之后,还能一直保持联系?”   没错,按理说命大的钱国伟在差点被人噶腰子之后,成功“因祸得福”摇身一变成了何望,就该安守本分,只要自己不说,没人会清楚“清清白白”的他会是已经在大火中“失踪”的钱国伟。   而徐文,不论这人是用何种方式成为了王新生,都不会想再与已经结了怨的钱国伟打交道,可两位后来却重新捆绑一处,并在去年四月和今年十月争相偷渡出国。   还有艾华,何望又是怎么找上了他?这俩人在三十几年中是否还有其他联系?   问题很难,谁也想不通,关尧叹了口气,拿过郁春明一直端在手里的毛巾,亲自给他擦了把脸,然后又翻出剃须刀:“杨小薇还说,王新生脱手厂子的时候很急,看上去跟火燎屁股了似的,当时她没想太多,后来寻思起来确实奇怪,毕竟那会儿厂子虽然亏空,但比现在好多了,低价卖出不值当。”   “所以王新生确实参与了李光来主导的制毒案,并且对此惴惴不安。”郁春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关尧的“剃须服务”,他继续说道,“不过这事儿……何望,也就是据说很痛恨王新生的钱国伟大概不清楚,不然,我想他应该不会上去横插一脚。”   关尧笑道:“说得是,来,先把下巴抬一抬。”   郁春明听话照办。   “其实,三人之间藕断丝连的关系也很好理解,毕竟……”关尧手上动作不停,嘴里也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自己始终盘旋在脑中的那个猜想,“毕竟,江敏还活着呢。”   郁春明身形一滞。   江敏还活着,因此这个曾被他们三人深深伤害过的女子也成为了他们三人彼此之间唯一的羁绊。   白山雪梅,三十三年前舞台上的李红歌,三十三年后通信记录中的暗号。她像道影子,一旦出现,再回看过去,似乎每一个角落,都有她挥之不去的痕迹。   郁春明的心狂跳了起来,他不敢往深处想,更不敢细思关尧到底在暗示什么。   “哦,对了,”可刚开了个话头的人却转而说道,“刚刚你没起之前,韩忱来了个电话,说他和那菲查了李英家的户口本,还联系了有色冶炼的负责人,找到了当初招聘李且,也就是李光来入职的部门经理,结果发现,这人早在五年前就已经从有色冶炼离职了,更别提去啥达木旗的矿上当外包工人。但奇怪的是,当初人口普查登记家庭成员的工作单位时,李英给他儿子填的联系地址仍然是有色冶炼。”   “他不知道?”郁春明不解。   “很难说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关尧洗了手,回身坐到床边,“最关键的是,韩忱找人偷偷查了李英银行账户的收款记录,发现打款人还真次次都是从达木旗银行转账的。”   “不对,”郁春明却立刻想起了最初遇到李英时的场景,“一个多月前,我们在发往海珠尔格方向的火车上抓捕何望,却非常‘凑巧’地遇到了‘易军’,以及据说要去看望儿子的李英。紧急关头,李英绊了我一脚,顺势……放跑了‘易军’。”   关尧眉头一跳,没有接话。   过去,在分析“白化站抓捕”一事时,从未有人敢擅自使用“放跑”一词来定义李英当时忽然站起身挡住郁春明的行为,可如果他稳坐不动,让郁春明顺利越过长桌,将嫌疑人逮捕归案呢?又或者说,李英压根没有那么凑巧地登上这趟列车呢?   “他在帮那个人出逃,”郁春明坚定道,“所以李英一定清楚李光来到底是谁,或许……”   叮——   这句刚下的定论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关尧急忙翻出手机,一眼看到了来电显示上的“李小田”三字。   或许是来与他说搜救孟长青一事的。   关尧觑了一眼盯着自己的郁春明,清了清嗓子:“是楼下王姨,昨天她就一个劲儿打电话,说咱家卫生间漏水,今儿电话又来了,我出去接下。”   郁春明没起疑,他听话地被关尧扶着倚在了床头,然后道:“我一直说那水管子有问题,你就是不修,这大冬天儿的,万一再冻裂了可咋整?水漫扎木儿啊?”   “是是是,回去就修。”关尧松了口气。   他把人安顿好,又给进门换液体的护士打了声招呼,这才找了个没人的楼梯间,给李小田回拨过去。   “老关!”不等关尧出声,那边就响起了一声急呼,“今天早上,搜救队在千金坪外面的一处山上,发现了孟长青留下的记号!”   “孟长青留下的记号?”关尧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多,人至今杳无音讯,大家都已做好了凶多吉少的心理准备,可谁知这时忽然又来了新线索,难道孟长青这个在关尧口中遇着熊瞎子都能装死蒙混过关的机灵孩子真的还活着?   李小田大概是在室外,他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说:“老关,我们也没想到,所里都快要放弃了,但就在刚刚,行署派来的搜救队在千金坪旁边的银钩山上,发现了一堆垒起来的石砖,石砖底下压着一块藏蓝色的布,布上有血。我大致看了一眼,那布料子跟咱们发的外裤一个样儿。昨天我们从那里走过的时候还没有这东西,今儿就有了!老关,小孟没准儿真活着呢!”   “活着好,一定要活着,”关尧喉结一滚,试图压下自己有些发涩的声线,他稳住心神问道,“那方旺呢?他咋样,人清醒没?”   “哎呀,老方他人是清醒了,但伤着脑子了,那叫啥,脑震荡,大夫说是造成了轻微的短时失忆,出事之前发生了啥,目前他还是回忆不起来,但老方已经能清晰地叙述出那一晚他俩从咱们所里出来之后是咋去的千金坪、谁开的车。”李小田吁了口气,“老关,你在那边也别太操心了,照顾好郁警官!”   “哎,等等,小孟他父母你们通知了没有?我……”   “关尧?”这话还没说完,楼梯口忽然传来了郁春明的声音,举着手机的关尧一震,不等那边的李小田回话,就立刻挂断了通信。   “你,你咋下地了?”他回过头,看到只披了一件衣服,吊着一条胳膊,身上还插着引流管的郁春明,顿时吓了一跳。   郁春明一手扶着墙,一手被束带固定在胸前,他也很诧异:“你刚出门的时候,护士不是说了吗?我今天可以下地走走了。半天没见你人影儿,我就自己出来了。”   刚刚出门的时候护士说了吗?关尧不记得了,当时他只顾着赶紧接电话,完全没留心人家到底讲了什么。   郁春明一眼看出了这人脸上的慌张与掩饰,他皱了皱眉:“你不是说,打电话的人是王姨吗?咋听你刚在问……小孟?”   “我,咳,”关尧有些不安,“是刚接完王姨的电话,李小田就又打来了,他说方旺人清醒了,但这个,这个脑震荡造成了短时失忆,目前不太能说清具体发生了啥。哦,还说小孟……说所里还没通知小孟的父母,因为他父母住山里,现在山里大雪,进出不方便。”   郁春明半信半疑:“那还是得通知一下,啥也不说,不合适。”   “是,是,我刚就教育李小田呢,这人办事儿总是不敞亮。”关尧上去小心翼翼地扶住了郁春明的腰,“走,咱们上里头溜达,别搁这楼梯间里站着,再着凉了。”   说着话,他又替人拢了拢衣服。   这已经是中枪后的第二周了,郁春明恢复得一般,身上的插管又拖了两日才拔,伤口愈合得也慢,汪梦来看过一次后直接提议把他转去医大一院的疗养中心,那地方在鱼崖岛,离市区远,人也少,环境更好。   但可以预料,郁春明坚决不去——去了的话,关尧还怎么天天来看他?   而且,郁春明不仅坚决不去,他还指望三周后,关尧和王臻回扎木儿的时候,自己能跟着一起。这种“天方夜谭”自然被所有人驳回,就连最近一直对他百依百顺的王臻都坚决不同意。   “你回去干啥?”刚从市局来的王队长煞有介事,“咋啦?你想念韩忱了?”   “啥玩意儿?”郁春明抄起枕头就想往他身上丢。   关尧已驾轻就熟,他一手按住枕头,又侧身把王臻挡到了一边:“来吃药。”   “我不想念韩忱,”郁春明看着送到嘴边的药,“我讨厌他。”   “我知道。”关尧一点头,“先吃药。”   郁春明抿着嘴,盯着他不肯动。   “咋了?”关尧有些茫然。   过去,郁春明最乐见于自己提起韩忱时,关尧的那副“欲言又止”之态。   毕竟,关警官总是显而易见地讨厌这人,可又碍于面子和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而被迫拿腔作调,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来。   那么现在呢?   现在,公事公办的姿态还在,但显而易见的讨厌却没了,或者说,显而易见的讨厌被他彻底隐藏起来了,就好像——   韩忱作为郁春明的前男友,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正如关尧也不讨厌舒文的前夫、王尊的前妻一样,因为那与他无关。   发现这一点后,郁春明瞬间有些慌了。   “我刚试过水温,正好,不烫也不凉。”关尧又往前送了送手。   郁春明的嗓子眼像吞了个石头一样难受,他抿了口水,却咽不下去药,苦兮兮的味道在嘴里散开,让他忍不住趴在床边干呕起来。   “哎哟,这这这……”王臻急忙大包大揽,“都怪我这破嘴,提啥韩忱,等回去了我就把他发配去金阿林山里当野人,咱再也不提了。”   郁春明捂着嘴,不说话。   关尧也有些手足无措,他端着水杯,忧心道:“要不……漱漱口?”   郁春明把头一扭:“不漱,我要出去。”   “出去,出去……那我帮你拿衣服。”关尧赶紧答应。   “我想下楼。”郁春明又说。   “下楼就算了吧,”王臻在一旁气短道,“你瞅外头这大风,昨个儿下了一天雪,底下那地面儿上溜光,你就在这楼上溜达溜达得了。”   说完,他又捅咕关尧。   关尧却站着不动,他抱着一件厚衣服,认真地看着郁春明:“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第66章   关尧一向是个很擅长自我反思的人,比如今天,他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以至于郁春明突然变得不冷不热。   可是做错了什么呢?   他已经够温柔,够体贴了,尤其是相较于以前两人只要在一起就能把天花板斗翻的时候。   如今的关尧可谓是关怀备至、唯命是从,毕竟他自觉自己有太多亏欠,而郁春明,不,应该说江心,江心的失而复得于他而言,算得上是人生第一大事了。   那郁春明在气什么?   关尧不懂就问,他天真地认为,人家一定会坦白地给出一个答复。   可是——   “我没有生你气。”郁春明冷着脸回道。   关尧把衣服搭在了他的肩上:“真的吗?”   “假的。”郁春明又说。   关尧更迷惑了,他抬头看向王臻,王臻也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两位显然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郁春明倒是面色如常地拉了拉衣服,他甩开关尧,撑着栏杆下了床——没有插管和引流袋,郁警官的行动水平已经恢复了百分之七十的敏捷。   王臻赶紧伸手去扶他:“真要下楼啊?下楼的话再多穿一件儿呗?”   郁春明避开他:“不下楼,我去二楼超市转转。”   超市好,超市密不透风,一点也不冷。   可就在两人舒了一口气,看着郁春明准备溜达出病房门时,关尧忽然反应过来了:“他不会是要去买烟吧?”   机智聪慧的关警官还真没料错,郁春明就是要去买烟的。不过可惜,这人还没走到电梯口,就被关尧拦了下来。   “大夫说你最好戒烟。”关尧上去就道。   郁春明被人戳破了心思,面上有些挂不住:“谁说我要去超市买烟了?”   “那你要干嘛?”关尧追问。   “逛街。”郁春明真诚地回答。   “我陪你一起逛街。”关尧不等郁春明答应,就已先他一步踏进了电梯轿厢。   郁春明脸一沉,又转身往走廊那头的水房走。   “你要打热水吗?”关尧也急忙走出电梯,赶上近前问道。   郁春明终于忍无可忍,他停下脚步,瞪着关尧:“你总跟着我干啥?”   “我照顾你呀。”关尧也很诧异。   “我不用你照顾。”郁春明扫了一眼躲在门口瞧热闹的王臻,试图把人打发走,“你跟王队回市局办案吧,不用天天在这儿守着我。”   “可是……”关尧正欲开口。   但就在这时,护士站处有人声如洪钟地喊道:“春明!”   郁春明一震,回头看去,只见以蒋桉为首的三位松兰市局刑侦支队刑警正笑容满面地站在远处,手上还提着牛奶和水果。   原来,在进行了长达两周半的心理建设后,蒋桉终于下定决心,带着愿意和他一起来的两人拔腿迈进了医大一院的住院部,并在王臻的里应外合中,成功“逮”到了没有出去遛弯也没有躺在床上装睡的郁春明。   因此,时运不济,越是不想看到谁,郁警官眼下就越得面对谁。   “蒋桉,赵隆,曹天蓬。”王臻介绍道,“这个……蒋分队,关警官已经见过了,但咱们的赵副队和小曹,关警官应该还不认识,来,正好见见面,熟悉熟悉。”   “是呢,没准以后就是同事了。”郁春明在一旁阴阳怪气道。   “同事,现在就是同事,大家都在专案组,虽然负责的方向不同,但目标是一致的,对不对?”王臻赔笑道。   “对对对,王队说得对。”赵隆立刻接腔,他是个圆滚滚的中年男人,胳肢窝下夹了个皮包,讲起话来和蔼可亲。   郁春明却恰到好处地转过了头,装作没看见这人,并无视了蒋桉特地凑到近前的笑脸。   至于曹天蓬,这是位看上去比郁春明还年轻一点的小孩儿,他把手上拎着的东西一卸,就板板正正地站在了王臻身后,不笑也不说话,神情相当严肃。   “春明?”蒋桉硬着头皮叫了一声。   好在郁警官就算不愿见到这些人,也不会面上给人难堪,他轻轻点了下头,回道:“案子不忙吗?你们咋来了?”   蒋桉松了口气,赶紧回答:“正好今儿中午有空,我们几个一合计,来瞧瞧你,之前,之前……”   蒋桉边说边去瞅王臻的脸色,王臻立马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蒋桉只好接着往下道:“之前确实忙,没找着空当,但……我们听说了你出事之后,都担心得不行,要不是王队……”   “许优呢?”郁春明却在这时打断了他的话,“许优去哪儿了?”   “许优……”蒋桉面色一凝。   前几天在市局工作的时候,关尧也听说过“许优”这名字,只是一直没见到人,眼下见郁春明忽然提起,他也有些好奇。   谁知还不等蒋桉回答,王臻先急了,这人在旁边赶紧接道:“许优出差了,我那个,那个前一段把他弄穗城去了,查何望早年的行动轨迹。”   “哦……”郁春明扯了扯嘴角,他往旁边移了少许,然后招呼曹天蓬道,“小曹来这边坐。”   曹天蓬站着没动。   王臻伸手就去拉他:“杵我身边当电线杆子干啥,郁警官叫你呢。”   曹天蓬依旧没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郁春明,问道:“你去看过章雷了吗?”   这话让王臻、赵隆等人霎时一僵,整个病房都在瞬间安静了下来。   郁春明倒是神色如常,他平静地回答:“还没。”   “你为啥不去?他就在五楼,和你隔了一层。”曹天蓬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他冷声道,“还是说你忘性大,已经没脸没皮到记不清章雷到底是咋伤成这个样子的?”   “小曹!”蒋桉回头瞪他。   郁春明仍然很平静,他答道:“我没忘,但进重症得穿防护服,我现在吊着条胳膊,也穿不了,等我好了,肯定会去看他。”   曹天蓬得到了答案,转身就走,赵隆拉了一把,没拉住,关尧却一抬手把人挡在了门口。   他问道:“章雷是谁?”   郁春明好像从未直接提起过这个名字,关尧也从未在市局里听说过这个名字,而眼下,当提起章雷时,所有人又忽然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所以,他是谁?   关尧其实并不好奇,他只是单纯想知道,为什么曹天蓬要用那样的态度对待郁春明。   不过,曹天蓬对待郁春明的态度也不是独一份,他在看向关尧时,也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情,并且回敬了一句更加冷冰冰的话。   他说:“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我的事儿,”关尧笑了一下,貌似和善,“但郁警官也算是你前辈,你讲起话来,好歹注意一下。”   “你算啥……”   “曹天蓬!”王臻赶在事态升级前,出言喝住了这人,他给赵隆使眼色道,“把他领走!”   赵隆赶紧点头哈腰地照办。   等这两人推推搡搡地走了,蒋桉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他搓了搓手,又斟酌犹豫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话来:“那……春明,我也先走了,你这儿要是有啥需要帮忙的,随时给我说。”   “嗯。”郁春明点了点头。   蒋桉僵笑出了一副苦命的模样来,他给关尧打了个招呼,又请示了一下王臻,这才贴着墙根,溜烟似的跑了。   于是,病房重归安静。   王臻没有留意到关尧神色间的冷峻,他蹭到床边,打哈哈道:“他们咋今天来了……真是没想到。”   郁春明没接这话,他把水杯塞到了王臻手里:“帮我去水房接点热的。”   说完,还特地补充了一句:“谢谢师父。”   “哎,好。”王臻立刻起身,并贴心又顺手地阖上了门。   都走了,屋里没外人,关尧闷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开口。   郁春明却在这时出了声,他说:“章雷就是那个一直想要拜我为师的实习警员,在去年汽修厂爆炸中受了重伤,至今昏迷未醒。”   关尧一怔,回头看向了他。   郁春明接着道:“在那场爆炸里,我们有三名同事牺牲,章雷……章雷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活下来了。当然,最幸运的是韩忱,我正好背对着废水池,替他挡了一下,他只擦破了点皮。这场爆炸伤亡严重,我有责任,所以他们怨我,也正常。”   关尧眉心一皱。   “曹天蓬,还有刚刚我问起的那个许优,他们俩和章雷是一批进的支队,而且还都是松兰警院的同学,感情很深。章雷原本多活泼一人儿,变成今天这个模样,是我的错。”郁春明自嘲一笑,“所以后来出了信的事儿,他们都巴不得我赶紧完蛋,这也算是……自食其果。”   “爆炸至今责任还未能完全定性,内部认定是内部,公文出了吗?也没有。”关尧却说道,“他们作为警察,连无罪推定原则都坚持不了,还有啥资格指责你?”   郁春明目光一闪,抬起了头。   关尧深深地看着他:“既然责任未能完全定性,那我就能始终相信你。”   郁春明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所有话都卡在胸口,让他一个字也讲不出。   这日,郁春明原本明显见好的伤口忽然发炎,他昏沉了一下午,汪梦闻讯赶来,听说了上午市局一众人来探望的事。   “还是把春明转去疗养中心吧,省得在这儿闹心。”她坐在床边,轻声说道。   关尧心知汪梦必定会再次提起这事,毕竟眼下郁春明不听她的话,而自己似乎是一个很好的说服对象。   “这地方环境嘈杂,人来人往的,他养伤也不踏实。”汪梦又说。   关尧总算知道了她之前为什么坚持着要转院,那话里话外说的是“嘈杂”,可实际上暗指的却是“人来人往”。   “春明脾气倔,我说啥他也不会听。”关尧含糊地应付了一句。   汪梦却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关尧:“他会的,只要你好好跟他说。”   “可是……”   “关警官,你如果真的在意他,那就得为他着想。让他换个好点的环境养身体,让他不要再回扎木儿办案了,让他留在松兰,找个清闲的工作。”汪梦大大方方道。   在意?什么是在意?   关尧被这话说得面色一窘,耳根也跟着烫了起来,他想要解释,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毕竟这种事情只要开口就是越描越黑,关尧不得不闭上嘴,压下狂跳的心。   汪梦一眼看透了关尧,她叹了口气,说道:“春明的事情,我都很清楚,所以才专门找你来说,不管咋样,你都劝劝他,既然有在意的人了,就得对自己也好点。”   这话说得委婉,在关尧看来却已算是直接点明,他忍不住把目光移到仍睡着的郁春明身上,并在心底质问自己:   郁春明于他而言,到底算是什么?   同事,战友,上下级,弟弟,还是……暧昧的对象?   关尧说不清。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迈过了喜欢男人的这道坎,并坦然承认自己确实问心有愧,他更说不清自己在发现郁春明就是江心后,原本模模糊糊的情愫是如何一下子变得清晰又明了的。   他试图装得坦荡,试图表现出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但他分明清楚,自己的每一份磊落都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他就是爱郁春明,他不仅爱郁春明,他还讨厌一切对郁春明不好的人,恨一切伤害过郁春明的事。   就像——   他也讨厌把江心弄丢了的自己一样。   因此,郁春明是江心,这让关尧更爱他。可郁春明是江心,又让关尧不敢爱他。三十多年的人生,爱的人纷纷离去,郁春明真的会为他而留下吗?   直到现在,关尧才缓慢地明白,郁春明在生什么气。   “好好想想吧,就算是为了春明好。”汪梦站起身,把为郁春明擦汗的毛巾交到了关尧手上。   关尧捏着毛巾,被上面残留的一丝温度烫得指尖发疼。   天已经很晚了,松兰又下起了雪,铲车从楼下“呜呜”驶过,吵醒了昏睡了整整一下午的郁春明。   他偏过头,看向靠在窗边的关尧——这几日自己每一天醒来时,这人都是同一副样子,望着外面,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在欣赏松兰那钢铁森林般的夜景。   “你咋没回招待所?”半天没等到发现自己已经醒来的关尧,郁春明不得不出声叫道。   关尧一激灵转过身:“咋样?好些了吗?”   郁春明用左手撑着坐了起来:“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汪老师送的。”关尧上前替他拉了拉身后的靠枕。   “汪老师?”郁春明一愣。   关尧动作微滞,他低着头,避开了郁春明看向自己的眼睛,说道:“汪老师又提了给你转院的事,我想着,要不……”   “要不咋的?”郁春明拍开了他试图帮自己整理电极片导线的手,“你要把我送走?”   “啥叫把你送走啊?”关尧无奈,“这儿乱糟糟的,要不是汪老师关系在,给你搞了个小单间,不然那……”   “我不走,我过两天了要和你一起回扎木儿。”郁春明执着道。   “回扎木儿肯定不行,而且……”   “你过来。”郁春明不听王八念经,他把人一拉,勒令关尧坐到床边,“你看着我。”   关尧微诧:“看着你干嘛?我……”   这话没说完,郁春明已凑到了他的脸前,然后,在关尧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时,郁春明已拽着他的衣领,吻上了他的双唇。 第67章   宇宙大爆炸因何而产生?恐龙为何而灭绝?天上的星星怎会那样明亮?遥远的冰川哪里是尽头?奔腾的长河又要去向何方?   无数奇怪的问题涌入关尧脑海,随后又像烟花炸出的光珠般铺天盖地散开,他迷迷糊糊地想,郁春明在亲我。   是的,郁春明在亲他。   就在这间小小的病房中,外面有护士一路小跑着去给病号拔针,有推着轮椅的老太太在蹒跚走步,还有哭嚎着的孩子、争吵不休的大人……   窗外,雪依旧在下,对面商超楼顶的霓虹灯将玻璃上的冰花照出一片五光十色。远处,那跨江大桥上忽地驶过一辆向北而去的列车,它呼啸着离开,将风中的雪沙变成了一团团银白的漩涡。   松兰这么大,因此,没人会知道,在黑沉沉的夜幕下,有两人正在接吻,他们唇齿相依,鼻息相交,身体也紧紧地贴在一起。   关尧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郁春明的温度、郁春明的味道,尽管在几十年前,他也曾热烈地拥抱过他,甚至在几十天前,他还亲手触碰过从他身体里流出的鲜血。   可那不一样,因为那时的关尧并不知道,郁春明的手很凉,但嘴唇很软,牙齿很硬,但舌尖灵巧,所以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攻破了最后一道防线,任由郁春明长驱直入,击溃自己严丝合缝的布阵,最终打出一张胜利的大旗。   关尧终于装不下去了。   “你喜欢我,对不对?”一吻结束,郁春明轻声问道。   关尧动了动嘴唇,忽然很想做个阵前逃兵。   但郁春明并不需要一个回答,他一笑,接着道:“我也喜欢你。”   所以,宇宙大爆炸因何而产生?恐龙为何而灭绝?天上的星星怎会那样明亮?遥远的冰川哪里是尽头?奔腾的长河又要去向何方?   关尧想不出,就像他想不出自己该如何回应郁春明一样。   他确实喜欢郁春明,不,他不是喜欢,他是彻彻底底地爱上了郁春明,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爱上了郁春明?是见面的第一眼,还是某次莫名其妙的争吵?亦或是他带着这人踏进自己家门的第一步?   没人能说清,爱是如何这样悄无声息又轰轰烈烈地来了。关尧活了三十多年,终于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爱上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是变得软弱,变得游移,变得瞻前顾后,变得优柔寡断,变得患得患失。   而关尧爱上一个人的模样也没什么不同。   他想要郁春明,但他又害怕失去郁春明,就像……当初失去江心一样。   啪!关尧一下子站了起来,输液提醒器也恰恰好地在这时“滴滴”作响,很快,护士进来更换液体了。   “去疗养中心吧。”等护士走了,关尧忽然说道。   郁春明看着他,一言不发。   “今天下午,扎木儿那边来了消息,说北林村的现场勘查鉴定报告出了,他们判定,当时在猎户家中发生打斗的两人有极大可能是何望与‘易军’,王队听说后,要我提前几天回去,增补林场所缺失的人手。”关尧顿了顿,没敢去看郁春明的眼睛,“等我回去了,总不能让郁欢天天在这边照顾你吧。”   郁春明目光微动,仍旧一句话也没说。   而关尧也终于鼓起勇气,转头望向了他:“春明,其实对你好的人有很多,不止我一个。”   这话让郁春明笑了起来,他看着关尧,反问道:“你对我很好吗?”   关尧呼吸微凝,不知该如何回答。   “算了,”郁春明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说,“既然是我麻烦你了,那就听你的,去疗养中心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关尧想要解释。   但郁春明并不想听:“你走之前,记得把灯关了,我可不怕黑。”   这是松兰的十月底,北国之冬正式开始的时候。   在连下了三天大雪后,天终于再次放晴,而郁春明也如所有人的愿,跟着汪梦离开医大一院,去往了鱼崖岛上的疗养中心。   走之前,他在王臻的带领下,来到了五楼的重症监护室,隔着一道厚厚的门,看见了躺在里面的章雷。   “昨天换了个房间,这边是24小时监护,就不用他家属天天在这儿守着了,隔着门也能望一眼。”王臻说道。   郁春明并没有看清章雷那张盖着氧气面罩的脸,他偏了偏头,发现自己也有些想不起这小孩儿活蹦乱跳时候的模样了。   “章雷他父母都还好,队里时常照看着,上个月,我把他未婚妻劝走了,让那姑娘别指望了,自己该咋过日子,就过自己的日子去。”王臻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不过人家大夫说,章雷的指标在慢慢变好,虽然醒来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有的,没准儿哪天就,你就多了个徒弟。”   郁春明抬了抬嘴角,转过身,慢腾腾地往外面走去。   今日阳光很好,晒得鱼崖岛上刚铺了一地的新雪已隐隐开始融化。   等到了疗养中心,安顿下来,郁欢站在阳台上伸了个懒腰,她回头笑道:“大哥,我记得你当初就是在这附近被咱爸逮到的,对不对?”   郁春明掀开眼皮,瞥了一眼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   郁欢嬉皮笑脸着蹭到了他的身边:“大哥,你那个时候一心想回扎木儿,是不是因为……关警官?”   郁春明没否认,他“嗯”了一声,掏出手机给郁欢转了两百块钱:“出去给我买盒烟,剩下的归你。”   “啥玩意儿啊!”郁欢大叫,“妈妈,大哥让我给他买烟!”   可惜汪梦正在医生办公室和大夫讲话,并没有听见这高亢的呼唤。   郁春明皱着眉打量她:“月底了,你工资难道有结余?”   郁欢立刻闭上了嘴,她伸出双手,眨了眨眼睛:“那你……打算给多少?”   郁春明一挑眉:“看你表现。”   郁欢乐呵呵地说:“得先透个底嘛,我看中了一个包儿,两万七。目前,亲爱的汪教授赞助了两万,大哥你能不能……给我个零头?”   郁春明深吸了一口气:“两万七,你干那破工作,一个月能挣两千七吗?”   “两千七自然是有的,只不过都被我花光了,”郁欢往郁春明身边一趴,也不顾人家乐不乐意,便开始抱着他的左胳膊,粗声粗气地撒起娇来,“主要是郁老二最近一直神神叨叨的,也不着家,以前都是他接济我的,结果现在我连他人都见不着……大哥,我知道你的,你最爱我了。”   郁春明艰难地抽出手:“行行行,你先把烟买回来。”   两人话说到这,汪梦进屋了,买烟大事被迫告一段落。郁欢临走前拍了拍胸脯,示意自己一定让老板满意。   于是,闷闷不乐好几天的郁春明终于有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他走上阳台,活动了一下能动的左手,忽然觉得今日阳光确实不错。   不过这“不错”只持续到了下午——郁欢回来了,但身后跟着一个关尧。   “我买了个烟雾报警器,给你装在卫生间门口了。”他一张嘴就净讲点郁春明不爱听的话。   郁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哥,真不怪我,我是买烟的时候正好碰上关警官了,我说是我抽,他不信。”   郁春明不可思议地看着关尧:“你咋来了?”   关尧人前还是那副得体大方的模样,他一本正经地装起了报警器,并坦然回答:“我来看你。”   郁春明瞥向郁欢:“他给了你多少?”   “哎哎哎,这叫啥话?”郁欢一副刚正不阿、光明磊落的做派,“我是会为了那一点点小钱就折腰的人吗?”   郁春明磨了磨后槽牙,视线落在了郁欢手里拎着的新包上。   他钱还没打过去呢,包就挎上了,郁欢这妹妹当得,还真是价高者得啊。   而且,她指定是昧下了自己给的那二百买烟钱后,才转头去关尧那里邀功讨赏的,此人真是一分都不亏待自己。   “我下周五回扎木儿,这中间,可能就没时间来看你了。”关尧装完烟雾报警器,环顾了一下四周,点点头,“不错,环境确实好。”   “那你想让我在这儿待多长时间?”郁春明凉凉地问道。   “肯定是等你好些了……”关尧话说了一半,突然卡住了,因为就在他转过头去看郁春明的瞬间,这人正在无意识地舔嘴,本就心猿意马的关尧一下子回想起了那双柔软的嘴唇是什么味道。   老天爷真是不愿放过他。   而郁春明听关尧讲话听了一半,不见下句,也很奇怪,他抬起头,诧异道:“我脸上有啥东西吗?”   “没有。”关尧迅速转过目光,不自然地低咳了两声,试图调整情绪。   但不料正当他好整以暇,准备直面郁春明时,郁春明茅塞顿开了,他故意用舌尖擦过下嘴唇,那里还留着关尧不慎磕碰出来的一道印子。   完蛋,完蛋,屋里还有一个人,关尧心底就已经冒起了火。   “大哥,你晚上想吃啥?”郁欢还在一旁傻兮兮地问道,“关警官留不留下吃饭?”   关警官不想吃饭,关警官现在想吃郁警官的嘴巴。   郁春明心中暗笑,他往后一靠,点了俩菜:“整点大酱骨吧,再来个尖椒干豆腐。”   “没问题。”郁欢比了个OK,拎着新包,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等她走了,病房瞬间变得安静又尴尬。   关尧空着两只手,一会儿摸摸桌板,一会儿又按按床头的空气净化器,故作无事发生般说起了废话:“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点水。”   “是有点渴,但我不想喝水。”郁春明悠悠道。   关尧被人亲过一次后仿佛得到了人生的顿悟,瞬间听明白了郁春明是什么意思,他耳根一红,脱口就道:“这儿是病房。”   “我知道这是啥地,”郁春明一勾嘴角,佯装无知,他故意问道,“之前你说北林村的现勘鉴定报告出来了,咋样,除了脚印鉴定,还发现其他的线索没有?”   这话题转换得太快,关尧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他愣愣地回答:“啥新线索?”   郁春明挑眉道:“何望是在林子边缘的苞米地外开的枪,按理说,他应该继续往北边跑,专案组他们难道没有在北边发现任何嫌疑人行动的踪迹吗?还有猎户家中的打斗……我记得之前所里查过,这家猎户在一年前就已经搬离了北林,屋子挂牌要卖,但一直没卖出去,是谁鸠占鹊巢,占了这栋空房,还在里面藏了枪呢?”   关尧被迫扭转思绪,顺着郁春明的话往下问:“你的意思是……”   “弹道分析出了吗?韩忱有没有说过?”郁春明紧接着道,“还有那把猎枪的内部零件,你后来看过没有,和李英手里的土枪枪管相不相似?”   “何望带走的那把猎枪属于栓式卡宾枪,苏式设计,韩忱说,应该是早年兵工淘汰出来的残次品。我查了咱们所的枪支管理登记信息,没查到这把枪的记录。弹道分析目前还没出,但当时我打眼看过,韩忱没说错,确实是栓式卡宾枪。”关尧回答,“而李英手里的土枪枪管纯粹是民兵组织用的类型,‘严打’那会儿,扎木儿收缴上来了不少,其中有很多已经老旧得无法使用了。”   “那就奇怪了,”郁春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右肩的伤,“按理说,栓式卡宾枪的后坐力比一般民兵用枪要小很多,但我清晰地记得,何望开枪时整个人向后猛退了一步,那样子,可不像是栓式卡宾枪会有的,韩忱他有没有找人把枪拆开了看看?”   关尧眼一眯:“你觉得,那把枪被人改过?”   “既然现在确定,那晚我们去之前,何望确实曾与‘易军’发生过正面冲突,那这把枪是谁的,就不好说了,如果枪体拆开后,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土枪枪管的话,李英他……”   “李英这人确实有问题,你还在扎木儿市医的时候,那菲就告诉过我,方旺和孟长青出事之前,曾在路上遇到过一高一矮、一壮一痩两个村民,就是这两个村民让方旺和孟长青改了道。”关尧一顿,“那菲说,瘦的那个瞧身形有些像李英,我也看了录像,确实有些像。但李英的邻居却佐证,说当天他从未离开过家,只不过这证词也很含糊,并不能作为确凿证据。”   “那小孟呢?”郁春明不禁问道,“方旺目前不清醒,那小孟呢?他也认不出吗?”   “这……”关尧一滞,没料到郁春明会忽然问起孟长青。 第68章   那日李小田送来了新的线索后,林场派出所和行署派来的搜救队又在山上找了一天一夜,最终于千金坪的进山口处发现了一只藏在新雪下的脚印。   金阿林山地区已经开始了窝冬,九月份一过,就少有村民会再进山,更别提如今这银装素裹的十月末了。可那脚印看起来却像是刚留下不久,而且,上面还粘有明显的小麦皮。   “没下雪之前,村子里每家每户都会晒这玩意儿,鞋底子上粘的有,也很正常。”韩忱打着手电,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那菲正在一旁拍照,她探出头,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捻起了其中一片麦麸:“之前咱们走访千金坪的时候,确实家家户户都有晾晒这玩意儿,但是你有没有发现,大多数村民晾晒的麦麸都比较细腻,而有一家晾晒的麦麸和这个脚印上粘着的麦麸很像,它们偏大、粗粝。”   韩忱眼梢一挑:“李英?”   “没错。”那菲站起身,将那片麦麸托在掌心里,重新拍了两张照,“李英家庭条件不好,收来的小麦片都是低价货,很多是集子上人家卖剩下的,所以才会一眼看出粗粝来。至于鞋印……如果我没认错,这应该是个胶鞋鞋印,它边缘的花纹和咱们之前在三矿家属院一楼门洞外发现的很像,看起来,都是淘汰的军品。”   韩忱“嘶”了一声,面色有些为难:“这两天咱们已经在千金坪转了太多遍,李英的家也查了很多次,啥玩意儿都没发现,现在讲得再多都是空话,总不能把那李英吊起来拷问吧。”   那菲呼了口寒气:“我只是想说,如果这个脚印和三矿家属院门口的那个对上了,小孟他……有可能落到了嫌疑人的手里。”   韩忱跺了跺脚,没再说话。   “那警官!”正在这时,李小田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他戴着一顶狗皮帽子,脸被冻得通红,“那警官,刚刚分局来了消息,说确定布料子上的血属于小孟了。”   “那就没跑了,”那菲收起相机,给自己的双手哈了哈热气,“如果小孟真的被嫌疑人劫持了,咱们现在必须得改变策略。”   韩忱望着那个脚印,低声自语起来:“那就奇怪了,孟长青是和方旺一起去的千金坪,嫌疑人为啥只带走他一个呢?”   “也或许,孟长青不是被嫌疑人带走的,而是追着嫌疑人离去的。”那菲这话令在场几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小孟虽然莽撞,但是心细,他如果见到了那两人的正脸,不可能认不出,难道……他也伤到头了?”另一边,郁春明不解道。   关尧抿了抿嘴,含糊地回答:“小孟伤得比较重,目前……没法给我们提供任何有用信息。”   “伤得比较重?”郁春明“哗”的一下站了起来,“你之前咋没说呢?”   关尧叹了口气,上前拉着他重新坐下:“之前你状况不好,我咋跟你说?”   郁春明皱着眉,仍旧不肯相信这话。   关尧捡起方才被带掉在地的衣服,披上了他的肩膀:“等我回去了,自然就知道小孟啥情况了,现在咱俩都搁松兰待着,也鞭长莫及。”   郁春明似信非信:“小孟没有生命危险吧?”   “当然没有。”关尧如今已能熟练地扯谎了。   但郁春明的问题有很多,这些问题甚至充斥着逻辑关系和语言判断等一系列应用在审讯犯罪嫌疑人身上的技术,好在郁警官是警官,关警官也是警官,两人对答得滴水不漏,只是让关尧出了一身热汗。   好不容易找了个喘口气的空当,他逃也似的出了门,可谁知气还没喘匀,就在走廊上遇到了郁镇山。   “厅长?”关尧吃了一惊。   郁镇山冲他稍稍一颔首,看起来,像是在这里站了很久。   “厅长,您……”关尧不知这位大领导有没有听到方才自己和郁春明的对话,他试探着问道,“您咋不进去呢?”   郁镇山自然不会给出解释,他直接说道:“刚刚来之前,王臻在电话里给我汇报了一下你们所的事,你没把实话告诉郁春明,很好。”   关尧不懂这“很好”二字是什么意思。   郁镇山慢悠悠地说:“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回去,而我,不打算让他走了。”   关尧神色一暗,他轻声问道:“厅长,您……不准备让春明走,指的是啥?”   郁镇山扫了关尧一眼,没有给出任何回答:“郁春明是我的儿子,也就是说,不管在哪个地方,他只要还穿一天警服,那就永远都摆脱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可他依旧选择了这条路,所以,他也必须承担后果。”   “后果”是什么?   “当初是他自己考进的松兰市局刑侦支队,当然,有我在,别人不会这么认为,所以只有他辞职,或者离开核心警务系统,泼在他身上和我身上的污水才能彻底擦干净,”郁镇山说道,“我清楚他不愿意,但是他没得选。”   “他有的选,”关尧毫不犹豫地接道,“是厅长您没得选。”   这话令郁镇山眉梢一动。   “郁副厅长,”关尧郑重地叫道,“郁春明之所以会执意留在警队,从头到尾都与您无关。”   郁镇山笑了起来,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面前这个警察:“可能关警官还不知道,郁春明已经答应我了。”   关尧一滞。   所以,郁春明要走?要离开林场派出所?离开扎木儿?离开他?   这是一件大事,一件天大的事,可为什么郁春明从未向他提起过?   郁镇山是领导,领导从不做任何解释,只会布置任务,因此关尧所有的问题都只能埋在心里。   他一脸木然地回答:“我知道了,厅长。”   郁镇山一点头,似乎对关尧很满意,他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你以前是边防52团的兵?”   “对,我是边防52团的兵。”关尧机械地应道。   郁镇山似是笑了笑:“当初你在部队上立功之后,是哪个首长带着你来松兰领奖的?”   关尧迟疑了一下,回答:“是我们合成旅的政委,吕定江。”   “吕定江……”郁镇山抬起了嘴角,“六几年那会,咱们跟毛子干仗,他父亲和我父亲都在虎林前线,后来我父亲牺牲,我就吃他家饭长大。当初你硬要退伍的时候,他第一次来找我,求我办事,说你是他手下最好的兵,让我安排一个决不能亏待了你的工作单位。我看了你的履历,很漂亮……也很熟悉。正好,第二年郁春明研究生毕业,准备报考松兰市局。只是可惜,你那时没来。”   关尧怔了怔。   郁镇山接着说:“我还知道,郁春明和郁欢闹矛盾,一个人离家出走要回扎木儿的时候,你正好来了松兰,你是来找他的。一个站前派出所的警察好心帮你查了江心的户籍信息,在我的要求下,他给你看了江心的死亡证明,把你打发回了扎木儿。关尧,这件事情,算是我的不对。”   领导一般不认错,就算是认错,也往往别有用意,因此关尧直挺挺地站着,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没有,厅长,当时我们都还小……”   “是啊,当时我也年轻。”郁镇山撂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今日他来,没有进屋去看郁春明,或许郁镇山也很清楚,他的便宜儿子并不想见他,毕竟两人横眉冷对了这么多年,彼此之前的龃龉哪里会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开的?郁春明是头倔驴,郁镇山是堂堂厅长,自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低头。   而关尧是个东北老爷们,没有做老娘舅的潜质,他在父子俩之间总是处于一个难以言说的位置——明明事情还八字没一撇,但在长辈眼里已然成为了毛脚女婿。   因此关警官也开始自然而然地为郁春明隐瞒了自己即将留在松兰而愤怒,他说不清这愤怒是来源于不想离开这个人,还是气这个人竟然藏着秘密。   晚饭时,郁春明一眼看出了关尧那奇怪的沉默,他瞥了一眼状若未闻的郁欢,问道:“你坐哪趟车回扎木儿?”   关尧拿筷子的手一顿,胡乱应了句:“还没买票呢,等到时候再说。”   “松兰一天只有两趟车发往扎木儿,一趟中午十二点走,一趟早上七点走,要不你坐飞机,一天一班。”郁春明说道。   “再看看吧,还不一定呢。”关尧回答。   郁春明皱起了眉:“马上旅游旺季了,你现在还不买票,到时候……难道要站着回去吗?”   “站着……就站着,也不是没有站过。”关尧擦了擦嘴,“主要是案子的事比较多,没空操心其他的。”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在搪塞人,郁春明登时脸一沉,放下了筷子:“关警官这三缄其口的样子,是生怕我跟着你一起回去吗?”   “不是……”关尧敷衍道。   “不是?”郁春明冷眼瞧他,“我就算是跟你回去又能咋样?王臻能把你从警队开了不成吗?”   关尧倒是平静,他答道:“我真没买票,这两天确实忙。”   两人之间的气氛从一开始就不对劲,郁欢冰雪聪明,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知不太妙,于是利索地站起身,挎上新买的小包,又顺手扯了一张餐巾纸:“那个……我先走了,二哥刚发消息让我快点回去,他没带家门钥匙。”   说完,郁欢体贴一笑,快速撤退。   电灯泡走了,郁春明终于忍无可忍,他提声问道:“关尧,你是在躲我吗?”   “躲你?”这话让原本试图保持沉默的人一愣,“我啥时候躲你了?”   “你害怕我。”郁春明直接下了个定论。   关尧实在是身心俱疲,他答道:“我咋会害怕你呢?”   “你害怕我对你的感情。”郁春明坦然地说。   什么感情?关尧心知肚明,但他却讲不出口。   于是郁春明立即更进一步:“你也害怕你对我的感情。”   “我啥都不害怕。”关尧沉了口气。   “那你……”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啥没告诉我,你以后都不再回扎木儿了?”关尧脱口问道。   问完,他便后悔了。   这些事是郁镇山告诉他的,除了这件事,郁镇山还告诉了他很多事,而那些事,关尧已打定主意一直闷在心里。可眼下,郁春明撬开了一个口子,这个口子就像是千里之堤上的蚁穴,关尧根本来不及堵,滔天洪水就能把他淹了。   两人之间那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已经没有了,以至于他们现在只好赤裸相见,关尧甚至觉得,自己能隔着郁春明薄薄的胸膛看到他跳动的心脏,血液流向四方,而其中最温暖的一股曾淌过他的掌心。   果真,不爱上郁春明很难,承认自己没有爱上他更难,哪怕是撒谎,关尧都掩饰不住真心。   因此他迫切地想要一个解释。   “我从没说过我不再回扎木儿了。”郁春明飞快地给出了答案,“谁告诉你,我会一直留在松兰的?”   关尧没说话。   郁春明倒是一点头:“是郁副厅长,对吗?是郁副厅长,是他告诉你的。”   “春明……”   “所以你相信他,不相信我?”郁春明猛地站起身,要往外面走。   关尧立刻跟上前,试图拦他:“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松兰,我要留在松兰再也不回去了。”郁春明气道。   关尧心下却一松,他抬臂虚虚一挡,又放软了语气:“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觉得……觉得你留在松兰,其实也挺好。”   郁春明脚步一定,回身看向关尧:“你啥意思?”   关尧认真地说:“我觉得,你留在松兰也挺好。”   “哪儿好了?”郁春明质问道,“到底哪儿好了?是你觉得,你终于可以甩开我了,所以很好吗?”   “不是……”   “还是说,你确实害怕我对你的感情?”郁春明大声地问,“关尧,你到底在怕啥?你能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吗?”   关尧无言以对,他默然许久,然后给出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因为我和你都是男人。”他说道。   “男人?”郁春明被气乐了,“这是男人的问题吗?关尧你讲实话,这是男人的问题吗?你对我到底是啥感情,你难道不清楚?”   “我清楚,我只是……”关尧根本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郁春明却突然笑了,他走近几步,注视着关尧的眼睛:“我知道了,不是男人的问题,而是勇气的问题。”   勇气?关尧心底一紧,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而郁春明就这么笑吟吟地来到他身边,然后缓缓吐出了一句话:“关尧,你不敢说爱我,不是因为你不爱,而是因为你没有勇气爱上我,你没有勇气……爱上江心。” 第69章   关尧第一次见到江心是在一个午后,学校刚下课的时候。他背着个斜挎包,跟在姐姐关娜身后,正使劲往一家粮油店里挤。   “都别着急,小心再把粮票挤掉了!”前面有人叫道。   店里到处都是来领米面油的林场职工,关尧还是个小孩,个子矮,纯粹是被姐姐薅来做苦力的。他哪怕是踮着脚,也很难看清前面到底是什么情况,直到有人大喊:“偷东西啦!快点逮住他,那小瘪犊子玩意儿偷东西啦!”   然后,关尧就“咚”的一下被人撞翻在地,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谁在偷东西,粮油店里的人群就已乌央乌央地冲了出去。   “江心?江心——”姐姐关娜也跟着跑了出去。   关尧爬起身,伸头去看:“谁是江心?”   “江心你不认得?”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道,“不就是你家对门江敏的儿子吗?”   关尧知道一直住在他家对门的那个漂亮婶子三年前生了个儿子,她生儿子的时候刚离婚一年多,身边没男人,因此大院里满是风言风语。   “是她前夫的种儿吗?”   “那可不好说……”   “没准儿是和哪个野男人生的呢……人家前夫是在省城当官儿的,能放自己媳妇儿挺着个大肚子在扎木儿这穷酸地儿受罪吗?”   这些话,关尧听过很多遍,但真正见到那个身世不明的孩子,这还是第一次。   “你挨打了吗?”等回了大院,关尧看到了一个穿得脏兮兮的小孩正蹲在自家楼下。   这小孩不知是天生皮肤黑,还是从来不洗脸,长得像只小花猫,眼睛底下除了泪痕,还沾着血檩子和地上的泥,他一听到关尧讲话,就立刻站起身要跑,但三岁小孩哪里能跑得过已经开始拔个儿的关尧?还没两步,人就被逮了回去。   “为啥偷东西?”关尧拎着他的衣领问道。   小孩瞪着那双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看关尧,一个字都不说。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不会讲话吗?”关尧打量道。   小孩试图从关尧的手里挣扎出去,但他生得太瘦,除了跑得快之外没有任何蛮力,挣扎了半天还是逃不出关尧的掌心,最后只好老老实实地憋着嘴,重新蹲在了地上。   “你是江婶儿的儿子?”关尧好奇,“我以前咋从没见过你呢?”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他这几年连江婶儿都很少见。   关尧奶奶讲,江敏回老家了,她当初因作风问题被松兰大剧院退回林场文艺团,又因作风问题被林场文艺团开除。三年前,江敏的父母赶着一辆牛车,从金阿林的大山沟沟里来到扎木儿,把她带回了老家,那之后,关尧就几乎没再见过这个漂亮的婶子了。   “你和江婶儿是回扎木儿了吗?”关尧也蹲下身,试图平视江心,“以后还走吗?要是不走的话,咱们就是邻居了。”   小孩抬眼看向关尧,目光怯生生的。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几声戏谑的喊叫,一群和关尧差不多大的男孩从大院外面冲了进来。   “在那儿在那儿,那小杂种在那儿!”领头的叫道。   蹲在地上的小孩“扑腾”一下窜了起来,扭脸就跑,但很快又被这群男孩围在了当中,其中一个长得又胖又矮的踢了他一脚,并笑骂道:“你娘老子是要饿死了吗?竟然敢去偷东西!”   关尧定睛一看,这胖子正是门口面馆老板家的儿子,原本面相和善,此时却凹出了一张相当狰狞的脸,他讥讽道:“长得跟个老鼠似的,干的事儿也跟老鼠一样,不愧是婊子养的!”   “打死他!打死他!”旁边一圈人起哄道。   “打人犯法,你们敢动手,警察就会把你们捉走!”关尧冲进人群,拦在了那小孩的面前。   面馆老板的儿子一横眉,昂起了下巴:“姓关的,别挡道,不然我们连你一起打。”   “你有种就来。”关尧从垃圾道底下扒拉出了一条长长的铁钩子,“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打赢我!”   然后,那天他便和江心一起,被揍得鼻青脸肿。   当天晚上,姐姐关娜一边给两人上药,一边数落道:“跟他们较啥劲呢?那帮没溜儿的小屁孩,见着了就跑,知道不?”   江心点头如捣蒜,似乎自己应得慢一些,关娜就会和江敏一样,赏出一巴掌。   关尧倒是敢顶嘴,他忿忿不平道:“是我身手不行,要是我也能学会亢悔飞龙震九霄……”   “你还六脉神指剑气飘呢!”关娜落手就是一个脑瓜崩,“少看点武侠小说吧,去,领着弟弟到厂里洗把脸!”   关尧讪讪地缩了缩脖子,把江心从小板凳上拉了起来:“走吧,我给你洗把脸。”   江心很听话,捧着脸盆贴在关尧身边,跟着他七拐八绕地钻进了二厂水房。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关尧问道。   江心抿着嘴,点了点头。   “那你咋不说话?”关尧又问。   江心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关尧故意道:“来,喊声哥哥听听。”   于是,脸上挂着水珠的江心就这么乖乖地开了口,他叫道:“关尧哥哥……”   关尧哥哥……   是哥哥,江心自始至终喊的都是哥哥,关尧直到现在都能回想起这仿佛始终长不高的小孩追在自己屁股后头喊哥哥的模样。   那郁春明呢?   此时此刻,郁春明在说完那句话后,笑了一下,然后走上前,轻声问道:“我说错了吗,关尧哥哥?”   被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的人瞬间一震,想要伸手把郁春明推开。   毕竟他离得实在有些太近了,以至于这一声呼唤和他温热的气息一起钻进了关尧的胸口,缠住了那“咚咚”直跳的心。   关尧忽然觉得浑身发软,他情不自禁地把本该去用力一推的双手放在了郁春明的腰上,然后任由这人慢条斯理地将嘴唇贴上自己的耳侧。   “我不会离开你的,没有人能带走我了。”郁春明说道。   关尧闭上了眼睛。   他曾拉着江心的手在宁聂里齐河的河边奔跑,两人穿过金黄的苞米地,越过满是白桦树的丘陵,一路跃上山岗。   望着脚下向远方流淌的长河,关尧笑着问道:“你知道宁聂里齐是啥意思吗?”   江心摇了摇头。   “宁聂里齐,在咱们当地少民的语言里,是流向春天的意思,江心,这是一条来自春天的河。”关尧说道。   彼时大概是秋天,因为河面上已经有了成片的浮冰,两人的脸也被冻得通红,说话间时不时喷出一口白气。   江心好奇:“这是来自春天的河,那春天在哪里呢?”   关尧仰起脸思考了半天,他有些遗憾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江心蹲下身,揪起了一根枯黄的草:“扎木儿在春天的北边,所以我们找不到她,只有往南走,才会发现春天在哪里。”   “往南走……”关尧有些出神。   他确实曾往南去,试图寻找他的春天,但却一次次失之交臂,而现在,郁春明就在眼前,他又有什么理由把他推开呢?   郁春明说:“我可以是江心,可以是你的弟弟,也可以谁都不是,因为不论我是谁,都改变不了你爱我的这个事实。”   关尧一凝,抬眼对上了郁春明那露骨又滚烫的视线。   “你想亲我吗?”郁春明笑了一下,“我允许你亲我。”   允许……关尧得到了允许,那他又怎能继续犹豫?   傍晚,薄雾沉下江面,鱼崖岛幽远安静,病房内灯光昏黄。   潮水涌来,淹没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长达二十多年的沟壑,关尧终于收紧了手臂,将郁春明揽入怀中。   他慢慢凑近,稍稍低头,并轻轻地滚动了一下喉结。   然而,叮——   一个电话突然打来。   “等,等等……”关尧立刻撒开了手,他慌慌张张地拿出手机,看到了来电显示,“是王队。”   王臻,天杀的王臻,郁春明在心里骂道。   关尧已经接起了电话,他清了清嗓子,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叫道:“王队。”   王臻在那边大声问:“你搁哪儿呢?”   关尧看了一眼郁春明:“医大一院的疗养中心,我在鱼崖岛,春明身边。”   “哦,春,春明身边……”王臻立刻放低了声响,“扎木儿今儿早上来了消息,韩忱他们在千金坪外发现了一个脚印,锁定属于三矿家属院嫌疑人搏斗现场出现的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关尧立刻问道,“是那个胶鞋脚印?”   “对,胶鞋脚印。”王臻回答,“那菲今天带着专案组在千金坪取证了一下午,可惜没有确定任何可疑人员,只在离千金坪不远处的一个废弃巡护站里发现了一双底子上沾满了淤泥的胶鞋,以及一枚出现在胶鞋旁的烟头,现在这双鞋和那枚烟头已经带回市里做进一步的鉴定了,看看能不能提取出来啥有用的信息。”   说到这,王臻话锋一转:“对了,许优昨天回来了,他回来了……松兰这边就不缺人手了,你正好可以提前回扎木儿。我给你买了明天的车,K7629,中午十二点半的,现在旅游旺季,我可是费了大劲才拿到的全程卧铺票。”   “好,我明白了。”关尧没有一丝回绝的余地。   等他挂了电话,郁春明问道:“王臻说啥了?”   “王队他……”关尧摸了摸鼻尖,有些难以开口。   “他叫你回扎木儿?”郁春明问道。   关尧只好点头:“对,明天,明天中午的车。”   “K7629?”郁春明当即报出了车次,“当初在何望家里发现的那张车票就是这一趟,我记得是……中午十二点半发车。”   “对。”关尧揣好手机,弯腰开始收拾桌子,“一会儿我可能得早点走,回招待所收拾个东西,然后明天上午去市局把整理好的材料带回扎木儿。你……你在这儿好好养伤,别总是跟汪老师他们犟劲儿。”   郁春明哼笑了一声,没说话。   挺好,王臻一通电话,又把关尧打回了解放前。   这个刚刚还抱着郁春明要亲要啃的人,如今重新变成了正人君子,他开始兢兢业业地擦桌子抹地,然后检查上午购买的烟雾报警器是否正常运转。   等一切折腾完毕,关尧长出了一口气:“没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   “走吧。”郁春明很干脆。   关尧却还想再讲些什么,但他顿了半晌,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傍晚的鱼崖岛异常安静,除了疗养中心的几盏灯依旧亮着,远处一片黑暗。对岸隐隐传来喧嚣,江那头的高楼大厦闪烁着霓虹,游船从缆车下徐徐驶过,在水面拨出无数道宽大的涟漪。   关尧忽然站定不动了,他回过头,看向窗户口。   隔着厚厚的窗帘,其中只有一丝光透出,那道光时暗时明,映着屋内走动的身影。   郁春明现在做什么呢?他是否会藏在窗帘后,与自己隔空对视?   关尧不知道,他不知道郁春明到底会选择留下还是会选择离开,更不知道这人是何时发现自己已经清楚了他就是江心。郁春明总是有很多弯弯绕绕,他机敏又狡黠,他早慧又多疑,他总是在计划着一个又一个难以捉摸的陷阱,而其中一个陷阱,或许便是他为关尧设下的天罗地网。   站在冰天雪地里的人无声地呼了口气。   天亮,伴随着一场小雪,立冬如期而至。   中午十一点半,在市局吃完饭、收拾好东西的关尧和王臻打了个招呼,独自一人背着包,踏上了返程的路。   松兰火车站中人潮涌动,旅客来来往往,关尧轻装简行,在站外的连锁超市里买了两桶泡面和两根面包,作为今日的午餐和晚饭。   等顺着人流找到检票口,关尧翻出手机,准备给郁春明拨去一个电话。   可就在这时,“叮”的一声,汪梦的来电率先响起,关尧一滞,心里暗叫不好。   果真,电话一接起来,汪梦便在那边问道:“关警官,春明在你身边吗?”   关尧环看四周:“我在火车站,今天回扎木儿,春明他……他不是在疗养中心吗?咋会在我身边?”   汪梦重重一叹:“今天早上十点多,我还没下课,人家中心的护士长一下子给我来了七、八个电话,说春明不见了。”   “不见了?”关尧大吃一惊,“他会去哪儿?监控查了吗?那疗养中心里,有没有啥人见过他?”   汪梦回答:“监控查了,连个人影儿都没找着,我已经给老郁还有王臻说过了,他们……”   这话关尧还没听全乎,手里突然一空——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要抢警察的手机?   “我就知道她会给你打电话。”“抢劫犯”在一旁幽幽说道。   关尧转过了头。   只见昨晚还穿着病号服,老老实实待在疗养中心的人,如今已经换上了一件相当时髦亮眼的黑色皮夹袄,还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双走起路来“咔哒咔哒”的马丁靴,他把电话一挂,冲关尧盈盈一笑:“咋了?不想看见我?”   关尧目瞪口呆:“你……”   “你……先别说话,”郁春明一抬眉,“听我说。”   于是,关尧还真闭上嘴,听他说了。   “第一,”郁春明伸出了食指,“在没有任何正式调令之前,我仍旧是你们林场派出所的警察,我的档案与人事关系全部放在扎木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先发调档函,更别提郁副厅长了。”   “不是……”   “第二,”郁春明没给关尧回神儿的机会,他又伸出了一根手指,“第二,我今年三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我已按照郁副厅长的要求,把户口从他们老郁家的户口本上迁走了。所以不管是郁副厅长本人,还是汪老师,都没有资格限制我这个三十二岁的成年人的人身自由,这是法律规定的。”   关尧无话可说了,但郁春明还有第三。   “第三,”他笑了起来,“当然了,如果我的直属领导关警官不同意我就这么回扎木儿,我也无话可说,所以……选择权在你。”   关尧张了张嘴,他看向进站口上的显示大屏,时间已经滚动到了十二点十五,播报员的声音随即响起。   “该检票了。”关尧忽地长出了一口气。 第70章   郁春明还吊着一条胳膊,火车站里又实在拥挤,关尧不得不把他护在身前,以防其他旅客挤到这伤还没好的人。   “你在几车厢?”等下到站台,关尧问道。   郁春明仰着脸,跟在他身边:“几车厢都行。”   “几车厢都行?”关尧伸出了手,“让我看看你的票。”   郁春明抱着胳膊,眨了眨眼睛。   关尧“嘶”了一声:“你该不会是混进来的吧?春明,你可是警察,你咋能干这种事儿?”   “我不是混进来的!”郁春明一跺脚,他有些为难地说,“票都卖完了,刚那售票处的大姐问我站票行不,我说可以,我年轻身体好,可以站一夜。”   “啥玩意儿?”关尧简直无话可说。   郁春明也很无奈:“主要是今天走的机票也没几张了,而且我怕我人还没跑到机场,王臻就能把我逮回去,来的这一路上我都觉得有谁在跟着我,所以……哎呀赶紧上车吧!”   除了上车还能怎样?   关尧只好顶着一头官司,找到乘警,然后翻出警察证,走了个后门,把郁春明带上卧铺车厢,并找了个好心大哥,补上差价,从中铺换到了下铺。   “吃午饭了吗?”等坐下后,关尧问道。   郁春明坦诚地回答:“没有,我好不容易跑出来,哪有空吃饭?”   “有空买衣服,没空吃饭?”关尧打量他。   郁春明还笑:“咋样,好看吗?我特地打车去中央百货买的。”   关尧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的无名火,然后伸手摸了摸衣服的厚薄。   “专门挑了最厚的款式,我也知道冷。”郁春明非常好心地说。   “我以为你不知道呢。”关尧阴阳怪气道。   离开了疗养中心,离开了最讨厌的消毒水味,哪怕是重伤未愈,郁春明也平白多了几分活泼。   他看着窗外的人流,又侧身让过要放行李的旅客,转头笑着对关尧道:“要回家了。”   关尧心里蓦地一暖。   是啊,要回家了,要回到那遥远的扎木儿,寒冷的扎木儿,有着一望无际原岭的扎木儿了,那是他的家,也是郁春明的家。   但关尧仍旧忍不住说道:“你就不能等伤好些了再回,还拖着条胳膊呢。这车上人多,小心再碰着你了。”   郁春明答道:“我着急见你,一天都等不了。”   这话说得关尧老脸一红。   郁春明见了,顿时双眼放亮:“没想到,关警官这么纯情?脸都红了!”   “纯啥情……净讲点没溜儿的话。”关尧低头摆弄起了背包。   郁春明却越贴越近:“你不纯情,难道多情吗?”   “我……”   “给我讲讲你的情史呗,讲讲你以前那些……无疾而终的相亲和恋爱。”郁春明提议道。   “那玩意儿有啥好听的?”关尧搪塞,“反正都没结果。”   “那你想听我的吗?”郁春明又问。   这下让关尧一下子想起了韩忱那张讨人厌的面孔,心里顿时一阵发酸,他当即回答:“不想。”   “不想?”郁春明瞥了一眼对面刚坐下的大爷,放低声音道,“你是不是吃醋了,关尧哥哥?”   这一声差点让关尧一跃而起,他推了一把郁春明,气急败坏道:“公共场合!”   郁春明相当无辜:“公共场合不能喊哥哥吗?”   关尧眼神微闪,重新坐下,一本正经:“公共场合不要贴这么近。”   郁春明已捏准了此人的脉门,他故意道:“关警官,咱俩都是大老爷们,就算是光着屁股贴到一起又能咋样?”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不喜欢男人吗?”   关尧咬了咬牙,撕开一个面包塞到了郁春明的怀里:“吃点东西。”   郁春明大笑起来。   是的,能够离开松兰,他就是这样开心。   很快,汽笛声响起,火车缓缓驶离了松兰城区,没过多久,乌那江、跨江大桥、鱼崖岛被尽数抛在了身后。车窗外的景色由一座座大厦变成了一片片的玉米田。铁道边的电缆线疾速后退,将那辽阔无垠的黑土地送到了众人面前。   “关尧,你知道吗?当年我被郁镇山赶出家门的时候,曾想过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望着窗外的景色,郁春明忽然说道。   关尧转过头,看向他。   “于是,我坐上了往南去的飞机,走得干脆利索。”郁春明笑了一下,“可就在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到了脚下的这片土地。当时是秋天,苞米黄了一片,麦穗也在风中打滚,刚被翻过的黑土好像冒着油光。傍晚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整个天都是红的。我还看到了远处的乌那江,我知道在遥远的边境线上,它会跟宁聂里齐河交汇,然后一起流进大海,想到这,我一下子就不愿意走了。”   郁春明口中的那副景象如今就映在关尧眼中,他的胸口为此而隐隐发烫,就好像……塞北那轮火红的烈日正填塞在其中一般。   “而且,”郁春明一顿,“而且,乌那江和宁聂里齐河都能交汇,我和你也肯定能再见,哪怕是现在见不到,十年之后也可以见到,哪怕是十年之后见不到,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总会见到。因为就算是我死了,我的鬼魂儿也会飘去扎木儿,和你睡在一起。”   关尧嘴唇一动,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江心……”   “我不会离开你的,放心。”在人声鼎沸的火车上,江心回答。   下午三点,到达鹤城,汪梦的电话再一次响起。   郁春明笑呵呵地看着关尧,等他编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   “我没见着春明。”关尧举着手机,认真地回答,“我在卧铺这边,他可能上不来,一会儿我让乘警留心一下。不过依我看,春明就算是买了这趟车的票,也未必就会坐这趟车走,他可能还在松兰,也可能换了个出行方式,这都不好说。”   郁春明捂着嘴,争取不笑出声。   等应付完汪梦,关尧又得接着应付王臻:“我是搁车站里头就见到他了……是是是,我知道王队你肯定会去查监控,所以我也没打算瞒着你……不是,主要是车上信号不好,我打算等,等到了曲江站,停的时间长,我下到站台上再给你打电话的……对对对,那个……麻烦王队也别给汪老师讲实话,毕竟这个事儿,这个事儿确实是春明的错。”   “咋成我的错了?”郁春明不乐意道。   关尧面无表情地把手机一递:“你师父要跟你讲话。”   郁春明往后一躲:“我睡着了。”   “他听见你声音了。”关尧无奈。   郁春明只好接过电话,小心翼翼地贴到了耳边:“王队长?”   预想之中的训斥并没有出现,王臻在那边吭哧瘪肚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那个,伤咋样了?车上乱哄哄的,别磕着碰着了。”   郁春明眨了眨眼睛,有些心虚:“我挺好的,不用担心。”   “挺好就行,”王臻放缓了语气,“等我把松兰这边的事儿处理完,就去扎木儿。你回去了,可千万别再往人家一线凑了,知道吗?还有,那个……扎木儿现在冷,都降到零下二十度了,你多穿点衣裳,别总烧包得不行,敞个怀,穿个大衣就出去晃荡,知道不?”   郁春明头一回老老实实听完王臻的全部唠叨,等挂了电话,他颇为感慨地说道:“以前还不知道,原来他也会讲这么多人话。”   关尧乐了:“是你以前从来不肯好好听人家讲话。”   郁春明一挑眉,转头倒在了那条窄窄的铺位上:“明明是他从来不肯好好跟我讲话。”   不论如何,松兰那边的几人算是应付了过去,至于始终没有出声的郁镇山,郁春明也猜不透他到底有着怎样的心思,两人一路忐忑不安地坐到了曲江,关尧终于等来了郁镇山的电话。   “郁春明在你身边。”郁镇山上来就是一个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关尧下意识呼吸一紧,张嘴就想胡扯些瞎话,但郁镇山却转而问道:“明早几点到扎木儿?”   这令关尧一怔,他看了一眼郁春明,回答:“早上七点左右。”   “好,”郁镇山没再多说其他,也没有要求关尧把手机交给郁春明,他只是顿了顿,然后道,“路上注意安全。”   “结束了?”看着关尧挂断电话,郁春明不可置信道。   “结束了。”关尧也有些茫然。   “他没讲有的没的?”郁春明奇怪。   “没有,”关尧抬手替他拉了拉滑下肩膀的外衣,说道,“让你在车上注意安全,小心磕碰。”   郁春明一时默然。   关尧也有很多不解:“春明,我一直想不通,不管咋说,郁副厅长都是你的父亲,就算是他和江婶儿在过去有啥,也不应该……强加到你身上。更何况,你作为一个警察,已经相当优秀了,他到底……”   “他觉得他对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郁春明抬了抬嘴角,自嘲一笑,“事实,可能也确实是这样。”   “但他……”   “花生瓜子矿泉水,来腿往里面放一放。”一辆小推车非常及时地打断了关尧的话。   郁春明立刻往别的事情上扯道:“关宁咋样?那天在北林,我好像见着她了。”   “哟,你还记得呢?”关尧笑了,“别说,那丫头片子搁外面培训了几天,还真学到了点东西,当时要不是她手麻利,你那血真不好止住。”   种善因得善果,当初关宁犯浑和流氓小子谈恋爱,还是郁春明劝她好好学习的,若非如此,那稀里糊涂的小姑娘能搞得明白什么叫战地包扎吗?   郁春明感慨道:“关宁是姐姐留给你的念想,要不是有她在,咱俩还能见着吗?”   关尧目光一动,视线飘去了窗外,许久过后,他才回道:“刚来松兰头一天,你差点死手术台上,当时我在手术室外面坐着,看汪老师在你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当时我就想……就想你要是死了,那我干脆也别活了。”   郁春明一凝,望向了关尧。   关尧却冲他一笑:“所有人都说江心死在河里头的时候,我也这么想过,我一直觉得……是我害死了你。”   郁春明已几乎能猜到关尧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他还是讲出了那句话:“春明,我真的害怕这样的事情再来第三次。”   “第三次……关尧,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吗?你是怕我害死你,还是你害死我?”郁春明猛地拔高了声音。   对面铺位的老大爷正在啃黄瓜,旁边窗户口下的一对夫妇打算拿春饼卷红肠,顶上躺着的一个年轻小姑娘刚要蒙着脸听小说,而现在,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被这句话吸引去了目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关尧赶紧解释,“他那个……精神不太好。”   郁春明一脸病容,似乎证明了这话的真实性,但一生喜欢瞧热闹的东北男女老少又怎能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见对面那大爷立刻从包里翻出两根香蕉,递到了关尧手里:“多大点事儿啊,来来来,都吃点。”   关尧赶紧接过香蕉。   头顶铺位上的年轻小姑娘却在这时把脑袋探了下来,她打听道:“帅哥,哪一站下啊?”   “扎木儿,终点站。”关尧僵笑着回答。   “哎呀嘛,那不巧了吗?”窗户口的那对夫妇接道,“我们也搁扎木儿下,你们是去那边旅游的,还是回家啊?”   “回家,家在扎木儿。”关尧把香蕉塞到了郁春明的手里。   “家在那边啊,平常……干啥工作的?”大爷又送来了两罐啤酒。   于是,方才忽然流淌出的悲伤一下子烟消云散了,郁春明不紧不慢地剥着香蕉,然后听关尧四处扯谎:   “哎,对对对,是当老师的……”   “结婚没……这,结了,我俩都结了,孩子都上高中了。”   “没有,刚是他跟我闹着玩呢……”   “诶谢谢,谢谢,我不喝酒……”   等折腾了一圈,大家逐渐开始犯困后,郁春明啃着一个梨,打趣关尧:“你孩子都上高中了?”   “那可不,关宁的中专也算高中。”关尧胡诌道。   郁春明笑了起来,他拿胳膊肘捅了一下关尧:“那你以前,就没想过自己结婚,生一个孩子?”   关尧很坦然地回答:“想过,但在无数次相亲没结果之后就放弃了,后来又觉得养一个关宁已经很难了,自己再生一个,更麻烦。”   “那我麻烦吗?”郁春明问道。   关尧愣了愣,下意识就答:“你麻烦啥?”   郁春明贴到近前,轻声说道:“因为我打算跟你过一辈子了。” 第71章   晚上十点半,火车抵达了金阿林山地区的首府林城。   到站时车厢早就熄灯,大多数旅客已经睡下,关尧还坐在床尾——他的铺位让给了买了站票的郁春明。   “同志,隔壁车厢有人下车了,给你补个票,去那边睡吧。”乘警好心说。   关尧摆了摆手,放低声音道:“没事儿,我就在这儿守着,万一……”   说着话,他看向了郁春明。   这人睡得很沉,毕竟伤没好,精神不济,起先还硬挺着要在旁边坐一夜,结果最后扛不住,倒头就闭上了眼睛。   关尧生怕他夜里起身不方便,寸步不敢离,因此只好对乘警说:“万一有啥事儿了,我怕招呼不及。”   这话话音还没落,郁春明便开始试图翻身,关尧急忙拿手去垫着他的腰,生怕那肩上还没长好的伤撞到桌板,但不料这一举动却把人弄醒了。   “到哪儿了?”黑暗中,郁春明问道。   关尧回答:“林城,到咱金阿林山了。”   车厢连接处飘来烟味,郁春明迷迷糊糊地说:“我好想抽烟啊。”   关尧失笑,他轻手轻脚地把自己的外衣搭在了这人肩上:“你就想着吧,我是不会放你出去抽烟的。”   郁春明长叹一声,他说道:“我后悔了。”   “后悔啥了?”关尧凑到近前。   郁春明眼珠一转,拉过关尧,小声说:“我后悔要跟你过一辈子啦。”   关尧忍不住一弯嘴角,他本想说自己什么时候答应要和你过一辈子了?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好装作若无其事,伸手去替人家拉一拉被子:“你好好躺着吧,小心一会儿再把伤抻着了。”   郁春明哑然一笑。   他想起下午时,自己说完那句话,关尧先是脸红,而后又故作镇定地回了句“不要胡言乱语”,最后开始问郁春明吃不吃泡面。   “道阻且长。”这日傍晚,在和那菲的电话里,郁春明这样说道。   刚下班的女警在那头大笑,她揶揄起来:“我还以为进展喜人呢。”   “一般喜人吧,”郁春明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在车厢那头打水的关尧,“这人简直比嫌犯还油盐不进。”   那菲笑声不止:“要不你跟韩忱学学,把他当初追你的那套拿出来,去追关警官。”   “说的是啥玩意儿,你这……”郁春明话讲了一半,忽然又觉得有几分道理,瞬间沉默了。   那菲忍俊不禁:“师哥,你加油。”   知情人都很好心,看热闹之余不忘留下一句加油,但到底该往何方加油?已经几乎付出了全部努力的郁春明看着兢兢业业为自己数药片的关尧,实在有些发愁。   “色诱吧,师哥,发挥你的专长。”那菲说道。   实在是个好建议,比如现在,郁春明就特意拿下巴往关尧停在自己颈边的手背上蹭了一下,然后说道:“我坐会儿,你来躺着吧。”   “不用,别折腾了。”关尧很干脆地抽走了手,貌似坐怀不乱。   郁春明有些无奈,他又强撑着盯了关尧半天,最终实在挺不住,还是睡去了。   因此,他没能看到,在自己呼吸逐渐变得平稳后,关尧忽地蜷缩了手掌,他使劲地摩挲起了方才被郁春明蹭过的地方,然后,试探性地伸出手,想要去摸床上那人的脸颊。   在鼾声此起彼伏的卧铺车厢中,没人会注意到这一无伤大雅的举动,窗外漫山遍野的白桦和樟子松更不会伸出长长的枝条来“阻拦”他,关尧可以自由地抚摸自己的心上人,但是——   他到底还是收回了手。   天很快亮了,在金阿林山中穿梭了一整夜后,困倦的人们赢来了曙光。   郁春明打着哈欠站在窗边,看那山窝里冒着炊烟的林场老屋,两个南方来的游客也好奇地趴在一旁,讨论其中是否还会有人居住。   “别看了,白花花的,小心晃着眼睛。”洗完脸的关尧把郁春明拉到了水台边,边拧毛巾边说道,“昨天还听李小田说,扎木儿又下了大雪,进山的路已经被封了一大半,要不是提前撤了,他们现在在千金坪那边想出都出不来。”   郁春明被关尧扶着,弯腰用左手洗脸,洗完后又站起身等着关尧来把水擦干,这个空当里,他回道:“咱们的人出不来还好,要是嫌犯也出不来就得当心了,谁知道那种亡命徒在黔驴技穷的时候会干点啥事儿。”   “说得是呢……”关尧叹了口气。   火车刚过小杨河,等离开那条已经封冻了不知多久的水渠后,逐渐开始减速——尽管原本开得也相当缓慢,但车头冒出的缕缕黑烟和忽然到来的转弯还是让车上的人们意识到,扎木儿就在前方了。   呜——咣当!这是今日驶入这座边境小城的第一趟车。   “嘶!”刚一下车,郁春明就打了个寒颤,他呼了口白气,忍不住叫道,“好冷。”   “后悔了吗?”关尧回头看他。   郁春明嘴硬:“后悔个屁!”   说完后,他又去推关尧:“快走快走,冻死人了,我要赶紧回家。”   那菲正开着车在广场下面等着,她远远看到两人,赶紧打开窗户伸出头来喊道:“别打那黑车了,我搁这儿呢!”   今日早上专案组轮休,那菲特地开车来接,她本睡得似梦非醒,见到郁春明还吊着条胳膊后,才算睁开眼睛。   “你咋这么着急回来呢?也不把伤养好再说。”她埋怨道。   郁春明上车后一眼看到了右后座上放着的行李箱:“这是你的?你要去哪儿?”   那菲边发动车子边答:“我的,明天下午得回趟家。”   “回家……回林城?”郁春明不解,“你走得开吗?”   那菲叹气道:“走不开也得走,我们家那口子说他妈又开始在家胡闹,让我赶紧回去一趟,不回去他妈就要上吊自杀了。”   “自杀?”关尧惊奇。   那菲一摆手:“老毛病了,催我俩生孩儿,不生就闹,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闹得凶了就要上吊……行了,不跟你们说了,我假条还没批下来呢。”   “你就不该回。”郁春明站着说话不腰疼,“离了拉倒。”   “讲得轻巧,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啊。”那菲直摇头。   郁春明继续道:“依我看,冯老师也不是啥非他不可的男人,你赶紧再换一个,换一个更好的。”   那菲嘴角噙着笑,抬眼瞥了瞥关尧:“看来……师哥你是换了一个更好的呀?”   关尧正在系安全带,他被那菲瞧出了一身冷汗:“说啥呢?”   郁春明已经替他先答了:“可不咋的,这比韩忱强多了吧。”   “我们关警官自然比韩忱那小子强多了,”那菲赶在关尧大惊失色前,迅速换了个话题,“你们是不知道,我这几周跟他拴在一起有多难受。这人要能力没能力,要脑子没脑子,除了会巴结领导,还会干啥?竟然年纪轻轻的,比我职级都高。”   说到这,那菲气得一脚油门奔了出去。   关尧急忙拉紧扶把:“韩忱现在还留在千金坪呢?”   “基本都回来了,”那菲一打方向盘,带着两人拐进了城区,“再不出来,就要被大雪封在里头了,我们离开前把村子重新检查了一遍,没发现啥异常,就留了仨值班的,剩下的全撤回分局了,不然我哪敢请假呢?”   郁春明问道:“你们临走前发现的那双胶鞋呢?和三矿家属院中的一致吗?”   那菲飞快地看了一眼关尧:“关警官把这事儿也给你说了?”   “这事儿不能说吗?”郁春明诧异,“不就是你们换岗的时候,在千金坪外面发现了一个很像三矿家属院中嫌疑人搏斗现场外的胶鞋脚印吗?”   “啊,是。”那菲顺从地接了下去,“目前脚印的大小、鞋底的纹路全都对上了,刑技他们已经开始根据雪面凹陷的程度,计算脚印主人的身高体重了。不过由于三矿家属院地面较硬,这个信息一直缺失,所以哪怕有了准确数值,也没办法进一步比对,就看能不能通过身高体重,找到可疑分子了。”   郁春明思索起来。   “你有啥想法吗?”那菲看向后视镜中的他。   郁春明一皱眉:“千金坪外的这个脚印,出现动机是啥?你们找到了吗?”   此话一出,关尧和那菲同时沉默了。   没错,专案组目前只比对数据,不查出现动机,完全是因为他们清楚,这个脚印与孟长青的失踪有关。   而郁春明作为一个局外人,他的专业判断首先就是要研究动机,脚印出现在那里,是因为村民要上山捡柴,还是因为嫌疑人逃窜到了这个位置?脚印指向的方向,脚印上粘着的树皮、杂物,在某种程度上都能让人很好地发现出现动机。   可是,专案组在找到脚印后,却因为大雪,立刻大规模地撤出了千金坪,这就有些奇怪了,他们难道不需要为此走访村民吗?又或者说,这么做是怕打草惊蛇?   所以,打的是哪根草,惊的又是哪条蛇?   关尧心里暗道不好,他搪塞道:“这得回去问问韩忱,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菲不说话了,她默默开车,一路拐进了林场职工家属院。   “吃早饭了吗?上来吃点。”等下了车,关尧招呼道。   “不吃了,我得赶去市分局找领导批假条呢。”那菲摆了摆手,走前还特地冲郁春明道,“师哥你好好养伤,别总操心案子的事儿了。”   郁春明一抬下巴,又让她回林城的路上注意安全。   关尧家里还是走前那副模样,只是灰尘多了不少,郁春明进屋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先去洗吧,我把床单被罩换了。”关尧说道。   郁春明站着没动。   “咋了?”关尧看他,“水管子……我已经找人修好了。”   郁春明满面微笑:“你觉得我一个人能洗得了吗?”   是啊,他还吊着一条胳膊,一个人如何洗得了?   关尧也僵立住了——难道他要承担起给郁春明洗澡的重任吗?   “你,你以前在病房,是咋整的?”关尧一脸空白地问道。   “郁畅帮我啊,”郁春明很好心地说,“他是我亲弟,你是我亲哥,都一样。”   哪里一样了?   但眼下,除了关尧,还有谁能帮他?于是,热心的关警官只能勇担重任。   他先是把热水放好,然后又把存着满脑子鬼主意的人请进卫生间。   而老式职工家属楼的卫生间又确实太小,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挤在一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火热起来。   “我一只手解不开皮带。”郁春明说道。   关尧相当木然:“那你从疗养中心跑出来的时候,是咋系上的?”   郁春明随口胡扯:“我找楼下帅哥护士帮忙系上的。”   关尧一挫后槽牙。   郁春明倒是乖得很,没有进行任何预想中的“不轨之举”,他安安生生地让关尧扒光了自己的上衣和裤子,然后低头坐在了花洒下的小凳子上。   “我帮你把绷带拆了吧。”等洗完头,又擦过三遍,关尧轻声说道。   郁春明没拒绝,他任由关尧一圈一圈地打开束带,然后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压在伤口上的纱布。   这是关尧第一次直面郁春明后肩处这个被空尖弹破开的伤口,由高速弹头撕碎的表皮组织如同凹陷的星网,扣在郁春明本就伤疤密布的背上,惨不忍睹的伤口边缘还残留着火硝灼烧皮肤的痕迹。   如今,这个伤口已经在愈合了。   “咋了?”郁春明偏过头,“你晕血?”   关尧深吸了一口气:“是有点晕。”   郁春明笑了一下:“是不是看起来很吓人?”   “很吓人。”关尧点头道。   毕竟前胸上的弹孔只有10mm,而后背的出口伤却被撕出了10倍大。   “我还真没见过枪伤。”他说道。   “你都开枪杀过人,咋会没见过枪伤?”郁春明不相信。   “我开枪杀的都是犯罪嫌疑人,子弹打在他们身上和打在你身上不一样。”关尧说道。   郁春明笑了:“咋不一样?大家都是人,都会流血,哪怕来头猪,被子弹打穿了身体,也和我的伤口没啥区别。”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关尧拿着湿毛巾,轻轻地擦拭着郁春明光裸的脊背,他在心中想道,打在你的身上,我会心疼。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关尧下手一抖,差点碰到那片还没长好的伤口,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急忙放下毛巾,问道:“疼不疼?”   “还行。”郁春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刚开始的时候很疼,你也不在,我当时天天搁心里骂你。”   “骂我啥?”关尧拿下花洒,为他冲洗伤口下面的沐浴露。   郁春明笑着回答:“骂你是个傻子,居然现在才认出我来,真是恨死人了。”   关尧动作一顿。   “好了,”郁春明一眼看出了他神色间一闪而过的失落,于是赶紧接道,“我开玩笑呢,我不恨你。”   “对不起,”关尧却在这时突然说道,“对不起,我应该在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认出你的。”   卫生间内水汽弥漫,暖流蒸腾起了一层白雾,笼罩住身处其中的两人。   郁春明似乎听到了“咔嚓”一响,那是浮冰碎裂、新芽抽枝、沟壑弥合的声音,他知道,他与关尧,不,是江心与关尧之间的所有分歧、纠葛、龃龉在瞬间烟消云散。不论未来是否光明,他们已经拥有了崭新的开始。 第72章   笃笃笃——   逐渐升温的浴室因一阵敲门声而瞬间冷却了下去,关尧急匆匆地放下花洒,又手忙脚乱地帮郁春明穿好衣服:“我去开门。”   郁春明正在单手系睡裤上的裤带,他摆摆手,说道:“去吧,我一个人会弄。”   关尧语塞:“这会儿又会了?”   郁春明挑眉看他:“不可以吗?”   关尧只得苦笑:“可以可以。”   他叹完一番气,擦干了手去开门,开着门还不忘冲卫生间的方向喊道:“外套搭在沙发背儿上,你出来了记得披着……”   “关尧?”没等他说完,半开的门外传来了江敏的声音。   她已经等了很久,从那日去林场派出所送饺子至今,她已经等了足足三周半的时间。   郁春明去哪儿了?她不知道。   对面那扇门怎么一直紧闭着?她还是不知道。   江敏偶尔忐忑不安,偶尔会去林场派出所跟前转转,但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郁春明的身影。   直到今天早晨,两人闹哄哄地回了家。   “你们前几天去哪儿了?”江敏直截了当地问道。   关尧一愣,回头望向了郁春明。   郁春明正一手吊在胸前,一手拿着毛巾擦脸,他刚走出浴室,一抬眼就看见了门外的江敏。   “哦,我们,我们去松兰出差了,”关尧含糊其辞道,“松兰那边有个案子,去处理一下。”   江敏眨了眨眼睛,似乎并不相信这话。   郁春明却在这时接道:“那天的饺子……我留给在所里值班的同事了,去松兰走得急,不好意思。”   江敏仍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郁春明又补充道:“过两天我去所里,把饭盒带回来,到时候再……”   “你受伤了?”江敏打断了他的话。   郁春明一凝,目光飘向了关尧。   关尧随口扯道:“他扭着肩膀了,没啥大事儿,养两天就好了,江婶儿你别担心。”   江敏依然定定地看着郁春明,等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家麻酱用完了,你这儿有吗?”   “有,多着呢。”关尧松了口气,走进厨房,“我给你拿一罐子。”   半分钟后,两人送走了忽然造访的江敏。   关尧陪着笑脸阖上门,站在玄关处听完对面落锁的声音,确定人已进屋后,他才敢转身去看一眼郁春明的脸色。   但郁春明一切如常,神情间甚至没有一丝异样,他披上衣服,拉开了冰箱:“这疙瘩白都发黑了,我丢垃圾桶了啊。”   关尧慢腾腾地走到了他身边:“你……”   “我饿了,”郁春明说,“蒸个包子吧。”   于是,关尧知趣地把原本想说的话咽回了嗓子眼。   这日上午,两人吃了饭,收拾完多天没人住以致到处都是灰的屋子后,郁春明本坚持要去医院看方旺和孟长青,但在关尧的坚持下,他又不得不先躺下休息片刻。谁知重伤未愈的人精神不济,倒头就睡,一觉不知天昏地暗,等他醒来时外面已是夕阳西下了。   关尧正在客厅里打电话。   郁春明躺在床上,听不真切,隐隐知道他是在说特警搜捕何望的事,因此等了半天,等到关尧打完电话,开始“哗哗”地翻动资料时,郁春明才从床上爬起身。   “下午所里来人了?”他问道。   关尧一回头:“你醒了?”   郁春明打了个哈欠,要伸手去拿不知是被谁“藏”在了茶几底下的烟盒和打火机。   “干啥呢,干啥呢?”关尧一把拍掉了郁春明那不安分的爪子,“我告诉你,你赶紧给我戒烟,以后被我逮到抽一次,罚款五百块钱。”   “五百块钱?”郁春明难以置信,“这是哪门子的规则?关警官你又是哪门子的酷吏?”   关尧纹丝不动地坐着:“林场职工家属院五单元五楼东户新出台的家规,希望你能遵守。”   郁春明忿忿地瞪他。   “瞪我也没用,”关尧和善一笑,“郁警官作为我们林场派出所执法办案队的一员,同时又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最好听从领导的指令。”   “领导?”郁春明往关尧身边一坐,“你好像很喜欢给我当领导。”   关尧翻资料的手一顿:“我本身就是你领导。”   “是吗?”郁春明凑到了关尧的身边。   这个距离,足以让他把自己呼出的热气送到关尧脸侧,但郁春明却屏气凝神,以此放松“敌方”警惕,他不断得寸进尺,当关尧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躲时,他才轻轻一叹:“关警官,你这么喜欢管我,是想要当我的对象吗?”   关尧喉结一滚,试图坐怀不乱。   因此郁春明开始变本加厉,他先是将下巴放在了关尧的肩膀上,而后又把手从他的胳膊底下穿过,去拨弄摊在桌上的资料:“如果你实在想当,我可以勉为其难先试用仨月,等试用期过了,再择日上岗。”   “勉为其难?”关尧提声道。   “对,勉为其难。”郁春明认真地说。   关尧笑了起来,他抽出郁春明的手,合上了桌面的资料:“晚上吃点啥?下午王副所来的时候带了一条三道鳞、两条嘎牙子,要不下锅炖一炖?”   郁春明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答:“都行,再放点冻豆腐。”   但可惜,这晚关尧还没来得及把鱼鳞刮了,就被专案组一个电话叫去了市分局——今日下午,北林村附近有人举报,称看到了疑似何望的生面孔。   “我得去一趟,估计今夜回不来了。”关尧边穿衣服边说道,“但我不一定会跟车,他们现在已经出发了,韩忱叫我过去,大概是因为局里没人值班,你不用担心。”   郁春明吊着条胳膊倚在门边:“那我去给你送宵夜。”   “宵夜?”关尧抽了口凉气,“你可省省吧,别再给厨房点了。”   说完,他把资料一夹,揣进了怀里:“早点睡,别给陌生人开门。”   “知道了知道了。”郁春明哭笑不得,“怪不得关宁不乐意搁家待,就你这絮叨劲儿,谁听谁都得犯难。”   关尧好不容易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前还是不安心,下了楼又返回去检查一遍自家“固若金汤”的门锁,这才算稍稍放怀。   而郁春明坐在屋里,听着外面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直想笑,他在阳台上等了足足十五分钟,才等到关尧走出院门。   “真有意思。”郁春明感叹道。   他摇了摇头,准备去把那晃人眼的顶灯关了,但就在这时,外面再一次传来了脚步声。   “哎呀,你有完没完?”郁春明忍无可忍,直接抬腿走到玄关准备开门,可正当他拉开内门,即将按下外门门把手的时候,心中忽然警铃大作——   这人的脚步频率与关尧完全不同。   瞬间,郁春明定住了。   楼梯间内很安静,脚步声消失了,这人或许已经离开,也或许就在外面静静地凝视着门缝中透出的光。   郁春明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等了很久,等到那盏忽明忽灭的声控灯彻底暗下,才轻轻转动了一下门把手。   楼梯间内空无一人,只有一股强劲的冷风扑面而来。   哗啦啦!什么东西在脚下轻响?   郁春明迅速循声看去,只见这五楼的最后一阶梯上放着一个信封,似乎是方才开门的那道风,把这信从门口吹到了下面。   谁的信?   郁春明头皮一阵发麻,他想也没想,便揣上信一路往楼下跑去。   傍晚时分,扎木儿又下起了小雪,路面刚积上细细一层,远处的路灯还没亮起,林场大院里仍是一片黑暗。   郁春明喘着粗气,站在楼下,四面看去。   夜幕中,几排灰砖小楼环抱而立,院中停着几辆报废了的小汽车,关尧的红色“越野”也在其中。远处,矮趴趴的库房外堆了几个废纸壳子,一个弓着背的老妪刚从对面那栋楼下来,准备挑拣几个能卖钱的纸箱,带回家收藏。   所以,送信的人在哪里?郁春明的脑袋嗡嗡直响。   “你搁这儿杵着干啥啊?”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郁春明一回头,就见秦天裹着个大棉袄,哈着白气,站在楼洞口。   “神经病吧?也不嫌冷。”秦天探头缩脑地看了一眼外面,然后把手上拎着的那兜垃圾丢到了花坛里,他问道,“桶去哪儿了,你知道不?你不知道,我就撇这儿了。”   郁春明没说话,调头往楼上走。   “神经病。”秦天啐了口痰,加快步子跟在了他的身后。   今晚江敏不在家,秦天一个人呼朋唤友,叫来了一众在台球厅认识的老爷们喝酒。   郁春明进屋时,对面正闹得火热,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肥哥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了江敏珍藏的唱片机,准备自己跟着高歌一曲。   “你妈去哪儿了?”郁春明被酒味儿熏得一皱眉。   秦天刚打算关门,听到郁春明的话,又探出了半个脑袋,这人嬉皮笑脸道:“她会男人去了,跟你有关吗,警察叔叔?”   郁春明脸一沉。   秦天赶忙双手合十,嘴里念叨:“错了错了错了,警察叔叔别揍我,我是十佳好公民。”   念完后,他又看着郁春明吊在身前的胳膊一乐:“诶,不对,我瞧警察叔叔那膀子应该也揍不了我,所以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说着话,秦天“嘭”的一下,关上了门。   郁春明按了按眉心,再次环顾了一下楼梯间,确定没有人后,这才转身进屋。   信还揣在怀里,仿佛揣了块滚烫的烙铁。   下楼被冷风吹了不到一分钟,郁春明就已脸色惨白,额角布满虚汗,他靠在门上缓了半晌,才有力气抖着手,掏出信封。   和之前的一样,收件一栏上写着他的名字,信上的笔迹也照例与过去截然不同。   当然,尽管字不同,但信的内容与前几封大差不差,还是那些疯疯癫癫的话,那些威胁他和他家人的话。   待逐字读完,郁春明深吸一口气,用双手捂住了脸。   保险起见,他存信的糖盒还在办公室的抽屉里锁着。尽管此时郁春明看不到其余六封信,但信上写了什么,他记得一清二楚。   第一封信来自今年的一月份,送信的是葛小培,信上内容是郁春明的线人经嫌疑人指导后抄录的。第二封信来自今年五月份,郁春明刚从松兰大酒店放出来的时候,这封信的送信人不详,因为当时郁春明已经没有资格调取监控录像了,不过信上的内容与字体和第一封信有些类似,看上去像是有人专门模仿第一封信的笔迹所做。而第三封信的送信时间与第二封信的送信时间只相差五天,郁春明因收到第二封信被王臻辱骂,在家中病倒,被韩忱发现后又在医院躺了一周,等出院回家就找到了门缝底下的第三封信。   至于第四封,则是郁春明在楼下药店买止疼片的时候,店员递给他的。据店员描述,留下这封信的是个小孩,看上去不到十岁,明显是受雇于人,赚零花钱来了。   最诡吊的是第五封,第五封信到来时,郁春明正在去往扎木儿的火车上,他早起上水台洗漱,在水台的架子上发现了这封信。   再加上“二八大杠”自行车送来的第六封,和今天收到的第七封,郁春明已能明显地感受到,那个暗中盯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坐不住了。   接下来,他会像何望一样,设计陷阱,鱼死网破吗?还是会锲而不舍,直到自己被这些信拉下马,再也当不了警察,再也追查不了他的案子?   深夜,隔壁仍旧人声鼎沸,王姨已经上楼敲了三遍门,但秦天充耳不闻。   郁春明坐在桌边,被吵得难以入睡,他忍不住想道,江敏为什么不在家?她到底去哪儿了?   伴随着这个想法一起到来的,是关尧在病房中说出的那句话:“毕竟,江敏还活着呢。”   毕竟,江敏还活着呢……   郁春明倏地一惊。   关尧想表达什么?他试图证明什么?   当这两个问题再次钻进脑海后,郁春明出了一身冷汗。   他早已认定,与何望,也就是与钱国伟纠缠不清数年,并多次想要取他性命的“易军”是因为仇怨,但他却始终不知,“易军”的仇怨到底来源于哪里,也不知这仇怨到底有多大,以至于此人不惜多次改头换面,更化姓名,也要追到天涯海角。郁春明同样不清楚,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最终导致攻守之势出现了变化,何望忽然反过头来要杀“易军”。   那么,如果——   如果“易军”所背负的仇与恨不止来自他自己的呢?如果杨小薇和何望的儿子死因别有蹊跷呢?   郁春明一阵毛骨悚然,他仿佛在钱国伟的背后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影子,这些躲在暗处的影子同时回头,露出了一张张令人熟悉的面孔。   嘭嘭!突然,两声巨响打断了郁春明的思绪,他一脸诧然地抬起头,意识到这是有人在砸门。   “睡了没?”秦天在外鬼哭狼嚎道。   郁春明皱了皱眉,弯腰收起铺在桌上的信。   “快开门!”秦天嚷嚷了起来,“我看见亮着灯呢,快点开门!”   郁春明不紧不慢地收好信,又将桌上所有东西复归原位,这才起身走向玄关。   但他并未将两道门全部打开,只是拉开了内层木门,然后在外门上开了一道小窗:“有事儿?”   “有,有事儿。”秦天喝得有点大舌头了。   郁春明一脸嫌弃地打量起他来:“啥事儿明天再说,现在太晚,我要睡了。”   “等等,等等等等,”秦天一掌打在了外门上,直接送了郁春明一脸灰,他掂着酒瓶子,伸出一只手,“借我……一千块钱,要,要现金。”   郁春明几乎以为自己没听清:“啥?”   “借我,一千,块钱,现金!”秦天指了指身后,“我兄弟等着呢,你,你别杀我面儿……”   郁春明懒得理,转身拍门要走。   可就在这时,秦天大叫:“哥,哥,我亲哥!”   郁春明脚步一顿。   “哥,借我点吧。”秦天露出了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 第73章   关尧踏进市分局的时候,韩忱正在穿戴警用设备,他扫了一眼冒着风雪的人,随手指了指审讯室的方向:“禁毒大队顺着宋晨提供的线索,在松兰抓到了一个上线,刚带进去了,你审审,这原先就是你们所负责的案子。”   “宋晨?”关尧一怔。   “哦,就是……‘小宋哥’,你们林场所上个月月初不是逮了个吸///毒的吗?之前一直没线索,现在线索来了。”韩忱把防弹背心一穿,又塞了把转轮手枪,他看了看关尧,装作漫不经心地模样问道,“春明咋样了?我听说……他回扎木儿了?”   “是,在我家呢,挺好的。”关尧拿过嫌疑人的个人信息扫了两眼,然后立刻皱起了眉,“于增,户籍所在地,桦城市伊林区观文镇?”   “对,”韩忱一点头,“之前王队看完他的资料,跟我说这人就得你来审。”   关尧一摆手,转身快步向审讯室走去。   据宋晨坦白,自己只是一个小“小拆家”,会做上这勾当,完全是为了还债,才不得已跟随自己在社会上认识的老哥哥,也就是来自桦城市伊林区观文镇的于增一起,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之前宋晨说,于增去年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把手上剩的货散给了底下的几个小跟班,宋晨作为亲信,得的最多。”市分局禁毒大队的同事在审讯室外为关尧介绍道。   关尧侧目打量了几下于增,那人长得像个猴儿,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看着精明又奸猾,不像是个会好好坦白的人。   关尧捏着他的个人信息,想了想,对自己的同事道:“你们刚刚审过他吗?”   同事一挑眉:“审过,老滑头,所以这才把关队长请来的。”   “少给我戴高帽儿。”关尧一笑,把资料留在外面,自己推门走进了审讯室。   于增一见他就开始点头哈腰,这个打面相上瞧就知道必然心术不正的老鬼非常客气地问道:“警察同志贵姓啊?”   关尧瞥了他一眼,出示了一下警官证:“知道为啥来公安局吗?”   “知道知道,”于增连声回答,“是因为这个……我手底下有个小弟,不安分,做了点违法的勾当,被警察同志们绳之以法了,我很欣慰,也很希望警察同志能替我好好教育一下他……”   “你认识李光来吗?”不等这人把话说完,关尧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谁?李光来?”没出所料,于增的脸上闪过了一瞬惊慌。   关尧轻哼一声,冲于增一抬下巴:“别废话了,老实交代,你手上的毒///品是从啥地方来的。”   “我,我……”于增的节奏瞬间乱了,他支吾了半天,才接上刚刚的话,“警察同志,我手上咋会有毒///品呢?都是宋晨那小子不长心,净干点这埋汰事儿。”   “宋晨?”禁毒大队的同事冷笑道,“宋晨手上的毒///品不到50克,可据他说,你散出去的毒///品足足有10千克,10千克是啥概念,你清楚吗?”   于增打定了主意要跟警察装傻充愣,只见此人一脸悲愤道:“宋晨那样说我?我待他像亲弟弟一样,他居然敢诋毁我?这是造谣,警察同志,这全部都是造谣,你们要是信他,就被他骗惨了!”   “造谣?”关尧拿出了一本审讯记录,“宋晨一共检举了三个人,其中两个是你手底下的跟班,一个诨名叫‘张黑’,一个叫‘白条’。上周五和上周六,这两人分别在林城王河子区以及松兰莽县被捕,他们的供词与宋晨一致。”   “一致?”于增大叫,“都是栽赃!”   不管是不是栽赃,方才关尧提起“李光来”时,于增神色间的惊慌可骗不了人,这个同样来自观文镇的毒///贩,一定认识李光来。   于是,关尧转变了策略,他随和一笑,问道:“既然这样,那你先说说,十一年前,你在啥地儿、做啥工作吧。”   “十,十一年前?”于增咽了口唾沫,“警察同志,十一年前有点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十一年前还算久?”关尧看上去很有耐心,“不过你记性这么差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回想一下。你就讲讲,你当年的工作单位,天运冶金厂,咋样?”   “我……”于增登时脸色大变,他压根不知道,关尧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这完完全全是一场诱供。   但事实却证明,关尧赌对了。   于增的心理防线和“排兵布阵”被“天运冶金厂”五个字冲得土崩瓦解,他的眼神已有些发直,原本利索的舌头都捋不清话了。   “别紧张,”关尧仍旧很好脾气,他问道,“你在天运冶金厂工作过吗?”   于增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关尧一点头,“你的户籍所在地是桦城市观文镇,三十年前,建投在那里设厂,据我了解,当时你们镇子上的居民有一大半都是随迁工人,你父母……应该也在其中吧?”   “不在!”于增利索地回答。   “好,不在,”关尧继续点头,“那引进外资之后,科工和有色冶炼来回倒腾冶金厂的时候,你们镇子有没有受影响?你父母下岗了吗?下岗之后,家里揭得开锅吗?我听说不少工人都……”   “我父母没有下岗!”于增大声说道。   “你父母没有下岗?”关尧笑了,“所以,他们确实是天运冶金厂的,而你,是清楚这么一个地儿的,对吗?”   关警官的逻辑圈套终于套住了这个人,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于增张了张嘴,不说话了。   “好了,别绕来绕去了,赶紧交代。”随同一起审讯的禁毒大队同事命令道。   关尧重新发问:“知道今天为啥来公安局吗?”   于增抿了抿嘴,情非所愿地吐出了几个字:“有人举报我贩///毒。”   “谁举报的你?”关尧又问。   “宋晨,我手下的兄弟。”于增回答。   “那你贩///毒了吗?”关尧问道。   于增缓缓吁了口气,认命地说:“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所以到底贩没贩///毒?”同事在一旁敲了敲桌子。   “贩了!”于增不耐烦地答道,“我说了我已经金盆洗手了,宋晨那小子就是在栽赃我……”   “你的毒///品是从啥地方来的?”关尧提声按下了要“蹦高”的于增,“给我说清楚制毒的地点、人员,以及你们的联络方式。”   “没有联络方式,我早就不跟那人联络了!”于增一顿,又放软了语气,他哀求起来,“我承认我贩///毒,警察同志,我承认,但我当时是走投无路,被人胁迫……”   “被谁胁迫?”关尧不想听废话。   于增哼唧了一声:“李光来。”   “李光来是谁?”关尧一拍桌子,“我警告你,李光来已经坦白了,你最好给我老实回答。”   作为困境里的囚徒,于增听说李光来已被捕后,还是那副哼哼唧唧的样子,他回答:“就是,就是冶金厂里的一个工人,会点技术,他,他化学厉害,我最开始跟他干的。”   “你和他咋认识的?”关尧接着往下问。   “咋认识……”于增硬着头皮说道,“我,我那会儿是给厂子后勤送菜的,压根不认识厂子里的工人,是……是我有一次,搁镇上的会所里点小姐,点到他看中的那个了,然后认识的。因为我有老婆,我家里都靠老婆操持,所以他就拿这事儿要挟我。”   关尧皱眉:“就用这事儿要挟你?没其他的了?”   “其他的,其他的还能有啥啊?”于增大声说。   “除了贩///毒,你没干过杀人灭口的勾当吧?”关尧冷着脸看他。   “杀人灭口?”于增有些心虚,他实在弄不清面前这位警察到底都知道点什么,但走到这步田地了,李光来都坦白了,自己再继续嘴硬还有什么好结果吗?   于增终于泄了气,他回答,“当初厂子裁人,我和我兄弟为了工作,确实……帮,帮厂长干过点脏事儿。”   “啥脏事儿?”关尧抱起了胳膊。   李且的死因不简单。   这个形似瘦猴儿的男人在审讯室中垂头丧气地承认,他与自己的好兄弟,一个名叫陈玉杰的工头,为了能继续在冶金厂工作,曾替时任厂长王新生杀人灭口。   “我记得是个晚上。”于增琢磨着说道,“具体哪天,说实话,我记不清了。当时王厂长是先找上老陈了,他是车间小班长,我只是个无业游民。那会儿厂子资金链出了点问题,上头要裁人,王厂长跟老陈保证,如果能除掉李且这人儿,别说保住工作了,就连他兄弟我,都能跟着一起进厂吃香喝辣。我俩一合计,看那李且又笨又木讷,还是个孤家寡人,就答应了。”   “人是咋死的?”关尧问道。   于增埋着头回答:“被老陈推到冶炼炉里了,警察同志你也清楚,那电解铝的冶炼炉900来度,人掉进去瞬间就融了,尸骨无存的。不过,警察同志,我保证,我只是知情,我没干过。”   “你没干过?”关尧冷哼一声,“陈玉杰现在人搁哪儿呢?”   “死了。”于增一摊手,“遭报应了,那年刚杀完李且,他就喝多了酒,栽沟里把自个儿脖颈摔断了。”   “所以是死无对证。”关尧说道。   “警察同志,我真的……”   关尧一抬手,不想听这人狡辩,他问道:“然后呢?李光来咋发现李且是你杀的?”   于增吞吐道:“我在帮王厂长干完脏事儿之后,就挣了点小钱,我存不住钱,去找了个小妞儿谈恋爱。有一晚上喝多了酒,这,这嘴讲秃噜皮了,被人一引导,就把事儿说给她听了,然后,然后我被李光来找上才知道,原来那女的就是他花钱雇来调查李且死因的。”   “李光来为啥要调查李且的死因?”   “不知道。”   “不知道?”关尧不信。   “真不知道。”于增发誓。   “所以,李光来拿李且的死要挟你,让你帮他贩///毒?”关尧突然变了话头,他问道,“那你清楚王新生为啥要杀李且吗?”   “这……”于增一愣,他茫然地回答,“这个我说不准,好像是,是私仇吧?主要之前我不在厂里干,我连认识他都不认识。哦对,陈玉杰好像清楚,但我也没问过呀。”   这确实是个难题,于增的同伙陈玉杰已经死了,如今单凭他自己很难说清王新生到底为什么要杀李且。   关尧点了点桌子,换了个问题:“李光来清不清楚你手底下的这几个‘拆家’都是谁?”   于增“嘶”了一声:“他还真清楚,我给过他名单,但是他具体有没有越过我联系他们,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最后一次与李光来联系是啥时候?”关尧问道。   “最后一次是……是去年六月份左右,那会儿我在鹤城,他还特地派人跑长途,给我送了点现货。”于增回答。   “现货?”关尧一眯眼。   “就是毒///品,大概10千克的冰,藏在家具里头运来的。我把这些冰分发给了宋晨和其他弟兄后,李光来竟然又问我要回去了5千克,他说他有大用……”于增皱巴着脸,问道,“警察同志,我真金盆洗手了,我坦白这老多,算不算立功?”   “你现在跟李光来还有联系没?”关尧不想与他多说其他。   于增叹气:“没有了,真没有了,我不干这行了。”   “那你记得给你送货的司机长啥样不?”关尧又问。   “司机?”于增回忆不清,“好像,好像挺瘦小的,但脸啥的……不记得了。”   “是这人不?”关尧拿出了葛小培的照片。   于增先是点头:“有点像。”   后却摇头:“好像……好像也不是。”   “行,知道了。”关尧又从资料中抽出了另一张照片,递到于增面前,“这个人儿,你瞅瞅,认不认识。”   “这个……”于增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关尧收回了照片。   “真不认识。”于增很诚恳地说。   照片上的人是秦天,他作为宋晨贩///毒的“受害者”,似乎与谁结了仇,因此关尧现在急需知道,让秦天抽上“假烟”,并打着警察的旗号来要挟宋晨毁了他的人到底来自何方。   但很可惜,于增压根没见过秦天,甚至没听说过这人的名字。   那又是谁要害秦天?   此时此刻,林场家属院的五号楼里,郁春明正站在门这端,他问道:“你刚喊我啥?”   “喊你哥呀?”秦天一脸真诚,“警察同志,你应该比我大吧?”   郁春明轻轻地舒了口气,他拿出钱包,数了十张红票子:“你打算啥时候还我?”   秦天呲着大牙傻乐:“明天,明天等我周转开了就还。”   “周转?”郁春明抬头看他,“你打算咋周转?”   “咋周转……”秦天骄傲地扬起了脸,他自吹自擂道,“我打台球特厉害,明天当一天陪练,立马回本。”   “别干违法乱纪的事儿。”郁春明拉开外门,把钱递给了秦天。   “Yes,sir!”秦天敬了个礼,掉头就要回家。   “等等。”郁春明却在这时叫住了他,“你妈今晚到底去哪儿了?我……我之前借过她点东西,准备还回去,一直不见人。”   “她?”秦天挠了挠快被酒精熏坏的脑袋,颠三倒四地回答,“她跑外头会男人了,可能,可能去河边了。”   “河边?”郁春明顺着这话问道,“会男人干啥去河边?外面下着雪,不嫌冷?”   “这我咋知道?”秦天理直气壮,“反正她每回晚上出去都是去河边,回来之后那鞋子底下全是泥巴,我问她,她就说她会男人去了。不过你说说,除了河边,扎木儿哪儿有泥巴地?”   郁春明心下狐疑:“那明早,你妈回来吗?”   “不清楚,”秦天脚下打了个绊,转头摔进屋里,临关门前,这人还好心地回了句,“你要是想见她,提前,提前预约!”   然后,扑通——   楼梯间的灯灭了,一阵冷风忽地吹来。 第74章   清晨,郁春明被楼下垃圾车的动静吵醒,他躺在床上缓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坐起身。   不知何时,关尧已经下班了,他正在卫生间洗漱,刷牙水刚倒进杯子,郁春明就推门走了进来。   “醒了?”关尧的身上沾着一股牙膏的清香,他正要回头看郁春明,自己就先被这人从后面环抱住了。   “哎,你这……”关尧一僵。   郁春明身上有伤,他不敢随意挣动,生怕碰着人家还没长好的伤口,因此只好直挺挺地站着,任由郁春明抱够之后,才撒开手。   “你啥时候回来的?”郁春明也捡了个杯子,开始刷牙。   “半个小时前,我当时见你还睡着,就没进屋。”关尧回答,“我从市分局打了点早饭回来,鸡蛋、豆浆和馅饼,也不知道你现在爱吃啥。”   “我都行。”郁春明含着牙刷,含糊不清地回答。   关尧侧身从他后面走过,伸头看了一眼大门口:“我回来的时候,瞧见对门底下堆了一兜子啤酒瓶,咋回事?昨晚上,江婶儿她……”   “你江婶儿她不在家,是秦天招呼了一帮子不三不四的朋友过来喝酒,折腾到大半夜,吵得我半宿没睡着。”郁春明说道。   “秦天?”关尧有些诧异,“他回家了?”   “咋了?”郁春明不解,“秦天以前不常回家吗?我在这儿没两天,晚上就碰见过他好几次。”   关尧摇头:“那小子总是搁外边鬼混,十天半个月都不着家,不然江婶儿那屋子能收拾得那么干净?”   这话说得郁春明有些狐疑,难不成,秦天是专门为了他回来的?   “以后再打豆浆了放点糖,这干巴巴的,谁喝得下去。”等洗漱完,郁春明坐在桌边说道。   “你不是不爱吃糖吗?”关尧诧异。   “我是不爱吃糖,但也得分门别类地来论,比如这个豆浆,你不放糖,我压根就喝不下去,但比如那个紫皮巧克力,哎呀嘛,齁儿甜,我可吃不了。”郁春明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大白兔奶糖还行,我昨儿晚上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你是找糖呢吗?”关尧一眼看出这人怀里揣着什么鬼心思,他哼笑道,“要敢让我闻见家里有烟味,小心我把你罚得裤子都不剩。”   郁春明狠狠地咬了一口馅饼:“关警官,你要是想看我脱裤子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的。”   “说啥玩意儿呢你……”   咕咚——嘭嘭!   两人正讲着话,门外忽然一阵巨响,紧接着又传来了呕吐声。   郁春明有些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馅饼,又拿过那没糖的豆浆顺了两口:“肯定是秦天,他昨晚上都喝迷糊了。”   关尧把门打开一看,果不其然,秦天正扶着一个朋友站在门边,这朋友浑身酒气,腿脚发软,被这开门的动静一惊,险些转头摔进自己的呕吐物里。   “干啥呢这是?”关尧厉声呵斥道。   秦天吓得一激灵,差点一个立正站直给关尧敬礼。   “谁让你把人领家里来的?”关尧沉着脸问道。   秦天缩了缩脖子,呵呵一笑:“尧哥……”   “谁是你哥?”关尧指了指他的鼻子,“之前你给我保证过啥,都忘了?”   “没忘没忘没忘!”秦天立刻不顾他那朋友,举起双手道,“再也不赌博,再也不盗窃,再也不打我妈,也不领狐朋狗友回家!”   “现在呢?”关尧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瘫倒在地的那人,“这是白桦桥俱乐部新招的经理吧?”   “哎哟,尧哥你认识啊?”秦天慌慌张张地笑了一下,“我俩,我俩刚成朋友没两天儿,我寻思着,我妈出门了,我领他来家里坐坐,这不,就喝了点小酒吗?”   “赶紧把人弄走!”关尧训道,“还有,你要是敢被我逮到再去白桦桥,小心我拿皮带抽你大腿。”   “不敢不敢不敢……”秦天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战战兢兢地把自己那帮朋友送出了家门。   等人都走光了,他鬼鬼祟祟地蹭到关尧面前,问道,“尧哥,你那同事,在家不?”   “同事?”关尧一皱眉。   这时,郁春明溜达到了门边:“找我?”   “哎哟,”秦天要上去握他的手,“警察同志,你好你好。”   关尧一把拦住了他:“干啥呢?”   秦天流里流气道:“打个招呼嘛,大家都是邻居,哈哈,邻居。”   关尧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个邻居,他把秦天往外一挡,抬手关上了门,关门前还不忘撂下一句:“把楼梯间给我收拾了。”   秦天唯唯诺诺,在外大声应道:“知道了,警察叔叔!”   听到外面没动静了,郁春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他挺听你话的。”   “谁?秦天?”关尧乐了,“他听个屁,要不是我手上有副铐子,他都不一定能老老实实地跟我说话。”   郁春明笑了笑,问道:“刚被他扶出去的那人是谁?我听你说……好像是啥白桦桥的经理?”   “对,白桦桥。”关尧面色隐露不悦,“去年22区,就是黄纱岭派出所辖区那边新开了一家娱乐会所,先前叫‘大浪淘沙’,后来改成了‘白桦桥’。我们都接到好几次举报了,说那地方不干净,底下有个赌场。结果市分局的人去了两、三趟,啥也没搜到,最后不了了之。今年三月份,白桦桥的上一任经理因为这个……非法倒卖烟草,被抓进去了,整个会所也被要求停业整顿了大半年,前段时间刚刚重新开门,外面那位就是开门后新招的,我看过他资料。”   郁春明皱了皱眉:“秦天是咋跟这种人混到一起去的?”   关尧闷了一口气,他一摆手,说道:“江婶儿管不住他,他又跟他后爹,就是吴老三,你知道的,跟着吴老三学坏了。”   吴老三,大名吴威,江敏的第三任丈夫,在秦天的亲爹秦准死后第二年,两人就结了婚。   郁春明记得很清,这位吴老三性情恶劣,酗酒家暴,三天两头打骂母子三人。秦天机灵,要不了多长时间就投敌倒戈,成了吴老三的小跟班,至于郁春明,只能躲在关尧家里,以免殃及池鱼。   之前关尧说过,吴老三七、八年前死了,怎么死的?郁春明有些好奇了。   “好像是在外面跟人干架,被打破了脑袋,没救回来。”关尧说道,“他没死在扎木儿,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当初江婶儿去所里给他办证明的时候,我听舒文姐提了一句,才知道吴老三死外头了。”   “这就是恶人有恶报。”郁春明淡淡道,“吴老三就不该有个善终。”   关尧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郁春明又转而问道:“秦天戒赌了吗?”   “这谁知道?”关尧回答,“他之前因为赌博的问题,被逮进去两、三次,出来之后死性不改,不仅赌,还偷,前段时间又闹出了吸毒的事儿,简直是五毒俱全。哦,对了,他吸毒那事儿的后续我还没给你讲。”   关尧想起了昨夜的审讯,他说道:“你知道吗?背地里给秦天下药的人,很有可能是李光来,也就是磨盘山碎尸案的嫌疑人‘易军’。”   “‘易军’?”郁春明眼皮一跳。   于增亲口说过,他不认识秦天,但于增还说,虽然他不认识秦天,但李光来知道宋晨,也就是说,如果有需要,李光来是可以越过他,直接去找隔代下线的。   虽说到底是不是李光来,或者说到底是不是“易军”,目前还无法确定,但关尧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他认为就是“易军”。毕竟,案子没有巧合,那事出现的时间、地点都过于蹊跷,要说背后的人有什么目的,这目的最有可能与案子相关。   “但是之前宋晨说过,找上他的人自称是警察,而且还要他毁了秦天,这就很奇怪了,如果是李光来,他和秦天又结了啥样的仇呢?”关尧思索着说道。   “或许压根不是李光来,而是秦天在白桦桥里得罪了人。”郁春明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他按了按自己肩膀上的伤,脸色隐隐发白。   “有可能,”关尧没留意到郁春明的变化,他继续说,“那动机是啥呢?真要毁了一个人,有很多种办法,为啥会采取变数最大的一种,而且还特地伪装成警察,迷惑宋晨呢?除非这人能掌控全程,甚至包括掌控秦天这个人。”   郁春明抿了抿嘴,接道:“我猜,那个试图毁了秦天的人,也试图毁了一个警察。”   这个警察是谁?   关尧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看向郁春明,担忧道:“你咋忽然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伤口……”   “是有点疼。”郁春明强挤出一个笑容,他捏了捏肩膀,撑着桌子站起身,“可能是我站得有点久了。”   关尧急忙去扶。   “没事,”郁春明深吸了一口气,“秦天最近肯定又在赌,你得多关注着点,”   “放心,我盯着他。”关尧和声应道。   郁春明又问:“你啥时候带我去看方旺和小孟?”   “明天。”关尧随口应付了起来。   这日上午,在郁春明刚刚睡下后,带队去北林村附近寻找何望的韩忱回来了,他带来了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   “何望目前应该还在境内。”案情讨论会上,他说道,“据村民描述,他可能受了伤,走路的时候左脚微跛,或许是那天在被追捕的过程中歪着脚、摔着腿了。”   “那这村民有说,何望往哪个方向去了吗?”有人问道。   “没说清,”韩忱回答,“有人看见他往北边的千金坪去了,也有人看到他像是往城里的方向来了,毕竟外面下着大雪,山里白茫茫,没看清也正常。”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周,能找到目击证人已经很不容易了,知道他还在境内就好。”关尧接道。   市分局刑侦大队的队长闵超叹了口气:“但这样一来,我们的线索就断了,艾华和小蛇头给的账号也算作废了,嫌疑人要是真找了个鸟不拉屎的地儿藏起来,我们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他。”   “不会的,”关尧在这时说道,“咱们得明白,想找何望的,可不止警察。”   没错,想找何望的,可不止警察。   人来人往的松林街农贸市场外,江敏抽着烟,看着今冬的最后一波菜农在塑料棚下忙里忙外。不远处,服装城的门口有几个社会青年在你推我搡,其中一位看到了江敏,急忙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她的面前。   “秦天呢?”江敏问道。   这小青年呵呵一笑:“天哥去白桦桥啦,上午还在汇春这边。”   江敏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社会青年又叫:“哎,婶子你找天哥啥事儿?我下午去白桦桥,正好给他带个话。”   江敏脚步一停,回身看向了这人。   社会青年热情地说:“咋了,婶子?我天哥要挨训啊?”   江敏的神色很平静,她说:“没啥大事儿,我就是怕他再去赌。”   “哎呀嘛,放心吧,婶儿!”这青年叫道,“我们看着他,不许他碰骰子!”   “谢谢。”江敏很礼貌。   她说完,拉了拉自己的长貂,又正了正帽子,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一辆面包车疾速驶来,并精准地停在了江敏身边,两个壮汉迎面扑来,不等她叫出声,便拧着肩膀,把人带上了车。   关尧家中,郁春明一觉睡到下午,直至四点半时,手机铃声响起,他才昏昏沉沉地醒来。   胸口好像压了块大石头,肩膀上的伤也火辣辣地疼,郁春明捏了捏眉心,缓慢地意识到屋里没有人。   方才打电话的是王臻,但太久没接,手机屏一闪,重新暗了下去。   郁春明懒得回电,他在床上坐了半天,吃了床头柜上被人数好的药片,然后慢腾腾地下床去寻找食物。   关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新伤旧病把原本反应迅速的大脑拖得时常不那么清醒,比如现在,当敲门声传来时,正站在冰箱前的郁春明迟钝地以为是关尧回来了,而不是什么外人在上班时间忽然光顾。   “警察同志?”等把门打开,秦天的声音响起,他才瞬间想起昨夜和今早发生的事。   “警察同志,真不好意思,”秦天扒在门缝上,笑嘻嘻地看着郁春明,“我今儿没周转开,只挣了三百块钱,请我兄弟吃顿饭就没了,你那一千……我明儿再还你。”   郁春明听完后直接关门,秦天却丝毫不见外地拿手一挡,然后直接抬腿跨了进来,他说道:“警察同志,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叫啥呢,我给你写个欠条呗?”   郁春明后退了一步,意识到此人来者不善,他冷冷地回答:“不需要。”   “不需要?”秦天像是捡了宝,“警察同志,您的意思是……我不需要还钱了?”   郁春明皱起眉,他从秦天的身上嗅到了一股难闻的酒糟味:“现在才几点,就喝成了这个样儿,你昨晚没喝够吗?”   秦天哈哈一笑,他拉了把椅子,往餐桌边一坐:“喝酒这事儿,随时随地,我都可以。”   “那你出去可以,不要在我家撒酒疯。”郁春明沉着脸说道。   “你家?”秦天支着脑袋打量他,“这是你家吗?”   郁春明眼一眯:“你啥意思?”   “你不知道我啥意思吗?”秦天舔了舔嘴唇,吐出两个字来,“江心?” 第75章   江心……   郁春明浑身一震,脸上难以抑制地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秦天得偿所愿,往后一靠,大笑起来:“没想到吧,哈哈,没想到吧!江心,你是不是觉得,我管你喊哥,只是喊着玩儿?”   郁春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秦天一拍手:“好玩,太好玩了,我就爱瞧你这模样儿,我当年就爱瞧你这模样,现在更爱瞧了。”   “啥模样儿?”郁春明冷眼看他。   秦天啧啧直叹:“对对对,就是这个不屑一顾的眼神,你知道不,你小时候也是这么看着我的。”   “是吗?”郁春明刚刚翻涌起的心绪已经逐渐平复了下来,他也拉开椅子,坐到了秦天的对面,并不咸不淡地回答,“那说明你本身就是个垃圾。”   秦天哼笑一声,不说话了。   郁春明记得,他和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弟弟关系并不好。在那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家里养着两个大小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况,他们的母亲是江敏。   作为生父不详的老大,江敏从未在郁春明的身上投入过任何关心与母爱,但秦天不一样,秦天是在期待中出生的。   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一个夏天,被文艺团开除的江敏刚生下江心,她还没出月子,远在农垦团的父母就赶到了扎木儿,带走了让家人“蒙羞”的江敏,以及襁褓中的孩子。   “应该流掉的。”躺在牛车上,江敏讷讷地说道。   赶车的男人是江家父母从农垦团里请来的一个大小伙子,正值年轻力壮,他坐在车头,转身去看江敏:“为啥不流?”   江敏望着天,闭上了眼睛:“我忽然舍不得了。”   是的,怀胎十月,她在冰冷的江水中泡过,在文艺团前的大台阶下罚站过,在林场领导的办公室里哭昏过,可不论怎样,都没能赶走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所以我刚走到诊所,就觉得我得留下他,将来,这个孩子没准能救我一命。”江敏说到这,蓦地哭了,“但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江敏的母亲抱着孩子,一言不发,父亲在一旁抽着土烟,也一言不发。   只有赶车的小伙子笑了起来,他说:“生下来就养呗,多一张嘴吃饭而已,多大点事儿。”   这小伙子叫秦准,是秦天的生父,那年九月,江敏就和他结了婚。   只是可惜秦准人好命不好,江敏刚抱着秦天,牵着江心回到扎木儿,秦准就在生产队出了事故,人还没送到市医院,便死在了半路。   一夜之间,江敏的幸福又消失了。   “总有人说,我是我哥抱大的,可我这老些年,就是想不起来,我哥长啥模样。”秦天摩挲着眉骨,他那里有一道当年吴老三用啤酒瓶子打出来的陈年老伤,“我苦思冥想啊,我搜肠刮肚啊,可我哥的那张脸,跟从没出现过一样,真是奇了。”   说到这,秦天一笑:“直到一个多月前,我进你们林场所,在门口看到了你,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原来,我哥长这模样。”   郁春明一转头,似乎对那些往昔并不感兴趣。   秦天却往前一凑,他盯着郁春明的脸,感慨道:“大哥,你那会儿,认出我了吗?”   郁春明没答话。   秦天接着道:“也对,你去松兰过好日子了,你去给大官儿当儿子了,你咋能认出我这个穷弟弟呢?我是死是活,跟你都没关系。”   郁春明冷笑了一声:“你别告诉我,你讲这么多,是因为不想还那一千块钱。”   秦天一咧嘴:“大哥你真聪明。”   郁春明懒得回话,他拿过自己的钱包,从中又数了三百:“拿去,去赌,去喝,去嫖,你死在外面确实跟我没关系,只要别死在我眼前。”   秦天乐不可支,他没收钱,而是兴致勃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说大哥啊,你在关警官这家里住着,日子过得挺好?”   郁春明额角一跳,抬眼看向了秦天。   秦天立即坐正身子:“果然只有我提到关尧,你才会给我个正脸。大哥,你实话跟我讲,你和那关尧,是不是……那种关系?”   “哪种?”郁春明面不改色地问道。   秦天一撇嘴:“还要我明说?”   “麻烦你明说。”郁春明完全不怕。   但如此一来,秦天又不出声了,他翻出一只火机,准备抽烟。   “想抽出去抽,”郁春明丝毫不避讳,他说,“要敢让关尧知道你在我面前点火,他非把你皮扒了不成。”   秦天手一顿。   “还有,”郁春明礼貌一笑,“我确实是你哥,是你亲哥,但我也是警察,我和关尧身上穿着同样的衣服,关尧能咋样收拾你,我也能,我甚至比他下手更黑,如果你不怕,可以来试试。”   说完,郁春明变戏法似的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铐子,丢到了秦天的面前。   咣当!审讯室的门一关,被拷着双手的于增耷拉着脑袋,走上了去往看守所的警车。   关尧同去,为的是再提审一次宋晨。   这个曾诓骗关宁和他谈恋爱的毒///贩在李小田丢三落四的审讯中似乎并没有把事情交代全,他或许知道得更多。   “你是啥时候认识的秦天?”隔着一道铁栏杆,关尧问道。   “啥时候认识的秦天……”宋晨坐在里面扣手,“差不多,一、两年了,我亲戚带着七拐八绕认识的。最开始,我俩一起在台球厅打工,后来我有了来钱快的生意,就不干了。”   “来钱快的生意,贩///毒?”关尧扫了他一眼。   “对,”宋晨点了点头,“那都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只是我跟秦天的关系一直没断。”   “秦天知道你贩///毒的事儿吗?”关尧接着问道。   “秦天不知道,”宋晨当机立断给出了回答,“他之前也想跟着我一起赚钱,但我舍不得让利。”   关尧点点头:“当初秦天又是因为啥要把关宁介绍给你的,详细叙述一下。”   宋晨支吾了两声,答道:“关宁……关宁是我有次去秦天家楼下等他,一眼瞧中了,想让秦天带我认识一下,秦天不干,说关宁她老舅是警察,万一再把我逮进去了,那可就完蛋,我听了之后也没再多想。结果前一段,大概……九月份那会儿,秦天又说关宁回扎木儿工作了,正好搁那市医院,问我要不要试试,见面之后自称知道些南下打工的门路,她肯定乐意跟我。我寻思着不试白不试,一来二去的,就在一起了。”   关尧眯了眯眼睛,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他又问:“那你被勒令毁了秦天之前,见过啥可疑的人没有?”   “可疑?啥叫可疑?”宋晨不解。   关尧不得不直言:“于增的上线。”   “增哥的上线?”宋晨吃了一惊,“我可没见过增哥的上线,我连这人儿是谁、长啥样,都不是很清楚。”   “你不清楚?”关尧狐疑。   “我不清楚,”宋晨很笃定,“增哥给我讲,他只负责把货给我,我散出去,但货是咋来的,他从没给我讲过。”   “李光来呢?你听没听说过这人?”关尧一抬手,打断了宋晨的自证。   而宋晨听到这个问题后就是一愣,他奇怪道:“警察同志,你说来哥?来哥我知道啊,他不就是给,给咱们扎木儿火车站翻新承包工程的工头吗?我先前总搁车站后面的工地见他。”   “工头?”关尧瞬间坐直了身子,“你先描述一下李光来的体貌特征。”   “体貌特征……”宋晨斟酌了一会儿,回答,“来哥是属于那种,比较高大、壮实的类型,他长得……还挺端正的,就是那眼睛啊,看着有点阴。”   “有点阴?”关尧重复道。   “对,尤其是看人的时候,阴森森的。”宋晨解释。   关尧拿出一段录像,贴到了铁栏杆上:“那你瞅瞅这个人,像不像李光来?”   宋晨只看了不到五秒,就立刻点头:“对,就是来哥。”   关尧和身边负责记录的同事对视了一眼,然后问道:“现在,你具体讲一下你了解的李光来。”   据宋晨说,他认识的“来哥”是八年前回的扎木儿,此人自称自己一直供职于松兰的一家建筑公司。   “我俩是在,是在服装城底下的台球厅认识的,”宋晨说道,“他去打台球,我在那打工,他当时领了个女的,在台球厅喝多了之后闹事儿,是我去协调的,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拿着警察证威胁你毁了秦天的那个人,长得像李光来吗?”关尧问道。   宋晨否认:“不像,一点都不像,但我当时嗑了点,看得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和李光来经常见面吗?”关尧又问,“今年九月份还有联系没?”   “今年一年都没啥联系,因为来哥他干工程,忙得很,我俩就隔三差五吃过几顿饭,我记得……”宋晨回想了片刻,答道,“我记得上次见面是八月底,在松林街农贸市场旁边的火锅店,他好像是去那边找啥人。”   “农贸市场?”关尧一顿,“去农贸市场找谁,你知道吗?”   宋晨摇头:“这我不清楚,他当时看着……心不在焉的,总是伸头往对面瞅。我问他,他也不说,就跟我讲,自己有个朋友住在那附近,他打算进人家家属院里找找。”   家属院……松林街农贸市场的对面,正是三矿家属院。   关尧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舒了口气,点头道:“除此之外,李光来有透露过他的家庭住址和亲属信息吗?”   “他家不住市里,好像在周边的哪个村儿,他提过一嘴,我有些记不清了……”   “北林村?”关尧接道。   “哎,对对对,就是北林村!”宋晨经人一提,马上想了起来,他叫道,“北林村18号,他就住在那地儿!”   从九月下旬案发至今,已过去了很长时间,在这期间,警方抽丝剥缕,找到了无数没用的线索,又错过了无数有用的信息。   而现如今,兜兜转转,他们终于彻底确定了磨盘山碎尸案嫌疑人的身份,他叫李光来,曾化名“易军”,细算一下,今年应当是五十出头。   李光来的户籍所在地为扎木儿黄纱岭街道,登记信息上的照片与体貌特征完美符合每一个见过他、亦或是见过“易军”的人的描述。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相阴沉的中年男子,他曾向钱国伟的女友杨小薇打听王新生,曾调查无辜枉死的李且,曾使用冶金厂的设备大肆制毒,曾引诱葛小培赌博并发展下线,同时贩///毒杀人。   他是松兰6·13碎尸案和汽修厂爆炸案的嫌犯,也是一手策划了磨盘山碎尸案的凶手。   而现在,最迫切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查清李光来的动机——   他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报仇,”关尧这样说道,“李光来所走的每一步,几乎都与当年失踪在大火的中钱国伟、徐文以及艾华三人有关,可以说,李光来贩///毒杀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这三人的围猎,而钱国伟的搏斗以及他设下的陷阱,则是一种穷途末路中的反抗。”   “分析得不错。”有专案组同事赞同道。   “不过现在还有一点没有弄清,”关尧皱起了眉,“我们至今不明白,这个李光来到底为啥要指使宋晨毁掉秦天,而且还是以警察的名义,秦天……到底咋得罪过他?”   “这恐怕就得问问秦天本人了,”韩忱在一旁道,“不过那小子当初就说不清,现在恐怕更说不清。”   关尧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怀疑,秦天可能是知情的。”   知什么情?   坐在这儿的民警或多或少都和秦天本人打过交道,他们一致认为,秦天自己都难以从他那浆糊般的脑子里找出“知情”二字。   作为郁春明的亲弟弟,江敏的亲儿子,他一没有继承智商,二没有继承长相,三甚至没有继承自己亲爹的善良。这棵长在吴老三身边的歪脖子树,从头到脚全随了他那人面兽心的后爹,发出了一身飘着恶气的臭芽。   郁春明看着面前这张无赖的面孔,心底一阵恶心。   秦天却依旧笑嘻嘻着,他拎起桌上的手铐,摇头晃脑:“大哥,我都戴着这玩意儿进了多少次号子了,你觉得我会害怕吗?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会怕你人民警察?”   郁春明嗤笑道:“好啊,你不怕,你最好永远都不怕,千万别等日后哪天犯了事儿,跪在我面前求我帮你。”   “大哥你放心,”秦天装模作样地合十了双手,“我只求大哥你多给我点钱,像给江敏一样,多给我点钱。”   郁春明眼一眯:“你说啥?”   “像给江敏一样,多给我点钱。”秦天呲着牙,重复了一遍,他笑着说,“没想到吧,大哥,你这么些年,月月给江敏打钱,我可是清楚的,我不仅清楚,我还偷偷取出来过不少。江敏以为她都存得好好的,实际上全被我花光啦!我不仅花光啦,我还欠了三十万的赌债,现在那帮人没准儿已经找到了江敏,估计正拿刀逼着她还钱呢!”   啪——   郁春明一巴掌落在了秦天的脸上,他骂道:“你这个畜生!”   这一掌打得秦天一歪,差点栽下椅子,他扶了扶自己的脸,抽了口凉气:“大哥,你看着病怏怏的,这劲儿还挺大。”   “从我家滚出去!”郁春明指着门口说道。   秦天舔了舔嘴角,啐出一口痰来:“你给我三十万,不给不走。”   郁春明咬牙切齿:“你还记得我是警察吗?”   “是警察又咋样?”秦天没脸没皮地晃起了脑袋,“大哥,你可别忘了,你就算是当了警察,也改变不了你是个强奸犯的儿子!”   这话“咚”的一声,砸在了郁春明的心口。   他看着秦天站起身,冲自己一笑,然后说道:“如果你不给我这三十万,我就让全扎木儿都知道,林场派出所的郁警官到底是个啥样的人。” 第76章   傍晚,夜色浓郁。   城外一股北风,裹着刺骨的寒意,呼啸进了初冬的扎木儿。街上已不见行人,道两旁的商户也早已闭店,幽幽路灯明灭不详。没过多久,有零星的雪沙顺风而下,将刚刚被扫出的路面重新铺白,并遮蔽住了行人留下的脚印。   远处山影绰绰,灰蒙蒙的原岭下,不见炊烟与人气,冰冻的宁聂里齐河上,一列火车徐徐驶出,将那内燃机的黑烟喷向天空。   呜——   “看啥呢?走快点。”桥下,秦天不耐烦地催促道。   郁春明收回了望向火车的目光,他轻咳了两声,呼出一口寒气:“白桦桥到底在哪儿?”   “在哪儿重要吗?你是去给我还债付钱的。”秦天一把揪过他哥受伤的肩膀,把人推到了自己身前。   郁春明脸色一白,闷哼了一声。   “前两周我总听说,北林村那边死了个警察,血流得满地都是,村民一大早出门,还能看见鲜红鲜红的庄稼。”秦天笑着问道,“大哥,不会是你的血吧?”   郁春明勉强站直了身体,没有做声。   雪下得更大了一些,两人开始加快脚步。   “你为啥不好奇我是咋知道那些事儿的?”秦天问道。   郁春明专注看路,懒得答话:“我不好奇。”   秦天哼笑起来:“你难不成觉得,是江敏或者吴老三告诉我的?”   郁春明不答话。   秦天见此,洋洋自得道:“是我自己查出来的,大哥,你的事儿,都是我自己查出来的!咋样,想不到吧?”   郁春明随口回答:“想不到。”   这副模样一下子激怒了秦天,他忽地回身拽起郁春明的衣领,厉声叫道:“你再敷衍我一下试试?”   郁春明平静极了,他看着喝得醉醺醺的秦天,淡淡回答:“你准备杀了我吗?”   “你以为我不敢?”秦天怒目圆睁。   郁春明蓦地笑了,他说:“我死了,谁给你还钱呢?”   秦天的手稍稍一松。   但紧接着,郁春明又道:“而且,你给我记好了,若袭警行为以杀害警察为目的,可构成故意杀人罪,处死刑、无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秦天,你要是真把我杀了,这可比欠三十万还不上要严重多了。”   相较于蹲看守所,死刑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秦天被这话刺得酒醒了大半,他放开手,阴着脸,命令道:“跟紧我,要是敢半路逃跑,我没准真的会下死手。”   这晚八点半,秦天终于带着郁春明穿过半个城区,来到了城郊的一排废弃锅炉厂房外。这地方周遭杳无人烟,外面却停了数十辆轿车,地上还扔着成片的烟头。   在厂房后,有条通往宁聂里齐河的小水渠,渠上架着几个窄窄的石墩子。早年锅炉厂还在时,这里曾被人称作“白桦桥”。   “到了。”秦天搓了搓自己被冻得僵红的脸,抬手一推郁春明,勒令他从厂房一侧的楼梯下往负一层。   郁春明看了一眼外面那漆黑的土路,奇怪道:“白桦桥不是黄纱岭片区的娱乐会所吗?你带我来这地方干嘛?”   秦天呵呵一笑:“大哥,赌场哪能那么容易被人找到?黄纱岭的会所是表子,这才是里子,要不是隐蔽,我们恐怕早就被警察一锅端了。”   郁春明挑了挑眉,侧身一让:“你先下。”   “成,”秦天抬腿就往里面走,“我先下就我先下,你可别半路跑了,不然江敏被他们剁手砍脚了可不关我的事儿。”   这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或许是当年锅炉厂用来运送燃油的地下管子,这些年来经人改造,竟成了能够通行的小路。   郁春明在心里踩着点,数着时间和路程,他一言不发地跟在秦天身后,直到两人穿过一扇大铁门。   霎时间,喧闹声铺天盖地传来,郁春明那刚刚适应了黑暗的双眼一下子被强光刺得有些睁不开。   “是啥人?”铁门后守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壮汉面色不善,腰上还挂着把手枪。   秦天冲他讨好一笑,指了指郁春明:“我哥,来帮我给陶老板还债。”   “小天儿啊?”这壮汉皱着眉看清了秦天的脸,然后往里一指,“正好,陶老板在屋里喝酒呢,还说如果你今晚不还钱,就带人去把你家砸了。”   秦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咬着牙对郁春明道:“你手上最好真的有三十万,不然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之前在家时,郁春明信誓旦旦,只要领着他去到白桦桥,他就能直接转账,替秦天还上了利滚利出来的几十万块钱。   秦天已求爷爷告奶奶多日,始终解决不了这一大问题,因此一听郁春明的提议,他当即就答应了。   可走完这一路,大脑皮层无比光滑的秦天忽然又有些担心,毕竟,郁春明可是警察,他领着一个警察进了赌场,这合适吗?   “人在哪儿,我该咋付钱?”但一进门,郁春明就毫不犹豫道。   这地方看着不是很大,但来客却不少。往里走两步,正对着过道的是一排台球桌,墙角下挤着几个老虎机,正中央有荷官,有保镖,还有在台上跳大腿舞的舞女。   原来,白桦桥就是这么一个乌烟瘴气的小赌场,蹲在里面取乐的,除了附近的村民,就是干活的工头。   在松兰扫过大场子的郁春明环视了一圈,心里一阵嗤笑。   “跟我来。”秦天有了底气,他双手插兜,领着郁春明一路挤进了最里面的那间包厢。   这包厢倒是宽敞得很,里面摆着一个麻将桌和一个台球桌,几个男男女女挤在卡座里K歌,桌上摆了几包粉儿,屋里弥漫着一股焦糊的臭味。   “陶老板!”秦天热情地叫道。   郁春明一眼看去,只见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从卡座里站起身,他斜了秦天两眼,冷冷地问:“我的钱呢?”   “钱,钱在这儿呢。”秦天把郁春明往前推了推,“陶老板,这是我哥,他手里有钱,他能还。”   “你哥?”这中年男人掀开眼皮打量了几下郁春明,“你妈都来了,钱也没还上,小天儿啊,你哥难道就能还上了吗?”   “当然可以,”郁春明气定神闲道,他从兜里摸出了一张银行卡,然后看了看四周,“在哪儿刷?”   见到了卡,这位陶老板终于舍得亮起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了,就看方才还不冷不热的人忽然笑出了声,他上前热情地寒暄道:“原来小天儿的哥哥……手头挺宽裕啊。”   郁春明抬了抬嘴角,把卡递给了陶老板的手下:“密码是110717,刷去吧。”   秦天瞬间眼睛一直,他断没想到,郁春明竟然真的有钱。   陶老板也没想到,秦天已经在这儿混吃等死了那么长时间,居然还能还得上,他拉过郁春明就要往里走:“既然钱给了,那大家就还是朋友,来坐来坐,别客气。”   郁春明却站着没动,他问道:“秦天他妈呢,我是来带她走的。”   陶老板脚步一顿,神色忽然有些讪讪,他笑道:“哎呀嘛哥们儿,小天儿没跟你说啊?”   “他要跟我说啥?”郁春明眯了眯眼睛。   自然是说江敏的事,秦天避重就轻,只提了江敏被白桦桥的人带走,却没提到底是为了什么带走。   而现如今,看到面前这肥猪一脸淫笑,郁春明心里直觉不妙。   果真,就听陶老板啧啧叹道:“小天儿其实不止欠了我三十万,总计合下来,应该是五十五万零六千,我看在跟他兄弟这么多年的份儿上,免了六千,然后又免了那五万,结果他还是还不上,最后,我就提议,要不……让他老娘来陪我喝杯酒。”   咚!陶老板的话还没说完,郁春明猛地抬起左手就是一拳,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姓陶的就已经仰面砸在了茶几上。   嘭——咔嚓!   玻璃桌板和酒瓶子碎了一地,方才的那股焦糊臭气更加浓郁了。   “干啥呢干啥呢?”很快,一众保镖冲了进来。   秦天吓得面如土色,蹲在地上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郁春明却自如得很,他在裤子上掸了掸左手,然后就这么吊着一条胳膊,从地上捡起了一根台球杆,用它抵住了陶老板的喉骨。   “我只问一遍,江敏人在哪儿。”他一字一顿道。   秦天哆哆嗦嗦地叫道:“哥,大哥,你别,别在这儿闹……他们可是有……”   “有啥?”郁春明一回头,正好对上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秦天气若游丝地回答:“有枪……”   “有枪?”郁春明一偏头,“啥枪,拿来给我看看。”   “大哥……”   “想死是不是?”保镖怒吼道。   然而,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一阵喧闹,一个服务生屁滚尿流地跑了进来,他颤声叫道:“警察,警察来了……”   这话一出,原本瘫在地上的陶老板吓得浑身一抽,差点直接在郁春明的台球杆下晕厥过去,挤在卡座里的男男女女也一哄而起,都争破了头地想要出去。   郁春明却横杆一拦,顺势利索地敲掉了那保镖手里不知是真是假的枪。   “少拿你那吓唬人的玩意儿对着我。”郁春明讥讽道。   恼羞成怒的保镖就要扑上前,但下一秒,分局刑侦大队队长闵超已带人冲了进来,他大喊道:“都给我抱头蹲下!”   半个小时前,市分局的食堂里,闵超还在端着饭碗,兴致勃勃地向关尧打听郁副厅长的家事。   他挤了挤自己那双小眼睛,神秘兮兮道:“老关,你是不是要升职了?”   关尧正在专心挑菜里的小葱,他疑惑得很:“我立啥功了要升职?”   闵超煞有介事地一拍他肩膀:“你都跟着厅长家的大公子跑松兰转悠了一圈,那升职不妥妥的?”   关尧无奈地放下了筷子:“胡咧咧啥呢,这种事儿你少在外面传,再叫别人说闲话。说我闲话无所谓,万一传到春明耳朵里了呢?”   “哎呀,你这真谨慎呀,不愧是要高升的人,”闵超兴高采烈,“老关,我可是听说,这个王臻王队长在他那支队的位置上干了十来年,马上就要升正处,往省厅总队里提了,他不是想要你吗?你跟着他,哎呀嘛,直接进省厅。”   关尧无言以对,他扣上饭盒,站起身道:“少磕碜我,你都准备提副处,等文件下来就当局长了,我还在往副所的路上走呢,你居然好意思跟我讲这种话。行了,不听你耍嘴皮子了,我回去给春明送饭。”   可就在这时,关尧手机忽然“嘀”的一响,一则银行通知大额转账身份验证的短信发了过来,他神色一定,盯着短信上那明晃晃的“300,000.00”怔了神。   “咋啦?”闵超纳闷地看着关尧。   关尧迷茫地抬起头:“我好像被人盗刷了银行卡。”   半个小时后,“盗刷”了关尧银行卡的人正靠坐在白桦桥赌场包厢中的台球桌旁,他腿上架着根台球杆,身上披着闵超的警服棉衣,嘴里叼着支没点燃的烟,正悠闲自得地看着刑侦大队清点涉案人员。   “人呢?”手上还拎着盒饭的关尧黑着脸挤进了人群。   “在这儿在这儿。”闵超非常热情地把关尧领到了郁春明面前,他盛赞道,“还得是郁警官艺高人胆大,居然能想到这法子,以身诱敌……”   “你是不是疯了?”关尧不等闵超说完,就劈头盖脸地骂道,“那帮人手里有枪,你清楚不?”   郁春明摘掉烟,眉梢一抬:“假的,关警官没看出来?”   “他开枪之前,你能知道是假的吗?”关尧质问。   “当然知道了,”郁春明理直气壮,“装了子弹的真枪更沉,挂在腰上的时候,裤子会不自然地下坠,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刚踏上白桦桥门槛的时候就发现了。”   “你……”   “而且,我不是通知你了吗?”郁春明振振有词。   通知,怎么通知的?拿关尧银行卡刷大额钱款通知的!   哪有警察这么办案的?关尧简直无话可说。   郁春明还非常有理:“我知道你在分局,所以短信一发过去,你肯定会查钱款流向和消费地址。既然这样,那为啥不利用好这个机会,把白桦桥一窝端了呢?”   说到这,他扫了一眼蹲在门边上的秦天,“正好,这回给那小子罪加一等,判他几年,让他在里面好好改造改造。”   这一番话说得关尧是哑口无言,他把饭盒一丢,上去拉过郁春明的左胳膊便把人拽了起来:“跟我回家。”   “哎,不是,你江婶儿她还在……”   “江敏不在这儿!”没等郁春明说完,缓过了一口气的陶老板就大声叫道,“我是找人去请江敏了,结果她竟然随身带着防狼喷雾,还一脚把我老弟下面踹出了血,我们谁也没敢再动她,今儿,今儿下午就放她走了……”   “走了?”郁春明愣了一下。   “走了,真的走了,毫发无损地走了。”陶老板忙不迭道。   郁春明的眼神闪了闪,转头低声对关尧道:“抱歉,我只是听秦天说他把他妈卖给了债主,有些心急了,所以才没来得及通知你,直接跟过来了,这次是我不对。”   关尧闷了口气,又不好再当众对郁春明发火,他无声一叹,伸手拉了拉郁春明肩上的衣服,好声好气地问道:“没抻着伤口吧?”   郁春明当机立断开始装起了可怜:“好像抻了一下,这会儿好疼啊。”   关尧顿时额角一阵乱跳,他把人揽走,然后对闵超道:“我先给春明送回去。”   说着话,就要带郁春明离开这处空气浑浊、四处都飘着酒臭和烟臭的地下室。   可不料正当两人准备出门时,不远处一个负责扭送嫌疑人的市分局小警员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贴近闵超,小声说道:“闵大,这儿有个人说他是郁警官的弟弟。”   “啥玩意儿?”闵超一诧。   郁警官的弟弟,那不就是郁副厅长的儿子吗?   不过郁春明毫不在意,他一摆手,连头都懒得回就道:“给姓秦的送林场所去,我要亲自审他。”   但这话还没讲完,那小警员又紧接着道:“那人说他叫郁畅。” 第77章   郁畅是谁?   郁春明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愣愣地看着关尧,关尧也愣愣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才一起转头去看那自称是郁畅的人。   就在墙角的老虎机下,蹲着一个身材瘦长条的年轻男子,他脸上挂着副眼镜,身上穿着件黑色羽绒服,羽绒服里面是条格子衫,这打扮,跟当初在松兰见面时没有任何差别。   他就是郁畅,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赶紧领人过来。”闵超做贼似的吩咐道。   不多时,他手下的小警员把郁畅带到了郁春明和关尧的面前。   只见这位“嫌疑犯”低着头,肩上还背了个电脑包,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似乎并不打算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至于郁春明,他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毕竟在过去,这种离奇事件只会发生在郁欢身上,作为一个从小被夸奖老实文静、乖巧懂事的人,郁畅甚至连网吧都没去过,更别提来非法场所了。   何况,这里可是扎木儿,是距离省城松兰一千多公里的边境小县城,郁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郁春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然后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畅畅?”   郁畅稍稍抬起了头:“大哥。”   苍天啊,郁春明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真的是郁畅。   关尧也同样不可思议,尽管他只跟郁畅打过那么几次交道,但这个相当安静的孩子已在他心里留下了老实巴交的印象。   所以,老实巴交的郁畅,到底有着怎样的“难言之隐”?   站在一旁的闵超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郁警官,这真是你弟啊?”   郁春明不得不承认:“是,是我弟。”   “哎哟这……”闵超搓了搓手,把三人拉到角落里,“老弟来这儿做啥呢?没赌吧?”   郁畅不说话。   郁春明顿时表情就变了,他揪着郁畅的肩膀问:“你赌了?”   “我没有。”郁畅缩了缩脖子。   关尧大为不解:“那你来这儿干啥?”   郁畅觑了一眼郁春明,小声回答:“我……来找我哥。”   “啥玩意儿?”郁春明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听力又出现了问题。   郁畅重复道:“我来找我哥。”   “你找我?”郁春明气不打一处来,“你,你找我,你跑到这地方?”   郁畅也有些委屈:“我拿到的地址就是这儿……”   “啥地址?你上哪儿拿的地址?谁给你的地址?”郁春明一时没能捋顺郁畅的逻辑。   幸好有闵超在旁边打马虎眼,他招呼道:“算了算了,既然老弟没有赌,那咱们就先回去说,回去说好吧?都回林场所,林场所离得近,咱们上林场所好好唠一唠。”   郁春明和关尧没有异议,郁畅不敢有异议。   如此,闵超大手一挥,准备收队。   等回了林场派出所,许久未见郁春明的几位老同事还没来得及上去寒暄,就先被他那阴沉沉的脸色吓得退避三舍了。   等关好嫌疑人,关尧领着郁畅,穿过执法办案区,找了个人少的角落,让他坐了下来。   “你是咋来的?”郁春明皱着眉打量自己这位不让人省心的弟弟。   郁畅抱着背包,眼睛盯着脚尖:“坐火车,和你一趟。”   “和我一趟?”郁春明吃了一惊,“你都来扎木儿好几天了?”   郁畅很有文化地扶了扶眼镜,没说话。   “你是干啥来的?爸妈知不知道你不在松兰?郁欢知不知道?你那工作还干不干了?你是咋跟我买上同一趟车的?今天你又为啥会跑到白桦桥赌场去?”郁春明一口气给了一连串的问题。   郁畅挨个回答:“我是来找大哥你的,爸妈不知道,欢欢也不知道,我给公司请了年假,花钱买上了同一趟车,顺着收到的地址找到了白桦桥赌场。”   “不是……”这回答等于没答,郁春明简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缓了口气,问道,“你找我到底干啥呢?”   郁畅听到这话,忽地站起了身,他严肃道:“大哥,你在医院那几天,我发现有人跟踪你。”   “跟踪我?”郁春明怔住了。   在执法办案区狭小的角落里,一脸呆滞的郁春明和关尧就这么看着郁畅从背包里翻出电脑,插上电源,然后十指翻飞地打开了一个又一个文件。   “我是10月27号那天发现不对劲的,当时和郁欢一起上楼送饭,转过二楼的时候,我发现了有一个身穿蓝色棉袄的男人第三次出现在了那里,还总是斜着眼睛打量我们。而就是前一天,我清晰地记得,这个男人曾从大哥你的病房门口路过。”郁畅说道。   郁春明和关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恰好在视频里找到了一个穿着蓝色棉袄的背影。   “这也看不见脸啊。”关尧又往前凑了凑。   “医院的监控录像就是这样,模糊,而且角度不好,我找了很多,都没能找到正脸。最主要的是,这人一直戴着口罩。”郁畅看上去有些懊恼,“要不是他戴着口罩,我不可能那么晚才发现他有问题。”   “等等,”郁春明忽然一抬手,“这个医院的监控录像,你是从哪儿搞来的?”   郁畅一脸认真:“大哥,我是学计算机的。”   “计算机……”郁春明无言以对。   他确实有些忘了,自己这便宜弟弟可是工大计算机专业毕业的,人家现在干的工作就是网络安全。   关尧在一旁问道:“那你既然见过这人,他的身高体型,能描述出来吗?”   “没问题,”郁畅坐直了说道,“这人的身高目测在181cm到183cm之间,最高不会高过185cm,最低不会低过180cm,身材适中,体重目测在75公斤到78公斤之间,最重不会超过80公斤。由于他戴着口罩,面部轮廓看不太清,但我有注意到,这人眼睛细长,而且左侧眉毛上有一处小坑,应该是个伤疤。”   关尧肃然起敬:“弟弟这眼神儿可以啊。”   郁春明却陡然变了脸色,他一把拉住关尧,小声说道:“秦天,秦天的脸上有一道被吴老三打出来的伤,当年眉骨轻微骨裂,好了之后就是个坑。”   “秦天?”关尧一怔。   秦天正蹲在执法办案区的留置室里,他看了一眼缩在椅子上的陶老板,忍不住问道:“我妈真给你老弟下头踹出血了?”   陶老板苦着一张脸:“那还能有假?我老弟也算因祸得福,今晚只用在医院躺着,不用在这儿蹲着。”   秦天嘿笑一声:“我妈还挺猛。”   陶老板摇了摇头:“我就没见一个女人家包里能装那么多凶器的,要不是我躲得快,她那防狼喷雾非得给我眼睛整瞎。”   两人正说着话,林场派出所的民警刘胜推门进来了,他上去拎起秦天的铐子,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哎哟,轻点轻点,”秦天大叫,“我哥可是你们林场所的领导!”   “少放屁,关警官啥时候认你这个弟弟了?”刘胜推了一把秦天,把人带到了审讯室的门外。   郁春明和关尧正领着郁畅站在那里,关尧指了指秦天,问道:“老弟,你瞅瞅,是他不?”   郁畅只看一眼,就立即点了头:“没错,身高体型和眼睛的形状都一致。”   “操。”郁春明吐字清晰地骂了一声。   关尧沉了口气,示意刘胜先把人弄进审讯室。   秦天却扯着嗓子叫了起来:“郁警官,哥,大哥……我只是小赌怡情,我没犯啥大事儿,大哥你救救我,你得救救我,我是你亲弟啊……”   眼看着这人被塞进审讯室,鬼哭狼嚎的动静才算消失,刘胜摸不着头脑地看了看郁春明,又看了看关尧:“这小子喊谁哥呢?”   两人没说话,调头带着郁畅上了二楼办公室。   进了门,关尧便忍不住说道:“秦天这小子现在真是长本事了,居然还敢跑去松兰跟踪你,不对……他是啥时候认出你的?”   郁春明也摇头:“不清楚,而且他好像知道得不少。”   “知道得不少?”关尧奇怪,“他都知道点儿啥?”   郁春明还没来得及回话,跟在两人身后的郁畅忽然开了口,他问道:“大哥,那个秦天……到底是啥人?”   郁春明随口带过:“我弟。”   “你弟?”郁畅的声音却瞬间高了八度,他无比错愕道,“大哥,你除了我,还有别的弟弟?”   这叫什么话?郁春明一头雾水,毕竟在他的观念里,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有秦天一个弟弟,郁畅这个便宜送的压根算不上。   但谁知刚一回头,郁春明就一眼对上了郁畅那张悲愤的面孔,这人抱着电脑,双眼泛红,恼怒中竟然还有一丝委屈。   “你这又是……”郁春明当即气短起来,他解释道,“关警官邻居家的弟弟,好吧,我也认识。”   郁畅不信,仍旧瞪着郁春明不说话。   关尧忍俊不禁:“来吧老弟,坐这儿坐这儿,坐到你哥的工位上。”   郁畅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喝点热水,大冷天儿的,你跑来扎木儿干啥?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儿了,直接交给我们警察处理。”关尧说道。   “他想害死我哥。”郁畅却莫名开了口。   关尧一凝:“你说啥?”   作为新时代的高技术人才,郁畅丝毫不觉得自己盗取医院内部监控有何不妥,他利索地翻出存好的视频,并将电脑推到了两人面前:“就是这个秦天,我将他的个人特征输入了我设计的算法,然后从捕捉模型中还原了他那几天在医院的行动轨迹。大哥,这个人曾溜进配药室,查过你的病例和用药,而且还在你即将转院的头一天,试图更换护士配好的头孢曲松。要不是被我发现了,他肯定,肯定就已经得手了!”   郁春明完全看不懂什么算法,但被算法捕捉出的监控录像却已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录像中的秦天鬼鬼祟祟,先是趁着护士站没人,在电脑上查看了郁春明的病例,而后又在护士交班的时候,钻进了门没锁紧的配药室。   “当时我故意装作找厕所的样子,在配药室门口大喊了一声,引来了护士和一个保洁,把他揪了出来,他说自己迷了路,没找到病房,灰溜溜地跑了。”郁畅生气道,“我一直跟着他,发现他就住在医院旁边的家庭招待所里。大哥,你转院那天,他也退房走了。我后来调取了疗养中心的监控,发现他竟然还去了疗养中心!”   郁春明沉默了,他撑着桌子坐了下来,肩膀上的伤口忽然一阵钻心的疼。   “大哥,”郁畅小声说,“这个秦天一路跟着你去了鱼崖岛,还跟着你上了K7629,我没办法,只好也买票上车。我和他在餐车里站了一路,又跟着他去了林场家属院,这才发现他竟然住你对门。在车上的时候,我黑进了他的手机,捕捉到了一个在通信记录中提及率最高的地址,就是……今晚的赌场。”   于是,同样艺高人胆大的郁畅就这么孤身潜进了白桦桥,临进门前,他还给自己编了个身份,说是附近工地上的会计,晚上闲来无事,想上去赌两把。   守门的壮汉光长肌肉,不长脑子,竟然就这么把人放了进去,如此,郁畅就成了扎木儿市分局刑侦大队手下的“冤魂”。   等听完这一切,郁春明呼了口气,他自嘲一笑,感叹道:“我就说,从鱼崖岛出来的那一路上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原来真有人在跟着我……”   关尧也沉默了,他看那郁畅有些怯怯地说道:“大哥,我没有赌博,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只是……”   郁畅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是不知道该咋跟你讲,我怕你不相信。”   “行了,不怪你。”郁春明放缓了语气,他摸了摸郁畅的外套,“你冷不冷?就穿这一点,这几天住在哪儿?晚上吃饭没?”   说完,又问关尧:“食堂关门了吗?让打饭的老婶儿给他下碗面。”   “我不饿。”郁畅扭扭捏捏地站起身,“我一会儿就买票回家。”   “来都来了,着啥急啊?”关尧客气道,“这样……春明,你领着咱弟回家……回家洗个澡,换件厚点的衣服,歇两天了再走。”   郁春明坐着不动:“你领他回去,我要在这儿审秦天。”   “你审秦天……”关尧无奈,“别犟劲了,我给你讲,秦天那小子最怕的人是我,你审他恐怕不好使。回去吧,回去正好瞧瞧江婶儿是不是真的在家,要是不在家,那姓陶的可得好好逼问逼问。”   听到关尧提起江敏,郁春明终于松了口气,他给郁畅找了件棉大衣,又打了盒饭,这才慢吞吞地说道:“秦天不简单,你问他的时候,往案子上引引。”   关尧一点头,心领神会。   作为一个疑似被李光来盯上的人,秦天看起来没长半分心眼儿,他往审讯椅上一坐,简直宾至如归,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盘。   “哎哟,尧哥,你们所今年有钱了啊,这个椅子是不是换了新的?”秦天问道。   关尧扫了他一眼,示意刘胜去一旁记口供。   “我哥咋不来审我?他人去哪儿了?我要见他,他不来,我闭口不言!”秦天耍无赖道。   “闭口不言是吧?”关尧不为所动,“那咱们就耗着,耗到最后,你啥都不说,我就会将郁警官的一面之词当做证据,把你移交检方,检方大概会以‘敲诈勒索罪’提起公诉。”   “啥?”秦天那淡薄的法律意识和光滑的脑皮层完全不足以支撑他理解关尧的话,这人大言不惭道,“郁春明可是我哥,关尧你不知道吗?他是江心。”   关尧油盐不进,继续念法条:“根据《刑法》第二百七十四条的规定,敲诈勒索罪是指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对他人实施威胁、恐吓,强行索取公私财物的行为。你以伤害郁警官本人及其亲属为手段,索取了三十万钱款,这其中还有可能涉及故意伤害。秦天,你知道你今天为啥来的派出所吗?”   秦天目瞪口呆,他只有一句话:“我要见我哥。”   “你哥?”关尧冷笑了一声,忽然短暂地佩服了片刻郁副厅长当年的高瞻远瞩,他一句一顿道,“你哥江心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认定死亡了,郁春明警官是本所执法办案队的刑警,今年六月份刚从松兰市公安局调来。他亲爹是谁你也可以打听打听,人家啥时候成你哥了?少在这儿给我攀亲戚。”   “关尧我告诉你,他郁春明还就是我哥,”秦天梗着脖子,大声叫道,“他不仅是我哥,还是我妈跟强奸犯生的儿子!”   “你说啥?”关尧瞬间沉下了脸。 第78章   秦天说完那话,还恬不知耻,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他笑道:“关警官,你没听说过吧?你那同事看起来挺排场一人儿,实际上背地里可脏事儿多着呢。”   负责记口供的刘胜觑了觑关尧,凑近了问道:“关队,这个……要写上吗?”   “写,”关尧冷着脸回答,“录像机都开了,必须得写。”   “是。”刘胜一缩肩膀,试图把自己藏在电脑后面。   至于秦天,这人见对面的两位警官不说话了,自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于是更加得寸进尺,他叫嚣道:“我告诉你关尧,他郁春明本名江心,是我妈当年在木业二厂仓库旁边的林子里被野男人强奸之后怀上的杂种。他亲爹是谁我不用打听,因为打听也打听不出来,毕竟江敏啥德性,你都明白,谁知道她被多少个男人操过……”   “秦天!”关尧突然一声怒吼,打断了这粗俗的污言秽语,他一拍桌子,指着对面那人的鼻子骂道,“你还是不是个东西,江敏说到底是你妈,你那嘴里再敢给我喷粪,我可不管这儿有没有监控录像!”   秦天晃了晃手里的铐子,悻悻地闭上了嘴,闭上嘴之前,仍忍不住说道:“我讲的可都是实话,没有半句是假,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问江敏。”   关尧面容冷峻,正襟危坐:“秦天你听好了,根据《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的规定,故意捏造并散布虚假事实,损害他人名誉,情节严重的可按诽谤罪论处。”   “诽谤?”秦天嗤笑,“关尧,你去把你们亲爱的郁警官叫来,当着他的面儿问问,他亲爹到底是谁,等问完了,再来说我到底是不是诽谤!”   这话像串子弹,一梭子打在了关尧的心上。他猛然间意识到,秦天讲的并非全都是捏造,其中甚至有一些是他们警方在上个月才刚刚从嫌疑人艾华嘴里撬出来的陈年往事。   比如,木业二厂仓库后面的林子……   这个地点实在是太过精确了,艾华的描述也不过如此,而秦天,在案发时甚至尚未出生,他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总不可能是江敏告诉他的?   关尧悚然一惊,后背倏地冒起了一层冷汗。   “既然你说不是诽谤,那就好好讲讲,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事儿。”关尧定了定神,沉声问道。   秦天一笑,大大咧咧地往那审讯椅上一靠,他说道:“我认识一人儿,他在三十三年前,曾亲眼目睹了江敏这个贱女人被强奸的全过程。”   “哪个人?”关尧问道。   秦天“啧”了一声,吐出了两个:“李英。”   李英,当年木业二厂管仓库的职工。   关尧知道,这人曾说过,自己每天都要在宁聂里齐河边上的那几座贮木场工作很久,有时山上的工人下工晚了,他甚至得等到半夜一、两点才能关仓锁门。   如此,时间和地点都能对得上,秦天说得难道全是真的?   关尧的心吊在了嗓子眼,他接着问道:“李英都跟你说过啥?”   秦天吊儿郎当地回答:“就那些事儿呗?说江敏不自重,深更半夜的往城外头跑,遇着野男人了是她活该。”   “李英具体咋讲的,你给我复述一遍。”关尧冷声说道。   “复述?”秦天摇头,“都多久的事儿了,我复述不出来。我和李英是十年前在远东百货那打工认识的,我还借过他不少钱,这些话,都是我俩唠闲嗑的时候讲的,具体讲过啥……记不清了。”   “那李英有没有说过,强奸了江敏的男人都是谁?”关尧细问道。   秦天琢磨了一下,回答:“他应该是知道的,但他不给我讲,说啥……讲了我也不认识。”   关尧一点头:“既然这样,你又凭啥笃定,你哥会是那几个强奸犯的儿子?”   秦天乐了:“关尧,你是不是傻?算算日子不就知道了吗?李英说,那几个野男人就是在大火前一天晚上强奸的江敏,大火是啥时候?9月24号。我哥是哪天生日?7月17号。对不对?这日子没跑儿。”   刘胜还在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关尧看了一眼仍旧闪着红灯的录像机,忽地站起了身。   “小刘你出去,走前把摄像关了。”他轻声说道。   刘胜诧异:“关队,不审了?”   “不审了。”关尧回答。   尽管疑惑,但刘胜还是照章办了事,他打印出了口供记录表,请秦天签了字,然后又关上了录像机。   然而就在这一系列动作结束后,关尧突然上前,抬手给了秦天一拳。   “关队!”刘胜吓了一跳。   “没你的事儿,你出去。”关尧说道。   刘胜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两人,溜烟似的跑了,跑之前,还没忘为他们关紧审讯室的门。   秦天没有防备,就这么挨了一拳,他怔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我去……你这劲儿够大的啊。”   关尧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人:“刚刚那一拳是为了你妈和你哥打的,他们居然养出了你这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秦天疼得呲牙咧嘴:“要说我哥跟你睡一个被窝呢,你俩真的……打的位置都一样,还没长好呢,又给我整破相了。”   关尧眯了眯眼睛:“现在只有我跟你了,所以请你好好讲一讲,为啥要去松兰跟踪你哥。”   秦天一滞,然后慢吞吞地抬起了头:“你……都知道了?”   关尧家中,郁春明正在为郁畅放洗澡水,他伸手试了试温度,说道:“这水管子也没修好啊,还是得放半晌才能变热。”   郁畅是个白斩鸡身材,此时正裹着浴巾,红着脸站在一旁,等待他哥修理管道。   “关尧咋整的,我前一天用还是好好的。”郁春明嘟囔道。   郁畅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讷讷地问道:“哥,刚刚你去隔壁找的那个婶子……跟你很熟吗?”   郁春明“嗯”了一声,用左手从旁边提来了一个水桶:“过来过来,别站那旮旯,他家下水不好,得用桶接着,不然水流得太快会漫出去。”   郁畅像被赶小鸡一样,躲到了一边。   等郁春明把一切整理好,水也终于热了,他长出一口气,挥手招呼道:“行了,你洗吧,我去给你找件衣服。你那格子衫穿几天了,闻着都有点馊了。”   郁畅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哥,我刚看到照片了。”   郁春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啥照片?”   郁畅盯着他:“桌子上的照片,关尧和江心。”   郁春明神色一顿,定在原地。   “哥,”郁畅叫道,“我知道你就是江心,我看过江心的户籍信息,二十三年前注销的。”   郁春明避重就轻:“你咋查的?我们内部系统这么不安全吗?”   郁畅有些无奈:“是在咱爸的书桌上看到过文件,我当时去帮郁欢偷零花钱来着……”   “哦,”郁春明一哂,“帮郁欢偷零花钱。”   “哥,这不是重点。”郁畅重新扭转话题回正轨,他说,“哥,欢欢可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知道……你大概不是我亲哥。”   郁春明眼光微闪,没有说话。   郁畅很聪明,至少在学习这方面很聪明,他不多话,也不多事,并在郁春明来到那个家后,兢兢业业地成为了他和郁欢之间的夹心饼干。   说句实话,郁春明对郁畅没有太多感情,他甚至没想到郁畅会为自己做这么多,甚至不惜冒着风险,追着秦天赶来扎木儿。   郁春明的心里五味杂陈,尤其当看到郁畅问起秦天时的神情。   “他是你亲弟弟吗?”郁畅可怜巴巴地问道。   郁春明没再隐瞒:“是,秦天是我亲弟弟。”   “他那样对你,你还是把他当成你弟弟吗?”郁畅追问。   郁春明被这话逗得笑了一下,他说:“畅畅,你是不是忘了,我和你姓郁,他姓秦?”   郁畅一愣,睁大了眼睛。   “行了,赶紧洗澡,别在这儿晒你那没几两肉的胸脯了。”郁春明把门一带,在外喊道,“洗完了记得拖地,我这胳膊可没法儿伺候你。”   咔哒,门关上了,郁畅轻轻地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站在客厅中的郁春明也松了口气。   这个在外折腾了一整夜的人有些疲惫地按了按额头,他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然后,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桌上摆着的那张照片。   照片中只有他和关尧,这俩半大的孩子一脸严肃,谁都不笑,看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时至今日,郁春明仍旧记得,当时的他和关尧到底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大概是三月中的某一天,郁春明有些回忆不清了,他只隐约记得那会儿雪还没化,天依然很冷,关尧奶奶带着他们二人上外面赶集。   一行人从一堆被冻得邦邦硬的黑水河三道鳞旁走过,最前面的关娜一眼发现了大集上新开的一家照相馆,并磨着关尧奶奶带她进棚里拍上一张。   江心听了也跃跃欲试,他攥紧了关尧的手,贴在一边弱声弱气地说:“哥哥,我也想拍。”   这话被关娜听了去,她大叫道:“都拍都拍,叫人家摄像师傅给咱们都拍一张。”   这是件高兴事,江心和关尧的脸上都带着笑,等进了照相馆,等人家布景的工人搭好幕布,两人手牵着手站到了镜头前。   “来,笑一笑!”师傅喊道。   但谁料就在这时,一个炮仗似的小子冲进了照相馆,这小子大叫道:“哥!咱妈又在家里发疯了!”   冲进来的小子就是秦天,他顶着鸡窝似的头发,鼻子底下冻出了两条硬邦邦的水晶鼻涕,两只手上全是冻疮,在喊出这话时,脸上却带着笑。   关尧和江心一见他,一听到这话,原本喜悦的表情瞬间僵住了,而与此同时,摄影师傅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个不怎么愉快的瞬间被留了下来。   后来,这张底片被洗了两次,分别存在了关尧和江心的上衣内兜里。秦天曾无数次试图抢走去看,都被江心躲了过去。   他或许是故意的,多年后,郁春明在心里想道,秦天总是做这样故意的事。   他会在关尧家开饭时,故意闯进去,用各种理由带走江心;会在学校开学时,故意冲到江心的教室里大喊“江敏又发疯了”;还会在江心和关尧半夜溜出家门去河边玩耍时,故意跟在两人身后,学村里出马的大仙唱神调。   因此年幼的郁春明一直坚信,秦天是讨厌他的,直到长大了才逐渐明白,秦天或许不是讨厌他,秦天只是讨厌他作为一个哥哥,从没尽到做哥哥的责任。   在秦天看来,哥哥意味着必须容忍自己的胡作非为,必须事事以自己为先,必须毫无条件地答应自己的所有要求。   比如现在——   秦天坐在审讯室中,深吸了一口气:“关警官,既然你都说了郁春明是我哥,那我咋跟踪他,应该跟你没有多大关系吧。”   头顶的白炽灯灼目又冰冷,映得关尧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格外不近人情,他一脸漠然地看着秦天,说道:“不管郁春明是你啥人,跟踪都是非法行为。更何况,你曾经试图在配药室调换他使用的头孢曲松。秦天,你应该庆幸自己没能得手,否则……”   “否则我现在已经蹲大狱去了。”秦天无赖一笑,“那又咋样?我就是看不惯他一个强奸犯的儿子,居然能光明正大地当警察,能在人家大官儿的家里享清福,我要毁了他,我有错吗?”   “你要毁了他……”关尧俯下身,目光沉沉地盯着秦天,“那你不如给我好好讲讲,你打算用啥样的方式毁了他。”   秦天轻轻一磨后槽牙:“地沟里的老鼠,就得待在地沟里。江心是我哥,也只能是我哥,只能和我一样,生活在地沟里。他凭啥能做警察?凭啥能高高在上地审判别人?凭啥我作为他的亲弟,就只能每天烂醉如泥?”   关尧被秦天的逻辑气笑了:“凭啥你作为他的亲弟,就只能每天烂醉如泥?弟弟啊,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跟郁春明,跟江心,甚至说跟你妈江敏都没有任何关系。”   “有关!”秦天大叫,“就是有关!当年抛下我一个人留在扎木儿的是江心!他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关尧眉梢一动,直起身,他不轻不重地吐出了一句话:“秦天,你最好老老实实地交代,到底是谁给你灌输了这样的想法。”   是谁?这个问题让秦天心头一震,他脱口就想反驳这完全是自己的计划,但话到嘴边,却又讲不出来了。   为什么讲不出来?   秦天的额头开始冒汗,因为,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第79章   看着这副神情,关尧不屑地笑了:“这才对嘛,小天儿啊,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肚子里有几根草儿,我比你老娘都清楚,就凭你那脑子,毁了你哥,还跑去松兰跟踪他,你能干得出来吗?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外头认识了啥不三不四的人。”   “没有。”秦天嘴硬。   “没有?”关尧转过身,重新打开了录像机,又出门叫回了刘胜,他坐到对面,再次摆出了公事公办的姿态来,“秦天,几个月前,你曾把一个自称‘小宋哥’的毒///贩介绍给我的外甥女关宁,并试图引诱她,跟随这个‘小宋哥’一起南下打工。我现在请你讲讲,当时你到底安的是啥心。”   秦天喉结一滚,没有说话。   关尧一抬眉:“如果你说不出来,那我说,秦天,你压根没有意识到你其实……”   “我其实咋样?”秦天猛地在审讯椅中挣动了一下,他把手铐晃得“咣咣”作响,“我恨我哥需要理由吗?他把我留在扎木儿受苦,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我,我被吴老三打得满脸都是血,他有关心过我吗?关尧,你说句公道话,我凭啥不恨他?”   “我是警察,我不说公道话,我只看证据。”关尧铁面无情,“证据摆在我面前,少论其他的。”   “可是……”   “你不用解释,目前,根据我们现有的调查以及证据可以表明,你的朋友‘小宋哥’以及李英,极有可能涉及两场重大刑事案件。秦天,法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错过一个坏人,如果你是被谁利用或是胁迫,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的,届时量刑,法院也会适当裁定。不过如果你是蓄意参与作案,那最后到底咋判,可就不好说了。”关尧打起了官腔,“现在,选择权在你,你是为了啥去跟踪郁春明,又是为了啥觉得自己能毁掉他,给我坦白还来得及。”   出人意料的是,秦天听完这一长串的话后,竟一脸震惊,他呆呆地问道:“啥重大刑事案件啊?”   秦天不知道,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在对上那双愚蠢又迷茫的眼睛后,关尧瞬间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一面恨铁不成钢,一面又为秦天堕落到今天这步而痛心疾首,但那能怎样呢?这棵歪脖子树早已生长得任是谁来动手都难以掰直了。   “尧哥,”秦天还在追问,“到底是啥重大刑事案件,宋晨咋了?李英那糟老头子又咋了?”   关尧扫了一眼这无知的人:“九月份,磨盘山碎尸案的嫌疑犯刚刚被认定为宋晨的上线李光来,你听说过‘李光来’吗?”   秦天摇了摇头。   “于增呢?”关尧又问。   秦天还是摇头。   “李英的儿子李且呢?”关尧接着问道。   这回,秦天精神一振:“李且我认识,八月份的时候,我俩还一起喝过酒。”   关尧双眼一亮:“是吗?”   “就在咱们院外头的面馆,当时他来替他爹讨要我欠的九百块钱,我妈拿了五百,勉强还上之后,我请他吃了顿饭。”秦天说道,“你去问面馆老板二胖,他肯定记得,他爹当时也在,还说李且长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关尧立刻发问:“啥地方不一样了?”   “就,就脸啊,身材啊……”秦天语无伦次地回答,“二胖他爹讲,李且先天不足,小时候是个瘦猴儿,脸细长,眼睛也细长。”   “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他变得又高又壮了呗。”秦天道。   关尧不说话了。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七、八岁那年,李且曾回过一次扎木儿,当时他恰好跟着关娜上千金坪收山货,就在丹安公路的路口下,姐弟俩见到了那个男人。   据关尧奶奶说,自从李英因过失纵火而锒铛入狱后,他的儿子李且就离开了扎木儿,南下打工,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回来一次。关尧年纪小,只对李英有个隐约的印象,完全不记得他儿子长什么模样。   在关尧的记忆里,当时李且开着一辆借来的小皮卡,皮卡上拉着一箱又一箱的废弃五金部件,赶集的人们躲在一旁窃窃私语,说那人卖的都是李英从二厂仓库里偷出来的东西。   关尧耳朵灵,一下子听到了旁人的议论,他拉着关娜的袖子问道:“姐,那辆车上的大哥是谁?”   关娜踮起脚尖抬眼看去,然后随口回答:“卖李英偷来的东西,他大概就是李英的儿子吧。”   于是,那个坐在车上,身材高壮、眉目阴沉的男人,便成了关尧心里的李且。以至于当初他与韩忱、那菲询问李英,调查李英家庭信息时,对照片上形貌文弱的李且产生了诸多疑惑。   现如今,关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二、三十年前,他在大集上见到的男人,兴许就是李光来。   “你跟李且很熟吗?”看着瞪着大眼睛的秦天,关尧正色问道。   秦天迷茫地回答:“好像也不算熟,我跟李英那老头儿比较熟,他好说话,不像李且,总是阴着张脸。”   “那你平时和李英经常见面吗?”关尧又问。   “以前见得多,当时那老头儿跟我在远东百货打工,他总喜欢给我讲他儿子多优秀,每月给他寄多少钱,还老好向我打听,我挣多少,给我妈多少,我妈天天在家待着不工作,谁养她之类的事儿。”   “等等,”关尧一下子听出了问题,“李英经常向你打听,你妈的经济来源?”   “对啊,”秦天不知为什么审着审着突然谈起了这事,他呆头呆脑地问,“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有啥奇怪吗?”   关尧觉得这人简直蠢得难以理喻,他压下口气,说道:“李英既然有他儿子每月给的生活费,还为啥要跑到城里,专门去远东百货打工?按理说,一个生活在农村的老头儿,每天也就是种种地、收收货。秦天,你告诉我,是你先去的远东百货,还是李英先去的远东百货?”   “是我。”秦天仍旧不明所以。   “那李英在问起你妈的收入来源时,你咋回答的?”关尧问道。   秦天想要挠头,但无奈被铐子牵制,他“嘶”了一声,支吾起来:“我哪能说得清,我就知道近几年我哥会偷偷给她账户里打钱,我之前也不清楚那人是他,因为江敏她也不花那钱,就存着,存着存着……都便宜我了。哦对,在我哥给她打钱之前,江敏每个月15号都能收到一笔现金,之前一直是吴老三去邮局拿的,我也没问过是谁寄的,后来吴老三死了,就是我去拿,江敏好像不知道这事儿。”   每月15号,邮局,现金……   关尧脑中一嗡,他猛然想起了某个郁春明曾向他口述过的松兰6·13碎尸案细节。   何望,也就是钱国伟,会在每月15号定时取钱,钱目从4000到6000不等,取出来的钱都邮寄到了扎木儿邮局,在去年六月案发之前,从未间断。   所以,钱国伟送往扎木儿的钱都去哪儿了?   关尧的心狂跳不止,他凛声问道:“你把这些话都告诉李英了?”   “是啊,这有啥不能说的?”秦天不解,“他好奇这些钱都是谁寄的,还跟我一起去邮局查过,说要是我知道谁寄的了,就能直捣黄龙,骗更多的钱……这老头儿也不是啥正经人。”   “那你们查到了吗?”关尧打断了秦天的废话,急声就问。   “当然查到了,我记得寄出地是松兰南周区……哎呀,都十来年前的老黄历了,你问这干啥?”秦天有些不耐烦了。   关尧额角一阵发紧,他记得,秦天在远东百货打工那会儿,正正好是十二年前,这人刚从高中辍学的时候。   也就是说,十二年前,李英很有可能通过秦天,顺着钱国伟给江敏的邮寄汇款信息,一路查到了“松兰南周区南府小区”这个地址。那么接下来,和他关系不明但又肯定关系匪浅的李光来大概率就这么通过地址,认识了钱国伟的前女友杨小薇,进而接近了王新生。   这张多年前的密网终于徐徐铺展开来,尘封的过去、陷落的真相逐渐如潮水般涌起,关尧看到了密网上的纹路,看到了挣扎在其中的往事,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以至于情不自禁脱口就问:“指使你毁掉春明的人,是不是李且?”   秦天神色一呆,张大了嘴巴。   他没说话,但这表情早已证明,就是李且,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伪装成李且的李光来。   关尧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地抖了抖,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郁春明会说,凶手送信,是因私仇。   私仇……   是李英、李光来与钱国伟的私仇,那郁春明又是怎样卷入其中的呢?   关尧不敢深想,因为理智告诉他,秦天之前叫嚣的话其实没错,郁春明,并不是郁副厅长的亲生儿子。   有人在恨钱国伟,还有人,在恨他那清清白白,甚至依旧当着警察的……下一代。   夜已经深了,林场派出所中一片寂静,结束了审讯的关尧靠在沙发上,看到了郁春明在睡前发来的消息。   他先是质问自己为什么还是没有修好水管,然后又说郁畅实在是太能吃了,把打包回去的盒饭以及冰箱里冻着的饺子一扫而空,仿佛饿狼入室,让关尧千万不要见怪。   最后,郁春明说,他给卫生间和客厅的墙角装上了一个感应灯,这样就不用整夜都开着大灯,某些怕黑的人可以放心出门。   关尧的眼眶有些发热,他不确定郁春明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的身世——或许是清楚的,可他为什么从来不曾告诉自己呢?   秒针在“咔嚓咔嚓”地走动,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楼下忽然来了个打架斗殴的案子,刘胜一面声嘶力竭地维持秩序,一面上楼去请“防爆叉”。   关尧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他看着掌心的泪渍,忽然觉得自己从前所有的瞻前顾后与犹豫不决都像一个笑话。   江心排除万难,重新回到了扎木儿,回到了那间曾承载着两人无数记忆的小家,他又怎能一厢情愿地推开他,甚至还打着保护的旗号?   真是罪该万死,关尧捂住了脸。   窗上结了一层霜花,郁春明侧身去看时,恰好能透过这层霜花,望见今晚天角的月亮。   他撑起身,顺着那抹光凑到了窗边,嗅了嗅来自室外的冷气。   咔哒!有人进门了。   郁春明眼前一亮,匆匆翻身下了床。   “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了。”他笑着对刚刚进门的关尧道。   关尧远远地站着,没出声。   郁春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疑惑地问:“出啥事儿了?是秦天又在所里胡闹了吗?”   “没有,”关尧轻声回答,“秦天都坦白了。”   “都坦白了?”郁春明问道,“他都坦白啥了?这小子有没有好好交代,到底是因为啥才会去松兰跟踪我?”   关尧清了清嗓子,目光有些发黯:“他就那德性,还能是因为啥?闲得犯贱呗。”   “是吗?”郁春明有些不信。   关尧扯了下嘴角,慢腾腾地走到了他的近前:“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有,”郁春明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本身就没睡,晚上……晚上去白桦桥的时候,抻了一下伤口,我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好像有点开裂,一直疼得厉害。”   “开裂了?”关尧脸色一变,急忙去拉郁春明的衣服,“哪儿开裂了?我送你去医院。”   “哎呀你别紧张……”郁春明失笑,“我让郁畅看过了,他说只是结了痂的伤疤崩开了一小点儿,没多大事儿。我本来想吃止疼药的,又怕你骂我。”   “我啥时候骂过你?”关尧小声说。   “你骂我的时候还少?”郁春明反驳。   关尧苦口婆心:“那是因为你有错在先,领导说你几句,咋还不乐意了呢?”   “我有啥错?”郁春明理不直气也壮。   两人说话时凑得太近,刚从被褥中起身的人带了一身温暖的味道扑来,勾得关尧心底直发痒。他耐不住咽了口唾沫,试探着伸出手,想要去揽郁春明的腰。   可谁知手还没碰到衣服,郁春明忽然往后一退,他伸头向屋里看去,放低了声音说道:“我让郁畅睡你在连屋里的那张床了,那小子也不知道熬了几天,坐下就吃,倒头就睡。回来之后,我打电话问了问郁欢,这没心没肺的丫头竟然都不知道自己二哥丢了……”   “你呢?”关尧开口打断了郁春明的话,“你吃饭了吗?”   “我吃了,吃了郁畅剩下的几个饺子。”郁春明拉了拉滑下肩膀的外套,接着说道,“我给郁畅买了明天中午回松兰的机票,他非要走,我也拦不住,只好让他把视频重新放一遍后拷贝到了U盘里,又叫王臻联系交警大队查松兰医大一院附近的监控,看看秦天那几天有没有和啥可疑人员见过面。”   关尧抿了抿嘴,一时欲言又止。   “咋了?”郁春明略带困惑地看着他,“是不是秦天交代了啥重要信息?”   “没有,我只是想……”关尧轻咳了一声,目光有些飘忽。   郁春明缓缓地皱起了眉,可正当想要开口的时候,关尧突然抬起手,将他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对不起。”关尧闷声道。 第80章   对不起什么?   关尧没说,郁春明也没问,两人静静地站在客厅中,不知过了多久,关尧才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臂。   “外面下雪了吗?”郁春明低声道。   “下了,小雪。”关尧回答。   “今晚暖气不热,屋里总是冷飕飕的。”郁春明又说。   “我去替你找床新的被子。”关尧摸了摸鼻尖,压下了方才翻涌而起的欲望,他侧身越过郁春明,向屋里走去,“这两天暖气是有点问题,等明天上班了,我给热力公司打个电话。”   郁春明原本搭在关尧背上的左手一轻,悬停在了半空中。他没有回身,仍旧站在原地,等了许久,直到关尧铺好床,才慢吞吞地走回房间。   “今晚……秦天到底说了啥?”郁春明问道。   关尧弯腰拉被子的手一顿:“没说啥,就是从他嘴里问出了点有关李英的事。”   “有关李英的事?”郁春明皱起了眉,“秦天和李英很熟吗?”   “依照他的说法,很熟。”关尧回答,“秦天讲了自己十几年前和李英一起在远东百货打工的事儿,还坦白称,李英曾向他打听过江婶儿的经济来源。”   “经济来源?”郁春明目光微闪。   关尧存了半句话,没说全。   郁春明却已猜到了真相,他嘴唇一抖,吐出了几个字:“是和钱国伟有关,对吗?”   关尧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对。”   郁春明扶着桌子,有些脱力地坐到了床边。   “你其实早就想到了,是不是?”关尧轻声问道,“你和我一样,早就想到了江婶儿多半一直清楚钱国伟还活着,而且这么些年来,始终与他保持着联系。”   郁春明用力地按了按额头。   “至于……江婶儿到底在这两个案子中,扮演了一个啥样的角色,目前我们还不能确定,”关尧没把话说死,他委婉道,“而且,按照秦天的说法,这些钱其实不是寄给江婶儿的,而是寄给吴老三的,在吴老三死后,收钱的人就成了秦天自己。”   “吴老三?”郁春明诧异。   “秦天还说,江婶儿大概率是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笔钱的,因为从始至终,吞下这笔钱的人,都是他和吴老三。”关尧回答。   吴老三,早年扎木儿锅炉厂机电组的小班长,人没多大本事,以至于锅炉厂改组后,就成了个无业游民,每天在各种狐朋狗友的家里混吃混喝,还干过强迫江敏去服装城酒吧坐台的脏事。   虽说秦天和吴老三没有血缘关系,但如今的秦天简直就是当年吴老三的翻版,俩人那泼皮无赖的模样如出一辙,尤其是问人要钱的本事。   “大概是二十一年前,就是你走之后的第二年,吴老三惹出过一件大事儿。”关尧说道,“当时国家刚提出育林造林的概念,幺零三林场为此停工了小半年,钱一直发不出来,别说江婶儿家了,就是我们家也揭不开锅。吴老三就起了个歪主意,他那会儿一直跟着早前在二厂工会的几个小领导往鹤城跑大货,中途上几个人时不时会摸点东西,送出去换钱。吴老三贪心,跑了几趟之后就不满足了,于是他想了个法子,准备一个人吞下一整车的货。”   说到这,关尧从床底下拽出了一个箱子,箱子里面存有一盒五金工具:“这个,就是从那批货里出来的东西,它之所以能到我手上,是因为吴老三的法子……出了岔子。”   “啥岔子?”郁春明问道。   “吴老三的本意是,趁着某天夜黑,同行的俩人都睡着之后,他佯装方向盘失灵,带着一整车的货,撞上路边的墩子,然后在车侧翻之际,带着货箱里最值钱的几件儿东西跑路。”关尧说道,“结果,他没想到,撞车之后,道旁边的村子闻风而动,饿了大半年的村民一拥而上,把货全抢干净了。跟吴老三同车的一个人,因为反抗得过于激烈,死在了村民的乱棍底下,吴老三本人,也受了不轻的伤。”   “后来呢?”郁春明不懂这事儿跟钱国伟寄来的钱有什么关系。   “后来,”关尧接着说,“后来,这些货被弄到大集上卖往了扎木儿,我和奶奶赶集的时候,亲眼看见吴老三和卖货的人起冲突。就因为这个,吴老三最后给关进了林城看守所了。当年行署的领导认为这是重大群体案件,得从重处理。但谁能想到,吴老三在林城蹲了不到半年,就被送回来了,而且,他犯的事儿,再没人提了。”   “再没人提了?这是为啥?”郁春明疑惑。   “据大院里的一个巡防队员说,有个人在林城疏通关系,把吴老三给保了。刚回来的路上我一下子就回想起来了,那人叫钱向前,江婶儿说过,他是咱们林场副书记的战友。”关尧一顿。   郁春明心头一紧:“保下吴老三的人是钱国伟的父亲?”   “没错,”关尧说道,“我之前查过钱国伟的父母亲属,他父亲钱向前在他被报失踪后,受行署领导眷顾,从林场提拔进了行署林业局,虽然这人没干两年就死任上了,但吴老三出事的时候,这老头儿还健在。”   郁春明紧锁着眉:“钱向前为啥要保吴老三?难不成……”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吴老三知道钱国伟的底细,知道这畜生当年犯过啥事儿,钱向前为了自己的官运,肯定得想办法把吴老三弄回去。不然这么一个定时炸弹留在林城,钱向前能凭借着自己死了儿子被提拔,就能因儿子犯的事儿被一撸到底。”关尧摇摇头,“二、三十年前的东北,哪有法度可言?”   若关尧的猜测没错,那吴老三应当是早就知道钱国伟曾侵害过江敏,他能用这事儿要挟钱向前,就能用这事儿要挟还没死的钱国伟。   可是,他又是怎么联系到钱国伟的呢?   很遗憾,恶贯满盈的吴威先生已死,再也没办法和他的继子一样,坐在审讯室里坦白从宽了。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问江敏。   “明天我得上千金坪一趟,看看那边值岗的同志,再……勘查勘查现场。”关尧说道,“今儿那菲请假走了,专案组人又少了一个,我已经给舒文姐说好了,等我回来之后,带着她上门儿来给江婶儿做个笔录。”   “我也可以,不用等你。”郁春明毫不犹豫道。   关尧本想回绝,但迟疑了半晌,最终却应了下来,他说:“好,我相信你。”   第二天一早,郁畅吃饱睡足,执意要走。   郁春明只好给他买上当晚的机票,并冒雪把人送去火车站,坐开往机场的摆渡大巴。   关尧没等雪停,就跟着李小田往千金坪去了,一路上人烟稀少,道旁连狍子都少见。等到了千金坪外面,雪堆又封住了路,两人好一通折腾,才挤进这座山窝窝里的小村儿。   “真是冻死个人。”李小田裹着棉袄,哈着寒气说道,“要是小孟被丢到这荒野地里,咋能活得下去?”   关尧没说话,只顾闷着头往前走。   很快,两人穿过村子,来到了上周发现脚印的山口。   “就是那地儿了。”李小田说道,“我们撤出去之后,没再管过山上,这些天,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啥新线索。”   关尧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之前在那边废弃巡护站里发现的胶鞋和烟头里提取出了一个不明DNA,可惜鞋子边缘的弧度跟这只脚印没能完全对上,刑技还在分析,不知道结果会咋样。”   李小田挠了挠头,也蹲下身来看:“这玩意儿能分析出啥呀?要我说,不如挨家挨户搜查一遍,看看到底谁家有问题。”   关尧叹了口气,直起身,抬头往千金坪的方向看去。   眼下是中午,有几户人家正在疏通昨夜烧干的火墙,一缕缕黑烟飘往村子上空,淡淡的硫磺味弥漫在林间。   两人走出山口,绕着村子,向驻站小屋走去。   “先前我们在山上发现沾血的布料子时,村里有村民听到了动静,跑来瞧热闹,韩警官说不能让他们知道,免得打草惊蛇,再刺激着犯罪分子了。”李小田抽了抽鼻子,“可就这么安生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小孟如果真活着,现在得多绝望啊。”   关尧停下了脚步。   “咋了?”李小田也跟着一刹。   “你先去驻站,我往村里走走。”他说道。   李小田纳闷:“往村里去干啥?”   “不干啥,忽然想起了件事儿。”关尧拍了一把李小田的肩膀,“你走吧,我一会儿就来。”   说完,他调头向千金坪去了。   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门口都堆着昨日刚清扫出来的积雪,当关尧走过时,两条野狗从积雪堆后窜出,冲着这位外来客高声犬吠起来。   “走,都走!”一个老头儿站在门口驱赶道。   关尧定睛一看,这老头儿正是李英。   “哎哟,上哪儿整了这么俩门神?”他笑着问道。   李英本在打野狗,一见关尧,神色瞬间变得有些讪讪,他畏畏缩缩地回答:“我也不太清楚,这俩畜生最近咋总往我家门口蹲着。”   关尧故意伸头向李英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是不是你天天炖肉,勾得人家流连忘返了?”   “哪有?我,我也就是煮了锅酸菜粉条……”李英解释道。   “酸菜粉条?”关尧嗅了嗅,“是挺香的。”   话都说到这儿了,李英再不请人进去坐坐就不合适了,于是这老头儿只好陪着张笑脸,对关尧道:“警察同志是又来千金坪巡山了吗?进来歇一会儿,喝口热水吧。”   “行啊。”关尧不推辞,抬腿就往屋里走。   李英的家还是先前的样子,门口堆着各式各样的废品,阳光房中满地烂柴破木,屋里还有股油滋滋的味道。   但关尧并不在意,他接过李英递来的热水,喝了一大口。   “最近都挺好的吧?”等身上暖和了,关尧问道。   李英呵呵直笑:“都好都好,毕竟现在外面大雪,出也出不去,只能天天搁家待着。早晨附近村儿里会有卖豆腐的过来,我中午就炖点酸菜粉条、酸菜豆腐啥的。”   “你儿子也挺好?”关尧随口问道。   李英看上去倒是没多心,他很高兴地回答:“儿子好啊,前些天还给我汇了点钱,说这窝冬了,可千万得备好菜和粮食。他上周给我邮回来了一箱子红肠呢,说达木旗本地的红肠比松兰的好,我也没咋去过达木旗,这不……今儿打开尝尝。”   关尧顺着李英手指的方向看去,墙角处果真放着一个箱子,箱子上的邮寄地址也果真是达木旗的某家超市,只是寄出时间被油污糊住了,只能隐约看到一个“22日”。   “儿子想着你就算有福了,”关尧攀谈道,“我记得……李且这么些年,好像就没咋回过扎木儿。”   李且……   听到这个名字,李英的手轻轻一颤,但旋即,他又笑着说道:“挣钱嘛,他在达木旗的矿上呢,一年到头,也没多少假。”   “那今年过年,他回来不?”关尧又问。   “过年……”李英的神色有一瞬茫然,“过年还早呢,这哪儿说得准,应该是……应该是回来的。”   “回来就好,”关尧环顾四周,说道,“回来了正好帮你把这屋子捯饬捯饬,哎呀嘛,看那桌上的灰,要不……”   话说到这,关尧起了身:“要不,我先给你洗洗刷刷,免得你儿子回来了,又啰嗦你个老头儿整不利索。”   “哎呀,不用不用!”李英赶紧去拦,“我自己收拾就行。”   “别客气,”关尧热情地笑道,“这马上临近年关了,本来该是社区慰问你们这些独居老人的。今儿早上我们所的刘胜还说,说那林场社区的人都不操心,啥事儿往咱派出所里推。正好,我来了,也不用他们搁哪儿敷衍来敷衍去了,我帮你给屋子整理整理。”   “这……”李英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他便站在一旁,有些局促地看着关尧忙里忙外。   “哪儿有涮抹布的地方?”关尧搬箱子的时候抹了一手灰,他伸头说道,“我给你把这……茶几、柜子啥的都擦擦。”   “卫生间在这边。”李英赶忙指道。   “哎,好。”关尧挥手一应。   他干活利索,没多大功夫,就把主屋收拾得亮堂了不少。也正是这时,关尧在那台高高的储物柜上,发现了一盒被人叠得乱七八糟的老报纸。   他本没在意,只略略扫了一眼,但谁知就是这一眼,竟叫人的头皮都奓了起来。   ——这叠老报纸中,歪七扭八地印着不少鬼画符似的字号,其中有些是用墨水写的,还有些,一看就是血字!   而在这些写着血字的老报纸下,压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关尧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迅速阖上盖子,将这一盒老报纸复归了原位。   此时,李英正蹲在地上整理纸箱,完全没留意关尧刚刚发现了什么,他还憨厚可掬地问道:“警察同志,今天中午要不留下吃个饭?”   “不吃了,”关尧压下自己鼓跳如雷的心,强摆出了一张正常的笑脸,他回答,“我上山那边瞧瞧,我们所的同志搁那边转悠呢。”   “哎,那慢走!”李英跟着关尧出了门。   这次拜访本该告一段落,但就在关尧即将踏出这座小院的当口,李英忽然叫道:“警察同志,我听说前些日子出山的路上闹了事故,还失踪了个人,这人……找回来没啊?”   关尧站定,回身看他。   这时,方才被驱赶离开的两条野狗去而复返,又开始在李英的院子外面徘徊,其中一条对着门口墙下的地窖子狂吠了起来。   “哎呀,李大爷啊,”关尧一眼看出了问题,他笑了笑,上前道,“怪不得这畜生爱围着你家院子闹腾呢,这地窖子都没盖紧,可得小心它们回头再把里面存着的粮食啃了!”   说完,关尧抬腿一踹,将那横在地窖上的盖子合拢了。 第81章   关尧记得,李英是有一个女儿的。   这女儿出生就身带缺陷,和她母亲一样,是个天生兔唇,甚至难以开口讲话。   因为长到五岁还没法发声,李英的女儿一直上不了学,当时厂里有好心人提议,一起凑钱,让李英带着孩子上松兰的大医院做个修复手术。   这手术做没做,关尧不清楚,他只知道,在9·24大火那天,李英的女儿揣着一盒饺子跑到厂里给她那值夜班的父亲送饭,结果也跟着一起,葬送在了火海里。   李英的女儿叫什么?长什么样子?死时到底几岁?   三十三年过去,似乎已没人记得了。   “好像叫胜男?”站在驻站小屋门前的雪地里,李小田边抽烟,边思索道,“我老婆她大姑姐的同事当年和李英的老闺女都参加过文艺团的选拔,李英他闺女选上了,我老婆她大姑姐的同事落选了,我是有次过年,听那俩老娘儿唠闲嗑的时候讲的。”   “文艺团的选拔?”关尧有些诧异,“李英的女儿……不是残疾吗?”   “是啊,”李小田回答,“人家文艺团当时找小演员,好像就需要个特型,那会儿他们排的戏叫,叫啥来着……”   关尧一下子想起来了:“《我的故乡金阿林》?这部话剧的女主李红歌小时候是个哑巴。”   “对对对,《我的故乡金阿林》!”李小田一拍大腿,说道,“我老婆她大姑姐就是因为话太密了,才没选上的。”   关尧一阵茫然。   “咋了,你打听这干啥?”李小田奇怪。   关尧思量了片刻,回答:“刚刚我在李英的家里,看到了点东西。”   “啥东西?”李小田见关尧脸色不对劲,于是凑近了问道,“你看见他女儿了?”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他女儿,”关尧想了想,“那张照片上的女孩看着也就十岁出头,脸上没啥残疾,而且长得很清秀。最主要的是,这张照片被一叠全是鬼画符的报纸压着。”   “鬼画符?”李小田一悚,他左顾右盼道,“老关,这大白天儿的,你可别吓唬我。”   关尧掐了掐眉心,一摆手:“不说这些了,你现在去李英家门口转一圈,不用敲门,不用吱声,就去看看他家地窖的盖子有没有合拢。”   “地窖的盖子有没有合拢?”李小田大为不解,“看这干啥?”   “让你去你就去,别废话,看完了赶紧回来。”关尧心烦意乱道。   李小田奉命行事,十五分钟后,这人抱着胳膊缩着脖子走了回来,他冲关尧一摇头:“没阖上,旁边还蹲了两条野狗,不知道要干啥。”   “有问题。”关尧立刻说道。   “有啥问题?”李小田仍旧一头雾水。   而那边,关尧已经把电话拨到市分局专案组办公室了,他张嘴就道:“让你们韩副组长赶紧带人来千金坪,最好配枪。”   “配枪”二字令李小田大吃一惊,他叫道:“老关,这是要干啥?”   关尧收起手机,面色冷峻:“我怀疑,长青就在李英家的地窖里。”   七天前,搜救队巡山时,在山中发现了由孟长青留下的重要标记,随即,那菲和韩忱在千金坪外的山口找到了一个脚印,脚印上挂着很可能来自李英家晾晒的麦麸。   两个线索连在一起,李英或许就是最有可能的嫌疑人。   尽管没有确凿证据,但关尧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他临走前关上了那个盖子没有合拢的地窖,并转头令李小田再去查看。   要知道,在东北,冬天的时候,地窖盖子必须关紧,这不光是为了保温保湿,使蔬菜和粮食不被冻坏,同时也是为了防鼠防尘,再以免下大雪时,雪沙落进窖仓。   大部分人家甚至在盖子上安装锁扣,并用重物压住,以此保温。而且在扎木儿这种极寒地区,深冬时节,人们也会为地窖加盖草帘和棉被。至少,方才关尧在村里转了一圈,几乎所有村民都是这么干的。   那李英为什么会任由他家地窖大敞着口呢?   蹲在外面的两条野狗又为什么会狂吠不止呢?   两个小时后,韩忱带人赶来。   他被冻得哆哆嗦嗦,一见关尧就问:“你确定李英有问题?我们之前可是查了一圈,啥也没查到。”   “我确定。”关尧说完,又道,“就算没问题,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线索。”   韩忱吁了口气,抬手令警员立刻前去李英家中搜查。   “如果没找到人,再惊着凶手了,你徒弟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韩忱说道。   关尧沉默地站着,目光紧随那些往千金坪方向去的警员。   二十分钟后,原本正坐在堂屋里吃酸菜豆腐的李英被扭出了家门,他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引来了好几个出门围观的村民。   这人还没被塞上警车,先一眼看到了关尧,他喊道:“关警官,关警官!这是咋回事儿?你咋带这么多人来抓我?”   关尧不答话,他快步上前,一把掀开了地窖盖子,他用一枚从郁春明手里“缴获”的打火机试了试里面的氧气浓度,然后道:“来俩人,下去看看。”   很快,韩忱手下的两个小警员顺着梯子下到了这座差不多有20平米的窖仓,没出一分钟,其中一人就向上叫道:“底下啥也没有!”   “啥也没有?”韩忱一皱眉。   关尧也不言语,他拉起那两人,自己又要往里下。   “地窖就那么大,大家都长着眼睛,他们没找着,你难道就能找着了?”韩忱凉凉地说。   关尧没理他,拨开挡在面前的人,连梯子都没扶,便跳了下去。他摸出手机打开电筒,细细地照向了四周。   李英家的地窖也没什么不同,都是那副样子,口窄肚宽,地面微湿。   但李英家的地窖又大为不同,因为这个本该存储蔬菜和粮食的地方,里面除了一堆干草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出来问题了吗?”韩忱在上面叫道。   李小田也跟着跳了下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土,仰头回道:“问题大了,你自个儿下来瞅瞅就清楚了。”   关尧半蹲下身,拨了拨墙角的干草:“你见过这么空的地窖吗?”   李小田啧声叹道:“见过,我大爷当时死在屋里头一冬天没人发现,他家地窖就是空的。”   关尧轻哼了一声:“李英可是活人,他不过冬了吗?”   是啊,李英一大活人不过冬了吗?为什么这么大个地窖,里面只放点干草呢?而且,如果里面只有干草,之前的那两条野狗又在乱吠什么?   “有血。”关尧忽然说道。   “哪儿有血?”李小田赶忙发问。   “通风窗和干草堆底下都有血。”关尧回答,“一个看起来比较新鲜,一个……已经干涸很久了,不确定是不是人血,但肯定是血。”   李小田咽了口唾沫,他颤颤巍巍地问道:“是小孟的吗?”   “这得检测了才能清楚。”关尧呼了口气,“上去叫刑技下来取证吧。”   五个小时后,天黑,取完证的一行人押着李英,回到了扎木儿市分局。   关尧拿着从他家里找到的那盒老报纸,走进了审讯室:“讲讲,这都是啥东西。”   李英面如土色,浑身瑟缩,他嗫嚅道:“我不知道,我啥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李小田将那叠报纸摔在了他的面前,“我们所民警孟长青到底在哪儿?”   李英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不要问我,求求你们了,不要来问我!”   李小田猛地一敲桌子:“如果在你家地窖中发现的血迹最终检测证明是我们所民警的,李英,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李英一抖,瞪着眼睛不说话了。   “行了,别跟他废话了,”关尧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等检测结果出来了再说。”   李小田捡起掉在地上的报纸,狠狠地啐了一口,他骂道:“挨千刀的老东西,9·24大火咋没把你烧死!”   关尧一摆手,示意李小田别挡着,他举起了那张照片,问道:“这上面的人是谁?”   照片黑白打底,一个女孩立在其中。这女孩眉目秀丽,笑容甜美,哪怕是身上穿着最老气横秋的衣服,也遮掩不住她的纯真与稚嫩。   李英见到这张照片,神色瞬间僵住了,继而,他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嗬嗬的声音,听得关尧和李小田一阵头皮发麻。   “胜男,这是我的老闺女胜男。”过了很久,李英才回答道。   关尧沉了口气,将照片扣在了桌子上。   “你女儿李胜男……我记得是个兔唇啊?”李小田在一旁问道。   “是,她是兔唇,”李英把脸埋在了掌心,“五岁的时候,厂里出钱,送她去松兰医大二院做了个修复手术,但是,但是手术只修好了脸面,没治好里头。”   “啥叫没治好里头?”李小田不懂。   “我也不清楚,”李英抽噎着说道,“为了省钱,加上也很难买到票,带着胜男去省城做手术的,是厂子职工医院的领导,人家回来说,胜男不止是嘴巴有问题,那喉咙眼啥的都有问题,他们都说治不好……”   所以,李胜男到死都是个哑巴,她只会咿咿呀呀地发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李英的泪水,关尧一阵黯然。   他拿过报纸,放到了李英的手边:“这上面的鬼画符是啥意思?”   李英本人似乎都有些害怕那用血渍写下的纹路,他缩了缩头,避开了关尧的视线,然后小声回答:“早前我家隔壁住了个立过堂口的出马弟子,我偷摸儿瞅过她帮人家办事儿时候画的符,所以我想学着,学着找找我闺女,看她在底下过得好不好,血是鸡血,黄纸我寻思着不好找,就用报纸对付了……”   报纸上画的是螺旋纹和锁链纹,中间写着李胜男的生辰八字。今天下午,关尧重新将报纸拿到手后仔细一看就清楚了——当年关娜死后,关尧奶奶也请人办过这样的事儿。   “那你找着你闺女了吗?”李小田问道。   李英垂着头,淌下了两滴泪。   这时,关尧开了口:“你闺女到底是咋死的?”   “大火烧死的呗。”江敏抽着烟,轻轻一笑,“当年找不着的人,都说是大火烧死的。”   郁春明和舒文对视了一眼。   方才他们二人问的是,江敏到底清不清楚钱国伟是怎么死的,江敏神态自若,看不出一丝一毫地遮遮掩掩,她很大方磊落地回答:“除了被大火烧死,他还能咋死?”   “既然你说,钱国伟是被大火烧死的,那他死后这么些年,有没有啥奇奇怪怪的人……联系过你?”舒文委婉地问道。   江敏哼笑了一声:“你们是怀疑这畜生还活着吗?”   舒文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应答。   郁春明却直白道:“对,我们现在手上有两个案子,和钱国伟本人关系匪浅,而且,目前有确凿证据能够证明,钱国伟根本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除了他,徐文和艾华也没死。之前找你认过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他们。”   这话令江敏表情一僵,夹烟的手都停在了嘴边。   “你知道这三人为啥会趁着大火离开扎木儿吗?”郁春明问道。   舒文脸色微变,想要示意他谨慎说话。   但郁春明一点也不在意,他接着又道:“你清楚这三个人在怕啥吗?”   江敏没有回答。   郁春明穷追不舍:“他们离开后,你有收到过任何补偿吗?”   这话一出,舒文登时抽了口凉气,她生怕江敏这个精神不稳定的女人会因此而犯病,但江敏却出奇地平静,她掐了烟,然后又点起了一支新的。   “你的包里一直带着防狼喷雾,姓陶的说,还有两把水果刀和一把改锥,你每次出门都会这样全副武装吗?”郁春明轻声问道。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江敏青春不再,但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   她喜欢去扎木儿唯一的一家美容院种睫毛、做指甲,喜欢在脸上涂厚厚的粉底遮掩皱纹和雀斑,喜欢收藏各式各样的口红,喜欢喷橘子味的香水。   吴老三死后,她会按时吃药,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会在桌上、茶柜上、冰箱上,甚至于她的小音箱上铺起自己手勾的织花。   而与此同时,她又会在每次出门时,有条不紊地将防狼喷雾、水果刀以及一把沉甸甸的改锥放入其中,她曾用这些“凶器”在公交车上替某个刚上高中的小姑娘驱赶过色狼,曾在走夜路时吓退过醉汉。   江敏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会站在阳台门口唱歌,歌声有时好听,有时难听,但那又怎样呢?   这就是她如今已变得风平如水的生活,尽管其中的某些细节仍可让人一窥当年。   “所以,也请给我们一个机会,一个把他们绳之以法的机会,好不好?”郁春明第一次如此平和地与江敏说话。   江敏却突然笑了一下,她看向这个坐在自己对面,如今已难以认出幼时面貌的男人,自嘲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江敏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郁春明放在膝上的左手猛地一缩。   “抱歉,我们也是在查案过程中发现的。”舒文并没有听懂江敏的言外之意,她柔声说,“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们不会特意来问你,毕竟谁都不想回忆那种事。”   “回忆?”江敏徐徐吐出了一口烟雾,“哪怕是我不回忆,事情也会一直在那儿摆着,没人能赶得走。没错,钱国伟和徐文还有艾华强奸过我,就在9·24大火的前一天晚上,二厂仓库后面的那片白桦林里。” 第82章   三十三年前,仲秋,一个有着勾月和漫天星斗的晚上。   江敏坐在文艺团的更衣室里,静静地看着自己柜子底下的那堆垃圾。   这已经是本周的第三次了,第三次有人将排练室的垃圾丢在她的更衣柜下,有时,这帮无耻之徒还会顺着更衣柜的那道小缝,往她的演出服上泼水。   “走啦走啦!”门外传来了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   “江敏呢?叫着江敏一起。”其中一个说道。   “叫她干啥?让她领着咱们去瞧男人吗?”另一个女孩讥讽道。   “瞧啥男人呀,人家江敏哪会看得上咱们林场的男人?她是要上省城松兰当凤凰的……”   嬉笑声逐渐远去,江敏忽地站起身,她脊背笔直,目光不屑,弯腰捡起了那兜垃圾。   “都给我滚回来!”等出了走廊,江敏立即大声叫道。   这可把那帮姑娘吓了一跳,她们挤作一团,一个都不敢吱声了。   江敏趾高气昂地走到她们身前,将那垃圾当头倒下:“谁再敢往我柜子底下丢这玩意儿,我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她面相凌厉,相较于早前没去松兰时,结了一次婚的江敏生得愈发美艳张扬,就凭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些平日里只能给她作配的女演员谁都没胆子上去压一头,更别提回嘴了。   江敏冷笑一声:“刚刚不是嚼舌根嚼得挺欢实吗?咋我一出来,你们一个二个就成哑炮驴了?不都说我是破鞋儿吗?都说我被‘退货’了吗?现在我给你们个机会说,说啊,咋不说了?”   大家都安安静静,谁也不开口。   “以后再敢让我听见这些话,我就把你们的嘴撕烂!”江敏倨傲地看着她们。   也对,在林场文艺团这地儿,十年八年都不见得能出一个金凤凰,江敏可不一样,哪怕是有了“作风”问题,被松兰大剧院送回了扎木儿,她也是整个金阿林最耀眼的“明珠”。林场文艺团的团长就说过,除了江敏,谁都演不了《我的故乡金阿林》中那个从来都不肯服输的女主李红歌。   “下周话剧重排,你们谁再敢在台上给我使绊子,小心下了台,我一人一个嘴巴子。”江敏放狠话道。   没人不怕,因为大家都清楚,她是真能干得出来。   于是,趁着这会儿厂子还没下班,这群女演员一哄而散——以免被人瞧见了,再说她们的笑话。   等这帮碎嘴子都走了,江敏重新回到更衣室,整理内务。   天色渐暗,下工的哨声响起,远处的二厂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正在这时,有个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更衣室外。   没被大火熏染过的扎木儿,天是那样的蓝,风是那样的轻,磨盘山上的白桦树是那样的金黄焦脆,下了班的工人们心情似乎都很好。   除了江敏。   江敏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这片灰蒙蒙的厂区,一路往行政中心去。   没人知道她要做什么,旁人只看到她似乎很着急,脸上还挂着淡淡的怒气。   “哎哟,大丫头这是要干啥?”关尧奶奶刚去领了一袋子的苞米,她远远瞧见江敏,便高声叫道,“晚上来我家吃干肠包子呗,孩儿他叔在鹤城技术大比武拿了一等奖,今晚庆祝庆祝!”   江敏没答,她气势汹汹地问道:“张南在哪儿?”   “张南?”关尧奶奶一愣,“你找张厂长?”   “对,有事儿。”江敏一点头。   关尧奶奶指了指那边的办公楼:“刚那管仓库的李英也找张厂长去了,不知道要干啥。”   江敏迅速一点头,又跨上了自行车:“既然他去了,那我就不去了。大姨,晚上我有事儿,不回家吃饭了,让关二哥给我留仨包子。”   “得嘞。”关尧奶奶笑着应道。   江敏脚一蹬地,往厂区外面走,路过办公楼时,她特地回头瞧了一眼,正好瞧见李英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了一把榔头。   带着榔头干啥?江敏一点也不好奇。因为没过多久,张南就从办公楼里跑了出来,边跑还边喊:“李英疯了!”   这动静引来了不少人围观,可江敏却一路飞车,顺着二厂外面的小河沟就上了宁聂里齐河大桥,又顺着宁聂里齐河大桥,往城外面去了。   田埂上微风习习,九月末的扎木儿,已经相当冷了。   野地里一个人也没有,远处山影黢黑,近处草叶枯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炊火香与泥土腥,两股味道和干涩的风一起,扑向骑着自行车的江敏。   “大概是晚上九点半,在宁聂里齐河的河边,我遇上了那仨人。”江敏掸了掸烟灰,像是在谈论一件小事,她说道,“先是钱国伟,那死畜生冲我吹口哨,我见着他就烦,推着自行车要走,结果徐文拦上来了。”   徐文笑容满面,看起来和蔼亲善,实则跟钱国伟一样,一肚子坏水。   这人冲到江敏身前,乐呵呵地问:“老妹儿,听说之前在松兰跟艾华闹了点不愉快?”   三十三年前,也不过二十几岁的江敏柳眉一横:“既然你知道不愉快,还敢来这里找我,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哟哟哟,”徐文指着江敏,对钱国伟和艾华笑道,“看看,这暴脾气,不愧是咱们的‘白山雪梅’。”   “赶紧给我滚,别挡在我面前碍眼!”江敏扭头就走。   “慢着慢着。”钱国伟却把烟头一丢,醉醺醺地往江敏面前一站,他问道,“小敏,你前夫对你好吗?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咋……摆弄你的?”   江敏一滞,看着钱国伟不说话了。   这神情瞬间激起了他们的欲望,钱国伟头脑一热,上去抱着江敏就要扒光她的衣服。   “这畜生倒是利索得很,见我挣扎得厉害,让徐文也上手帮忙,徐文上去就按住了我的双手,强迫我跪在地上。艾华是个老实人,但跟那俩畜生混久了,也成畜生了。”江敏淡淡道,“他们仨把我的自行车一丢,拖着我进了二厂仓库后头的树林,然后用扒下来的内衣堵住了我的嘴。”   郁春明眼角一抖,呼吸有些发沉。   “后面的事儿……你们应该都清楚了,”江敏哼笑了一下,不屑道,“那仨畜生生怕我醒过来之后找他们索命,于是就给我绑上石块,把我丢进了河里。没准儿是老天不想让我死,我沉底之后,身上的绳子居然松了,水流又把我冲上了岸,第二天天亮那会儿,我发现我躺在城外头的一个小水渠旁边。”   “后来呢?”舒文忍不住问道。   “后来?”江敏的眼眶有些发红,可脸上依旧笑着,她说,“后来,我就那么湿淋淋地走回城里,回了家,从我家灶台底下找了根烧火棍,准备去把那仨畜生的命根子敲烂。但我在厂子里找了一天,也没找到那仨畜生搁哪儿猫着,等到了晚上,我实在忍不了了,跑去派出所报了案。”   “你报过案?”舒文没想到。   “报过,”江敏轻轻一叹,“但那天是9月24号,是大火烧起来的日子,当时我刚在派出所里坐定,那帮警察就一窝蜂地跑了出去。接我报案的是个女警,我甚至还记得她叫啥,黄巧慧黄警官,她父亲是我们文艺团食堂的打饭师傅。大火烧起来时,黄警官嘱咐我,在所里待着千万不要乱跑,等她回来了,再把剩下的笔录补全。可惜啊……”   可惜啊,黄巧慧警官死在了大火里,三十三年前,林场派出所前去救火的警察,一个都没回来。   这日是阴天,外面又开始落雪,屋内光线暗下,江敏起身打开了大灯。   这时,郁春明才看到,在那张已有不少皱纹横爬的脸上挂着几抹泪痕,但很快,这个饱经岁月折磨的女人抬手一擦,擦去了自己从不肯外露于人的悲伤。   “我知道那仨畜生肯定活着,我还知道,他们趁着大火逃离扎木儿,不止是因为在头天晚上强奸了我。”江敏忽然很笃定地说道。   郁春明和舒文瞬间坐直了身子,等着她继续往下讲。   就听江敏道:“三十三年前,钱国伟曾伙同厂长张南,犯过一件比强奸我这事更丧心病狂的案子。”   “他害死了我闺女,张南害死了我闺女!”坐在审讯室中,李英泣不成声。   “张南?”关尧皱起了眉,“你说的是……木业二厂的厂长张南?”   李英点了点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李小田看了一眼关尧,开口问道:“你女儿李胜男是个哑巴,因为给你送饭,死在了大火里,咋会是被张南害死的?”   李英哽咽道:“就是张南害死的,张南那个挨千刀的畜生,在送胜男去省城动手术的路上,把她,把她给……糟蹋了!”   “糟蹋了是啥意思?”李小田精神一震,“你家闺女那个时候不是才,才五岁吗?”   李英泪流满面地说:“就是……糟蹋了,我家胜男的嘴巴和嗓子其实……是能治好的,他却因为害怕胜男把他的脏事儿说出来,故意跟人家医生讲,我们没钱,就只做脸面上的修复,不动大手术矫正声带畸形……他不仅贪污了厂子给筹的钱,还害了我的闺女……”   这声来自几十年前的悲嚎,听得关尧和李小田一时怔忡难言。   只见李英用他那带着铐子的双手捶打着桌面,顿足大哭道:“警察同志,我是犯过错,可除了那个错,我啥违法乱纪的事儿都没干过,警察同志,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吱呀——韩忱在这时推开了审讯室的门。   “检测结果出来了?”关尧立即起身问道。   韩忱看着李英,点了下头:“地窖里的血迹不属于孟长青。”   “不属于?”李小田大叫,“咋能不属于呢?”   “确实不属于,把人放了吧。”韩忱说道。   “不属于也不能放,他肯定有问题!”李小田不依不饶。   “行了!”关尧心烦意乱道,“小田,你把李英带走,送去楼上办公室,再给他倒杯热水。”   见自己的直属领导都这么说,本要坚持的人也只好放弃了。李小田起身解开了李英的铐子,然后悻悻地领着他出了门。   见这两位走了,关尧忽然开口问道:“血迹属于谁?”   韩忱望着李英离开的背影,沉声回答:“曾出现在三矿家属院内的嫌疑人,李光来。”   一个多月前,三矿家属院内的打斗留下了满地凌乱的痕迹,墙角下还沾有血渍,当时检测出的DNA表明,这血渍不属于何望,也就是不属于钱国伟,而属于追逐他来此的另一人。   同时,这血渍,也与后来专案组在十八里屯卫生院发现的血渍比对成功了。   现如今,桦城冶金厂的调查证实,这另一人,很可能就是在十一年前顶替了李且身份的冶金工人李光来。   他的血渍,为什么会出现在李英的家中?   “逃亡路线,”关尧蓦地说道,“当时春明共分析出了三条逃亡路线,其中一条的延伸,就与千金坪所在的山窝处有交叠!”   韩忱迅速一点头:“没错,我也想到了。当初嫌疑人从白化站外的建中河大桥逃走,一直下落不明,而且他身上有伤,在十八里屯卫生院包扎处理过。看来,这人之后一路逃到了千金坪,大概就是躲在这个地窖里养的伤。”   “还有长青和方旺那天晚上见到的两个村民,一高一矮、一壮一痩,其中又矮又瘦的那个是李英,又高又壮的……应该就是李光来。”关尧狠狠一咬牙,“长青肯定是发现了问题,追着嫌疑人去了,现在,他没准儿就在这个李光来的手里。”   “所以咱们才得放了李英,那个李光来和李英关系不一般,如果孟长青真的在李光来手上,保不齐这种亡命徒会为了自己人做出点啥事儿。”韩忱捏了捏鼻梁骨,“明早王队会回来,在王队回来之前,一定得把这老头儿稳住。”   专案组办公室内,李英捧着一杯热茶,战战兢兢地看着身边围拢的警察。   关尧深吸一口气,换了个稍稍和善些的神情,上前道:“抱歉,李大爷,刚刚是我们有点着急了。”   李英低头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不说话。   关尧坐在了他的对面:“大爷,你得理解理解我们,毕竟我们所丢了个人,大家都急扯白脸的,现在外面这么冷,山里头又都是雪,你说说,人在外头能活吗?”   李英的嘴唇抖了抖,小声问道:“丢了的那人儿……是警察啊?”   “是的,是警察。”关尧回答。   李英的目光有些闪烁。   “丢了的警察叫孟长青,是我徒弟,才二十多岁。他老子娘原先都是农垦团的农民,还住在白化那边的山里头,我们都没敢告诉老两口,人家送到我们所里的儿子,嘎巴一下,人没了。”关尧一顿,“大爷,你也是有儿子的,你说说,换成是你,你不着急吗?”   李英鼻子一抽,低下了头。   “算了,咱们不说长青了。”关尧拿过那盒老报纸,交到了李英的手里,“这东西,我们还给你,你带回去,当念想吧。”   “这,这……”李英忽然有些着急了,“警察同志,我其实……”   “你其实啥?”关尧的心陡然悬到了嗓子眼,他期待着李英能良心发现,说出些有用的线索。   但李英泪眼汪汪地瞪着他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泄了气,他说:“感谢警察同志理解,感谢警察同志理解……”   关尧一摆手,懒得再说其他话,可突然间,他看着李英抱在怀里的报纸,心思一动。   “大爷,”关尧问道,“你家胜男……当初在《我的故乡金阿林》里,演的角色叫啥来着?” 第83章   雪越下越大,在树林梢头积了白茫茫一片。   江敏靠在窗边,看着那白茫茫一片的大雪,吐出了一句话:“叫‘小梨花’,那个被张南祸害了的孩子,在《我的故乡金阿林》里,演的角色叫‘小梨花’。”   “小梨花?”舒文年纪稍大,看过重排版的这部话剧,她想了想,说道,“不就是女主角李红歌的小名吗?”   “对。”江敏点了点头。   《我的故乡金阿林》讲述了一个有关上世纪林场女工自强不息、拼搏向上的故事。女主李红歌,因在幼时目睹父母为了革命,葬身雪海,而落下了心理创伤,有口不能言,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哑巴”。但她又天生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誓要在建设祖国的浪潮中,挥洒热血。   在这部话剧里,生在杜鹃峰下的李红歌经历了战争年代的枪火洗礼,沐浴过太阳升起时的灿烂辉煌,在万里阿林中追逐梦想。她曾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并肩战斗的爱人,也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但最终,她用自己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冲破了曾经的创伤,在首都大剧院的一场文艺汇演中,以歌声唱响了故乡的金阿林。   而“小梨花”,就是幼时有口不能言的李红歌。   “梨花娇嫩脆弱,刮场风、下场雨,便全都落下来了,我要做料峭寒风中的雪梅,做悬崖百丈冰上的花枝!”江敏望着窗外的雪,忽然一笑,“这是‘小梨花’变成李红歌时的内心独白,那会儿她站在台前表演,我站在台后念词,‘小梨花’会弯腰捧起一支雪梅,插在自己的马尾辫上,然后幕布一转,我就登台了。”   聚光灯打下,金阿林山最耀眼的“明珠”永远都能赢得满堂喝彩。   郁春明仿佛再一次听到了那首歌:   遥远的金阿林,辽阔的金阿林,我的故乡金阿林……   芦苇丛与香蒲草在风中摇曳,杜鹃簇拥着白桦树,河水奔往远方,三十多年前,明媚张扬的李红歌就这么昂着头、挺着胸,眺望着遥远的故乡。   在这片广袤的黑土地上,有多人爱过李红歌呢?   不计可数。   遗憾的是,李红歌终有一日能开口,而“小梨花”却至死都是哑巴。   “她识的字很少,也写不出一段完整的话。”江敏说道,“我和文艺团的老师一起教她,教她读书、看报、练书法。”   说到这,江敏的神色渐渐暗了下去:“然后,有一天,她终于能把她的故事写出来了。”   什么故事?一个悲惨的故事。   “当时我刚从松兰回扎木儿,文艺团的领导还在讨论到底要不要重新接纳我,‘小梨花’就出事了。”江敏拉开电视柜,从柜子的深处,翻出了一张至今仍旧保存完好的稿纸。   稿纸上的字歪七扭八,其中还有大量的涂画与删改,郁春明和舒文看了很久,才看出到底写了一个什么事。   “‘小梨花’告诉我,她五岁那年,当时身为职工医院副院长的张南带着她上省城瞧病,在去往省城的火车上,把她领进了厕所,动手动脚。为了不让‘小梨花’把实情抖搂出去,张南昧下了厂子给筹的钱,带着只做了一个面部修复手术的她回了扎木儿。”江敏又点起了一支烟,她隔着那层烟雾,看着稿纸笑了起来,“张南这个老畜生,竟然拿‘小梨花’的亲爹要挟她,说她爹在后勤管仓库,三天两头偷鸡摸狗,要是不顺着来,自己把她爹偷鸡摸狗的事儿报上厂子,‘小梨花’一家子都没活路。”   郁春明目光一凝,道出了一个名字:“李英。”   “对,就是李英。”江敏咯咯笑道,“张南这老东西自己装模作样地给李英压下处分,实际上,背地里靠李英从仓库倒腾出来的东西发财。他表弟在南边跟外国人做生意,张南就转手通过他表弟把东西卖给外国人,真查起来都查不清楚。‘小梨花’忍气吞声了快十年,最后实在没忍住,把这畜生告到了二厂保卫科去了。”   二厂保卫科科长苗小云,江敏曾亲口说过,她是钱国伟最大的姘头。   所以,后面的事情可想而。   钱国伟是厂子里出了名的“二代”,张南跟他亲爹、干爹一衣带水,苗小云自然得听大领导的话。在“小梨花”告状后,她倒打一耙,颠倒黑白,先是逼得“小梨花”离开了文艺团,而后,又逼得她上吊自杀。   “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了,那小丫头恐怕早就吊死在我们文艺团的排练室里了。”江敏抽着烟说道,“那天我的档案刚被文艺团重新接收,我带着演出服回更衣室,结果看到了‘小梨花’空了的衣柜。同事告诉我,厂里的人都在传,说‘小梨花’长大之后不安分,和苗小云一起争抢钱国伟,争抢得头破血流。这事儿我一听就知道不对劲,转头跑去李英家里找,没找着。我不放心,又回了文艺团,那丫头竟然已经在排练室里准备上吊自杀了。”   郁春明缓缓拿起了那张稿纸:“这是你救下她,她写给你的?”   “不,这是她的遗书。”江敏眉梢微动,她说道,“那天晚上,我拉着‘小梨花’冲进了张南的办公室里摔盆砸碗,要他给我们一个说法。我记得,去的路上,还遇到了徐文他老妹儿,那妹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和我俩一起把张南堵在了门口。张南吓得屁滚尿流,哀求我千万别把这事儿捅漏出去。‘小梨花’也胆子小,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被那老东西折磨了十来年。我只好要挟张南,让他不许再在厂里传‘小梨花’和钱国伟的谣言,还让他撤了李英的处分,否则我就带着‘小梨花’上松兰,找……”   说到这,江敏一顿,掸起了烟灰。   “那这事儿……李英清楚吗?”郁春明问道。   “清楚,就是我告诉他的。”江敏回答,“‘小梨花’当时还不到十八,这种事儿,必须告诉她爹娘。”   所以,在大火烧起的前一天晚上,李英拎着榔头找张南,想必就是为他女儿李胜男而去的。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江敏也说不清了。   “我从河里爬起来之后,拎着烧火棍在厂子里转悠了一天,没找着那仨畜生,也没见到张南,等到了晚上,还没报完警,厂子又被烧没了。所以,9月24号当天发生了啥,我也说不准,没准那场火真跟大家传得一样儿,就是李英因为张南,蓄意纵的火。”江敏终于抽完了一支烟。   郁春明看着手中的那纸“遗书”,轻声问道:“这些事儿,上次我和关尧来时,你为啥没说?”   江敏斜靠在沙发扶手上,她笑了一下,回答:“因为十七年前,一个自称自己是钱国伟的人回来找过我,我当时发疯似的跑去派出所报案,可却没一个人相信我,他们都说我是疯子,疯子讲的东西,谁敢信呢?”   听到这话,舒文浑身一颤。   ——她是林场派出所的老人,这件事,就发生在她刚刚入职的那一年。   “我记得,我记得当时接警的是我师父……”   “张晖,现在的林场派出所所长。”江敏的记忆一点不错,“你原本坐在暖气片边上,听了我说的话,就来前儿给我端了杯水,你师父张晖让你赶紧去整理文件,别在我跟前磨磨唧唧。”   “对……对,就是这样。”舒文看了看郁春明,又看了看江敏,满脸惊骇,“我记得,你当时说,说是谁回来了,谁没死,闹得整个办公室都鸡飞狗跳的,当天晚上,我师父还把市医的大夫请来了,给你打了针安定,让吴老三把你领走了。”   “是啊,吴老三……”江敏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说,“郁警官,你不是想知道,钱国伟在过去几十年里,有没有联系过我吗?那是唯一一次,从那之后,每月15号,吴老三都会收到一笔钱,他们自以为能瞒着我,实际上,我很清楚这笔钱是从哪儿来的,寄出这笔钱的人肯定受过吴老三的胁迫。”   郁春明和舒文一阵沉默。   很快,专案组的同事发来了“何望”的高清证件照,郁春明拿过手机,指着上面的人,再次问道:“你确定他不是钱国伟?”   江敏抱着胳膊,斜着眼睛看了看:“我确定,当时来找我的人,不长这个样儿。”   果真,关尧一点没猜错,钱国伟哪怕是现身,也没现真身。   “那来找你的人长啥样儿?”郁春明不得不问道。   江敏想了想,细细地描述了起来:“高个子,细长脸,打眼儿一瞧,身形啥的和钱国伟没区别,就是眼皮不一样,来找我的人……是个肿眼泡、单眼皮儿,而且鼻梁有点塌。”   “单眼皮,塌鼻梁?”郁春明皱起了眉。   江敏在一旁补充道:“这人跟我说,他是回来给他老娘送终的,我后来四处问了,打听到钱国伟的老娘确实死在那一年。所以,尽管他模样儿不咋像钱国伟,我也相信了,或许这人为了掩盖行踪,整容了呢。”   郁春明瞬间豁然开朗,他念出了一个名字:“林智民。”   刘斌说过,林智民作为钱国伟的发小,当年钱国伟的老娘过世,就是他送的终。   而且,林智民的长相确实和钱国伟有那么三分一致,不然钱国伟当初又如何能用林智民的身份证在三矿家属院内租房,并蒙混过张大爷的昏花老眼呢?   可是,十七年前,林智民为什么要冒充钱国伟来见江敏?他有什么目的?   “遗书,他是来要遗书的。”江敏回答。   “李胜男的遗书?”郁春明不解,“钱国伟咋知道,李胜男的遗书在你手上?”   “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那人是来要遗书的。”江敏也有些奇怪,“按理说,‘小梨花’死了那么多年,钱国伟估计早就把她忘脑后了,当时突然跑回来要遗书,保不齐是遇着了啥人,碰上了啥事儿。”   人的仇家一旦多了,随随便便就能被拿捏住把柄,比如吴老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用江敏,要挟钱国伟给他汇了十来年的钱,那么,除了江敏,还有谁能拿捏钱国伟呢?   “十七年前,李英还在蹲监狱,没机会跟他见面,除了李英,那就只有……”   李英的儿子李且了。   关尧坐在车上,看着这个身材佝偻的老头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千金坪走,眼下天色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点起了灯,李英的背影映在车前窗下,瞬间与那日行车记录仪中的模糊人影重合在了一处。   关尧眼皮一跳。   方才在林场派出所,李英这人跑到门前又哭又闹,逼着警察把他送回家。韩忱无奈,只好答应这人的请求,并把这个苦差事丢给了关尧。   如今,终于回家了,李英也终于平静了下来。   关尧眯了眯眼睛,低声念道:“‘小梨花’,那个女孩居然是李英的女儿。”   李小田坐在一旁,略有疑惑:“咋了,你小时候认识李胜男吗?”   “不算认识,”关尧摸了摸鼻尖,回忆道,“就是见过几面,我四岁那会儿,江婶儿经常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上家里吃饭,她具体长啥样儿,我已经记不清了,就知道每回她走的时候,我奶奶都会给她装上一盒饺子,让她送去学校,给她哥吃。”   “她哥?李且?”李小田问道。   “应该就是了。”关尧皱起眉,“李英的儿子貌似学习很好,我记得我奶奶每次说的都是,‘把这盒饺子送去学校,给你那要上大学的哥哥吃’。小田啊,李且在三十多年前,是个能上大学的学生,他是咋沦落成了一个四处打工,最后死在冶炼炉里的工人呢?而且,冶金厂的工头说,李且技术一般,话也很少,除了一些低级的体力劳动,其他的啥也不会干。这听起来和李胜男的哥哥,咋不像一个人儿呢?”   “不像一个人儿?”李小田没心没肺道,“这多正常?我老婆他们厂,二十年前进了一个大学生,工大毕业,干了没两年,厂子倒了。人家学历高、有水平的人要么南下做生意发财了,要么转去政府部门当领导了,结果我老婆他们厂子的大学生,下岗之后啥也不会,混吃等死,前些年还因为盗窃进局子了。”   “那是个例。”关尧摆了摆手,低头发动了车子,“回所吧,韩副组长要求今晚留俩人,在李英家对面值岗,把他盯紧点。”   说完,两人赶着夜路,回了扎木儿。   这一夜平安无事,以至于谁都没有想到,就在第二天天还没亮,专案组组长王臻还没踏进市分局的时候,千金坪传来了一个令人大惊失色的消息。   ——李英自杀了。 第84章   王臻到时,李英的家门口已经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好几个好事的村民堆在一起,争相想看屋里的情形。   王臻沉着脸,钻进警戒线,快步走到了偏房外面的卫生间。   关尧、韩忱以及李小田等人都立在那里,等待法医的初步验尸结果。   “咋回事?”王臻凛声问道。   韩忱看了一眼关尧,不说话。   关尧只好上去开口:“昨天,我在……”   “我问的是你,少给我捅咕别人!”王臻训斥韩忱道。   韩忱只好灰溜溜地走出来,低着头回答:“昨天,关警官在千金坪例行巡逻,发现李英家的地窖有问题,我们派人下去勘查,在地窖的底部以及通风口处找到了大量血渍,于是把李英带回局里,进行审问。”   “然后呢?”王臻不耐烦道,“别给我磨磨唧唧的,有啥说啥!”   “然后……”韩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关警官在审讯李英的过程中,问了一些有关他女儿的事,可能是刺激着李英了,导致人的情绪比较失控。在检测结果出来,认定血渍不属于孟长青,而属于嫌疑人之后,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保护失踪的警员孟长青,再加上他一个劲儿地闹,专案组最后讨论决定把李英送回千金坪。当晚,这里有两位民警在周边值岗,并每隔一个小时巡逻一次。按理说,不应该出事……”   “按理,你按谁的理?”王臻提声质问。   韩忱又不说话了。   这人推诿责任是把好手,自己同意的事全部推到关尧身上,自己干的事,则全部说成是大家共同行动。就好像,韩忱韩警官不是王臻不在时的一把手,而是个任人驱使的实习警员。   关尧闷了口气,也懒得解释,他说道:“把李英送回千金坪也没错,现在我们确定了李英和嫌疑人李光来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如果一味地留下李英,审讯他、逼问他,很可能激怒如今正躲在暗处的嫌疑人。我们也预料到了李英要出状况,所以留了两个人在千金坪守着,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自杀。”   王臻听完,摇了摇头,他越过专案组,走向了已经被盖上一层白布的尸体。   尸体面容扭曲,双眼结膜灼烧严重,嘴角还残留着大量的呕吐物和血迹。   被随手丢在水池底下的百草枯淌了一地,散发出阵阵刺鼻的尿素味。   发现李英自杀的两位民警站在一边,垂头耷脑。他们是今早看到李英走进卫生间,结果三十分钟了还没走出来时发现不对劲的。如果李英不采取这么“彻底”的方式自杀,而选择上吊、割腕,或许他们二人还能一救。   只可惜,李英喝的是百草枯,就算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现场勘查结果咋样?”王臻问道。   法医起身回答:“初步鉴定,死者生前喝了大量的农药,现场很干净,除了死者自己的脚印,没有其他可疑痕迹,应该就是自杀。”   “操!”王臻骂道。   关尧在此时接了句话:“现场有找到通讯设备吗?”   “通讯设备?”一个刑技回答,“没有,屋里也只有一台座机,在东屋,而且那台座机没连电话线。”   关尧奇怪:“李英的手机呢?”   “李英有手机吗?他会使那玩意儿?”王臻皱眉。   “我见过他的手机,”关尧回答,“就在他误解秦天偷钱那次,他是带着手机上的派出所,我们还留存了他的电话号码。”   “找去。”王臻听完,一指韩忱。   韩忱立即带着人,往李英的屋里去。   十五分钟,他匆匆回来:“师父,我们没有找到手机,但是在李英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纸条。”   “啥纸条?”王臻戴好手套,上前接过了韩忱递来的东西。   关尧也凑去看,只见纸条上写了一行字:12月2日,丹枫关往北13公里,725界碑外,金钩山1号巡护站。   “这是啥地方?”几人不解。   “嫌疑人关押孟长青的位置?”韩忱猜测道。   “不对,如果是嫌疑人关押孟长青的位置,那前面的日期代表了啥?”关尧否认了韩忱的猜想。   李小田没头没脑地叫道:“嫌疑人要在这一天撕票!”   “别胡扯,”王臻无语,“你有收到过任何嫌疑人提出的要求吗?他是要钱,还是要人,或者是要我们放他离开?这张纸条上啥也没有,他撕票撕给谁看?”   李小田讪讪地闭上了嘴。   关尧说道:“12月2日,距离今天还有两周的时间,如果咱们在这两周的时间里,真的收到了来自嫌疑人的要求,或许小田猜得没错。”   韩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问道:“师父,咱们要派人去金钩山1号巡护站看看吗?”   “先别去,”王臻简直是抓耳挠腮,“谁知道那地方有啥?金钩山1号巡护站临近国界碑,真出啥事儿了,咱们跑得及吗?现在黑水河几乎完全上冻,万一嫌疑人一个大跨步,跨到对岸去了,上升成外交问题,部里问责,咱们谁上去担责?而且,你们是咋确定,这张纸条与案子有关的?难道就不能是李英自己原本在那天有约吗?”   “那现在呢?就这么等着?”韩忱气短道。   王臻斟酌着说:“我记得,金钩山1号巡护站附近还有几个村落,回去查查村民的信息,选几个可靠的,让他们在外边遛遛……”   “不行,”关尧却否了王臻的提议,他说,“万一巡护站附近的村民里有蛇头呢?”   这话一下子点醒了王臻,他若有所思道:“这个纸条……写的该不会是嫌疑人准备流窜出境的具体信息吧?”   到底是不是,目前谁都不敢下定论,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拉着李英的尸体,冒着大雪,赶回扎木儿做进一步鉴定。   关尧身心俱疲,他坐在车上,看着白布下的尸体,嗅着隐隐传来的臭气,忽然想起了三十三年前,大火烧起的那天。   “跟弟弟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要去,知道了吗?”关尧奶奶临走前,把姐弟二人领到装满了三桶水的卫生间里,然后说道。   天已经黑了,但远处木业二厂的上空却渲染出了一片诡异的深红,关尧和关娜扒在窗户口,努力地向外看去。   “他们咋还不回来?”关尧才四岁,他缩在姐姐的身边,小声问道。   关娜抿着嘴,拉着弟弟的手,一句话也没说。   大火烧断了电缆,本就经常停电的家里连丝光亮都看不到,关尧忽然啜泣了起来,他说:“姐姐,我怕黑。”   “别怕!”只有十岁的关娜挺起了胸脯,“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你闭上眼睛,默念十个数,门就会打开。”   “好……”关尧抹掉眼泪,断断续续地数道,“一,二,三……”   四,五,六……   关娜接着往下念:“十,十一,十二……”   一百,一百一,一百二……   整整一夜,谁都没有回来,关尧和姐姐关娜缩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卫生间里,听着大火中的嘶喊声,泪流满面。   桌上还放着一盘专门留给江敏的干肠包子,奶奶带回家的苞米依旧堆在厨房,叔叔的比武奖章刚被裱上墙。   那是三十三年前的9月24日,大火烧了一宿。   或许李英早该死了,他本应给无数牺牲在大火中的工人、警察、消防偿命,可他作为罪魁祸首,却又平白多活了三十三年,这三十三年,是多少人的一生,又是多少人得不到的未来?   关尧的脑海里充斥着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他承认,人都是自私的,但自私又如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管杀人的理由有多正义。   关尧是警察,他不想听杀人犯自诉的悲惨与痛苦。   只是可惜,一条或许会很有用的线索断了,一个没经审判的罪犯自裁了。   这日中午,雪停,天气渐渐转晴。   下午,太阳隐隐露头,但到了晚间,阴云再次遮蔽住扎木儿的夜空,将仅剩的几点星斗挡在了身后。   郁春明刚刚给关尧拨去了一个电话,那头“嘟嘟”几声传来,竟然没人接听。   这也常见,毕竟专案组事多,今天王臻又在,谁知道会给他安排什么任务,发配到什么地方?   可郁春明却在没由来地担心,他坐在桌前,看着三十三年前李胜男留下的遗书,心里一阵发慌。   遗书上写满了张南的恶行,以及钱国伟和苗小云等人的迫害,其中言语,字字泣血。但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张南已经死了,遗书上描述的内容也并不足以给钱国伟定罪,哪怕公之于众,最多能带来的也只有谴责而已。   既然如此,钱国伟为什么要冒着风险,让林智民假扮成他,来索要这封遗书呢?   难不成,钱国伟受了谁的蒙骗,认为李胜男的遗书上写有他违法犯罪的证据?   除此之外,江敏能够提供的信息并不全面,比如,她肯定不清楚在自己被沉入河中后的那个晚上,钱国伟三人又做了什么,她也想不通,为什么第二天自己走遍整个木业二厂,都没有找到这三人的身影。   按照艾华的说法,他们仨可是在看到江敏“死而复生”后,才顺势逃走的。既然如此,他们见过江敏,江敏为什么没有见过他们?又或者说,是谁在撒谎?   而且,江敏声称,9月24日,她不仅没有见到钱国伟三人,也没有见到张南。   张南去哪儿了?他作为木业二厂的时任厂长,不在厂子里待着,会去什么地方呢?   还是说,头天拎着榔头找他的李英,在大火烧起前的那个晚上,曾痛下黑手?   这个猜想令郁春明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他迅速翻出了之前询问艾华母亲等二厂老职工的笔记,果真,其中就有记录,24日当天,张南不在厂里。   郁春明看过大火后的事故认定报告,张南不同于钱国伟、徐文、艾华三人,张南当时是直接被报死亡的,也就是说,二厂火灾现场发现了张南的尸体。   这个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尸体完整程度如何?表面除了烧伤之外,是否有与人搏斗的痕迹?   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三十三年前的事故认定报告实在粗略,这些能引人深思的细节一概没有。   郁春明呼了口气,他收好那张遗书,穿上衣服,决定自己去林场派出所找一找,是否还有与张南相关的档案记载。   傍晚路黑,林场派出所离得不远,郁春明踩着白天刚下的新雪,推开了一楼办公大厅的门。   方旺他徒弟刘胜正坐在门口打瞌睡,这小年轻刚要阖上眼,忽然余光瞥见了郁春明,当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他叫道:“郁警官,你咋来了?”   郁春明一见他就说:“去楼上档案室,帮我调一下9·24大火的资料。”   “哎,是。”刘胜起身应道。   郁春明没往里面走,他扫了一眼黑着灯的一楼走廊,又看了看似乎没什么人在岗的二楼办公室。   不多时,刘胜下来了:“郁警官,你咋不在家好好歇着,又跑来找这玩意儿了呢?”   郁春明奇怪:“所里咋没啥人?”   “啊这……”刘胜一时语塞,“他们,他们有好多,都被专案组调去了,这会儿估计在分局呢。”   “专案组?”郁春明心下一紧,“专案组出啥事儿了吗?”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刘胜回答,“好像是死了个嫌疑人。”   郁春明正在单手翻看刘胜拿来的资料,他听到这话,顿时一惊:“嫌疑人?哪个嫌疑人?”   刘胜抓了抓后脑勺:“晚饭那会儿,我听舒副所说,死的就是那个之前来咱们所里报盗窃案的老头儿,叫啥,李英……”   “李英死了?”郁春明登时变了表情,他放下资料,翻出手机,又给关尧拨去了一个电话,不出意外,还是没人接听。   刘胜又说:“而且,刚刚回来了几个巡警,告诉我他们收到消息,从千金坪出警回来的那帮人好像车翻到了雪沟里了,现在情况不是太好。”   “又翻车了……”郁春明身子一晃。   刘胜赶紧伸手去扶:“没事儿的,郁警官,你也知道,咱们这地儿每年冬天下大雪了都得闹几次这种事故,好在是大家车开得不快,不会有啥人员伤亡,就是得原地等救援和吊车过去……”   郁春明听不下去了,他丢下那叠资料,转身要走。   刘胜没拦住,赶紧在后面叫道:“哎,等一下,郁警官你等一下!今天下午我这儿收到了一封信,信上的收件人是你!”   “信?”郁春明一滞,缓缓回过了头。   刘胜赶紧从手边的一堆文件里找出那封埋在最底下的信,他追上前道:“我本来想着今晚关警官回来,让他带给你的,结果关警官没回,我也不太清楚你们住哪儿……”   郁春明脸色煞白,他抖着手接过信,在刘胜有些担忧的目光中,问道:“送信的人是谁?”   “快递小哥呀,就是管咱们这片儿的派送员,叫唐大飞,干好几年了,咱们林场所的老熟人儿。”刘胜见郁春明有些不对劲,急忙细致地解释道,“我跟他关系不错,他下午把信送来的时候,还跟我唠了会嗑呢。”   所以,这应该是一封走正规渠道送来的信,郁春明在心里祈祷着。   刘胜在一旁看他一只手拆不开封皮,赶紧上去帮忙,这茫然无知的小年轻问道:“郁警官,你清楚是谁送来的吗?”   郁春明摇了摇头,他不等刘胜完全拆开,就一把抢过,单手抖开了折在一起的信纸。   然而,老天不听祈祷,信上的第一行字就让郁春明在瞬间屏住了呼吸。   送信人写:“我会杀了孟长青……” 第85章   关尧感觉自己的胸口塞满了冰渣子,他有些喘不上气,但这并非因为车翻倒进沟里时,他不慎栽入了雪窝,而是因为那通来自林场派出所的电话。   深夜两点,折腾了一天的专案组终于回到了扎木儿市分局。   关尧的手机早已被冻得黑屏,他搓了搓手,又借来两个暖贴,这才迟缓地按亮屏幕。   然后,他便看到了十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   前面三个未接来电属于郁春明,后面七个来自林场派出所,那条短信则是刘胜发的。   “王队,”关尧只粗略看了一眼刘胜的信息,心就狠狠一沉,他捏着手机,怔声叫道,“好像出事儿了。”   “又出啥事儿了?”王臻已有些筋疲力竭。   关尧喉结一滚,艰难地开了口:“嫌疑人,那个嫌疑人又给春明送信了。”   王臻一震:“你说啥?”   关尧吐出一口气,把手机放到了王臻的面前:“我现在回趟林场所。”   说完,他扭头就走。   信上具体写了什么?其实除开第一句话外,其余的和剩下的那几封信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在要挟郁春明不要再查下去了。   但最关键的,就是这第一句话。   “我会杀了孟长青……”   信还在郁春明的手边,关尧走进大厅时,那张纸仍放在原处。刘胜默默立着,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劝说从收到信后,就一直坐在这里的人。   “春明?”关尧出门时被灌了一嗓子的风,眼下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他气喘吁吁道,“其实我……”   “长青被嫌疑人绑架,如今生死不明。”郁春明坐在桌后,单手支着额头,他把那封信往前一推,“这是要鱼死网破了。”   关尧走到近前,第一次亲眼看到了那封来自传说中的信,他咬牙叫道:“春明,我……”   郁春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轻声问道:“如果不是这封信,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我们只是……”   “只是啥?”郁春明笑了一下,“只是好意,只是怕我承受不了,只是觉得,这种事不该在我身上重蹈覆辙。”   “春明……”   “可它就是重蹈覆辙了,你们又能咋办?”郁春明捡起那张信纸,摔在了关尧的身上,“你不是想知道,嫌疑人的信里都写了啥吗?现在你可以看了,这七封信,我都拿出来了,你挨个看。”   说完,郁春明从自己的上衣兜里掏出了那个糖盒,丢在了桌子上。   “一共七封,从今年一月到现在,一年半时间里,算上这个,一共八封。八封信,里面有辱骂,有威胁,还有我的家庭信息……”郁春明单手扯开糖盒,把里面规规整整的信一把抓了出来,他崩溃道,“嫌疑人威胁我,如果我再查下去,汪老师、郁欢、郁畅都会有危险。可是王臻……王臻他们没人相信,就连郁镇山都不相信。汪梦是他老婆,郁欢、郁畅是他孩子,我一个外人在这里担惊受怕,为啥,这是为啥?是我犯贱吗?”   关尧难以回答,他只能上前扶住郁春明的肩膀,试图安抚下歇斯底里的人。   但郁春明却一把甩开了他,转身往外走去。   “春明,我知道现在说啥都已经晚了,但我向你保证,不论如何,我们都会……”   “都会咋样?”郁春明站在大雪地里,自嘲地笑了,“都会把长青活着带回来吗?你看看外面下着多大的雪,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关尧不说话了。   郁春明用左手捂住了脸,他问道:“关尧,你清楚第六封信是咋送到我手上的吗?是嫌疑人,骑着你家的自行车,从所里一路尾随我到木业二厂,在我一转身的功夫,放到了我的背后。关尧,你知道这封信里写了啥吗?这封信里写,如果我再不依不饶,他就要把你的外甥女丢到宁聂里齐河里喂鱼!”   说到这,郁春明开始抽噎、流泪、泣不成声,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得如此声嘶力竭了,他说:“我不敢留在松兰,因为我怕他真的会对汪老师和欢欢下手,我回了扎木儿,结果他就跟着我回了扎木儿。关尧,你说我又能咋办?”   “没关系,”关尧把郁春明拉进了怀里,“从今天往后,我们可以一起担惊受怕,我陪着你,好不好,我陪着你?”   郁春明抬起了红肿的双眼,怔怔地看向关尧。   关尧伸出手,轻轻地擦去了他眼下的泪水,然后捧起他的脸,在这张被冻得格外苍红的面庞上落下了一个吻。   关尧说:“别怕,我和你一起。”   郁春明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垂着眼睛,盯着那白花花的地面,他听到关尧说:“江心,就算是死,我也和你一起死。”   天地无声,风过无痕。   雪沙纷纷落下,飘在了两人的发丝之间。   这日凌晨,专案组众人聚集在了林场派出所的二楼办公室中。   王臻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几封信,然后一封一封地看去。   “笔迹不同,就连使用的签字笔都不同。”他“嘶”了一声,“这全是代笔呀!代笔写信的人,就没觉得有啥问题吗?”   郁春明坐在众人之中,支着额头,面容疲惫:“代笔的人要么和我那位线人一样,是受了蒙骗,要么,就是收了钱,但是目前我们找不到嫌疑人的银行账户,也查不了他的流水。”   王臻一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正说着话,刘胜领着一个懵头转向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这男子裹着件棉袄,棉袄里还穿着睡衣,他两眼惺忪,明显是刚被人拽出被窝。   “唐大飞,”刘胜介绍道,“这就是负责咱们片区的派送员。”   王臻赶紧放下信,把人让到了最前面:“来来来,小同志,你来这儿站着。”   唐大飞诚惶诚恐地打了一圈招呼,然后畏畏缩缩地说:“警察同志,来的路上,我回想了一下,那封信应该是同城送,因为取件人也是我,系统显示,取件时间是昨天上午九点。”   “取件人也是你?”关尧一皱眉,“那算起来,寄信人应该就在咱们扎木儿2区到22区里。”   “没错,而且离咱们林场所还很近。”唐大飞说道。   “很近?”一众人立刻警惕了起来。   关尧就问:“具体哪里?”   “林场职工家属院。”唐大飞回答。   林场职工家属院?那不就是……关尧的家吗?   难道嫌疑人故技重施,蹲在关尧家楼下寄件,又要以此栽赃陷害给郁春明?   韩忱听到这话,脸色有些难看:“咋又绕回去了?”   关尧也紧锁着眉,他问道:“具体是林场大院的哪一户,你记得吗?”   “这就说不准了,”唐大飞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去林场大院门口的邮筒里取的件儿,因为……现在寄信的人实在少,一个月都不见得能有一封信,而且多半呀,是些游客送的明信片。但林场大院那边又不是景区,连明信片都不常有,我去得不勤,所以不太清楚这封信到底是啥时间放到邮筒里的。”   郁春明瞬间抬起了头:“你上次去林场大院门口的邮筒里取件儿是哪一天?”   “仨月以前了吧……”唐大飞回答。   “嫌疑人肯定是三周之内放进去的。”关尧的面色格外冷峻,“没准儿,就是在咱们去松兰的那段时间里作的案。”   这时,唐大飞又说话了:“哦对,我还想起来一事儿,大概一周前,我接到一投诉电话,说我们快递员消极怠工,放到邮筒里的信不及时收,领导把我臭骂了一顿。昨天我取件儿的时候就在怀疑,给我打电话的是不是这封信的寄件人。毕竟……这么多天,我也就送出了一封信。”   郁春明问:“那人的语气、声调是啥样?你有号码留存吗?”   “语气和声调……好像,好像有点含糊,跟喝了很多酒一样,脾气还不好,看样子,是个醉鬼。至于号码,一看就是公用电话。”唐大飞回答。   “醉鬼?”关尧转过身,把视线投到了面前的那几封信上,“这笔迹……”   “这笔迹咋了?”王臻狐疑。   关尧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弯腰在桌下翻箱倒柜起来:“我记得之前给秦天做完口供,他的口供记录单还放在这里……”   “秦天?”郁春明有些不可置信。   关尧已翻出了那张单子,他说道:“你看这第七封信的笔迹,跟秦天写的字像不像?”   秦天没上过几天学,成绩自然也相当糟糕,不过秦天这人有一个特长,那就是他左右手都能写字,而且,写出来的字不一样。   至于关尧,他不是秦天的老师,没怎么看过这人的“书法”,但却经常见这人签的名。回回审讯完,秦天总是大手一挥,龙飞凤舞。因此,关尧印象很深,秦天左手写“天”,那一“丿”总是会往上翘,秦天右手写“天”,那一“丿”则会往下垂。   而第七封信上的“丿”就这么正正好地一半往上翘,一半往下垂。   “粗看过去,这封信中的笔迹没啥特殊,但你们细看,”关尧拿过台灯,将桌面照得更亮了一些,他说,“细看笔锋,是能看出运笔方向的,我们可以根据落笔哪里重、哪里轻,来判断写信人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这第七封信的上半部分就正好符合秦天左手写字的习惯,下半部分则符合他右手写字的习惯。”   这话说得郁春明恍惚起来,他喃喃念道:“真是秦天?”   “还不确定,”关尧沉声说,“这只是我的猜测。”   郁春明按了按额头,仍旧难以接受这一切。   “既然是猜测,那就想办法验证,”王臻拿过那封信,放到光下看了半天,然后说道,“走,关尧,跟我去看守所,再提审一次这小子。”   上次秦天坦白的内容,其中有一大部分,关尧都没给郁春明讲,比如,秦天曾试图毁了他唯一的亲哥,再比如,秦天能产生这样的想法,多半是受人指使,以及,秦天认识伪装成李且的李光来。   这些信息足以证明,关尧的猜测并非子虚乌有,他说写信、送信的人是秦天,确实有极大的可能就是秦天。   当然,真把这一切铺陈在秦天面前时,他一定不会承认。   “我没写过那玩意儿。”这人想也没想,张口就说。   王臻坐在他对面,冷着脸道:“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一旦我们的搜查证下来了,到你家找到相应的手写笔迹,直接上系统做鉴定,你就算是不承认,我们也能给你定罪。”   秦天的表情有一瞬松动。   “还有,”王臻拍了拍桌子,“作为一名警察,我有义务提醒你,法理上,郁春明根本不是你哥,你对国家公职人员的敲诈勒索、威逼利诱,足以让法官量刑的时候,从重从严判你,懂不懂?”   “懂。”秦天昂着头,“但我没写过这些信。”   关尧却在这时忽然问道:“我家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的钥匙是不是你撬开的?”   秦天神色一僵:“你说啥?”   “这辆自行车的后轮胎有些漏气,所以骑起来的时候,会咔哒咔哒地响,要是打算刻意躲着人,那就只能推着车走。而且,如果车辙印留在地上,漏了气的轮胎留下的痕迹也与普通自行车不一样。”关尧扯了下嘴角,“一、两个月前,春明找人做过一次车辆痕迹鉴定,鉴定结果与我家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高度一致。这些年,咱们的老邻居死的死、走的走,留下的没几户,手上有那个车棚大门钥匙的更没几户。小天儿啊,你给我说说,是王姨会推着这辆车,去给春明送信,还是你妈会推着这辆车,去给春明送信?”   秦天放在桌上的手轻轻一抖。   他想要争辩,想要解释,想要给自己找出一个又一个合适的理由,可此时此刻,秦天忽然意识到,不论自己如何寻找,似乎都没有任何一个理由能够说服关尧,甚至是……说服自己。   郁春明,或者说江心,确实是他的哥哥,可这个已经离开了二、三十年的哥哥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秦天恨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到底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据我所知,春明每个月都会给你母亲汇钱,对吗?”王臻开了口,他说道,“这些钱,有几分是真的落到你母亲的手里,又有几分被你拿去挥霍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吗?”   秦天不说话。   “你这些年,可以说是吃着春明的,用着春明的,你居然还有脸做出这样的事儿?”王臻冷笑,“春明是歹竹出好笋,你就是虎父生犬子。秦天,你真是半点没遗传到你亲爹的品德。”   “我亲爹?”秦天愣住了,“你们咋会认识我亲爹……”   “我们咋会认识,”王臻轻哼一声,“你家祖宗十八代我都挨个查过!当年你妈被文艺团开除,你爹秦准不嫌弃她的婚史和来路不明的孩子,娶了她、照顾她,你爹那么好一个人儿,竟然生了你这畜生。你真的是秦准的儿子吗?你是吴老三生的吧?”   秦天抿起了嘴,他找不出话来反驳王臻。   毕竟,自己确实是吴老三带大的,就像郁春明确实是长在郁镇山身边一样,老鼠的孩子不一定会打洞,但被老鼠带大的孩子一定会。   “行了,不说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关尧举起了那封信,“我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两个月前,这玩意儿刚送到春明手上后没几天,你就闹出了误食毒///品的案子。你的朋友‘小宋哥’说,威胁他下毒的,是个高高瘦瘦、戴着口罩帽子、拿着警察证的人,我记得,秦天你因为疑似盗窃被逮到我们所里的时候,就穿着一件连帽衫,刚刚我去翻了你那次被看守所收押前的物品登记记录,里面还有一个黑色的棉口罩。”   “关尧……”   “你居然自己指使宋晨,给自己下毒。秦天,是谁告诉你,宋晨手上有毒品的?是李且吗?”关尧发问,“又是谁,给了你这样的念头,让你拿着警察证去威胁人,你打算把这些事儿栽赃到哪个警察的头上?”   “不是我……”   “是不是你,证据说话。”王臻打断了秦天的辩驳,“你睁开眼看看证据,现在就摆在你的面前,你能说不是吗?”   “所以,别想着自己能蒙骗我,”关尧笑了一下,“秦天,你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第86章   关尧从看守所回来时,天已经亮了,郁春明还坐在林场派出所的办公室里等他。桌上的电脑仍开着,秦天的个人信息正幽幽地映在屏幕上。   “春明。”关尧叫道。   郁春明抬起了头:“他承认了吗?”   “没有。”关尧叹了口气,“但搜查证下来了,王队已经带人去江婶儿家了,我没好跟着,先回来了,回来……顺便查查咱家门口的监控管不管用,能不能看到前几天往邮筒里投信的人到底是谁。”   郁春明垂下了眼睛,没说话。   关尧接着道:“你放心,只要找到相关证据,笔迹比对成功,哪怕是零口供,也没问题,就是预审那边麻烦些。”   郁春明扯了扯嘴角:“之前秦天理直气壮,说在我没认出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一眼认出了我,我当时真的相信了,还以为这人心里记着我,没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亲哥。谁能想到,他对我的了解,怕不是都从李光来嘴里听的……”   “春明,”关尧缓声问道,“那你,有没有思考过,为啥李光来会对你的家庭信息了如指掌呢?”   郁春明一滞,沉默了。   关尧注视着他,心底存了口气,可又不敢直接说出来,他只好道:“嫌疑人的动机很重要,只有分析出了动机,咱们才能预料得到,他下一步会做啥。”   郁春明低咳了一声,拿过旁边的一个证物袋,放到了关尧面前。   “前天和江敏谈话,她承认了林智民曾假扮钱国伟,找她拿李胜男遗书的事,后来临走的时候,她又告诉我,艾华在很多年前也试探着联系过她。”郁春明说道。   “艾华?”关尧一皱眉,“咱们审讯他的时候,这人可没提起过这事儿”   “艾华没提起的事儿有很多,咱们必须得再多审他几次。刚刚我找人把他扣押在局里的手机拿来了,看了看他的通信记录。江敏当时说的是,大概八年前,经常有一个来自临省的陌生号码给她打电话,她接起来,对面也不讲话。吴老三死后,这个号码还给她发过一条短信,问她过得好不好。”郁春明说,“临省,那三个人里,只有艾华在临省。”   关尧拿起了装着艾华手机的证物袋:“那你在通信记录里找到啥了吗?”   “啥也没有,”郁春明苦笑,“我本以为……”   “你本以为啥?”关尧见他欲言又止,不由奇怪。   郁春明再次用力地按了按额头,他回答道:“没啥,就是有点遗憾,这原本可以是一条重要线索的。而且,现在李英死了,三十三年前,9·24大火前一夜到底发生了啥,如果艾华还是装糊涂,那就只有在逃的钱国伟知道了。昨天我来,其实是想查查张南的档案,看看他还有没有啥在世的亲人,能不能提供些有用的信息,结果啥也没发现。”   “行了,别想这些了,等王队回来,我送你回家吧。”关尧见郁春明脸色不对,上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在温度正常,没有发烧。   郁春明熬了一夜,早已心力交瘁,他想要撑着桌子站起身,眼前却忽然一黑,让他差点一头栽倒。   “春明!”关尧吓了一跳。   郁春明耳中嗡嗡直响,他摆了摆手,无奈道:“你小点声,快把我耳膜喊破了。”   关尧又气又急,却不得不闭上嘴,噤了声。   因为郁春明背上有伤,他没法儿把人打横抱起来,又因为郁春明前胸也有伤,所以他更没法儿把人背起来,此时只能张着两条胳膊扶住他,然后慢条斯理地让人重新坐下。   “没事儿,”郁春明缓了口气,眼前没那么晕了,他安慰关尧道,“可能就是低血糖了,有点胃疼,你的大白兔呢,给我拿一个。”   关尧沉着脸,先是去冲了杯热的糖梨水,然后又从抽屉里翻出了两块紫皮糖:“大白兔都被舒文顺走了,你将就吃这个吧。”   郁春明抿了口水,脸上仍不见血色。   这时,王臻等人敲锣打鼓地回来了,他手上举着一个作业本,笑呵呵地说:“看看,找到了秦天小同学的日记。刚在回来的路上,我大眼扫了扫,发现最近的日期居然标到了11月18号,啥人会天天写日记啊!”   说完,他又讨好邀功似的把那个作业本递到了郁春明的面前:“徒儿,你先看?”   “我不看,”郁春明缓过劲了,他起身一摆手,准备回家睡觉,“你们慢慢看吧。”   王臻自讨了个没趣儿,只好悻悻地把那个作业本塞到了证物袋里。   而刚走到门口的郁春明却又突然站定了脚步,他回头问道:“刚刚你们去的时候,江敏说啥了没有?”   “江,江敏……”王臻一摇头,“她啥也没说。”   “哦。”郁春明看起来也不甚在意,他扶着楼梯,慢吞吞地往楼下走去了。   关尧开的车还是那辆红色“越野”,由于天冷,他刚从松兰回来,就给车换上了雪地胎。但关警官作风简朴,不光车是个快要报废的样子,那雪地胎也是个快要报废的样子。   两人坐在车上,先是打不着火,而后上了路又开始咯噔咯噔地上下起伏。   郁春明伤还没好,被颠得七荤八素,他捂着肩膀,疼得面色发青,可把关尧给自责得羞愧难当。   他只好连声道:“我马上就换车。”   郁春明反而笑了,等疼过这一阵,他歪在椅背上,乐呵呵地说:“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关警官家境有多贫寒呢,实际上,我发现你的退伍费加安置费比我挣了十年的工资都多。”   “哪有那么多……”关尧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一踩脚刹,把车停在了单元楼下,然后转过头,看向郁春明,“你是咋知道我存折密码的?”   “什么?”郁春明歪了歪头,字正腔圆地问道。   “啥什么啥的,”关尧乐了,他捏着郁春明的后脖颈,把人拽到了自己身前,“给警察同志老实交代,你是从哪儿盗取的密码?那晚上在白桦桥兵荒马乱的,我没空审你,现在有机会了,赶紧说,你又是从哪儿翻出我银行卡的?不交代小心我刑讯逼供。”   郁春明装模作样:“你说的啥啊?警察同志,我不知道啊。”   关尧挫了挫后槽牙,替郁春明解开了安全带:“行吧,下车。”   但谁知在这时,原本就离他很近的人忽然凑上前,在他的嘴角,蜻蜓点水般地落下了一个吻。   关尧一怔。   “咋啦?”郁春明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你昨天二半夜亲我的那一口,不作数了?”   关尧脸一红,小声回答:“我没说不作数。”   “那这是啥反应?”郁春明略有不悦。   “我应该有啥反应?”关尧有些局促地问道。   “你应该立刻亲回来。”郁春明认真地说。   关尧坐着没动。   郁春明泄了口气:“算了,不逗你了。”   说完,他就要侧身去推车门。   可身还没转过去,关尧忽地一把把人拉进了自己的怀里,然后用另一只手扣住郁春明的下巴,俯身堵上了那张方才还在喋喋不休的嘴。   清晨时分,雪已经停了,但零下二、三十度的天仍旧冷得让人打抖。   不过车里很暖,空调风机在“呜呜”地转动着,两人的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起来,车窗很快蒙上了一层水汽,将那两道重合在一处的身影,模模糊糊地遮去了一半。   不知过了多久,已有些喘不上气的郁春明哆嗦着手推开了关尧,他含混不清地问:“关警官,这就是你的刑讯逼供吗?”   关尧轻笑了一声,伸出手为郁春明擦掉了他嘴唇上沾的水渍:“所以你现在愿意说了吗?”   郁春明一挑眉:“110717,很好猜,关警官的心思也没有那么深不可测。”   “是吗?”关尧脸上有些挂不住。   郁春明又道:“而且,你的银行卡就放在你那张床的褥子底下,我睡在上面的第一天就摸到了。关警官,你也太不拿我当外人了。”   关尧失笑,他给车熄了火,又替郁春明拢了拢衣服:“走吧,上楼,看看郁畅给咱家冰箱剩了点啥,要是啥也不剩,我就去门口打包两碗面。”   这日太阳很好,阳光洒向大地,忽然让人在冰雪寒天里嗅到了一丝暖意。   下午,王臻来了电话,说他们虽然没有从林场家属院门口那年久失修的监控里看到到底是谁把信投进了邮筒,但将秦天的笔迹与信上的笔迹输入省厅的鉴定系统后不到十分钟,就确认了属于同一人。   “第七封信果真是秦天写的。”关尧挂了电话,摇头说道。   郁春明坐在桌边,望着对面大门的位置,若有所思:“这第七封信,是咱们把白桦桥端掉的头一天收到的,那天晚上,你刚走,我就听到了一阵很陌生的脚步声,等我推开门后,就看到了这封放在楼梯上的信。按照正常人的步速来算,我拿着信追下楼,送信的人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我竟然没在院里瞧见一个可疑分子,也就是那个时候,秦天跟着我下楼了。”   说到这,郁春明无声一叹:“那个晚上我想了很多,始终没想过秦天会有嫌疑。”   关尧的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跟着他去白桦桥的时候,看着他耍无赖的笑脸,我总觉得这小子还年轻,不稳当,可仔细一算,秦天今年已经二十九了,我当年离开的时候,他才六岁。”郁春明的脸上不悲不喜,他很平静地说,“其实秦天早就不是我弟弟了,只是我今天才意识到。”   关尧仍旧沉默着,可脑海中却一下子回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江心离开时,秦天的模样。   那年这小子刚上小学,刚知道该怎么规规矩矩地背着书包坐在课堂里念书,他在大院里疯跑着到处撒欢的那几年里,三天两头听左邻右舍讲自己的亲哥江心有多听话乖巧,成绩有多优异,因此这个才踏入学校的小孩打定了主意,要千方百计赶超江心,将来念高中,上大学,让他哥刮目相看。   可惜江心还没来得及刮目,就被江敏丢去了松兰,留下秦天一个人,呆愣愣地面对自己那发疯的亲妈和家暴的后爹。   江心去哪儿了?秦天试图用他那尚未发育完全的小脑袋思索着,可却总也想不出答案。他和关尧一样,无数次在宁聂里齐河的河边寻找,也曾坐在桥墩子上从日升等到日落,但自始至终都没有等到他的哥哥。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关尧,还有一个人在日思夜想着江心,那这人必定是秦天。   秦天有很多异想天开,也有很多美好的期盼,他甚至想当然地认为,江心必定有一天会回来,那时,他最爱的哥哥将会救他脱离苦海,带着他奔赴本该属于自己的远大前程。   直到某年某月某日,终于心智成熟的秦天坐在黑黢黢的家里,听着吴老三的谩骂和江敏的怒吼,后知后觉地想道,我已经没有哥哥了。   这个凄凄惨惨的想法始终萦绕在秦天的心头,以至于很久以前,他甚至会在每年清明带上一兜子纸钱,坐在宁聂里齐河的河边,祭奠他的哥哥。   而这一切,于一年前的十二月,秦天第一次跟在“李且”屁股后头上松兰“长见识”的时候才戛然而止。   “是他,是他告诉我的。”在看到铁证的那一刻,这个原本死咬牙关的人终于松了口,他垂着头,满脸颓丧,“我说我长这么大,没离开过扎木儿,李且听了,就说要带我见识见识啥叫省城,要是日后发了财,还要带我见识见识啥叫首都。我寻思着,反正也不用我花钱,那就去呗。然后到松兰的当天,他就领着我上了一个地方,我记得……那地方离江边不远,好像叫,松城大厦,对,松城大厦。”   “然后呢?”王臻问。   “然后,”秦天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就领着我,在松城大厦对面的便利店里坐了一天,到了晚上,他指着街对面的一个人跟我说,那是我哥。”   王臻眯了眯眼睛,他隐隐看到了秦天淌下的泪珠。   “我当时不信,我肯定不信,我哥都死二十来年了,而且,而且郁春明那人长得,有哪一点像我哥?可李且却说,他还得感谢我,要不是我,他也没法儿帮我找到我哥。我这才想起来,之前李且他爹问过我,我哥具体是哪一天失踪的,失踪的时候,我妈又去了啥地儿。”秦天抹了一把脸,继续说,“李且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清楚内情的人,这人给他讲,当初是我妈花了二十块钱,把我哥的生日从7月17号改到了3月5号,然后又把他送进了自己在松兰当大官儿的前夫家当儿子。现在,我哥成了警察,而我,继续做阴沟里的老鼠。”   “所以,你就成了李且的信使?”王臻问道。   “这是李且给我出的主意,”秦天忽然心安理得起来,他说,“李且告诉我,他有个法子,能毁了我哥,能让他再也当不了警察。我听完觉得,这法子真好,我一点也不想看着我哥高高在上的样子,我想让他跟我一起,一起当阴沟里的老鼠。”   然后,他便兴致勃勃地看着“李且”设局,在今年一月,将第一封信送到了郁春明的手上。   再然后,由于过分急不可耐,没等到消极怠工的快递员唐大飞送出第七封,秦天便摩拳擦掌,模仿“李且”的语气,亲笔给他的哥哥奉上了自己的“关心”。   而这,也成了暴露他的把柄。 第87章   这天下午,关尧查了秦天的身份证和账户流水,找到了他去年十二月份去往松兰的车票信息、十二月到今年五月之间在松兰的消费记录,以及,六月份回扎木儿的车票信息。   “这趟车……”王臻看着关尧送来的资料,手轻轻一抖,“李且当时也在吗?”   秦天满不在乎道:“今年六月我回扎木儿的那趟吗?他在啊。咋了,警察同志,对于我俩就在我哥的隔壁车厢,感到很震惊吗?”   关尧皱着眉,扫了这人一眼。   秦天笑了一下:“说实话,近距离看到我哥收信时候的表情,还挺有意思的。”   王臻把资料一丢,冷笑道:“看到你和一个杀人犯混在一起,还引以为傲,也挺有意思的。”   “杀人犯?”秦天一愣,“谁是杀人犯?”   王臻懒得再答,他跟关尧呼呼啦啦地把桌上东西一收,冲两边的警员一摆手:“领回去吧,我们取证完了。”   “关尧,关尧!”秦天还不甘心,边被警察拉着边喊,“你说谁是杀人犯?你别吓唬我,听见没……”   声音逐渐消失在了铁门后面,关尧和王臻对视了一眼,纷纷摇头。   “真是个蠢货,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王臻奚落道。   关尧却在这时奇怪地说:“李英和李光来这俩假父子,最开始盯上秦天应该是为了通过他寻找钱国伟的下落,可他们俩又是咋知道钱国伟还活着的呢?”   王臻也回过味了,他不解道:“按理说,三十三年前,钱国伟他们仨一走了之,中间没再回过扎木儿,除了艾华的母亲和江敏收到过来自他们的信息之外,没有其他人清楚这三人还活着。而且,在李英服刑的那二十年里,不管是李且本人还是李光来,似乎都很安分守己。这中间,是发生了啥吗?”   具体发生了什么,死人李英开不了口,在逃犯李光来目前不会开口,警方能做的只有猜测。   什么猜测?   郁春明坐在沙发上,看江敏站在厨房里烧开水。   这个女人的生活很精致,她住在小城,住在一个如今已几乎杳无人烟的老旧家属院里,但她仍旧坚持每天吊嗓子练歌,跳舞练功,甚至还在前两年,花大价钱给自己那已有些松弛的脸颊做了个提拉。   郁春明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毕竟江敏在他的印象里,总是狰狞着一张脸,或是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因此直到今日,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女人已被岁月打磨得开始慈眉善目了起来。   “秦天会判几年呢?”等收拾完一切,江敏从厨房里探出头问道。   “不好说,”郁春明回答,“一般敲诈勒索判三年以下,但秦天性质恶劣且数额巨大,所以可能会判三到十年,同时他还涉及妨碍公务和威胁他人人身安全,正常数罪并罚下来,六年左右。而且他前科不少,还涉毒涉赌,要是最后真的从严从重的话,十年也有可能。”   江敏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郁春明见此,从手机里翻出了李光来的照片,推到了江敏面前:“今天我来,是想问一下,你见过他吗?”   照片上的李光来看着更年轻,这是他十多年前在黄纱岭派出所办理二代身份证时留下的样子。省厅的侧写专家经过对头型、身形、脸型以及步态动作的几番比照后认定,李光来和那个从未露过真正样貌的“易军”就是同一人。   那么,江敏会认识这人吗?   “不认识。”在看完照片后,她很笃定地摇了摇头,“不过,我听说过李光来这个名字。”   郁春明一凝:“你听说过这个名字?”   “对,”江敏拉开椅子,坐到了郁春明的对面,“李光来是当年林场子弟学校的学生,成绩很好,我们去学校慰问演出的时候,我记得有谁提起过他,说他在……刚升上初中部那会儿,就被送去省里参加了个啥化学比赛,拿了一等奖。”   “化学,一等奖。”郁春明眉梢一动。   “后来又有人说,这个李光来成绩那么好,肯定得送去首都念书,但也不知道咋的,又过了几年,就没动静了。”江敏说道。   “那你清不清楚目前扎木儿有谁还认识李光来?”郁春明又问。   “这我就说不准了,只是当年听过他名字而已,”江敏回答,“林场子弟学校的老师或许认识他,但过去这老些年,初中部的老师估计也不剩几个了。”   郁春明皱着眉想了想,没说话。   江敏却突然道:“我记起来了,当时在我面前提李光来的人,就是‘小梨花’。”   “李胜男?”郁春明一振,“她认识李光来?”   “没准儿吧,算起来,俩人年纪相当,‘小梨花’死之前,也正好在子弟学校念书,他们互相之间认识很正常。”江敏回答。   听到这话,郁春明不禁眼皮一跳。   如果当年李胜男和李光来真的认识,那两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李光来在李胜男死后,又是怎么盯上了钱国伟?难道说,李胜男既不是死于火场,也不是死于张南之手,而是被钱国伟害死的?   三十三年前的谜团似乎变得清晰了不少,但仍有很多扑朔迷离之处。以理性又不失情感的角度来看,郁春明坚信,就算是当初李胜男和李光来产生了超越友谊的关系,李光来也不可能为了十几岁时的女友,坚持不懈几十年为之复仇。   这其中,必定还有其他隐情。   “没准儿人家真是爱得生死相随,矢志不渝,这个……山盟海誓,一往情深,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忘掉。”王臻听了郁春明的汇报,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把腿往办公桌上一翘,揶揄道,“看不出来,这李光来还是个情种儿啊。”   郁春明扫了一眼王臻:“我听说今儿晚上郁副厅长会来,你敢当着他的面,把刚刚这些话重复一遍吗?”   王臻面色一僵,干笑两声后坐直了身体:“我说着玩儿而已,别当真嘛,办案还是要看证据。”   关尧在一旁道:“我已经通过艾华母亲找到了一个目前还住在扎木儿的子弟学校老师,教物理的,刚让李小田和刘胜上门问话了。”   按照江敏的说法,李光来是风云人物,那个年代在林场子弟学校教过书的老师,大概都认识他。   可李小田和刘胜悻悻归来,说那物理老师直言自己没听说过李光来这人。   关尧还专门去问了王姨,可惜这个“百事通”只对家长里短感兴趣,哪里清楚什么子弟学校的化学天才?   难道线索就要这么断了吗?   “这个物理老师……多大岁数?”郁春明问道。   刘胜伸出手一比:“八十八。”   “八十八?”王臻啧道,“都八十八了,脑子还清醒吗?”   “看着蛮清醒的,”李小田回答,“我问他别的,都能答上来,唯独问到李光来,他开始两眼一摸黑了。要我说,大概是装的,背地里肯定有事儿。”   “背地里有事儿?”郁春明想不通,“都哪年哪月了,还有啥事儿不能说吗?人家绝密级的文件也顶多保密三十年,一子弟学校,能闹出多大的事儿?”   “是呀,”关尧也奇怪,“李光来是个啥人,家庭状况、社会关系咋样,这些很基本的问题,都答不上来吗?”   “不是答不上来,而是这物理老师说,在子弟学校里,压根就没有李光来这么一号人。”刘胜回答。   韩忱这会儿倒是多长了个心眼儿,他问道:“那你们有没有打听一下,当年省里化学比赛一等奖的获奖者是谁?”   “这个……”李小田粗枝大叶,关键问题忘了问。   倒是刘胜在一旁接话道:“哎,我走之前提了一嘴,那个物理老师说,当初送去省里参加化学比赛还拿了一等奖的,是人家林场副书记的儿子,压根不是啥李光来。”   “林场副书记?”郁春明忽地打起了精神,他问道,“哪个林场副书记?是大火那天,死在值班室里的那个吗?”   就是那个,一点没错。   江敏曾说,这个副书记是钱国伟亲爹钱向前的战友,俩人当年趴过一个战壕,后来他还成了钱国伟的干爹。   大火那天,这人下来视察,正好坐在厂区的值班室里休息,然后,就正好被烧死了。   因为级别较高,专案组很顺利地找到了他的档案信息。   这位姓张,叫张长岭,大火那年,他还不到五十。   “看出问题了吗?”翻完资料,王臻问道。   “长得和张南有点像。”眼睛最毒的郁春明立刻回答。   “没错。”王臻一点照片,“岂止是有点像,你瞅瞅,这人的吊梢眼简直长得跟张南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都姓张,没准儿是亲戚,林场这地儿,本来就都沾亲带故的,没啥稀奇。”关尧说道,“张南过去在职工医院当大夫,后来做了院长,又进了厂子的工会,他能七拐八绕坐上二厂厂长这个位置,没有张长岭的帮助,不太可能。”   “那这也说得通,”韩忱接话道,“送副书记的儿子上省城参加比赛,倒是正常。所以,会不会是当事人记错了?”   “也有可能,”李小田在一边咋咋呼呼地说,“江婶儿嘛,我知道,人癫癫的,以前还来所里闹过事儿,她那神经兮兮的,能记住啥?”   “等等,”关尧忽地一抬手,打断了李小田的话,“这个张长岭的爱人居然还在世,我刚查了一下她的信息,住址就是幺零三林场在长连度假村那边办的离退中心。”   张长岭的爱人段梅,今年八十岁整,住在林场为不愿离家南下异地养老的林场老人建的离退中心里。   她看起来相当矍铄,身体状况也好,关尧等人赶去时,正跟着一群老太太在一楼活动室里打麻将。   郁春明环顾四周,小声说道:“一会儿我来问,你先别开口。”   关尧看了一眼他那在今天上午才刚刚拆掉束带和缝合线的肩膀,皱了皱眉:“你就不该跟我来。”   郁春明笑了一下,用左肩蹭了蹭关尧,然后凑近了说:“别生气,等晚上回去了,我补偿你。”   “你……”关尧耳根一热,刚想制止住这没正形儿的人,就又听他说,“我主要是觉得,这个段梅当年在文艺团干过,没准儿能和你江婶儿的事搭上线,我想多问两句。”   关尧没话可说了,恰好这时,工作人员领着段梅进了会客室,他赶忙上前自我介绍道:“大姨您好,我们是林场派出所的警察,来找您了解点情况。”   这本该是最寻常开头,但段梅听完脸色却倏地一变,她连连后退,摆着手道:“不行,不行……我不能见警察。”   “不能见警察?”关尧就是一诧。   除了嫌犯,什么人才会见了警察就跑?段梅这反应,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郁春明和关尧就见这老太太吓得面如土色,仰头一倒,竟要装晕。离退中心的护士和护工手忙脚乱,不得不慌慌张张地把人送回房间。   “闹腾啥呢这是……”关尧不可思议道。   “当然是做贼心虚。”郁春明看热闹不嫌事大,他笑盈盈地说,“你觉得这老太太能装多久?”   装多久?当然是装到关尧和郁春明离开。   但这两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时间,他们坐在病房外,等着那群一头雾水的医生护士离开,然后重新推开门,打招呼道:“大姨,您好点没?”   大姨不说话。   郁春明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到床边,他看着那监护器一笑:“瞅瞅,这心率和血压比我还正常呢。”   关尧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打量段梅那摆在柜子里的获奖证书和演出纪念品,他饶有兴趣道:“春明,这老太太当年拿过不少奖呢。”   郁春明顺着关尧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不咋的,人家当年当过林场文艺团的副团长呢。”   关尧啧声感叹道:“你瞅瞅,这朵梅花雕得真好看,哎,底座上还写着《我的故乡金阿林》呢,这是不是他们话剧的演出纪念品呀?”   说完,关尧又看着执意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装睡的段梅,故意道:“刚看这老太太打麻将打得挺利索,咋一见咱们……就成这模样了呢?”   郁春明挑了挑眉:“之前葛小培见了我,也是这德性,说白了就是心里有鬼。依我看,她老头儿张长岭的死肯定有门道。你说说,早不视察,晚不视察,偏偏要在大火烧起来那天视察,指不定有啥问题。”   “谁说不是呢?”关尧附和道,“哎,我还听说张长岭和那个……木业二厂的厂长张南是亲戚,俩人都死大火里了,该不会……”   “啥事儿也没,你们可别瞎琢磨!”这时,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忽然大声叫道。   她中气十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瞪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关尧和郁春明。   “哟,大姨,您醒了?”关尧热情地招呼道。   段梅捋了捋自己的满头羊毛卷,把床头柜上的红色塑料框眼镜往脸上一戴,神色讪讪:“找我啥事儿?非得杵在这儿碍眼。”   郁春明哼笑一声,从衣兜里抽出个记事本,抛到了关尧的手里:“今儿我们来,主要是想问您点事儿,了解一些当年的情况。刚刚主治大夫已经把你的身体情况交代给我们了,说你足以应付这次问询,大姨,希望你配合。”   段梅绷着嘴,视线时不时在郁春明的脸上徘徊,她忽然有些怯怯地问:“你咋瞅着有点,有点像……”   “江敏?”郁春明平静道。   “不是江敏,”段梅却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有些闪烁,神色也格外不安,犹豫了很久才说,“你瞅着有点像钱向前家那小子。” 第88章   关尧心里一咯噔,张嘴就想替郁春明分辩,但谁知郁春明还是先前那副平静的模样,丝毫不见慌乱地开口答道:“大姨,您说的……是钱国伟吗?”   “对,你认得他?看你年龄也不大,不像是会认得他……”段梅有些惊讶。   郁春明不动声色地回答:“谈不上认得,我是警察,钱国伟是在逃嫌犯,如果哪天把他抓捕归案了,那才算是真的认识。”   “在逃,在逃啥玩意儿?”段梅倒抽了一口凉气,“钱国伟都死三十来年了,警察同志,你可别拿我寻乐子。”   “大姨您不知道吗?钱国伟没死,他还活着。”郁春明答道。   段梅看上去是真不清楚,她一脸戚戚,表情游离,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嘴里还禁不住念叨起来:“我就说,我就说这两天总是眼皮子乱跳,果真出事儿了。”   “大姨,所以您是认识钱国伟的,对吗?”关尧在这时问道。   段梅点了点头,言辞躲闪:“算是认识吧,我家那口子当年跟钱国伟他爹是战友,不过这都三十来年了,人全死干净了,我啥也不知道。”   关尧笑了:“大姨,我们还没问啥呢,您就说您啥也不知道了,这可不对劲。”   “我是真的啥也不知道,当年老张还在的时候,我听老张的,老张不在了,我是烈士家属,我听组织的。你们要审我,得先,先找那个……林场的领导来跟我说,不然我才不会跟你俩这小年轻在这儿说三道四的。”段梅很坚决。   郁春明眯了眯眼睛,转而问道:“大姨,您当年是林场文艺团的舞蹈老师,三十多年前那会儿肯定还没退休,刚我说起江敏,您很果断地给了答案,说明您是认识江敏的,而且,您和江敏应该很熟吧?”   段梅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她扯过一条丝织披肩,裹在了身上,然后摇头晃脑地回答:“不熟。”   郁春明笑了一下,并不在意,他说:“抱歉,大姨,刚刚可能是我没有自我介绍,让您误会了,我叫江心,是江敏的儿子。”   听到这话,段梅登时脸色一变。   这小老太太向来趾高气昂,谁也看不上,活这么大岁数,教过那么多学生,唯一放在眼里的,只有江敏一个。   江心失踪那年,段梅刚好退休,她听说那事后,特地召集了一众过去跟江敏关系不错的老同事,沿着宁聂里齐河岸找了三天。   后来,江心被认定死亡,段梅还特地去看望过江敏。   “段老师,”郁春明立马换了个称呼,他说道,“江敏早年在松兰大剧院工作的时候结过婚,您应该听说过,她前夫叫郁镇山,是个警察。我九岁那年,被江敏拎到松兰,塞给她前夫当儿子了。”   段梅目光微闪,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真是个疯丫头。”   郁春明笑了:“段老师,今天我们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三十三年前9·24大火的发生经过,您别紧张,也不要排斥,毕竟……您已经年过八十,就算是曾经犯过啥罪大恶极的事儿,追责的时候应该也会从轻……”   “啊呸!”段梅瞬间收起了才露出的一丝温情,她柳眉倒竖道,“老娘啥事儿都没犯过!”   十分钟后,离退中心的会客室,重新穿戴整齐的段梅和郁春明、关尧一起坐到了桌边。   她再次捋了捋自己的羊毛卷短发,说道:“你们要问啥,问吧。”   关尧翻开了记事本:“段老师,您还记得9·24大火发生那天,张书记为啥要去二厂视察吗?我俩今儿中午去市档案馆翻看了当年二厂的厂志,发现张书记在大火发生前的那两周,曾频繁去往二厂视察,每次打的旗号都还不一样。段老师,恕我直言,张书记是幺零三林场的书记,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去二厂视察一次,为啥偏偏会在大火发生前频繁下基层呢?”   段梅有些气短,她看了看郁春明,无奈着说道:“既然你俩都发现问题了,那我也没啥好瞒着的,老张他那个时候总去二厂,不是视察,而是……找人。”   “找人?找谁?”郁春明问道。   段梅抿了抿嘴,回答:“找我儿子,张易军。”   “张,易,军?”郁春明一字一顿道。   段梅说,张易军本不是她的儿子,至于到底是谁的儿子,她也拿不准。   “我家老张,年轻的时候打仗受过伤,把身体底子毁了,结婚之后,我就一直怀不上孩子,等好不容易怀上,捱到生产,结果生下来,孩子先天不足,轻微脑瘫,那个手爪子还畸形。”段梅顿了顿,摘下她的红色塑料框眼镜擦了起来,“其实我是无所谓,啥孩子不是养?而且也不严重,没准儿长大了,就好了呢,那手爪子……不当工人,当文化人,咋活不是活?但老张不乐意,他是领导,哪能有个残疾儿子?”   “所以呢?”关尧心下瞬间冒出了一个不太好的猜想。   “所以,老张找了他的一个远房堂弟,想让他帮帮忙。”段梅叹了口气。   “堂弟?”郁春明一点头,“张南吧?”   “对,张南。”段梅不得不承认道,“那个时候,张南还没到二厂工作呢,我记得,他好像是松兰医大一院最早一批的硕士生,学的就是儿科,但因为犯了个啥错儿,被遣送回来了,我家老张就安排他在林场职工医院当大夫。我怀孕生孩子,他帮了不少忙。”   “那后来呢?”关尧问道,“张南把你儿子治好了?”   “他有那本事吗?”段梅重新戴起了眼镜,她说道,“我儿子体质弱,百天那会儿得了百日咳,人家都说肯定治不好了,要不就算了,想想办法,再要一个。结果张南保证,他有办法,肯定能把事儿给咱整好,还跟老张说,要是办成了,得让他在院办当个小领导。我当时也不清楚这张南到底是有啥办法,还以为他认识哪个松兰的名医呢,结果当天晚上我下了班,往我儿子病床前一站才发现,他给我换了个儿子!”   “啥玩意儿?”郁春明一皱眉。   张南胆大包天,竟然为了前途,把段梅那身有残疾的亲儿子掉包去了别处,换回来了一个健康的、正常的、白白胖胖的男婴。   这男婴是谁家生的?段梅的亲儿子又去了哪里?   张南不肯说,张长岭装作不知道,段梅哭天喊地,也没能喊回她的亲生儿子。   “你们也是当儿子的人,你们来说说,哪个妈会嫌弃自己的孩子?”段梅抹起了眼泪,“我早就认命了,其实这辈子没有孩子也无所谓,生下来了,那就好好养着呗,养不活了,那是我跟他缘分没到。可给我换了个别人家生的,算咋回事?但老张不听,他就要面子,不要里子,看看,到最后,里子面子啥都没了。”   “里子面子啥都没了,是怎么个意思?”关尧不懂。   段梅擦干眼泪,回答:“那小子养不熟呗,后来也不清楚咋回事,竟然叫他找到生父生母了!”   “他的生父生母是谁?”郁春明已隐隐知道了答案。   段梅一叹:“我不认识,也说不清,老张一直瞒着我,等我闹明白的时候,一场大火,把整个厂子都烧干净了。我只知道,那孩子的生父生母大概是二厂的工人,家庭条件不好,我还听说,当初好像是为了治病还是啥的,张南换孩子前,是经了人家同意的。”   郁春明和关尧对视了一眼,心下想着什么,已不言而喻了。   张易军是谁?是林场副书记张长岭和文艺团舞蹈老师段梅的养子。   张易军的亲生父亲是谁?大概,就是李英。   一场来自四十多年前的换子疑云忽然浮出水面,瞬间解释了过去案子中许多无法解释的疑点。   可关尧和郁春明还是不懂,大火前,又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张长岭频繁来到木业二厂寻找张易军?张易军又是通过什么,找到了自己的生父生母呢?   “那段时间,我天天为了江敏回文艺团的事儿发愁,愁我该咋说服组织和领导,重新接纳这么一位优秀的女同志,所以疏忽了家庭。”段梅说道,“我就记得,那会儿我儿子总是往外面跑,还谈了个对象,结果对方家庭不同意,老张也不同意,气得他跑去他爹面前摔盆打碗。”   “对象?”郁春明直接问道,“不会是咱们文艺团的吧?”   “咋可能?”段梅很自信,“我手底下的姑娘,我清楚,不可能是文艺团的。”   郁春明不信:“真不是?”   “肯定不是!”段梅言辞凿凿。   可她“凿凿”完,自个儿又开始怀疑自个儿,思索片刻后,不太确定地开了口:“话说回来,那小子当时确实三天两头跑去文艺团找我,以前没见他那么勤快过。”   “是吗?”郁春明好奇,“他找你……都干点啥?”   “唠闲嗑呗,有时候送送饭,还好带点点心啥的,给我手底下的小姑娘们分一分……”说到这,段梅也琢磨出不对劲了,可时间过去太久,她也无从分析张易军当年到底爱上了谁。   关尧笑了一下:“细算起来,段老师,您儿子在9·24大火那年,大概还不到十八岁吧?”   “哎呀嘛,十七刚出头儿。”段梅回答。   “怪不得,”关尧一抬眉,“少男少女的,就容易出问题。”   郁春明在一旁问道:“那段老师您还能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您儿子有啥异常的举动不?”   “这个……记不太清了,”段梅含糊地说,“就是爱跟他爹吵架,俩人三天两头搁屋子里嚷嚷,闹得我心焦。”   “青春期叛逆呀?”关尧笑道。   “可能是吧,”段梅神色闷闷,“我儿子其实一直都挺听话的,不瞒你们说,我后来也庆幸过,觉得……有这么一健全、优秀的孩子特别好,比我亲生的好多了,而且他也是吃我奶长大的,说到底,就是我亲儿子。”   “我听说,他化学不错,还拿过奖?”郁春明问道。   “对,”段梅立刻应了,“还是上首都比的赛呢,一等奖,第一名,人家老师都说,我儿子将来是要念大学,搞研究的。”   “那后来呢?后来……咋没念大学呢?”郁春明打量起了段梅的神情。   果真,段梅脸色一暗,不说话了。   按照她提供的信息,关尧和郁春明已能勉强拼凑出当年大火发生前,幺零三林场中的故事了。   张长岭和段梅的养子张易军,于某次文艺团在子弟学校的慰问演出中,认识了曾扮演幼年“小梨花”的李胜男,大概是来自血脉相连的吸引,两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很快坠入了爱河。李胜男迫不及待地领着张易军回家见父母,却被知情人李英告知了真相。   爱人忽然变成兄妹,心智还未成熟的少男少女哪里能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张易军和李胜男痛不欲生,却又不得不接受现实,在悲伤与愤怒中重新认识彼此。   而这,也恰恰好和江敏提供的信息对上了。   江敏说,李胜男自杀,是因为被张南猥亵,又被苗小云栽赃陷害,所以才走上了绝路。可转而再想,李胜男自杀,会不会是因为她与张易军的事在厂子里传开,张易军又决意将事情闹大,张长岭授意张南想办法让人闭嘴呢?   可惜,段梅似乎是记忆模糊了,她只说,张易军到处闹着要公布他爹和张南的恶行,所以张长岭才不得不频繁去往木业二厂,寻找那时总是不愿回家的张易军。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段梅声称自己都不记得了。   “大火之后,到处都是乱糟糟,我精神崩溃,也管不了家,又过了几年,军儿就一个人走了,中间回来过两次,但也匆匆忙忙的。”段梅苦笑道,“你说说,我何苦去养别人的儿子呢?养到那么大,没回报我一点。当年,军儿可没是没少沾我家的光。要不是老张,他能上首都比赛吗?”   “是啊,说得一点不错。”郁春明轻笑了一声。   关尧插话道:“段老师,您还记得,上次张易军回来见你,是啥时候不?”   “上次?”段梅哼了一声,“得有小二十年了,当时他拉了一车的货,跑到那大集上卖,我喊他回家吃饭,也不理我,后来,就没再见过了,谁知道这人现在是死是活。”   郁春明一抬眉梢,起了身:“行吧,今天就到这儿,我们以后还有啥需要您协助的,随时都会来找您,您可别再像今天一样,好一通折腾了。”   段梅撇了撇嘴,又去拨弄起了她的羊毛卷短发。   郁春明好心补充了一句:“毕竟人都死光了,我们也没法儿证明你们买卖婴儿的事,就算证明了,追责的可能性也不大,不会让您坐牢的……”   “说啥话呢!啊呸呸呸……”段梅登时怒气冲天。   关尧拉了一把郁春明,赔笑道:“我们回去了,您早点歇着。”   说着话,两人就要离开。   可正在这时,段梅叫道:“那个……江敏她儿子,你等会儿,我有话问你。”   郁春明脚步一顿,他看了一眼关尧,点点头,示意让人先走。   见着关尧走远了,段梅才开口问道:“你妈……现在过得咋样?我前些年听说,吴老三死了。”   “挺好。”郁春明回答,“老儿子刚进监狱,没啥不好。”   段梅一时语塞。   郁春明了然得很,他直接说道:“段老师,您想问啥就直接问,不用遮遮掩掩的,我同事已经出去了。”   段梅见此,这才慢吞吞地看向郁春明:“你知不知道,你亲爹到底是谁?”   “我知道,”郁春明一抬嘴角,“钱国伟嘛。” 第89章   郁春明从离退中心出来的时候,天有些暗了,关尧已经发动了车子在门口等着,很快,外面隐隐飘起了小雪。   “又跟她说了点啥?”关尧随口问道。   “没啥,问了点你江婶儿的事儿。”郁春明拉开车门,钻进了副驾驶。   “看样子,这个段老师当年,应该还挺喜欢江婶儿的。”关尧说道。   郁春明抬了抬嘴角:“《我的故乡金阿林》就是这个段老师和一些林场文艺团的演员凑在一起编的,我记得,第一版的女主角李红歌本来是为她写的。”   “是吗?”关尧没听说过这些往事,“段老师也演过李红歌?”   “不然,李红歌的绰号为啥会叫‘白山雪梅’?”郁春明说道,“据我了解,段老师就生在杜鹃峰,她的父母兄弟是游击队员,一早死在了金阿林山,她小的时候得过病,哑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被林场工人收养,才慢慢治好。”   “原来她才是真正的‘李红歌’。”关尧若有所思。   “段老师看重江敏,不光因为江敏歌唱得好、舞跳得漂亮,还因为江敏最像年轻时候的她。”郁春明接着说,“最像年轻时候,她不服输、不肯低头的模样儿。”   关尧一笑:“看出来了。”   天色彻底暗下,街上行人渐少。没多久,警车一拐,从长连度假区驶出,来到了回城的大路上。   正这时,关尧手机响起,但奇怪的是,只响了两声,那边就立刻挂断了。   “也不知道咋回事儿,今儿一下午来了三、四个这样的电话,刚在里面我没听见,这一出来才看到。而且我回拨过去,对面还不吱声。”关尧示意郁春明去看看来电。   郁春明拿过手机,翻开通话记录,皱了皱眉:“都是扎木儿的本地号码。”   “对,我之前还以为是所里谁换号了,结果拨了半天,对面也不接,还一个劲儿地给我打。”关尧边开车边回答。   郁春明看着来电记录,挨个念道:“中午十二点五十三来了一个,又过半个小时,一点二十三又来了一个,然后……”   “然后咋了?”关尧不知郁春明为什么会突然停顿。   他偏过头,就见这人紧锁着眉,似乎在计算什么。   “然后在三点整和刚刚四点整各打了一个。”郁春明放下手机,思索起来。   “十二点五十三,一点二十三,三点整,四点整……”关尧复述道。   郁春明疑惑:“你回拨过去之后,对面没人讲话吗?”   “第一次回拨过去是对面没人讲话,第二次直接给我挂了,但挂断之后,四点整又打来一个,和之前一样,也是响几声就断了。”关尧说完,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一指旁边,“你去看看响铃时长。”   “响铃时长?”郁春明不解。   “点开旁边的小圈儿就能看到。”关尧示意了一下。   郁春明点开后说道:“第一个电话响铃五十三秒,第二个电话响铃二十三秒……”   “等等,”关尧眉梢一动,“第一个电话十二点五十三分打来,响铃五十三秒,第二个电话一点二十三分打来,响铃二十三秒……第三个和第四个呢?”   “第三个和第四个都是两秒。”郁春明答道。   吱啦——关尧一脚踩下了刹车。   “是孟长青。”他说道。   当初审讯艾华的时候,关尧曾提过,去年林场派出所协同分局和顺阳市局,跟着一个从顺阳流窜来扎木儿的嫌疑人,打掉了三个藏在金阿林山矿区里头的边境蛇头团伙。   “当时是我和小孟、小田带着顺阳的同事一组,方旺跟着分局的老闵一组,进金阿林山搜查的。山里信号时有时无,大家一般都用对讲机沟通。可谁知道那天我们组倒霉得很,迎面就撞上了蛇头的大部队。矿区不深,我们没地方可躲,只能藏在那些还挂在矿洞底下的猴车上。对讲机声音大,一旦按开,上面就能听见,所以为了不暴露位置,我们几个想了个办法。”回到分局专案组办公室后,关尧站在众人之前说道,“小孟看准时间,趁着手机有信号的空隙,将我们所在的位置,通过来电时间和响铃时长告知了老闵,虽然老闵没有研究明白那几通电话是咋回事,但孟长青和我都很清楚。”   说完,关尧将自己的手机截图放到了投影仪下:“你们看,这是今天下午的第一个电话,来电时间十二点五十三,响铃五十三秒,第二个电话,来电时间一点二十三,响铃二十三秒,这是要提醒接电人,这两通电话有问题。按照我们当时琢磨出来的法子,告知具体的经纬度最方便快捷,所以,十二点,也可以看做零点,五十三分和五十三秒,就是强调,他所处的位置大概是北纬53°。”   “对,”李小田一点头,“一点二十三,就是东经123°。”   “还有三点整和四点整的意思是,对方判断,他所处的位置大概在我们所处位置的三点钟和四点钟方向之间。”关尧接着道。   下面已有人拿过地图,找到了具体的点位:“北纬53°东经123°就是丹枫关下的胡杨村,离之前提过的金钩山1号巡护站也很近。”   “运营商那边咋说?搜到具体定位了吗?”王臻问道。   有专案组同事站起身回答:“目前手机已经关机,运营商那边查了基站记录,说这部手机在过去三年都没离开过扎木儿的黄纱岭地区,这个位置……实在是不够精确。”   “那就别愣着了,通知特警,立刻行动。管它精确不精确,人命关天,先去胡杨村看看!”王臻振声道。   这一声令下,专案组、刑侦队以及特警全员出动,踩着暮色,连夜向东北方进发。   关尧匆匆穿戴好了设备,准备跟着闵超一起,往丹枫关去。   郁春明也追了上来,他说:“我和你一起。”   “哎呀嘛老弟,你可别闹了,”不等关尧开口,闵超就先说话了,“你去了,我们是抓捕犯罪嫌疑人,还是保护你啊?”   关尧瞪了闵超一眼,转头冲郁春明好声好气道:“在局里等我们,不会有事儿的,这么多人呢。”   “可是……”   “春明!”赶在这个当口,王臻大声叫道,“你别跟着我们凑热闹了,过来,我给你安排一活儿。”   郁春明站着没动:“啥活儿?”   王臻讪笑两声,把一串车钥匙丢到了他的手里:“春明,你去跟小韩一块儿,上那个……长连机场,接待一下厅里的领导,他们今晚十点半的飞机。”   “你让我去干啥?”郁春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要求。   王臻顶着关尧扫射过来的目光,硬着头皮说道:“我也没办法,本来是安排韩忱一个人去,结果……郁副厅长点名让你也去。主要是因为这个……扎木儿市分局的局长从今年五月开始就一直空悬,这边能说上话的领导太少,案子拖得时间又太长,咱们刑侦总队的政委也下来了,还带着地局的两位副局长。要不是今晚突发状况,本来我和老梁、小韩都要去接,现在我俩去不了了,韩忱一个人不合适,你……”   “咋了?韩忱一人儿不够,难道是领导们有谁瘸了腿,需要我去抬着吗?”郁春明口不择言。   王臻“嘶”了一声:“这叫啥话?让你去你就去。快点快点,韩忱在后头那辆考斯特的旁边等着了。”   郁春明看了关尧一眼,没说话,默默转身离开了。   王臻见他走了,终于长舒一口气。   但不料这时关尧问道:“王队长,韩忱贿赂了你多少钱?”   韩忱“贿赂”了多少不清楚,但关尧现在再加码肯定已经来不及了。   不明所以的闵超在一边直愣愣地说:“就让人家郁警官去接他老爹呗,这有啥的?老关,你不会真想靠傍上郁警官来升职吧?”   关尧猛地一拍车门,给还站在外面的闵超拍了一鼻子灰,他满腹疑问:“王队长,这里边儿……是有啥隐情吗?”   “啥隐情?你看好你的车就行了,别让引擎被关警官给拍坏了。”王臻皮笑肉不笑道。   此时,韩忱已经在停车场外等很久了,他远远看到郁春明走来,急忙迎上前:“他们出发了吗?”   郁春明懒得答,抬手一丢钥匙,转头就往屋里走。   “春明!”韩忱赶紧叫道,“不是我要师父带你一起,而是郁副厅长真的点名让你去接。”   郁春明脚步一顿。   韩忱接着道:“师父知道你伤没好,开不了车,又想着关尧和孟长青更熟悉,如果那边再有联系,关警官肯定得在,所以才派我来给你当司机的。”   郁春明皱起了眉,他问道:“郁副厅长叫我去干啥?”   韩忱笑了一下,替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春明,郁副厅长知道了今晚的行动,怕你非要跟着一起,所以才那么说的。”   郁春明一时沉默。   “上车吧,到长连得一个多小时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韩忱说道。   这回,郁春明没推拒,俯身上了车。   入夜,往长连机场去的国道上杳无人烟,路旁尽是如今已经废弃的老旧村庄。   韩忱开着车,视线飘向了窗外:“我听说,三十多年前,这里红火得人声鼎沸,是真的吗?”   郁春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春明,”韩忱又问,“之前师父说,你小时候在白化那边的山里住过几年,咋样,那边风景好吗?”   郁春明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他随口道;“还行。”   韩忱笑了笑:“其实扎木儿环境挺不错的,就是人少,交通也不方便。”   郁春明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想说啥?别在这儿没话找话。”   韩忱一哂:“春明,你和关尧……真的在一起了吧?”   郁春明没说话。   “我知道,我看出来了,”韩忱说道,“他看我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   “对,”郁春明一点头,“我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把他追到手了,咋了,你有意见?”   韩忱一改过去的歇斯底里,他平静又谦和地说:“没意见,你可以追他,我也可以追你,这不冲突。”   “你有完没完?”郁春明不耐烦道。   韩忱笑了一下:“春明,你忘了?我可是很有恒心和毅力的,大学的时候,我追了你四年……”   “是,四年,”郁春明讥讽道,“四年都差点没追上。”   说完,他把车座椅背一放,眼睛一闭,直接从根源杜绝韩忱再继续胡言乱语。   晚上十点整,关尧和王臻等人下丹安公路,拐上了一条山间小道。十分钟后,郁春明和韩忱抵达了长连机场外的公路。   “奇怪,”郁春明忽然说道,“后面有辆皮卡,从出扎木儿开始就一直跟着咱们。”   韩忱没放在心上,他正在专注打转向:“也是出城来机场的,肯定要走同一条路。”   可郁春明却莫名紧张了起来,他说:“这车的车前灯坏了一个,车头看样子还被撞过。”   韩忱懒得答话,他停好车,看了一眼时间,说道:“飞机已经落地了,在滑行呢,今天提前到达了。”   郁春明扫了一眼时刻表,又下车看了看机场门前的停车场。   几辆出租正挤在门口准备拉客,摆渡大巴排列整齐,候在远处的站牌下。方才跟着两人的那辆皮卡也下了公路,正要往机场门口驶来。   “看见没,人家没准也是来接人的,春明,你太神经过敏了。”韩忱笑道。   郁春明随手拉过一个工作人员,指着门口问道:“昨天晚班飞机抵达的时候,这辆皮卡在吗?”   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回答:“皮卡?没见过,这儿晚上只有出租和大巴。”   郁春明听完,看向了韩忱。   “你别紧张了,”韩忱实在无奈,“一辆皮卡而已,咋可能天天都来机场?要不,你去问问人家司机是干啥的?”   郁春明没说话,他走出大厅,看着远处黑黢黢的原岭皱起了眉。   “等人出来了,你让他们在到达大厅里等着,我去那辆皮卡旁边看看。”过了一会儿,他对韩忱道。   正说着话,下了机的旅客们已走出了廊桥,韩忱充耳不闻,他直接迎着郁镇山等人热情喊道:“各位领导好,车在这边。”   郁春明却忽地转身一指:“站那别动。”   郁镇山脚步一刹,连带着他一起,剩下几位也立刻站定在了机场门外。除了他们,零零星星的几十个旅客从旁边路过,他们三五成群,走出大厅,四处张望。   很快,这些人有的上了巴士,有的上了出租,一位司机伸头问道:“你们走吗?”   郁春明正要往皮卡那边去,他一摆手,回答:“不走。”   没多久,“隆隆”两声传来,巴士就要发车,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似乎有什么即将发生。   “春明,你这是……”韩忱大声叫道。   就在这时,在郁春明还没走到停车场的这时,远处,方才一直从出扎木儿就跟着两人的皮卡忽然车前灯大亮,刺得郁春明不禁抬手去挡眼睛。   下一秒,车前灯暗下,发动机嗡鸣。   等在机场门前的几人就见这辆皮卡忽地从那黑黢黢的路沟里跃出,先是把两辆出租撞翻在地,而后直冲郁春明奔来。 第90章   一声巨响过后,特警打开了这栋废弃农舍的门。   “里面是空的!”很快,就有消息传了出来。   王臻看着地图摇了摇头:“咱们已经把胡杨村里的所有住户排查了一个遍,就连无人居住的房屋都检查完了,啥都没发现,你那徒弟该不会是把位置发错了吧?”   关尧沉着脸,半晌没言语。   就在这时,里面出来了一个特警,对王臻道:“王队,我们在后院的库房里,发现了一个外表还有点温度的铸铁锅。”   “有温度?”王臻登时一抖擞,他退后一步,看了看这栋小楼,“以现在的天气来算,那就是十五分钟前这里还有人在活动,应该是咱们刚进村的时候动静有点大,惊到了嫌犯。快,把人铺开,三人一组,保证每组两把配枪,在村子周边地毯式搜查!”   “是!”特警和刑侦队奉命而去。   关尧跟着王臻一起,按照之前的指示,来到了那座库房内。   “就是这个。”特警指了指地上残留的柴火,以及那口里面还盛着些猪肉粉条的铸铁锅。   王臻蹲下身,用手碰了碰这口锅的外皮:“确实是热的。”   关尧打起手电,绕过那口锅,往库房里面走去。   这地方不大,墙角堆积着一些经年没人使用的杂物,杂物表面积攒了一层厚厚的浮灰,浮灰下,还残留着不少油渍。   关尧逐一看去,忽然脚步停在了一个矮柜旁。   “王队,”他叫道,“这里有问题。”   王臻起身跟上前:“哪儿有问题?”   关尧抬手一指:“矮柜上浮灰较少,矮柜底下的地面相较于其他位置,也比较光滑。”   王臻弯下腰,仔细一看:“没错,这里大概是经常有人触碰。”   “不止是有人触碰,”关尧把手电放到地上,自己蹲下身,缩在了矮柜前,“应该是有人以类似这样的姿势,长期靠坐在这里,所以矮柜的顶部有积灰,而矮柜的立面和第二层处才会看起来较为光滑。”   说完,关尧又转身去看矮柜的侧面。   “侧面有两道磨痕。”王臻立刻说道。   关尧一抬眉,眼光放亮:“是绳子的磨损,或许曾有人被捆在这里很长时间。”   是谁被捆在了这里?   两人的心不约而同地狂跳起来,关尧站起身,找来随行的刑技,令他们迅速勘查此地。   不多时,有人在墙角处发现了一抹血迹。   “取证完立刻带回扎木儿做检测。”王臻说道,“这地方一看就发生过严重的打斗,前厅地面上还存在拖拽的痕迹,四处再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绳索和类似凶器的东西。”   这话还没说完,李小田就带着一个村民来到了近前,他喊道:“王队,老关,这儿有个老哥,说自己见过长青!”   关尧当即拔步走出库房,他大声问道:“你见过长青?”   这是个面貌已经年过五十的猎户,他一看到警察,就忙不迭地说:“是不是一个脸圆圆的,个子不算高,皮肤还挺白的小孩?模样大概二十来岁。”   “对,是他。”关尧心下一紧,“您真见过?”   “见过,”这猎户一跺脚,“大概八、九天前见的,当时来了辆大皮卡,开车的人……年纪跟我差不多,但个子比我高还比我壮,我说的那小孩就跟在这人身边,他这个手啊……”   猎户比划了一下:“这个手啊,被捆着,脸上还有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我呀,我见这俩人都面生,所以上去问了句,问他们是谁,来找谁,干啥的。”   “那人咋回答的?”关尧急忙追问。   猎户继续道:“那人说,自个儿是在扎木儿市里边开店的,带来的小孩是个小偷儿,偷了他的东西,现在他要把小孩送回老家去,让孩子他爹管管!”   “老家?”关尧一皱眉。   “那人说,就是金钩村,离咱这儿不远,他们先落个脚,过两天就走。”猎户回答。   “他们是不是住在这屋里头?”关尧指了指那座库房。   猎户摇头:“我不清楚,因为那天之后,我就没再见过这俩人了,我以为他们早走了呢。”   关尧心绪一沉。   王臻拿出了李光来和孟长青的照片:“老乡,你瞅瞅,确定是他们俩不?”   猎户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点了头:“没错没错,是这小孩儿,哎哟……这小孩儿是警察同志啊?”   按猎户的说法,李光来挟持孟长青来此之后,应该就没出过门,两人大概一直窝缩在这座库房内。其间可能发生了打斗,孟长青也可能频繁试图逃跑,但都没能成功。   关尧看着进进出出的刑技,忽然在这寒冬腊月里冒出了冷汗。   这时,猎户蓦地又想起了一件事,他说:“哎,警察同志,说来……他俩到这儿的第一天,我媳妇的手机就丢了,我家的那俩儿子都说,是外面来的小偷偷走的。你们说说,我们胡杨村不大,现在还住在村里的不超过十五户,大家彼此都认识,这事儿会是谁干的?”   “手机?”王臻额头一跳,“报一下手机号码。”   猎户愣了愣,赶紧翻出自己的通讯记录,展示给大家看。   “是这个吗?”王臻问向关尧。   关尧一点头:“是这个。”   “长青还挺聪明。”王臻吁了口气,“可惜,遇上了李光来这么一个魔头。”   猎户忍不住问道:“警察同志,到底出了啥事儿呀?前几天我还听我在千金坪那边住的老弟说,村子里死了人,难不成……难不成来我们这儿的,是个逃犯?”   “是逃犯。”王臻没遮掩,他问道,“老乡,刚你说,那俩人是开着一辆皮卡来的,你还记得这个皮卡是啥颜色不?车牌号多少,能复述出来吗?”   “颜色我记得,”猎户答道,“就是那种……很常见的,灰蓝色皮卡,车头被撞得有点凹陷,车前灯坏了一个。但是车牌号嘛,说实话,我记不清了,好像里面有俩数字是95……”   “95……”关尧在本子上记下了这两个数字。   “是本地牌照吗?”他又问道。   “是,是本地牌照,P打头嘛。”猎户说。   “本地牌照,灰蓝色皮卡,车前灯坏了一个,数字里有95……”王臻一点头,“通知车管所和交警,查车主以及监控。”   “是。”关尧应道。   二十分钟后,车管所回了消息,称这辆车已经报废一年,但始终没有登记注销,车主姓李,叫李且。   “李且……”关尧咬了咬牙。   王臻在一边问道:“交警那头儿监控查得咋样?”   李小田回答:“机场好像出事故了,交警大队都忙着出外勤,没人管咱们。”   “机场?”王臻一凝,“机场能出啥事故?”   “说是有个醉酒驾驶的司机,开着小卡车,冲向了到达大厅,现场还有人员受伤。”李小田回答。   “坏了。”关尧神情一滞。   此时此刻,那醉酒驾驶的司机已被机场民警按在了地上,他仍不断挣动着,嘴里还哆哆嗦嗦地骂着什么。   省厅刑侦总队的政委廖海民远远地站着,表情不悦:“这扎木儿是咋回事?一来就闹出个大乱子。”   在场没人答话,前来处理的民警、工作人员,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郁春明倒是平静得很,方才危机关头,他迅速后撤,一个回身扑倒在了路沟里,侥幸躲过一劫。但那司机却没有就此刹住车,而是一路冲进了到达大厅,还把原本来接郁镇山等人的考斯特以及大门和外玻璃撞了个稀碎。   韩忱对郁春明道:“你先把厅长和政委他们领到休息室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郁春明站着没动,他按了按肩膀上的伤,说道:“这司机……看着咋不太对劲呢?”   “哪儿不对劲?”韩忱听到这话,也顺着郁春明的视线看去,两人就见那司机双手微抖,四肢还时不时抽搐两下。   “是不是嗑了?”郁春明问道。   韩忱眼皮一跳,转身对郁镇山等人说:“这儿不太安全,咱们还是先到休息室坐会儿,等局里派车吧。”   说完,他便要领着一众人往航站楼的方向走。   但就在这时,金阿林山地局的一位副局长叫出了声,他惊道:“这地上咋有这老多血呢?”   因事发突然,长连机场的设施又相当老旧,方才车冲进来的时候,误触了门口的通电设备,导致到达大厅停电,此时电力还没完全恢复,现场光线仍然非常昏暗。   郁春明低下头,就见横陈着无数玻璃碎片的大理石地面上印着好几个红鞋印,而在方才几人站过的位置处,留有一滩尚未干涸的鲜血。   “老郁,”这时,廖海民“哎哟”道,“你裤子咋湿了?”   郁春明头皮一紧,鼻子已率先闻到了这股混合在煤油味里的血腥气,紧接着,他抬头看去,发现从那滩鲜血延伸而来的红鞋印正好停在郁镇山的脚边。   “老郁!”廖海民大惊失色,“你受伤了?”   郁镇山后知后觉,他低下头,伸手一摸,在自己的左大腿外侧摸到了一块已不知在那里扎了多久的玻璃碎片。   原来,当皮卡冲进大厅时,倒下的外墙连带撞翻了好几个围栏,以致玻璃碎片喷溅而出,其中最锋利的一枚,于混乱中,正好扎在了离得最近的郁镇山腿上。   人在危险关头肾上腺素飙升,受了伤的人一开始竟没有丝毫感觉,直到被人提醒,郁镇山才缓慢地体会到一丝疼痛。   韩忱被这满地鲜血吓得手足无措,在廖海民的提醒下,他方才一面战战兢兢地打电话,通知救护车和交警赶紧过来,一面又去联系机场工作人员,找医疗组包扎处理。   这边,郁春明已经卸掉郁镇山的皮带,用皮带束住近心端,为伤口止血了。   “我右手使不上劲,廖政委,你来压着。”他说道。   廖海民赶紧依照指示,锁紧皮带,紧接着又抬头去看郁镇山的脸色。   “这枚碎片扎得很深,看出血量,估计是伤到动脉了。”郁春明飞快说道,“千万别拔碎片,不然出血量更大。”   “这可咋办?”廖海民失声叫道。   这时,机场医疗组赶来,一众人又开始手忙脚乱地抬起郁镇山,往医疗室去。   韩忱苦着脸拉住满手是血的郁春明,小声说:“咋办?救护车最快也得五十多分钟才能赶到,万一……”   郁春明相当镇定,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一笑:“之前我在北林挨的那一枪,不也伤到动脉了吗?我都挺到救护车来了,厅长不会有事儿,你别紧张。”   “可他是厅长,还是……”   “厅长咋了?”郁春明一抬眉,“厅长也是人,而且他身体比我好,放心,不会有事儿的。你就跟你局长去门口守着,有啥特殊情况了,让机场民警协助。”   “好,好……”韩忱一副心虚胆怯的模样。   郁春明又好心补充了一句:“这是突发意外,就算不是,问责也问不到你头上,韩警官不用操心自己的帽子,掉不了。”   这话可说到韩忱心坎上了,可太露骨太直白的措辞又让他瞬间颜面扫地,只见这人大声说道:“春明,你胡扯啥呢,我是担心……”   “用不着,出去站岗吧。”郁春明转头往医疗室里走去。   长连是小机场,留守在这里的医生只有一位,还是位手法不怎么娴熟的老头儿,他颤颤巍巍地翻出止血绷带和一些常用药,随后又慌里慌张地去拿血氧仪和血压计。   廖海民在一旁叫道:“人咋开始呼吸急促了呢?”   “说明他已经有了失血过多的中期反应。”郁春明走上前,拍了拍郁镇山的脸,弯腰叫道,“郁副厅长,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都快昏厥了,还咋听你说话?”廖海民着急道。   “哎呀嘛,政委你小点声,”郁春明被喊得耳膜嗡嗡直响,他抬起头,问那大夫道,“这儿有一次性输血装置吗?”   “有,有……”那大夫赶紧回答,“前年来个滑雪的,摔成骨折,内脏大出血,因为我们这儿设施不足,人没救过来,那之后,机场就都配上了。”   郁春明听完,回头问廖海民:“廖政委,你是啥血型?”   “B型。”廖海民回答。   “两位局长呢?”郁春明又问。   没多久,其中一位回来说,他们一人是AB型,一人是B型。至于韩忱,郁春明清楚,他也是B型。   “厅长是A型血,廖政委你去外边问问,谁确定自己是A型或者O型。问完之后,你再给韩忱说,通知救护车,让他们来的时候备好A型血的血袋。”郁春明命令道。   “好,好,没问题。”廖海民急匆匆地起了身。   没过多久,韩忱回来了,还领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工作人员。   “这大姐是O型血。”他说道。   “确定吗?”郁春明又问了一遍。   “确定,”这女工作人员立刻撸起了袖子,“因为我,我大儿子当年生下来就是溶血症。”   郁春明听完,起身给她让开了位置。   没多久,又来了一个男工作人员,两人一共给输了700毫升的血,这才勉强稳住郁镇山的血压和血氧。   但经机场医生估计,他的失血量已经达到了1000毫升以上,仅凭这两个人,恐怕是支撑不了。   而就在这时,韩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说:“春明,刚刚市医给我来了电话,说救护车已经快到了,但他们的血库在月初就已经告罄,尤其是A型血,当时因为你……”   听到这话,廖海民再次大叫道:“告罄,这是咋回事?好好一医院,咋会没有血库储备?”   坐在床边的郁春明捏了捏眉心,他认命地看着那监护器上又开始往下掉的血压和血氧,忽然笑了一下。   “郁镇山,你收养我的时候,是不是就等着今天呢?”郁春明轻声道。 第91章   关尧和王臻赶到市医院的时候,郁镇山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手术室外面围了一众人,这一众人全都沉默不语,面色各异,走廊上的气氛也相当古怪,不知刚刚又发生了什么。   郁春明也在其中,手术室外的唯一一张椅子就给他坐着,这人低着头,指尖还夹着半支烟,直到关尧走来时,他才默默地把烟掐了。   “咋样?厅长咋样?”王臻气喘吁吁道。   廖海民上前回答:“脱离生命危险了,正在进行血管缝合手术。”   王臻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等松完这口气,他立即转而问道:“韩忱,到底是咋回事?好好的机场,咋会赶这么巧,出事故呢?”   韩忱瞥了一眼郁春明,含糊地回答:“有个人喝多了酒,开着车冲进到达大厅,把玻璃和围栏撞碎了。郁副厅长和我们就站在旁边,本来以为躲得够及时,结果厅长还是被碎片扎伤了。”   廖海民不明所以,在旁接道:“突发情况,是突发情况。”   “肇事司机还吸了毒,”这时,方才一直没言语的郁春明开口道,“刚刚交警大队的同事在皮卡副驾驶下面发现了毒///品残留和几个空酒瓶子,而且,这人从出扎木儿开始,就一直跟着我们。路上皮卡行驶正常,所以司机应该是在机场门前吸的毒,或许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刺激神经,好开车撞人。”   “春明……”韩忱试图打断他。   “一直跟着你们?”王臻却立刻接话道。   郁春明呼了口气,回答:“对,出城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但没留心,等到快抵达机场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这辆皮卡,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加上它的车前灯还坏了一个,车头好像还被撞过,所以……”   王臻神色一暗:“你的意思是……今晚算不上意外?”   “可能是意外,也可能不是。”郁春明回答,“毕竟司机醉酒后吸毒,神志不清,自己做了啥,自己都说不利索,但现场的情况又很奇怪,这辆皮卡一开始是冲着我来的,失控后才撞向了大厅。”   “现场是这样的。”廖海民接腔道。   正巧,方才在楼下比对信息的李小田上了楼,他叫道:“王队,老关,刚我让交警大队的人看了一下,咱们要找的皮卡,就是肇事司机开的那辆。”   本地车,灰蓝色,车前灯坏了一个,牌照数字里有95。   一点也不错,就是这辆。   王臻在细细检查完现场图后,咋舌道:“关尧,你也来瞅瞅,这跟车管所发来的登记照片吻不吻合?”   关尧看过后点了点头:“吻合。”   廖海民皱着眉问道:“开车的司机难道就是你们要抓捕的嫌疑人吗?”   “司机不是,我在现场的时候就确认过了。”郁春明回答。   “那也就是说,你们其实一早就发现了这辆车有问题,但却没能排查危险?”廖海民的语气突然变得尖锐了起来。   “哎,这个……”王臻就想替他的两位徒弟找补。   但正巧这时,有个医生拿着麻醉同意书走了出来,他问道:“谁是家属?刚刚有个字漏签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气氛再次回到了最初时的古怪与诡异。   “到底谁是家属啊?”医生有些着急了。   郁春明站起身说道:“我是。”   可眼下,也不知怎么,他的右手始终抖得非常厉害,握着笔半天写不出字来。   “行了,我签。”廖海民有些不耐烦地夺过同意书,“你们这些小年轻,干啥事儿都不利索!”   王臻赶紧顺着政委的话往下讲:“就是!你们当时既然都发现不对劲了,为啥还领着人往外出?现在幸好是没酿成大祸,要是酿成大祸了呢?要是现场有人民群众伤亡呢?你们说咋办?现在好在是,厅长脱离了生命危险,被撞翻的出租车司机和群众都只是轻伤。”   “师父……”韩忱想要解释,“从扎木儿出城去长连机场的车不少,我们就算是发现了,也不能无端怀疑人家,而且……”   “而且啥?”王臻故作严声厉色,“,这就是你们草率处理问题的理由吗?现场的经济财产损失你们赔得起吗?要我看,你们俩直接停职反省吧!”   廖海民见此,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把同意书交给医生后,好言劝道:“行了,老王,说两句得了,他们虽然有错,但也没有那么严重,目前这个阶段,把案子查清楚比较重要。”   “听见没?”王臻瞪了两人一眼,“回去给我好好反省!”   这话说得韩忱心里难平,他小声道:“师父,这根本就不是我们俩的原因,是……”   “你还顶嘴?”王臻赶紧给韩忱使眼色,让他在廖海民面前装得听话一些。   韩忱立即闭了嘴,但谁知郁春明又开口了,他说:“我们已经及时止损了,如果让各位领导上了车,现在恐怕一个都留不住。”   王臻原本秉持着我自己的徒弟,我骂了,其他人可就不能再骂的原则,准备着急忙慌地把这俩人打发走,可不料俩人都不领情,竟然一个二个全和他对着干。   于是,廖海民忍不住了,他在一旁说道:“小郁啊,你这急躁冒进的毛病咋还没改呢?去年汽修厂爆炸,要不是你犯错误……”   “是我吗?”郁春明直接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廖海民的话,他大声质问道,“是我吗?你把通报拿来给我看,上面哪一点写了是我的责任?”   廖海民没想到郁春明竟然会反驳,他张了张嘴,一时竟有些茫然。   王臻赶紧看向关尧,示意他上去把郁春明拉走。   但关尧却幽幽说道:“廖政委,还没下定论的事情,最好别在大家面前讲。”   “啥叫没下定论?”廖海民一脸诧异,他问向王臻,“这个同志又是谁?咋突然插句没头没尾的话?”   “关尧……”王臻欲哭无泪。   作为一个一向很好说话的好同志,关尧眼下却丝毫不给王队长一点面子,他义正严词道:“廖政委,您是省厅刑侦总队的政委,应该明白事故定责是很严谨的,春明有没有错、有啥样的错,不管是白纸黑字还是蓝底白字上都没写,您就不能用这样的话来指责他。”   廖海民怔怔地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是扎木儿市分局下属林场派出所的民警,你作为政委,有义务倾听基层民警的建议。”关尧把郁春明往后一拉,自己拿出警察证,拍在了廖海民的面前。   廖海民目瞪口呆。   韩忱气短道:“关尧,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你饶谁了?”郁春明忽然抬手一指,“韩忱,今晚,我让你不要领他们出到达大厅,也不要让旅客往外走,可你全当耳旁风!还有去年,我在从嫌疑人住所赶往松北汽修厂的路上,多次重审让你带人从厂区里撤出来,可你执意要继续打捞尸块!爆炸发生之后,我昏迷不醒好几天,你倒是替我把错全揽了。韩忱,你是欺负章雷醒不过来,说不了话,我是当事人,没法儿说话吗?你倒是扪心自问一下,这些错是我犯的吗?”   “春明,这些事儿,咱们回头再说,好不好?”王臻开始和起了稀泥。   “回头?回啥头?你要几回头才肯相信我?”郁春明“唰”的一下也抽出了自己的警察证,往王臻手里一丢,“不是都想让我辞职吗?那我就辞职好了,这身衣服我还就不穿了!”   说着话,他扭脸要走。   “不是,小郁,”廖海民急忙上去把人拦下,他放缓了语调,和声说,“这些都是组织经过调查后,才下的定论。你有情绪,我们理解,但也要依照调查事实说话,对不对?刚刚我的表达的确不那么严谨,这位同志也指出了错误,咱们心平气和地查案子,好不好?”   “你们调查了个屁!”郁春明怒不可遏,“你们就是觉得我平时待人接物飞扬跋扈、固执已见,所以出了这样的事,我肯定是第一责任人!也对,韩忱多会巴结领导啊,出了事,哪怕外放,也给外放个清闲的肥差,不是因为这人本事大,纯粹因为讲话好听,这合理吗?”   他站不稳似的后退了两步,继续说道:“松兰市局的那几位,督察组下来走访的时候,全都一口咬死是我的错,我就问一句,当时汽修厂爆炸,他们在现场吗?”   “先别说了,这儿是医院。”王臻左支右绌,但却阻拦无果,最后直接引火烧身。   就见郁春明一指他:“还有你,王队长。”   王臻一滞,咽了口唾沫。   郁春明指着他,振声说:“王队长,我知道你压根不愿意收我做徒弟,我还知道你当年求爷爷告奶奶想送我走,所以一逮着机会,你就巴不得赶紧把我丢出市局刑侦队……”   “春明,我从没这么想过,”王臻急得直接举起了手,“我发誓!我拿我家祖宗十八代发誓,我去年真的没想赶你走,我当时说的话都是气话!”   “是吗?”郁春明冷笑,“要不是我,你应该早就高升总队当队长了吧,因为我,啊不对,应该是因为你不信任我,所以你到现在还只能缩在市局里面当乌龟!”   “哎呀这……”王臻一个头两个大,他推了一把廖海民,试图拿领导给自己挡枪,“你平常大会上一讲讲仨小时不带歇的,现在咋哑火了?”   廖海民作为除了躺在里面的郁镇山之外的最高领导,如今也只能强作和颜悦色地拿过郁春明的警察证,塞回他手里:“小郁啊,那封信的事儿,我已经听王队长汇报过了,你受了委屈,组织都清楚,等案子办完了,一切都查清楚了,我们是肯定会给你恢复职级的。到时候你要是想回松兰,或者,或者进省厅,组织都可以给补偿……”   “不用讲这些好听话,”郁春明推开了廖海民的手,他轻笑着说,“你们也都知道真相了,所以以后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客套了,没必要。”   这话一出,在场的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关尧和王臻却一头雾水,什么真相?   “行了,”见这场争吵总算结束,郁春明抹了一把脸,低头收起了自己的警察证,“既然郁副厅长脱离生命危险了,那这儿就不需要我了,我回去了。”   “哎等等,护士说……”廖海民刚要上前去拦,可话还没讲完,就见原本还好好站着的人,一转身的功夫,就“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春明!”关尧眼疾手快,一把架住了他。   “哎哟,”廖海民慌慌张张地也要去扶,他说,“你看这……刚就晕了一次,人家护士讲了,他这个贫血有点厉害,不能乱动……”   “这又是咋回事?”王臻抬头问道。   韩忱在一旁默默回答:“医院没有A型血储备,刚在回来的路上,是春明给郁副厅长输了200毫升的血。”   关尧揽着郁春明的手一僵,低头看向了倒在他怀里的人。   原来,这就是真相。   他们都知道,郁春明不是郁镇山的儿子了。   凌晨时分,郁镇山出手术室。   王臻在隔着玻璃看了一眼后,来到了郁春明的病房,他探头缩脑地敲了敲门,见里面没人答话,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还没醒呢?”王臻问道。   关尧正坐在一边,盯着输液袋出神,他摇了摇头,回答:“没有。”   “唉……”王臻长叹一声,“我这俩徒弟,真是我的索命鬼。”   “韩忱回去了?”关尧转头问道。   “我让他去跟着交警大队查肇事司机了。”王臻拨了拨自己的头发,走到近前看着昏睡中的郁春明,“啧”了一声,“原来这小子心里是这么想我的。”   “很惊奇吗?”关尧反问。   “哎哟……”王臻脸一垮,“小关警官,你还是少跟春明混了,你说说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一个多么正直磊落的人,咋现在也开始学得讲十句话呛人九句,动不动拍桌子跟领导叫板呢?”   “那是你以前不了解我。”关尧平静地说。   王臻一摆手:“成成成,我跟你讲,也就是廖政委脾气好,要是换我们以前的总队队长来,今儿晚上得血流成河。”   关尧一抬嘴角:“怪不得王队您升不上去呢,敢情咱们省刑侦口从上到下是一以贯之的脾气差、性子烈。”   “快别说了,你也是我祖宗。”王臻求道。   两人正压着声音说着话,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关尧赶紧示意王臻出去。   果真,半分钟后,郁春明睁开了眼睛。   病房内很安静,床头灯也很昏暗,以至于郁春明醒来时,看着医院那白花花的墙面,有些记不清到底发生过什么。   “好些了吗?”关尧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郁春明偏过头,看到了这眼中满是红血丝的人。   “有点晕。”他小声说。   关尧叹了口气,握住了郁春明搭在床边的手:“你上个月躺在北林村的雪堆儿里快把半腔子血都流干净了,还记得不?当时人家大夫咋说的?是不是让你好好养着,近一年内都不要有剧烈运动?”   郁春明不说话。   “你倒好,”关尧接着道,“就你那少得可怜的血红蛋白,还去救别人,万一把自己搭进去了可咋整?留我一人儿当鳏夫吗?”   这话让郁春明笑了,但笑起来时眼前晕得更厉害,他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听关尧念经。   “春明啊,”关尧说,“你可怜可怜我吧,别让我再为你担惊受怕了。” 第92章   输液袋中的液体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郁春明偏过头,绕过那从上垂下的输液管,看到了关尧藏在阴影中的面孔。   他似乎是哭过,鼻尖有些泛红,两颊被风雪刺得格外憔悴,就连那鬓角也隐约多了一缕白发。   “关尧,”郁春明叫道,“你好像有点老了。”   关尧气笑了:“我这是被你折磨的。”   “不对,”郁春明阖着眼睛说道,“是我六月份再见你的时候,你就已经这么老了。”   是啊,时间一晃而过几十年,谁能不老?   江心走的时候,关尧还不过十五,而现如今,他也到了即将奔四的年龄了。   磨盘山上的老树多了几圈年轮?宁聂里齐河岸边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光滑了多少?绵延千万里的边境线上,又经过了多少次草长莺飞?   床头的灯闪烁了几下,隐隐遮去了岁月在两人脸上留下的痕迹。   “我有点冷。”郁春明说道。   关尧起身坐到床头,然后张开双臂把他揽进了怀里。郁春明顺势翻过身,将脸贴在了关尧的胸前。   “你没啥想跟我说的吗?”他问道。   关尧缓缓收紧了手臂:“没有。”   郁春明不信:“一句都没有?”   “一句都没有。”关尧回答。   “为啥一句都没有?”郁春明闷闷地问道。   “因为……”关尧顿了顿,“因为,我只需要知道你是江心就足够了。”   说完,他又补充道:“其实就算你不是江心也无所谓,因为我早就爱上你了。”   郁春明轻笑了一声,他问:“啥时候爱上的?我咋不知道。”   “见你第一眼。”关尧答道。   “第一眼?”郁春明从他胸前抬起头,似信非信地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关尧俯下身,轻轻地亲了下他的额头,“因为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   郁春明笑了,而后眼圈却又突然红了,他说:“关尧,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关尧没说话。   郁春明淌下了一滴眼泪,他静静地等着,等着关尧为他擦去泪水,再等着关尧轻声说道:“那都不重要。”   什么最重要?   天快要亮了。   中午,王臻赶来了市医院,他刚走到郁镇山的病房外,就一眼看到了坐在门口长椅上的郁春明。这人登时脚步一刹,准备偷偷摸摸原路返回。   但谁知关尧注意到了正打算“做贼”的王队长,他一抬眉,提声喊道:“哟,春明,你师父来了!”   郁春明转头看去,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一下王臻这弓背塌腰的动作,他问道:“你要偷地雷吗?”   王臻干笑两声,直起身走到了近前:“鞋带开了,系一下,哈哈。”   说完,他关心道:“你这脸色看着煞白煞白的,咋还起来了呢?快回去歇着吧。”   郁春明被这肉麻的语调弄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皱了皱眉,把手上的证物袋递给了王臻:“让你过来不是听你满嘴跑火车的,先看看这个。”   “肇事司机的电话?”王臻接过证物袋,奇怪道,“里面有啥重要信息吗?”   “有两个短信,你自己看,这是刚刚发来的。”郁春明回答。   十五分钟前,在肇事司机病房外守门的小警员气喘吁吁地找到了正准备出院回家的关尧和郁春明,并将这两条短信递到了他们的面前。   “第一条是‘死了吗’,第二条是‘死了才有钱拿’,”郁春明抱着胳膊说道,“刚刚关尧让专案组的同事查了一下这个号码,发现所处位置就在胡杨村附近。”   “闵超查到啥了吗?”王臻在迅速浏览过一遍这两条短信后问道。   “还没,知道王队你要来,所以等你来了再商量。”关尧回答。   郁春明拉过一个纸箱,推到了王臻手边:“刚刚我俩还翻看了一下肇事司机的个人物品,在里面发现了一张银行卡,打电话问了银行工作人员,人家说这张卡才开户不到三天。”   王臻一脸狐疑:“你们是怀疑……有人雇凶作案?”   “对,”郁春明平静地一点头,“而且作案的目标,应该就是我。”   那雇凶者是谁?   “这个号码,你们刚刚回拨过吗?”王臻问向关尧。   “拨了,对面直接挂断,然后就不在呼叫区域了。”关尧回答,“早晨那会儿,闵超还发消息给我讲,胡杨村外面啥都没发现,他打算打道回府了。”   “车辙印呢?”王臻又问。   “车辙印?”关尧想了想,答道,“前几天下过雪,就算是车辙印……”   “不,我说的是机场门前的车辙印,交警大队取证后,让闵超他们拿着,到胡杨村外面的大路上找,看方向和位置。”   “是。”关尧应道。   昨夜,事故发生后,初步认定为毒驾的肇事司机被交警大队一同送到了市医院做血液检测。途中,这肇事司机忽然昏迷,后又被查出了多处骨折和严重脑震荡。如今,人还躺在住院部四楼,跟五楼干部病房里的郁镇山就隔了一层。   今早,血液检测的结果显示,这人果真不止喝了酒,还吸了毒,他的血液中含有大量的苯丙胺,也就是冰///毒的主要代谢成分。   冰///毒——   当初李光来利用天运冶金厂设备制的就是冰///毒。   “或许真和我们要抓捕的嫌疑人有点联系。”来医院前,坐在专案组会议室里,王臻若有所思道。   廖海民刚翻看完案件的全部资料,他问道:“之前顺着宋晨查他上线的时候,没有捎带手查查他散出去的冰///毒都到了谁的手里?”   “查了,”王臻一点头,“我们还抓到了他的同伙,张黑和白条,这俩人的下线,他们禁毒大队的人也查了,但都没有查到这个叫……”   “陈玉培。”廖海民接道。   “对,都没有查到这个叫陈玉培的肇事司机身上。”王臻回答,“而且,陈玉培就是个农民,家住扎木儿市郊,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儿。昨儿半夜,韩忱把他儿子叫起来问了一通,啥也没问出来。他儿子既不清楚自己老爹这段时间有没有认识啥可疑人员,也不清楚自己老爹都去过啥地儿。他还说,陈玉培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长这么大甚至没出过咱东北,除了平时爱喝酒,没啥不良恶习。他儿子还信誓旦旦,说自己老爹甚至不抽烟,绝不可能沾毒///品。清早儿,这人上医院闹了一通,说是人家的检测结果出问题了。”   “检测结果能有啥问题?”廖海民感到不可理喻,“我看过,苯丙胺含量极高,就是冰///毒没跑儿。”   “是啊,”王臻应和道,“但现在,那几个毒///贩没人认识陈玉培,他儿子也不知情,我们在这人家里搜了一圈,除了空酒瓶子,没发现毒///品的痕迹。”   “这就奇怪了,”廖海民又低下头去翻案卷了,他说,“不过我觉得,陈玉培这个名字,我刚刚好像在哪儿见过类似的。”   “类似的?”王臻一怔。   “陈玉杰!”关尧突然叫道。   “那个和于增一起谋杀李且的人?”王臻迅速想起了自己看过的审讯记录。   “对。”关尧侧身推开了陈玉培的病房门。   方才忽然传来消息,说肇事司机血压骤降,恐怕有生命危险。三人为此急匆匆地下了楼,来到了他的病房前。   两个医生刚刚结束抢救,床头柜上的监护器还在时不时“嘀嘀”作响,陈玉培的四肢仍偶尔抽动一下,但好在暂时转危为安了。   门口站岗的两位警员说,他们在这儿一上午,此人已被抢救了不下五次。   听到这话,刚刚跑得有些急了的郁春明腿一软,撑着床栏差点跪在地上。   关尧赶紧上前架住他的身子,然后拉过椅子,扶着他坐下。   “刚刚你说的陈玉杰是谁?”等缓过这一阵,郁春明抬头问道。   “于增的同伙,谋杀李且的凶手。”关尧回答,“当年在天运冶金厂干过,据说是个小工头。李且死之后,他没俩月也摔死了。”   “你咋会想起他?”郁春明问道。   关尧一指病床上的人:“我之前查过陈玉杰的资料,他是松兰兰县人,二十年前到桦城打工,进了天运冶金厂。刚刚下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昨天韩忱查陈玉培资料的时候,我扫了一眼,这个陈玉培也是松兰兰县人,只不过三十年前跟着农垦团一起,来了扎木儿。”   “兰县是个大县,仅凭这一点,啥都证明不了。”王臻说道。   郁春明仍眉头紧锁。   忽然,嘀嘀,嘀——   陈玉培的监护器再次尖锐地响了起来,刚刚才离开的两个医生立即赶来,重新检查病人的状况。   “还是是吸///毒过量导致的血压骤降!”其中一位医生大声说道,“注射肾上腺皮质激素!”   很快,又有几名医护挤进病房,将守在这里的警察赶了出去。   站在走廊上,王臻放低声音道:“昨天,陈玉培的儿子说,他老爹身体一般,有基础病。吸///毒过量本身就容易致死,现在人又受了重伤,体内苯丙胺代谢不掉,迟早会出状况。如果陈玉培是被诱骗吸的毒,诱骗他的人恐怕就抱着雇凶杀人后立即灭口的打算。”   “被迫?”关尧立刻接道,“眼下整个扎木儿的贩毒网络线索都汇集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李光来,陈玉培今晚开车撞人肯定和李光来脱不了干系,这辆皮卡是咋到陈玉培手上的?陈玉培又是咋和李光来搭上线的?里面有没有十多年前,天运冶金厂案子的影响?这都不好说。”   “如果陈玉杰真的和陈玉培有亲属关系,昨夜的事故,李光来嫌疑确实很大。”王臻拉上病房门,又看了一眼里面,“但光查他俩的资料查不出来,而且一旦人死了,到底有没有关系,就更不好说了。”   “陈玉培驾驶的皮卡确定就是李光来遗弃在胡杨村的那辆,不如拿着陈玉培的照片去胡杨村问问,看看当地老乡有没有见过他的,光查车辙印恐怕不够。”郁春明说道。   “没错,”关尧一点头,“正好,等我把春明送回家,就去胡杨村走访。”   “你别瞎跑了,”王臻觑了一眼郁春明,“你就在扎木儿好好待着,我让韩忱去。那小子隔三差五跟我耍滑头,偷懒不干活,我也练练他。”   关尧抬了抬嘴角,也转头看了一眼病房里面仍在抢救的人:“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李光来现在恐怕已经走上绝路了,他能干出啥都不好说,等下午了,我把我们所的巡警叫来几个,让他们看好人。”   王臻拍了拍关尧的肩膀,长叹一声,又想伸手去拍郁春明的,手伸了一半,忽然对上关尧的目光,便赶紧缩了回去。   “中午我走之前,廖政委要找俩人去看守所提审于增,正好,下午你去了,带着禁毒的同志一起审他。”王臻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和他去吧。”郁春明插话道。   “哎哟喂,你就别……”   “行,让春明和我一起。”关尧一口应下了,他说,“这个李光来,肯定知道春明本人住在哪儿,让他一个人在家待着不安全,和我一块儿比较合适。正好……”   关尧笑了一下:“正好王队长把车借我开开,我的那辆……报废了。”   等走到楼梯口,郁春明忍不住问道:“你的车……啥时候报废了?咱前几天不是还在开吗?”   “昨儿晚上报废的。”关尧回答。   “坏了?”郁春明不解,“你昨儿也没开呀?”   关尧揽过他的肩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怕那破车再颠着你了,所以昨天就让小田去办了报废。我打算再买一辆SUV,就是没时间看车。”   郁春明一挑眉:“关警官啥时候办事儿这么麻利了?我可是听关宁说,你可爱那辆破车了,从关宁上幼儿园一直开到她上中专,坐上去屁股都要颠裂了都不肯换呢。”   “是吗?”关尧忽走到郁春明身前,蹲下了身,他很认真地说,“上来,我背你。”   “你背我干啥?我腿又不折。”郁春明站着没动。   “你脑袋不晕了?”关尧回头看他,“快上来,我背你下楼,不然一会儿再摔了,你这一身玻璃骨架,我可没处维修去。”   郁春明难得被这老正经说得脸泛红,他后退了一步,小声道:“晕我也能自己走,这外面都是人。”   “都是人咋了?”关尧光明正大地问,“之前我还抱过你呢,咱们所里的那群人可都看过,也没见你忸忸怩怩的,这会儿咋又害羞了?”   “我是怕你老胳膊老腿的,万一再压坏了……哎呀!”   郁春明的话还没说完,关尧已手往后一绕,抓着郁春明的腿窝,把人按在了自己的背上,然后麻利地站起身,问道:“你说谁老胳膊老腿呢?”   郁春明头晕眼花,趴在关尧背上有气无力地回答:“我说我自己……”   关尧轻笑了一声,双手稳稳地端住了郁春明的腿。   他说:“还记得吗?你八岁那年,在河边上扭了脚踝,就是我背着你,从城外头一路走回家的。”   郁春明抱紧了关尧的脖颈,他回答:“我当然记得,回去路上你还给我买了个馅饼,结果咱俩上台阶的时候磕了一跤,馅饼才吃一半,就掉到地上了。”   “然后你趴我身上哇哇大哭,我就把那馅饼捡起来,自己吃了。”关尧接着说。   “你又给我买了个新的。”郁春明亲了亲关尧的鬓角。   “我又给你买了个新的。”关尧笑了。 第93章   铁门“当啷”一响,嫌犯于增被押解进了审讯室。他缩了缩肩膀,一矮身,被警员塞到了审讯椅中。   关尧正坐在对面翻看上次的口供记录表,他扫了一眼唯唯诺诺的于增,开口问道:“你听说过陈玉培这个名字吗?”   于增一愣:“陈玉培?”   “金玉的‘玉’,培养的‘培’。”郁春明补充道。   于增茫然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关尧放下了口供记录表,抬眼问道:“那你对你的同伙陈玉杰了解多少?”   “了解……了解不是很多。”于增支吾道。   “不是很多,就能一起杀人?”关尧反问。   于增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行了,都这时候了,还遮遮掩掩的有意思吗?”关尧说道,“我来之前向你们天运冶金厂的老职工打听过了,陈玉杰死之前,你俩好得穿一条裤子,所以现在知道啥就说,别给我打哑谜。”   于增听到这话,咽了口唾沫,他怯怯地看了看关尧,又看了看脸生的郁春明,然后小声问道:“警察同志,我要是说了,算不算立功,到时候,可不可以不判我死刑?”   原来,在进了看守所之后,法外狂徒第一次了解到了制毒贩///毒的后果,他细细一算,忽然意识到,自己经手过的毒///品和涉嫌参与的谋杀,已足以砍他十个脑袋了。   任何人在面临死亡时,都会试图讨价还价,于增也不例外。   他双手合十,苦苦哀求道:“警察同志,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可不可以帮我给法官说说情?”   郁春明掀开眼皮,打量了几下对面这枯皱着脸的男人,他随口应道:“行啊,你先说,说完我们来判断,达不达得到减刑标准。”   “真的吗?”于增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郁春明很真诚地一笑:“真的,你放心。”   听到这话,没被郁警官审讯过的毒///贩还真放下心了,他吁了口气,说道:“刚刚你们没说错,我和陈玉杰的关系是挺好,我俩当年是一个技校毕业的。”   “哪个技校?”关尧问道。   “桦城高等电焊技工学校。”于增回答,“我俩是同班同学,还住一个宿舍,关系一直蛮好。”   “陈玉杰是哪儿的人,你清楚吗?”关尧又问。   于增答道:“松兰兰县,应该是兰县文和镇高塔村,我去过那地儿,鸟不拉屎的。”   “陈玉杰家中,除了他父母还有啥亲属吗?”郁春明插话道。   “亲属……”于增想了想,“好像有个老哥,但我去他家的时候也没见着,只见到了他老娘,人家老太太早就瘫着不会动了,现在估计已经归西了。老陈死的时候,是他老姨去厂里收拾的东西。”   “有个老哥?”关尧抓到了重点,“他老哥叫啥名,你知道不?”   “不知道,”于增很利索地回答道,“老陈没说过,我就知道他家有这么一号人,至于具体情况,那就不清楚了。老陈说吧,他这个哥,好像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他老娘又怀了他,有点养不起,给送去他老姨家里当儿子了。”   “陈玉杰的老姨住在哪儿?”关尧问道。   “不清楚。”于增晃了晃脑袋。   如果仅凭陈玉杰和陈玉培姓名中的相似来判断两人是否具有亲属关系,那是绝对不严谨的,可于增已经说了,陈玉杰确实有一个哥哥,而这个哥哥离开的时间,也确实和陈玉培跟随农垦团从兰县搬往扎木儿的时间一致。   那么陈玉培到底是不是陈玉杰的哥哥?   郁春明换了个思路,他转而问道:“你来描述一下你伙同陈玉杰谋杀李且的细节。”   于增嘴角一抽,然后赔笑道:“警察同志,这个事情,我只是知情,没有动手。动手的是老陈,我负责放哨。”   “那你具体讲一下,你放哨的过程。”郁春明顺着他的话道,“最好从王新生找上陈玉杰布置任务开始描述。”   于增喉结一滚,回忆了片刻:“我不太清楚王厂长是啥时候找上的老陈,我就隐约记得当时刚入冬,这个……有天晚上下了班,老陈找我喝酒,我那会儿还不是冶金厂的职工,平时比较闲,老陈他是上我家里来,跟我说的这事儿。他就讲……‘小于啊,我给你找了个工作,能挣点小钱,就是万事开头难,你得先帮我办件事儿’,他是这么给我讲的。”   “那你是咋答的?”郁春明问道。   “我嘛,我那个时候又不知道办啥事儿,我就答应了呗。”于增回答,“我一口应下了,我说,‘没问题,老陈你让我干啥,我上刀山下火海’,然后第二天,他就把我领到他们厂子里去了。”   “厂子里的啥地方?”关尧接着问。   “就那电解铝的厂区。”于增说道,“老陈是焊工,他平时主要干的活都是维修设备,所以他有这个……库房的钥匙,那天晚上,他先上的库房,然后才带着我去了厂区。”   “去厂区之后,又干了啥?”   “就放哨呗,”于增讨好地笑了笑,“我就站在那个冶炼炉上面的过道里,他说要我看着底下门口有没有人进来,我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了。当时我以为,老陈他是打算偷点东西出去卖,所以没放心上。谁知道等我再回头的时候,哎哟喂,我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从那边的过道走了进来,然后没多长时间,竟然跟老陈扭打在了一起。我冲过去想要把两人拉开,结果老陈一脚把这人踹进炉子里了。”   “是吗?”关尧凉凉地看着他,“照你这么说,你事先并不清楚陈玉杰要杀李且?”   “不清楚。”于增立刻摇头。   郁春明拿过口供记录表,冲他一笑:“那你上次审讯的时候为啥说,在谋杀李且之前,你和陈玉杰曾琢磨过,李且又笨又木讷,还是个孤家寡人,你和陈玉杰为了能在冶金厂里吃香喝辣,所以才答应了王新生?”   “这……”于增脸色一变。   关尧猛地一拍桌子:“别给我撒谎!”   审讯嫌犯,最重要的,就是从他们的言语中发现逻辑漏洞,找出前后不一致的地方,然后一击必中。   于增虽然精明,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哪能完完全全地复述出来,自己上次为了推诿责任都说了什么?   但口供记录单不会撒谎,那是签过字的东西。   “你还想减刑?我告诉你,再给我耍滑头,别说减刑了,你起码死刑立即执行!”关尧冷着脸道,“王新生让你和陈玉杰杀李且,除了许诺进厂挣钱之外,还许诺了啥?当晚杀人的时候,你到底动没动手?给我讲实话!”   “实话,实话……”于增慌慌张张道,“警察同志,我说的都是实话,可能是因为时间久了,我这个……记性不好了。”   “你直接说,王新生到底许诺了啥东西,不要给我讲别的。”郁春明打断道。   于增肩膀一塌,他垂头丧气道:“王厂长说,这个李且看着不起眼,实际上身边值钱玩意儿不少,他说如果我俩成功了,到时候李且的钱,我们对半分。”   听到这话,关尧和郁春明对视了一眼。   李且是李英的儿子,他死时,李英刚出狱不到一年,两人离开扎木儿的时候都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身上能有什么钱?   王新生这么说,恐怕他想要的,不是李且身上的钱,而是李且身上的某件东西。   关尧往后一靠,心知肚明:“你和陈玉杰从李且的身上找到值钱玩意儿了吗?”   “没有,”于增苦着脸回答,“那姓王的就是个骗子,李且身上,除了钱包里装着一百五十块钱之外,啥都没有。”   “啥都没有?”郁春明不信。   “真的啥都没有,”于增叹了口气,“警察同志,我也不瞒着你们了,我和陈玉杰杀完李且,就跑去他宿舍扒拉了一圈,一点儿值钱的都没见着。”   “那王新生咋说?”关尧问道。   “王厂长失望呗……”于增讲到这,忽然灵光一闪,他立刻坐直了道,“哦对,警察同志,我想起来了,这个李且手里还真有个看起来很值钱的东西,我和陈玉杰一开始觉得像个宝贝,赶紧自己私藏了,结果后来拿出去找人鉴定了一下,发现压根不是啥宝贝,就是个普通手工艺品。”   “手工艺品?”郁春明一抬眉,“啥样的手工艺品?”   “梅花,一朵看起来像是用玉雕成的梅花。”于增回答。   这话一出,郁春明瞬间明白了。   这个被于增形容为“玉雕成的梅花”,实际上是一座由玻璃做的纪念奖杯。   那是林场文艺团上松兰大剧院表演后,由松兰本地文体局赠送的礼品,主要演职人员都有。江敏也有,只是她的“梅花”在郁春明小时候,被秦天那个不长眼的货色给打碎了。   关尧则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在段梅床头看到的那个,他低声问向郁春明:“是不是咱们之前见的……”   “是。”郁春明一点头,“就是那个,李且手里的,应该是李胜男的。”   关尧了然,他又一拍桌子,问道:“后来你俩把这玩意儿丢哪儿了?”   “哪儿也没丢!”于增大叫,“老陈自己收着了!他说那玩意儿虽然不值钱,但看着挺漂亮。至于老陈死了之后,这东西又到谁手上了,我就不清楚了。”   “你们没让王新生看过那朵梅花雕?”郁春明问道。   “没有。”于增回答,“我俩一开始觉得这是个宝贝,值钱,所以就私藏了,王厂长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关尧隐隐觉得这里面还有文章,他接着问道,“那你俩杀完人之后,王新生有说过啥特别的话没有?”   “特别的话……”于增想了半天,“嘶”了一声,“他问过我俩,李且有没有贴身儿带着啥重要信件。”   郁春明听完这话,眼一眯:“重要信件?具体咋说?”   “具体?”于增苦笑,“具体咋说,我也形容不来,好像就是王厂长觉得李且手上有他的把柄,这把柄是封信,他雇我俩杀了人之后还不踏实,想找到这个把柄。”   这话倒是显露出了点案情的眉目,可以看出,当年,与李英等人结了仇的,似乎不止是钱国伟,徐文和艾华没准也有份儿。   不然,都已经做了十来年“王新生”的徐文,又怎么会大费周章雇凶杀人呢?   “你觉得徐文要找的那封信到底是啥东西?”等审讯完后,走在出看守所的路上,关尧轻声问道。   “遗书。”郁春明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们在找李胜男的遗书。”   关尧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郁春明说:“十七年前,钱国伟曾令林智民假扮成他,去问你江婶儿索要遗书,你江婶儿装傻充愣,声称自己压根不知道啥遗书。你觉得,钱国伟会就此放弃寻找遗书吗?他肯定会另辟他法,寻找遗书。”   “没错。”关尧应道。   郁春明接着说:“只是现在我们弄不清,这个李且在去冶金厂打工前,到底知不知道厂长是徐文,如果他知道,他又是冲着啥去接近徐文的。”   关尧眉梢一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说:“刚刚于增声称,在陈玉杰死后,他老姨曾去厂里收整陈玉杰的遗物。如果说,陈玉杰真的一直存着那朵梅花雕,他也真的是陈玉培的亲哥,春明,你觉得,这个东西现在到了谁的手上?”   于增说过,陈玉杰确实有个哥哥,由于计划生育和经济问题,这个哥哥在十岁出头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姨家生活。如果陈玉培真的是陈玉杰的哥哥,那这朵梅花雕如今会不会就在陈玉培的手上呢?   还好,陈玉培的儿子陈澄还在,他或许知道点什么。   “进来吧,”到了陈玉培在扎木儿城郊的家,陈澄拉开房门,把关尧和郁春明迎了进去,“刚刚医院来电话,说我家老头子脱离生命危险了,不过……因为毒///品损伤大脑,以后可能很难自理。”   关尧摸了摸鼻尖,跟在陈澄身后,走进了这栋低矮的红砖小楼。   “刚刚你们问起了我姨奶,”陈澄在屋里站定后回答,“我印象里,我奶只有个兄弟,没听说她有姐妹,但我爸说我奶有,在兰县那边,早死了。”   郁春明一挑眉:“兰县?你回过兰县吗?”   “没有,”陈澄一摆手,“我对我家老头子的亲戚不了解。”   说完,他带着两人走进了陈玉培的卧室:“你们不是想翻翻他的个人物品吗?我爸的东西一般都存在他炕沿边上的那个柜子里,不值钱的放后头库房了。你们在这儿扒拉会儿,我上后头库房里把那些个箱子柜子啥的搬出来。这是钥匙,一共两把。”   “谢了。”关尧说道。   陈玉培的家里倒是干净整齐,少有脏兮兮的杂物,但郁春明看了一圈,任何有关陈玉杰的东西都没发现。   “这钥匙也没用啊,”在那边鼓捣柜子的关尧说道,“俩锁全是坏的,一拉就开了。”   “坏的?”郁春明一诧,“咋坏的?”   关尧把钥匙放到一边,拉了拉锁扣:“一看就是被人强行撬开的,你瞅瞅,这锁芯都烂了。”   郁春明也凑上前:“还真是,这都啥时候坏的?”   “等等,”关尧忽然神色一凝,他缓缓地从抽屉中拿出了一张照片,有些难以置信地说,“春明,这是你……”   这是他身穿藏蓝色警服的证件照。 第94章   陈玉培的家里没有梅花雕,也没有任何吸毒必须的工具,他床上床下干干净净,屋里屋外一览无遗,除了这张证件照,找不到任何疑点。   当然,这张证件照就是最大的疑点。   “我们走访了陈玉培的邻居和他工地上的老同事,没人见过李光来,但陈玉培的邻居说,近几周,陈玉培经常外出,现在天气这么冷,他的举动在邻居看来有些反常。”回了市分局,关尧说道。   王臻奇怪:“外出?有人知道他外出去哪儿了吗?”   “没有,”关尧回答,“陈玉培性格冷漠,邻里关系也不咋融洽,他朋友不多,对他比较了解的人也不多。”   王臻皱着眉,看了一眼靠在一旁,端详自己证件照的郁春明。   “而且,陈玉培的邻居也没人见过那辆灰蓝色的皮卡,他工地上的同事说,陈玉培早年手肘受过伤,开车不方便,一般都骑三轮出行。”关尧补充道。   王臻忍不住长吁短叹:“这线索也拼凑不起来啊。”   “可以等等韩忱,没准儿胡杨村那边能有点收获呢。”关尧说道。   郁春明在这时开了口,他举起那张照片,一抬眉:“去年咱们系统更新,新老警官证换代,当时大家是不是统一新拍了一版证件照?”   “对,是有这么一回事儿。”王臻接道。   郁春明直起身,他把证物袋往桌上一推:“可这个,是我进支队那年拍的老版照片。”   没错,照片上的年轻人眉眼青葱,脸上稚气未脱,甚至头发都比现在短得多,一看就是十年前的郁春明。   这张老照片,是怎么到陈玉培手上的?   “去年系统更新那会儿,松兰市局装修,不少没用的纸质档案被顺便清理销毁了,当时因为工作量太大,我记得,警保处请了外面的物业帮忙。”郁春明翻出手机通讯录,“那菲有个学弟,就在松兰市局警保处工作,我让她帮咱问问。”   电话打了过去,那菲那边正不知在吵吵嚷嚷着什么,但事情很快就办妥了,警保处的“学弟”直接将去年招标名单发了过来,上面一共有三家应标公司,分别是松兰宏泰物业、松兰天祥物业,以及松兰合春物业。   “最后主要负责卫生清理工作的,应该是天祥物业。”那菲的“学弟”在那边说道,“他们的人干活认真,打扫卫生利索,装修完之后,没用的废弃垃圾都是他们清理的。剩下两家派来的保洁手脚不干净,总好偷点废纸壳子出去卖,所以我们试用几天之后就都退回去了。”   “手脚不干净,松兰合春物业……”王臻拿着名单,眉心一跳,“耳熟吗?”   “耳熟,”郁春明已在电脑上调出了“易军”的相关资料,“就是李光来为了进入南府小区,接近钱国伟而入职的那家物业公司。”   “或许是巧合,但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了。”王臻啧叹道,“虽然证据不够确凿,但也可想而知,你的这张照片到底是咋从内部流传出去的。”   或许事情真如众人猜测的一样,李光来是通过合春物业拿到了郁春明的证件照,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真的是李光来,他又为什么会雇佣陈玉培杀人呢?换个说法,陈玉培为什么会心甘情愿替李光来杀人?   为了钱?可警方一没查到陈玉培的债务,二没发现陈玉培有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正常人不可能安分守己几十年,忽然一朝铤而走险,去刀尖上舔血。   可除了为了钱,还有什么能打动得了陈玉培呢?   “就以陈玉培是陈玉杰的哥哥来推测,也找不出陈玉培的杀人动机到底是啥。”关尧说道,“陈玉杰是杀了李且,但陈玉杰已经死了,李光来就算是与李且感情深厚,要为李且报仇雪恨,连坐陈玉培一个就足够了,至于让陈玉培开着车来撞春明……陈玉培是个行动自如的成年人,他也得有自己的动机才对。而且,从陈玉培开车撞人前在机场门前酗酒吸///毒来看,他或许也认为,清醒的状态下,没法儿下狠手。”   “如果陈玉杰的死不是意外呢?”郁春明忽然打断道,“陈玉杰替王新生杀李且,李且死后不到两个月,陈玉杰也死了,于增说他是意外身亡,可如果这意外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呢?”   这话令众人为之一振,王臻接道:“如果这意外不是意外,陈玉杰是被王新生灭口的,而李光来又恰巧知道这一切,他告诉了陈玉培,并用金钱蛊惑陈玉培为亲弟报仇……这也说不通啊。”   是啊,为亲弟报仇,和开车撞死郁春明有什么关系?   关尧的面色有些难看,他想到了什么,却又不便说出口。   郁春明倒是大大方方地笑了,他一挑眉,对王臻道:“咋就说不通了?恨我的人、想让我死的人有很多,他们的理由无外乎一个,你也审过秦天,你忘了吗?”   王臻沉默了。   正这时,从胡杨村收队回来的韩忱和闵超走进了会议室,闵超兴高采烈,他侧身一让,指着身后那十几个手上戴着“银镯子”的村民说:“王队,瞅瞅,重大收获!”   这十几个村民来自金钩山地区金钩庙屯,那里距胡杨村不到十公里,是一处早已废弃的林场职工宿舍。六、七年前人口普查的时候,金钩庙屯就已经没了人烟,可眼下,被韩忱和闵超铐来的村民却都自称自己是金钩庙的本地人。   那地方,哪来的本地人?   “全是蛇头!”闵超叫道,“本来我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往1号巡护站那边一走,就发现不对劲了。现在大雪封山,进出不容易,可人家金钩庙外头满地都是车轮子的印儿,我叫队里的小伙子摸进去一瞧,哎哟我去,一群老爷们儿窝在人家的职工宿舍里面赌博呢!等揪出来再一看,床下面都塞着钻眼儿和爬犁。”   钻眼和爬犁,那是当地渔民到了冬季,在黑水河上钻深井打冷水鱼用的工具,如今这个时候,黑水河已完全上冻,要想打渔,没有这些工具可不行。   但好好的渔民,不去江面上干活,缩在金钩庙干什么?   “回来的路上,俩人一车,隔开了问的,还没走上国道呢,就全撂了。”闵超笑着说,“这不,蹲墙角、脸上长痦子的那个,就是领头的,叫二麻子,他说他们最近接了一个要往北边去的大单,再过一周多就准备启程了。”   “大单?”关尧问道,“具体啥时间?”   “大概……12月2号,他们约定在金钩山1号巡护站见面。”闵超回答。   “对上了!”王臻一拍手,“12月2号,不就是咱们在李英枕头底下发现的那张纸条上写的时间吗?”   之前关尧猜得一点不错,纸条上的信息,果真是嫌疑人准备流窜出境的具体位置和时间,看样子,是有人坐不住了。   关尧皱起了眉:“难道李光来要跑?”   王臻却在一旁问道:“这帮人交代没有,联系他们出境的‘客户’叫啥名字?”   “交代了,”闵超指了指二麻子,“就是他交代的,他说‘客户’姓何,何啥不清楚。哎,你们不是有个嫌疑人,叫何望吗?”   “何望?”关尧一诧,“不是李光来?”   “不是李光来,不代表李光来不知道。”郁春明倏地坐直了身体,他思索着说,“李英把这条信息留在家里,没准就是他试图通知我们,届时,李光来会追着他最恨的人,在国界碑下搏斗厮杀。”   笔迹鉴定早已证实,这张字条就是李英亲笔所书。   可他为什么会写下这么一张字条,留在自己的枕下?他是什么时候写下了这么一张字条,是在自杀前夜吗?是在良心难安的最后关头吗?是在回忆起枉死的女儿李胜男后吗?   很遗憾,李英已经死了,没人能解答得了这些疑问,或许,只有当李光来归案时,谜团中仅剩的一点浓雾才会彻底散去。   “布置行动计划吧,”王臻说道,“不论如何,都不能让嫌疑人再从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这夜,市分局灯火通明。   被逮捕回来的蛇头一一陈述犯案经过,几轮审讯结束,已经是凌晨五点了。   郁春明靠在王臻的办公室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时发现关尧就坐在身边,他轻声问道:“嫌疑人都交代完了?”   “嗯,”关尧一点头,“老闵在和王队商量,咱们自己带人假扮蛇头,去胡杨村周边重新勘察取证,上次咱们太莽撞冒进,遗失了不少线索。这次再去,如果找不到新线索,那就上金钩庙窝着,免得打草惊蛇,等到时候了,好钓鱼收网。”   “你也去吗?”郁春明问道。   关尧点了点头:“我和王队都去,老闵留下来看家。”   郁春明看着他,没说话。   “我会注意安全。”关尧捏了捏郁春明的手。   郁春明垂下双眼,反握住了他那骨节粗大的指尖。   “刚刚王队还让松兰那边的同事,重新提审了一遍天运冶金厂的副厂长和工头,证实了陈玉杰的死亡时间,以及在陈玉杰死亡前后,何望,也就是钱国伟,曾频繁出没于王新生左右。”关尧声音微沉,“或许,陈玉杰就是这两人一起杀死的,而李光来知道真相,手上又有证据,所以才会像诱骗秦天一样,诱骗陈玉培吸///毒后杀人,为他的弟弟陈玉杰报仇。没准儿啊,李光来就是在陈玉培出事的那天晚上,摸进了人家家里,打算寻找梅花雕和李胜男的遗书的。”   “之前陈澄确实说过,他小时候见过一个玻璃样式的手工艺品,原本是存在奶奶的房间里,后来搬过一回家,就找不到。”郁春明掐了掐眉心,说道,“这么多年来,李光来大概一直都在寻找陈玉杰的家属,想要拿回属于李胜男的梅花雕和遗书。”   关尧不由沉吟起来,他满腹疑问:“李光来作为李英的亲生儿子,李胜男当年的爱人和哥哥,他想找遗书,算是情理之中,可钱国伟和徐文为啥也这么执着呢?又是让林智民冒充,又是杀人灭口?”   郁春明也想不通这一点。   关尧叹了口气:“算了,等把李光来和钱国伟抓捕归案,这些疑点就都清楚了。”   他说完,揽过郁春明:“走吧,食堂都开饭了,我们吃完这一顿,恐怕就得出发了。”   这话说得郁春明神色一黯,他不情不愿道:“市分局这老大,难道专案组和闵超手底下就缺你一个人吗?要不……”   嘭——   郁春明还没抱怨完,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了,两人一抬眼,就见韩忱正怒气冲冲地站在外面。   “你跟师父说了啥?”韩忱指着郁春明的鼻子质问道。   郁春明一怔:“我能说啥?”   韩忱扫了一眼旁边的关尧,咬了咬牙:“你是不是,是不是又跟师父说去年爆炸现场的事儿了?”   郁春明皱起了眉,他有些不耐烦道:“没有,我啥都没说,你别搁这儿到处乱撒尿。”   “你肯定说了!”韩忱怒不可遏,“要不是你,师父会莫名其妙把我臭骂一顿,然后丢去金钩庙里当鱼饵吗?”   这话说得关尧不乐意了,他“哎”了一声,开口道:“韩副组长,到金钩庙当鱼饵咋啦?我不也是金钩庙的鱼饵吗?咱俩一起,上那儿钓点大鱼,有啥问题?还是说,天冷了,韩副组长不能出外勤,只乐意在办公室里待着?”   韩忱被一通阴阳怪气说中了心窝,脸上更加难堪,他指着郁春明就道:“你以后少在领导跟前胡扯,之前搁医院里,你凭啥当着廖政委的面儿说是我的错?你有啥资格那样讲?”   “我有啥资格?”郁春明拨开关尧,上前一步把韩忱推出了办公室,他站在走廊里,高声道,“就凭当初在汽修厂里,我给你挡了一下,救了你的小命!”   “你……”   韩忱还想再争辩,但方才郁春明的那一声动静已引来了不少人围观,自己如果继续往下讲,保不齐郁春明会说出什么让他掉脸的话,于是这人冷笑一声,转了话锋。   “春明,”韩忱扶了扶眼镜,貌似客客气气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为啥一有点犯错的苗头,就会立刻被同事们落井下石?你反思过你自己没有?”   郁春明额头一跳,直觉韩忱要讲点不对劲的东西出来。   果真,就见几天前这个还说要重新把自己追到手的人惺惺作态道:“我以前只清楚你是郁副厅长的儿子,算得上高///干子弟,心高气傲些无所谓,但我没想到,郁副厅长压根不是你亲爹,你从前在市局连狐假虎威、狗仗人势都算不上,春明,你亲爹是谁啊?该不会是那个……”   咚!这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闷响,关尧竟挥手一拳砸在了韩忱的脸上。 第95章   关警官兢兢业业十来年,从当兵入伍到现在,终于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处分。   ——殴打同事。   但站在政委廖海民面前,他却把自己的腰板儿挺得格外直。   “啥意思?都是啥意思?”王臻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他,“咋还打起架了呢?”   关尧背着手,一脸平静。   韩忱站在一边,脸上五颜六色,他扶了扶眼镜,试图开口。   “你给我闭嘴!”王臻怒道,“今天早晨,我才骂过你在胡杨村现场勘查、走访群众的时候偷工减料、浑水摸鱼,一眼没看到,你就又给我捅出了个这么大的篓子来!金阿林山地区公安局刑侦支队一分队队长韩忱同志,你是不是思想出现问题了?”   “师父……”   “别叫我师父,我没你这个徒弟!”王臻呵斥道。   “师父,”坐在一旁沙发上的郁春明在这时开了口,他说,“算了吧,马上要出任务了。”   “算个屁!”王臻气得咬牙切齿,他喝问韩忱道,“昨天,我是不是让你拿着陈玉培的照片,去胡杨村挨家挨户走访村民,看看到底谁见过他?”   韩忱低着头没说话。   “你干啥去了?”王臻问道,“胡杨村就那么几户人,全程走下来,要得了俩小时吗?你连这点冷都受不了,让闵队长手底下的警员干活。咋,你是会去替他们查车辙印,还是跟着一起摸进金钩庙里抓蛇头了?”   “师父,我只是……”   “你是偷奸耍滑!”王臻碍于廖海民在场,没有点明他以前在市局干活勤快是为了追在郁春明屁股后面献殷勤,算是给韩忱留了三分薄面。   另一边的廖海民也奇怪,为什么韩忱挨了打,王臻不训关尧,反而骂起了自己的徒弟,他只好打马虎眼道:“行了,老王,也没打出问题来,让小韩给脸上上药,一会儿吃完饭,该出发了。”   “出发……”王臻冷哼一声,他眯了眯眼睛,打量着韩忱道,“你是不是因为我让你跟着专案组和闵队去金钩庙,心里有了情绪,所以才去找春明胡闹的?是不是?”   “不是……”   “不是?”王臻拔高了声音,“我看就是!”   韩忱气急道:“师父,我也只是去问了春明两句话,哪儿胡闹了,是关尧不分青红皂白,突然给我来了一下子……”   “我突然给你来了一下子?”关尧立刻不再沉默了,他冷眼扫过韩忱,问道,“你自己要说啥话,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要说啥话?”韩忱忿忿不平,“我说得都是实话!师父,前天从医院回来,我查了郁春明审讯艾华的记录,他问过艾华的血型,师父,你有没有想过,郁春明为啥要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啪!此话一出,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下来了。   挤在门口看热闹的大小警察们一头雾水,都不清楚韩忱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事,他们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更有甚者,竟小声示意韩忱,接着往下说。   王臻却指着他们骂道:“都给我滚回去干活!”   虽说松兰市局的王队长有“长得黑、下手黑、为人鬼”的名号,但随着他年纪渐长,又在异地办案,因此总是和蔼可亲,没人见过他发火的时候什么样儿,眼下大家突然被吼了一嗓子,顿时吓得作鸟兽散,谁也不敢凑上前听八卦了。   此时,韩忱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郁春明静静地坐着,他非常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然后说道:“我记得之前在去机场的路上,韩警官还义正严词地向我发了誓,结果这才几天,就立马翻脸不认人了。韩警官,你要是在咱们刚入学的时候就知道这事儿,你还会死缠烂打追我四年吗?”   “啥死缠烂打?”廖海民一脸茫然。   王臻沉了口气,瞪着韩忱不说话。   “我确实不是郁副厅长的儿子,但那又咋样?大家都是人,都吃五谷杂粮,都得生老病死。”说到这,郁春明自嘲一笑,“不过,当厅长的儿子,确实比当强奸犯的儿子好很多,起码,郁镇山他还算是个人。”   韩忱一抖,低下了头。   “行了,都别搁这儿杵着了,”郁春明无奈道,“师父,你自己的徒弟你带回去管教,别在我们扎木儿这小地儿折腾。”   王臻被郁春明这几声“师父”喊得气短,他推了一把韩忱,示意这人赶紧滚出去,又拉了拉廖海民,想带着廖海民一起走。   不料这老政委还沉浸在方才那巨大的冲击中,他着急地问:“小郁,到底啥是死缠烂打呀?”   等人都走,办公室里只剩郁春明时,方才一直沉默着的关尧终于开了口,他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啥?”郁春明诧异。   “我……”   “你想揍他多久了?”没等关尧回答,郁春明又问。   这可把关尧问住了,他仔细想了想:“大概是他来林场派出所的第一天。”   “第一天?”   “对,第一天。”关尧动了动已经站得有些发麻的双腿,走到了郁春明身边,“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有多准?”郁春明问道。   关尧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郁春明却说:“你不该跟他动手的,给自己落个处分,得不偿失。”   “不行,”关尧很认真地回答,“我答应过你的。”   郁春明不懂:“你答应过我啥?”   关尧看向他:“我答应过你,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郁春明怔住了,因为,这不是关尧答应他的话,而是关尧答应江心的话。   “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二、三十年前,不到十岁的关尧站在林场职工家属院的高台上,义愤填膺地说。   江心站在高台下面,看着他刚被二胖打破皮的嘴角,眨了眨眼睛。   关尧有些不满,他强调道:“我没骗你。”   “可是……”江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是,你连二胖都打不过。”   “怕啥?”关尧想了想,说道,“等将来有天,咱俩也跟那门口的巡防队员一样,能穿着制服在街上溜达的时候,就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   江心回答:“关尧哥哥,穿着制服的不是巡防队员,是警察叔叔。”   关尧一摆手,严肃地说:“那就当警察,等咱俩长大了,一起当警察,到时候,不光别人不敢欺负咱们,咱们还可以保护那些被欺负的人。”   江心有些不相信,他问道:“关尧哥哥,我也能当警察吗?”   “当然可以,”关尧跳下高台,把长得像个小豆丁似的江心往怀里一揽,“到时候,咱们一起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就做……就做评书里讲的那种大侠!”   风把杨树吹得沙沙作响,阳光从叶子的间隙里倾泻而下,两个小不点儿的身上映着点点光晕,关尧说,江心,你别着急,咱们一眨眼就长大了。   果真,他们一眨眼就长大了。   太阳升起,照得屋内窗明几净。   关尧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郁春明的额头,他说:“我得信守诺言。”   郁春明闭上了眼睛,等着关尧顺着他的眉骨,一路往下亲去。   两人的呼吸交叠在一处,仿佛是两条无形的线,纠缠在一起。正如他们的生命,几乎从出生的那刻起,就注定了此生将会相互交融。   郁春明凑上前,用鼻尖蹭了蹭关尧的脸颊,他笑了一下,说:“我也信守承诺了。”   关尧从未对外人讲过,他近乎执念地要留在扎木儿是为了什么,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坦诚地说,他在这座边境小城中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两人也记不清二、三十年前的点点滴滴,但时间又似乎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地,让渐行渐远的两条线重新相交。   郁春明说:“我大学毕业那年,被郁镇山用一张亲子鉴定报告送出了郁家的大门,当时我一个人,拎着行李箱,站在松兰火车站,不知道该去哪儿,可是突然一抬头,发现大屏幕上的时刻表滚动到了一趟回扎木儿的火车,我就一下子想起来,我也不是无处可去,有个人还在扎木儿等我。”   关尧目光一颤,情不自禁地收紧了环抱着郁春明的手臂。   “于是,我就买了票,上了车,然后回了阔别十几年的扎木儿。”郁春明注视着关尧,“可惜,那次我没能找到你。”   “我还没退伍。”关尧轻轻一叹。   “是啊,你还没退伍。”郁春明唏嘘道,“我问了很多人,有人说你跑南边做生意了,还有人说你当兵立了功,日后要留在部队里发展,更有甚的,说你大概是死在那场大火里了。我找不到知情的人,连奶奶和关娜都找不到,我去了扎木儿武装部,却被人家告知军改之后部队番号变动极大,招你走的老单位已经改制,现在你在哪儿、有没有退伍,谁都不清楚。我只好在咱家院门口站着,想找个脸熟的人打听打听,可那天我从天亮等到天黑,一个人都没找到。我也没敢上楼去,生怕被江敏发现。到了最后,我只能拎着箱子回来,独自坐在火车上,万念俱灰。”   “春明……”   “然后就是那个时候,韩忱出现了。我都弄不清这人到底是咋趁虚而入的,他居然查到了我的车票信息,一路追来了扎木儿。要知道,这货追了我四年,软磨硬泡、死皮赖脸,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我真的以为,他在情真意切地爱我。”郁春明说,“当时我被赶出家门,大件行李只能堆在郁畅的宿舍里。那个暑假,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韩忱却把我领回了他的老家,还说他要照顾我一辈子,要跟我白头到老。我当真了,关尧,我当真了,可能二十出头的我就是那么天真……”   关尧没说话。   是啊,他能说什么呢?   这是郁春明头一回给他讲自己是怎么和韩忱在一起的,这些话他不愿意听,但又不得不听着。   郁春明说:“我天真到整整本科四年,竟然都不清楚我的同学全知道,我爸是咱们省省厅的副厅长,我天真到考入市局之后,在他们内部遴选的时候,好说歹说劝我师父给韩忱一个机会,让他进市局刑侦支队。关尧,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以为韩忱爱我,哪怕是在去年爆炸前一刻,我把他挡在爆炸源后,我都无怨无悔。可实际上,韩忱根本不爱我,他只想踩着我往上爬。”   关尧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出想说出口的话。   “他认为,我是郁镇山的儿子,所以一切错误由我来承担,我也只会破层油皮,可如果他来承担,那他能不能继续穿着这身衣服当警察都不好说。”郁春明一顿,“所以他就把所有错误都推到了我的身上,关尧,你知道吗?去年松兰6·13碎尸案,我去‘易军’的住所侦查,在那里发现易燃易爆化学品和地图后,第一时间通知了韩忱,要他立刻马上从汽修厂里撤出来,可他急功近利,一定要把尸块全部打捞起来才肯结束。我在去的路上,不断用对讲机联络那边,要求他带人离开,但韩忱从始至终都没有听我的话。”   “然后呢?”关尧问出了一个苍白无力的问题。   “然后……”郁春明呼了口气,他垂下双眼,说道,“然后,在我冲进汽修厂的那一刻,爆炸发生了,我只来得及拉过韩忱,把他挡在身后,其余人……其余离废水池近的人,都牺牲了。章雷最幸运,保住了一条命,但至今都没醒。”   郁春明望着关尧的眼睛,说:“所以,我一直都很感谢你,一年多以来,你是唯一一个相信我的人。其实韩忱没说错,我过去固执己见、飞扬跋扈,让所有人都在我被他栽赃的时候落井下石,在闹出送信事件的时候,全不相信我。不过还好有你,关尧,我以前从没说过这些,是因为我害怕,害怕你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把我看成一个杀人的凶手。”   “春明……”   “关尧,你不用对韩忱耿耿于怀,因为他那样的人,不值得爱,也不值得恨。”郁春明再次凑上前,亲了亲关尧的脸颊,他说,“今天出门,注意安全。”   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见过郁春明温柔的样子吗?   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王臻,他一定说不出来。毕竟郁春明当真是个飞扬跋扈、骄纵乖戾的人,他的柔情似水都被藏在了那副又高傲又冰冷的皮囊之下,没有谁能真正一窥究竟。   至于韩忱,他或许认为自己见过,但实际上,这人也相当孤陋寡闻。   比如现在,当郁春明的鼻息喷在脸上时,关尧忽然觉得,自己哪怕是死在冰天雪地里,也算此生无憾了。   他低下头,用力地抱住面前人,然后捧起他的脸,从上亲到下。   最后,关尧道:“我肯定注意安全。” 第96章   上午九点,关尧等人准备带队出发了。   蛇头团伙的老大“二麻子”以及他的三个小弟也被押上了车,即将跟着警察们一起,前往胡杨村和金钩庙“戴罪立功”。   郁春明站在市分局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关尧换上便装,和那帮蛇头一样,戴着狗皮帽子,披上大棉袄,打扮成了当地村民的模样。   据“二麻子”讲,客户“何先生”在两周前找到了他们,最开始,双方是通过网购平台上的暗号进行联系的,达成交易后,急不可耐的“何先生”很快便提出了线下会面。   “就是在白化那边的一个小镇子上见的,”“二麻子”的小弟“张老三”交代道,“镇上有个农家菜馆,他请我们大吃了一顿,麻哥高兴,还免了他八千块钱的手续费。”   “手续费?”审讯时,王臻对“张老三”的说法感到新奇。   “就是到了那头儿需要的证件,”这帮蛇头坦白,“我们村儿有个在对面做生意的老哥,他比较懂这里边的门道,不光清楚对面岸边哪儿有红外探头,哪儿是盲区,还能直接办下来正经签证,到时候我们把人送过去了,不至于冻死在野地里。”   王臻讥讽:“你们这服务还蛮到位。”   “二麻子”有些讪讪:“原本做这生意的不是我们,手上有这关系的也不是我,没想到前段时间,之前的那帮人被抓了,所以这些活儿也就便宜我们了。”   “之前?”关尧问道,“也是在巡护站里被抓的那几个?”   “对对对。”“二麻子”直点头。   这说的正是那伙由艾华联系的蛇头,一个多月前他们被孟长青开车撞进了路沟里,因为这事儿,原本已准备偷渡出境的钱国伟被迫滞留在了扎木儿周边的北林村。   上次闹得风大雨大,加之艾华被捕,直接惊动了本就小心谨慎的钱国伟,以致关尧等人在丹枫关下扑了个空,又害得郁春明在北林村受了伤。   这回,他们决不能重蹈覆辙了。   王臻问得很仔细,他指着地图上的点,让那“二麻子”逐一去看:“金钩山1号巡护站,这是你们约定的地点,白化旁边的玉宁镇,离金钩山1号巡护站足足178公里,你们的客户‘何先生’是咋在大雪封山的时候,一个人跑那么远的?”   “这……”“二麻子”也不懂,他支支吾吾道,“我们都觉得何先生是有本事的人,他穿着体面,讲话客气,肯定能找着自个儿的门路。”   “穿着体面,讲话客气?”关尧一抬眉,他拿出了何望的照片,“你确定你说的,是这人?”   上次钱国伟与警方交手还是在北林村,按照目击者的描述,那时的何望应当是披着一条破棉袄,头发乱糟糟,身上还有很重的异味。   而且他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看起来不像是能跑很久,并找到一个地方,好好打理自己的模样。   可“二麻子”却说,他们见到的“何先生”非常体面,穿衣打扮和言谈举止甚至像个大老板,这还是警方要找的钱国伟吗?   “当然是!”“二麻子”一口咬定,“就是照片上这货,我不会记错。”   关尧和王臻对视了一眼,两人心里都有不同程度的疑惑。   按理说,钱国伟一路逃亡,既要躲避警方的追捕,又要躲避李光来的追杀,他上哪儿捯饬衣服,把原本仿佛拾荒老头儿的自己,打扮得像个老板?   而且,钱国伟留在扎木儿的那个银行账户早已被二十四小时监控,他上次取的钱,难道能一直支撑着他活到现在,并支付两次雇佣蛇头的高额酬金吗?   “钱国伟大概有同伙。”临走前,关尧对郁春明道。   此时的警局大院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郁春明正盯着那队收整枪支弹药的特警出神,他心不在焉地问道:“同伙?啥同伙?”   “支撑着他往北逃的同伙。”关尧回答,“钱国伟过去的同伙是林智民以及伪装成王新生和吴骄的徐文、艾华,但是现在林智民确认死亡,王新生失踪,艾华被捕,钱国伟孤立无援,他到底是咋从北林村的天罗地网里逃出来,并再次找上蛇头的?”   听完这一番话,郁春明方才缓慢地明白了什么,他皱起眉,疑惑道:“钱国伟当年留在扎木儿的社会关系已经被咱排查了一个遍,和他有关系的人非死即失踪,不可能有人会在……”   “江婶儿呢?你查过江婶儿没有?”关尧忽然说道。   这话让郁春明瞬间变了脸色,他定定地站着,过了半晌才有些艰难地开口回答:“你怀疑……江敏?”   关尧拉过郁春明,把人带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低声说:“这个猜测,我一直存在心里,谁都没讲,春明,我清楚猜测一旦坐实会意味着啥,但我也清楚,咱俩是警察,任何一个疑点都不能放过……”   “我懂。”郁春明毫不犹豫地应下了,“我会想办法好好查查她的。”   关尧用力地攥了攥郁春明的手,他嘱咐道:“尽量不要离开市分局。”   上午九点,两辆不起眼的金杯车载着蛇头和假扮蛇头的警察们离开了扎木儿。   早晨刚刚露头的太阳逐渐被阴云遮去,很快,寒风卷着细雪,落了下来。   站在台阶上的郁春明被冻得有些发冷,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发觉已经看不到那两辆渐渐远去的金杯车了。   “春明?”廖海民在他身后叫道。   郁春明不情不愿地回过头:“政委。”   廖海民笑了一下:“走,刚医院来电话,说你爸情况好转,咱们去看看他。”   “我还有工作。”郁春明推脱道。   “啥工作?”廖海民脸一沉,“我可是记得,你伤还没好,也没复职,你能有啥工作?”   郁春明有些无奈:“政委……”   “现在又没外人,叫我廖叔。”廖海民拉了一把郁春明,小声说,“是老郁给我打电话,特地嘱咐我带着你一起去的,你可别给我犯倔驴脾气,也别让你爸丢人。”   “廖叔……”   “车来了!”廖海民不顾其他,推着郁春明就上了车,他笑道,“走走走,不要再给我找乱七八糟的理由了。”   廖海民看着是个政委,劲儿却大得惊人,郁春明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他连推带搡地挟上了车。   等到了医院,廖海民仍旧絮叨不停,他语重心长道:“我说小郁你啊,其实多听听你爸的话没错,他也是关心你。我知道,因为他总是想让你回松兰,到警校里当老师,你俩有了矛盾,但你也得明白,你爸他是怕你身体承受不住基层的工作,万一哪天倒在岗位上了,他该咋办?汪老师该咋办?你的弟弟妹妹又该咋办?”   这话说得好像郁家有多离不开郁春明似的,因此他听完,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一路都闷不吭声地跟在廖海民身后,脑子里琢磨的全是关尧走之前嘱咐自己的那些事。   廖海民浑然不觉,他继续苦口婆心:“小郁啊,你要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咋说,你爸把你给抚养成人了,你跟他就算是再不对付,这层亲情还是在的,别总是一见面就横眉冷对……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初中的时候,从家里跑了出来,是你爸带着我们,满松兰地找你,当时他就跟我说,要是你丢了,他可就……”   “廖叔,”郁春明忍无可忍,他质问道,“您还记得郁副厅长他根本不是我亲爹吧?”   廖海民面色一变,话头卡在嗓子眼,沉默了。   郁春明这时才意识到,两人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口,而郁镇山,正靠在床头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咳,老郁。”廖海民摸了摸鼻尖,有些尴尬地叫了一声。   郁镇山的腿伤刚换完药,眼下精神还好,面色也较前一日红润了不少,他看了一眼低着头的郁春明,没有说话。   “小郁,坐。”廖海民推了推郁春明,试图把他推到郁镇山的床前。   郁春明却一点不领情,他转头拉了个板凳,靠在了墙角。   这时,郁镇山开口了,他说:“昨天晚上王臻来的时候讲,前天夜里的机场车祸,不是突发事故,他也没说清楚,你们的调查具体进展到了哪一步。”   廖海民刚想回答,郁春明就先赶在他前面说话了:“肇事司机叫陈玉培,目前高度怀疑他是十一年前天运冶金厂中‘李且案’主谋陈玉杰的兄长,因被嫌疑人李光来怂恿,才选择吸///毒酗酒后,驾车冲向机场的。”   郁镇山看过相关案卷资料,也清楚陈玉杰是谁,但此刻却有些捋不清“报仇”和“毒驾肇事”之间的联系。   他问道:“肇事司机要给谁报仇?”   “他弟弟,陈玉杰。”郁春明回答。   “陈玉杰不是意外死亡?”郁镇山又问。   “难说,”郁春明顿了顿,“王队和我们都怀疑,陈玉杰是在杀掉李且后,被何望和王新生,也就是钱国伟跟徐文两人一起灭口的,虽然现在证据不足,但这样的推论很合理。”   “合理在哪儿?”郁镇山皱眉道。   郁春明很平静地回答:“嫌犯李光来认为陈玉杰在杀掉李且后,带走了李且随身保存的受害者遗书和遗物,李光来与钱国伟、徐文等人都坚信,这封遗书上写有三十三年前某些往事的真相。所以,时隔这么久,李光来也没有放弃寻找,他为了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利用陈玉培对陈玉杰的兄弟感情,披露了一些有关钱国伟的真相,引诱陈玉培为弟报仇,杀了我这个……跟钱国伟沾亲带故的人。”   郁镇山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冷哼一声,说道:“毫无根据。”   郁春明心知郁镇山会对自己的猜测不屑一顾,他并不在意,继续往下说:“我们去陈玉培的家里找过了,在他的抽屉里,找到了我的证件照。”   郁镇山眼一眯,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郁春明补充道:“是我刚入队的证件照,不是新拍的那一版。我们和王队研究过了,这事儿没准儿跟去年松兰市局里外翻新有关,当时警保处把清理工作外包给了物业公司,去竞标的物业公司里就有李光来化名‘易军’进入的那家,这如果是巧合,那未免有些太巧了。”   “是啊,”廖海民也附和起来,“老郁,目前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那张照片实在是有点诡异,所以……小郁他们的猜测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郁镇山半晌没言语。   郁春明倒是接着说道:“而且,之前针对秦天的审讯证实,李光来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通过江敏买通的那个户籍警察查到了我的真实身份,他恨钱国伟,也恨我,会这么做,一点也不奇怪。”   “他可以觉得不奇怪,但我们不能觉得不奇怪。”郁镇山蓦地说道,“钱国伟和江敏的儿子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死亡证明录入系统,至今可查。你记好了,他们的恨,是无源之水。”   郁春明一凝,他抬头看向郁镇山,不说话了。   而郁镇山则立即转头问向了廖海民:“我受伤的事,你没有告诉汪梦吧?”   廖海民悻悻一笑,保留了回答。   郁镇山略有不悦:“早年我们约好的,你都忘光了?”   廖海民能伸能缩,他立刻拎起包,站起身,笑呵呵地说:“那个……小郁,你在这儿多陪陪你爸,我还有工作,先走了。”   郁春明充耳不闻,他也站起身,说道:“郁副厅长,我也有工作,先走了。”   “你等等,”郁镇山不给郁春明溜之大吉的机会,他抬手一指自己床边的那张椅子,然后命令道,“坐这儿来,我有话问你。”   郁春明站着没动。   廖海民推了他一把:“赶紧的,跟你爸多说两句话。”   郁春明仍旧站着没动:“有啥话,现在说就行,我还有事儿,着急回去。”   郁镇山并非不通情达理的人,尤其是躺在病床上,原本该有的威严就先减了一半,他看着郁春明,放缓了语气,问道:“你伤好了吗?”   “好了。”郁春明很冷漠地回答。   郁镇山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大概是那些话实在说不出口,最后只好放弃。   “回去吧,”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注意安全,不要莽撞。”   郁春明目光轻轻一动,随即点了头:“好。”   郁镇山就是这样一个人,训斥下属的时候话很多,该直抒胸臆时,话又很少。   当然,郁春明没兴趣听他悲春伤秋,更不想凑到近前去闻自己最讨厌的消毒水味。既然能走,那就赶紧走,多一眼,郁春明都不想看见他。   回去的一路上,廖海民都在长吁短叹,他是郁镇山的老战友,又是看着郁春明长大的长辈,满脑子装着“家和万事兴”的传统观念,却又一次次地在思想工作上碰壁。   他忍不住说道:“小郁啊,其实你爸他挺关心你的。”   郁春明“嗯”了一声,探身对司机道:“路过林场家属院的时候停一下,我在那里下。”   廖海民又说:“小郁,那个……关尧临走前不是嘱咐你,让你尽量不要离开市分局吗?屋子我都收拾好了,你就跟我……”   郁春明心烦意乱:“廖叔,你媳妇儿不嫌你聒噪吗?”   “啥玩意儿?”廖海民一愣。   郁春明按了按抽痛的额头,往椅背上一靠:“你要是少唠叨两句,没准儿你媳妇儿就不会跟你离婚了。”   “谁说我媳妇儿跟我离婚了?”廖海民大怒,“离婚的是你师父!”   “哦,抱歉,记错了。”郁春明无辜道。   廖海民黑着一张脸,吞了口气,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跟这头倔驴交流,等到了林场职工家属院的楼下,他才憋出一句话来。   “小郁啊,”廖海民闷闷地说,“我跟你爸认识三、四十年了,他的那点事儿,就算是他不说,我也清楚得很。”   “嗯。”郁春明漫不经心地应了句声,准备转身推门下车。   廖海民接着说:“小郁,你可能不知道,你爸的这三个孩子里,只有你,和他年轻的时候最像。”   郁春明一滞,手停在了车门扶把上。 第97章   这话到底是真是假,郁春明无从查证,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或许廖海民没说错,毕竟每个人的身上都会打着父母辈的烙印,而在郁春明那漫长又痛苦的青春期中,他确实曾真真切切地将郁镇山视作一个可望不可达的目标,他敬仰过这个带他出苦海同时又送他入苦海的长辈,自然,也真情实感地恨过。只是,这些浓烈的感情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平淡而不可查。   时至今日,听到这样的话,郁春明的心底已难以再掀起任何波澜了。   “单位如果有事儿,记得给我打电话。”下车前,他说道。   关尧离开得匆忙,个人物品没带多少,就连手机也留在了局里。郁春明拎着他换下的警服棉衣和内搭,以及一兜他临走前刚从门口小超市里买来的大白兔奶糖回了家。   家里冷冷清清,桌上一层浮灰,厨房的台子上还摆着两人前一日没吃完的那盘饺子。   郁春明放下东西,把饺子塞进微波炉里转了半分钟,又胡乱往嘴里塞了两个,当做今日早餐。   没过多久,楼下响起了王姨和一位拾荒老太的争执声,两人吵架吵得很激烈,十分钟过后便演变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架斗殴。   郁春明站在阳台上,拉开窗户,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证:“在这儿撕巴啥呢?就那几个烂纸壳子,争争抢抢的。你俩再闹,我让所里派车,接你们上留置室里闹去!”   一听这话,王姨立马收了手,她往地上啐了口痰,唾骂那拾荒老太道:“不要脸的东西!”   如此,一番争执结束,林场职工家属院中再次恢复了平静。   郁春明被那两个饺子噎得有点恶心,正想关了窗后倒杯热水顺一顺,但此时忽然听到楼梯间内传来“咔哒”一声轻响,紧接着,有人出门了。   是谁?   郁春明的精神瞬间紧绷了起来,他迅速走到门边,并很快听到了皮鞋敲地的声音。   是江敏,江敏要出门。   听动静,这女人的步伐不疾不徐,像是要下楼倒垃圾,但又像是打算出远门。   郁春明顺着门镜往外看,看到了她闪烁的手机屏。   “喂,是谁?”江敏边下楼边接电话,郁春明发现,她有些疑惑地检查了一下来电显示,然后又问,“到底是谁?”   可惜,那头依旧是一片沉默,江敏低骂了一声没头没尾的脏话,推开了单元门。   这个女人和往常一样,打扮得非常漂亮,她穿了一条围着大毛领的红色皮袄子,踩着双漏毛边的皮靴,头发没有烫,整整齐齐地盘在头顶,就像当初登台表演时那样。临出门前,江敏还喷了香水,擦了颜色艳丽的口红,从楼梯间离开后,留下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风。   郁春明就跟在她身后,一路走到家属院的门口,看着她打了辆出租,然后上车扬长而去。   零下二、三十度的天冻得郁春明有些发抖,他呼了口寒气,摸出手机给刘胜拨去了电话。   “查个车牌,松P D5398。”郁春明说道。   几分钟后,刘胜返回了查询信息。   “郁警官,”他在那边叫道,“两分钟前,这辆车离开了宁聂里齐河大桥,往城外面去了,看着……应该是东北方。城外面没接监控录像,这是交警大队能查到的最新实况了。”   “车主呢?”郁春明又问。   “车主就是咱们扎木儿本地的司机,姓孔,叫孔大辉。”刘胜回答。   “把他手机号码给我。”挂断电话前,郁春明说道。   按照交警大队查到的路线来看,孔大辉载着江敏直接出了城,中间没做任何停留,至于出城后去哪儿了,没人清楚。   郁春明揣上了关尧那辆红色“越野”的钥匙,将这台还没来得及送往废弃机动车回收中心的小轿车开出了林场职工家属院的大门。   他直奔宁聂里齐河而去。   “郁警官,”去的路上,刘胜又来了一个电话,“刚刚你让我查的那辆出租车车主孔大辉忽然不在呼叫范围之内了。”   郁春明正被关尧的破车颠得浑身疼,他不解道:“啥叫不在呼叫范围之内?”   “就是出租车公司定位不到他了,肯定是离城区太远,信号搜索不到。”刘胜回答,“这是刚刚才来的消息,说是在替咱们查信息的过程中,正好发现的,人家让我们找一找,看看是不是司机出啥问题了。”   郁春明眉心紧蹙,没说话。   刘胜好奇:“郁警官,你不是在市分局吗?咋会突然发现这辆车有问题?”   郁春明的心口堵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方向盘一转,也出城向东北方去了。   江敏在哪儿?这个问题想得郁春明一阵头皮发紧。   她是出城找人,还是出城办事?如果是找人,找的又是谁?东北方……金钩山1号巡护站就在东北方,那里虽然离得远,可方位却不偏不倚,难道,江敏真如关尧猜测的那样,是钱国伟窜逃出境的后盾?   这些念头一个接一个地钻进郁春明的脑海,让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开始隐隐发颤。   如果江敏真的和钱国伟沆瀣一气,自己该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糊涂女人为虎作伥吗?   郁春明的大脑一片混乱,压根没功夫捋清这其中完全不通畅的逻辑关系和因果往来,他一路开过宁聂里齐河大桥,越过大桥,直奔城外的那片苞米地而去。   刘胜又打来了一个电话,郁春明随手一挂,然后“滋啦”一声,将车停到了城外田埂上。   ——在那片苞米地的对面,他看到了一辆出租车的车顶。   秦天说过,他妈夜夜不回家是外出会男人了,秦天还说过,他妈会男人大概是在河边上,毕竟,城里的柏油马路可不长淤泥。   当时郁春明没把秦天的话放在心上,眼下却蓦地回想了起来。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地的地面,不正和秦天所说的一切对上了吗?   深冬时节,极北之地的苞米田褪去了丰收前的金黄,在荒山野岭下,变成了一排排挺立着的秸秆。秸秆焦脆,粗糙的枝叶上布满了冰霜,风一吹过,那白莹莹的雪沙便落在了田下的塑料布上,继而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郁春明被灌了一肚子的寒风,胃里一阵痉挛似的疼痛,等走到那辆出租旁边,他紧握着警棍的手指已有些难以屈伸,为了拉开车门,郁春明狠狠地咬了咬牙。   呜——   一股热气窜了出来,扑得他后退了一步。但车上却没人,只有那股淡淡的橘子味香水在提醒着来客,江敏刚从这里离开不久。   “喂!你是干啥的?”突然,田埂下面有人叫道。   郁春明眉心一跳,抬起了头。   只见一个长相憨厚的中年男子正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这男子的手上还拎着个榔头,似乎是害怕对面的陌生人会做出什么不轨之举。   “孔大辉?”郁春明直接叫道。   这中年男子被他喊得一激灵:“咋了?”   郁春明合上车门,把握着警棍的手藏到了身后,他问道:“你把车停这儿干啥?”   孔大辉看起来相当疑惑,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我带着我媳妇儿,回家瞧眼我妈,咋了?”   “你媳妇儿?”郁春明心下狐疑,他收起警棍,走下田埂,来到了这人的面前。   不远处有座两层小楼,就在这片苞米地的外面,这座两层小楼的后头是片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很久的小村儿。郁春明从村旁走过很多次,从没想过村里还会有人居住。   但孔大辉就恰恰是这个小村儿的村民,他呆愣愣地看了看郁春明,又看了看自己的身后:“你到底是谁啊?为啥开我车门?”   郁春明刚想拿出警官证,把这人搪塞过去,但下一刻,那座两层小楼的大院门开了,穿着红色皮袄和毛边小皮靴的江敏走了出来。   她看到郁春明就是一怔,不知这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媳妇儿,”孔大辉见到江敏,顿时有了底气,他指着郁春明叫道,“这人想偷我车!”   江敏眨了眨眼睛,视线扫过郁春明那刚刚收起来的警棍,她对孔大辉说:“没事儿,你进去吧,我跟他讲。”   孔大辉倒是很听话,他回头看了看郁春明,压低声音对江敏道:“这人看起来脑子不咋好使,你还是赶紧跟我进屋吧,咱们报警,报警抓他。”   江敏没理会,她摆了摆手,越过孔大辉走到了郁春明的身边:“你来干啥?”   郁春明没说话。   江敏看着他,忽然嘴角一弯,不等对方发问,就直接开口道:“你跟踪我。”   郁春明眼一眯,目光落在了江敏的那张脸上。   江敏看起来相当气定神闲,她昂着下巴抬着头,神态和三、四十年前站在舞台上时一样趾高气昂,以至于任何人与她对视,都会情不自禁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郁春明也不例外,他皱了皱眉,回答:“没有。”   “那你……”   叮——   江敏的话还没说完,她的铃声再一次响了起来,郁春明视线一闪,赶在江敏接起前,夺过了她的手机。   一个陌生来电,本地号码,曾打来六次,江敏接起了两次,挂断了四次。   “是谁?”郁春明毫不留情地问道。   “我不知道。”江敏回答。   “你不知道?”郁春明反问。   “我不知道。”江敏很笃定,“这个号码骚扰了我很多回,我不懂该咋屏蔽,你可以帮我弄一下。”   郁春明一抬眉,他没有听从江敏的话,而是直接回拨了过去,但电话那头无人出声,接通后只有三秒,就立刻被挂断了。   江敏忽然开口问道:“你怀疑我一直在偷偷联系钱国伟?”   这话说得郁春明一滞。   “我没有偷偷联系钱国伟,今儿来孔家屯儿也不是因为他。”江敏淡淡道,“孔大辉是我年初谈上的对象,跑出租的,人还算本分,这地儿就是他家。他老娘前些天把腿摔瘸了,我跟着来瞅两眼。”   郁春明再次看了一眼那串陌生号码。   随后,江敏继续道:“不过,几个礼拜前,我确实跟钱国伟有过联系。”   金杯车走过一马平川的大道,继而拐进了银装素裹的金阿林山中,关尧坐在副驾驶上,回身看了一眼靠在后面打瞌睡的王臻。   那几个被带着一起前往金钩庙的蛇头正怯生生地缩在角落里,负责看守他们的,是闵超手底下的一位老刑警。这位老刑警在对上关尧的目光后冲他摇了摇头,意思是换岗时间还没到。   “你到前面来歇会儿吧。”关尧还是起身钻进了后座,他笑了下,说,“正巧,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嫌疑人。”   那老刑警没推辞,把警棍交到了关尧手里,然后小声道:“小心些,这几个人相当滑头。”   关尧拍了拍老刑警的肩膀,在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韩忱也在一边,他没抬眼,正默默地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山林。   “二麻子?”关尧坐下后,叫道。   为首的那个蛇头立马应了声,只见这人点头哈腰着回答:“警察同志好。”   关尧扫了一眼他那满脸的雀斑和肉坑,冲韩忱示意了一下:“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他,你来记录。”   韩忱皱了皱眉,但并没有推辞,他架好手机,然后掏出了笔记本:“问吧。”   关尧旋即开口道:“二麻子,你和那位‘何先生’吃饭的时候,饭店里有没有啥可疑人员?”   “可疑人员?”“二麻子”思索了片刻,摇起了头,“应该是没有。”   “啥叫应该?”关尧问道。   “应该就是……”“二麻子”有些为难,“不好意思,警察同志,我不记得了,当时大家乱哄哄的,我们在包厢里头抽烟喝酒,走的时候,全都醉醺醺的,谁能记得有啥可疑人员?”   “那可疑的事儿呢?”关尧又问。   “可疑的事儿?”“二麻子”挠头道,“我没觉得有啥可疑的事儿……何老板很爽快,我们去的时候,他就搁那等着了,菜都上桌了,我们进去就吃,吃完就走,啥也没……”   “谁结的账?”关尧打断了“二麻子”的话。   “结账?那肯定是何老板结的账。”“二麻子”毫不犹豫道。   “你看见了?”关尧又问。   这回,“二麻子”迟疑了,他回忆起来:“好像,好像没看见。”   按照他的说法,几人只是去吃了顿饭,一群不法之徒乱哄哄地来,乱哄哄地走,谁也不清楚最后结账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位“何先生”。   而关尧问了这么多,毫无结果,在韩忱看来,简直就是浪费精力。   他有些不耐烦地问:“了解这些有啥用?”   “看嫌疑人是否有同伙,首先就是看他的钱款走向。”方才一直在假寐的王臻睁开了眼睛,他转过头,打量了几眼“二麻子”,然后说道,“我们派人去那家农家菜馆查过了,老板年纪大,记不清三周前的事儿,店里也没监控,但我们查完流水后发现,你们吃饭的那天,这个农家菜馆多收了七十三块钱,那顿饭一共花销一百二十七,也就是说,很可能有人提前放了二百块钱在那里,用来结账。”   这番话把“二麻子”说得一头雾水,他怔怔地回答:“可是我们没见过除了何老板之外的人。”   “之前呢?出门的时候呢?路上呢?”关尧追问。   “二麻子”冥思苦想,始终想不出答案。   倒是他的一个年轻同伙开了口,这人大声道:“警察同志,我们在往那家饭店去的路上,遇到过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我瞅着,她就是从那家饭店里出来的。”   “女人?”关尧心下一紧。   “对对对,女人。”另一蛇头同伙跟着附和道,“个儿挺高,穿着,穿着身红棉袄,走起路来,下巴抬得可高了。”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关尧的神情顿时变得格外难看,他咬着牙问道:“这个女人,多大年纪?”   “年纪?”蛇头茫然地想了想,“看不出年纪,好像……四、五十岁的样子,手上拎着个包,我记得是……黑皮包。”   王臻问向关尧:“你认识符合条件的可疑人员吗?”   关尧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还真……认识一个。” 第98章   田埂上很冷,出租车里倒还算热乎,江敏把暖风开到最大后,抬头看了一眼郁春明:“好些了吗?”   这是孔大辉去年刚提的新车,制暖系统兢兢业业,没过五分钟,车窗上就结起了一层厚厚的水雾。   郁春明没说话,他环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江敏摆弄扶手箱里的东西。   “我记得这里边有瓶胃药,是老孔放的,现在咋找不着了呢?”江敏看上去有些着急。   刚刚在外面,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被气得,郁春明突然胃疼得直不起腰,他正想往地上蹲,就被江敏拽着,塞进了车里。   几分钟后,车里已经很暖和了,但郁春明还是觉得胃里好像有个刀片在绞,他疼得面无血色,缓了半天也没缓过这口气。   “找着了。”江敏终于说道。   她拧开一瓶矿泉水,又把药送到了郁春明的嘴边。   郁春明坐着没动:“你和孔大辉是啥关系?”   江敏顿了半晌,默默收回了水和药,她回答:“男女朋友关系。”   郁春明皱起了眉。   江敏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好,她很坦然地说道:“我和老孔是去年在台球厅认识的,当时秦天搁那边打架闹事,老板把我叫去调解,我被秦天薅着头发按在墙上打,是老孔站出来把那小子扭去了派出所。”   说完,她一哂:“今年年初,秦天一个人儿跑去了松兰,我跟老孔搁一块儿过的春节,然后就在一起了。”   郁春明对江敏的感情经历并不好奇,但他还是等江敏把这些话说完后,才开口问道:“那钱国伟呢?”   江敏仍是刚刚那副心如止水的模样,她回答:“钱国伟在四个礼拜前给我发过一条短信,短信里,他要求我给他送一包衣服、五万块钱,以及一部手机和一个干净的电话卡。”   “啥玩意儿?”郁春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质问道,“上次我和舒副所去找你的时候,你咋没说?”   “谁乐意在警察跟前承认自己犯了错?”江敏看上去没有一丝愧疚,她接着道,“我根据钱国伟的要求,把手机、电话卡、衣服藏到了北林村外面的那条国道交叉口下,把五万块钱分成了二百、九千和四万零八百。二百存在了白化那边一个镇上的饭店里,九千和手机、衣服埋在同一地点,剩下的四万多放在了宁聂里齐河往北去的一个废弃桥墩子下。”   郁春明听完,半晌没说话。   方才被江敏赶回屋的孔大辉又出来了,他站在院门前张望了半天,似乎是担心郁春明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江敏有些无奈,她推门下了车,冲孔大辉摆了摆手,又等了三分钟,这个看起来确实很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才肯转头回屋。   “还是把药吃了吧。”江敏关上车门,看着郁春明又白了几分的脸色说道。   “那条短信删了吗?”郁春明没接腔,直接翻起了江敏的手机。   江敏一动不动:“我删了。”   “删了?”郁春明没找到那条短信,有些闷气,他问,“你有没有和钱国伟见面?”   但江敏也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她很坚决地说:“我没有,你要是因为这个要抓我去蹲笆篱子,那就整我进去得了,爱咋咋的,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郁春明被气笑了,“你倒是给我讲讲,收到了这种短信,为啥不第一时间报警?”   “我瞧不上警察,都是些酒包饭桶。”江敏伸出了手,“把我拷起来吧。”   郁春明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不是我说要抓你进去就能抓你进去的,警察办案要讲证据,你哪怕在我面前撒泼打滚,也解决不了。”   但江敏不听,她可算是让郁春明明白了一回,自己的倔驴脾气到底随了谁。   只见这女的往椅背上一靠,竟坐得四平八稳:“我已经删掉了,短信你看不到的,还有啥想问的,就把我抓进派出所里再说。”   郁春明怒道:“你以为我不敢把你抓进派出所吗?江敏,你现在涉嫌窝藏、包庇罪,轻则三年以下,重则十年往上!咋,你是打算进去陪你老儿子吗?”   江敏不为所动,仿佛她真的打算进去陪秦天。   郁春明气得呼吸都有些发疼,他指着江敏,语无伦次道:“你现在配合我,我还能给你争取宽大处理,可如果最后是被我们查出来了,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我也不需要天王老子救我。”江敏相当从容。   “好,好!”郁春明当即推门下车,他站在车外面说道,“你不是给短信删了吗?我现在就回所里,找运营商,让他们把你的账号信息全恢复了,我倒要看看,有啥见不得人的!”   说完,他扭头就迎着冷风上了田埂,往那苞米地里一扎,准备徒步走回自己开来的那辆车上。   但还没走几步,郁春明就有些撑不住了,他那本就没吃多少的早饭眼下全堆在嗓子眼,翻腾得胃里一阵接一阵地痉挛,还没走到车边,就先在秸秆地里吐了个天昏地暗。   江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后,还贴心地带上了那瓶矿泉水,她似乎很好心地说:“外面冷飕的,你进屋坐会儿吧,我让老孔给你灌个热水袋子焐一焐。”   郁春明挥开了她的手,弯着腰,喉结滚了好几下,才勉强忍住呕意,他不得不接过矿泉水,漱了漱口。   “那个桥墩子在哪儿?”等胃里好些了,郁春明直起身问道。   江敏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郁春明怎么可能相信这样拙劣的谎话,他冷着脸,说道,“既然你不记得了,那就跟我上车,咱俩往北去,一个桥墩子接一个桥墩子地找。”   “不行……”   “上车。”郁春明不给她商量的余地,一手钳住这女人的胳膊,直接把她塞进了关尧的那辆红色小“越野”中。   江敏挣扎道:“钱国伟肯定已经带着那四万块钱跑路了,你现在去,啥也找不着!”   “找不找得着,得去了才能清楚。”郁春明看着江敏那张在冷风中浅浅发红的脸,“除非,你在那地方藏了别的东西。”   江敏听到这话神色微变,随后死死地扒着车门,不肯让步。   郁春明接着道:“我可以告诉你,钱国伟打算在12月2号出境,今天是11月26号,距离12月2号,还有一周的时间,在这一周的时间里,带着大额钱款流窜边境不是个容易事儿。所以,如果这些钱不是钱国伟当面取走的,现在肯定还存在你说的那个位置上。江敏,你实话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见过钱国伟本人?”   “没有。”江敏依旧嘴硬。   郁春明接着道:“金钩山1号巡护站,这是钱国伟和蛇头们约定的地点,钱国伟或许不会轻易地出现在那里,但宁聂里齐河下的桥墩子就不一定了,毕竟,人可以不出境,但不可能不用钱。江敏,我干了十年的刑警,你觉得你能蒙骗得了我吗?”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江敏清楚,自己的谎言根本骗不了郁春明,但她仍旧执拗地说:“我不会领你去的。”   “没事儿,我可以自己找。”郁春明毫不留情地拍上了车门,“宁聂里齐河在边境的跨河大桥我也知道几座,咱们一座一座地找,总能找着。”   说完,他扫了一眼时间:“今天天黑前,没准儿咱们就能回来。”   江敏木木地重复了一遍:“今天天黑前,没准儿咱们就能回来。”   中午时分,金阿林山深处变了天,在越过一座丘陵后,那头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关尧等人的车被卡停在了半路。   “等雪小些了再走,万一又翻车了,得不偿失。”王臻吩咐道。   关尧领着那几个小蛇头下车解手,他站在路沟上环视了一圈,说道:“我瞅着这雪恐怕得下一夜,还不如冒雪早点到。”   这话话音还没落,关尧揣在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上是一个陌生号码。   王臻立刻警觉:“开扬声器。”   关尧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随即又打开了扬声器和录音机。   在场众人全都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关尧的手机。   但此时,耳边传来的只有呼呼狂风,电话那头更没人说话,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一步开口。   关尧抿了抿嘴,提声问道:“谁啊?”   对面很安静。   关尧硬着头皮道:“不说话就挂了!”   “别挂!”下一刻,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道声嘶力竭的大喊,有人带着哭腔叫道,“他走了,早上的时候他走了!我不知道这是啥地儿,你们快救我……”   “谁走了?”关尧的心都被揪了起来,他大声问道,“长青,是你吗?长青!”   嘀——   这话只说了一半,通信就断了,关尧脑中弦一紧,把手机拿到近前才发现,竟然是山里信号不稳导致的电话中断。   “咋回事?”王臻大叫。   “没信号了。”关尧拔步就往车上走,“卫星电话在哪儿?”   为了进山后联络方便,他们走时带上了全局唯一一台卫星电话和无线电设备,此时,这些本以为会闲置的东西,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韩忱,你给局里发电,让他们即刻查这个号码的所在位置,关尧,你用卫星电话回拨,看看那头还会不会接。”王臻命令道。   关尧即刻照办,他把号码给了韩忱,然后迅速打开了卫星电话。   嘟,嘟嘟——   很快,对面响铃,这边可以等待接听了。   但关尧等了足足一分钟,也没能等来方才那道熟悉又让人浑身发麻的声音,众人泄了气,看着他挂断了电话。   “没人接听。”王臻心下一沉。   “没人接听。”关尧攥紧了拳。   “或许是因为上一通电话,对面的……对面的小孟被人发现了。”同行的老刑警有些艰难地说道。   关尧不愿相信,但也不能不相信这个猜测,他吸了下鼻子,抬起了头:“再试试?”   “再试试。”王臻应道。   但这次依旧无人接听。   等放下卫星电话,韩忱那边也有了回信,他挤到关尧身边,对王臻道:“师父,局里的同事说,这个电话同样来自黄纱岭地区,对面的信号已经消失,他们正在进一步精确定位。”   “黄纱岭……”王臻咬牙切齿,“黄纱岭这么大,我们该咋找?”   关尧不说话,韩忱也不说话,同行的其余人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们如今已走进了死胡同,嫌疑人的手段不算高明,可在这片落后又杳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中,不算高明的手段已足以把拥有无数高科技设备的警察耍得晕头转向了。   关尧无数次地想,难道只有抓住嫌疑人,才能找到孟长青吗?到了那个时候,孟长青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吗?   谁也不能保证。   而现在,哪怕是一向乐观的王臻也只能自我安慰道:“也算是好事儿,起码咱们确认了,小孟还活着,对不对?”   没人接话,因为没人敢说,在这种境遇下,孟长青能一直活着。   “往金钩庙去吧,现在就去,我怀疑,嫌疑人还徘徊在那附近。”关尧提议道。   也只能这样,这是目前唯一的路了。   金杯车重新启动,向远处那重重叠叠的山峦而去。山间的雪白得晃眼,松枝上的绿一闪不见,天空下是死一般的沉寂,万里阿林中,似乎只有这一辆车在孤独地行驶着。   郁春明正握着方向盘,紧盯着前方的路。   “还是把药吃了吧。”江敏好心说道。   郁春明坐着没动。   “你伤好了吗?开车方便吗?”江敏又问,她把视线落在了郁春明的右臂上,“之前……不是扭着了吗?”   “已经好了。”郁春明回答。   江敏仍旧注视着他。   “老实坐着,别总看我。”郁春明不悦道。   听了这话,江敏终于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你不喜欢我和老孔在一起。”过了半晌,江敏忽然开口道。   郁春明只觉不可理喻:“你和孔大辉在一起跟我有啥关系?”   江敏抿了抿嘴,她本想说,你当年就不喜欢我和吴老三在一起,但话到嘴边,江敏又咽了回去。   郁春明倒是出声了,他说:“孔大辉只是个开出租的?”   “对。”江敏回答。   “家是孔家屯儿的?”郁春明又问。   “孔家屯儿二组十八号。”江敏很精确地说出了孔大辉的家庭住址。   郁春明仍旧面色不善:“家里几口人?”   “一共五口,父母亲都健在,还有两个妹妹。”江敏答道,“大妹和我一年生,二妹比我小十岁。老孔有个前妻,前妻生的孩子在南边当教师,七、八年前那女的就跟着过去了。”   郁春明没再说话。   江敏看他:“警察同志,你还想问啥?”   郁春明扯了下嘴角,目光飘向了道旁的白桦树。   江敏见此,很认真地说:“孔大辉是个好男人,我没准儿要跟他过完下半辈子,如果你愿意,其实我可以……”   “没到地方之前,不要再跟我搭话了。”郁春明语气冷漠地打断了江敏。   于是,江敏知趣地闭上了嘴,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 第99章   郁春明并不知道,这世上唯一一个在二十多年后一眼认出他的人是江敏。   那应该是个傍晚,江敏长期服药后记性不好,如今她只能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郁春明的那天应该是个傍晚。   当时她正站在阳台上抽烟,外面的天色很暗,林场职工家属院中冷冷清清,秦天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孔大辉也上外地跑生意了,江敏一个人留在家里,百无聊赖地听着古董唱片机“咿咿呀呀”地播放着一首老歌。   也正是那个时候,江敏看到了坐在楼下门洞台子上的郁春明。   和她一样,郁春明也在抽烟,而且是一支接一支地抽,他似乎在等人,目光时不时往大门口飘去,脸上的表情也相当焦躁。   在等谁?肯定不是在等我,江敏平静地想道。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药物让她在大多数时候保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她没什么多余的感情,她也不需要什么多余的感情,毕竟过于丰沛的爱恨于她而言已经是过去式了。活了五十多岁,江敏忽然觉得麻木才是最好的状态。   但此时此刻,当她看到郁春明的正脸时,她那不知麻木了多久的心脏猛地“扑通”一跳,一个念头瞬间蹦入脑海:   江心回来了。   江心怎么会回来?他给郁镇山当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还会记得自己这个糟糕的母亲吗?   他恨我吗?他讨厌我吗?他能认出我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江敏夹着烟的手顿时抖了起来,这不是精神疾病带给她的副作用,而是紧张和焦虑的正常生理反应,江敏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什么叫正常的生理反应了,她有精神病,大夫是这么说,别人也是这么说,可眼下,她的心里又确确实实地涌入了一丝正常人的感情。   江心……江心是她的儿子。   江敏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手忙脚乱地拉上窗帘,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屋里。   可片刻过后,楼下又传来了江心的声音。   他在跟关尧说话,两人不知谈起了什么,他们先是去了车棚,而后又出了大门。   江敏坐在房间内,听着他们的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然后,这个女人便忽地想起了自己把江心丢去松兰的前一夜。   前一夜是在火车上度过的。   那年江心九岁,江敏刚过三十,这么一对年轻的母子坐在乱糟糟的火车上,立刻引来了不少旅客的注意。   “同志,出示一下介绍信吧。”有个列车员说道。   江敏很快便从背包里找出了一张来自松兰大剧院的介绍信,她端端正正地递上前,交给了列车员。   列车员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同志,这张介绍信上的日期是十一年前,您是不是拿错了?”   “没错。”江敏面无表情地回答,“就是这个。”   列车员不得不追问起来:“同志,您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是哪里?去松兰又是干啥的?”   江敏仿佛听不见,她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藏在桌下的手却紧紧地攥着江心的衣角。   后来这件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江敏已经记不清了,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似乎是江心一直在哭,哭得周围有人烦躁,有人心软,然后,就不了了之了。   如此,她才能带着这个无辜的孩子,在松兰走街串巷,一路找到郁镇山的住址,放开了嗓子大闹一场,再继而,丢下孩子,一走了之。   没了江心,江敏浑身轻松,她像十几年前刚到松兰时一样,沿着乌尔里希大街走到了江边,然后站在跨江大桥上,远眺坠日原上的夕阳。   她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在松兰大剧院里见到郁镇山的情景,回忆起了抱着江心,站在金阿林山中看炊烟袅袅的情景,回忆起了当女儿时,背着行囊离开家乡的情景,她忍不住轻轻地哼起了那首歌,唱起了《我的故乡金阿林》。   歌声飘荡在江面上,并随着傍晚的风一起,流淌进了旱柳的枝叶与莎草的芳香之中。   远处余晖沉下大地,原野盛住了坠落的太阳,江敏循着最后一丝光亮,爬上了跨江大桥的栏杆,准备一跃而下。   “妈妈!”突然,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敏霍然清醒,她回头去看,看到了一个拽着自己衣角,哭得满脸通红的男孩,男孩大叫:“妈妈,你不要丢下我!”   江敏讷讷地想,我没有丢下你,我只是送你去过更好的生活了。   可衣角却沉甸甸的,江敏明白,江心并不在这里,她听到的、看到的不过是幻觉而已,那到底是谁在拉着她,要她活下去?   江敏不清楚,她至今也不清楚。   过了晌午,小车从山岭中驶出,来到了一片人迹罕至的平原,江敏伸头看了看窗外的路,说道:“快到边境线上了。”   从早晨至今,他们已经开了差不多三个小时,仔细算一算,确实快到边境线上了。   郁春明已经顺着宁聂里齐河越过了两座跨河大桥,仍旧一无所获,如今,只剩下边境线上的最后一座了。   江敏默默道:“你为啥没通知你的同事?”   郁春明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他冷脸回答:“不关你的事儿。”   江敏眨了眨眼睛,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半晌后,她开口道:“你想包庇我。”   郁春明一打方向盘,向远处那座横跨在原野上的平桥驶去。   “郁警官,你是不是打算包庇我?”江敏追问道。   郁春明猛地一踩刹车,他看了看前面,随后转身打开了车门:“自己走过去吧,那座桥底下都是石头地,车开上容易打翻儿。”   说完,他又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警棍和手机,对江敏道:“别给我找其他理由了,去前头领路。”   江敏坐着没动。   “我叫你下车去前头领路。”郁春明拔高了声音。   江敏突然很郑重地问道:“不管你发现了啥,都能包庇我吗?”   “我没有讲过要包庇你,我是警察,也不可能包庇你。”郁春明不耐烦道,他指了指车外,“先领路再说。”   眼下是深冬,北国边境线上白茫茫一片,不远处有几座连绵起伏的丘陵,丘陵上是常年青绿的松柏,郁春明知道,那里已经是黑水河的对岸了。   “往这边走。”江敏呼了口白气,指了指自己的左手边。   脚下的雪几乎没过小腿肚,两人走得很艰难,但没过多久,就看到了一座伫立在荒野中的平桥。   这座桥已经塌了一半,只剩两个桥墩子立在宁聂里齐河那厚厚的冰面上,桥墩子上也挂着雪,远看,这里似乎无人涉足。   “看地图,这地方离金钩山1号巡护站有五十公里的路,钱国伟为啥会让你把钱藏在这儿?”郁春明问道。   江敏摇头:“我不清楚。”   郁春明又问:“那你当初又为啥会心甘情愿跑到这么远的地方,给钱国伟送那四万块钱?”   江敏脚步一刹,神色微顿。   “之前你说,只和钱国伟有过一次联系,现在我问你,除了那一次,你们之间还有没有其他联系?”郁春明接着道。   这回,江敏很利索地回答:“没有。”   “没有?”   “没有。”   “那你为啥会相信,给你发消息的人一定是钱国伟呢?”郁春明步步紧逼。   江敏转过头,站在雪地里,她认真地注视着郁春明,回答:“我就是知道。”   郁春明冷哼了一声,摇摇头,越过她继续往前走去。   江敏站在原地,莫名大叫起来:“你不相信我吗?你为啥不相信我?你是觉得,我会害死你吗?”   郁春明站定,回身看她。   江敏叫完,又立刻噤了声,她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犯病了,还是太冷了。   许久过后,郁春明说:“我没有不相信你,但我是警察,拷问嫌疑人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江敏已经重新平静了下来,不知她有没有听懂郁春明的话,因为这女人低下了头,然后快步向前走,开始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桥墩子去。   “钱国伟是强奸犯。”她说。   郁春明额角一跳:“我知道。”   “他和徐文还有艾华在木业二厂仓库后面的那片林子里强奸了我。”江敏又说。   郁春明的胃猛地绞了起来,他皱了皱眉,保持了沉默。   “这仨人强奸过后,杀人灭口,给我绑上了石块,准备把我沉塘。”江敏接着说。   郁春明站定不动了。   “所以,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想他死的人,你明白吗?你是警察,你明白吗?”江敏喊道。   郁春明看着江敏的背影,听着那灌风而来的声音,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   江敏忽然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大声地说:“我恨钱国伟,恨徐文,也恨艾华,我做梦都想杀了他们,如果他们不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郁春明呼吸一颤,脱口而出:“你到底在这儿藏了啥东西?”   江敏双眼赤红,她哆哆嗦嗦地说:“钱国伟,我把钱国伟藏在了这里。”   郁春明脑中一嗡,定在了原地。   什么叫,把钱国伟藏在了这里?   郁春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江敏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愣愣地看了看远处的桥墩子,又愣愣地看了看江敏那张漂亮又绝望的面孔,心底一咯噔。   “钱国伟死了?”郁春明喃喃道。   江敏咬着牙关,不说话。   郁春明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钱国伟死了?你杀了钱国伟?”   江敏仍旧那样看着他,目光倔强,和生在杜鹃峰下的李红歌一样执拗又刚烈,她一点头,振声道:“对,我杀了钱国伟。三个礼拜前,钱国伟拿你在北林村受伤的事要挟我帮他联系蛇头,我假意答应,把他要的东西送到了北林村和白化玉宁镇,在他离开白化玉宁镇后,他约我到这里,给他他要的四万块钱,然后……”   江敏的声音变得缥缈起来,她说:“然后,他又要动手动脚,我就用老孔放在后备箱里的那个伸缩铁锹,敲死了他,尸体就在那边的桥墩子下。”   郁春明一脸木然,他眼睁睁地看着江敏对天发誓道:“我说的全是真话,你可以去老孔那辆车的后备箱里看一看,沾了血的铁锹就放在里头。”   “沾了血的铁锹……”郁春明重复道。   “我是从后面敲的,钱国伟没有反抗,直接倒在地上,很快就死掉了。”江敏说道。   她像是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人偶,脸上没有喜怒哀乐,眼神中只有空洞与虚无。   郁春明听到她讲:“我用铁锹推着钱国伟的尸体,把他丢到了宁聂里齐河上,可惜,可惜现在的宁聂里齐河上了冻,我没办法给他绑上石块,把这个强奸犯丢进河里……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江敏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话,她忽然崩溃大哭起来,这个似乎已经放下曾经一切的女人歇斯底里道:“我杀了他,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北风呼啸着荡过山岗,将午后密布着的阴云吹去了对岸,郁春明看到,在那皑皑白雪之下,隐约掩盖着几抹猩红,猩红蜿蜒向远方,最终停在了那座桥墩子下。   “尸体在哪儿?”郁春明怔怔地问道。   江敏没有听见。   郁春明越过她,紧走了几步,他手忙脚乱地拨开地上的雪,试图找到江敏所说的“拖拽痕迹”。   但顺着这条“拖拽痕迹”往前,是空空荡荡的河面,桥墩子下落着一片已经干涸了很久的血迹,尸体却荡然无存。   郁春明耳中阵阵嗡响,他一把拽起江敏,把人拎到了桥墩子下。   “尸体到底在哪儿?”郁春明吼道。   江敏也愣住了,她摇起了头:“就在这儿,我明明把他丢在这儿了。”   是啊,她明明把钱国伟丢在这儿了,寒冬腊月的,一个被敲烂了后脑壳的人,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郁春明的声音打着颤:“野兽,可能是野兽把他叼走了,就像林智民那样……”   确实,确实有可能是野兽,但周边的雪地上,哪里有野兽的痕迹?   可如果不是野兽,又会是什么?   “有脚印。”江敏蓦地说道。   “啥脚印?”郁春明抬起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真,在桥墩子的那头,有一串凌乱不堪的脚印正指向了远处的森林,脚印的旁边,还挂着星星点点的血渍,似乎是某人离开时,身上带着伤。   江敏尖叫了一声:“钱国伟没死?”   郁春明眉心一紧,他追着脚印一路往前走,却看到脚印最终停在了一片被冻实了的泥沼地上。   三周过去了,如果这里除了钱国伟之外,再无外人到场,那么留下这串脚印的人,只能是钱国伟自己。   他现在又在哪里?   郁春明一阵毛骨悚然。   呜呜——   这时,小轿车的发动机响了起来,桥墩子下的两人大吃一惊,转身往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原本好好停着的小轿车骤然越过那片平岗,径直向自己驶来。   郁春明眼疾手快,他拽过江敏,一闪身,躲在了桥墩子后。   但随着这声轰鸣响起,江敏突然一把推开了郁春明,她猛地转身,挡在了前方。   郁春明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砰”的一声,紧接着,一道滚烫的液体洒在了他的脸上。   有人开枪了,一颗子弹穿透了江敏的眉心。 第100章   枪响过后,一道影子扑在了雪地里。   举着枪的猎户怔了怔,望着影子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是我眼花了吗?”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这片林子。   没多久,方才倒下的影子悉悉索索地爬了起来,这竟是一个人,一个棉袄破破烂烂、双手和脸颊上长满了冻疮的年轻男人。   “他跑去哪儿了?赶紧找啊!”一个小时前,不远处的山岗下,有位男孩焦急地说。   “我也想找,可山沟沟这么大,万一他被老虎吃掉了,咱们上哪儿去找他?”这男孩的哥哥接道。   男孩闷了口气,大叫起来:“都怪你,那人临走前明明说了,要赶紧把药下到他的饭里,你偏不听,偏要等到这人快饿死的时候,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现在好了,他跑了,万一那人回来了,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吃不了兜着走又咋样?”男孩的哥哥天不怕地不怕,他说,“就算是那人把药下到咱们的饭里,老子也能掀了碗!”   缩在山岗上的影子眨巴了几下眼睛,他低头使劲搓了搓自己那双因冻疮而十指溃烂的双手,然后哈了口热气,企图让僵硬的四肢变得暖和一些,但很可惜,这股热气的作用实在是微乎其微,他浑身上下依旧冷得刺骨钻心。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片渺无人烟的原野。   天上的太阳稍稍西斜,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能看到那颗能为他指引方向的北极星了,到那时,到那时……   可惜没有手机。   孟长青长吁了一口气,他终于逃了出来,但身边却没有任何通讯工具。   这已经是他被李光来劫走的第三十五天了。   孟长青数着日子,生怕自己记不住具体日期,而无法推算所处的经纬度位置,他的脑子很清醒,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孟长青明白,只有时刻保持着清醒,他才有一线活下去的生机。   “师父……”在那两个男孩离开后,孟长青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他叫道,“师父。”   关尧没准儿就在这附近,也或许仍旧留在扎木儿,孟长青在拼死送出那个消息后,无时无刻不期盼着自己有一日睁开眼,能看到他的师父与同事一脚踹开那扇锁着自己的大门,但直到今天,关尧都没有出现。   孟长青并不灰心,他很清楚,自己不能灰心,他还要将嫌疑人缉拿归案。   “你要干啥?”三十五天前,伤到了脑袋的方旺躺在雪地上,呆呆地问道。   由于脑震荡,他已经出现了短时失忆,一时半刻根本无法理解这话。   孟长青憋着股劲,他把方旺抬到了车上,然后说:“我要去把嫌疑人缉拿归案。”   “啥?”方旺没听清。   孟长青试图找来纸笔,但他在车上摸了半天,只摸到了自己因气温太低而黑屏的手机,以及一个被副驾驶车座压扁的对讲机。   “方哥,我把你留在这儿,你等着救援,我要跟上那两人,看看他们到底是咋回事!”孟长青说道。   方旺含糊地回答了两句话,不知讲的是什么。   孟长青接着道:“刚刚进村儿的时候,我就觉得拦下咱俩的那人不对劲,高个儿的那个……高个儿的那个看着很像嫌犯易军!”   方旺已经听不清孟长青的话了,他半阖着的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孟长青咬了咬牙,说:“方哥,你放心,我只是跟上去看一眼,看一眼他们到底要去哪儿,一旦摸清楚了,我立刻回来,你在这儿等着我。”   说完,孟长青抽出警棍和电击枪,一头钻进了千金坪外的白桦林中。   然后,他便一去不复返了。   “这小子很有胆量。”当双手被捆绑着塞进车里时,李光来冷冷地说。   这是孟长青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一个杀人犯的脸,他绷着嘴,紧咬着牙,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李光来看着这副表情,阴恻恻地问道。   “不要,不要杀人。”当时李英缩在一边,怯生生地说。   李光来冷哼了一声,从腰侧掏出了一把土枪,抬手将枪管抵在了孟长青的额头上:“他是警察,我不杀他,难道放他回去逮捕我吗?”   “可是……”   咔哒——   “我知道边防哨所的轮岗时间!”孟长青突然大声叫道。   李光来上膛的动作一顿,掀开眼皮看向了他。   “我师父当过边防兵,他给我讲过换岗规律和时间,你,你要是想往外跑,可以带上我,我帮你。”人在极端恐惧之下,便会生出极端的勇气,孟长青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说出这一番话的,他很笃定地保证道,“我能带你出去,就算是被人抓住,你也可以把我当做人质,要挟边防和武警放你离开!”   这话瞬间引起了李光来的兴趣,他抬了下嘴角,放下枪,转头对李英道:“据说钱国伟已经死了,如果这个畜生真的死了,没准儿,留着这小孩儿确实有用。”   李英吞了口唾沫,仍是那副畏怯心虚的模样。   他问:“如果钱国伟没死呢?”   “如果钱国伟没死,”李光来淡淡道,“那我就杀了这个小孩儿,再去杀了钱国伟。”   于是,孟长青就这么被李光来关在了千金坪外的一处废弃巡护站中。   起初这个俘虏很听话,甚至会为李光来的逃亡支招献策。但是很快,当李光来发现,钱国伟既没有在北林村被警察抓住,也没有死在荒郊野地里,甚至打算雇佣蛇头逃出境后,孟长青就显得碍眼了起来。   他先是打算就地杀人分尸,然后把孟长青的骨肉丢去喂野狗,但匆匆赶去的李英却制止了李光来的行为。孟长青趁此机会,逃出了那座废弃巡护站,并一路逃到了千金坪的山上,在山口,他用自己警服长裤上的布料和血,留下了标记。   但很遗憾的是,就在他即将遇到救援队时,李光来和李英找到了他,两人合力将他装进了一辆皮卡中,由李光来开着,离开了千金坪。   尽管这一番搏斗为警方提供了大量的痕迹线索,并锁定了一只留在山口的胶鞋脚印,进而确定了嫌疑人的身份,但李英却在一周后莫名自杀,斩断了警方唯一的办案突破口。   而孟长青也只能继续伏小做低,跟在李光来的身边,去往了更遥远的胡杨村。   胡杨村里的村民不多,孟长青下车时粗略地扫了一眼,没有发现任何可乘之机,他被李光来押在了一处久没人住的仓库内,除了大小便时能外出看一看天,甚至没有任何活动的机会。   但阴差阳错,孟长青在这里遇到了两个猎户家的男孩,他们在某日翻墙进了仓库,并正好撞上了坐在窗户底下擦枪的李光来。   “你说,我们放跑了小偷儿,那人会不会把咱们也逮进号子里?”走在回家的路上,年纪稍小的男孩有些害怕。   他的哥哥绷着脸道:“放心,不会的,那人说他是警察,警察才不会抓小孩儿呢。”   “万一……”   “万一啥?”大一点的男孩胆子也更大,他叫道,“那人说他是警察,你就真的信了他是警察吗?依我看,他压根不是警察,没准儿,那人就是在逗咱俩玩,让咱俩帮着他看管坏蛋!”   弟弟愁眉不展,低头摆弄起了之前李光来发给他的榔头:“看管坏蛋的不就是警察吗?咱们把坏蛋放跑了,如果他又回来偷东西,让咱妈知道,坏蛋把去年刚给你买的手机偷走之后摔坏了,那可咋办?”   这话让哥哥也紧张了起来,但他仍在打肿脸充胖子:“不怕!他不敢回来的。”   正在这时,一个靠在村口的男人问道:“你们说谁不敢回来?”   两个男孩吓了一跳,一齐循声看去。   关尧笑了一下,他扶了扶自己的狗皮帽子,蹲下身,很和善地问道:“你们刚刚说的是谁,给我讲讲好不好?”   停在胡杨村外的金杯车下站着几个抽烟的男人,其中有个满脸是麻子和肉坑的正陪着笑,挨个儿给夹着烟的那几位点火。   “你对胡杨村熟悉吗?”其中一个脸黑如碳、嘴角边上还长了颗“媒婆痣”的中年男子问道,“我瞧你……轻车熟路的。”   “二麻子”点头哈腰:“熟悉熟悉,这一片儿我老熟了,里面不少……都是我亲戚,他们不敢偷渡的生意,但我们之间也没啥秘密。”   “亲戚?”王臻吐了口烟,“那之前,这边的村儿里来了个小偷儿,你知道不?”   “小偷儿?”“二麻子”摇头,“我接了何老板的单子之后,就一直搁金钩庙蹲着,还真不清楚最近胡杨村发生了啥,只知道有个人在到处打听最近有没有谁打算出境……哎,老板,您要是想问啥话,我让我姐夫过来,我姐夫就是这村儿里卖豆腐的。”   “不用,”王臻掸了掸烟灰,“我们都了解得七七八八了,就是不清楚……”   “师父,详细地址确认了。”坐在车里的韩忱忽然探出了个头。   王臻抬手就是一敲:“二傻子,我之前交代啥了?”   韩忱一滞,急忙改口:“老叔,家里来电话了。”   王臻冲那“二麻子”呵笑一声,脸又一沉,接过了韩忱递来的手机:“详细地址在哪儿?”   “还是胡杨村,但位置换成了距离村东北差不多两公里的一座瞭望塔附近,那里正好有个基站,所以定位起来比较方便。”韩忱回答。   “太好了。”王臻长舒了一口气。   十分钟后,关尧回来了,身边还跟了俩半大孩子。   他冲王臻一笑,说道:“老叔,你兜里有零钱没?给这俩孩子五十,他们中午想吃麻辣烫。”   小的那个紧挨着他哥,听到这话后大声说道:“我妈说了,不能要陌生人的钱!”   王臻刚挂完电话,他扫了一眼正想开口的韩忱,挤出了个笑脸:“这小孩儿哪来的?”   “村儿里的。”关尧回答,“刚我听他俩在路上说的话有点不对劲,想问几个问题,结果这俩小子都是钱篓子,不给点利息,不肯开口。”   “哟,行,老叔给你一百,你要不要?”王臻很大方,他从兜里抽出了一张红票子,“够你俩吃五顿麻辣烫了。”   “我要!”大的那个毫不犹豫地接过了钱,“你们想问啥就问,胡杨村里的大小事儿,我全都清楚!”   “你全都清楚?”王臻蹲下身,眯了眯眼睛,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这地儿之前来过一个小偷儿?”   “我当然听说过,”大的那个立马回答,“我不仅听说过,我还帮过看押他的那个警察呢!”   “看押他的那个警察?”关尧一诧。   据这俩孩子说,一周多以前,他们二人半夜翻窗,跳进了村里一座空仓库的后房,遇到了一个在窗下擦枪的中年男人。   这个中年男人自称是警察,要押解一个犯了事儿的小偷儿去边境。   这事儿相当伟光正,对于半大小子来说,就是为民除害,惩恶扬善。   于是,今年不过八岁和十岁的两个男孩见了这人手中的枪,当即信以为真,还自告奋勇,要替他在有事外出时,看押这个瞧着一点也不像个小偷儿的“小偷儿”。   “他俩,都长啥模样?”王臻问道。   “警察叔叔很高很壮,脸也挺长,那个小偷儿……个儿有点小,穿得破破烂烂,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弟弟回答。   “说话口音呢?是咱本地的不?”王臻又问。   “应该是吧。”没怎么出过胡杨村的俩男孩不敢保证。   “那你知道他们现在搁哪儿吗?还在那个仓库里?”王臻接着问道。   “不在了,”弟弟回答,“好几天前就走了,警察叔叔说,这个小偷儿的背后是个团伙,跟他一起偷东西的那些人想救他回去,要我们在村口守着,如果发现外人进来,得立刻告诉他们。上礼拜五的晚上,我俩就瞅见了一大帮人,乌泱泱地从外头摸了进来,所以立马报了信儿,警察叔叔就带着这个小偷儿,去,去外边的一个瞭望塔了,叔叔说,瞭望塔上可以看到南边来的车,这样他们随时能撤。”   “随时能撤?”关尧皱起了眉,“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警察叔叔走了,小偷儿也……”   “哎!”   弟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哥哥捅咕了一下,两人顿时噤了声,谁都不肯开口了。   王臻一笑:“我是你们那个警察叔叔的同事,也是来抓小偷儿的,你们告诉我,小偷儿去哪儿了,我们帮你把他逮回来,好不好?”   “真的假的?”哥哥不信。   王臻一挑眉,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了一张警官证:“你们看,这是啥?”   看到了警官证,两人才算半信半疑。   这时,那位弟弟道:“咦,为啥之前的那个警察叔叔,没有给我们看过这个东西呢?难不成,他真是假的?”   “这个嘛……”   砰!王臻的话还没说完,远处骤然传来了一声巨响,众人神经一紧,纷纷抬头。   “是枪响。”关尧沉声道,“林子里有人开枪。” 第101章   是谁开的枪?郁春明不知道,他此刻耳鸣得厉害,眼前也跟着阵阵发黑。   似乎是因为晕血,可郁春明从来没有晕过血,这个时候,怎么会突然晕血呢?   于是郁春明低下头,想要再看一眼江敏那仍旧圆睁着的眼睛。   眼睛里面已经没有了光,一层薄薄的灰翳很快蒙上了这双瞳孔,江敏的手似乎动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下,就立刻没了声息。   郁春明清楚,她死了,子弹穿透眉心,击碎了颅骨和脑组织,脑浆与鲜血的混合物流了一地。当呼吸停止后,这副美丽的身体即将因为失压而出现皮肤红斑,然后肿胀,皮肉消解,露出白骨。   当然,寒冷的天气会延缓这一过程。如果没人发现,或许直到明年三月开春,江敏都会保持着现在的模样。   就像……就像所有死者一样,带着惊恐与沉默的表情,无声地注视着这个已经远去的世界。   江敏也没什么不同。   郁春明紧咬着牙关,任由眼泪从眼角溢出,然后淌下,再然后滴水成冰,在他的脸上和睫毛上凝结出一层细细的白霜。   他不得不将那些杂乱无章的法医学常识和刑侦现场勘查知识从脑海里挤出,并强迫自己认识到,他的生身母亲江敏为了救他,死在了宁聂里齐河被冰封三尺的河面上。   这个念头让郁春明抽噎了一下,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捂着嘴干呕了起来。   “出来!”这时,有人低吼道。   方才冲向桥墩的小轿车已经停在了河滩上,厚厚的积雪卡住了轮胎,没多久,驾驶座里跌出了一个人,这人紧握着枪,指着桥墩子大喊:“我知道你还活着,给我出来!”   郁春明没有抬头,但他能清晰地听到这人正在用枪柄狠狠地敲打着车门,并断断续续地威胁道:“我让你出来!”   这是在对谁说话?郁春明的脑中一片混乱,他还攥着江敏的手机,有些喘不过气,同时也发不出声,他正在艰难地试图把从喉咙里冒出的呜咽压下去,也试图屏住呼吸,让这股浓重的血腥味再也不要钻进自己的鼻腔。   可脚下的血迹却越扩越大,在这一九寒天中,滚烫的血液迅速沉寂,继而和宁聂里齐河的冰面凝固在了一处。   郁春明意识到,他的鼻腔里充斥着江敏的味道,那不是纯粹的血腥味,而是一股混合着橘子香水以及化妆品油脂的味道,这股味道曾伴随郁春明九年,而现在,它终于要彻底变成梦魇了。   “老子要杀了你!”终于,桥墩子后的人按捺不住了,他举着枪,猛地跃出,一把揪住了郁春明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上了河滩。   郁春明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他先是握住了那把滚烫的枪管,随后又被这人一脚踹倒在地。冰冷的雪沙旋即漫进鼻腔,郁春明猛地呛咳了起来,他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任由那人将枪口抵住了自己的脖颈。   但预想之中的子弹却没有如期而至,许久过后,郁春明动了一下,轻轻地抬起了头。   “是你?”一道不可思议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了。   没错,这个开着车冲上河滩,一枪结束了江敏性命的人,正是窜逃至今的嫌犯钱国伟,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长皮袄子,半张脸又肿又紫,明显是皮肤已经被彻底冻坏。   郁春明还看到,他带着棉帽子的额头上缠着一圈厚厚的脏布,布上有血渍,那应该就是江敏三周前为他留下的伤口了。   钱国伟是怎么活下来的?或许是有猎户从这里经过,救下了一息尚存的他,也或许是江敏一个女子,下手到底不够重,竟叫这罪该万死的杀人犯挣扎着缓过了一口气。   而现在,这口气,终于撒出来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郁春明的那张脸,握枪的手轻轻一抖:“不是李光来?”   “李光来?”郁春明怔然。   钱国伟仿佛被冻坏了脑子,他不分青红皂白,一把掐住了郁春明的脖子,仔仔细细地看起了这张曾在北林村见过的面孔。   “李光来在哪儿?”钱国伟怒吼道。   郁春明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来。   钱国伟继续自顾自道:“李光来,江敏这个婊子和李光来一起害我,她和李光来一起害我!”   “你……咳咳!”郁春明试图掰开钱国伟的手。   钱国伟已几乎丧失了理智:“如果不是江敏,李光来根本不可能找到我,你说,你说!李光来到底在哪儿?”   “咳咳……”郁春明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喉骨在“咔嚓”作响,他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你,你先放手……”   “放手?”钱国伟怒不可遏地叫道,“你先说,李光来到底在哪儿!”   “胡杨村,咳咳!”郁春明濒临缺氧昏厥,他强撑着回答,“李光来最后出现的位置,是,是胡杨村,就在,咳咳,就在金钩山1号巡护站附近……”   这话让钱国伟的手一松,郁春明登时支持不住,歪倒在了地上。   “金钩山1号巡护站?”方才还如疯似癫的男人听完这话,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后退几步,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郁春明,忽然一笑,“也对,也对……”   也对什么?   郁春明缺氧的大脑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思考,他被钱国伟从地上拎起,然后,塞进了关尧的那辆红色“越野”中。   塞北的午后,气温没有一丝回升,天角也看不到一点阳光,走在白雪皑皑的山林间,没过几分钟,大家便冻得浑身发僵了。   “是猎户。”先一步进山搜查的韩忱抱着双臂,揣着双手,迎头走了过来,他指了指山窝的另一头,“那边有俩猎户,说打兔子呢。”   “打兔子?”王臻皱起了眉,“打着了吗?”   “没打着,”韩忱回答,“那猎户说,自个儿眼花了,本来看见有个啥玩意儿从山岗上跑了过去,结果等拿着枪走出屋,发现啥也没了。他放了个空枪,又回去了。”   “眼花了?”王臻摘下墨镜,环视了一周。   “师父,啊不是,老叔,你小心雪盲症。”韩忱提醒道。   王臻“啧”了一声:“我还是不放心,关尧,你带着人到那边山岗上转转,看看能不能发现啥,我领着那俩小孩儿,去瞭望塔附近。”   “是。”关尧应道。   前去金钩庙侦查的一行人分成了三组,关尧留在原地寻找枪响的踪迹,韩忱看押蛇头继续往金钩庙去,王臻带着孩子上瞭望塔探路。   没过多久,林子就重新安静了下来。   “不对劲,”一个市分局刑侦大队的年轻警员说道,“我瞅着这边地上的脚印不大对劲。”   关尧正低着头思考着什么,他听到这话,立刻顺着那警员所指的方向看去。   果不其然,猎户所说的那片山岗下竟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数十个脚印,这些脚印大小、花纹以及深浅都基本一致,一看就是属于同一个人的。   “奇怪,”关尧蹲下身,眯起了眼睛,“你们看这些脚印的鞋底花纹……像不像咱们冬天发的棉靴?”   听到这话,有两个负责外围联络的警员立刻抬起了自己的脚去看,看完后,他们吃惊道:“还真是!”   “韩忱刚刚领着你们走过这里吗?”关尧当即问道。   那两个警员摇头:“没有,我们只问了猎户,没有上山岗侦查。”   “没有上山岗侦查……”   这话让关尧的心瞬间悬了起来,他绕着这堆脚印转了三圈,最后自言自语道:“长青穿的是43码的鞋,这些脚印看起来差不多大,难不成,难不成……”   这话还没说完,他挂在腰间的对讲机忽然响了起来,那边的王臻急声道:“关尧,我在瞭望塔顶看到了一辆黑色小轿车,这辆车正要往东北方向的边境线上去!”   金阿林山中大雪难行,村民们大多都在家中窝冬,在这种天里,会开着车外出的,多半只有走村穿巷卖冻豆腐的小商贩,可小商贩一般只会开挂有塑料棚的三轮车,大概率不会驾驶着难以穿行山路的小轿车。   “这辆小轿车我见过,咱们之前来胡杨村侦查的时候,一户村民的门前就停着这辆车,车牌对得上,关尧,那地方离你很近,赶紧带人追上去看看。”王臻在对讲机那头命令道。   关尧精神一凛,他揣好左轮手枪和警棍,立即下了山岗,带着那几个同样携有装备的警员,按照王臻的指示,把车拐到了大路上。   之前闵超查过胡杨村外的车辙印,其中有一条与陈玉培驾驶的皮卡对上了,而在千金坪,同时有目击证人确定,这辆车曾出现在山口的公路上。   也就是说,在皮卡离开后,李光来未必跟着一起离开了,他很有可能还留在胡杨村附近,而那两个小孩的说法也证实了这一点。   关尧等人追查的方向没错,来金钩山,不光是为了寻找钱国伟,也为了寻找时时刻刻跟在钱国伟身后的李光来。   现在,李光来似乎是出现了,那么钱国伟呢?   一辆被撞坏了前灯的红色小轿车正行驶在漫长的边境线上。   郁春明窝缩在后座,他按着胸口,紧喘了两口气,终于从刚刚的窒息中缓了过来。   钱国伟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通讯设备,并没收了那根警棍,此时这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他死死地抓着方向盘,似乎在害怕后座上的人还有余力与他争抢。   “你要带我去哪儿?”郁春明问道。   钱国伟一言不发。   “你要杀了我吗?”郁春明又问。   钱国伟目光微动,但仍旧紧抿着嘴。   见他这副样子,伏在后座上的郁春明忽然伸手去开车门,他一手放平了座椅,然后在钱国伟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拽出了一根断掉的安全带,一把勒住了他的脖颈。   滋啦——   只听车下传来一声与地面摩擦的巨响,郁春明已抬手松开安全带,把这玩意儿砸向了钱国伟的脸,钱国伟一脚踩下刹车,将这辆红色“越野”别停在了林子外。   此时,后座车门已经大开,郁春明没时间回头去看到底有没有砸中钱国伟,他直接侧身一跃,将自己整个人摔进了雪地里。   这地方的雪虽厚,但却不够松软,郁春明摔在上面,浑身骨肉疼得他眼前直冒金星,但混乱之余,郁春明一眼看见,钱国伟已经推开前门下了车。   “站住!”这人怒吼道。   郁春明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要向林子更深处跑。钱国伟则直接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猎枪,对准了他的后背。   咔哒!是枪上膛的声音。   “站住。”钱国伟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不会开枪吗?”   郁春明脚下一趔趄,堪堪扶住了一棵树。   “如果你能带着我成功偷渡出境,我可以考虑放你活着。”钱国伟轻轻地扣住了扳机,“但如果你现在再往前迈一步,我就会像杀掉江敏一样,杀掉你。”   郁春明呼吸一紧,但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钱国伟见此,呵笑了一声,他说:“我知道你是谁,当初在北林村,你不是亲口告诉过我吗?”   是的,在北林村,在钱国伟即将为重伤倒地的郁春明补上致命一枪时,郁春明曾用“江心”二字挡住了那只扣动扳机的手,也正是这片刻的犹豫,给了郁春明一线生机。   但犹豫不代表有情,钱国伟,这个在世间游离了三十多年的“鬼魂”,最不缺的,就是薄恩寡义。   他爱过谁?   他谁也没爱过。   据说曾是他心上人的江敏已经真真切切地死在了他的手上,而现在,郁春明,这个如今唯一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难道就能触动他的心吗?   当然不能。   郁春明阖上了眼睛,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过了身。   “对了,这就对了。”钱国伟满意地笑了,他随手一丢安全带,然后从后备箱里找到了一条又黑又粗的麻绳,抛到了郁春明的脚下,“你自己给自己捆起来,利索点。”   郁春明站着不动。   “让你利索点,听不懂吗?”钱国伟大声道。   郁春明攥了攥拳,在对面那人癫狂的目光中,弯腰捡起了这根麻绳。   “这才乖,捆起来。”钱国伟又变成了一副笑脸。   郁春明抿着嘴,按照要求,将自己的双手,绑在了一起。   “上车。”钱国伟用枪指了指后座,“然后老老实实地坐着,如果再敢胡闹,我就打断你的腿。”   郁春明听话照办。   钱国伟扬起了眉梢,他轻笑一声,弯下腰,吐出了一句在郁春明听来无比恶心的话。   “真好,”他说,“这才是我的乖儿子。” 第102章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郁春明的噩梦中全是江敏的哭声。   他会因此忽然惊醒,一个人坐在黑洞洞的房间内,目视着对面冰冷的墙壁,克制不住地回想自己那荒凉的童年。   所以,江敏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母亲,是痛苦,还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摆脱了她,是好事,是幸运,还是新的梦魇?   郁春明靠在冰冷的座椅上,嗅着那股劣质皮革的味道,忽然开始眼角发涩。   “你现在叫啥名字?”钱国伟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夹着半支烟,他抬头扫了一眼后视镜中的人,哼笑了一声,“别说,你和江敏看起来,还真有那么一点像。”   郁春明没说话,视线转向了窗外:“这不是去金钩山1号巡护站的方向。”   “这当然不是去金钩山1号巡护站的方向,”钱国伟一转方向盘,带着郁春明拐进了一条小路,“今夜咱爷俩就搁这附近待着,明早出境,至于李光来,我祝他早死。”   “待在这附近?”郁春明皱起了眉。   眼前是黑水河沿岸,金阿林山的腹地,山中村落大多无人居住,仅有的一些猎户也会在深冬到来前,撤去聚居地。   钱国伟又是怎么在这种地方找到落脚处的?   “来吧。”很快,车停在了一处山岗下,钱国伟拉开后门,把双手被捆在一起的郁春明拖下了车。   “这儿原先是边防哨所,后来部队改制,哨所被废,换成了林场的驻防点。”钱国伟笑吟吟道,“驻防点有吃有喝,还有取暖设备,咋样,警察同志,这也不算磕碜吧?”   郁春明满腹疑问,毕竟驻防点里常年有人,不像那些早已荒废的巡护站,能够成为蛇头们遮风挡雨的住所。   但现如今,郁春明没得选,他只能被钱国伟拿枪指着走下车车,钻进这座灰白色的塔楼。   塔楼里很暖和,一层的装备柜中还堆着不少一看就经常使用的巡防工具,走到二楼,一股泡面的味道迎头而来,郁春明耸了耸鼻尖,在其中嗅到了驻防员长期居住留下的体味。   钱国伟掀开暖帘,收起了猎枪,他拽着麻绳,把郁春明捆在了一处下水管道上,然后恶狠狠地命令:“安生待着,别乱动。”   郁春明没出声,目光落在了一件挂在墙上的棉大衣下。   那里除了一些鸡零狗碎的杂物,还有一件女士内衣,女士内衣旁边的凳子上搭着几双手套,手套看起来不大,主人肯定不是个成年男子。   钱国伟并没有注意到郁春明的目光,他活动了一下肩膀,脱掉了外衣,然后往那张正对着窗户口的躺椅上一靠,随手拿过驻防点里自配的望远镜,对准了窗外。   “打你俩进到驻防点的监测圈儿,我就盯上你们了,先开始还不能百分百确定来人儿就是江敏,结果一打眼儿瞅着那件红棉袄了——”钱国伟冷笑了一声,“这死老娘们儿还是那么喜欢穿红挂绿的。”   郁春明垂着眼睛,没说话。   钱国伟抬腿踹了他一脚:“你是咋当上的警察?江敏能把你养成这个样子?”   郁春明一侧歪,眉骨正正好磕在了洗手台上,他眨了眨眼睛,感觉到了一股暖流:“这地儿的驻防员去哪儿了?”   钱国伟缓缓地咧开了嘴,他俯下身,注视着郁春明:“警察同志,你觉得呢?”   郁春明呼吸微颤,就想往后躲。   但钱国伟却猛地一伸手,掐住了郁春明的脖子:“来,给你爹我讲讲,你到底是咋干上警察的?别说,这张脸瞅着人模狗样的,还挺带派。”   郁春明挣扎了几下,没能脱开钱国伟那铁钳子一般的手,他冷着脸道:“我不是你儿子,我父亲叫郁镇山,你可以查查,他是省公安厅的副厅长,你绑了我,小心要吃子弹。”   钱国伟的手霍然一紧,掐得郁春明闷哼了一声。   “你爹是副厅长?骗鬼呢!江敏那娘们儿是因为出轨,被人家赶回扎木儿的,她前夫哥当着她的面,骂她是婊子。”钱国伟笑出了一口黄牙,他凑近了打量郁春明道,“你自个儿心里其实明镜似的,对不对?”   郁春明不说话了。   钱国伟终于松开了手,他啐了口痰,又踹了一脚郁春明:“婊子养的玩意儿,跟我搁这儿装啥大瓣蒜呢。”   “你跟张长岭是啥关系?”郁春明忽然开口道。   钱国伟动作一滞,他眯起了眼睛,神色恻恻:“你认得张长岭?”   张长岭,段梅的丈夫、幺零三林场的副书记,也是木业二厂厂长张南的亲戚,据江敏说,这人和钱国伟的父亲钱向前是趴在一个壕沟里的战友,后来,成了钱国伟的干爹,并于大火发生的那天,死在了二厂值班室中。   郁春明有很多猜测,这些猜测,段梅证实不了,江敏没法证实,艾华不愿证实,而眼下,终于有了一个人,能够证实。   只见钱国伟在听到“张长岭”这个名字后,重新蹲下了身,他上下审视着郁春明,言辞中带有明显的不确定:“你都知道了?”   郁春明心里没底,但嘴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他回答:“警方已经把当年的事情查清楚了,就是你,杀死了‘小梨花’李胜男。”   “放屁!”钱国伟还没听完,就大声叫道。   郁春明眉梢一动:“难道我说错了?”   钱国伟怒道:“老子连李胜男的一根眉毛都没碰过,这些话是谁告诉你?是不是江敏那个死娘们儿?”   郁春明不动声色:“跟江敏没关系,是我们自己查出来的,李胜男留有遗书,遗书上写着呢。”   “遗书?”钱国伟嘴角一抽,“李胜男真有遗书?”   “当然,”郁春明循循善诱道,“遗书就在我们警方的手上,上面写满了你、徐文以及艾华的罪证,哦对,不止是你们仨,还有张南。你还记得张南吗?他是木业二厂的厂长,听说跟你关系不错。张南长期猥亵、性侵李胜男,事情败露之后,还利用苗小云在厂子里的关系,造谣李胜男跟你纠缠不清,逼得李胜男上吊自杀。这些事儿,难道都是我胡编乱造的吗?”   “放屁!”钱国伟的脸有些发红,“李胜男要死,跟我有啥关系?明明是她知道了张易军的事,自己接受不了!”   “张易军?”郁春明一顿,旋即拔高了声音,“所以,是张长岭要你和张南,想办法除掉李胜男这个定时炸弹的,对不对?”   钱国伟一塞,神色定住了。   他在愤怒中,钻进了郁春明的圈套里。   啪!恼羞成怒的人当即扬起手,一掌落在了郁春明的脸上。   他大骂道:“你竟敢套老子的话!”   郁春明伏在地上,轻笑了起来:“我果然没猜错,那个追在你屁股后头,要杀你脑袋的人,应该就是张易军吧?他是李英的亲生儿子,李胜男的亲哥哥,这么多年来,他杀你,是为了报仇。”   “我说了,李胜男不是我杀的!那小娘们儿自己爱上了自己的亲哥,要把张南跟张长岭办的脏事儿抖搂出去,结果被人家大领导盯上了,她自个儿摸不清自个儿有几斤几两,非要上赶着找死,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钱国伟咬牙切齿,“是徐文下的手,听到了吗?是徐文下的手!”   “徐文?”郁春明一抬眉。   他这副表情让钱国伟瞬间目光一沉,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这人好整以暇,闭上了嘴。站起身,重新走回窗边,捡起了方才随手一丢的望远镜。   郁春明知道,他这是探到要害之处了。   于是,恰到好处地,郁春明转换了话题。   他问道:“刚刚在河边的时候,你说,江敏和李光来一起害你,是啥意思?”   “字面意思。”钱国伟面无表情地回答。   郁春明故意说:“看来,你知道江敏和李光来很熟悉。”   钱国伟不言语。   郁春明继续道:“我记得江敏说过,当年李光来还叫张易军的时候,李胜男就在江敏面前提过‘李光来’这个名字,那是三十三年前的事儿了。”   钱国伟神色微动,但仍旧保持着沉默。   “三十三年前,江敏就认识了李光来,他们俩这么多年来,没准儿一直藕断丝连着,你居然还敢让江敏帮你偷渡出境,你胆子还真大。”郁春明赞叹道。   钱国伟蓦地一抬手,将那只望远镜丢向了洗手台。   郁春明急忙一闪,躲到了一边。   但那只望远镜就没这么好运了,只见这东西“咔嚓”一下摔在了地上,随后,镜片便断裂成了两瓣。   “你给我闭嘴!”钱国伟无能狂怒道。   郁春明早已摸清楚了这人的脾气,他心知钱国伟一时半刻不会对自己下狠手,于是张嘴就说:“如果我不闭嘴,你打算咋办?”   “你……”   “救命!”钱国伟还没来得及开口,郁春明身下的那块地板忽然一动,里面随之传来一阵惊呼。   ——是女人的声音。   “谁?”郁春明立刻问道。   钱国伟却在这时上前,一脚踹开了他:“我让你闭嘴!”   然后,这个暴怒的中年男人一手掀开了洗手台下的活动地板,那里面藏着暗仓,而暗仓中,竟然关着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神情惊恐的女人!   这女人衣衫褴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臭气,她挣扎着爬出暗仓,止不住地抽噎了起来。   “救命,救命啊!”这女人大叫道。   郁春明一眼看见了她衬衫衣领处的标志,原来,这个被钱国伟关在地板下面的“俘虏”,就是驻防点失踪的驻防员。   可是,驻防点最少也得有两个驻防员,现在找到了一位,另一位又在哪儿?   钱国伟用猎枪抵住了这女人的脑袋,威胁道:“再出声,小心和你男人一样,被割了喉咙丢进地窖。”   这话一出,女人瞬间安静了下来。她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不住地看向郁春明。   郁春明又能怎样?眼下,除了自保,别无他法。   钱国伟笑了,他说:“看见了吗?那边那位可是警察,连警察都老老实实地待在我手底下,你寻思着,自己能跑得掉吗?”   女驻防员呜咽了一声,深深地低下了头。   郁春明看着她,忽然觉得胃里泛起一阵接一阵的绞痛。   这天晚上,在钱国伟的逼迫下,这位可怜的女驻防员像过去三周一样,从储物柜里拿出了他们过冬用的蔬菜和粮食,并在一楼装备柜下,用唯一的一台电磁炉给钱国伟做饭。   郁春明一口也吃不下,他从下午开始,就一直胃疼得浑身发抖,等到了晚上,人已经逐渐神志不清了起来。   好心的女驻防员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对钱国伟道:“再不送去医院,怕不是得出大问题。”   钱国伟扫了一眼郁春明的脸色,神态自若:“死掉也不干我的事。”   “可是……”   “闭嘴!”钱国伟猛地一拍桌子。   郁春明被这声动静惊得一抖,他颤颤地睁开了眼睛。   “你如果快死了,就吱一声,我把你丢去外面的雪地里保鲜。”钱国伟说道。   郁春明低低地笑了笑,他眨掉睫毛上的汗珠,抬起头,轻声道:“如果我死了,你觉得,你能逃得出去吗?”   “我不能吗?”钱国伟倒是自信。   郁春明虽然气息微弱,可看上去仍旧从容不迫,他说:“我在和江敏去边境之前,就已经把地址发给了同事,他们现在,没准儿正往这边来呢。而且,你开走的那辆车,就是我同事的,他的车丢了,他肯定得找。”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钱国伟听完却变了脸色,他眉头一拧,俯下身:“你少搁这儿吓唬人。”   “我可没吓唬你。”郁春明紧喘了几口气,说道,“钱国伟,你最好立刻马上带着我离开,不然,等我同事到了,你只有死路一条。”   该不该相信郁春明?   钱国伟的心里有一万种想法,他起初打算丢下这人就走,可转念又觉得多一个人多一道筹码。   只不过,筹码在很多时候,往往会成为最不确定的因素。   “可惜,望远镜被你摔坏了,”郁春明遗憾道,“不然,你就能提前看到我同事到底会在啥时候赶来。现在呢,你只能惴惴不安地等着。”   “站起来。”钱国伟听完这话,毫不犹豫地要求道。   郁春明挑了挑眉,在洗手台下稳坐不动:“我疼得浑身没劲儿,你背我下楼。”   钱国伟眼一眯,似乎是在斟酌要不要就地直接杀了这人。   但很快,理智战胜了愤怒,他存了口气,拿出小刀,割开了捆在郁春明手腕上的麻绳。   “上来。”他冷着脸道。   但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郁春明忽然双眼一亮,原本还看起来病歪歪的人竟猛地抬手勒住了钱国伟的脖子。   女驻防员尖叫了一声,就要往旁边躲。   “快去拿刀!”郁春明喝道。   那女驻防员听到这话,哆嗦了一下,她咬紧牙关,捡起了地上的小刀,当机立断,往钱国伟膝盖上一插。   “啊!”受了伤的人一声痛呼,上身止不住地痉挛了起来。   郁春明顺势收紧了手,又拽过一条毛巾,捂在了他的嘴上。   没过多久,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人就昏了过去。   “大姐,”郁春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低声道,“帮我把他抬上车。”   女驻防员急忙点头。   郁春明环顾四周,看到了已经被钱国伟损坏的无线电收发机以及对讲机,他问道:“你们这儿,没有其他通讯设备了吗?”   女驻防员抿了抿嘴,回答:“这人谨慎,一来就毁掉了所有能联系外面的东西。”   郁春明皱起眉,抬头看了一眼时间。   女驻防员继续道:“大概三个礼拜前,我和我家那口子按时巡逻,结果发现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搁林子边上趴着,都是好心……好心把他救了,结果竟然是个歹徒。他还没缓过气,就捅了我家那口子三刀,还把人,把人割了喉咙丢进了地窖里……同志,你真的是警察吗?你救救我们,我求你救救我们。”   等不堪凌辱的女驻防员哭着说完了自己几周来的遭遇,郁春明盯着被憋昏过去的钱国伟,问道:“你们每日没有向上汇报的任务吗?”   “向上汇报?”这女驻防员一怔,“有是有,但那人很精明,三个礼拜前,在毁掉无线电的时候,他就先上报了设施损毁。现在大雪封山,上头给的指令是再等一个月,才能轮转驻防,所以……所以我压根就没机会往外逃。”   “别怕,”郁春明安慰道,“现在边境上查得严,我的同事就在金钩山1号巡护站附近,今天中午遇到这人之前,我已经送出了消息,如果顺利……该来的人,很快就会来了。”   “该来的人?”女驻防员愣愣地问道。   “对,”郁春明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人。” 第103章   随着天色慢慢暗下,山间道路逐渐隐没,远处被大雪覆盖着的山岭在薄雾中时而朦胧、时而清晰。   关尧放缓了车速,打起了车前远光灯。   “关警官,”随行的警员小声说道,“咱们还是回去吧,我咋瞅着越来越偏了呢?”   关尧没出声,他紧握着方向盘,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是啊,”另一个小警员接道,“远光灯这老亮,别一会儿再把熊瞎子给招来了。”   路上静悄悄的,地面原本清晰的车辙印已经有些难以辨认了,仿佛白天那辆被王臻侦查到的黑色小轿车凭空消失了一般。毕竟,他们已经顺着边境线追了很久,路上甚至还看到了对岸明灭闪烁着的哨岗灯光。   嫌疑人为什么会沿着边境线走?他们要去哪里?   “咱们是不是跟错方向了?”车上有人咕哝道。   “肯定是跟错方向了,要么,就是那辆黑色小轿车一点问题都没有,咱们跑出来这老远,晚上万一车抛锚了,回不去,那可咋整?”又有人埋怨了起来。   关尧猛地一踩脚刹,把车停在了路旁,他解开安全带,抽出警棍推开了门:“我下去瞅瞅。”   前灯还亮着,但也只能让人看清那么小小一段的山路,远处一片漆黑,林子里杳无人烟。   关尧没有理会车上的同事,他打起了手电,准备向雪地里走。   “尧哥,小心外面有熊瞎子,你可别……”   “咱们没走错。”关尧忽然高声说道。   “没走错?”副驾驶上的小警员立刻跳下了车,他快步来到关尧身边,奇怪道,“可是,他们为啥会沿着边境线一直往东去呢?”   关尧蹲下身,摸了摸雪路的松软程度,然后回答道:“这些印子看着模糊,应该是因为下午这边起了风,把树枝上的浮雪吹到了地上。咱们没走错,就是这个方向。至于为啥会往东边去……我也说不清,走吧,上车,继续往前。”   如此,没有了异议,关尧继续领人沿着这忽隐忽现的车辙印在金阿林山中穿梭而行。   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他们在林子里绕了足足十个小时。十个小时,一无所获,这让众人的心态逐渐发生了动摇。   也正是这时,关尧一眼看到了一座伫立在山林间的驻防站。   “塔楼里还有光呢!”副驾驶上的小警员惊喜道,“咱们要不进去瞅瞅,他们那儿设备齐全,没准儿能帮咱在全区范围内呼叫无线电台呢。”   关尧眯了眯眼睛,心下忽然有些狐疑,他盯着塔楼上的光,兀自说道:“我记得几十年前,这地儿应该是个哨所。”   随车的其余人已经急不可耐了,闵超手底下的一个小队长叫道:“老关,咱们赶紧过去,起码喝口热水吧,我都快被冻成老冰棍儿了!”   “对啊对啊!”   “要是能让人家驻防员给咱们下碗泡面就更好了。”   关尧抵不住大家的央求,只好把车停在了距离塔楼不远的一处匝道上,他下了车,又从后备箱里拽出了临行前带上的左轮手枪。   “都检查一下子弹,一会儿注意警戒。”关尧命令道。   有人笑着答:“老关,你太谨慎了,这是驻防点,里面能有啥妖魔鬼怪?”   关尧没回话,拔步走在了众人前面,他指挥道:“两个人跟我上楼,两个人在一层守着,不吱声不许乱动,听清楚了吗?”   说完,他打了个手势,示意那两个随车特警在一层大门处等候。   “尧哥,咋这么小心呢?让大家都上去暖和暖和吧。”有人提议道。   关尧沉着脸,指了指塔楼门前的那条路:“你们瞅瞅地上的脚印和车印,像是只有两个驻防员的样子吗?早前这儿肯定来过外人,咱们小心点,不会坏事儿。”   大家不再说话了,安安分分地听从关尧安排,并把原本大亮的车前灯熄灭了。   “有人吗?”刚一进一层装备室,随行的小警员就扯开了嗓子喊道。   关尧瞪了他一眼,示意所有人都噤声。   “尧哥,咋了?”这小警员不解道。   关尧握紧了左轮手枪,压着步子往楼上走去,他说:“我总闻着这地儿有股血味。”   “血味?”这小警员一惊,他看了看四周,怯怯地回答,“我咋没闻到呢?”   关尧按了按手掌,令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人都低下头,随后,在走上二楼的瞬间,他猛地抬起了手枪:“警察!”   咔哒!靠在墙角的笤帚倒在了地上,屋内空空荡荡,静得几乎能听见落针的声音。   这时,众人才意识到,原来这偌大的塔楼,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驻防员呢?”小警员摸了摸脑袋,疑惑道。   关尧也放下了枪,他快走几步,来到窗边,看了看楼下仍在警戒的特警。   “找找无线电,给王队他们送信儿,就说725国界碑往东五十八公里处的驻防站有问题,让他们先找林业局查看每日向上汇报的记录,然后让扎木儿派刑技过来勘查”关尧说道。   “刑技?”有人不懂,“让刑技来这儿干啥?咱们就可以……”   “老关,洗手台上有血渍!”不等那人说完,另一边就传来了一声惊呼。   关尧赶紧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在洗手台的边沿,留有一抹已经有些发暗的血痕。   “洗手台下面的地板好像是活动的,打开瞅瞅。”一个小警员发现了关键之处。   很快,有人找来了扳手,关尧与他合力,将那块厚厚的板子抬了起来。   一股恶臭味扑鼻而来,众人只见,这活动地板下面原本是个存放东西的暗仓,而此时,暗仓里除了驻防点的一些陈年杂物外,竟还堆积着不少粪便,这些粪便已经发酵,难闻得令人作呕。   “我操……”其中有警员忍不住叫道。   关尧紧皱着眉:“这是咋回事?”   “太难闻了,快盖上!”有人捂着鼻子说。   关尧却一把撑住了那块地板,他仔细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人被长期关押在这里。”   “关押?”   不等大家探究出真相,原本守在楼下的一位特警冲上了楼,他气喘吁吁道:“尧哥,我们在后面地窖口发现了一具尸体。”   关尧脑中弦一紧,他急声问道:“男性还是女性?多大年纪?长啥模样?”   那特警咽了口唾沫,掩住口鼻,闷声回答:“看不清脸,人已经高度腐烂了,地窖里面爬满了蛆,我们瞅了一眼他的衣服,好像,好像是个驻防员。”   “驻防员……”关尧又低头看了看暗仓,揣度道,“高度腐烂的驻防员,那算起来……人应该已经过世有一段时间了,为啥……”   为啥这塔楼中,还留有很明显的近期生活痕迹?   “有人刚走不久!”关尧蓦地眼光一亮,他立刻提声问道,“你们找到无线电设备和对讲机了吗?”   “被毁掉了。”有人回答。   “那就没错了,”关尧心底一阵颤动,“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有确凿证据能够证明,李光来一直待在胡杨村,伺机而动,可钱国伟自从离开了北林村,却始终让人摸不清他的行踪。现在或许可以确定了,近三周内,钱国伟一直藏在这里,他挟持了驻防员,还……”   关尧话说了一半,忽然止住了,只见他神色一凝,目光缓缓地落在了一条躺在洗手台下的麻绳上。   “尧哥?”有人叫道。   关尧的呼吸有些发紧,他紧盯着那条麻绳,声音隐隐发抖:“这绳子……看着好像是我当初用来捆米袋的那条。”   “啥玩意儿?”一直跟在关尧身边的小警员捡起了那条麻绳,他嘟囔道,“这绳子不都长一个样儿吗?”   “不,”关尧的嗓子眼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他喉结一滚,吐出了一句话,“绳子末尾的死扣,是我当初从部队上学来的打法。”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所以,这条原本存放在他那辆红色小轿车后备箱中的麻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关尧的脑海里瞬间腾跃出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念头,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可却又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猜想:“春明来过这里。”   “谁?”立刻有同事吃惊地叫道,“郁警官咋会来过这儿?”   关尧咬着牙,不说话,转头就往楼下走,他快步回到了车边,对守在门口的特警道:“通知王队,把地址发回扎木儿,让他一定要赶在天亮之前,派人来这边支援。你们把这地儿看好了,出现任何可疑情况,立即告诉我。”   说完,关尧点了一个警员,带着他上了车,一脚踩下了油门。   遥远的北国边境线上,黑沉沉的冬日夜幕中,有三辆车飞驰在千里冰封的黑水河岸。   山岭下,一望无际的雪原铺展在风中,数以千万计的松柏白桦静静地伫立着,灰蒙蒙的天地间,寒风怒吼着掠过江河湖泊,奔袭向每一个穿梭在其中的独行人。   呜——   郁春明听到了风的嘶鸣,他侧目望向窗外,借着今夜不算明亮的月光,看到了一辆紧紧跟随在身后的黑车。   “他们来了。”郁春明低声道。   这时,被绑在后座上的人呻吟了一声,他正在试图挣开被安全带捆住的双臂,但当发现自己毫无回环的余地后,这人大骂了起来。   “省点力气吧,”郁春明依旧平静,“现在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死恐怕得一起死。”   钱国伟并不甘心,他抬腿使劲一蹬椅背,竟凭着这股劲儿,生生卸掉了自己的左手。   咔嚓!   还不等郁春明反应过来,这人已借机解开了捆住他的安全带,下一刻,方才还瘫倒在后座上的人倏地起身,扑上去扣住了郁春明的脖颈。   “啊!”骤不及防中,方向盘一歪,原本行驶在小道上的轿车立刻向河边的滩地偏去。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钱国伟大叫。   郁春明沉了口气,抬肘向后一击,正正好打在了钱国伟的额头上。   这人一声痛呼,摔到了座位底下。   一个小时前,郁春明刚和那位可怜的女驻防员一起,把被勒晕了的钱国伟捆在车座上,两人约好,郁春明带着人继续往东开,找最近的边防哨所寻求帮助,女驻防员则往南跑,去十公里外的另一驻防点报信。   临行前,郁春明说:“不用担心我,走不了多久,我们的后面就会跟上一个尾巴。”   女驻防员不懂。   郁春明也不解释,他看了一眼钟表,就着驻防点的热水,吞下了几颗止疼片,然后继续说道:“你报信之后,记得告诉我同事,先去五公里外,宁聂里齐河在边境线上的那座平桥,桥墩子的底下……有人中枪。”   女驻防员一口应了下来,她看着郁春明发动了车子,随即,便头也不回地往南边跑去。   而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你,你这个婊子养的……”钱国伟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   郁春明重新摆正了方向盘,他再次抬眼看向倒视镜,而后一笑:“除了这句话,你还会骂啥?钱国伟,我是不是婊子养的不好说,但你肯定是个畜生。”   “我操你……”   嘭!突然,后面一声巨响,车体跟着大震,郁春明被这股劲儿推得一头栽在了方向盘上,他闷哼一声,带着车一起跌进了黑水河的河道上。   冰面很滑,郁春明得死死地抓着方向盘,才能勉强重新开回滩地。   钱国伟挣扎着回头去看那辆黑车,他大叫道:“你把条子引来了!”   郁春明不知被磕到了哪里,他眼下脸色已变得煞白,但神情仍是一副镇定的模样,甚至还能腾出空来回答钱国伟的话。   他说:“那不是条子。”   不是条子?   被撞得七荤八素的钱国伟已无力深究来的这辆黑车里到底坐着谁,他先是打算扑上前夺走方向盘,却被一个肘击打了回去,而后又打算跳车,但无奈发现这车老旧到后门锁扣失灵。   “我操,我操!”钱国伟绝望地吼道。   这时,顶着满头血的郁春明终于吐出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气,他笑了一下,然后说道:“你放心,来的不是条子。”   “你……”   “今天中午,在你出现之后,我给那个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联系江敏的陌生号码发去了一条短信,把你的位置告诉了那边的人。”郁春明抬了抬嘴角,他饶有兴趣道,“你猜,那边的人是谁?”   这话一出,钱国伟登时脸色大变,他抓着驾驶座的椅背,想要支起上身。   但与此同时,方才被郁春明甩开的那辆黑车再次撞了上来。 第104章   嘭!嘭嘭——   这辆行将报废的小轿车从滩地滚下,在空中足足打了三个翻儿,才“咚”的一响,车顶冲下,砸在了黑水河的冰面上。   足足有两米之厚的冰盖为此裂开了一条巨缝,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河底传来,进而将这条巨缝送向对岸。   “咳咳……”郁春明艰难地解开了安全带。   方才那几下剧烈的冲击令他眼前时不时发黑,耳边也跟着传来数声尖锐的嗡鸣,没多久,就有血液顺着耳道涌出,淌进了他的眼睛。   隔着这层血雾,郁春明看到,有一个人走下了那辆停在河滩上的黑车,这人的手中拎着一杆枪,他步伐稳健、不紧不慢,似乎料定了车中两人的命将殒于他手。   “操,我操……”这时,后座传来了钱国伟虚弱的谩骂,他试图从玻璃碎了一半的左侧车窗爬到冰面上,但紧接着却发现自己的右脚卡在了副驾驶下。   “江心!”钱国伟叫道,“救我,快救我!”   郁春明的脑袋昏昏沉沉,只能隐约听到一些不甚清楚的呼唤,他茫茫然地睁开了眼睛,旋即又沉入了昏迷。   “我操!”钱国伟咬牙切齿,他偏过头,顺着右侧那道被压扁的车窗小缝看到了缓步走来的人。   “李光来……”钱国伟心下一沉。   没错,来的正是李光来。   和警方的无数侧写描绘如出一辙,他是一个身材高壮、面容阴郁的中年男子。   因多日不修边幅,李光来的下巴上长满了短髭,带着棉帽的额头下,露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他一点也不着急,甚至还有几分从容,并在看到挣扎着的钱国伟时,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   “操……”钱国伟绝望道。   他和这个人纠缠了太久,或许从三十三年前就开始了他们之间那盘根错节的孽缘,李光来恨他,他也恨李光来,可生生死死那么久,两人谁也没能杀死彼此。   或许今日,这场持续了数十年的追逐就将迎来尾声了。   到底谁会死掉?钱国伟不知道。   咚!远处的黑车里传来一声闷响,好像是有什么人被李光来锁在了后备箱中,这人奋力挣扎着,企图用自己的一双手,扣开那道严丝合缝的门。   李光来没有回头,他正死死地盯着钱国伟,并握紧了手中的枪。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钱国伟大叫道。   这歇斯底里的哀求散在了风里,和旷野山林之中的悲号一起,成为了让仇者快的笑话。   李光来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这人随之淡淡一笑:“你害怕了?”   钱国伟满脸血泪,他不知呜咽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又似乎是在求饶。   李光来直起身,给手里的猎枪上了膛,他轻声道:“我寻思过很多次该咋杀了你,寻思过像杀徐文一样,给你一块块卸了,丢到水池里边喂鱼,还寻思过赏你个痛快,直接一枪拉倒。但是不管咋样,我的心里总是憋了一口气,我发现,你就算是死了,这口气也出不来。所以,我决定……”   钱国伟张了张嘴,浑身如坠冰窖,他就听李光来继续道:“所以,我决定,让你和‘小梨花’一样,尝尝火烤的滋味儿。”   没错,李胜男是被大火烧死的。   李英的女儿,《我的故乡金阿林》中的少女李红歌,这个天真又安静的女孩,是被钱国伟、徐文以及艾华,用一把火活活烧死的。   那年,她还不到十八岁,正是青春靓丽的年华,可却因卷入了一场肮脏的阴谋,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她悄无声息地死了,直到三十三年后的今天,才终于发出一声属于自己的悲鸣。   “不,不是……”钱国伟撕心裂肺地争辩道,“不是我杀了她!”   “不是你是谁?”李光来忽然爆出一声怒喝,他把枪抵在了钱国伟的额头上,愤恨道,“不是你是谁?就是你给张长岭出的主意,让那个老畜生想办法杀了胜男,好一劳永逸,斩草除根!”   钱国伟一阵瑟缩,他有些冷,也有些热,似乎是什么地方开始变得滚烫了。   李光来猛抽了一口气,他不慌不忙,好整以暇,重新恢复了方才那副漠然的样子,看着钱国伟,这人冷笑道:“9月23号,你和徐文、艾华祸害完江敏,就寻思着拿江敏当诱饵,骗胜男在白桦林里见面,钱国伟,你敢说,出主意的人不是你?”   “是我又咋样?”钱国伟咬定不松口,“动手的是徐文那瘪犊子,我已经和你一起把徐文给收拾了,甚至还瞒下了当年你跟李英合伙杀张南的事儿!李光来,你这死出儿,不要翻脸不认人!当年我们烧起的火明明已经灭了,是你和李英为了掩盖罪证,把整个木业二厂都烧干净了,你才是最该死的人!”   李光来咧开了嘴,他扫了一眼驾驶座上的郁春明,幽幽说道:“现在再纠结是谁动的手,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你跟你儿子马上就要死了,钱国伟,这就是命。”   说完,李光来扣动扳机,一枪射向了这辆轿车的油箱,随后又一枪,落在了滴滴答答的油圈儿上。   “腾”的一下,火烧了起来。   “啥动静?”坐在关尧身边的小警员忽然紧张了起来,他说,“是风声?”   “是枪声。”关尧面沉似水,神色镇静。   “枪声……”   “还有火光,那边的河面上有火光!”小警员叫道。   关尧目光如炬,一眼看去,正好对上了那蹿腾而起的火苗。他将油门踩到底,一转方向盘,直冲河面而去。   远远地,他看到,有一个人正拎着枪站在黑水河的冰盖上,这人身高体壮,宛如一座小山,凝望着面前那辆着了火的轿车。   很快,这人收起了枪,准备离开。   “把手举起来!”忽然,一道严厉的声音在岸边响起。   李光来脚步一刹,抬起了头。   “枪放下,把手举起来。”关尧用胳膊肘阖上了身后的车门,随后,他缓步向前,将食指顶在了扳机上。   “把手举起来!”跟随关尧一起来此的小警员也厉声叫道。   李光来沉默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他仿佛听不懂关尧说的话,也看不见关尧手中的枪。这人仿佛一具提线木偶,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的那片地。   “李光来?”关尧沉了口气,从腰后拿出手铐,甩向对面,“放下枪,跟我们走,你还有机会。”   李光来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但河谷风大,没人能听清这人到底是不是笑了一声。关尧只能看到,他那双手忽然一闪,方才垂下的枪猛然抬了起来。   砰!一声巨响。   “小心!”关尧反应最快,他一把推开跟在自己身边的小警员,侧身一闪,躲到了车后。   这颗子弹旋即擦肩而过,径直钉在了门上。   那小警员却脚下一歪,仰面摔去。   关尧正要伸手拉他,下一刻,又是“砰”的一声。   “关警官……”风中,有人叫道。   关尧眉骨一紧,抬头看去,只见刚刚还举着枪的同事如今已经倒在了车下,他侥幸躲过了第一枪,却没能躲过李光来的第二枪。   “操……”关尧抖着手扣开弹夹,重新上膛。   李光来嗤嗤一笑,他说:“你们想活,所以你们会死,我不怕死,所以我总是能活。”   这话犹如地狱魔音,让藏在车后的人一阵战栗。   关尧仿佛瞬间回到了十几年的那个深夜,他独自一人守在岗哨下,将枪口对准毒///贩的后背时。   此刻的风和当年一样凛冽,关尧的手也和当年一样在轻轻地打着颤,他无法直起身,更不能冒着风险去把倒在雪中的同事拖到车后,他只能等,等待一个开枪的机会。   就在这时,那辆黑色小轿车的后备箱中突然又是“咚”的一响,一个人从里面摔了出来,这人大叫道:“师父!”   李光来眉梢一抬,忍不住向那边看去。   说是迟,那时快,关尧已猛地抽出了左轮枪,子弹当即滑膛而出。   但不料这人竟眼明手快,身子一闪,往旁边扑去。   砰砰——   两枪扫过,李光来膝盖和肩膀一疼,跪在了地上。   借着乌云外的月光,关尧看到了那一抹在冰面上徐徐蔓延的血迹,那血迹一路延伸,流向了开裂的巨缝。   “啊!”大火中,钱国伟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他大喊道,“江心,江心你醒醒!”   江心充耳不闻。   刺鼻的火硝味窜进耳目,激得钱国伟泪流满面,他等不了了,也没有时间了,这人终于决定,为了逃生,斩断自己那条被卡在座位下的右腿。   “啊!”钱国伟再次发出了一声怒吼,这怒吼中含着痛苦、含着不甘,或许也含着几分微不可查的悔恨,他狠命一抽,用方才捆手的安全带拽住了横在自己腿上的那道杆。   这人一向够狠,他对女人狠,对亲生孩子狠,对自己更狠,毕竟,只有足够狠,才能活下去。   于是——   咔嚓!   大火越烧越旺了。   郁春明被呛得咳出了声,他在昏沉间轻轻地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在疼。   “钱国伟……”郁春明低声叫道。   用自断一条腿来谋取生机的人眼下已经半个身子爬出车窗了,彼岸就在前方,对面那陌生的异国正等待着他,一旦越过河面的那条线,他便是自由的了,怀里的护照与签证会“保佑”他去往更遥远的地方,这个曾杀人作恶无数的歹徒即将“重获新生”。   郁春明挣扎了起来,他费力地喊出了声:“钱国伟!”   钱国伟——   在冰面上爬行的人一滞。   谁在喊他?   钱国伟不知道,他只能听见呼呼作响的风,望见一览无遗的天,他看着对岸起起伏伏的丘陵,看着月亮洒在雪上的亮光,攒着最后一股劲儿,向河中线爬去。   “钱国伟!”郁春明又是一声呼唤。   这次,拖着伤腿的人终于停下了,他回过头,转过身,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跪爬在了冰盖上。   他的脸已几乎被全部冻伤,又红又紫的疮疤挂在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容上,哪怕是当年二厂最疯狂迷恋他的女工人都认不出这个鬼一般的男子会是钱国伟。   郁春明就看着这么一张脸,伸出了手,他知道,只需要拉上一把,或许自己就能活。   可钱国伟会救他吗?   此时此刻的冰盖上,跪倒在地的李光来缓缓扬起了头,他如同垂死的困兽一般,疯狂地扣动起了扳机。   但很可惜,方才他已射出了最后一枚子弹。   关尧弯下腰,捡起手铐,走向了面目狰狞的李光来。   父债子偿于郁春明而言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于李光来而言,却是天经地义。   三十三年前那个缩在卫生间里,和姐姐一起看漫天火光的关尧,眼下立在罪魁祸首的身前,肃然而视。   “杀了我吧。”李光来这样说道。   关尧喉结一滚,真的握紧了手枪。   “杀了我!”李光来仰头看天,他讷讷地说,“我要去和他们团聚了……”   关尧的枪里还有子弹,他清楚,如果现在扣下扳机,没人会追究他的责任。荒山野岭中,将被通缉了一年多的杀人犯击毙在地,他责无旁贷。   但是——   “嫌疑犯已终止抵抗,把手举起来吧。”关尧呼出了一口白气,他也讲不清,这话到底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李光来说的。   毕竟,天就要亮了。   河上风大,吹得人头脑发昏,钱国伟隐隐听到了银手铐“当啷”一响,忽然浑身一个激灵。   他猛地后撤了几步,定定地瞪着郁春明。   “钱国伟……”郁春明仍旧伸着手,他说,“救我……”   钱国伟纹丝不动。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郁春明伏在车窗下,喃喃自语道,“我是,我是你和江敏的儿子,你记得吗?我是你和江敏的儿子。”   钱国伟的眼角抖了抖,似乎真的为此而触动。   他是有儿子的,杨小薇曾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他也爱过这孩子,只是现在,那陈年又塑料的爱早已无处可循,儿子又怎样?   天大地大,我活着才是最大。   可郁春明的眼神都已有些失焦了,但他依然不肯放弃,始终伸着手,他说:“江敏过去在我面前提起过你,她,咳咳,她不止一次提起过你……”   这话令钱国伟目光一闪,他张了张嘴,有些木然抬起了双眼。   天真的快亮了,在东边的原岭那头,隐隐有一抹光,这光被大火衬得,宛如是洒在云端的鲜血,即将铺天盖地而来。   钱国伟终于将视线落在了郁春明伸向自己的那只手上,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这人什么话也没说,他抓住了郁春明的手腕,用那条完好无损的腿蹬住了车门,然后使劲一拉。   咔哒!   随着郁春明从火中脱困,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了。   钱国伟低下头,看到了一双明晃晃的手铐。   郁春明伏在地上,咳出了一口血,他笑了一下,说道:“江敏确实在我面前提过你,她说,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强奸犯。”   风盘旋而上,卷着细碎的雪沙,飘飘扬扬向天去。   隔着大火燃起后在空气中升腾着的波浪,关尧看到,郁春明拽着钱国伟手间的铐子,从河中心走来。   远处,警铃声响起,红蓝交错的警灯和天角的太阳一起到来,驱散了原岭间的最后一丝黑暗。   关尧抬起头,轻轻地碰了碰郁春明脸上的血,他问:“疼吗?”   郁春明压根听不清关尧的话,他费力地辨认着对面的口型,然后回答:“不疼。”   “走吧,回家。”关尧道。   “回家。”郁春明松了一口气。 第105章   十一年前,早春,松兰白河监狱。   一个身材高壮的男子正靠在辆出租车上抽烟,他百无聊赖地拨动了几下广播,然后掐了烟,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身上的那件工装。   没多久,监狱的大门开了,一位狱警领着个老头儿走了出来。   “有人来接你吗?”狱警问道。   李英畏畏缩缩地看了看走向自己的李光来,没说话。   “有人接,”这时,李光来开口了,他很平静地回答,“我是李英的儿子。”   李英的儿子?   若是让木业二厂的那帮老人来听,定会惊奇,李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又高又壮的儿子?   毕竟,大家都知道,李英的儿子李且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二傻子,不仅学不成习,连普通工人都干不好,哪怕是当年开口说话,都比同龄人晚上好几年。   所以,这又是谁?   不过狱警没深究,他摆了摆手,示意李光来把李英领走。   “你减刑的事儿,为啥不告诉我?”等上了出租,李光来问道。   李英嗫嚅了半天,小声回答:“我给李且讲了。”   “李且……”李光来冷哼了一声,低头一转钥匙,发动了车子,“李且那个二百五,你跟他说管屁用。”   李英唯唯诺诺,不敢顶撞李光来。   也是,现在他和李且都靠人家养着,自然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且,自从出了二十二年前的事儿,现在在这个构成奇怪的家里,唯一说话管用的人只有李光来。   他的亲生儿子,李光来。   当年因李胜男和李光来的“背德之爱”,张南与张长岭的阴谋败露,一朝东窗事发。彼时还叫“张易军”的李光来冲进他家,质问李英十几年前为什么会答应张南的换子要求。   李英给不出答案,他从来都给不出答案,这个怯懦软弱的男人一向逆来顺受,别人要求什么,他就会低三下四地答应什么。   所以,哪怕是“光”明的未“来”变得得过“且”过,他也不敢有一句怨言。   只是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是张南早年猥亵强奸李胜男的事儿被人捅漏了出来。   “前几年我见过一次江敏,在扎木儿的大集上。”边开出租,李光来边说道。   李英不知该怎么接话,因为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江敏的那张脸了。这个泼辣又蛮横的女人当初帮过李胜男不少,只是可惜,好人没好报,据李光来说,江敏的日子过得也很糟糕。   “这女的说,差不多六年前,钱国伟去找过她一次。”见李英不吭声,李光来继续道。   “钱国伟?”李英听完这话,大吃了一惊,他愣愣地问,“钱国伟不是死了吗?”   李光来嗤笑:“他们说钱国伟死了,你就真信钱国伟死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不光钱国伟活着,徐文和艾华也都活着呢。”   李英张了张嘴,发觉自己的喉咙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二十二年前,因李胜男的事,李光来发了狠,在9月23日那天下工后,把张南这个畜生骗到了木业二厂的仓库后面。   “我准备杀了他。”还叫“张易军”的李光来抽着烟说道,“你回去别给胜男讲。”   李英哆哆嗦嗦,他搓了搓双手,想要拒绝这个可怕的提议,却又不敢出声,只得怯怯地问道:“你,你打算咋办?”   李光来掸了掸烟灰,气定神闲:“我已经用胜男的口吻给他写了一封信,约他晚上在仓库见面,今儿下午我会去学校,把之前化学比赛用的药品偷出来。到时候,咱们把他五脏六腑一融,丢到河里面了事儿。”   李英吓得面如土色,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不行……”   “有啥不行?”李光来起了身,冷着脸,“张南必须得死。”   于是,就在9月23号这天,难得勇敢了一回的李英带着榔头去了张南的办公室,他强装镇定,梗着脖子质问张南到底有没有做过欺男霸女的事。   张南怎么会承认?他一脸玩味,甚至还故意说起了李胜男的“好”。   这就是老天拦不住该死的人,李英也拦不住该死的张南,那一晚,他站在办公楼下,看着那畜生扬长而去。   现如今,坐在出租车上,回想起当年的事,李英仍会后背发寒,他抽了抽鼻子,几近哀求:“要不咱们算了吧?过好日子,比啥都强。”   李光来没接腔,他不冷不热道:“怕钱国伟干啥?你别忘了,咱俩可是有他把柄在手上的。”   也对,二十二年前,李英跟李光来在仓库里杀人分尸又毁尸灭迹后,曾在仓库后面的那处小树林里,目睹了钱国伟等人将江敏强奸后沉河的恶举。那三人有一个算一个,身上都背着人命官司。   更何况,还有“小梨花”李胜男呢。   “你别忘了,胜男是咋死的。”李光来提醒道。   李英怎么可能忘?他把自己忘了都不可能忘了女儿是怎么死的。   作为二厂中最贫穷、最普通的工人,李胜男就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存在,这个漂亮懂事的女儿,曾是他对未来唯一的希望,而现在,却成了他最大的绝望。   李英就听李光来道:“你别忘了,钱国伟他们在发现咱俩杀了张南之后,害怕胜男把其他事儿抖搂出去,受张长岭要求,用江敏坠河受凉的谎,把胜男骗去仓库送饺子汤,又用一把火烧死了她。如果没有他们,你觉得,后来的火能烧得起来吗?”   当然不能。   因为,所谓扎木儿9·24大火,根本不是什么操作事故,而是李英和李光来在发现李胜男已死后,为了拦下准备出逃的钱国伟并毁掉张南尸体所纵的泄愤之火。   只是——   “都烧干净,没证据了,现在再去追究,咱俩……咱俩都逃不掉。”李英流起了眼泪。   “那就一起死,我不怕。”李光来的目光很冷,冷到李英都有些打抖,他只听这人讲,“我已经摸清了徐文现在在哪儿,干的是啥工作,我也通过一个女人接触到了钱国伟,到时候,一条命我都不会留。”   “光来!”李英大叫。   李光来充耳不闻,他道:“不光钱国伟、徐文、艾华的命,我不会留,他们的儿子、女儿的命,我一样不会留。”   这是二十二年前的早春,繁华的松兰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了衰败的迹象。   那时冰雪消融,阳光正好,没人知道,要不了多久,一场持续十几年的追逐与厮杀就将开始了。   啪嗒,审讯室的灯亮了,两个来自省厅预审处的警察坐在了李光来的对面。   其中一个开口问道:“姓名。”   “张易军。”李光来动了动嘴唇。   那警察抬头看了他一眼:“父母亲姓名。”   李光来喉结一滚,吐出了一句话:“你问的是张易军,还是我本人?”   “你本人。”警察回答。   李光来扯了下嘴角:“父亲李英,母亲叫啥,我不记得了。”   警察又问:“你与死者李胜男是啥关系?”   “兄妹,”李光来沉默了很久,才念出这两个字,他说,“应该是兄妹。”   警察又问:“你与死者张南是啥关系?”   “仇人。”这回,李光来倒是毫不犹豫了。   警察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他敲了敲桌子,厉声道:“好好面对审讯,我问的是啥关系,没问你个人感情。”   李光来深吸了一口气,认命似的回答:“我杀了他,我和我亲生父亲李英一起,杀了他。”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   三十三年前,为了给“小梨花”报仇,李光来于9月23日的傍晚,在木业二厂的仓库后杀人行凶,抛尸时不慎撞见了奸杀江敏的钱国伟等人。   因张南已死,钱国伟担心事情败露后,李英会破釜沉舟,他出谋划策,用江敏坠河被李英救起在厂里休息的谎话,把李胜男骗去了仓库,又令徐文准备好油罐和明火,在9月24号的光天化日之下,用一把火活活烧死了拎着饺子汤来厂里送饭的李胜男。   匆匆赶去仓库的李英没能救下他可怜的女儿,李光来为此发了狂,直接点燃了仓库中的木材,要与钱国伟等人同归于尽。   但可惜,死的尽是无辜者。   这场大火持续了一整夜,混乱的扎木儿给了不法之徒一个绝佳的逃亡时机。   钱国伟就这么拍板做主,与徐文、艾华兵分三路,坐不同的车离开金阿林,最终在顺阳汇合。   或许是人在做天在看,钱国伟的逃亡并不顺利,原本和艾华约好了要一起去南边打工的他,在顺阳火车站被渴望用钱的徐文出卖,登上了人贩子的车,一路被拉去了穗城,却又因祸得福,拿到了“何望”这一新身份。   而徐文,带着出卖兄弟的钱,改名“王新生”,他回了桦城,乘着改革的春风,投资建地,买下了后来那座引发了诸多争端的“天运冶金厂”。   艾华则跑去了白山,在白山下的边境小镇上,做起了偷渡的勾当。   但任何罪行,只要犯下,就一定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没人能逃脱得掉法律与命运的制裁。   就在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之后,一个消息击溃了他们三人——李胜男竟留有遗书,遗书上记录了所有人的罪行!   这消息是谁放出来的?没人说得清。   遗书上到底写了什么?没人真正读过。   很快,最沉不住气的钱国伟行动了,他找来了自己的发小林智民,要他假扮自己,去找仍在扎木儿的江敏探探口风。可惜,江敏口风极严,而且,他因此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于是,十一年前,李光来不等李英出狱就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他先是查明了徐文,也就是王新生的天运冶金厂,而后又派李且伪装成普通工人,散出李且身上带着李胜男遗物的流言,引诱徐文动手。徐文动手前,为了自保,重新联系了已经多年未见的钱国伟,并保证,只要帮他一回,自己日后定有所补偿。   如此,李光来轻而易举地摸到了钱国伟的住所,并通过钱国伟的女友杨小薇,见到了他们年幼的儿子。   在李光来的谋划下,杨小薇与钱国伟的儿子死了,帮助徐文和钱国伟谋杀李且的凶手陈玉杰死了,被拿捏住把柄的于增成为了他制///毒挣钱的一只手,没心没肺的葛小培也一步步地落进了圈套之中。   除此之外,李光来坦白,在那个时候,回到了扎木儿的李英在他的要求下,几经辗转,终于接近了同在远东百货打工的秦天,并从秦天的口中打探到了当年江心失踪的真相。   后面的事情也就明了了。   李光来惊动了徐文和钱国伟,两人作鸟兽散,他不得不继续等待时机,直到一年半以前,才重新找到藏身在松兰的钱国伟。   化妆改扮成保洁员“易军”的李光来潜进了钱国伟的家,为了自己这条命,钱国伟答应李光来,即刻联系徐文与艾华,并将自己名下的几个小产业全部变现,赠予李光来。   但钱国伟没想到,李光来想要的,终究是自己的这条命。   就在去年六月,两人相约一起回扎木儿取走最后一笔钱的时候,李光来动手了。   他早在一年以前就已经盯上了徐文的女儿王曦,并伪装成王曦的网恋男友,把这个无辜的女孩勾引来了松兰。   误以为女儿被绑票的徐文立刻赶到了“绑匪”要求的地点,只是他没料到,等在那里的,是丧心病狂的李光来和早有积怨的钱国伟。   父女俩的尸体被装进了冰柜,血迹和一小截断指却“不慎”被留在了钱国伟的家中,本以为一切天衣无缝的李光来因此撞上了查案的郁春明,钱国伟藏在扎木儿的账户也随之暴露在了关尧的眼中。   那时,还没有人知道,徐文临死前用记号笔在自己腿上写下的那行字有多么重要,大家只当“扎木儿11区35号”是一个奇怪的地点,而出身林场的郁春明却敏锐地意识到了问题:   大火,三十三年前的那场大火,至今还未扑灭。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真相却没有湮没在历史之中,那些潜藏于故人之口与旧档案里的秘密并未消亡。   或许正因怨魂不能昭雪,数十年来,扎木儿的上空才会始终堆积着一层阴沉沉的火霭,令所有生活在其中的人都能嗅到一股混合着血腥气的火硝味。   而今天,这层火霭总算是要散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但杀人者终将偿命。   来年三月底,扎木儿迎来了今春的最后一场雪,等这场雪彻底消融后,宁聂里齐开河。随着一声炮响,河中央的冰盖开裂,大块浮冰从上游奔腾而下,将迟来的春意送进了这座北国小城。   在更往南的乌那江平原上,三月初就已经有了明媚的春光,到了五月中旬,气温回暖,松兰的丁香花开了满城,江水的碧波也跟着荡起了阵阵滔声。   城北,松兰看守所外,一个身穿藏蓝色常服的警察推门下了车,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不远处正在等待自己的那人。   “在这儿呢。”关尧招手道。   郁春明扶了扶挂在左耳上的助听器,走近了几步,问道:“你咋来了?”   “我不能来吗?”关尧反问。   郁春明抬了抬眉,仿佛没听见。   去年十一月底,李光来与钱国伟被捕,这本是一件大好事,可受了重伤的郁春明却在回城路上突然陷入昏迷,在匆匆检查完后,医生发现,他原本就没好利索的左耳道严重出血,右耳膜也被震伤。   简而言之,就是基本聋了。   “以后咋办?”当时的关尧守在他身旁,愣愣地问道。   “以后?”医生擦干净了郁春明脸上的血,回答,“等彻底好了,植入一个人工耳蜗就行,不会聋的,放心。”   关尧松了口气。   只不过,他没想到,郁春明的这副玻璃骨架先伤后病,反反复复直到今年三月份,人也没彻底好全,这植入人工耳蜗的事也只能一拖再拖。   于是,学什么都很快的郁警官立即就学会了只听自己想听的话,不想听的话一律听不见这一技能。   比如现在,关尧苦口婆心,也没能劝住执意要来一趟看守所的他。   “你慢点走,腿不疼了吗?”跟在郁春明身后,关尧好声好气地问道。   郁春明自然没听见。   关尧接着道:“我中午上市局办手续了,让郁畅去照顾你,他早上几点去的?看着你吃午饭了吗?午饭都吃了啥?”   郁春明还是没听见。   关尧闷了口气,他怏怏不乐地快走了几步,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拉:“我问你话呢。”   “你说啥?”郁春明一脸无辜。   “算了,”关尧松开了手,他顿了一下,然后故意说道,“郁副厅长也在,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下,郁春明当即耳聪目明了。   “你说啥?”他一皱眉。   但还不等关尧回答,一道颇为严肃的声音就从走廊那头传来了,只听郁镇山道:“在这儿呢。”   郁春明脚步一顿,站定不动了。   关尧的手贴在他腰上,制止住了这人想要掉头就走的想法,一向蔫坏的关警官压低了声音,凑到郁春明的助听器旁边说道:“这就是你天天跟我装聋作哑的后果。”   “关尧!”   “时间要到了。”那边的郁镇山有些不悦了。   郁春明拽了拽被关尧扯歪了的常服,慢腾腾地走到了郁镇山的面前。   郁镇山看着他,问道:“郁畅早上几点去的?看着你吃午饭了吗?午饭吃的啥?”   郁春明回头瞪了一眼关尧,然后非常精简地回答:“汪老师包的饺子。”   郁镇山皱了皱眉,转身打开了一直紧闭着的会见室的门:“他在里面。”   郁春明眼睫微垂,点了下头。   郁镇山又补充了一句:“我和关尧就在外面。”   郁春明忽然有点想笑,他放缓了语气,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知道。”   会见室里等着他的人是钱国伟,是如今已经剃了光头,穿着拖鞋和统一黄马甲的钱国伟。   自从三月份一审宣判结束后,钱国伟就一直闹着要见郁春明,尤其是在他二审撤诉服从一审判决的时候,闹得最厉害。   但暴力机关执法从不按闹分配,特别是像钱国伟这种重刑犯,他跟郁春明在法理上非亲非故,就算是死刑立即执行,也没有会面的资格。   可当消息传到郁春明那半聋半不聋的耳朵里时,他竟然同意了。   于是,这场会面就被安排在了五月中旬,钱国伟临刑前的二十四小时内。   会见室很明亮,装有一层结实防盗网的窗户口映着初夏的阳光。   郁春明的面容在这束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尤为苍白,钱国伟盯着他看了半晌,终究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有事儿说事儿,嚷嚷了这么久,见我到底准备干啥?”郁春明被他一棍子憋不出半个屁的模样弄得烦躁了起来。   钱国伟低下头,用铐在桌上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他说:“你真的是……江敏的儿子?”   郁春明皱起了眉。   钱国伟没敢抬头去看那双肖似江敏的眼睛,他磋磨了很久,才磋磨下一句话来:“你和江敏……确实挺像。”   郁春明冷冷地回道:“这不需要你来说。”   钱国伟不住地点头,只觉对面那身藏蓝色的制服晃得刺眼,他问:“你会原谅我吗?”   郁春明好像听了个笑话,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反问道:“你说啥?”   钱国伟清了下嗓子,重复了一遍:“你……会原谅我吗?”   郁春明眉梢一挑:“你希望我原谅你啥?”   “……过去的事儿,就是过去的那些事儿。”被关久了的钱国伟完全没有在外面“流浪”时的意气风发,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如蚊,“我和你妈的那些事儿。”   “哦,”郁春明装出了恍然的样子,他说,“你和江敏的那些事儿,轮不着我来原谅,你可以等下去了,亲自去问问江敏,愿不愿意原谅你。”   说完,郁春明还看了一眼时间:“正好,也快了,明早你就能见到她了。”   钱国伟嘴角一抽,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他说:“我不想死。”   谁想死?江敏想死吗?李胜男想死吗?王曦想死吗?9·24大火中的牺牲者想死吗?   没人想死,他们也不该死,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   但郁春明难得积德,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他打量着钱国伟,笑了一下,问道:“你不会是……来找我求情的吧?”   钱国伟的肩膀抖了抖,真的用一种饱含希望的目光看向了郁春明。   三月底,他和李光来一审判决死刑立即执行,李光来当庭认罪且不上诉,钱国伟不甘心,想要继续二审,到了四月,李光来都化成灰了,钱国伟才意识到二审改判的机率几乎没有,最后默默撤诉了。   现在,因证据链确凿,最高法的死刑复核已经结束,他终于等来了属于自己的结局。   但钱国伟仍旧不甘心。   “江心,江心……”他急声叫道,“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你是警察,你能不能救救我,我,我可是你亲爹啊!在黑水河上,是我救了你!”   郁春明一脸漠然地看着他。   钱国伟继续道:“江心,你可能不知道,你妈生完你之后,林智民专门去要了一张你的照片寄给我,我一直留着呢,只是……只是你和小时候长得太不一样了,我没认出来……如果那天我认出来了,我咋舍得把子弹打你身上呢……江心,救救我好不好?求你救救我!”   郁春明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一直病着,起先以为是伤没好,可等伤好了,病却更严重了。   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晚一阖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死不瞑目的江敏。关尧日日在他身边守着,可是病却一点不见好。   直到——   江敏火化下葬之后。   “江心,我那一枪开偏了,真的偏了,我不是要杀你妈,更不是要杀你。”钱国伟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江心,我求你了,我真的不想死!”   郁春明被他吵得头疼。   钱国伟还是不肯罢休:“江心,我这老些年,一直念着你呢,你给我一个机会,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时间到了。”这时,守在门口的警察说道。   郁春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就要走。   钱国伟被两个警察架住,嘴里仍在大叫:“江心,你是我亲儿子,你是我亲儿子啊!我……”   这话没能说完,郁春明的身影就被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中年警察挡住了,他皱着眉道:“谁是你亲儿子?”   钱国伟张了张嘴,仰着头看着郁镇山说不出话来。   “带走。”郁副厅长手一挥,命令道。   属下们令行禁止,立刻就要拖着不断挣扎的钱国伟离开。   可就在这时,郁春明突然转过身,对被死刑吓得瘫倒在地的钱国伟道:“哦,刚我忘说了,我不叫江心,我姓郁,郁春明。”   钱国伟被带走了,据说行刑时间是明早的八点,但那并不重要,因为郁春明一不打算来送行,二不打算领走他的骨灰,所以,什么时候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要见面,那就见一面,见完面,从此过往便烟消云散。   等出了看守所的大门,沉默了一路的关尧忽然开口道:“今天我去市局办手续的时候,遇到韩忱了。”   郁春明目光一闪,但没说话。   关尧知道他听得见,因此继续道:“韩忱准备辞职了。”   郁春明一诧:“辞职?”   “对,辞职。”关尧一点头,“我还问了王队,王队说是。”   郁春明奇怪得很:“韩忱居然会辞职,他搭错哪根筋了?王臻都要进省厅了,回头把他从地市拉出来不是轻而易举吗?”   关尧一路跟在郁春明的身后,到了车旁还贴心地伸手为他开了门。   “你要见他吗?”关尧问道。   郁春明一顿,回过头:“你想让我见他吗?”   “不想。”关尧从不撒谎。   郁春明一抬嘴角,拽着这人的手,把他也拉进了车后座:“你不想让我见,那我就不见,反正,以后就算是想见,估计也见不到了。”   关尧眉眼带笑,他问:“你都不好奇,韩忱为啥会跟个急屁猴似的刚一调回松兰就辞职吗?”   “为啥?”郁春明看上去确实一点也不好奇,但他还是顺着关尧的话问道,“这小子良心发现了?”   “是章雷醒了。”关尧注视着郁春明,一句一顿道,“你徒弟,章雷,他醒了。”   郁春明怔住了,他看着关尧,眼中露出了一丝茫然。   关尧却俯下身,亲了亲面前这人的嘴角,他说:“不管曾经发生了啥,现在都已经过去了,春明,我们向前看,好不好?”   郁春明眼角轻轻一动,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把脸埋进了关尧的颈窝,小声回答:“好。”   午后的阳光打在车窗上,照得两人身影绰绰。   郁春明忍不住收紧了手臂,他说:“我们回家吗?”   “回家,回家收拾东西。”关尧呼了口气,他捋了捋郁春明的后颈,回答,“我已经把车票买好了,明天就走,听长青说,他去林城领嘉奖的时候,穿过金阿林山,发现白桦树底下的杜鹃花都开了。”   “杜鹃花都开了?”   “是啊,杜鹃花都开了。”关尧揶揄道,“长青那小子兴奋坏了,说要下车采一束达子香,送给那警官。”   郁春明“噗嗤”一下乐了:“那警官也是金阿林山里长大的,哪会稀罕这玩意儿?”   “那可不好说,”关尧笑容可掬,“长青说那警官离婚了,单身老妹儿不都喜欢花儿草儿的吗?”   郁春明抬手就是一巴掌:“少给你徒弟出馊主意!”   关尧笑着躲过了这一巴掌,他莫名坐直了身体,然后正色道:“春明,如果我下车给你采一束达子香,你会喜欢吗?”   郁春明神思一晃,盯着关尧的那双眼睛出了神。   他忽然想起,在很久之前,在自己还是江心的时候,江敏曾醉醺醺地说,李红歌之所以改名叫李红歌,就是因为她是生在杜鹃峰下的李红歌,那里长着漫山遍野的达子香,艳丽耀目的颜色如同初升的太阳,映照着祖国北方的万里山河。   而现在,太阳落下了。   一个月前,从长连出差回来的关尧说,段梅死了,这个倔强又泼皮的老太太在某个深夜,吞下了自己积攒了很久的安眠药。她没有家人,没有子女,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郁春明说,段老师大概是知道了李光来的死讯。   关尧顿时了然。   没人会再去深究到底是谁散布出了有关李胜男遗书的谣言,也没人再去探寻到底是谁在事态平息了的十几年后,重新勾起了钱国伟和李光来的争端。   一切尘埃落定。   如此,随着每一位李红歌的离去,这个曾折磨了三代人的迷案最终结束了。   这年五月底,在金阿林山的初夏,越过白桦树下的达子香,听着悉悉索索的鸟语鸣,关尧和郁春明顺着林间栈道,一路走到了磨盘山的最顶端。   郁春明体力不行,拽着关尧的手登顶时已经筋疲力竭,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磨盘山上的达子香都开败了,你带我来这儿,啥也看不见。”   “咋会啥也看不见呢?”关尧拨开灌木,从背阴深处掐下了一束杜鹃花,他回过头,把花举到了郁春明的面前,“我说得没错吧?”   郁春明笑着接过了花,他回答:“没错。”   (全文完) 第106章   除夕前一日,扎木儿大雪。   关尧从林场职工家属院门口的面馆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搓了搓手,冲跟着自己的那几人笑了一下:“我就不送你们去车站了。”   “别送别送。”其中一个矮胖的小个儿挥手道,“一会儿我们上街边儿打个车,十五分钟就到了。”   关尧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自己要先走了。   家里亮着灯,郁春明正坐在沙发上整理一箱一箱的杂物,这是从江敏床底下搬出来的,里面有很多,都是她当年在文艺团工作时留下的纪念品。   之前孔大辉来过,他把那台古董唱片机要走了,当做这段短暂爱情的回忆。   “我给你打包了一份清汤面。”关尧进门时说道。   郁春明“嗯”了一声,没抬头。   他正在看一张合照,合照上嘻嘻哈哈地挤着十来个年轻姑娘,其中一个就是江敏。   这张合照上的江敏看起来还不到二十,眉眼靓丽但青涩,稚嫩的面孔明显还未长开。   “是当初她去松兰大剧院表演时候的照片。”郁春明说道,“三十六年前。”   三十六年前……   江敏十八,还是个正青春的小丫头。   关尧在郁春明的身边坐了下来,他拿起那张照片,仔细地看了看,然后说道:“三十六年前,我刚出生。”   郁春明抬了抬嘴角,轻声回答:“三十六年前,江敏嫁给了郁镇山。”   这话说得关尧眼光微动,他沉了口气,放下照片:“先吃饭吧。”   郁春明听话地点了点头:“好。”   两个月前,追捕钱国伟与李光来时,他受了重伤。除了左耳耳道严重出血、右耳耳膜受损之外,还有肺部挫伤、肋骨骨裂以及轻微的胃出血。在躺了足足一个月后,郁春明终于被获准出院,但直到昨天,他左耳后的缝合线才被彻底拆掉。   此时,他坐在桌边,关尧端着碗从他身后经过,恰好能看到那道新伤。   新伤交叠在旧疤上,留下了两道狰狞的红痕。   “今早局里来信儿了,说等过完年,就可以……把江婶儿带回家安葬了。”关尧放下碗,低声道。   郁春明看起来相当平静,就好像这只是一件普普通通事情,他接过筷子,随口问道:“你和你战友吃饭吃得咋样?这么早就回来了。”   “还行,”关尧回答,“他们明天想去我们当初驻守的哨所看看,晚上的车,我没送。”   郁春明抬头看他。   关尧没再多说,继续问道:“之前郁副厅长说的事儿,你考虑得咋样了?其实分局真的不错,环境也好,老闵当了局长,他会照顾你的。”   郁春明闷头吃饭,半晌后才答:“我都行。”   关尧松了口气,他说:“那等过完年,咱们就去松兰办手续。”   郁春明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他有些诧异地问:“你也去吗?”   “你不希望我去吗?”关尧一挑眉。   郁春明故作漫不经心:“谁管你去不去。”   “是是是,”关尧和声打趣儿道,“谁管我去不去,是我死皮赖脸要跟着你,郁警官可千万别丢我一个人儿待着,不然我会伤心的。”   郁春明被关尧突如其来的情话噎得嗓子眼发热,他躲闪道:“老不正经的。”   关尧一脸正色:“我老吗?”   “你很年轻吗?”郁春明反问。   关尧长叹一声:“我迟早有天得让你见识见识我到底老不老。”   郁春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把筷子一丢,指挥关尧道:“我不吃了,去把碗刷了吧。”   关尧看着那只被伤了层“油皮”的清汤面,无奈地说:“多少再吃点吧。”   但郁春明仿佛没听见,他早已起身坐回沙发上,继续整理江敏的遗物了。   从医院出来之后,这人便一直如此,起初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几乎每夜都会被噩梦惊醒,而现在相较于前段时间,已经算是好很多了。   关尧端起碗,视线扫过郁春明手边的那些照片,他忽然想起了还在医院时,郁镇山说过的话。   当时法医刚验完尸,要找亲属来认人。   秦天正蹲着号子,郁春明在病床上躺着,能去走流程的人只有郁镇山,这个已经和江敏离婚了三十多年的前夫。   关尧站在停尸房,看着面前那具身盖白布的尸体,等到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来的郁镇山。   “把脸上的布揭开。”一个刑警对法医道。   法医立刻上前,将江敏那张已被子弹打碎了的面孔展现在郁镇山眼中。   郁镇山静静地看着,许久没说话。   “厅长,确认身份了吗?”关尧不得已开口问道。   郁镇山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声音微哑,但神色依旧平静:“是,是江敏。”   “拿笔来吧。”刑警道。   等签了字,关尧上前扶住郁镇山的手臂,把人领出了停尸房。   站在走廊上,郁镇山忽然问道:“有烟吗?”   关尧身上怎么可能有烟?他只好说:“我下楼帮您买一盒。”   “不用了,”郁镇山摇摇头,坐在了拐角处的一条长椅上,他忽然轻叹一声,然后说道,“当年很多人问我,到底为啥要养着春明,为啥不等江敏不闹了,直接把他丢去福利院……”   关尧目光轻动,忍不住接道:“所以,厅长您为啥要养着春明?”   郁镇山莫名笑了一下,他当领导久了,扮演高高在上久了,因此笑容便显得格外珍稀,叫关尧揣摩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听郁镇山道:“大概是因为……我其实一直对江敏心怀愧疚吧。”   愧疚,这对于郁副厅长来说是个稀奇的词儿,关尧自然也想不到,答案竟会是这样。   但郁镇山却重复了一遍,他说:“我的确有愧于江敏,我对不起她。”   人已经死了,再多说这些,也无济于事。   江敏活着的时候没能等来郁镇山的道歉,没能看到钱国伟接受审判,死了自然也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起码郁春明是这么认为的。   他一张一张地翻看起了那些照片,其中有些已经模糊不可查,有些还算清晰,清晰的留下,模糊的则被悉数丢在了纸盒子里。   忽然,就在这些杂物即将被收整完时 郁春明一眼看到了一张转诊单,他拿过转诊单,神色一时茫然。   “咋了?”关尧问道。   郁春明盯着那张泛黄的纸页,许久没说话。   关尧凑上前,从头看到尾,他喃喃道:“这是……江婶儿从二厂诊所转去市医做人流手术的单子。”   单子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上面的某些内容到了今天几乎难以辨认,但关尧还是看出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时间是三十三年前的十二月,”郁春明怔怔地回忆了片刻,说道,“她刚怀上我的时候。”   关尧接过这张转诊单,看到了右下角的日期:12月29日。   当时,江敏刚刚怀孕三个月。   “她为啥没有流掉我?”郁春明蓦地说道。   关尧被这话问得心里一咯噔,他捏着转诊单,给出了一个苍白无力的回答:“可能……江婶儿也舍不得。”   “有啥好舍不得的?一个没成型的孩子而已,而且还是钱国伟的孩子。”郁春明语气冰冷,就好像这个孩子……不是他一样。   关尧的心里瞬间升起了一道不好的预感。   果真,就在今夜,郁春明又病了,他先是把晚上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然后发起了高烧,直到早晨天亮,温度也没彻底降下去。   “去医院吧。”关尧劝道。   郁春明半阖着眼睛,身上提不起一点力气,他偏过头,呼出了一口滚烫的鼻息:“我不想去,我会好的。”   会吗?这一个多月来,关尧一直对此存疑。   郁春明执意不肯动,他咳得撕心裂肺,哪怕是昏昏沉沉地睡去,也会很快从梦中惊醒,关尧实在等不了了,他给这人裹上衣服,准备在除夕这天去趟医院。   郁春明却在这时突然睁开了眼睛,他说:“我梦见江敏了。”   关尧动作一顿,顺着这话往下问:“你梦见江婶儿啥了?”   郁春明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他说:“我梦见江敏坐在暖气片边上给我织毛衣,她说今年冬天很冷,得多穿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郁春明记不清了,大概是他很小很小的某一年,家里只有他和江敏两个人。   当时的江心很好奇,这件毛衣织好后是什么样子,于是他趴在江敏的腿上,静静地等着。   “我喜欢蓝色。”这小孩怯怯地说。   江敏哼着歌,捋了捋缠绕在一起的毛线团,她回答:“家里哪来那么多线?妈给你打个大红的,妈喜欢红色。”   红色也行吧,江心歪着头想道,红色不衬自己,但是很衬江敏,她皮肤白,哪怕现在整日劳作,也没有改变那张明艳动人的面孔。   江敏说:“跟关尧出去玩的时候要戴手套,不然爪子上会长冻疮。”   江心稀里糊涂地应下了,然后站在雪地里把自己那双冰凉的手塞进关尧的衣领里,他听见江敏站在楼上喊道:“你咋没戴手套呢?”   我咋没戴手套呢?郁春明失神地想道,我的手套在哪里?   “很冷吗?”这时,关尧问道。   郁春明方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被关尧抱进了怀里,他那双凉得似冰块一样的双手正揣在关尧的掌心,关尧说:“快好了,等输完液,就要好了。”   然后,郁春明还真的好起来了。   除夕这晚,他从医院回家,关尧开着新车,去大集上拉了一箱子的鞭炮。   站在楼下,他把那通红的挂鞭铺在了雪地里。   郁春明从门洞里探出了小半个脑袋,却又被风呛得咳嗽了起来,他只好缩回头,闷闷地问:“啥时候点火?”   关尧正要回答,手机突然响了,他一见是关宁的来电,立刻跟着郁春明一起钻进了屋。   “老舅!”关宁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她打着哈欠抱怨道,“老舅,今夜我值班。”   “值班好啊,”关尧正在伸手去摸郁春明的额头,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值班就多歇歇。”   关宁顿时一恼,她大叫道:“老舅,我是值班,不是放假!”   “哦哦,”关尧一脸尴尬,他笑着问,“那你晚上吃点啥?”   关宁叹着气回答:“饺子,食堂的饺子,一点也比不上老舅你亲手包的。”   关尧胡乱应道:“等过完年了,我去松兰的时候,顺路去林城看你。”   “行了行了,”关宁怒道,“你压根就不关心我!”   郁春明失笑:“你咋不多关心关心人家呢?”   关尧也有些无奈:“这小丫头,两周前不是才回来过一趟吗?这会儿瞎撒娇。”   两周前关宁集训结束,学校放假,她兴高采烈地回家,却正好撞见郁春明生病住院,关尧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   偏偏这个关头,关宁的老师打来了电话,说这丫头在学校里又谈起了恋爱。   关尧是当着郁春明的面接的电话,接完电话他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撞翻一旁的输液架。   郁春明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安慰道:“十七、八的小姑娘谈谈恋爱没坏处,你教她学会保护自己,千万别再和宋晨那样的人厮混一块儿才是正经事儿。”   关尧只知道生闷气。   郁春明又说:“况且关宁也快毕业了,到时候不管是继续念大专,还是回扎木儿工作,都已经算成年的丫头了,你再三天两头耳提面命的……不合适,她以后成家了,你难道还要追到人家家里守着吗?”   “你说得轻巧,你又没有外甥女。”关尧埋怨道。   郁春明乐呵呵地说:“你去催催郁欢,看那死丫头愿不愿意生。”   这话说得关尧神色逐渐缓和,他沉默了半晌,回道:“我不是三天两头对关宁耳提面命,我只是……”   只是怕关宁重蹈关娜的覆辙。   这话虽然憋在心里,但郁春明却听懂了,他开口道:“不会的,关宁不会那样。”   关尧垂着头,许久后才说:“我一直觉得,结婚生子这事儿就是悬在关宁她们祖孙三代头上的诅咒,我婶子是难产死的,关娜也是因为生孩子死的,我就是害怕……”   “可是关宁有在你。”郁春明认真道,“关宁有你在,就不会像她妈妈一样。”   大概是劝说真的起了作用,关尧这次破天荒地没有训斥关宁,他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旁敲侧击地打探起了关宁的校园生活。   谁知这一点点可贵的和善竟给了关宁反客为主的机会。   她当时站在医院的大门外,神神秘秘地问:“老舅,你和郁警官……是不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尧还没想好怎么和自己的小外甥女说,她那宁折不弯三十多年的老舅一朝爱上了个男人,关宁就先察觉出了端倪。   她笑嘻嘻地说:“就是……那种,哎呀老舅你懂的。”   他懂什么?关尧一脸空白。   关宁倒是大度,她昂着下巴,拍板决定道:“我同意郁警官做我老舅妈,毕竟他之前可是帮过我一个大忙。”   关尧登时涨红了脸,他万万没想到,关宁这个小丫头竟然懂得还不少,甚至比自己还见多识广。   “不就是喜欢个男人吗?有啥大不了的。”关宁满不在乎,“正好郁警官也生不出孩子,以后我还是老舅你唯一的小宝贝。”   “哎呦我天……”关尧被关宁的话震慑出去二里地,等反应过来之后,关宁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改口了。   她很认真地说:“得让郁叔给我付改口费。”   得,这死丫头只是想变着法儿地要钱而已。   但没想到,郁春明还真给了。   除夕这夜,他拿过了关尧的手机,很贴心地问:“关宁,你手头宽裕吗?我前天给你卡里转了五千块钱,收到没有?”   “收到啦!”关宁甜甜地叫道,“谢谢舅妈。”   “行了行了行了,”古板正经的舅舅听不得这些,他挥开郁春明,利索地挂断了电话,挂断前,良心未泯地冲那边说了句,“你过年吃点好的。”   吃点好的……   剩下半句消散在了氤氲着饭菜香气的家里,听得郁春明一阵发笑。   关尧还红着脸,他顾左右而言他道:“走吧,咱们……咱们下楼放炮。”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天就在不久的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