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透翠纱》作者:闰择
标签:虐恋 年上 酸涩 狗血 双向奔赴 HE
简介:
周野似乎永远也看不清楚周池,有一层触不到的翠绿色薄纱挡在两人之间。
像是幼时暑天在老家卧室里床上的纱帐。
他趴在铺满凉席的床上,翘起双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动,瞪大双眼,透过纱帐看向周池的背影。周池坐在床边的书桌前,借着台灯暗黄的光静默地看书。
哥哥真好看。
后来,周野还以为自己掀开了那层翠纱。哥哥却坦言:“我没有说过爱你吧”
实际上这是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互相隐瞒最后越隐瞒越荒诞的故事。
(周池×周野)
【无血缘关系】
ps:女朋友是假的~
第1章
“淅沥沥——”
一场绵延不绝的冬雨在乌清市的洛溪镇骤然而下,让这个本就被严寒围裹的小镇又增添几分彻骨的萧索。
已近傍晚时分,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令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变得空荡起来。只留一个身材矮小却背影微胖的女人,一只手艰难地撑起一把足够四五人遮挡,巨大而笨重的伞,另一只手腕挎着一篮沉甸甸仍滴着水的菜。这些菜不足以用腐烂来形容,只是瞅一眼便知晓这是上午早市过后没卖完的那些。破旧竹篮的最下面是一块略显肥腻的猪肉,被菜叶子一层层地保护得很好。她的步伐很慢,像是极度担心在这光滑的青石板上不小心滑到。从背后看上去,步履蹒跚的样子实在可笑。
她的家,如果还算家的话。
她的家在青石板的尽头,镇子上这一排店面的最后一间,是父母留下的。跟许多生活在村子里的女人相比,她侥幸地认为自己也能称得上好命。
家里木门上那把她出门前亲自按上的大锁已然被打开挂在了一旁,她没有一丝诧异。合上那把与她体型完全不衬的大伞,径直走了进去。两只双手由于长时间裸露在外面,被冻得发红而僵硬,自己的后背却又因长时间费力地行走不禁微微出汗。
“咵嚓——”
厨房有什么物什掉落在地,她随着声音走了进去。
原来是舀水的老式水瓢落在地板的铁锅盖上发出的声音,一个瘦弱的男人站在一旁,原本不耐烦的神色随着看到女人的到来而变得谄媚起来。她没有理会男人,自顾自地将竹篮放在灶台上,活动了手腕,又摸了摸高高隆起的肚子,表情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小野,妈妈今天给你做好吃的。”
女人在心里想。
男人拾起水瓢,在背后悠悠喊她,“珍珍,我……我没钱了。”
她闭上了眼,鼻子略微发酸,只要不睁开眼睛,不值钱的泪水就不会溢出来。她早就不会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流过多的眼泪了,偶尔情绪失控留下的一两滴不过也只为了嘲笑自己咎由自取。
见女人不回应,男人又用他那凸出得十分不正常的眼睛,伪装了点深情与真诚,扯着她衣角,唯唯诺诺央求:“珍珍,就最后一次,这次之后我滚得远远的!再也不来打扰你!”
女人被叨扰得心烦意乱,终于回过头,面无表情道:“‘最后一次’?你哪次不是‘最后一次’?!你觉得我会再信你?!”
“这……这次是真的!珍珍,我再不还钱,就要被砍死!他们只给我两天时间!我没办法了,才……才又来找你。不然……不然你看……我最近是不是都没出现?”
男人的每一句话都像小时候外婆家猪圈里的泔水,令她止不住作呕。不论什么办法,她好想这个男人马上消失。声音微微发抖,说:“我……我真的没有钱了。”
“求求你,就当是借我!我……我过段时间还你!我真的……”
男人跪在她的面前,一个劲地絮絮叨叨。她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又摸了摸肚子,带着安抚的意味。
“你看在……看在孩子的份上,放过我好不好?”女人难得哀求到。
“好,好……你帮我这次,我就放过你。看在……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也不想一出世就没了爹吧,你也不想以后孩子怪你没救他爹最后一命吧!?珍珍……我求你……”
她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双手紧紧攥成一团。小野饿了,还没来得及给小野做好吃的。
于是她走进里屋掏出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百元现金,原本这是为了生产的备用金。她的家早就被这个死缠烂打的腌臜鬼糟蹋没了,自己工作几年和父母留下的钱也渐渐犹如米缸见了底。
“就这么一点?”男人终于流露出不满的脸色。
“就这么一点,都是留给孩子的!你拿走了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生!我真的没钱了!你别再逼我了!”
“珍珍,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对你语气差。只是,这一点真的不够我还的……”
“真的没有了!你再不走我就报警!”女人的肚子随着她剧烈的起伏。
男人终于不再央求,站直了背留在原地。没等片刻便冲进里屋,找到了女人的首饰盒,将结婚时他买给她的两个金镯子拿起来揣进了上衣口袋。
女人睁着眼在门口看着他做这一切,无能为力。
他绕过女人,打开了大门,准备离去。双脚还未跨出木门槛,女人在后面扯住了他,手抖得自己怎么都控制不住。
“不行!你不能把这些拿走!”
“珍珍,我下次给你买新的好不好?你就当先借我……”
“不……不行!”
她没闭上眼,因此眼泪还是不受控地流了下来。热泪滑过冰冷的双颊,脸上生出一阵细微的疼痛。
“你……你起开!”
男人推开她,不再伪装,他瞋目裂眦的模样令被推在门板上的女人顿时回过了神。是的,他老早就变得面目可憎,她早就不再期待,怎么居然还对两个金手镯抱有一丝留念。
她徐徐滑到在地,双手撑在门槛上,眼睁睁看着他如小偷来,如强盗去。
青石板的街道又恢复了雨夜的静谧,她又让她的小野饿肚子了,她真的不是一个好母亲。
一阵嬉笑声从身后传来,又戛然而止。
接着,她被人快速搀扶住,她闻到了对方身上栀子花的清香。
“天哪,你摔倒了吗?你有没有事?”
“若晴!你一个孕妇……快起开,我来。”
女人缓缓抬起重重的头,眼皮动了动。那是一个穿着讲究、举止温柔的优雅女人,和她一样也即将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旁边她的先生也如她一般焦急地想要搀扶起自己,她的梨涡很好看,她的眼睛狭长而充满希望。
周野在25岁生日前一天离职了。
收拾干净工作四年的桌面,顺便帮隔壁同事把工位也整理了一遍。同事说着感谢的话,调侃周野这么勤快,如果辞职后也能每月回来像往常一样帮忙打扫就更好了。
周野心里空落落的,低着头浅笑着没回话。
他把最后一幅相框放进打包箱内。
停住手看了一眼,相框里其实没有相片,只有一张薄薄的白纸,上面落着“谨言慎行”四个大字,其余什么都没有了。字迹看上去算不上是一等一的漂亮,只是笔锋略显凌厉。也不值钱,他想现在好看的字在购物网站上都能9.9包邮。
临近下班,同事伸着懒腰站了起来,看着这幅他放在最上面的相框,不经意地拿起来晃了晃,打起小心思说道:
“周周,不然你把这相框给我当临别礼物吧,反正以后你不一定在这行业了,不用谨言慎行。”
周野扯动一边嘴角开玩笑说:“这个外框旧成这样了,我可以在PDD上给你买个新的,上面写着‘天降横财’,更适合你。”
看出周野在委婉回绝,同事把手中的相框放了回去,轻微瘪了下嘴,笑着打圆场:
“哈哈哈你说得对,我还是适合天降横财。”
周野没有继续接他的话,他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眼神逐渐空洞起来。
他从毕业后就留在读大学的城市,入职全市最大的工程项目公司。
繁忙的工作,令人焦虑的项目,赶项目时茶水间塞满烟头的烟灰缸,火上浇油的甲方,无数画面无一不在他眼前慢悠悠地滑过。
再回忆一遍,他还是对这样日复一日令人神经紧绷的工作犯呕。
加上白日黑夜,他在人前人后,有种自己被割裂成两个人的错觉。
这种状态令他快要喘不过气,他只想好好大睡一场。
什么也不做,在蓉海的住所里只等日月交替,这样吗?
他有一些茫然,又不仅仅是茫然。
太阳穴开始一抽一抽的疼痛,仿佛是有个小人拿着电钻拼命往外钻动一般。他抬起手用手腕心用力地揉了揉,顺便晃动了下还在置空的脑袋。
很快地,周野最后一天坐班结束。下班后他跟同事一一道别,便回到自己的住处。
周野疲惫地将打包箱放在客厅的角落,全身突然就没了一点力气,他瘫软地躺在湿润的客厅地板上。瓷砖冰凉又黏腻,透过衣物令他大脑愈加清醒。
好安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一只飞虫在吸顶灯上慢慢爬行,爬到灯的边缘就驻足停留,像是在思索一番,又往另一端爬去。等爬到另一端的边缘,便又停了下来,触角左右来回扫动,须臾后仍继续往回爬。
来来回回,乐此不彼。
是乐此不彼吗?周野想。
它只是兜兜转转找不到路,忘记了挥动翅膀的本能。
而周野自己却连翅膀都没有,他连虫子都比不上。
他想吃一点熟悉的白色药片。
窗外好像又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是在证明这座处在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海滨城市,是有春天来过的。
闷热,潮湿,一颗颗雾水粘挂在墙壁上,人就自动变成不合格的干燥剂,令人窒息。
手机铃声突兀地在空旷的房间响起,周野抬手看了眼来电显示——妈妈,他清了清嗓子。
“喂,妈……”
对面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悦耳。
“小野,今天已经离职了吗?明天是你的生日,妈妈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嗯,谢谢妈。”他许久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了。每年除了远在乌清的周恒生夫妻俩在电话里给他祝贺之外,也没有其他人记得。
“上次问你离职后有什么打算?现在有想法了吗?如果没有,要不要回家里来。妈妈想你了……回来休息一段时间,趁你没有上班陪陪我?”徐若晴带着些许撒娇口吻。
周野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未来没有任何计划,但他似乎也不想回乌清。
他想他是思念父母还有那个人的,可他害怕相处时自己会无意间透露出被鄙夷的爱意,更怕面对对方的冷漠还要强颜欢笑。
控制爱意与控制想念,无论是哪一种都令他在陡峭悬崖边苦苦挣扎不得其所。
这四年,他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回乌清家中,那个人似乎也下意识地避开他。
尽管在除夕晚间的团圆饭桌上,对方会虚伪地扮演着兄长的角色,简单问询他一年的近况。但他知道这些机械式的交谈,只是为了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夜晚,渲染浓厚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气氛。
他想,他做不到。
他无法承受这样对待他的周池。
他宁愿苦苦挣扎,也不愿被周池不留情面地推下悬崖。
“妈妈……我……我想先在这边待一段时间,家里……哥不是一直在……”
他还没有说完,徐若晴就急切地打断了他。
“你没有工作,一个人在那边做什么呢?大学毕业就让你回乌清,当时你说你已经在蓉海找好了单位。爸爸妈妈也没有再阻拦你……但现在既然都辞职了,那边又没有家人,也没人照顾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呢?你工作这几年,我只觉得你越来越不开心。今年回家,妈妈发现你越来越瘦了……”
“……妈,我知道自己现在状态有点差,所以……想出去散散心。”周野扯着谎。
他是有意识到自己状态越来越差的,否则也不会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断然辞去工作。
但其实,他连散心的地方都想不到。
吸顶灯上的飞虫停下来,慢慢悠悠地飞走了。
那双翅膀对人类而言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周野突然有一种想要把它翅膀撕扯下来的冲动。
“那你先回来看看爸妈,你回来妈妈给你补过生日好吗?这几年你的生日我们都没有在你身边。”
他听得恍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野发觉徐若晴在他面前,已经很久都不提起周池。
但他说出口的话仍旧忍不住地想要围绕这个人展开。
控制想念真的好难。
“哥最近有经常跟枝枝姐一起回去吗?”
“……”
“啊……我是说……哥经常回去的话,有他陪你们……”他急忙想要解释跳转这一话题的原因,但头脑一片空白,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池出差了,要到八九月才回乌清。”
“所以啊,你回来陪陪我,妈妈退休后好无聊。你现在这么瘦,等我把你养得胖胖的,你再出去四处走走。怎么样,小野?”
沉默良久,周野实在难以一再推脱,只好应了下来。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充满欣喜,令周野能简单地想象出此刻徐若晴雀跃不已的模样。她或许会在挂完电话后跑到周恒生面前兴奋得抱着他转圈,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随后他的脑中又浮现出那双和徐若晴相似的眼睛。
见不到周池,真好。
真好吗?
乏味,疲倦,想睡很久,一个梦也不要做。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闭上眼不知什么时候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2章
周野在蓉海租的房子不大,置办的物品也不多。然而真的全部打包寄回家里,也要花费大半天时间。
在这期间,久未联系的许骆誉不知道是从哪里听说周野辞职的事情,给周野打了一个电话,问询近况。他简单表述自己即将返回乌清的计划,许骆誉犹豫片刻,还是问他是否会再回蓉海。
周野淡淡说应该不会了。
许骆誉不算是周野的前任。
在蓉海的这几年,周野也尝试有过两个不谈情爱的固定伴侣。
周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不正常的,大概就是即便换了新的人,约会地点仍旧是执拗地选择在湘海酒店8505。
酒店前台见多了周野,每次看他的眼神里总是带着好奇又有一丝不经意间的不屑。
许骆誉是陪伴周野时间最长的一个。如果许骆誉只关风月,不提爱情的话,也许会更长久一点。
周野当然想谈恋爱,但又无法接受除周池外的其他人。
这个想法既卑劣又恶心。
他为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不耻与愧疚,各种各样的情绪困扰他太多年以致如今愈发像是病入膏肓。
周野看过心理医生,却对自己真实的病因难以启齿。
没有完全对症下药,他只是吞下无数令他反胃却不见成效的药片。
和许骆誉分开后,周野并未再去过湘海酒店。今天的一通电话,没让他想起许骆誉的模样,却又使他想起了8505那个房间。
他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看着自己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他攥了下拳头,又急忙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急切地翻找打火机和烟盒。
点燃烟猛吸了一口后,一个强烈的想法在脑中不断清晰地涌现……
湘海酒店大堂前台。
“先生,请问是您一位办理入住吗?”酒店前台机械而甜美的声音响起,这次不是他面熟的那位女士。
他晃了晃神,点下头。
“好的, 给您安排比较安静的房间可以吗?”
“……8505有人吗?”
“我帮你查一下,您稍等。”
周野在等待的这十几秒里又萌生出许多疑惑,他怎么在这里?他怎么来的这里?而自己现在揣在衣服口袋里的右手中握着什么?
“您好先生,8505还没有客人入住,请问需要为您安排这间吗?”
“嗯……”他回过神来答道。
办理完入住,周野来到这间熟悉的客房。
房间内的布局一层不变。不管是四年前,还是这几年他来的每一次。
这是一间线条感十足的商务套房,整个空间只给人留下冰冷生硬的印象。黑色皮质沙发以及暗色床被覆盖着的灰色大床是房间内唯二充满柔软之处。
但跟这两处相比,周野更喜欢冰凉而尖锐的触觉。
比如洗手台,比如书桌,比如落地窗……
在棱角分明的地方或者冰冷刺骨的玻璃上,不管后面的人是谁,伴随着前后不同程度的疼痛,总是能令他的思绪飘至很久很久以前的8505。
许骆誉曾问过他,就这么喜欢吗?
他吐着烟,没回答。
周野一开始是不抽烟的,他曾看到周池对当着他们面抽烟的亲戚微微蹙眉,他知道周池不喜欢烟味。
后来,周池根本不会再管他抽不抽烟,他尝试吸了第一口。
吞云吐雾越来越熟练之后,周野终于体会到头皮发麻、身心舒缓的感觉。
他还记得有一年过年回家,徐若晴拥抱他时,第一次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徐若晴嗔怒地责问他孤身在外怎么还学会了抽烟。
周野没有回答,只是眼神却看向站在父母后面同样来迎接他的周池。
周池透露出的漠然,使他瞬间仿佛坠入冰窟。
席间,酒意正浓的周恒生难得谈论起孩子们的感情问题。
“小野,你已经24岁了,大学都毕业了两三年,怎么还不见你找对象?”
周野往周池的方向瞟了瞟,那时他知道周池已经有了卓枝,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
“小野,你爸问你话呢?”徐若晴也想了解一下小儿子的情况,她感觉周野自从毕业留在蓉海后,整个人都变了。周野一点点散发出来的疏离感、混沌感令她着实担忧。
“啊,哦。我工作太忙了,没时间。”周野回过神来。
“那要不要妈妈给你相个亲啊?或者我问问枝枝,她公司有没有跟你同龄适合你的女孩?”徐若晴迎合着说。
“不要不要,妈妈我过年回来是来休息放松的,千万不要给我安排相亲。等我闲下来,我会找的。”
“你这么拖着,都要成大龄青年了!”
“那你们怎么不催周池呢?”他有些口不择言,心里却顿时祈祷千万不要催他!
“咳……”在一旁并未说话的周池呛了一口,还是不紧不慢端起杯子喝水。
“说到这个,周池,上次我问卓枝有没有计划结婚,她说你俩商量好不准备结婚。我以为是你惹她生了气,所以没放在心上……”
“嗯……”周池夹起一块桌上的红烧排骨,神色淡漠地打量着,没有急着放入碗中。“是这么打算。”
坐他旁边的周野竖起耳朵听得瞳孔都放大了。
徐若晴顿感头大,眉眼都皱在一起,说:“我以前只听过丁克,怎么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开始流行不结婚了吗?”
周恒生听罢也开始滔滔不绝:“周池,我和你妈是很满意卓枝的,但如果卓枝不是你愿意走入婚姻的对象,证明你根本不够爱她,你尽早别让人家姑娘吊死在你一棵树上。周野你也是,找个对象怎么就这么费劲?你们看我和你妈当年在一起还没半年就……”
徐若晴看着两个儿子脸色越来越差,赶紧打断周恒生的长篇大论:“好了恒生,大过年的。他们已经长大了,先由他们去。”这些话实则也是在安慰自己,她想,两个儿子总有一天会成家立业的。
周池不会结婚,和周池仍旧与卓枝在谈恋爱。
这两件事对周野来说简直喜忧参半。
不过似乎更加欢喜一点,毕竟他又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跟着周池一样夹起碗中的排骨,吃得津津有味。
而这样生动的画面似乎过去很久了,现在周野回到家里已经不会玩“祸水东引”这一招了,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不语以及疲乏地回应。
特别是在周野独处的时候,发呆和自我怀疑的时间越来越多。
他将衣服口袋里的安眠药瓶掏了出来,盯着瓶身看了半天,又环视一遍房间内部。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灯火通明的城市,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城市。
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电视里出现这样的行为总是预示着有个生无可恋的人即将同世界说再见。
但周野不是真的对世界没有半点留恋,至少他还有十分疼爱他的父母。
因此此刻当他完全反应过来后,他开始为自己会有这样的举动而感到十分不解及恐慌。
周野甚至无比沮丧,吃这么久的药片似乎就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门铃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走到门口透过猫眼望了出去,只看到了一点棕黄的头发。
门外的小男孩似乎往后退了几步,抬头望向猫眼的位置,被放大而变形的脸仍旧透露出几分可爱和童真。
小男孩见他将门打开了,把手中的一条银链递到他的面前,问道:
“叔叔,这个是你的吗?我在你的房间门口捡到哦~”
周野看了眼,没有印象自己有过这样的物件,进门时也没大注意,连连摇头。
“不是……”
“啊,这样诶……好吧,那打扰你啦~”男孩带些拾金不昧却难寻正主的失望,礼貌地略微鞠躬后便快步跑向电梯口。
周野顺着他奔跑的方向望去,电梯口站着一个气质得宜的女性,男孩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电梯门在此时恰好打开了。
他的视线停在那里,整个人呆愣在门口,像是被来人剥夺了呼吸的权利。
有多久没有没见到周池?好像前几月除夕夜才在家里见过,但怎么感觉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
周池穿着简约却不随意,黑色衬衫搭配商务人士常见的薄柔质感西服裤。像是未料及蓉海的气温,衬衫被他挽到手肘处,小臂青筋凸起,显得十分有力。左手推着20寸的行李箱,行李拉杆和右手接触的位置还搭着一件类似尼龙材质的暗色风衣。他将头发整个往后梳,用发胶固定好的地方有几缕发丝已然垂落在额前。看起来应该是来出差的,实在有些风尘仆仆。
这一身极简打扮却又使他宽大厚重的肩膀,纤细而流畅的腰部线条异常明显。
周池是典型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加上唇线清晰的薄唇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莫名冷峻。他看人从来也都是冷冰冰的,带着自己不曾察觉的压迫感。
周野还记得小时候,周池会对他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甚至都会眯起来。
但现在却很少见他这样的笑容,这几年更是愈发难见。
周野盯着周池看了很久,空气都开始结冰。
周池857的身高,一身暗色站在楼梯间昏黄的灯光下衬得他像是有着巨大黑色羽翼的黑天使。
只要他愿意,他就能飞起来。周野即使拼命追赶,也追不上他。
第3章
周池对上周野的目光,微愣几秒。
还是朝他的方向走去,只是早已移开了视线,看着手机里的工作信息。
他皱了皱眉,不知为何,这些文字突然会动了。
文字变得很纤细,颜色从黑色变得苍白透明。
他看不清,这还是文字吗?
周野记得上次见面的时间实在短得可怜。
只要他在,周池总是显得很忙碌。
吃完年夜饭后,周池匆忙地离开了家。
除夕夜能有什么事?
明明周野已经很克制自己,一年只回家一次了,周池居然也不愿与他同处一室。
周野双手半握着拳,使不上一点劲儿。他瞥见周池向他逐步走来,不由得屏住呼吸,连心脏也不敢大声跳动。
就算是一次对方认为晦气的偶遇,他也要强装镇定地欢迎周池的到来。
周池在隔壁8508门口停下,周野朝他挤出了一个不大难看的笑容。尽管对方根本没有看他,只是掏出手中的房卡将门打开。
“滴滴——”门开了。
周野脑筋转了又转,他想他要在这扇门马上就要关起来之前,尽快说点什么。
于是他往前迈了一步。
真想听周池的声音,哪怕一句。
“哥……你怎么在这里?你来……来出差吗?”他的脑神经打结得离谱,生怕对方就这么走了,身体竟然又开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拼命地控制住这微颤的动作,想在周池面前表现得尽量正常一点。
周池终于将目光抬起看向周野。
真的离谱,他心想。
“这话不应该我问你?”许久不见,说出的话依旧冷冷的。
周野在思考是哪句话,急得双手握在胸前不停摩挲。
“你 怎 么 在 这 里?”周池一字一句说道。
——原来是这句。
“啊……我……”周野总不能说自己脑筋不清楚,是要过来自我了结的,又忘记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和勇气以致于思索犹豫到了现在。
“我租……我租的地方停水了,来这里洗澡。”蹩脚的理由。
“……”周池看向周野将信将疑,两人沉默地在门口站了片刻,他先往房间里走去。
周野站在原地,也不离开。
没过多久,周池走出来将他的房门关上,周野猜不透他的眼神里有什么感情。
“去你房间。”
“啊……好……”
周野混沌的思绪更加混乱,他只能跟着周池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走进8505。
周池记得这间套房,进去后四处打量一番,他转过身坐在书桌旁的靠椅上。周野略带无措地看着周池,也在面对着他的沙发上规规矩矩地坐下,活像个被老师训话的学生。
“你辞职了。”周池陈述道。
“嗯……前几天的事情。妈妈让我回乌清待一段,我打算过几天就回去了。”
周池看着周野瘦弱而堂皇的模样,有些说不出话,呼吸加重了半分,不禁叹气。
“我来蓉海……出趟差,明天就会回冷水。”
“好的……我知道了。”听到冷水二字,周野想起前几天与徐若晴的通话。沉默半响后他问道:
“妈妈说你最近都在出差,是都在冷水出差吗?”
“国庆前会回去。”
周池居然去冷水这么久,现在才四月初啊……周野想。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因为周池长时间出差而感到失落,明明自己也在逃避周池。他回乌清后,见不到周池更好才对。可这巨大的失落让他快要将手心扣烂,他想他的确不算是个正常人。
毕竟正常人怎么会爱上自己的养兄。
正常人怎么会想央求到这样的爱情。
周野也有羞耻心,有道德感,还有舐犊情深的恩义。
因此周池不爱他是最正确不过的结果,特别是从一无所知的周池看来。
一边被世俗束缚不断唾弃自己,一边却仍旧忍不住渴求一点微薄的怜惜。可即便渴求不多,却也永远求而不得。
他是知道的,理智告诉他要远离周池,可当周池真的远离他,他又更加痛不欲生。
他是一只飞虫,从小就学习“飞蛾扑火”的典故。当亲眼见到火焰时,那种撕裂的燃烧果真耀眼温暖。于是他忘记所有学识,只想靠近火焰,火焰带来的痛苦是不是也能变成他化作粉末的快乐。
火红的光和他炙热的心一样,他们明明有共同点。多讽刺。
“过年的时候……妈妈说你和枝枝姐今年会订婚吗?”他问得小心翼翼,问完又后悔不已。
“你想听到什么回答?”
“……我?我只是关心……”
“没有。”周池打断了他的话。
周野的状态怎么比过年时还糟糕,周池想。
“我没有这个打算,反倒是你,你是遇到什么事?”
“我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啊……”周野的重点全然放在周池不会订婚这件事上,整个人不由得松了口气,语气也轻松一些。
“……周野,我觉得你应该去看下医生。”
“……”我也不是没看医生,周野心想。
“你现在的状态看上去很糟糕。”
啊……原来是这样,因为看上去状态差所以才愿意花费时间来同我谈谈吗?
“我也……没什么事。可能最近辞职后要打包什么的,有点累。”
周池还是审视着他,语气变得生硬,说:“你如果不想说就算了,但如果回家还是这样的状态,妈妈会担心。”
语毕,周池便不再看他,带着一股愠气打算起身离开。
乌青的黑眼圈,深深凹陷的眼眶,呆板的眼神,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整个人毫无神采,充满了病态的苍白,却又在佯装轻松的模样在周池脑中挥之不去。
以前那个天真弟弟变得这样畏缩、胆怯。
周野见他起身,准备送他到门口。尽管他还想周池多待一会儿,但他觉得周池的气息对于他而言,就像即将迎面而来的海啸。他被无形的力量牢牢钉死,在海岸边无法动弹,只能清醒地接受这一场湮没。
周池走到门口却又突然回头。
“你带的衣服在哪?不是说停水来洗澡?”
“……”什么啊,他怎么还记得这件事。
“嗯?”
“我是……我是打算洗完就回去的。”周野脑中本就一片空白,此刻更是编不出合理的借口,他越说越小声。
“所以花大价钱来五星级酒店就是为了洗个澡就回去?贴身衣物都不带?”周池口吻却不似最初那般平静。
“……”
“周野,你知道自己几岁?在做什么吗?……”他的表情愈加难看,实在看不懂周野的行为,语气中不禁带着一丝责怪。
“你不知道吗?”周野又抬起失神的双眸看向周池。这一次他对上周池的目光,二人都不再闪躲,他接着说:“我前两天才过25岁生日啊……你还记得吗?”周野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委屈。从毕业之后,他没有再听到眼前这个人跟他说过一句“生日快乐”。
“你有什么资格以大哥的身份教训我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周野看着周池蹙着眉,眼睛里有愠怒,好像还有些什么,他看不大懂。他只知道自己开始无语伦次起来。
他的神经每时每刻都绷得很紧,对周池的想念、埋怨、悔恨常常在他的神经上跳动撕扯。他时常想,如果他勇敢地向周池吐露这个被父母隐瞒得极好的身世真相,茫然无知的周池会不会就能做到心无挂碍?但倘若他这么做,这个原本被爱包围得温暖不已的家就会因此分崩离析。况且这么做,周池真的会爱上他吗?就算他们相爱,父母是能够接受他们的爱情,还是能够接受外界的流言蜚语?没有人揭穿这个秘密,那么他就真的敢揭穿吗?黑夜里,所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都是围绕周池。
可周池没有帮上他的忙,并且周池不经意的一句话都能令他摇摇欲坠的世界轰然倒塌。
周野的眼睛里好像在泛水花,快要决堤了。
“我做错了什么吗?以前的事是我一个人的错吗?为什么明明是你拼命向我强调我们的关系,可你却这样躲避我,无视我,甚至骨子里都在鄙夷我!这是你该有的样子吗?是你曾说的回到最初,可我们现在是那样吗?”周野浑身颤抖得厉害,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他有太多疑问藏在心里。他不是没想过去质问周池,可四年时间,周池没给过他一次机会啊……
“阿野……”
“阿野他妈的是谁啊?”周野蹲在客厅的地板上,用双手捂住脸,捂住决堤的泪水。额头冒出的汗水也在不停地往下坠。
如果不是周池,周野不会冲动地留在蓉海,他已经做到尽量不与周池见面。
他像只提线木偶。周池想在父母面前勉强装作兄友弟恭,他就尽量配合周池装模作样。周池在人后对他不闻不问,他也只能被迫承受。
过去几年了,而今他根本不想像此刻这般在周池面前表露零星半点的情绪,袒露任何的想法。他不再奢求周池能心生怜惜。
他也不承认他的崩溃是源于周池的三言两语,他泪水决堤的模样不过是他作为提线木偶的挣扎和求救。
他的思绪很乱,他不承认这个事实,但他又需要周池听见他的哭喊,又需要周池能够救救他。
下巴流落的眼泪直直坠落到周池的心里,很凉,也充满悲伤。
“阿野,你冷静一点。”周野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后背,轻轻地拍着他,紧接着他听到背后传来的叹气声。
“或许是……我的行为让你产生一些误解。”
“不是的,不是误解。你是故意躲着我的。”周野哭到抽搐,音调都变了。
周池不再回答。
曾经你的目光追随我,是那么明亮。
我怯懦地不愿直视你。
直到那一抹光开始逐渐变得灰暗,我想你要远离使你灰暗的诱因。
这样你或许才有可能学会遗忘掉那些本不值得的痛苦,你才懂得真正爱人以及被爱。
可周池从未想过自己的决定令周野一直以来承受了这么多煎熬。
“别哭,是我令你变得痛苦。”他陈述着。
周野把头抬起来,抽噎着看着周池。周池伸手抽出边几上的纸巾,慢慢擦干净周野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动作极近轻缓温柔,像周野是他的宝贝,生怕蹭破他脆弱的皮肤。
“你对我能像小时候那样吗?别再刻意回避我。行吗?”周野恳求道,生怕周池不同意,又立刻强调说:“这几年我也谈过恋爱,我也有过爱人,也有人爱。我们是一家人,你放心,哥哥。”一句话大半句都是假的,周野却说得并不心虚。
不见面也没有更好的话,那见一点面吧,他一定可以隐瞒得更好一点的吧。
就算是装作弟弟被周池疼爱,周野想自己应该也可以满足的吧。
“……别哭,我答应你。”周池看着像是病入膏肓的周野,良久应声。
周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是靠在沙发旁哭累了,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将他抱起,轻轻地放在了床上。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过了,也不知道周池什么时候走的。他在床头柜上看到了自己的手机,拿起来打开微信,点开与周池的聊天窗口。他们以往的对话甚少且客套,无非是过年期间帮父母传话。他想起昨天周池答应他的事情,开始迅速打字。
[哥,你今天已经回冷水了吗?]
周野盯着手机等了十来分钟,没有消息。
他神情又有几分失落,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下床打算洗漱完毕回到住处。
叮——手机响起一声提示音。
周池一边刷牙一边拿起手机看屏幕。
[嗯,早班机,已经到了。]
是真的!昨天不是精神失常的幻想!周池答应他要和他正常相处了!
[好的,我刚醒,也打算回家了。<龇牙>]
[好。]
周池看着对话,在洗手间原地转了个圈。嘴巴里牙膏产生的泡泡好像都变得巨大,一个个从他嘴里轻盈地飞出,他变成了一条会吐泡泡的鱼。
第4章
四月中旬,蓉海的天气燥热得让人早已穿上了短袖,周野将所有在蓉海该办理的事情处理完毕后,整理好随身携带的物品,准备第二天就返回乌清。
乌清离蓉海有着两千多公里的路程,周野却还是选择坐动车回去。徐若晴在电话里有些责怪,本来是计划白天让周恒生去机场接周野的,然而动车到达的时间是在晚间将近十二点。周野不想父母这么麻烦,坚持不让周恒生来接。因此,徐若晴对于他固执地选择坐动车的决定感到不解及些许不满。
其中缘由只有周野知道——动车的途径站里有冷水。
他不会做出下车去寻找周池这样的行为,他只不过有些病态地想途径一次周池在的城市。
仅此而已。
自从上次与周池见面后,周野晚上似乎好睡了些,每晚也不必再需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睡,手臂上的淤青淡到快看不出印记。
临了整理药箱,他才发觉常备的那瓶安眠药不见踪迹。
他的房间已经空空如也,明明所剩物品也是一览无遗。
可周野找了许久,仍旧没有找到。
找到最后,周野想可能是那天遗留在酒店房间忘记带走。
回乌清的那天,万里晴空,连一朵云也没有出现与周野说再见。
[哥,我今天回乌清了~]
[路上注意安全。]
[好的<转圈>]
只需要一点关心,他混乱而支离破碎的世界里就能多一点新的期待来缝缝补补……
周野关掉手机屏幕,在疾驰的动车上靠着窗,看着一闪而过的窗外风光。列车穿梭在时光隧道内,迎面而来并与他擦身而过的是漫长年月里绵绵不绝的爱意。
周野似乎永远也看不清楚周池,有一层触不到的翠绿色薄纱挡在两人之间。
像是幼时暑天在老家卧室里床上的纱帐。
他趴在铺满凉席的床上,翘起双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动,瞪大双眼,透过纱帐看向周池的背影。周池坐在床边的书桌前,借着台灯暗黄的光静默地看书。
哥哥真好看。
但周野不能说话,否则周池就会发现他还没有睡觉。
于是,周池看着书,他看着周池。
除了嗡嗡作响的风扇和时而飞动在周池腿边的蚊子之外,他们都静得像一幅画。
那时的周野想,他看不清楚周池可能是因为,昏暗的灯光,碍眼的纱帐,昏昏欲睡的大脑。
总之,一切的朦胧都是有原因的。
周野是家中幼子,幼年极为顽皮之时,正是父母事业上升、工作繁忙之际。加之周池又比他大六岁,因此照顾周野的重任大部分都落在身为兄长的周池身上。不论周野调皮捣蛋到什么程度,周池总是默默给他收拾烂摊子。
周野去拔了邻居阿姨家刚种下的栀子花树苗,阿姨怒气汹汹地提着干瘪的栀子花树上门。周池便把周野挡在身后,低着头向她诚恳地道歉,并承诺会买几株更漂亮的去栽种。直到见邻居阿姨火气小了,周池才拉周野出来,让周野再次道歉。
第二天——
“哥,你说这真的能种得活吗?”
“嗯……”周池把袖子撸到手肘,拿铁锹铲着土。
“我明明才拔了一颗,你怎么买这么多!?早晓得我就把旁边的海棠花也通通拔掉!哼!”周野看着十株栀子花小树不满道,嘴里还叼着一枝周池刚铲下来土里的狗尾巴草。
周池抬头瞥了他一眼,“你如果不去拔,我们俩现在就不至于在这里干活。”
“那它本来就倒了嘛,我听到它说它想呼吸,我只是帮它的忙,把它拔出来而已!”
“嘘!过来帮我扶一下铁锹。”周池不跟他多说废话。
周野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走了过去。
周池种完花后,又跟邻居阿姨再三保证周野绝不再犯,对方才肯作罢。
周野或许不知道的是,周池以父母工作忙碌为由,拜托邻居阿姨务必莫将此事告知他们。
至于买栀子花的钱也是周池攒下的零花钱。
他也不明白即将中考的周池,以往周日晚上都早早入睡,为什么今天还在赶作业。
尽管周野顽皮,因为年纪小,在绿洲小区里也当不了孩子头,但却属于人缘极好的类型。
周恒生和徐若晴一致认为孩子成长也需要玩伴陪同,释放好玩天性。因此,一到周六下午,家里的老式座机电话铃声总是准时响起。
周六的下午是属于周野父母都准可的玩耍时间。
这一次周野同他的朋友们的任务是去后山“寻宝”。
尽管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寻宝”。
周野家的绿洲小区在乌清的市中心,市中心应该是繁华地段。但令人费解的是小区后门的马路对面有一座小山丘。如果站在乌清最高的赤山山顶上俯视,这座小山丘更像是城市中心一个凸起的碍眼小点。
乌清政府像是还没想好如何规划一般,任由山丘上野草丛生,竹林繁密,植被茂盛。
早年间山丘上是有一个村落的。
周野听周恒生讲故事时说过,为了躲避战争,当时的人还在山上建了一个防空洞。
后来山上的人陆陆续续下了山,而今也仅剩几户人家居住。
寻宝的路以往总让他走得刺激又忐忑,除了要走一些荆棘布满的小路外,有时还需要爬树。
他最怕爬树了。
今天要爬的却不是树,是竹子。
周野壮着胆子夹紧竹子,手臂使劲往上爬的时候,手心出汗导致整个人顺着粗壮的竹子滑了下去。他已经做好要屁股着地的准备,却没成想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他滑下去的时候,右腿被死死卡在了两支交错生长的粗壮竹子之间,怎么也拔不出来。两支竹子像是不满有外来生物的入侵,拼命地向内挤压。
周野疼得汗水直冒。周围的伙伴也吓得连忙分成两拨,向不同方向拽拉竹子,想要拉开一点空隙让周野能把腿拔出来,但年幼的小伙伴们力气都快耗尽了也不见任何成效。周野在恍惚间脑海中出现电视上古装剧柔弱公主犯错被夹手指的画面,公主痛得大叫昏死过去。公主的白马王子匆匆赶到,最终拯救了她。他感觉自己右腿也正在受着这种极刑,于是他想到了周池。
“哥!雁子你快去我家找我哥!”周野流着泪大叫。
顾雁听到后拔腿就往周野家跑。
周野痛到整个人支撑不住,快要晕厥的时候,周池赶来了。
周池看了眼周野,又从上打量了两支竹子生长的方向。
沉了沉气,让大伙帮忙从另外两个方向用力掰扯竹子,自己则是在上方顺着大伙使劲儿的方向,双手将竹子撑得更开。顾雁托着周野的腿往有空隙的地方抬,周野终于在众人的帮助下获救。
周池看着破皮流血又被挤压得乌青的小腿,转头跟周野的伙伴们道谢,又嘱咐大伙尽快回家,不要再做危险的游戏。接着便将周野背起下了山……
一直到去医院拍完片,医生看过没问题,护士也替他擦过膏药后,周野才感觉活了过来。他们来医院的路上只有周野的抽泣声,周池缄默一路。
回家路上,周野倒是宽心不少,不过周池也还是一路都没说话。尽管平时话也不多,但周野看得出来他是生气了。
“哥,我都……我都没问你,爸妈呢?”周野打破了沉默,刻意用讨好的语气问道。
“下午公司有事,两个人都回公司忙了。”他们父母是在同一家公司的同一个部门。
“今天看医生也是用的你的零花钱吗?”
“……”
“哥哥?”他撒娇地轻声叫到。
“不是,这事我瞒不住。”
“那爸妈知道了吗?”周野有点担心。
“还没,医保卡有消费记录,快了。”
“哥哥~~”
“你别在我背上蹭,撒娇也没用。不被训,你是不会长记性。”
“那爸妈训我的时候你要帮我说好话啊呜呜呜……”
“再看。”
晚上等周恒生和徐若晴回到家,果然免不掉一顿责骂。徐若晴还是更心疼孩子,蹲下来看到周野小腿的伤处,只推了推他的头,吓唬他说再有下次就直接锯腿。周恒生则是既心疼又生气,絮絮叨叨地要取消他以后的周六游玩日。
周池穿着睡衣,双臂交叉靠在卧室门框上,歪着头扯起一边嘴角。看周野正襟危坐,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头垂得很低,像一只无辜小狗。
周野抬头看了眼周池的方向,好你个周池!不帮我说好话!
周野稍微懂事后,也收了收自己的性子,但依赖周池的程度愈发加深。
周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算得上小有资产,周恒生最开始买房就买的三居室。但考虑到周野年幼,便在大点的次卧内买了张上下铺的子母床。因而一直到周池上大学前,都是周池睡上铺,周野睡下铺。尽管许多时候,周野都会爬到周池床上跟他一起睡。
周池又赶不走他,他好似一个无赖。
周池高考结束后,徐若晴将原本堆放杂物的小次卧整理了出来。当着两兄弟的面郑重其事说道,哥哥长大了,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间,以后一人一间房间。
周野听完,天灵盖像是寺庙撞钟一样,一下一下被撞击着。
“什么啊!老妈!我还没长大!我还没长大啊!”
最后,周池确实有了新的房间。
可一到长假放假回家,周野却依旧厚着脸皮跑到周池房间,同他睡一张大床上。
美其名曰要深夜畅聊,巩固兄弟感情。
周池成绩优异,考上乌清本地的大学攻读建筑工程。但学校毕竟是在郊区,看着从未离开过自己身边的儿子,徐若晴最终还是同意周池住校。一开始还要求他每周末必须回家,周池无奈地请求她给自己多一点空间。
望着已经一米八几的周池,她感叹怎么牙牙学语的孩子一眨眼就长成了大人?徐若晴勉强接受了。
周池不在家的时候,周野在家整个人就显得蔫蔫儿的。
哪里都有周池的痕迹,可这个人居然这么久都不回家!他上初中后,学业加重。为了赶上周池的步伐,也变得用功起来。自由时间极少,除了周末跟着徐若晴去周池学校送过几次家里煲的汤以外,除非周池回家,否则也基本见不到面。
没人帮他分一半他吃不完的饭。
没人帮他讲解他不会的题目。
没人帮他擦干洗澡后湿漉漉的头发。
还有好多……
夜很深,窗外只听得见偶尔汽车驶过的风声。
他仍旧睡在上铺,手上缠绕着周池早就不穿的旧睡衣。
“噌”的一下突然坐了起来。
这些事以后周池会对别人做吗?
现在就在对别人做吗?
周池会成为别人的英雄吗?
他有点嫉妒,是嫉妒吗?
他不敢往下想。
周池是他大哥,是他一个人的英雄,这是是永远也改不了的事实。
他一步一步地把周池当成一种信仰,一直看着周池的背影,跟随周池的脚步前进。
在周恒生和徐若晴眼里,小儿子以优秀的大儿子为榜样是件深感欣慰的事情。
起初周野也是这么想的。
这么优秀又对他疼爱有加的哥哥,像太阳一样,是会发光的。
他要一直追随他,头破血流都不停下脚步。
第5章
周野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一点,乌清的深夜还是透着一股凉意。尽管他早早就电话告知周恒生夫妻不必等他,但当他打开家门的那一瞬,看到客厅电视画面仍然闪烁,客厅沙发上仍旧有两位老人依偎地坐在一起打着盹等着他。他顿时愧疚不已。
徐若晴先发现站在门口的周野,她起身轻轻拍了拍已经睡着的周恒生。
“恒生,儿子到了,醒醒。”
周恒生睡眼惺忪,懵懵地跟着徐若晴一起朝门口走去。
“小野回来啦……”徐若晴睡意渐消,笑得十分开心,大步走向门口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刚走到周野面前,便对着他又抱又揉,一瞬间两个人仿佛都回到周野幼时。周恒生也完全清醒过来,连忙接过周野手中的行李。
“小野,坐动车就是比较辛苦吧?你妈给你煲的汤还在厨房煨着,你快跟你妈去坐下休息。我给你端过来。”
“爸,不用了。太晚吃了我睡不着。”
“那让你爸就给你打碗汤,你喝一点就好,暖暖胃再睡。”徐若晴揽着周野往客厅走去,又止不住用手摸了摸周野的头发。周野辞职愿意回家,对她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她能够感觉到周野而今这么瘦弱绝对不单单是他口中的工作原因导致,但周野不说缘由,她就不再多问。她只想在小儿子待家里的时间好好照顾他。
周野拗不过父母,还是强忍着咽喉的不适被迫喝下了一碗竹荪鸡汤。他看得出夫妻俩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他们的视线。望着他喝汤时,两个人脸上都带着欣喜,眼神里又充满期待。像极了小时候他不愿意喝中药,父母连哄带骗让他喝下时的情景。他被盯得有点局促,放下手中的汤碗,无奈地笑了。
“爸妈,你们先去睡吧,很晚了。”
徐若晴也不是第一天感觉现在的周野不愿意同父母沟通。她觉得周野好像建起了一道高耸入云的城墙。从她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到疏离开始,周野一块砖一块砖地累加搭建,到现在好像已然成型。
事实上令她更加不安的是,她和周恒生似乎全然不知这座城墙的入口在哪里。
徐若晴听罢便没有多留,叮嘱周野早些休息,碗筷放进洗碗池明天再洗。之后便叫上周恒生一起回了房间。
周野忽的松了口气,父母完全把他视如己出,他自然感动于他们对自己的爱,可这份本就合理的爱却使他有一分不该有的憎恶和十分的羞愧。他有点后悔答应回到乌清,他以为经过几年,他已经可以做到心无杂念地与父母相处。
可现下他却不自觉地想要独处,想要世界安静。
[哥,我到家了,晚安]
周野盯着手机良久,对面没有回复。
他脑中突然回想起小时候硬拉着周池陪他看的《蜡笔小新》的剧情——
“风间,我们一起逃走吧,跟我一起去北方。”
哥,我们一起逃走吧,跟我一起去……
他们好像没有地方可以去,周池又怎么会愿意去。
周野拖着疲乏的身体,洗漱完回到房间,呆望着这张陪他一起长大的子母床,暗自思忖这床质量真好。接着他转身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透过玻璃可以清晰的看见里面年代久远略微泛黄的书。
书柜里有一层是周池的。自从周池有自己的房间后,他的许多物件、图书都搬到另一间。后来周池研究生毕业后,周恒生夫妻便给周池首付买了一套公寓,习惯独来独往的周池很快就搬到新的公寓居住。周池留在家里,留给他的越来越少。
他打开书柜门,这一次看哪一本呢?周野每年回来待家里的几天,晚上都要拿一本周池的书看到入睡,似乎这样会好睡一点。他的食指在书籍上滑动,无意中看到了一本周池高中时的字帖,抽了出来。想起“谨言慎行”还是从这本字帖中剪裁下来的,想必周池根本不会发现。而今相框又寄回家中,他在思考等过几天把相框里那张纸再贴回来,好歹也算“完璧归赵”。
周池写字真好看,他认真地想。
上次翻阅这本字帖应该还是几年前,周池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一整本字帖被写得满满当当,无一处被他落下。
他以往翻动,更多是看后半本周池自己写的字,未看前面临摹的字迹。
今天偶然翻动,恍然间看到一整页临摹的“野”字,他的脖颈有一瞬似乎被人用力握住挤压。不过很快地,他清醒过来。
其实他很明白,这不过是原本字帖上就有的字。
明明是为了安稳入睡才来拿书的,现在却搞得更加精神。他将字帖放回书柜原本的位置,自暴自弃地又打开衣柜门,把衣柜最下面那件周池高中穿过的条纹棉质睡衣拿了出来,爬上了上铺。
抱着睡衣睡,这是周野前些年还未开始吃安眠药,在家实在无法入眠,连看书也毫无用处后不得已的做法。
周野庆幸父母不记得这是十几年前哥哥的睡衣,有几次他清洗的时候,徐若晴只是提醒他睡衣已经泛白,可以扔了。他回答她只是回家穿穿,还能用。徐若晴便也由着他。就像他从初中开始宁愿下铺空着,一直睡在上铺一样,徐若晴也权当这是他的怪癖。
睡衣上早八百年就没有了原本主人的味道,只有常年放在衣柜里,除潮剂和发霉味交织的味道。但周野把它握在手里,缠着右手,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他忍不住还是拿起了手机看着聊天窗口,这么晚,周池不会回复他的,他知道。
突然,他看到“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扑通扑通——
等待的几秒似乎极为漫长。
[好,早点休息]
周野看着屏幕里的信息,点开+号键,拨了语音。
他有过一瞬间的后悔,认为自己似乎是又犯病了,但或许是回到了两人一起生活过的家中,冲动最终战胜了理智。
拨就拨了,管他妈的。
良久,对方没有接通语音通话。周野看了时间,已经快凌晨三点,或许周池醒来片刻又睡了。
正当他平静地要取消通话时,终于接通了。对面似乎是先清了清嗓音,
“有事?”
“哥,你怎么这么晚还回我信息?”周野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惊讶,他听到对面的声音带着一丝嗡嗡的回音。
“有应酬。”周池把声音尽量压得很低。
周野和周池都是在工程行业,尽管职业不同,但他自然也知道这么晚的应酬一般是些什么流程。
“哦……那你要早些回家,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嘛?”
“好,还有事吗?”
“……我刚回家有些睡不着……”
电话那头没有出声,周野多等一秒都嫌尴尬,开始扯着谎四处找话聊:
“哈哈,然后我就翻到我们小时候的照片,看到你小时候就一副板着脸的样子好好笑。”
“你小时候的傻样没好到那里去。”对方似乎有稍微松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
“你睡不着的话,就去我的房间,床软一些,比较好睡。”
“好……”周野的声音微微颤抖,心脏酸涩得好似和着一百颗酸枣不停揉搓,把酸苦通过心脏全部揉进五脏六腑,渗透到身体的每个细胞里。
只要他再伪装好一点,不做任何逾矩的事,周池就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疼爱他。
“你别在外面干坏事哦,被我发现的话,会告诉枝枝姐的。”说这句话只有这样的立场吧。
“……不会,早点睡。”
“晚安,哥哥。”没有对话的理由了。
“好。”
周野挂完电话,没有去周池的房间,他还是偏执地把这间小小卧室当做安全的巢穴。只将脸埋进棉质睡衣里,用力深吸一口等待睡意来袭。
周池发着呆看着手机自动锁屏后,推开消防楼梯间的大门走进音乐嘈杂、声色犬马的会所里……
乌清作为内陆城市,四月的天气并不像蓉海那样炎热,酒盏花枝的模样更有书中人间四月天的意境。
周野是被叽叽喳喳的小鸟叫声吵醒的。
他家在五楼,整栋楼并不是高层。尽管家在市中心,但早年间修建的房屋基本都是楼梯房。周恒生曾经还一本正经说道要把绿洲的这套房子卖掉置换一套电梯房,否则等年纪再大些都爬不动了。徐若晴却没有应声,她还是更念旧。毕竟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楼上楼下都是互帮互助的老邻居。除非真到万不得已,否则她是不愿意搬走的。
周野睁开眼看着时间显示九点十八分,他起身下床拉开了窗帘。推开窗户俯身看到的是一排排茂盛的海棠树及梨树,他已多年不见这样的画面。清风拂面而来的便是春意,海棠花和梨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雪白与娇粉随风摇曳时姿态万千,洒落下数片花瓣荡漾在空中犹如千里雪。再往下看,小孩成群结队地追逐打闹,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人伫立交谈,手中各牵着只宠物小狗,柯基和泰迪似乎也像是朋友一样,互相玩闹着。另一旁坐在石凳上的大爷愁眉不展下着棋,旁观者则是终于忍不住用手指点江山。
这些习以为常的画面处处都透着这个世界的朝气与生机,以及妙趣横生。
周恒生一大早便去附近的花鸟市场买了一株大型观赏类的蓝花楹,说是为了庆祝周野离职回家,其实是他自己平日里就爱摆弄些花花草草。徐若晴拿着锅铲从厨房出来看着气喘吁吁的周恒生,白眼一翻。恰好这时周野也刚出卧室门,赶忙过去帮衬将花盆挪到了阳台。
“小野,快去吃早饭,剩下我自己处理就好。”等这棵树安置到位,周恒生一边洗抹布一边对周野说。
“哦,好。”
徐若晴将炒好的菜一个个端了出来。黄瓜炒蛋,肉沫豆腐,酸萝卜炒肉,西蓝花虾仁,再加上油条和稀饭。周野简直看呆了眼,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早餐还是午餐。不过想来以往回来徐若晴也是这般,他当时还以为是过年的原因。
“妈,这么多菜……我们是吃午饭吗?”
“啊?你的早餐啊。”徐若晴笑盈盈地说。
“我的早餐?你们都吃了吗?”他心想已经九点半了,早起的父母应该已经吃过早饭才对。这一桌子的菜不会是他一个人的吧?心里有些发慌。
“当然啊,我们早就吃了,这些是为你准备的。你呢,就乖乖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妈妈一定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徐若晴对自己充满信心,说着便两只手搭在周野的肩上,把他按进了餐椅。
周野看着这一桌菜茫然不已,坐半天才拿起筷子,心道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吃起。徐若晴就坐在他的旁边双手合十,用昨晚同样的目光望着他,直到他最终夹起一只虾仁放进嘴里,才把紧绷的后背靠在餐椅上。
“真好诶,我的小儿子终于回家了。”徐若晴用手摸了摸周野的头,眼中楚楚含泪。
周野的鼻头有些发酸,当年他为了逃避周池,逃避真相而远离父母。以致于这几年他没有做到承欢膝下,他既难以释怀自己的血脉与把他视若珍宝的父母并不相连,又难释怀即便如此自己和周池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面对徐若晴殷切的话语,他在此刻难过得无从自处。
他知道母亲口中“回家”的意思,而今他放下蓉海的一切回到乌清,徐若晴便会一步步让他留在这里。当初父母并没有强烈地阻止他留在蓉海,但是后来却对周野有可能会在蓉海定居这样的假设惶惶不安。因此他在蓉海工作几年,老两口也绝口不提关于在蓉海买房的话题。每年过年放假回家,父母眼中的心疼与不舍,他自然也看得到。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饱受煎熬的他早知逃避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伪装才是。
父母对他的爱是真的,他只要装作或者当作自己就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就好。
至于周池,装作是个听话弟弟的话,不是还能得到他微薄的亲情吗?
第6章
周野感觉自己的一切都有好转的迹象,他没有在蓉海时那么神经质,夜晚也不再整夜整夜的失眠,只能靠药物才能浅睡一会儿。
尽管有时候他还是会失眠,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好像能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上突地冒出一个黑点,从那个洞中会慢慢地窜出一条黑线在蠕动爬行,打着圈越来越长。遇到这个时候他就把周池的睡衣整个盖在脸上,呼吸着衣服的味道,恐惧便变得弱一点。
在周恒生和徐若晴的监督及照料下,周野也许久没有碰过香烟。有时候烟瘾上来,呼吸加重整个人变得十分烦躁,徐若晴就用她不晓得是在哪里看到的办法让他嚼口香糖,周野无奈却也欣然接受。好在他的戒断反应比较小,似乎很快就习惯下来。比起他刚回家的时候,整个人气色好了不少,也长了点肉。
然而这一点肉并没让徐若晴松口气,她还是觉得周野太瘦,一周的菜谱总是变着法儿地轮着替换。恨不得把周野不在身边的这几年缺少的关怀加倍补偿他。
周池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回来过,周野常常会给周池发信息,对话内容乏善可陈,但周池统统都会回复。和周池之间的关系得以缓和,这或许是周野如同废墟一般精神状态有所好转的根本原因。
某个昏黄的午后,周野听到在阳台晾衣服的徐若晴在打电话,从对话内容中不难判断对方是周池。
“卓枝被外派去新加坡两年?这么久?”
“周池,我不想当个爱念叨的妈妈。但这样一来,你们岂不是又要晚两年结婚。前几年你们说不结婚,年初枝枝说今年会有变化。我好不容易松口气,还以为总算能听到你们计划结婚的好消息。怎么是她要外派?”
“唉……我和你爸也不是思想古板的人啊。但妈以过来人的身份想告诉你,男女之间的爱情时间久了就会变得跟水一样寡淡,结婚生子就像那点调味剂。虽然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在里面,但如果没有这点调味剂让你们成为亲人,光靠爱情很难走一辈子的。你也不年轻了,马上就要32岁,忙工作是好事,但家庭也很重要,知道吗?”
“好好,你听进去就好。我不念叨了。你自己在外要记得按时吃饭,出差回来就多回家里看看我们。”
“有小野在,你放心。他现在当然比你过年的时候见到的胖一点。”
徐若晴挂完电话,若有所思。她是一个聪明的人,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明白。
“妈,哥上次说他出差要到九月底。中途放假都不回家吗?”周野从后面接过徐若晴手里挂好的衣服,挂在晾衣杆上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徐若晴又拿起洗衣机里的衣服抖动,思绪还停留在与周池的对话里。
“你哥说……你刚问什么?”
“……我说我哥这几个月放假都不回家吗?”
“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以前读大学还在乌清郊区也是寒暑假才会回家。”徐若晴不满地说。
“我刚……我刚听你在跟我哥打电话?好像在说枝枝姐要出国?”周野试探地问道。
徐若晴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冷淡下来。
“是,听周池的意思是至少要去两年。我是看不懂他们两个人的行为,好像从你工作第一年时他们就在一起了,这么些年就一直不冷不淡的。”
“那哥……就放心让枝枝姐出国?”
“听他的口气,似乎是尊重她的决定。我也不好私下去问枝枝,唉……枝枝一年来家里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不过周池自己都回得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好了好了,妈你别再叹气了。你管不了周池的。”周野索性打断徐若晴的长吁短叹。
周野忍住没有再去问周池,再问仿佛凸显他关心过度,非要打探到细枝末节才肯罢休。当然,周野又被这些毫不知情的细枝末节搞得着实心痒难耐。
又过了几日,周野的发小顾雁联系了他。
早在周野回乌清没多久,顾雁便约他见面。他当时状态不佳,没有多余精力去见老朋友,便回绝了对方。
顾雁算是跟周野一起长大的,不仅是小时候的玩伴,还是从幼儿园一路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就是从小不爱读书,周野考进重点高中后,两人在不同学校还是偶有往来。跟读书相比,顾雁更喜欢赚钱,于是高考结束后知道自己升学无望,就出来打拼到了现在。所幸他在赚钱方面十分努力,聪明又有门路。摸爬滚打到今天,在当地不仅开了个规模不小的物流公司,还继续尝试着在各行各业摸索一番,拓宽自己的事业版图。
周野没有再拒绝顾雁的邀约,两人约好晚上在顾雁公司附近的VEEmi酒吧见面。
八月的乌清,仿佛像个巨大的火炉,把人焖在炉里烤,热得惊人。晚饭过后,周野出门打车去VEEmi酒吧,走到路上都仍能感受到地面散发出的热气。
周野并不喜欢去人潮拥挤的大酒吧,主要原因还是难以忍受嘈杂的环境和震动的音乐。顾雁告诉他已经到了,在吧台附近。
他走进酒吧大门,朝里面吧台的位置走去。
顾雁坐在吧台前面的高脚凳上,穿衣风格还是一层不变——穿着嘻哈宽大的T恤,宽松的过膝短裤,再配上一双人字拖就算齐活儿了。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可能由于常年跑业务的关系,整个人被晒得有些黝黑,周野细看还多了个显而易见的啤酒肚。任谁也看不出这样的人是一家物流公司的老板。
顾雁也看到了周野,朝他笑着挥手招呼他过去。
“哇!野子,真的好久不见了!”大概有个两三年吧,周野想,这几年他回乌清时总是遇上顾雁陪妻子回娘家。他伸出手微微握拳同顾雁早就准备好的拳头轻轻碰了碰。
“好久不见!雁子。”
“我怎么觉得你比前几年好像更瘦了诶!天哪天哪,没结婚的人就是好,逃过了中年发福!”顾雁发自内心的羡慕。
周野被他的热情搞得有点说不上话,他想要是刚回来的时候见面,那是他的状态岂不是令顾雁更羡慕。
“我是工作压力大,你没见我瘦得不像话才辞职回来保命吗?”
“请求你不要凡尔赛,我还养着一个公司,压力大得头秃都不见瘦。”
“那顾老板不妨多养我一个无业游民。”周野坐在他隔壁的位置转动了下椅子,发现转不动,还不忘顺着他的话开玩笑。
顾雁本想继续调侃,猛地才想到跟老友交心的同时,兴奋得他都忘记身旁还有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于是他侧过身体,将隔壁的身影显露出来,跟周野引荐道:
“嗐,野子,我看到你太高兴都忘记跟你介绍我的这位朋友——”
周野顺着他的动作才看到他身后隔壁座位坐着的人,对方刚刚低着头看手机,他并没有太留意。直到此刻,在顾雁的引荐下才抬起了头。
“——许骆誉。骆誉,这是我发小,周野。”顾雁笑眯眯地一一介绍。
许骆誉微笑着没说话,像是在等周野先开口。
周野愣了半天都没有消化完许骆誉出现在乌清,并且还是顾雁朋友的这件事,望着许骆誉没给出任何反应。
“你好,我是许骆誉。”许骆誉还是先了开口。
“嗯,周野。”许骆誉装作不认识他,周野在心里大松口气。
周野不爱喝酒,点了杯气泡水。三个人就着最开始些许尴尬的气氛闲聊着。
闲谈间,周野了解到顾雁同许骆誉是在生意上认识的朋友。许骆誉在蓉海最大的家具公司担任采购总监这件事周野早就知道,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家具公司的部分原材料是从乌清进货的,而其中一家物流公司正是顾雁的公司。
许骆誉明知周野是乌清人,却从来没向他提起自己来过乌清。
不过周野想,以他跟许骆誉曾经的关系,他也根本不在乎许骆誉的事情。除了床上的关系,他没必要跟许骆誉有其他的联系。
顾雁也并非故意组这长局让他们认识。许骆誉因为原材料的事情来乌清考察,只是刚好凑巧在VEEmi酒吧遇见。顾雁性格开朗,不拘小节,便邀请他认识一下他的发小。
他邀约周野主要是太久不见,出来叙旧,顺道问问周野之后有什么打算。他想了解一下周野之前所在的行业,如果周野没计划,他就真的让周野去他的公司当个业务经理。自己公司虽然也不算大,但总之不能让自家兄弟失业。
周野打趣着告诉他,徐若晴硬要把他养得白白胖胖后才允准他继续工作,让顾雁去他妈那儿抢人。
许骆誉的话并不多,更多的时间是听他们二人聊天。而这两人基本是顾雁滔滔不绝,周野简要回应。他与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视线有过几次短暂的交汇,周野的目光总是很快地移开。
一直到凌晨,年轻人在舞池中央随着音乐尖叫摇晃,衬得酒吧热闹非凡。周野却被震得心绪不宁,眉心皱在一起伸展不开,连跟顾雁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喊。但又见顾雁正在兴头上,他不忍开口提前离场,扫了众人兴致,只得强忍着震耳欲聋的音乐。
许骆誉一只手托腮,歪着头看周野右手大拇指不停扣着食指,眉眼压抑着不受控制的焦躁。他站起身凑到顾雁身边,告知顾雁他明早还有会,差不多要回酒店了。周野没等顾雁开口,顺势也说徐若晴在催他回家。其实徐若晴知道今天他是跟顾雁叙旧,只叮嘱他别喝酒,其余并未过多担心。
见二人都急着回家,顾雁看了眼手表,嘴上说今天聊得畅快,一时忘记时间,等下次再约。
三人很快地走出酒吧,顾雁叫了代驾,让周野跟他一路,先送周野回绿洲后,他再回去。
周野看他喝得有点上头,直说两人家的方向南辕北辙,自己叫车就好,不必麻烦。
顾雁喝了酒,有些迷糊,又有些缠人。两人还在拉扯间,许骆誉打开手机地图软件,像是在搜索什么,然后抬头对顾雁说:
“顾雁,你回去吧,我酒店的方向和周野家一样,我们俩坐一辆车。”
顾雁心大,想着有人和周野一路就好。便不再多求他同行,伸出手指醉意熏熏地点在周野鼻头上,嘱咐周野到家要给他发个信息。周野还没从许骆誉的话里回过神来,又看顾雁这幅样子,不由得闭上了眼,随声应和他。
送走顾雁后,周野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凌晨的街道,车辆很少。他没有反驳许骆誉的话,但也没接受和许骆誉同一辆车的安排。他低头在打车软件上输入着目的地,手机“咻”的一下被人夺走。
“不是说好一辆车吗?”许骆誉抢过手机举起来,笑着说。
“我没答应,手机还我。”周野语气生硬得不行,许骆誉此刻的没有边界感使他有点生气。
“你生气了?”许骆誉弯下腰,抬头看他。像是在逗小孩。
“没有,你把手机给我。”
“我看你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相识,所以才装作第一次见你。”许骆誉知道周野并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但他就是想解释。
“跟我没关系,你做得对。所以手机能还我了吗?”他不想在街上跟许骆誉纠缠不休。
“唉……周野,我现在后悔了。”
“……?”周野不解。
“我不该要求你跟我谈恋爱,是我贪心。我们还保持以前的关系,行吗?”
周野觉得自己今天不该答应顾雁出门,早知如此他宁愿十年不见顾雁。
“像以前一样,一个月见两次,你如果一直待在乌清,我就来乌清找你,怎样?”许骆誉见他没有回应,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有些事过去就不用再提。”周野觉得有些可笑。
“为什么不提?你现在和当初有什么不同吗?你喜欢的人不是还是求而不得吗?周野,我今天看你这样就知道,你还是没能跟他在一起。所以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
以前……他太孤独了。
他只是想要有人用这种方式填满他空洞的心,让他知道他不是这世间的一具行尸走肉。
“没必要了。”他仍旧冷漠回绝,甚至都没有抬眼看许骆誉。
许骆誉见他如此决绝,心里也并不气馁。只是嘴角不由得还是向下瘪了瘪,他牵住了周野的一只手,把他的掌心朝上。周野犹疑地挣扎了一下,却被他用力按住。他只是要将周野的手机物归原主,仅此而已。
“行吧,小野。”
周野终于握住手机,远处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他和许骆誉同时看向了音源的位置。今天真的好巧,他又见到了熟悉的人。
——是许久未见的周池,和卓枝。
第7章
周野看着周池和卓枝离他越来越近,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其实周野只见过卓枝一两面,但他却记得很清楚。
卓枝两只手垂落在前,双手合十掌心向下,低着头在细声说话,像少女一般娇俏。这样的人才能肆无忌惮地跟周池撒娇,他有些羡慕。转而看向周池,第一眼便与周池的视线对上,周池的神情似乎并不像他此刻一样惊讶无措,他的眼神平和,甚至还带着一丝冷眼旁观。
周野此刻愣在原地没有第一时间打掉抓住他手腕的那只手,许骆誉有些诧异,也保持着这个姿态,看他盯着远处呆滞的神情,眼中愈发玩味。
高跟鞋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周野回过神甩开了许骆誉的手,往前走了一步。
在彼此距离不到几米的位置,卓枝才在昏暗的路灯下认出面前的人是周野。
“诶这是小野吗?”卓枝先开了口,她的声音软糯中带着疑惑。
周野有点耳鸣,勉强扯动嘴角笑了下。不知趣的许骆誉到这时居然又显得十分知趣,他感到此刻的气氛不像是熟人碰面,他也不想在其中扮演多余的角色。伸手拦住对面正好路过的的士,在周野耳边略显亲昵地轻声说句“你有朋友,那我先走了,下次再聊。”紧接着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笑容看了眼周池二人,便大步向街道外走去。
等许骆誉走后,周野才缓缓开口,问道:“枝枝姐,你们怎么在这里?”周野并不关心卓枝,出于礼貌他问出这样的话。
这样的深夜,原本应该在冷水的周池和他的女朋友在街上散步,他的心脏酸涩极了。
“我家在这儿啊!”卓枝回答得坦然,笑着抬头朝马路对面的社区指了指,“你哥送我回家。”
哦是了,他想起卓枝的家似乎是在鲤鱼区,也很深了,周池应该要跟她回家。
“哥,你不是在冷水吗?”他还是忍不住微笑着问出口。
“有事,回来一趟。”周池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好听,不带任何感情——可以说是冷漠至极。周野心想,他哥总是这样,回答得令人捉摸不透,就更加想要刨根问底。他又不受控制地开始用右手大拇指不停地扣动食指关节。
简单的寒暄戛然而止,周池继续朝马路人行道的方向走去,卓枝见状也跟紧周池,回头后退着走路,对周野继续闲聊:“小野是跟朋友出来聚会吗?”
原本无所适从的周野听到卓枝还有跟继续对话的意味,有些窃喜地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他看着卓枝后退走路时,周池虽未回头,却下意识伸出手做出保护的动作,眼神垂落,黯淡得看不见光。
他只能看着路灯下周池的影子,再突兀地走进那个影子里。
“嗯,跟发小叙旧。本来是要回去了,他们喝了点酒,话多便拉扯了半天。”话中有解释的意味,尽管周池不会在意,但他不希望周池对他有任何误解。也不知道周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是只有他和许骆誉的时候,还是顾雁在的时候。
“哈哈,那刚好,等下让周池送你回去。”
原来周池不跟她一起回家吗?
“枝枝姐是要出国吗?”周野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便挑起话题,说完又有些如履薄冰,不知这个问题该不该问。
“是呀,手续办好再过两周就过去了。”
“我最近都在乌清,到时候过来送送你。”
卓枝听完一笑,说:“不必啦,到时候公司会安排人全程接送,不用麻烦你,连周池,都不必回来。”她说完竟有些真挚地看着周池。周池抬头望着前方,听着她俩的对话,并不作答。她只能望见周池锋利的下颌线失了神。
周野与卓枝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到了卓枝家的社区门口,卓枝让他们不必再送,似乎很潇洒一般挥手转身离去。
卓枝一离开,周野就无措起来。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唯有几只蝉鸣之声。
无措的周野沉默半晌,还是鼓起勇气继续问道:“哥,你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今天回来,明早就走。有事要谈,也没时间回家。”
言下之意就是不必多说。
这是今晚周野第二次问他回来的事,他回答还是利落从容。
周野心想,他问了两次,周池的回答就跟没回答一样。他只是想知道是什么事导致周池回来,但他又不敢往下追问,更多是觉得根本不会问出结果。于是话锋一转:
“那你送我回去,不在家里住的话,还要回御景吗?”
御景是周池的公寓,也在鲤鱼区,离市中心周野和父母住的绿洲有些距离,开车要半小时。周野自觉这样一来太折腾他哥,明早就回冷水的话,离天亮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了。
周池低头看着周野透彻的双眼,灵动得闪着光。
谁说我要送你回去?
“那不然,你自己打车回?”
!!!
周野眼前只见一个大大的×符号,没马上回答周池。他迅速掏出手机打字,接着又把手机高举到周池眼前,让周池看着聊天窗口。
“我已经跟老妈说太晚了,晚上要住顾雁家。所以我不用回家了。”他撒谎极为理直气壮,又连忙说,“所以晚上我只能跟你回你家住了!不对,爸妈买的房子,那也是我的家!”
“……”周池一时觉得眼前这个人和前几月在蓉海见到的那个有些判若两人。甚至不知是喜是忧。
这副无赖德行怎么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没回话,就想看周野怎么收场。
周野原本就是把自己伪装得像只气鼓鼓的气球,见周池半天不应,便开始有点泄气,除了多些紧张之外,更后悔自己方才的一时冲动。
是了,周池怎么会真的像以前一样接纳他呢?
他究竟哪里来的勇气在周池面前耍脾气?
现在怎么办?时间能倒回吗?他会乖乖听周池的安排……
周池要自己走掉了吗?他要自己去住酒店吗?可是出门好像没有带证件……
他在这一刻只想把脑袋上的头发都扯掉,想用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颈,想要用剪刀剪掉自己的舌头。
他又开始习惯性掐着自己的食指关节,两只手指食指关节都被掐出深深的血印。
周池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打断了他的动作。
“回家。”
他终于听到周池的声音,得到了短暂的救赎。
周野跟在周池身后,两个人穿过寂静的街道走向停车场。
周池今天穿着清爽,一身灰色短袖短裤的运动装装扮,头发没有用发蜡固定,垂落下来看上去细软顺滑。
周野现在才来得及细细打量,暗自寻思,周池工作中严谨,出场从来都是衣着得体、举止有度并透露着一丝不苟的姿态。
他口中今天回来办理的事情绝非与工作相关。
坐进周池的SUV副驾驶位,周野有点忐忑,周池说的“回家”是回绿洲还是御景?他不敢多问。
周池把左右车窗各按下一点,夏夜的晚风一阵阵向车里侵来,风里夹杂一缕洒水车经过后尘土扬起的潮湿气息。月亮高悬在半空,在挡风玻璃的前面映照得周池璀璨夺目。
周野有些睁不开眼。他亦挪不开眼。
周池向来话少,他左手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右手将刚回完信息的手机随意放在扶手箱内。
“我脸上有虫子?”周池淡淡地问。
“啊…没…没有。”周野扭头往窗外望去,双手搭在腿上,局促一阵后还是开了口。
“哥,我们是回绿洲吗?”
“回我那里。”
又是一阵沉默,车内压抑的气氛使周野有点想哭,他似乎已经忘记该怎么去充当一个不爱周池的角色,他不知道哪句话能对周池讲,哪句又越界了。他现在肯定扮演得差劲极了。
“爸妈身体还好吗?”周池问他。
“哦,还行。他们…也挺挂念你的,如果有空,你还是多回来看看。”
“嗯,冷水的项目提前结束,下个月初左右就会回来。”
周池主动提及他的私事并且外派时间缩短了,这两件事对周野来说简直都是莫大的惊喜。
“真的吗?哥!真的吗?”他扭头盯着周池侧脸。
“嗯。”
“哇,那我,我们可以给你过生日嘞!老妈前几天还在念叨说今年你生日不在家!”
周池的生日在九月二十日,前几日徐若晴提起时,周野正为今年他们关系缓和却还是没有机会给周池过生日这件事而感到遗憾。
他还记得四年前周池的每年生日,他都要抢周池的一个愿望。
似乎遥远到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今年,他又有机会抢一个周池的愿望了。
周池的唇角似乎微微勾起,周野沉浸在回忆中并未察觉。
他并不觉得过生日要多么隆重,只是……
“九月底你还在乌清?”周池问得漫不经心。
的确,周野并没有答应任何人会留在乌清,除了徐若晴坚信她能劝周野留下外,其他人都只认为他只是回来休息一段时间。人生总得有些计划,才有未来。他此刻想,他要留在乌清。
“当然!妈妈让我身体养好了再去工作,我到时候应该会跟顾雁合作开一个工作室。”他回答得有些斩钉截铁。
事实上,酒至半酣,顾雁从他口中略知他的工作内容后,便信心十足地跟他提议合伙开一个小型的工程咨询工作室。术业有专攻,顾雁投资,他负责管理。当时他还只是敷衍地回应来日方长,往后再聊。而今房地产行业并不如前几年那么火热,况且他一想到高压下做项目的过往经历就不由得反胃。没有当即回绝不过是看在顾雁醉意熏熏。
“你发小?”周池印象中似乎有这么个人。
“啊,是的。你还记得……你刚……没看到他吗?我们三个人,他先坐车走了。”周野一边强调一边试探。
“哦?是吗?我只看到两个人。”周池先是语气上扬,再陈述道。
“……”
“是顾雁吗?”
“不是……是……顾雁的朋友,今天碰巧遇见,刚认识的。”周野有些心虚,但并不妨碍他面不改色地硬着头皮解释。
“哦?是吗?”周池重复一遍,表情仍旧漠然,不以为意。
“……”
周池把车开进地下车库时,车速并不像平时周野要停车时的码速。他迅速开到自己的固定车位前,挂挡倒车打方向盘踩刹车停稳,一气呵成。明明在路上周池开得都还算平稳,到家停车居然开出赛车手的架势。周野被他一系列的动作,吓得心脏跳动加速,右手握紧了车窗扶手。
车停稳后,周池快速下了车,没有回头。
周野顿感莫名,但也急忙解开安全带,小跑过去跟上了周池的步伐。他抬头偷偷看了眼周池,若无其事的样子,分明和平常无异。
第8章
周池的公寓是两室一厅的格局,不算太大。但周池喜爱简洁通透的空间,因而公寓内部并未放置太多家具。墨绿色的皮质沙发搭配全套胡桃木的木艺家具,沙发旁的落地灯散着昏黄的光。墙面通篇是浅杏色,唯独沙发对面那片墙是由雅致的烟粉组成。
客厅没有电视和茶几,巨大的羊毛地毯铺在沙发前,周野甚至怀疑沙发只具备靠背的功能。
周野来这里的次数极少,对踏足周池的领域,既因陌生而感到好奇,又因此刻周池的气压而谨小慎微。
周池从鞋柜拿出一双家居鞋,让周野穿上,随即去了厨房。
周野点头说好,他换好鞋蹲下将自己的鞋子放入鞋柜。打开柜门放鞋的同时,两只眼睛由左及右,由上而下地打量。
很好,只有周池的鞋。
“你蹲在那里做什么?”周池的声音在厨房响起,他背脊一凉。
“啊,我放下鞋。”
他看到周池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冰水出来,一瓶递给他。
“最近没怎么回,家里只剩这个。”
“哦,没关系。”他接过来,拧瓶盖的时候发现已经被拧开过了。
“你先去洗澡,我把客卧整理一下。”
“不用这么麻烦吧,我就住一个晚上。我睡沙发就成,现在天热。”他的确是这么想的,都已经快两点了,实在不想他哥再折腾。
周池半眯着眼睛看着他。
“那不然我跟你睡?”他挠头试探地问,眼睛往旁边瞟去。
周野知道,只要周池在,他就是会不对劲。他总是冲动地做出令自己事后后悔的事情。
周池不再看他,“我现在去整理客卧,十五分钟你要洗完出来。”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周野见状也不再多说,灌了一大口冰水,放在餐桌后,便径直走向了浴室。
或许是家里几乎没有人来过。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周野去洗澡的时候,连浴巾和换洗衣物都没有带。
洗到一半才想起的周野正发愁是不是要湿漉漉地穿白天的便装出去。
浴室外传来敲门声——
他将花洒关闭,抹了抹脸上的水渍。
门外周池问道:“锁门了吗?过来拿下浴巾和睡衣。”
“啊,没有。哥你帮我拿进来放在洗手台旁边就好。”
周池家里的浴室内,还有一道防水玻璃门。
半晌,周池开门进来,他低着头放好衣物转身出去。
余光里,在水渍斑驳的玻璃门后面,伫立着周野瘦弱、白皙的身体。
周野看着周池快步流星的动作,不由得苦笑一番。
是啊,他明明可以把花洒打开,让水雾再大一些。
可他就想要玻璃再清晰一点,他要清楚地看到周池的表情,他要周池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他就是这么近乎病态的偏执。
然而,他还是没有看到周池的表情。
周野的疼痛阈值似乎比较高,他用力把浑身都搓得通红。
十五分钟早就过去了,周野并未在周池要求的时间内洗漱完毕。他抿嘴看着留在水池旁的衣物,双手拿起白色棉质四角裤呆望半天。
这是……周池的?
他穿上好像有些宽松了。
等他推开浴室门出去,周池的房间门紧闭,外面安静得很,只留下客卧微黄的灯光。
他瘪了下嘴,思索片刻,还是朝周池的房间走去。
也没有敲门,他直接按下门把手。周池没有锁门的习惯,门直直地被推开了一个缝隙,露出周野的半张脸。
看到周池浴巾搭在脖子上擦拭头发的样子,周野才想起周池主卧还有一间浴室的事实。怪不得刚在浴室的时候,他总觉得里面的布置以及摆放的洗浴用品都不大像有经常使用的痕迹。
“有事?”
“我洗完了,本来是来叫你去洗澡。忘记了……你应该洗过了。”他的头发还在滴水,水滴落下去,在宽大的白色棉质家居服上留下一片水迹。
周池蹙眉,站起来走向门口,把卧室门拉开。
“没给你拿浴巾吗?”他站的位置离周野很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周野头顶发缝的两个旋。他想起周野从小顽皮,周恒生总说是和头顶两个旋有关。
“啊?”周野抬起头,盯着周池凌厉的双眸。又一滴水滴在他的肩头,他终于感到肩膀大片的凉意。“哦哦,我随便擦了一下。没关系等下就干了。”
“平时就是这样的吗?”周池嘴上问道,将自己脖颈上的浴巾拿下来摊开,附在周野的头发上,轻柔地帮他擦拭。
“哥,小时候你也这样给我擦头发,你还记得吗?”周野身上萌生一股暖流,不仅令他手脚发麻,似乎还刺激得他鼻头发酸。
“是吗?”
“嗯,是你忘了。”
周池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将周野的头发擦揉一遍又一遍。空气中飘散着洗发水的气味。
“好了,你再用吹风机吹会儿。”周池声音里有为数不多的温柔。
“哦,好。”周野慢慢扯下周池搭在他头上的浴巾。
似乎没有多余的理由再停留。
“哥,我晚上会失眠。”他说的是实话。
周池又不回应他,像是等他说下一句。
“新的环境,我真的会失眠。……能不能跟你睡这间?我就睡一点点的角落?!”他表现得很好,言辞恳切,目光真诚。
像小猫一样,猫咪会失眠吗?
周池像是想起了什么,去衣橱里拿出另外一床毯子放在床的一侧。接着他在另一侧径直躺下,把床上原有的一床毯子裹到身上,朝床边侧着身体,蜷缩着双腿。闭着眼背对还站在门口的周野轻声说:“去外面吹完头发,进来把门关好。”
周野见此情形,简直欣喜若狂。连忙听他哥的话把事情一一做完,快速躺在了周池身侧。
他方才的动作明明很快,但周池似乎睡着了。突然平静下来他却愈发精神,动作轻缓地翻来覆去,生怕发出任何声音。
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更不敢贴近,最后选择蜷缩在另一侧,手臂伸直都碰不到周池。
然而,这个背影是周池的。
尽管如此,在这莫大的喜悦中,最终他仍旧感到自己站在深渊底端,周池如日月,不可望更不可及。
事实上,不论周野是睡哪里,他今晚注定是睡不着的。
他朝着周池的背影在心里默默说句“晚安”,就平躺着直勾勾望向天花板,等待那条黑线出没。
周野在清晨五六点才迷迷糊糊睡着,等他醒来的时候,周池已经离开了。
他看了眼手机,只有徐若晴发来的信息。
他没有在周池家停留太久,便匆匆赶回了绿洲家中。
徐若晴对周野在顾雁家借宿的事情并未起疑,周野也并未告知徐若晴周池在乌清的事实。毕竟他并不清楚周池回来的原因,如若徐若晴追问起来,他还得解释一番。
因此周野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告诉徐若晴他知道周池下月便返回乌清的事情。
此刻的徐若晴正带着老花镜浏览手机里的本地新闻。
——乌清市下月二十日将举办一场大型的相亲活动,诚邀广大青年男女踊跃报名参与。具体流程为:通过第一轮简历筛选,再经过活动主办方邀请的评委组投票后,前五十名的报名者方可到相亲活动现场,参加男女面对面美食烹饪交流活动。最终牵手成功的嘉宾,可免费获得海岛豪华七日游的奖励!
徐若晴拍了拍大腿,小儿子回来这段时间虽说比最初刚回时状态好,但经常闷在家里,话也不多,跟朋友交流甚少。这也便是她一见有朋友邀约,随即同意周野赴约的原因。她想,这是个好机会。如果可以,周野谈个恋爱或许心境会转变不少,退而言之,结交几个新朋友对他并无坏处。想着便又仔细略读一番报名规则,眼睛转了转,心里暗自有了打算。
“小野,你有没有简历?”
周野端着水杯喝了一口水,不解道:“要简历做什么?”
“哎呀!你就说有没有!妈妈见你成日在家无趣,打算帮你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周野挑眉嘟囔:“你不会要带我去跳广场舞吧?广场舞也要看简历了吗?”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快帮我去打印十份你的简历哈,不然中午没得饭吃。”徐若晴略带威胁。周野连连摇头下了楼,尽管对徐若晴的举动多有不解,但还是愿意顺从她的意思。
周池在九月上旬的一个周末带着一路风尘仆仆回到乌清。
在这之前,周野有问询过他一两次回来的具体日期,他并不喜欢全家为他出差回来而劳师动众,只是回复周野“快了”,其余并未多言。
等到第二日他回绿洲家中。
周恒生和徐若晴坐在餐桌旁吃早餐,看到开门的人是周池,两人吃惊地望着向里走进的人,手中的馒头都捏烂了。
反应过来后才大喜过望。
徐若晴猛地站起来,周恒生如梦方醒跟着站起来。
“小池!你你你……你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徐若晴放下手中的馒头,扯过餐巾纸将手擦了擦,一溜小跑到周池面前,对着他又搂又抱。
“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这小子!”周恒生接着问道。
“哎呀哎呀,吃早饭没有!过来过来!妈妈再去煎几个小菜!”
两个人慌慌张张、七嘴八舌,周池有些无奈笑着,不知从哪句开始回答。
“妈,别折腾了,我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
“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啊!总这样做事我要生你气哦!”徐若晴娇嗔一句。
“怕麻烦,你们先去吃吧。”周池把二人往餐桌边上推。
徐若晴作罢,笑逐颜开地回到餐桌继续吃没吃完的馒头。
“这次是临时回来吗?还要去冷水吗?”周恒生先发问。
周池顺手拿起阳台橱柜上的喷水壶,观察壶里的水是否足够能喷洒完周恒生养的植物。
“不了,冷水项目完成了,下周一就回卓世总部上班。”
“哎呀,妈妈真是太高兴了!你提前回来了,弟弟也留在身边了!等下我就和你爸出门买菜,中午做一桌大餐好好庆祝!晚上再把舅舅一家叫过来吃饭!”徐若晴喜出望外,她年初在普陀寺祈愿一家团聚,而今愿望得以实现,她决定要带着一家人去普陀寺烧香还愿。
周池并不情愿徐若晴这般大张旗鼓地操办,打断她的思绪,说:“妈,妈,中午简单吃个饭,我下午还有事。”徐若晴也知道周池的性子,便也顺着他的话说:“那就咱们一家庆祝!”。
周池边浇水,边巡视家里,暗自寻思。
“周野呢?”他问。
“小野昨天跟他发小出去,跟我说聊太晚就住别人家里了。诶就是顾雁,你还记得吧?小时候瘦瘦的,前段时间来家里一见,哇!那啤酒肚大得……不过怪不得人家是做生意的人……”徐若晴见周池回来,高兴得一时忘形,话都不由得密了起来。
周池放下手中的喷水壶,胸口突如其来有点发闷,他心里不应该有别的情绪,他知道。
但又是同一个理由,就只会撒这一个谎?
徐若晴就这么好骗?
第9章
周野这次真的没有扯谎。
自那次后,顾雁又约他几次见面。
似乎是对开工作室的事情极为上心。
周野本推辞说自己着实不想再从事压力这么大的工作,顾雁却哄劝周野说道,“我们只是做小型工作室,接一些小项目赚些闲钱。你在蓉海的公司太大,接的项目千奇百怪,又难又复杂才会这么焦虑。再者当时你是孤军奋战,现在有我陪你一起,有事我在后面担着,万事好商量。况且你只负责管理,我们再招几个项目经办来,你不用直接对接项目。趁着现在政策放开,做这行还不需要资质,你刚好回来也无事可做,有钱不赚傻瓜蛋嘛,对不?”
周野没想到顾雁居然真的认真去研究了他的行业,有种势在必行的架势。在他一次次劝说下,稍微有点动摇。
他觉得顾雁这样人不去做销售属实可惜。他仅仅有一丝动摇,顾雁就能继而步步紧逼。昨日竟然约他出去详谈工作室选址的事宜。
周野似笑非笑,果然精力充沛的人,一身尽是使不完的牛劲。
顾雁思来想去,还是告诉周野想把工作室开在他物流公司所在的商务大厦里。他原本就租了一整层的区域用作客户接待及商务办公,如今打算隔出几间给新的工作室使用。如此一来,他们工作室的成本省下不少。
然而令顾雁有些难以张口的主要原因是这样一来,周野家离上班地点就远了些。早晚高峰期时,即便开车,都需要将近一小时的路程。
周野被顾雁推着一步步向前走。
有时,他也十分庆幸有这样一个朋友。否则,未来还混沌得他找不到头绪。
见顾雁为他考虑得如此面面俱到,周野有些自惭形秽,再推辞就说不过去了。
他赞成了顾雁的想法,既然能省下这么一大笔租金,那么他上班麻烦一点也不算什么事。
二人一晚上回忆儿时趣事、畅想未来规划,聊得兴致盎然。酒过三巡后,才发觉已是深夜。
恰逢顾雁妻子外出旅游,周野便应承下顾雁晚上一同回他家里留宿的事。
周野接到徐若晴来电时,他还在回家的路上。
“小野,你哥回来了!”
“!!今天吗?”
“不不,已经在家了!你什么时候回?”
听徐若晴的声音,就知道她必定欢喜得很。
“我在回来路上了。”他看了眼车辆行驶的道路,应该离家不远,“马上就到。”
“好,我跟你爸去买菜。咱们中午好好吃顿团圆饭!”
周野放下手机,望向窗外一闪而过的马路花圃。他多次询问周池回来的时间,对方都说未定。
周池可太喜欢出人意料了。
周野下车后一路疾跑,到家门口时还不停喘气,于是便在门口调整好气息才打开房门。开门便瞧见周池坐在沙发上翻动周恒生的书籍,周池听到开门声居然连头都未曾抬起。
或许是早知周池会提前回来,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欢喜,又或许有一瞬间还在为他问询无果周池却突然回来而一时不快。
“哥……”然而,他还是先开了口,也说不出其他话。
“嗯。”周池仍旧没抬头看他。
周野觉得气压有点低,他轻轻咳嗽一声,或许是方才跑得太快喉咙吞咽时感到一阵割裂的疼痛。
他也不想说话,走过去坐在旁边单人沙发椅上,拿起手机回顾雁的信息。
周池翻了两页书,左手食指往上扶了下无框眼镜。周野用余光瞥了眼周池,从周池工作后,他甚少见周池戴眼镜。
“你昨晚不在家?”周池仍旧保持阅读的姿势,轻飘飘的来了一句。
周野没想到周池会对他的事好奇,多了几分兴致,回答道:“啊……跟顾雁谈事情。”
“是吗?”又是这种口气。
“……?”周野莫名不解,说:“是啊……”
“上次撒谎不是也用同样的话?”
周野绞尽脑汁地回忆,才想起周池指的是上次他撒谎跟周池回御景的事。他一时间竟有些哑口无言。
“我这次是真的跟他谈事情,上次不是有跟你提起计划开工作室的事吗?”周野说这句话的时候,坐得很直,双手交叉撑在大腿上,一本正经地看着周池。
片晌过后,周池才把书合上,随意放置在手边书架中,抬起头与周野四目相对。
“说说看,什么计划。”
对周野说的话,周池不置可否,他比较好奇周野打算做的事。
周野向周池大致述说一番他和顾雁的规划,或许是条理清晰,目标明确,周池并未驳斥。周池看着周野此刻侃侃而谈的模样,双眸里多了以往没有的热情。似乎离开蓉海,回乌清的这几月已然令他重获新生。
周野的眼神更不像以往,只在追寻他。
他想,如此最好。
周恒生和徐若晴一起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兄弟二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周野见母亲举起酒杯,看向他又看向周池,激动地说:“感觉像过年一样,以前只有过年才能四个人一起吃饭。”
他迟钝地举起红酒杯,浅浅致意。
“庆祝一家团聚!也祝贺周池项目圆满结束!”徐若晴欢天喜地,转念一想,表情又浮现一丝遗憾,“要是枝枝在就更好了……诶周池,枝枝还在家吗?”。
“卓枝前几日已经出国了。”
周池回答后,餐桌前原本喜悦的氛围因周池的话瞬间变得平静下来。
趁着父母都稍许平静,周池放下手中酒杯,抬眼对父母郑重其事地补充道:“爸妈,上月我与卓枝已经分手了。”
夫妻二人还未从周池上一句话中回过神,此话一出,更加面面相觑。在一旁的周野本装作漫不经心地夹菜,此时心里也不免大惊。难道上次遇到他们,是在谈分手?!!
周恒生神色严肃,又困惑道:“什么?你说你跟卓枝?分手了?”
“嗯。”周池表情如旧。
“……怎么会这样呢?上个月你不是还说她要出国?当时不是还好好的吗?是因为她出国的原因吗?是你提的还是枝枝?需要我打电话帮你谈谈吗?”徐若晴心急如焚,站起身急忙问道。
“不是,妈,你先坐下来。我本来觉得应该过几日再告诉你们,但既然已经提起来,那就顺势告诉爸妈。我认为你们有必要知晓这个结果。至于分手的因素并不是出国或者一言两语就能叙述得清楚的,所以爸妈也不必再追根究底了。”
“唉……唉……怎么会这样呢周池?还能挽回吗?毕竟你们在一起很久……甚至你们不结婚我们二老也都没有过多埋怨”徐若晴连连摇头,不可置信地看周池。
“周池,你们不能意气用事。有什么都得商量着来啊!”周恒生有些生气,他本就对周池恋爱多年不结婚颇有微词,而今居然还分了手。
“爸妈,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我和她还是朋友,我们彼此都不想再挽回。这个话题就到这里吧。”周池转而继续吃饭,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再谈论太多。
周野见状急忙岔开话题:“好了好了,饭菜凉了,今天不是庆祝的日子吗?”
这一早上一连串始料未及的事情,令周恒生与徐若晴百感交集。他们又十分了解周池的性格,他不愿提及的事情,他们定问不出任何细枝末节。尽管心中抱有遗憾,抱有忿懑,抱有困惑,徐若晴还是忍住这些情绪,在餐桌底下拉着周恒生的衣袖,示意他别再多问。
但四个人都各怀心事,这顿饭吃得着实味如嚼蜡。
周野根本不想知道周池分手的理由,有这个结果就足以令他大喜过望。
尽管自私,可他还是思量,周池分手最好,周池和他一样孤独终老最好。
同父母的满面愁容比起来,周野沉浸在喜悦里满面春风的模样似乎更加昭然可揭。
“你在傻笑什么?”周池冷冷问道。
周野玩着手游,并不看他,只道:“游戏赢了!”可他明明这一局才打到一半。周池有点看不明白,但也没再挑起话题。
末了,周池为了避免父母按捺不住的追问,而他还要想方设法地解释。便借故离开了绿洲。
第10章
周池的分手,令徐若晴久久沉浸在错愕及惋惜的情绪里。反倒是周恒生想得开,还安慰她姻缘命定,或许只是周池的缘分还没到。尽管如此,家中仍旧时常听到她的长吁短叹。在这种低压氛围下,周野也看着母亲的脸色表现得谨小慎微。
九月十八日,徐若晴收到一条短信,起先她本并不在意。但当她带着她的老花镜举得高高的,慢慢浏览时,死寂一般的心突然又因这些文字跳跃起来。短信上写着“恭喜您通过乌清市xx相亲活动的选拔,获得现场相亲资格,诚邀您至现场参与本次xx相亲活动。活动时间:20xx年9月20日上午9时整;活动地点为:……”。她想起这是上月她瞒着周野,替他报名的相亲活动。
于是起身拿起手机急匆匆地走向周野房间,敲了敲门。
周野近日正忙着筹备工作室,公司已经注册完毕,前期事宜也基本办理妥帖。顾雁让原本物流公司的人事帮忙招聘了几位稍有经验的年轻人。由于工作室简单装修还有几日才能完成,加之顾雁对专业问题并不了然,最终有几分畏怯的周野还是决定由他在线上简单面试一轮。
听到敲门声,周野正面试完最后一位。
他过去打开房门,见徐若晴略带笑意的站在门口。
“妈,什么事?”
“嘿嘿,小野,你还记不记得上月妈妈要了你的简历的事……”
“嗯,怎么了?”周野疑惑道。
徐若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就是……这个是一个……活动……妈妈给你报了名。”
“?什么活动?”他听得莫名,转身靠在书桌边,双手撑在桌上。
“诶……一个简单的相亲活动……”徐若晴有些尴尬。
“……”
“小野,就在后天一早,你去……吧?”
周野听罢大叹,连忙摇头道:“妈……我不想去,我不想谈恋爱,更不想相亲……你怎么能这样呢?”
“唉……对不起小野,妈妈自作主张。唉对不起……”徐若晴眼神黯淡,眼角向下垂去。若是换作以往,徐若晴定会再百般絮聒。
周野心沉了下来,寻思或许是周池的事情致使母亲心情至今都并未好转。
他望着徐若晴黯然神伤的模样,有些不忍。
“妈……你别这样。”
“唉……小野,如果你们还是小孩子就好了。小的时候,你和哥哥都好乖巧。可是,你们长大了,我好像理解不了你们,离你们越来越远了。我跟你道歉,我不应该擅自替你报名,让你去参加相亲活动。可是,我只是想你多接触一些新朋友。唉……”
周野见徐若晴手里握着的手机,还一直显示着那条相亲信息,他不觉一阵心酸。他回来得很少,刚回来那段时间因为自己的精神状态不佳,几乎甚少去关心父母,而父母并未因此责怪他的冷漠。反而如同幼时一般事事以他为主,考虑他的身体及心情。
可他明知岁月分明早就如流水般消逝,父母双鬓已白。
他对周池产生不该有的感情,致使自己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可又因为父母他无法褪去伪装,坦诚自己是老鼠的事实。
既然都要伪装,那么只是再为父母装装样子,让他们高兴一点有什么不可以呢?
只是相亲而已。
事后告诉父母他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就好了。
“妈,妈,你别伤心了。我去,我听你的会去。”
周野思来想去,给了徐若晴满意的答复。徐若晴热泪盈眶,眼中泛着光,不知是由于此刻的喜悦还是早前的怅然。
周野答应后,仔细思索才想起,后天分明是周池32岁的生日。
他顿感后悔。
他没有为周池特意准备礼物,以往也没有。
上一次为周池过生日还是刚上大四的时候,他特地从蓉海翘课赶回乌清家中,却被告知周池在加班赶项目不会回绿洲,他大失所望又只能气得咬牙切齿。那时候,他还没有赚钱,也没有送周池礼物的习惯,从小到大,他的习惯只是偷一个周池的生日愿望。
那晚,他坐在绿洲家中子母床的上铺,看着窗外闪烁的繁星,他明知周池即便下班也不会回绿洲,可他依旧坐等凌晨十二点的到来。
每流逝过去的一分一秒都在朝他大吼,周池的生日快结束了。
十一点半,他忍不住还是掏出手机给周池拨去。一直到机械式的女声播报完毕,通话自动被挂断,他也没有将放置在耳边的手机放下。
外面像是狂风大作,树枝被吹得东倒西歪,树叶落得扬扬洒洒。
一些星星被云朵遮挡了起来,他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更见不到周池。
他一路舟车劳顿,马不停蹄,此刻已是精疲力竭。
他望着时钟,终于在零点到来的前一分钟。
将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小声得甚至自己都快听不见,说着:
“周池25岁生日快乐,我第12个周池的生日愿望是:愿周池健康快乐。”
从周池十六岁开始,十岁的周野就会抢他一个生日愿望。他会蛮横地跟周池说:“哥,你只能许两个愿望,以后你的第三个愿望都归我!”
抢什么时候变成了偷,他也不知道。
[愿周池健康快乐]
或许周池自己的愿望里也有,可周野就是执拗地要强调一番。仿佛愿望加倍,就更能实现。
可而今周池会听到他的愿望吗?周池会记得这是他抢走的第12个愿望吗?
周野泪流满面。
毕业留在蓉海后,他尽力尝试去忘记周池的生日,他不再想要抢或是偷周池的愿望了。
周池会健康快乐吗?
应该会快乐吧?他远离了他,他有了恋人。
有了恋人,周池会更有所期盼,那么会更想要愿望吧?他还会把愿望分给别人吗?他还能抢得走吗?
算啦算啦,反正他还有自己的生日愿望——
愿全家健康快乐
愿父母长命百岁
愿周池平安。
不知为何,周野回忆越多,越自觉可悲可笑。
周池的人生有条不紊,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都在朝周池所期待的方向前行。
他是不会被旁人影响的,是非曲直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反观周野自己,在蓉海的几年除了使他年岁增长外,一切都未曾改变。
也许,从周池直面他无耻的爱情那一刻,他的人生便戛然而止。
所幸的是,如今他将爱意掩藏,周池愿意放他一马,愿意给他喘息的机会。
今年还是为周池准备一份礼物吧!他暗暗想。
事实上,周野在准备礼物这件事上没有一点头绪。他在蓉海基本没有结交朋友,也几乎没有买过礼物。对于周池如今的喜爱偏好,他更是一无所知。
他只好向顾雁求助,顾雁罗列一堆,竟都不合他心意。他恍然想起上次深夜偶遇周池时,周池身上有股清爽的气味。便寻思着,给周池买瓶香水。
然而,一向不用香水的他,对于买哪种香水竟又犯了难。
可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踌躇。
等周野踏入商场大门,他又不由得后悔。
在乌清的这几月,除了父母与顾雁,他甚少独自外出与陌生人当面交谈。
他有些惊惶不安。
其实在蓉海还有工作时他也并非这般,不知为何回家后,便愈加不愿面对生人。
好在周野转念一想,合伙开工作室的事已经蓄势待发,届时也容不得他这番扭捏。于是硬着头皮进了一家专柜。
只是香水专柜摆放得琳琅满目,周野仍旧略带窘迫。柜台小姐礼貌问询他的需求,他其实也心中无数,只能微笑回应。柜台小姐有些无奈,只好拿起试香卡片在他鼻尖轻轻煽动,一一让他嗅闻。
他在嗅闻完一款香后,轻微抬头。
柜台小姐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作,趁机多番介绍。
周野听不懂对方口中的专业术语,便没有多言,只是手指在试香条上轻轻点了点,告知对方要买下那款。
“这只香叫狂恋苦艾。”
周野在回绿洲途中,耳边回荡起柜台小姐的声音。
他拎着两袋礼盒回到自己的房中,两瓶100ML的香水,一瓶当作礼物送与周池,另外一瓶他打算自己暗自留下。
不可否认的是,对于周池是否喜欢这份礼物,或者说他是否喜欢这瓶香水的味道,再者说他是否会愿意使用这些问题,周野都毫无头绪。
他仅仅是抱着一丝幻想,如果某天能在周池身上闻到这瓶香水味,他就悄悄地用另一瓶喷一缕在周池的旧睡衣上。
他将这瓶见不得光的香水藏进书柜中放有周池书籍的那一层。
门外徐若晴的声音传来,他听得不甚清楚。
“小野,明天是全程直播,你记得九点前就要到场,听见了吗?明天有些降温,你记得穿外套,也穿正式一点哈~”徐若晴见周野没有反应,又朝门内大喊。
周野敷衍地回应道:“哦,好,知道了。”
此刻他的心里却另有所思,他拿起手机快速地在键盘上打字。
[哥,你明晚下班会回绿洲吧?]
午饭时,他有听到周恒生与徐若晴说起已经问过周池,明晚会回家中。可他还是想再单独问一遍。
周野知道周池工作繁重,发过去的信息经常迟迟回复。他看着手机屏幕变暗,不以为意。不待他放下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
[会。]
周野瘪嘴一笑。
[好的,我给你准备了礼物<转圈>]
见对方不再回复,周野放下了手机。
第11章
九月二十日
周野在睡眼朦胧中伸手关掉了手机闹钟,轻轻晃一下脑袋,坐起身来,继而又左右活动了脖颈,拉伸过手臂,才慢悠悠地下床。
他自然没忘记徐若晴交代的事情。
看了眼时间还不算太晚,将剃须膏抹在脸上,用刀片轻轻刮掉脸上刚冒出的青渣,清水泼了把脸,随意打扮一番便出了门。
室外时不时一股冷气向他扑面而来,他庆幸好在听徐若晴的话多穿了一件夹克。
到达活动现场时,周野看了眼时间恰好八点五十九分。在母亲嘱托范围内,他暗自得意。
然而当他目睹现场摆放着五花八门的厨具时,他瞠目结舌得半天回不过神。
这是相亲活动?
这难道不是厨艺比拼?
现场安置的摄像机又是怎么回事?
周野汗流浃背,手心滚烫。一瞬间,他只觉自己灵魂都被抽了出去,只剩一副躯壳留在现场任人摆布。
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下意识地举手示意,对方在他的胸前贴上一个号码牌,让他去找85号。他眼睛向下,呆呆地看了眼胸前的数字,一个明晃晃的数字“9”印在上面。
他呆愣在原地,一动未动。85号却找到了他,她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盈盈地让他移步到对应的工作台。
接下去的流程包括活动主办方的致辞,主持人的发言,周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对答应徐若晴来参加这场令他啼笑皆非的活动而后悔不已。
85号甜美而生怯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只能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完成两人共同的任务。
只有在摄影师拿着相机过来,朝他大喊:“这位先生笑开心点啊!”的时候,他回以苦笑。
周野咽口气闭上了眼,满脑子只想时间能快些,让这场“闹剧”尽早结束。
也怪自己,早晓得,他便向徐若晴问得更清楚一分。
活动一路磕磕绊绊,直到临近中午十二点半才得以结束。等主持人宣布“圆满成功”,周野才总算活了过来。85号女生带着几分羞涩询问能否加他微信,他有些不忍当场回绝,便加了对方好友。
女生怯懦地告诉他,她叫吴双。
他友好回复“周野”。
没再多余交流。
徐若晴送周野出门后,一早便在厨房准备晚上周池的生日晚餐。直到周恒生拿着洒水壶冲到厨房,对她大喊:“小晴,快来看,周野上电视啦!”她才急忙跑去客厅半眯着眼睛看着屏幕里的画面。
“在哪儿啊?”
“刚还在!刚还在!这不就是你给他报名的那个相亲吗?”周恒生激动地说。
“我看看!诶是!对!哎呀,我昨天还提醒小野要现场直播!怎么今天居然自己都忘了!”徐若晴有些遗憾,可能周野的镜头就这么一晃而过了。
“等周野回来,我问问他好不好玩,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子!”
“恒生,我劝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你没看到周野出门时的脸哟……”
是的,周野出门时的脸并不好看。
此刻,周野回家时的脸比出门时还不好看。
周恒生甚至一句话都不敢多问。
徐若晴笑嘻嘻地只问周野是不是饿了?
周野似笑非笑的样子,令她有些不寒而栗。
等她把菜都备齐,只等周池回家时,周池却来电说晚上公司临时开会,回不了家。
徐若晴除了失望外,还有几分生气和心寒。她知晓周池忙于工作,但周池似乎愈发不爱回有爸爸妈妈的家了。
无论是周池,亦或是周野。徐若晴想,她的两支风筝早就断了线。
周池临时改变计划,在周野眼里并不是十分难以接受。
毕竟是工作的原因。
他想,他还是想当面对周池说“生日快乐”,于是给周池发去信息。
[哥,你晚上不回绿洲,那你几点下班?]
[不清楚。]
[那我去御景等你?]
[有事?]
[礼物……]
等待许久,周池那边也没有回复。
周野暗自寻思,或许周池又在忙工作了。
乌清临近十月的气温已然骤降,特别是在夜晚。
寒风虽不刺骨,却也直吹得人瑟瑟发抖。
周野没吃晚饭就向徐若晴扯着谎说顾雁邀约出了门。
路过一家甜品店,他思索半天,还是决定进去看看有没有小蛋糕。周池喜欢吃甜的,他知道。
他并未过多挑选,只选了一个四寸蛋糕,让店员多放几个冰袋后,就往周池公司赶去。途中看了眼手机才七点,他现在过去蹲点,应该能蹲到他。
路上来往行人神色匆匆,他来到卓世总部楼下,打着哆嗦走进大堂旁边的咖啡店。点上一杯肉桂拿铁,坐在店内玻璃窗旁的角落里。香水礼袋和蛋糕保温袋被他放在桌旁,他两只手指不自觉地敲击桌面,一眼不眨地张望着大堂门禁的位置。
周池没有告诉周野下班时间,周野原本想去御景等他。却陡然想起他似乎没有御景门锁的密码,周池也一直没有回复他,他不便再开口问。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卓世大楼等周池。
这是周野第一次来卓世,他早知周池毕业后在乌清赫赫有名的国企工作。卓世作为地产行业的领头羊,亲手建造的整栋总部大楼并不富丽堂皇,反倒有几分寒酸之意。
他紧盯着门禁,一直到手中的拿铁逐渐冰凉,也未曾见周池的身影。
应该不至于这么早就下班,他想,如果这么早下班肯定就不会告诉家里自己回不去。毕竟,他们都知道父母的性格,对生日晚餐肯定已经提前准备良多。
周野又点了一下手机屏幕,上面显示20:55。
他又往蛋糕保温袋里瞅了瞅,好在天气寒冷,冰袋表面的水雾看上去并不多,应该还能维持一段时间。
周野向前伸伸手臂,脖子左右转动了下,此时他望眼欲穿的人终于出现了。
他松口气正欲起身,可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和周池一同出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人清瘦俊朗,站在周池的身侧,手臂夹着笔记本电脑,朝周池不停说话。像是在谈论工作,可那人手中的电脑更像是他遮掩笑意的工具。
两人走得很慢,挨得很近。那人似乎在有意无意间用手臂轻碰周池的手臂,周池神情冷淡,脸上偶有笑意,并不多作声。旁人看在眼里,都只觉二人关系密切,正谈笑风生。
那种氛围令周野窒息,没人能融得进去,他想。
他甚至没有勇气走出去打声招呼,一时间只想像只鸵鸟。他急忙坐下来,下意识地将头埋进双臂之间,埋得极低。生怕周池或者旁人认出他,尽管周池并未看到他,早已朝门外走去。
他从手臂缝中看到周池越来越远的身影,他又想要追出去。当一个偷窥者,窥探接下去会发生的一切。
但身体就如同被施了咒法,他既抬不起头,也迈不动步伐。他唯一可做的只有呼吸,只有大口喘气。
周池只是和他的同事谈工作,他安慰自己。
左手食指已经被他咬出一个深深的印记。
他的自我安慰起不到任何作用,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自己大一回乌清,悄悄去周池学校找他却看到的场景。
当时不也是一个男生将头倚靠在周池肩上吗?
此刻周池和对方那种拉扯的氛围,身为同性恋的自己难道感受不到还有其他情愫吗?
周池是双性恋,他是第一天才知道吗?
他早就对周池可以喜欢男生,也可以喜欢女生,就是不能喜欢他这个必须要接受的结论了然于心。
他开始双眼失焦地拔起手指上的倒刺。
明明现在才九点,周池有时间回绿洲的啊……
周池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是忙着谈场新的恋爱吗?
可抽一分钟,甚至只要半分钟的时间,给他回条信息都不可以吗?
只用告诉他“不需要礼物”或者“周末再把礼物给我”,他就不会过来了。
或者是他做了什么又让周池讨厌了?是他做得不够好,还是他掩藏得不到位,被周池发现想远离他,同样想远离那个家?
亦或者无论他怎么做,周池都不会把他放在心里。
允许他做一个乖巧弟弟都做不到……
那么,那么他向周池坦白自己和他没有关系,周池能够接受吗?
可……可他怎么能自私地将自己那一点基本没有任何成功率的爱情用父母的痛苦换取。
周野思绪万千,他自以为前段时间已经跟周池敞开心扉了。
他花了4年的时间去辛苦地建立保护屏障来接受卓枝的存在,尽管到最后他也没有做到完全接受。
当他庆幸终于不用再在这块屏障上缝缝补补时,周池怎么能让其他人仅仅用一丝暧昧就轻易击碎了它。
不,他不是仅凭一丝暧昧就被击碎的。是因为周池可以爱同性,但就是不能爱上他。
他觉得自己十分没用,居然在周池的办公楼里呜咽出声。他要用上颤抖的双手,才能捂住自己发出的声音。
如果他能再有一双手就好啦,这样他便可以再捂住自己的眼泪。
在泪眼婆娑中,他看到了那袋不算是精心准备的礼盒。
他不敢追上去。
因此他的祝福和礼物都没有送出去。
他冲动得想要撕毁礼物包装,用力地将香水就地砸碎。
然后再用玻璃碎片刺瞎自己的双眼,割开自己的喉管,刺穿自己的头骨。
他还能活下去吗?
周池还让他活下去吗?
咖啡店的员工看了眼时间,大叹口气。马上要下班了,可店里这个坐了好久的男人突然好像随时会发疯一样。他踌躇半天,为了不影响下班时间,还是鼓起勇气带着疑虑和不安,上前询问情况。
周野抓起蛋糕袋和礼物袋撞开对方,冲出了卓世。
他忘记自己的外套还放在咖啡店内,此刻的剧烈颤抖竟不知是冷冽寒风还是情绪崩溃所致。
周野奔跑一路直到没了力气才停了下来,他气喘吁吁地瘫倒在马路边。双眼无神地看着城市的车水马龙,一切似乎与他都没有关系。深秋的风吹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刺痛,提醒他斑斑泪痕是源于他痛苦的原罪。
不知过了多久,周野冷静了下来,他再次看了看时间。
35:50
他佝偻起身,微微挪动麻木的小腿,来到旁边的绿化带。手指已经被冻得通红,他僵硬地用力打开蛋糕盒,将已经变形的蛋糕小心翼翼地端出放在绿化带的石板上。又从蛋糕盒旁边拆开一盒蜡烛,插上一支。恍然发现,他已许久没有吸烟,身上没有多余的打火机。
像是天意。他红着眼笑出声,好像已经没有更多的眼泪了,他伸出食指抹掉右眼即将涌出的那点泪水。
没关系。
哥,祝你生日快乐。
今年,我还是没有偷到你的愿望。
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周野神志不清地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一般。他麻木地将礼物袋随意扔置在书桌上,艰难地爬到了上铺。
他的眼睛早已红肿得不像样,呆滞地望着床头的旧睡衣,他用手指勾起放到了床尾,整个人瘫倒在床上。
良久,他又起身去床尾摸索那件衣服。他将衣服缠绕在自己脖颈上,用力向两边勒,直至呼吸有些困难才得以停手。
第12章
临近晌午,徐若晴迟迟不见周野起床,心中疑惑。
她来到房间一看,周野竟然发起了高烧。周野整张脸被烧得通红,紧闭着眼睛拽着衣袖,身体不停地微颤。
徐若晴大惊失色,连忙让周恒生拿过退烧药喂给周野。周野迷迷糊糊吃了药,不一会儿却都连着水一起吐了出来。
他睡在上铺,周恒生夫妇俩根本无法将他移至下面。所幸吐得不多,徐若晴只能用毛巾反复擦拭干净,又将冰袋敷在他的额头上。折腾了半天,她才注意看到周野缠在手中的睡衣,心里琢磨一阵,不知道周野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怪癖。随即动手想把衣服抽出来,谁知周野却死死握住,片刻都不松手。
徐若晴扯得满头大汗,也只得作罢。
没隔多久,周恒生又急急忙忙从厨房过来给周野灌进一副从老家带来的退烧中药。
可即便夫妻俩将退烧方法都尝试了,直到夜晚来临,周野仍旧反复高热,整个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怎么叫都不应人。徐若晴愈加焦急,思来想去还是给周池打去电话。
已到深秋时节,周池回来时却仍旧大汗淋漓。
他边往周野房间急促走去,边问一旁的徐若晴:“究竟什么情况?”
徐若晴慌乱得声音都略带颤抖道:“唉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就发烧了到现在都没退下去,整个人都在抖,又不应人。昨晚说是跟顾雁出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寒。”
“我和你爸两个人实在抬不动他,他又一直昏昏沉沉。小池你赶紧跟你爸上去把他弄下来送去医院吧!我都要急死了!”徐若晴都急出哭腔来。
“妈,你别担心,我现在就去。”周池说完,便让周恒生爬上床让他在上面扶着周野,他在下面接应。
周池看着周恒生喘着粗气在狭小的床上推扶着周野,他轻声道:“爸,你小心点,慢点放,我接着呢。”
“诶,好。”
周池伸手抱住了软成一滩的周野。有一秒钟的愣神,但也就这一秒便回过神将周野放到了下铺床上。徐若晴在一旁连忙伸手也扶住周野,避免他往下倒。周池又蹲下身,让徐若晴扶着周野倒在他的背上。周池起身的那一刻,猛地抬头望见书桌上皱皱巴巴的礼物袋。
他没有片刻停留,背起周野跑向了停车场。
一家子人忙前忙后,折腾到深夜,坐在一起等血常规和CT报告。青年医生检查完周野的情况,只说看报告没有太大问题,年轻人偶尔发烧也是好事,让大家不必太过担心。但由于体温一直降不下来,还是建议在医院挂点滴,留院观察一两天。
听完医生的建议,周池便又急忙去给周野办理住院手续。等安顿好周野,看着劳累一天的父母,周池劝他们先回家休息。
徐若晴有些担心周野夜里有突发情况,又担心影响周池的工作,便说:
“小池,不然你回去吧?你明天还要上班……”
“妈,你们回去吧。我已经跟公司请了假,明天可以不用去。”周池将手搭在徐若晴肩膀上,打算推着父母往病房外走。
“可是……要不我留下陪你吧,你一个人行吗?”
周池难得笑了笑,“别担心了,你跟爸累了一天,回去好好休息。有事我会处理,好吗?”
见周池都说到这步,徐若晴抬头看了眼身后的周池,又看了眼病床上的周野。脖子有些发酸,也不再坚持。
“那我明早给你们送早餐,你晚上也好好休息。”
“周池,如果晚上有其他情况,你给我打电话。”周恒生在一旁补充道。
“好。”
等父母走后,周池望着黑寂的病房终于长吁一声。
如果他昨晚没有借故不回家,周野是不是就不会出门受凉以致持续高烧。
今晚的病房只有周野一个病人,周池伸手将头发往后抓了一把,望向周野苍白又平静的脸,他唇角微动,终于瘫坐在椅子上。
周野清醒过来睁开眼时,外面天刚微微亮。他半眯着眼环视了一遍周围,扭着头看了眼头顶的点滴瓶,缓缓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在医院病房。
还未等他多想,病房门突然开了,他赶忙闭上眼佯装未醒。眼睛微闭漏出一丝光亮,看来人的身影越来越近,才意识到这人好像是周池。
周池双手握着手机打字,只听得见手机键盘的声音。没多久,键盘声音便停了下来,换成了周池故意压低的语音。
“锦松,审图所对我刚标注的图纸位置有疑虑,早上上班你让负责人致电去了解下具体原因。如果需要改图,该改的就改过来。我今天不在公司,有事你直接决定就好。”言下之意便是他已经将工作内容交代下去,今天有任何情况都不要来打扰他。
周野听得很清楚,可心里有些埋怨,尽管周池已经压低了音量,但怎么有人在病房还肆无忌惮地谈工作,丝毫不在乎病人是否还在休息。
病房突然又静了下来,由于周池离得太近,周野也不敢再半眯着眼,只能双眼紧闭。
“还装?眼皮抖得需要我帮你录像吗?”周池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略带揶揄,但很温柔。
周野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周池没看他,双手还握着手机打字。
“你怎么在这里?”周野许久没说话,又因为发烧的缘故,此刻的嗓音极为沙哑。
周池听后神情有些不悦,“你应该问自己‘你怎么在这里’”。
“?”周野睡眼稀松,一脸迷茫。
“如果你不在这里,那我也不会在这里。”周池放下手中手机,盯着他说。
“那你可以去忙你的事情。”
周池没回话,觉察出周野情绪有些不对劲。
周野看了眼周池布满血丝的双眼。
“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已经好了。”周野的话越说越小声,别过头看向别处。
“可我今天没有自己的事情。”周池还是盯着他。
“……”周野无话可说,可他也还在为周池生闷气。
不管是没给周池过成的生日,没送出去的生日礼物,没霸占到的生日愿望。
还是周池和别人无论有没有都不该他过问的关系。
周池今天的话似乎比往常多一些温和一些,他轻声道:“我刚给你量过,已经退烧了。等医生上班复查一下,没问题就可以回家。”
“哦。”周野直接闭上了眼睛。
周池见状,并未再多言,只是继续在他的手机里忙碌着。周野许是生病消耗了不少体力,本来是佯装入睡,未曾想睡意真的再度来袭。
一直到早晨徐若晴来到病房,她轻轻放下手中的保温盒和水果。小声询问周池:“小野怎么样?”
“退烧了,刚醒了一会儿,现下又睡了。护士刚来过,这瓶点滴输完就可以了。”
徐若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终于笑意浮面。她摸了摸周池的头:“你快喝点粥,喝完就回家去睡觉。接下去我在这里就可以了。”
“嗯,等等看。”
或许是已经醒过一次,周野在护士拔针时很快便又醒了过来。他重新睁开眼,看到周池坐在他的病床前默默地用水果刀削着苹果皮,十分专注。
周野突然就想起小的时候,周池削水果皮很厉害。周池每每削水果时,他都眼巴巴地望着周池的动作。他并不期待周池快速将水果削好后他能第一口吃上,他期待周池能够一口气将水果皮从头至尾地削下来,这样是完美的。
他一直确信周池很厉害,就连削水果都是最厉害的。
而今周池又在他的面前削水果了,周野仍旧用那双崇拜而期盼的眸子痴痴地望着周池的动作。
但周野眉间微微一皱,因为他看到周池把明明削得很完美的苹果皮从中截断扔进了桌上的餐盘内。
“看什么?”周池没抬头地问他。
“你为什么不一口气削完?!”他质疑中带着一丝愤懑。
“会影响苹果的口感吗?”
“会影响吃苹果的心情!”
“吃苹果的心情对苹果重要吗?”
“……削苹果对苹果重要吗?”周野本意是想说削苹果对苹果也没有影响,为什么不削得完美些让他舒服点。
“不重要。最后果肉无论怎么样都是吃进去。既然都不重要,那么就不必太在意削苹果的过程。”
“……”
这是这个早晨第二次周池的话让周野哑口无言,气氛又在双方沉默中沉闷下来,只能听见刀片切割苹果发出的清脆声音。
周池将苹果分成一小块放进保鲜盒内,又插入了几支水果签。正打算起身去洗手时,放在保鲜盒边周野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
[吴双:周野你好呀,我朋友给了两张这周日音乐节的门票,你有兴趣吗?<可爱>]
周野看了屏幕一眼,又偷瞄到周池也在看着他的手机屏幕,他连忙将手机握在手上将屏幕关闭。
这也是周池罕见话多的一个早晨。
周池似乎轻哼一声,周野一时听得不大清楚。
“吴双?是谁?”
“咳……刚认识的一个……朋友。”
“相亲会上认识的?”周池问得漫不经心。
周野猛然抬头看他,他寻思周池怎么会知道?但转念一想或许是父母告诉的,心里反而有丝失意。他不觉得周池会对他相亲的事情感兴趣,周池巴不得他有爱人。想明白这一点,他反而不再慌张。
“嗯。”
“去吗?”
“没……想好。”周野是打算拒绝的,他不喜欢别人,也不喜欢给不喜欢的人希望。但他不能直白地告诉他哥。
“她挺好看的。”周池说着便把刚切好的苹果递给他。
“?你见过?”周野接过苹果,往嘴里一放,寡淡无味的口腔顿时一阵清甜。
“没有,名字挺好看的。”
“……”
“因为她,你白天在风口吹太久才发烧的?”
“……不是。”周野不明白周池怎么会问这么一句,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被他联想到一起,这人简直无理取闹。
周池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周野反倒想起周池生日那晚的事情,心里酸涩得连刚才清甜的苹果都令他牙齿发酸。可他不能跟眼前的人提起。以弟弟的身份可以问吗?他想。
周池见他眼眶泛红,不知周野又想起哪件伤心事,他转移话题问道:“我的礼物呢?”
“……”
“我的,生日礼物。”周池明知故问。
“扔了。”周野重新拿起一块苹果,囫囵放入嘴里。
“是吗?”
“是。”
周池还要说些什么,徐若晴从外面进来了。她不放心,还是拿着周野昨晚的报告重新去找了科室医生,得到的回复和昨夜急诊医生的一致。
徐若晴见周野醒了,又过去从保温盒里盛出一碗热粥。
“小野,你好点没有?来喝点粥,一天没吃东西了。”
“咳……妈妈,我好些了。你别弄了,我苹果还没吃完呢。”
“那可不一样嘞,水果是补充维C的,米饭才是补充能量的。你吃一些嘛,妈妈一大早起来熬的呢。”
周野推辞不下,尽管没有胃口,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一碗。
“小池,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等下陪小野办出院就行。”
“没事。”
“你昨晚估计都没睡,你先回去啦。”
“不差这一会儿,先送你们回去。”
周野将脸都快要埋进碗里,他实在忍不住笑出声,心想这一家子人各倔各的。
徐若晴担心周池再开车回御景太累,趁着周池休假,便强留他在绿洲家里休息。
等一行人筋疲力竭回到家,周池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反而跟在周野的身后。
周野一进房间便看到了已经破烂的礼物袋明晃晃地被随意丢在书桌上,他料想身后的周池也看见了。
周池绕过站在卧室中间的周野,砰的一声倒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右手食指断断续续地敲击着左手手背。
周野见他闭着眼,想不动声色地将香水袋收进书柜里。
“香水是买给一起去音乐节的朋友的?”周池低沉的声音响起。
“……”周野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周池的话令他措手不及。
“还是,我的生日礼物?”周池接着陈述道,“应该是我的吧。”
“……”
周池也不再讲话,周野却知道他在假寐。
他将纸袋紧紧拽在自己手上,手指慢慢泛白。轻声一叹,慢慢走到周池身边。
此刻明明是他在俯视周池,可他却觉得这一小半生都在被周池俯视。实在不想再和周池过多谈论起生日的事,他认命般将礼物递到了周池眼前。
“哥,是给你的。可好遗憾,你生日那天没有给你。”
周池睁开眼看着他。
“那天……是加班了。”
“没所谓的。”周野眼神躲闪开来,不再看他。
周池表面如常,微微起身拿过周野手中的袋子,他对袋子此刻破损的模样并不感到好奇。
“谢谢,阿野。”
“不客气。”周野并不多言,语气也不如往日的热情,转身朝上铺爬去。
他想,周池根本不在意这件礼物,只是知道这是弟弟送的,所以接收了。
毕竟顺手接过去的时候,周池连看都没看一眼里面的物品,甚至也丝毫不关心礼物袋破烂不堪的原因。
周池永远都不会明白也不会想明白他的痛苦。
他再次得出结论。
那瓶香水的气味在周野后来见过周池的每一次,都没有闻到过。
第13章
周野时常想,回乌清应该是一件好事。
他不再像当初在蓉海时除了工作,就剩自己一人,以致很长一段时间都将自己陷入沉郁之中。在乌清除了父母陪伴在旁外,有了顾雁一路尽心帮衬,他们共同成立的工作室终于在国庆后正式运作起来。
周野一向不爱与生人过多接触,可由于顾雁缺乏专业知识,尽管当初谈好周野不负责前期项目经营,但为了尽快接到项目,周野还是不得不配合顾雁时常参加一些酒局。
除非万不得已,他是不喝酒的,因此在酒桌上应对形形色色的人也总是佯装自己酒精过敏。所幸他的专业知识强,偶尔面对旁人的刁难,也能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回答得游刃有余。然而周野也明白,在这种场合一再拒绝与日后或许会成为自己甲方的客户喝酒,是愚蠢之举。于是在对方夸赞他年轻有为,并再次朝他递上一支他许久未碰的香烟时,犹豫片刻还是接下了。
时隔几月,再度吸烟使他有那么一丝的恍然。实话说他并不讨厌尼古丁的味道,这更像是一剂熟悉又使他身心得到释放的良药。让在席间总是显得局促不安的自己,终于在此时得到片刻安宁。
事实上顾雁已经尽可能的不让周野参加这类应酬了,除了一些难缠的客户,以他浅薄的知识实在不好忽悠之外。
顾雁对周野颇有歉意,毕竟一方面他没能践行当初对周野的承诺,一方面自己还是把事情盘算得过于简单,以为涉足工程领域他应该也可以得心应手。拜访过许多次不同单位的中间人和客户,也组过许多场酒局后,他愈发了解不是专业水平过硬和酬劳报得再低就能谈成业务的,尽管他早知酒桌上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更多是酒后妄言。他甚至开始觉得还是搞物流好,至少没有做工程的人这么心思深沉。
周野倒是坦然接受,但亦有几分怅然。他早有体会这一行业的水深不可测,但既然当初应承下顾雁,自己便也想做点成绩出来。
今天的这场酒局结束得还算早,或许是甲方单纯看在中间人面子上。席间无论顾雁多么夸夸其词,对方却也表现得兴致缺缺。
周野打车到绿洲门口,并未马上回家。他裹紧围巾,缩着脖子,独自在空荡的街道绕了几圈。乌清的银杏树种满了每条大街小巷,风吹过来,金黄的叶片便簌簌飘零。他抬头望向仍在空中飞旋的树叶,每一片都像一只只蝴蝶萦绕在他的周围。
乌清金黄的银杏叶,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周野今天在酒桌上罕见的喝了几杯酒。尽管他知道一旦有这个开头,往后就不容得他再三推辞。可转念一想工作室迄今没有谈成一单生意,经营成本虽说都由顾雁负责承担,但他毕竟也作为合伙人,至少得再努力点。
等浑身透着冷气的周野带着一身烟酒味回到绿洲时,他还特意看了看时间。暗自想着已至凌晨,父母早该睡了。哪晓得自己战战兢兢带上门往客厅一瞧,周池居然还半躺在沙发上看着手机。手机屏幕光映照出周池冷峻的脸,他面无表情,甚至周野站在门口时连眼都未抬一下。
周野被周池吓了一跳,想了想还是朝客厅走过去,最近忙着工作室的事情,周野通常遇不上回家的周池。
他突然想,忙一点也好,可以没时间想他哥。
“哥,你今天有空回来了?”
周池终于抬头看他一眼,挪了下座位,暗示他坐在旁边。
他阴沉着说,“我很有空,只不过回来时你不在。”
“哦……那你今天住家里?”周野感觉嗓子眼有点痒,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明天周末,妈让我陪她。”
“哦……那你怎么还不睡?”
“不想睡。”
“哦……”他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周池似乎嗅到周野身上难闻的气味,鼻尖不禁动了动。
“看来戒烟收效甚微,酒量明显见长。”
“啊……陪客户喝了一点,就今天。”
周野也用力闻了闻,随即将脸埋进围巾里,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不顺利?”
“有点……不过还好,万事开头难嘛。”他不打算告诉周池自己工作室的情况。
“这个行业并不好做,你在蓉海时不清楚吗?”
“清楚,不过我能做什么?难道在家让爸妈养?还是让你养吗?”
或许是酒精的原因,亦或许是寒风吹得周野晕了头。他有些口无遮拦,说完便后悔起来。其实周池并没有说错什么,况且周池也没有嘲讽他。只是从周池生日过后,周野总觉得心里有一口气堵得慌。
周池一言不发看着他,令他突然感到一丝窘迫。也不等周池的回答,便转身进了卧室。实在没力气往上爬,索性径直倒在下铺床上……
不一会儿,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周野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敷上了一块温热的毛巾,周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先擦一擦脸清醒点,天冷,洗热水澡才好睡觉。”等他话音一落,便只听得见关门声。
周野没有听周池的话去洗澡,甚至没有将热毛巾从脸上挪开,他睁开眼盯着毛巾粗大的纹路,鼻头一阵发酸……
虽说是周末,周池也并未在家久留,吃过午饭便急忙赶回公司开会。父母也习惯周池向来如此,对此不置一词。周野帮着徐若晴收拾厨房,徐若晴一边洗碗一边问他,“小野,上次你跟我说起过你和顾雁的工作室是叫‘yanye’,是哪两个字啊?是你们俩的名字吗?”
周野一脸疑惑,笑着问:“妈,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啊,就是突然想知道嘛……”
“‘彦’是一个产再加三撇,‘也’是之乎者也的那个‘也’”,周野边说边朝自己的手心写字给徐若晴看。
“哦哦,怎么取这么个文邹邹的名字?”
“可能顾雁想体现他博学多才吧,哈哈哈……”
“你现在上班的地方离家里太远了,不然买辆车吧?妈妈给你一些钱。”徐若晴提议。
周野工作几年是有积蓄的,但他情愿每天坐地铁再转公交麻烦点,也不想以他的车技开车堵在早高峰上。赶忙说:“不用不用,我坐车就可以了。”
“可你这样每天折腾,睡觉时间都快没有了。”工作室才成立不久,顾雁自己还要操持物流公司的事务,于是这边工作室的工作基本由周野在打理,加上晚上常有饭局,显得周野的确十分忙碌。徐若晴不知其中具体情况,在她眼里,周野几乎每日都早出晚归,买辆车至少能省许多时间。
“没关系,以前在蓉海,我的通勤时间也不短,习惯了。”
“那不然我寻思着你去周池的御景住吧?”
周野原本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但一听完徐若晴方才的话,他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诧异地问道:“妈,你说……我去哪里住?”
“你这孩子,跟你聊天还走神。我说不然你去你哥那里住吧!你哥那里离你上班不是就十来分钟的事,让你哥早上送完你再去公司。”
周野有些说不出话,迟疑地问:“不太好吧?哥知道吗?不方便吧?”
“唉,这不是趁你哥现在单身了吗?等他谈恋爱了以他的性子哪里还能让你住过去?”
“真的吗?哥同意了?”此时的周野还是不可置信,惊喜之余又担心这件事会不会只是父母的一厢情愿,周池并不知情也并不情愿。
“是啊,这不就是他早上提的,我才跟你说。”
周池提的?提让他过去住?还是提他通勤不便?
周野心脏砰砰直跳,胸口仿佛有口高压锅呲呲作响。恨不得立刻就去整理行李。
“你哥说让你今天整理些随身衣物,他明日就回来接你。不过小野,唉……妈妈突然好舍不得你哦……你别像周池一样隔太久才回家吧?”
“啊?不会的妈妈。我每周都回来,连带着叫周池一起回来,好不好?!”周野实在欢喜极了,甚至有些过了头。
“你要真能做得到,就再好不过了。”
那天周野就像小学时学校即将组织春游一样,仔细地收拾自己出游的每一件行囊,带着期盼迎接周池的到来……
第14章
周野随身带的衣物并不多,但冬天的厚重衣物还是占用了满满的两个行李箱。
他推着两个箱子跟在周池身后,周池空着手没有要帮他拎其中任意一个的意思,只是在周野时而跟不上他的步伐时,稍作停留。周野根本不在意这点小事,在他看来能跟周池住在一起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连打两套组合拳都压抑不住现下的激动之情!
生怕自己动作慢,让周池等得不耐烦。周野急急忙忙地将两个行李箱搬上周池的后备箱后,便赶回副驾驶位端坐得规规矩矩,大声喊道:“哥,出发出发!”
“你貌似很激动?”
“……没有啊……”
“是吗?”周池又这样不动声色地反问。
“那这不是想着今后上班终于不用折腾了嘛……”
“爸妈不是让你买车?”
“……自己开车哪有别人开车舒服,嘿嘿。”周野今天有些兴奋过头,对周池说话没有像往日那般小心翼翼。
“你倒是会想。”
“嘿嘿,哥哥,我们晚上自己做饭吗?”周野全然无视周池话中的阴阳怪气,他现在已经开始畅想跟周池住在一起的生活。
“……现在才四点。”周池无语。
“那晚上也要吃饭吧?”
周池扭头朝他看去一眼,又继续望着前路开车。
他没回答晚饭的问题,先对周野搭他顺风车的心思泼去一盆冷水,直截了当地说:“今后你还是自己上下班,我公司跟你不顺路。”
“……”一盆冷水浇下来,周野心中刚燃起的小火苗也被顺带浇灭。
“哦……好吧。”
“我平时做饭时间少,你在蓉海这几年怕是也很少做饭。如果可以,以后就在公司或者外面吃完饭再回家。”
周野没回话,他将头转向窗外。明明周池自己会做饭,却让他别在家里吃。似乎周池是看在爸妈的面上,暂且给他一个便利的容身之所而已。即使住在一起,也是各过各的,甚至连室友都算不上。
想通这点后,他并不觉得有多么伤心,耐不住还是露出一丝苦笑。
“哥,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可以不过去的。”他心想周池心底里或许对他仍旧十分介怀。
“不会。”
“你别怕爸妈埋怨,我先打扰你几天,尽快在外面找好房子,不耽误你多的时间。”他补充道:“我……我们不告诉爸妈我在外面住,这样就好了。”
“没这个必要。”
“但你……”
“如果你想自己在外面住,就对爸妈实话实说。”周池打断他。
就是这样,像是他手心出汗时在路边无意间接到空中飘荡的蒲公英,他抬手想让它随风飘走,它却纹丝不动停在手中。他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幸运感到欢喜,又深感蒲公英此时的停留更多源于手心汗渍的裹挟。等汗渍挥发干净,蒲公英还是会迎风飞远。
那么他死死攥紧呢?他想,这样蒲公英就飞不走。
可如此一来蒲公英不会是原本的模样了。
周野不再多言,车内便安静了下来。
也许是周池觉察身旁的人情绪并不似出门时那么好,下车后他主动去后备箱提了行李。却又在周野冰冷的指尖无意碰触到他手背时,瞬间闪躲开来。推着箱子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便迅速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周野不是没瞧见周池的动作,他与周池在一起时,周池的一举一动他都观察甚微。
他并没有立刻跟紧周池,愣在原地,指尖都发酸。
何必如此,周野不明白周池为什么要答应父母让自己遭这份罪。
周野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论如何隐藏爱意,甚至最近因为工作都甚少和周池联系。可周池还是做不到对他像小时候那样亲昵。
明明周池在蓉海时是答应过他的,不是吗?
他恍恍惚惚跟随周池回到前几月曾住过一宿的房子,心境却不似当初那般新奇。事实上倘若没有与周池方才在车内的对话或者不是周池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周野应该还是会喜不自胜才对。
虽然周池嘴上说着不会下厨,但当晚却还是在周野到家便回自己卧室闭门不出、闷声不语的状态下,做了两碗面。
周池的餐桌确像是许久不曾使用过了,上面摆放着的都是与工作相关的资料。他收拾好餐桌,又将碗筷摆放整齐后,才去敲了敲周野的房门。
周野在房间里从思绪万千变得毫无一点头绪,他不自觉地用本就被他啃咬得干净的手指甲抓挠大腿两侧。这样的动作一直持续到机体本能地产生剧烈撕痛感,他方才如梦初醒。
他急忙将大腿根缩成一团的短裤往下拉扯,搔头摸耳一番后,又开始后悔与周池同住。这几月亲友的陪伴使他全然忘却自己的病症,还以为是早就痊愈。
周野出来看到周池煮了他以前最喜爱的云吞面,心里的弦在今日被周池拨弄得似乎快断了。他可以把这碗面当做是一次巧合,周池未必记得他的喜好。可他更愿意理解为周池记得,这是周池的示好。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枣的事情,周池做得不要太多。可招不在新,管用就行,周野回回都适用。
“家里没什么食材,将就吃。”周池自顾自地坐下,开始喝了口汤。
周野跟着坐下,拿起了筷子。“我小时候可喜欢吃你做的云吞面了。”
“妈总是买很多挂面和云吞放在家里,他们工作一忙没时间做饭时,你就给我做这个吃。”
他的思绪飘向了很久之前,那些或许周池并不在意,只有他铭记下来的时光。他夹了口面条放进嘴里,食不知味。记忆里的味道终究是无法替代的,尽管如此他也还是想能永远有一个会给他做云吞面的“哥哥”。
“哥,真好吃。我可以一直吃到你做的云吞面吗?”周野问得真挚,眼神更加赤诚。
周池望向周野微微发红的眼角,不知如何应声。
大腿疼得不行的周野只得打趣地说:“以后应该还是有机会吧?毕竟我可是要在你这儿住到你‘不方便’才会搬走的。”
“吃饭时少说话。”
“哥,你应该不会很快就‘不方便’吧?”
周野想自己又犯病了,可他就是想起周池生日那天与周池一同下班并肩而行的人。
“周野,你话太多了。”周池开始有些不悦。
然而周野并不像要住口的样子,反而更加口不择言“哥,你与卓枝分开才几个月,有其他合适的女人了吗?”
周池放下手中的筷子,面带愠色看向他。
周野脸上还是笑眼盈盈,胡言乱语地说:“或者合适的……男人?”
“周野——”周池轻声呵斥打断了他,怒极反笑地轻哼一声,说:“你有时间关心我的感情,不如多花点时间关心自己的工作!”
“你怎么知道我没花时间花心思?”周野音量也提高几分,大口喘着气。
周池有点不明白今晚周野乱发脾气的原因,他本不想顺着周野的性子。可见他攥着筷子的手微颤,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
于是周池面色逐渐平和下来,语气也随之缓和几分,说:“我自然知道你有花心思。是我说得不对。”
周野听完他的话也如梦初醒一般,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失了态,后悔道:“对不起,哥。我……我也不知道刚才怎么就说了那些……”
“快吃吧,面坨了。”周池低着头,轻声打断了周野的道歉,他不想去深究周野失态的原因。
临了,他起身时还是说了句:“阿野,我不会有合适的人。”
周野不知道为什么隔了许久周池还要回答他的胡言乱语。
但有了这句话,他像是又得到了什么灵丹妙药,短暂扼制住了自己不受控制的情绪……
第15章
不出意外,周野在周池家的第一个晚上便失眠了。
他带着乌青的黑眼圈来到公司,刚坐到位置上准备点杯咖啡,顾雁便着急忙慌地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野子!来活儿了!!”顾雁冲向他,两只手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
他本就发昏胀痛的头被他摇晃得更加不清楚,伸手用力把顾雁的手从他身上拿开,按了按太阳穴。问道:“来什么活儿?”
顾雁兴奋地说:“昨天下午有个业主给我打电话,说他们有个精装的项目需要施工单位做,问我们能不能做前期的预算招标。”他紧接着说,“嗐,那我哪儿能说不会,就先应承下来了。”
“你昨天怎么没跟我说?”
“这不是想着周末嘛?你平时为了工作室的事都够辛苦了。就不想周末还给你聊工作嘛,你看我憋得多辛苦!”
“那现在具体什么情况?是我们之前有联络过的甲方嘛?”周野听完也瞬间精神了。
“这倒不是,感觉是一个小单位。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我们工作室的,哈哈哈,可能是我们前段时间太卖力,有些好心人看不下去帮我们介绍的。”顾雁自诩道,顺便告知周野对方的要求。
“说是项目大概三百来万,不大。但是如果我们做得好,接下去还有些项目,可以给我们做。我特地问了下费用的事儿,你猜怎么着?对方说都按市场价来。哇!我昨天就想告诉你,实在是憋死我!”
周野总觉得这件事有几分蹊跷,但见顾雁言之凿凿的模样,也不便深究。只问:“那你们只是电话沟通,对方都不要求见面吗?”
“那个文总好像没有要求当面聊诶,就说今天让我们草拟合同给他。他把项目前期资料发过来。”
沉着片刻,周野还是说:“顾雁,你再跟对方沟通下,就说关于项目问题,我们当面去他单位拜访。”
“野子,你是不放心吗?”
“还是谨慎些,毕竟鱼龙混杂,这行白吃的午餐我见得少。”
“……那行吧,我约约看。”
顾雁做事果断,当即约好下午去对方公司详谈。临去之前,周野查了下对方的公司,从网上信息看来,这家叫“卓呈”的公司并没有什么问题,他还顺带看了公司的股权关系,似乎也很简单。
下午两人提着两盒茶叶如约而至。不论是从网上查询还是从现实里亲眼所见,周野的确承认卓呈是一家正规的建设单位。心里踏实下来后,便有条不紊对负责人扬长避短地介绍了自己工作室的情况。又针对现下要接手的项目,当即粗略做了几种不同的方案。负责人文归没想到周野果真有些实力,几乎没做过多了解,文归倒像是更盼望签合同的那一方。
几人在文归的办公室,泡了一下午的普洱相谈甚欢。最后顾雁看了看手表,眼神示意周野时间差不多了。周野一时愣住,没看懂顾雁眼神给出的含义。顾雁叹口气认命地自己插开话,邀请文归晚上一同用餐。文归连忙婉拒,说家里孩子还小,得早些回家照看,等项目顺利完成再聚。
见此顾雁也不再勉强对方,直说“文总是个好男人”。
文归送走连连道谢的周野二人后,又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气定神闲地拨出了电话。
“喂——”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响起。
“周总,事情可给你办妥了!”文归抖了抖腿,颇有几分骄傲。
“谢了,这次记我头上。下次给你带好茶。”
“哎呀喂那我就不客气了,你这弟弟可真难缠,非得来见一面。我生怕一个不小心说我认识你!”
“他谨慎是好事,你之前不也不放心只一通电话就让他来做你的项目?”
“说得也是,不瞒你说我本来还对此还有点担忧。毕竟是看在你的面上,否则我是断不敢把项目给这种小单位的。”
“那现在如何?放心了?”
文归眼睛眯了起来,嗤笑一声:“周池,你想我夸你弟弟就直说。”
但周池并不马上回话,文归有些尴尬,便补充道:“好吧,你弟的确是个做事的好手,能力超群。我夸得你满不满意?”
“不用你夸,我自己清楚。普洱过几天就送到,你记得收。我给茵茵买了一套金锁,下次见面给你。还有事,挂了。”
“你——”文归气急,要不是认识周池多年,了解他的脾性,否则以他每次挂电话的速度总有天会被他气死。
妈的你自己清楚,那还硬要我夸出口你才肯罢休。
文归又喝了两口热茶,看在他又送茶又给女儿买金子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彦也工作室便在文归的这一单业务中,慢慢步上正轨。
顾雁听周野说得多了,见得多了,也算对原本隔行如隔山的事务逐步了解。虽然接到的业务不多,但两人渐渐还是同当初分工好的那样忙碌起来。
周野不用再常常涉足酒局,可似乎又养成了习惯,一工作起来还是戒不掉烟。
或许是由于公司小,来入职的员工各方面都还略显青涩。不论是造价还是招标,周野几乎都需要手把手地教。倒也不算辛苦,在他看来,而今顾雁自觉充实的工作和当初他在蓉海时的工作量及压力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周野在茶水间吸完一支烟,看着最后一缕白烟消散殆尽才回到办公室。抬头一看时间都将近晚间11点了,又看到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女生还在算着图纸。走过去让两人早点回家,太晚了他也担心女孩回家不安全。两个女生还想多问周野一些专业问题,周野连忙摆手,推辞说脑子转不过来了,明天再问。一直到见她们在手机软件上叫了车跟他道了别,周野才算安下心。
顾雁物流公司那头的灯早早就熄灭了,他一人在公司也并未久留,安排好第二天的工作内容便出了大楼。
乌清的冬天冻得刺骨,却极少下雪。以前偶尔飘下几粒雪米,他都开心得很。
周野有些遗憾,他从来没有见过下雪天,从前在蓉海就更没有雪了。
可他真的又好喜欢白雪皑皑的世界,雪的颜色是世上最纯洁干净的颜色。可似乎从他知道自己对周池的感情并不纯粹后,便不再奢想去目睹一次万里飘雪。
他将思绪拉扯回来,拿起手机准备打车。
“滴——”
右边车辆的喇叭声响起,他往右侧转头正对刚闪烁的远光灯,刺眼的光令他睁不开眼。他伸手挡了挡,灯光便熄灭了。等他再睁开眼细看才看出这是周池的车,此刻周池正坐在驾驶位。
周野不可思议地朝周池的方向走了过去,刚走到车门,车锁便解开了。他迟疑片刻,上了车。
从第一天住进御景与周池有过短暂争执后,即使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周野还是已经几天不见周池了。他回家时间很晚,未料到周池比他更晚。有时甚至凌晨一两点周野才听见大门的开门声。他躲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既睡不着,又不愿出去打声招呼。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同周池相处。
面对周池的到来,周野明显感到意外。
“哥,你怎么来了?”
周池启动车子,不经意说:“前段时间赶的项目结束了,最近比较有空。”
“哦,那你来多久了?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
“刚到不久,想着你在工作没打扰你。”
虽然周池嘴上说着刚到不久,但停车场的收费明晃晃地显示着“15元”,周池迅速交费离场。周野眉毛上挑,他不是傻子,一小时5元的话,周池至少来了两个多小时。
“你才到怎么要交15元?”周野也不拐弯抹角。
“……你饿了吗?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你怎么不回答?”
见状,周池没再转移话题,回答道:“嗯,早到了。撒谎只是怕你愧疚,行了吗?”
周野不再回话,周池打着方向盘,继续问道:“饿不饿?”
“有点,但太晚了不消化。”周野对徐若晴的话牢记于心。
“没关系,我们喝粥。”
不论是周池寒冬腊月在车里等他两三个小时,接他下班。还是此刻周池对他轻声细语如同小时候。周野又一次得到了周池亲手递过来的糖果,他终于放下前段时间的介怀,朝周池咧着嘴笑,眼窝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一碗排骨粥下肚,周野大口呼出一口热气。
周池问他,“最近工作怎么样?”
“最近有接到些小项目,也算好,至少运作起来了。”
周池又嗅了嗅周野身上的味道,说:“还是有抽烟?”他在车上就闻到了,但觉得车里密闭的空间不大好问周野。
“啊……一工作起来就习惯了。你不喜欢我以后尽量控制一下。”
“算了。”
周野想周池这么忙碌,压力肯定不比他小,突然好奇问道:“哥,你不抽烟,那你压力大的时候怎么做?”
周池真的像细细思索了一番,轻摇了下头,说:“想来好像什么也没做。”
“啊?我见你工作都这么忙,职位越高压力更大吧?你居然都没有一个释放压力的方式吗?”周野是真的有些羡慕。
“工作……压力大吗?”
比起承受有些明知不可为而无能为力,内心却依旧坚如磐石的煎熬,工作简直不过尔尔。
“还不大吗?你赶项目的时候不都凌晨才回家,偶尔还通宵。”他有些埋怨。
“你没睡?”
周池问得周野顿感语塞,张皇地解释:“那我睡的时候你都还没回来,可不就是工作到半夜或者通宵。”
周池低头笑了下,周野甚少见他这样笑,一时怔住。
“好吧,我有时候是睡不着。”周野坦言。
周池表情骤变,抬起头问:“怎么还是睡不着吗?”
“?”周野像是秘密被发现一样,惊得说不出话。
“妈说你刚回家时常失眠。”
“哦,是啊,后面要好些了。最近……可能换了床,又有些失眠。”
他不敢说是每每和周池有矛盾后,才会失眠甚至长时间发呆。
“需要看医生吗?”
周野难得感受到周池的关怀,笑着摇头说:“不用,也许今天就好睡了。”
他说的是事实,周池听得真切,大概也听懂了言下之意。
又对周野说:“最近事情少,下周开始早上可以送你去公司。”
周野大惊:“你之前不是说不顺路?”
“我不是说最近事情少。”
他一瞬间哑然。开心之余,内心油然而生一种结论。
他把这一切归结于周池项目完成,此刻心情极佳。只要周池开心,他就可以像逗逗宠物一样给他源源不断的惊喜。他拥有的是对方的施舍,而对方的一言一行却牵动他的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当周池的宠物,可这又怎么样呢?
第16章
两人回到御景家中已是深夜。
周野寻思明日是周末,也想兑现徐若晴要经常带周池回家的承诺,趁周池心情不错,便向周池开口提议周末回绿洲住。
周池脱下灰色羊毛大衣抖了抖,应声道:“我明天有事,如果你要回去,我先送你。”
“啊……公司的事吗?不是都说最近不那么忙了吗?”
“不是,私事。”
周野不死心地问:“什么私事啊?哥。”
周池没应他,总不能说是约了文归去他家里给他女儿送金锁。
“可妈说如果我俩不一起回去,就叫我也别回去了。”周野嘟囔着嘴。
老妈最好是会说这种话。
周池扭头看向坐在沙发上晃悠双腿的周野,“那你明天也别回去了。”
“……”
“约下朋友,你不是有个什么相亲认识的朋友吗?”周池特意在“朋友”二字上加重了音。
“你的记性可真好,可惜我已经跟她没来往了。”
“为什么?”
“老妈没告诉你这是她瞒着我报名硬要我参加的相亲吗?”周野瘪嘴说,“要不是当时她因为你……”话说一半收了回去,他突然不想再在周池面前提起卓枝。“总之就是为了让老妈开心点,我才硬着头皮去的。我又不喜欢别人。”
“哦。”
“你明天事情什么时候处理完?不然等处理好我们再一起回家里?”
“这么想回去?”
“因为答应过老妈嘛,已经两周没回家了。”
周池盘算了下时间,说:“那就明天下午回去,两点我回家里接你。”
“好滴哥哥!”周野喜出望外,今天的周池也太好说话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周池今天下午便休了假,去超市买好了周末两人需要吃的食材。
周池总想把自己当台没有感情高速运转的机器,可机器偶尔也会有运转过热,想要慢下来的时候。
他怕对周野太好,让周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又怕对周野不好,他甚至不敢回忆当时在蓉海见到他的场景。
他有时觉得周野也很矛盾,一方面在工作中独当一面,遇事从容不迫得很。一方面在家中又像个从未长大的小孩,脆弱、敏感、依赖别人。
周池在客厅写明天的会议报告,等周野洗完澡出来,看着周野滴水的湿发,他无奈地叹口气,自然地站起身过去帮他擦拭起来。
恍然间周野觉得这个夜晚,他得到了周池太多恩赐。
“你这个毛病怎么总是不改,头发不擦干睡觉会头痛要跟你强调几次。”
他开不了口说他的这个坏毛病都是周池从小帮他擦干头发造成的,这样会不会显得太暧昧?他知道他跟周池之间容不下这些暧昧。
但他还是忍不住抬头在碎发中看到周池刚冒出的青渣,感受他鼻尖呼出的气息。他发觉有些不能自己,声音发哑地说:
“哥,你今天对我好好。”简直跟做梦时回到小时候一样。
“平时对你很差吗?”
周野直摇头,“今天更好。”
“如果晚上还睡不着,就敲我房间门。”周野看着周池薄唇一张一合,真的好想亲下去。
周池手上动作停住,向下望着他的眼睛,“你在看什么?”
“啊……没什么……有点困了。”
“困了?”
“对,哥你刚上一句说什么?”
“没什么,困了就好。你自己去拿吹风吹干,我回房了。”他将毛巾递给周野。
“哥,晚安。”
“好睡。”
周野此刻的身心都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他想,周池如果能爱他,那他就是世上最好最完美的哥哥。
周野回家的计划,硬生生地被周恒生与徐若晴突然的来访打乱。他原本想周六一早告知母亲他们下午回家的消息,哪知徐若晴在周野回乌清后日日相处,许久不曾隔这么长时间不见,心里着实有些挂念,便与周恒生二人带着煲好的汤不请自来了。
父母来得早,到御景时,周池还穿着灰色棉质睡衣在餐厅吃面包。
“铛铛!小池!惊不惊喜!”
周池对父母突然到访丝毫不惊讶,平静地看两人自顾自地换鞋。朝两人打声招呼:“爸妈,周野说下午回去,看来是不必了。”
周恒生把手中的保温桶放到餐桌上,“你妈太想你们了,去拿个碗来喝点汤。”
周池啃着面包摇摇头,“不喝了爸,我吃饱了。”
徐若晴四处打量,问周池:“你弟弟呢?”
“妈,现在才七点半。”周池淡淡地说。
“哈哈哈……”徐若晴反应过来略带一分尴尬,“那应该还在睡,不过你周末怎么也起这么早?”
“有事要出门。”
徐若晴在餐厅椅子上坐下,随口问:“小池,小野最近工作怎么样?”
“还算顺利。”
“忙吗?”
“妈,你可以等当事人起来后问他。”
“……”徐若晴吃瘪便换个话题又问:“那你呢?最近还是一样忙吗?”
“最近会清闲点。”
她眼睛一转,继续问道:“你跟卓枝真的没联系了吗?”
周池不语,拿纸巾擦拭了嘴巴,准备起身。
“唉,小池,妈妈只是觉得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说分手就分手了,实在可惜。”
周池眼皮微垂,唇角动了动,又坐了回去,“妈,抱歉让你们为我的事操心。但我跟卓枝没可能了。我现在工作也很忙,没时间再考虑恋爱结婚。我的事情我自己会有打算,你跟爸也别想着给我相亲,好吗?”
周池说得真诚,恳求语气中却不带一分求人的姿态。更像是在通知父母,今后不要再多操心他的感情问题。
语毕,他让父母在客厅休息,告知徐若晴冰箱还有食材,中午可以在家做饭,自己则要到下午才会回来,便出了门。
徐若晴二人也没有在御景待太久,中午与周野一同吃完午餐便匆匆忙忙去自己好友家打麻将了。
周野独自收拾厨房,他到周池家几周有余,却甚少踏入厨房。现在一看,周池说得不假,他是真的很少使用厨房,抽油烟机上连一点油渍都没留下。他打开冰箱看了眼满满当当的食材,却像是打开了暖炉,使他全身都暖得发烫。徐若晴在午餐时随口一提周池买了许多食材在冰箱里,让周野周末时多锻炼自己的厨艺。周野瞪大了眼睛,连声说好。明明周池当初仿佛下达通知一般说不会和他在家吃饭,此刻却买了这么多食材。
心口不一的周池好像对他越来越好了。是他的错觉吗?
他无聊地玩着手机里的小游戏,等到下午两点。给周池打了电话,电话很快就被接通。
“哥。”
“怎么了?”
“你忙完了吗?”
那头停顿一下,说:“忙完了,爸妈回去了吗?”
“回去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还要回绿洲?”
“不回去了。”
“那怎么要我回去?”
“你昨天说两点就忙完的。”
“……临时通知晚上公司聚餐。”
“啊?”
“还有事吗?”
“哦,没有了,行吧。”
“嗯。”
周野挂完电话,有些失落,他原本想让周池早些回来,两人可以一同准备晚餐的。那种和周池一起做晚餐,一起吃饭,一起洗碗的生活,使他新生向往。
没等周野失落太久,顾雁的邀约电话便来了。自从工作室开始运作之后,顾雁就尽量不在周末约他,生怕周末还谈及工作的事,可他今天却直白地说有许骆誉在场。
周野原是想要拒绝,但顾雁像是硬要做这个没头脑的媒人一样。无论周野用什么理由,都要周野出来见面。
周野喜欢男人这件事,顾雁是在他读大学时候才知道。当时周野的状态很差,顾雁再三追问下才知道原来周野单恋他人,对方不喜欢甚至厌恶他。顾雁原本想安慰周野,让他穷追不舍多磨上一磨,哪知周野说对方是个男人。顾雁闭上了嘴。
他一方面为从小长相清秀的发小居然还能受情伤而愤愤不平,一方面又自觉对方是个男人难怪不喜欢周野而寻找到逻辑自洽。但好在顾雁对此并不反感,他并不会因为周野的性向而影响自己对周野的看法以及与周野多年的情谊。甚至这么多年,他也想周野能有一个契合的伴侣。因而在许骆誉直白告诉他,他想追求周野,需要顾雁搭条线的时候,他当机立断同意了下来。
许骆誉不是不能自己找周野,可自知自己私约他,周野会断然拒绝。在了解到顾雁和周野的关系后,还是打算从顾雁这里寻求突破。这件事他其实也考虑良久,既担心顾雁不知道周野的性向,又担心顾雁并不打算帮他的忙。所幸他来乌清私下与顾雁几次酒后畅聊,从顾雁那里打探到周野颇多信息。然而他也没有告诉顾雁他与周野本就相识,只说对周野一见钟情。
周野不情不愿地出了门,顾雁与许骆誉是生意上的朋友,周野不想因他的原因使得两方尴尬。不管许骆誉追求他是真是假,他想还是今天自己当面把事情说清楚。
他不是个纵欲的人,当初在蓉海之所以会和许骆誉有过一段关系,说到底也只因那时心中抑郁,实在需要放纵自己才会找人慰藉。
而此刻他自己的事业刚起步,加之周池不再像当初那般对他不闻不问,因此他既没需求和许骆誉恢复曾经的关系,也没必要和许骆誉发展成情侣关系。
周野没有拒绝顾雁要开车来接他的请求,主要是想在去的路上就把事情跟顾雁先说明白,以免到时候顾雁好心办坏事。
他没有对顾雁过多隐瞒,坦白了自己与许骆誉曾经的事情。也表明对许骆誉没有好感,现在更是一门心思在事业上。
顾雁似懂非懂,对周野略有歉意,认为自己不该不事先告诉周野,就自作主张组了这个局。周野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说没事,有些事情还是得自己说清楚。尽管他自认此前也再三拒绝过许骆誉了。
乌清的鲤鱼区虽不是市中心,却也算得上乌清行政区中的佼佼者,繁华程度从凛冽寒冬里还洋溢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夜生活就可以看得出。周野打着哆嗦与顾雁一起进了一家清吧,顾雁在路上还罕见地忐忑一番,询问周野等下他哪些不该说,周野直说没关系。
许骆誉一眼便望见了双手插兜的周野。他由上至下打量着周野,接近气温零下的天气,周野身着一件军绿羽绒夹克,纤细的双腿被黑色工装裤包裹。细软的黑发垂落在额前,配上他冻得微红的脸颊,整个人都洋溢着少年感。几月不见,似乎脸上的肉还多了些,看上去很好揉捏。许骆誉真是愈发喜欢周野了。
三人打了招呼,周野便自顾自坐下了。顾雁还是活跃气氛的那个人,为了避免谈及到两人,但又怕冷场,他算是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事情都说了个遍。酒过三巡,他识相地溜进厕所,留足时间给二人对话。
许骆誉并不绕圈子,见顾雁一走,开门见山对周野说:“看顾雁今天紧张的样子,周野,他有跟你说清楚我的来意了吧?”
第17章
酒吧内响起轻柔的布鲁斯。许骆誉深深望着周池的眼睛——这双明眸,璀璨如星,皎洁如月。
“有,我已经对他表达过我对你没兴趣。现在,我再跟你重申一遍。”周野冷冷地说。
“哦?可我就是喜欢你,就是想追你呢?”许骆誉嘴角上扬,早就知道周野的态度,但他并不死心。
“……许骆誉,真没必要这样。我们本来还可以做朋友……”
许骆誉打断他:“是吗?周野,我不认为你还会把我当什么朋友。你从来也不会主动联系我,不是吗?”他继续说道:“我原想,当初你不同意和我在一起,那我就退而求其次选择继续与你做一对没感情的伴侣。但上次你连我这样的请求都拒绝了……那么既然做不了朋友,也做不了pao友,你又没谈恋爱,我为什么不能孤注一掷地来追你?”
“因为我不喜欢你啊……”
“你喜欢的,你不是也得不到吗?”许骆誉语气逐渐强势,又带着一丝自嘲。
他的话一语中的,周野的脸颊轻微泛红,说:“我得不到不代表我要选择你吧?”
“你为什么非要执着地苦恋一个人呢?周野。”
周野没回话,他也不知道啊,周池是一种执念。
“周野,我并不需要你今天就跟我在一起。我原本就只是想通过顾雁能让我们多见几面,仅此而已。”许骆誉脸上闪现一丝无奈,接着说:“哪知他这么快就告诉你我的心思。不过也好,我的心思你本来早就知道。”许骆誉自认自己并非正人君子,可对周野的心思却从来光明磊落。
“我愿意把工作重心移到乌清,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陪伴,只要你想,我可以给你我能给你的所有。”
周野难得见许骆誉如此真挚,不免得有一丝动容。
“骆誉,我也真心的告诉你,你能给我你的所有,但我给不了你什么。”
“我不用你今天就给我回答,我只要你知道还是有人也在喜欢你。如果你愿意,你就回头考虑考虑我。”许骆誉一边说着,一边将双手搭在周野的手背上,阻止周野两只大拇指不停地掐着食指关节。
周野的思绪飘得很远,似乎飘到他偷偷亲吻周池的那个狼狈夜晚。还未等他回忆起记忆里周池的长相,熟悉而低沉的声音便在他不远处响起。
卓世前段时间拿下乌清炙手可热的一块商业用地,负责这个项目的同事们不免要庆祝一番。周池很久不出席项目成员的聚会了,但今天何锦松三番四次邀请他,恭维着说毕竟他也为项目出了不少力。周池推辞几次,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
吃过晚饭,团队的小年轻又叫嚷着去喝点酒。周池原本想着家中的周野,不愿久留。同事们却一再挽留,说难得请得动他,他不去大家便没有兴致了。周池看了看时间,思量着眼下不过九点多,便还是随大家一同到了酒吧。
还未进酒吧,周池站在大门便看到靠窗的位置坐着他挂念了一晚上的人。他让同事们先去找位置,自己走进去站在暗处听两人不清不楚的对话。直到男人的手搭在周野的手上,他朝周野喊去:
“周野。”
周野一惊,猛地缩回了手,抬眼朝声源处望。
周池脚步缓慢,走到二人的卡座边,斜着眼打量着两人。
“哥……”不知为何,在这里见到周池,周野的声音还是有些发抖,“你怎么在这儿?”
“告诉过你同事聚餐,那你呢?”
“我……也跟朋友聚餐,顾雁也在……”周野本想搬出顾雁以证只是单纯好友聚会,却发现他人没在,话音愈发小声。
周池早已发现除二人之外的第三只酒杯,但他仍旧有些不满。正欲开口,助理齐悦礼走了过来,叹口气说:“周总,你在这儿啊!大家还以为你走了。”
周池转头应声:“就来。”
齐悦礼不经意地看了看他,又偷偷瞄了眼坐着的两人。周野在一旁不动声色,许骆誉倒是对着周池二人面露喜色。齐悦礼总觉得周野有些面熟,又偷偷打量了一番,似乎想起了什么。
“早些回家。”周池朝周野冷淡地落下一句,便对齐悦礼说着“走吧。”
许骆誉第一眼看到周池,就记起这个人是前段时间与周野一起时偶遇的人。
总是遇到他,真是……扫兴……
“他是你哥?”许骆誉问。
“嗯……”
“周野,可你的表情似乎他不是你哥?”
周野生怕自己被许骆誉看出异样,忙道:“你想太多。”
“唉周野,你越来越有意思了。”许骆誉半眯起眼看他。
周野被他盯得无所适从,好在此时顾雁终于回来了。
齐悦礼走在周池旁边,抬头对周池小心翼翼地开口:“周总,那两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周池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嗯。”他并不喜欢同事知道他的家人。
“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里面有个人我几个月前在卓世附近见过。”
鶄
“乌清这么大,见过有什么奇怪。”
齐悦礼还是没耐得住小女孩八卦的性子,激动起来,说:“但就很怪诶!前几个月我们加班赶项目,我下班的时候在卓世附近的人行道上看到过坐左边的那个男生。他当时盘腿坐在绿化带石板上,抱着个蛋糕边吃边哭!”
周池猛地停下了脚步,诧异地看着她。
齐悦礼见周池认真听起自己的故事,便继续分享:“当时都快入冬了,他居然还穿个短袖,我看他脸都红了,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冻的。”
“你怎么这么清楚是他?”周池还是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助理,但声音带着有些不明显的抖动。
“就是印象比较深刻嘛,穿得又少,又直接用手挖蛋糕吃,满脸都是眼泪和奶油。我看到的时候,本来是有些害怕的,毕竟都十二点了。但是看他哭得太惨啦,我还是拿了包纸巾给他。他估计也没注意。”
齐悦礼原本只是跟上司分享一个八卦,却见此刻周池呼吸声凝重几分。她后悔一时没控制住,不该这么说顶头上司的朋友。有些心虚便又补充道:“不过他当时并没有看我,周总,你当我没说这是事儿吧。”
“悦礼,抱歉。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麻烦你跟大家说我先走了,你们玩得开心,周一来找我报销。”
周池没有等齐悦礼的回应,转身朝周野的方向走去。齐悦礼既好奇又无奈,他难得答应大家出来聚会一次,这下他又把她变成众矢之的了。
周池不是愚钝的人,他把齐悦礼的话串到周野当时发烧的事情里,一下就明白了。他生日当天,只因无意中刷到某场相亲直播,瞥见带着相亲号码牌一闪而过的周野。心中一时忽生烦懑,便找个理由告知徐若晴不回去吃了。就连周野发来的信息,过了许久他才看到,也不再特意回复。但正因如此,周野在那天没有告知他的情况下,去卓世找过他,却没有找到以致于崩溃大哭。他明白周野在他生日后发烧的原因,也知道周野当时生气的原因。
脑中嘣的一声,有根理智的弦断了。动容也好,愧疚也罢。
他只觉血液已经在身体里翻腾过无数次,却永远找不到出口。
他再一次走到周野的卡座旁边,顾雁此刻已回来多时,正不尴不尬地聊着天。
周池向其余二人点头致意,接着对周野说:“周野,走不走。”
周野一时竟未有所反应。
“不走吗?”周池又问。
“走!”
周野起身对身后二人说了句有空再聊,便头也不回向周池跑去。
他不会去追问周池让他一同离开的原因,听从周池的指令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觉得周池今天不像往常那般沉着冷静,脚步也比以往快了许多。他一边跑一边穿上绿色夹克。
周池任由朔风吹得头发凌乱,鼻尖都被冻得发红,才逐渐冷静下来。转身看向身后衣服拉链还未来得及拉上的周野,随手将他的拉链拉好,又整理了搭在身后的帽子。
“周野,要不要去看雪?”
那股血液找不到出口,只能冲向头顶,影响周池的思绪,引导周池的意识。
周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耳旁的风太大,他听不清。脑中只觉一片空白,他也听不明白周池的话。一时竟乍然无言。
“去看雪吗?”周池的音量比方才大过几分。
再说一遍周野终于听清楚了,可他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周池突然想去看雪?为什么邀他去?他知道他一直想看雪吗?他知道他不敢看雪吗?
忐忑远远超过周池给的惊喜,他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吗?”周野重复周池的话。
就是这样,周池不想给答案的时候,他就永远问不出答案。
周池反问:“不去吗?”
就是这样,周池给的,他就要。
周野不再执着追问周池的目的,或者说他可以不管周池有什么目的。可他还是想问:
“我可以看雪吗”
“你想看吗”
“只有我们两个吗?”周野声音开始发哑,艰难地再问道。
“你希望只有我们两个吗?”
“我希望……就可以吗?”
“你希望就可以。”
于是,他的眼眶开始泛红。这样的周池好难得,就连做梦他都不敢奢求。在梦里,他也不敢握紧周池一点。可此刻,他可以接受周池赠予的这样不明不白却难能可贵的恩惠。
“周池,我还想看雪山。”
“可以。”
“我们去乌清可以看到的那座雪山吗?”
“好。”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你想什么时候去?”
“圣诞节去可以吗?”
“可以。”
“周池,周池……”周野的眼泪仍旧夺眶而出,他将头埋得很低,不愿被周池发现。这样美好的时刻,他想他还是不要在周池面前落泪。为什么有人可以对他这么好,可他们都清楚,他永远不会属于他。有一瞬间他想在这一刻窒息而死……
第18章
两人约定好后,周野在工作室便更加忙碌了。
他要把圣诞的那一周时间都空出来,就不得不提前将工作完成。虽然与顾雁不是上下属关系,但周野还是向他要了一周的假期。
顾雁八卦地问他跟谁一起看雪,他只道是朋友。
周野告诉顾雁跟朋友去看雪的事,也想通过顾雁这张八卦的嘴间接地让许骆誉知道这个消息,许骆誉是聪明人,明白什么时候该知难而退。
周野觉得周池对他的确不像最初他刚搬进御景那般疏离。最近的周池会问周野加不加班,如果周野当天不加班,那么周池那天必定也早早回家。
时间一长,周野习惯了每天都向周池报备是否加班,尽管周池不是次次回应,但却总是会在七点左右准时到家。周野有种幻觉,他渐渐拥有曾经渴望的生活,周池甚至在客厅买了一张茶几。他没有问周池出于什么原因,他愿意将这举动归结于周池常常见他把水杯放置在地毯上。他习惯在一旁看着周池给他做晚餐,也习惯在自己洗碗时看着在客厅忙于工作的周池。
他根本做不到不爱周池,他想。
平安夜前夕,周野已经准备好第二天出发去木雅雪山的一切装备。高原所需的红景天、氧气瓶一一备足,他甚至暗藏小心思地重新给自己和周池各买了一件灰白色的羽绒服。在电脑上加急赶报告的周池瞟眼看着拆快递的人有点说不出话。
“哥,你要不要来试试看大小合不合适,我见你都是大衣,就替你买了件行动便利的。”周野抖了抖新衣服,朝周池喊。
“你试吧,你能穿尺寸就不会错。”周池扶了下眼镜,手指接着在电脑键盘上不停地敲打,他的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痛。他手上的项目因为设计院的方案出岔子临时被董事长要求整改,圣诞紧挨着元旦假期,他公休几天倒不要紧,但却也不好让何锦松一个人善后。毕竟到最后结果还是得由他确认。
“那好吧,我就先装行李箱里面。”周野听周池语气有些敷衍,悻悻地走过去见周池还在回复工作群里的信息。
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哥,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嗯,年底事情会多一点。”周池没看他,回答得随意。
“那我能帮你做什么吗?你的衣服还没收拾……” 周野带着几分忐忑。他想,他应该也帮不上周池什么忙,但他又太想周池忙完手头的工作。他也没办法替周池准备行李,看这样子更生怕周池突然开口说旅行暂缓。
周池终于抬起头,眉心的褶皱还未消除,薄唇先勾起一丝弧度,朝周野说:
“你把那两件羽绒服晾起来,再去看看自己要带的物品有没有落下的,我等半小时就去整理衣服。”
周野听完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心想除了周池自己的物品,其余的他早就准备好了,现下一时也想不起还有什么没带。于是,晾完衣服后假模假样地从房间转悠一圈出来,又坐到了周池旁边,默默地玩起了小游戏。
周池回头看了眼比自己此刻工作还专心的周野,不免又露出一丝笑意。项目组把最终的方案发了过来,他快速过了一遍,又叮嘱何锦松让他再仔细审阅后,总算合上了电脑。
他要带的东西实在很少,除了出行必备的几套衣物、办公电脑外,也不用带其他多余的物件。周野将二人共用的物品也都收拾妥当,因此他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周野全程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他扭头看周野几次想让他别在跟着自己。但周野翘起的头发配上呆愣的表情实在好笑,他竟因此忘记开口。
心中笑意渐退后,周池的心倏忽静地可怕。他知道这趟旅程是由他提出,可而今周野眼中浓烈的期待和掩藏不住的爱意,犹如瓢泼冷雨要他清醒过来。
木雅雪山风景区地处高原,从乌清出发有将近五个小时的路程。周池跟周野计划清晨七点半出发,这样抵达时还能吃上当地极具特色的午餐。
周池的闹钟六点就响了,他要看工作群讨论的情况以便及时处理新的问题。等他处理好工作的事情,收拾妥帖打开房门时,一个身影挡住他的视线。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神聚焦过来看着周野真的就像小学生一般,满怀期待地背着他的双肩包站在门口。
“哥,你起来了。”周野笑着说。
“你站这里多久了?”
“也没多久,可以出发了吗?马上七点了。”周野跟着周池的脚步,走在后面。
就这么高兴?
周池转去厨房,从冰箱拿出三明治,淡淡地说:“嗯,走吧。”
周野笑着说好,又立即打开了天气软件查看此刻的天气。他有些前所未有的焦虑,这几天时不时就查询乌清到木雅这一路的天气情况,他当然喜欢下雪,可他并不想因为雪天路滑而耽误他们的行程。如果可以,请在木雅下个够。他祈祷着。
他们一路向西北方向驶去,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周野的心也在急速飞驰。
外面的气温肉眼可见地在变化,一晃而过的光秃树木渐渐带上了颜色。
渐渐的,周野终于看见有白色的冰晶覆盖在树干的顶端,风吹过的时候,树干微微抖动,也能带起一阵积雪洒落。画面瞬息万变,接着不只是树尖,周野整个眼睛里都被银白色填满。
或许是天公作美,一路万里晴空,太阳照得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分外耀眼灿烂。
周野一眼不眨地望着窗外的一切,他甚至忘记拿出手机记录此刻的美景。他开了点窗户,将手指慢慢伸出去。雪后初霁,低温使得他的手指发红。可他真想摸一摸这些晶莹剔透的雪,触碰的时候,雪会是柔软的吗?
直到周池的电话铃声响起,周野散乱的思绪才慢慢飘回来。
周野不经意瞟到汽车中控上的来电显示“文”,周池按了接听,车内突然响起的声音令周野熟悉却又一时间想不起究竟是谁。
“阿池,你在哪儿?”
周池反应过来,并未马上回话,轻咳了一声,等连接好蓝牙后才缓慢道:“有事?”
文归唇角上扬,耐人寻味地说:“我今早去集团总部,见你不在,一问都说你休假了。你会休假?啧啧……不会是约会去了吧?哈哈哈!”
“还有别的事吗?”
“喂喂喂!你不会想挂了吧?我这可是工作时间关心你!你这半天放不出一个好屁的性格能不能改下?”文归急忙道。
周池望着前方耸立的绵延雪山,好一会儿才道:“是去度假了。”
见周池仍旧不愿多说,文归只有一瞬间哑然,八卦的思绪立即占领他的大脑:“自己一个人?”
“不是。”
“诶你多说两句话是会怎么样!”
“你问我答有问题吗?还有事吗?在开车。”
文归被他的话呛得无话可说,“……行行,您先忙。”挂完电话,他的拳头直打到左手心。等周池回来,一定要问清楚!
这么简单的几句对话,周野并不感到十分好奇。毕竟他既听不清对方的话,又对周池的回答找不出任何可以深究的地方。
起初周池原想将酒店定在离景区一小时路程的城镇上,那里的海拔较低,对于从未来过高原的周野应该比较容易适应下来。可周野执意要住在雪山脚下的星空酒店,他对周池说他想要在雪山下泡温泉,又急着向周池展示了自己准备的一堆高反应急物品,周池见状便也不再阻拦他。
周池的眼神时不时地往周野那里不经意间睨过几次。周野发现后,问他:
“怎么了,哥。”
“你现在有没有不舒服?海拔已经三千了。”
周野特地深吸一口气,自我感觉良好道:“没有不舒服,都正常的!”
“如果感觉有些缺氧,就吸几口氧气。”
氧气瓶放在后座,周池往后视镜看去,确认了几遍。
“好的,哥哥。”周野乖巧地回答。
他再一次望向周池的侧脸,眼中是一汪碧水。他想他是有些缺氧的,但可能不是因为高反的缘故,也没有想要去拿氧气瓶的意图。
“你需要我帮你开车吗?虽然我不是很会。”周池已经连续开了几个小时,有些难为情的周野怯懦地问。
周池一听,竟难得笑出声,“你开车的话,我们是只能吃晚饭了。”
周野脸颊顿时一热,嘴唇微微翕动着又实在说不出话,只得气鼓鼓地望向窗外的雪白世间。
车内便又沉寂下来。
和周池的旅行明明就在此刻正发生着,明明雪白的树,冰冻的河流,苍茫雪泥都在他的眼前,可周野觉得自己仿佛慢慢地幻化于无形,只留周池一人在车内。
他权当自己可以是周池羽绒服上的帽绳,或者是手套上的棉絮。
同预估时间相差无几,二人到木雅镇正赶上饭点。
周野的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他拿起周池下车时递给他的氧气罐猛吸几口。
“不舒服吗?”周池问。
“也不会……就是先吸几口以防万一……”周野撒谎道。
“那要不要回酒店?”
两人都已经走到周野期待已久的藏餐门口了,周池这么一说,他连忙说:“当然不!我现在只是暂时的、轻微的不适应,马上就会好。你别担心了!饿死了,哥,我想吃饭!”
尽管如此,只有周野清楚,自己还是因轻微高反的原因,有些食之无味。看着恹恹不振的周野,周池蓦地想起酒店海拔更高,于是又提议住在镇上。周野充耳不闻,只顾着往自己碗里夹菜。
周池微微叹声,不再勉强他,毕竟此趟旅程就是为了周野。
二人吃完午饭便去到了下榻的星空酒店。
周野预订了可以看星空的双人床,尽管周池告诉他夏夜才是看星空银河的绝佳时机。
前台小姐礼貌而体贴地提醒二人,可以免费升级为大床房,周野听后不自觉地想要点头。
“不必了。”周池冷漠的声音响起,周野清醒过来。
酒店房间内的陈设极具现代风,一进门放眼望去便能见到一扇巨大的落地窗。
周野踩在米黄色的地毯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巍峨逶迤的雪山。他一步一步往里走,就像是踩着软绵绵的云朵直登碧霄。
他停在窗前,两手搭在冰冷的玻璃上。轻微地呼吸,玻璃上便生出一小团水雾。
落地窗的位置,连着屋顶都被做成了透明玻璃。只是刚下过雪,只能看见顶端的积雪。果真如周池而言,夏夜才能看星空银河。
和周池看过雪,或许也会有机会看银河吧?周野分神地想。
他拿出手机拍下窗外静谧而神圣的木雅山,罕见地发了朋友圈。
最开始周野被雪景震撼,一时间忘记拍照记录。
后来他便不愿拍照了,这么美好的事物,有在眼睛和记忆里存在就好。他其实很胆怯,他怕自己拥有的最终都为梦幻泡影。因而从最开始就抱着一丝将一切当成泡影的想法,他以为这样做至少在泡影湮灭时,自己的痛苦会轻一点。
然而最后他还是贪心地留下了两张照片。
第19章
在木雅的第一个下午,二人哪里都没有去。
周池顾及周野,担心他高反加剧,扯谎称下午要处理工作。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周野已经对身为工作狂的周池十分了解,便也欣然接受这个决定。
原本周野休假后便将工作群通通屏蔽了,但闲着也索然无趣,于是又忍不住把工作群逐一解禁。
工作室的小群在讨论成果资料是否直接发给甲方的事情。周野不禁眉头一皱,他休假前是把工作都安排好了,但甲方突然要求提早给资料,令负责项目的同事有些猝不及防。
他思索一番,还是在群里发消息让同事把资料发给他,他审核无误后就发给对方。
然而他这趟出行,连电脑都没带。当时就是抱着旅行绝不被任何一点工作染指的心。
哪知第一天就还是主动地被工作染指。
好在他早知周池一定会带电脑。
周野边给出去打电话的周池编辑着信息说借用电脑的事,一边晃晃悠悠朝办公桌走去。他编辑好正欲发送,一眼瞅到周池的电脑屏幕。
周池的微信没有退出,聊天窗口是与[宁宁]的对话。
——[池哥,你今天不在公司吗?]
——[嗯,休假了]
——[啊&.&那什么时候回来?]
——[月底]
——[元旦前还回来上班吗?]
——[会]
——[我上次跟你一起买的那个模型,不知道哪一步骤有问题,一直拼不好。放元旦假前,你能下班过来帮我一起拼一拼吗?]
周野眼神逐空洞地望着这几行文字,汗毛直立。
周池隔了很久都没有回复,对方又说,
——[只是工作日晚上一小会儿啦,都没有耽误你的假期。<可怜>]
周野想,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周池的回复,以致于对方的殷勤并没有得到同等的回应。可周池这样的人,为什么能和对方做到一问一答呢?
周野瘫软地坐在靠椅上,像个被人抽走体内空气的玩偶。他不是故意要偷窥周池隐私的,他着了魔,用干瘪的手指颤颤巍巍地点开了宁宁的头像——头像是一张牵狗的生活照,照片呈现的是周池生日那天,与周池一起下班的那个人。
这个人的昵称不是[宁宁],是周池给他改的备注。
周野原本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人!他去周池家住这么久,周池除了工作,基本没有别的时间。他早就以为上次是他“突发恶疾”误会了周池。
他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将电脑快速恢复原样,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沙发上。
他自认自己比以往都要冷静,至少不会像上次那样发疯。
他早就知晓,根本没理由阻止周池爱上旁人,更没理由阻止这么好的周池被爱……
眺望着远处的木雅山,如此寂然,又如此神秘。
周野想这些细枝末节能撼动雪山吗?
手机微信群的消息又一阵阵地响起,他拿起手机,费力地看起同事发过来的资料。
文归偶然看到了周野的朋友圈照片,愣了愣神。反应过来后,按耐不住地又给周池打了个八卦电话。等周池终于听腻文归的唠叨,挂断了他的电话,才不急不忙回到房间。
怎么房间比外面还要冷。他径直走向调温区。
木雅苍白的夜晚比白日严寒许多。
没有阳光的照拂,世界突然变成了巨大的冰窖。
工作致使周野没有太多时间发散自己的情绪,等平复完心情,周野想自己还是要去体验雪山脚下的温泉。
和其他事情相比,他珍惜与周池在一起的每一瞬间。
星空酒店里的温泉区算是木雅首屈一指的,除了原本住在酒店的客人之外,常常也会有住在附近的旅客慕名而来。
圣诞节算是年轻人喜爱过的节日,等周野鼓起精神拖着勉为其难的周池过去时,每个汤池几乎都待满了人。
果然是年轻人,一点都不惧冷。打着哆嗦的周野想。
二人顺着园区的路饶了一圈,周野深知周池定然不愿同别人挤在一个汤池。思来想去后还是遗憾地跟周池说要回去了。
周池俯身看着远处昏黄灯光下暗暗的“私汤”二字。
“来都来了。”说完这句,便朝暗处走去。
周野有些不解,却仍亦步亦趋跟在周池身后。
等周池向服务生问询完毕,转身对周野说话,周野才回过神。他发觉自己晃神的频率似乎有些高。
“还不下去,脚不冰吗?”赤脚的周池盯着赤脚的周野说。
“哦哦,好。”周野愣愣地回应。
这是一个隐秘的小汤池,周围都被茂密的灌木丛围绕,潺潺的温泉水流进周野的身体里。
周野被暖得不禁发出“嘶”的一声, 完全适应了温度便略有羞怯地朝角落游去。他不自觉地动了动鼻子,方才差点冷到流鼻涕。
或许是怕周池尴尬,周野佯装闭眼。见周野闭上眼,周池才脱下浴衣徐徐进到池内。
二人心照不宣,周池自顾自往离周野最远的另一端角落游去。
周野颤抖着眼睫,从余光里窥视着周池。周池也像周野方才一般吸了吸鼻子,用湿漉漉的双手将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往后撸动,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凌厉的剑眉。
周野有些不忿,明明是吃一锅饭长大的,相比于自己干瘦的皮囊,不爱健身只爱打羽毛球的周池仿佛天生就有一副好身材。宽大的肩膀,流畅而饱满的身形,若隐若现的腹肌和人鱼线,无一不散发着侵略的气息。周野回想着上次见周池赤裸上半身是什么时候?
哦,是在湘海酒店8505。
周池最想遗忘的是他视若珍宝的回忆。
真是可笑……
周野鼻头发酸,却不知为何。是温泉水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了吗?他自嘲地想。
“周野,你的眼皮在颤。”周池冷淡地陈述。
周野缓慢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呜咽,“我在……闭目养神。”
“你冷到鼻子通红了吗?”
“现在不冷了。”他说,”哥,为什么你对这里这么熟悉?”转移话题的同时也问出他藏在心里的问题。
周池一路开得轻车熟路,知道哪家店藏餐好吃,知道星空酒店的位置,知道高原的银河什么时候好看,也不怎么会高反。
“来过。”
“来过很多次吗?”
“来过几次。”他补充道,“团建。”
“你们团建还来这么远的地方?真是羡慕。”
周池没做声。
“我们以前公司都很忙,很少组织团建,有组织我也都没去。”
“为什么不去?”
周野直勾勾地盯着周池的眼睛,“因为没意思啊,和同事没什么可聊的,不想无效社交。”
“那你可以跟朋友。在蓉海也没有跟朋友一起旅游吗?”
“没有,我在蓉海……没什么朋友。”
周池伸出湿漉漉的手,随手指向前面的群山。
“你看那些山,它们其实每座山峰都有自己的名字,但因为木雅山海拔最高,所以这一整片都叫木雅山脉。许多人慕名而来,其实是为了感受木雅群山。如果没有旁边那些高高低低的山峰,只单单耸立一座木雅山峰,或许木雅山就和许多高山一样,变得没这么重要了。”
周野听明白周池的隐喻,扯着嘴角,淡然一笑说:“所以我回到乌清,来拥抱我的高山。”
周池错了,他根本不是高山,他只是泯然众山中的一座。
“你现在有自己的工作室,以后也可以和同事……或者别的人来旅行。”
周池的重点在“别的人”吗?周野想,可有别的人的明明是周池才对。他的心脏跳动得“砰砰”作响,还打趣说,
“我可不像你,我没有别的人。”
周池狐疑地看着他,发出一声嗤笑,“这么说我有别的人了。”
“周野,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才分手。”
“所以你下一任对象已经触手可及了。”
“你这么清楚?”
“我不清楚。”
“既然你不清楚,你还这么口不择言?”周池转念一想,“周野,我可是撞见你和所谓的……‘朋友’不止一次。”
“哥你想知道可以直接问我,不用阴阳怪气。如果真的是男朋友,我每次都带上顾雁吗?”周野继续说,“前一秒叫我不要做孤独的大山,后一秒开始质疑我和身旁小山的关系。”
周池一时竟被周野说得哑口无言,轻轻咳嗽一声,垂眸不语。
“哥,我对你坦白自己没有对象,你是不是也要真诚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是在跟你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周池一脸犹疑。
“那就当是跟我玩真心话。”
我并不想,周池腹诽。
“虽然你唯一承认的恋情是和女孩,可你一直没否认自己也可以喜欢男孩的对吗?”周野没等周池反对,先问了出来。
“……”周池不做声,只是气息比方才重了一分。隔了一会说道:“嗯。”
“那么……那么你如果跟男孩在一起,爸妈怎么能接受呢?”
“我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就不必让爸妈知道,何谈接受?”周池接着说,
“但阿野,如果有一天你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你不必担心爸妈不会接受。家里是两个小孩。你明白吗?”
家里有两个小孩,周野可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那是因为还有哥,所以我才能肆无忌惮吗?” 周野泄了气。
“感情不能说是肆无忌惮,应该说我的选择比你多。”周池安慰他。
“那这么说如果你下一任是男孩,你就不打算告诉他们了吗?” 他抿着唇,接着说:“那能,能告诉我吗?如果我谈恋爱,我会告诉你的,我只跟你分享,你知道的吧?”
因为周池知道他曾经更为丑陋的秘密,所以周池是他的同盟者,他愿意跟周池分享自己的感情。他自觉可笑,两个原本有过肌肤之亲的人,现在各怀心思地高谈阔论感情。不,至少周池是真挚的,他本就不可能对他有任何心思。
“我会告诉你。”
周野鼻子吸着气,周池很久没有和他这样开诚布公的聊过。他眨着眼睛,忍住即将涌出的泪花,再一次着了魔。忍不住问出了深藏已久的问题。
“既然你也可以喜欢男生,那……”
“周野,我也不是谁都可以。”周池像是早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及时打断了他。
“哥,你先听我说完。我要问的这个假设不成立,所以我没有别的念头。既然你可以喜欢男生……”他故作吞咽的模样,“如果……我不是你弟弟,你会不会有一点点的可能喜欢上我?”又怕再次看到周池厌恶鄙夷的眼神,他急忙补充:“我只是感情很不顺,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没那么有吸引力。”
周野艰难地将问题问完,周池并没有再打断他,只是神情早已恢复以往的冷峻。连温暖的泉水似乎也骤然冷冽下来,他的唇角带起一丝苦涩。
他觉得自己好没意思,总是自讨没趣。明明周池已经事先告诉他答案,他还非得将问题问出来。
不是谁都可以,如果是对方是周野更是不可以。
雨雪纷纷飘落下来,落到水面便化开了。
周池说既然这个假设不成立,就没有回答的必要。
外面来来往往的旅人陆续朝室内走去。听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二人不再对话,静静地欣赏眼前雪景。
周野不想当一座山,如果可以,他只想做一只飞鸟。
雪越落越大,周池见状,终于催促周野起身回房。周野却说自己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着实稀奇。要多留一会儿,让周池先走。周池便不再催他,只是一起留了下来。
渐渐地,万物又是一片翕然的模样。就连二人方才的对话仿佛都并不存在过。
他们并没有具体的旅行计划,周野想来木雅雪山,便来了。
当夜泡完温泉后,不知是周野赤身沐雪着凉,还是高反加剧。总之周野从半夜便开始发烧,整个人头痛剧烈。天一亮,周池让周野继续在酒店休息,自己冒着风雪开车去十几公里外的诊所找医生开了药。
酒店的暖气终于令几近失温的周池缓解过来,他来不及喝口热水暖身,急忙朝床上的周野走去。周野依稀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气,半睁着一只眼,看着周池模糊而巨大的身躯朝他走来。
时间才过去多久?这么快吗!他想。
周池没有用香水的习惯,可此刻他神志不清地却从周池的身上闻到一丝他送的那瓶香的气味。
周野鼻头酸涩得发痒。
碍于周野的身体情况,当天他们哪里都没去。周池原本就是陪同周野来的,不出门,他便打开电脑办公,回复这两天必须处理的事情。等电脑开机运行的时间,他去远处按下自动窗帘的开关,来到床头轻声对周野说:“如果太亮,你再叫我拉上。”便开始在电脑前忙碌起来。
窗帘徐徐地拉开,窗外白茫茫一片。
鹅毛大雪簌簌飘洒,朦胧中透着木雅雪山山脉。
周野的眼神向下瞧了眼自己触手可及的窗帘开关,又到窗外,再回到书桌旁的周池身上。
如果可以,请让世间万物皆静止在此时此刻,周野在心里祈愿。
第20章
第三天雪后初霁,周野吃了药,身体情况有所好转,也慢慢适应了高原海拔。而突如其来的病症反倒而缓解当日周野一时冲动导致的尴尬,周池趁着天气好开车带他四处逛逛。
明明已经见过三天的雪,周野却仍旧对白茫茫的雪景喜出望外。
汽车驶出木雅风景区,在广阔的道路上行驶。就像刚来的第一天,周野再次见到了雪后的阳光,它普照得世间万物都闪闪发亮。
沿着山脉,汽车一圈圈地往上攀升。前方有一条岔路,路面狭窄而崎岖。周野心血来潮,既想要周池开进去一探究竟,又因顾虑周池不愿,便未向他开口说明自己的意图。他盼望周池能看到自己此刻对那条不明山路目不转睛、望眼欲穿的模样。
等快经过小路,也不见周池的车速降下来时,他的兴致随之慢慢下降。
然而还未等他失落两秒,周池的车打了一个急弯。迅速右转进周野期待的小径中。
周野猛然转头看向周池,他真的读到他的心!
周池仍旧紧盯前路,看不出一丝表情。
蜿蜒起伏的山路陡得周野尾椎骨一阵疼痛,他伸手握住扶手维持身体平衡。汽车终于在抖得他都快神智不清时停了下来,他眉头紧锁地将目光聚焦。
眼前别有洞天的景象令他惊叹不已,他不禁想要大呼!
日光倾泻下来,远处是绵延不断的雪山山脉,被雪山环绕的是一片冰封的湖泊,湖泊的四周分布着密密麻麻高大植被。
一切又都是白色的,却又不似广阔雪地的白。
苍穹在上,冰川在下。这里除了他和周池,没有别人。
他激动地下车跑起来,跑向了远方。
或许是日光太满,周野在群山林立与冻结成冰的湖泊中被这闪耀的白色照得整个人都发着光,周池片刻都挪不开眼。直到周野张开手回头喊他的名字,他才从春水一般的梦中醒来。
“哥,你说这海子结的冰牢不牢固?”周野朝他走来大喊,他还没有见过此时肉眼可及满是冰湖的景象。
周池听出他的意图,反问他,“你想踩上去?”
“行吗?我很想试试看。”周野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很薄,会踩空。”
“那……我就在边边试试?”
周池料定周野不到黄河不死心,微微颔首。
得见此状,周野按耐不住朝冰封的海子上,迈出了第一只脚。周池跟在他的身后,两只原本插在衣服口袋内紧握拳头的双手随之垂落在身侧,手指时不时颤动。
第一只脚迈上去后,周野用力踩了踩,没那么紧张了。眼珠转了一下,歪头思索着冰湖的坚固程度,接着缓慢地将另一只脚也放了上去。他缓缓将保持平衡的两手高举起来,朝周池不停地摆动,兴奋地喊:
“哥,你看!它是坚固的!我第一次踩在冰湖上!”
周池双眼盯着周野脚下的冰,没作回应。
“这冰结得很厚,我还可以走更远呢!”
“你……”周池抬起的手臂没能触碰到周野一丝一毫,周野已经张开手往中心走了几步。
“哥,快给我拍照!”
周池不愿周野待在湖面太久,便往后退了几步,掏出手机随意拍了几张照片。他看了眼自己拍下的成果,用双指将画面放大,画中小人咧嘴龇着牙笑得眯起了眼睛,表情生动而可爱。他也不禁随之勾起一边唇角,抬眼说:“拍好了,过来。”
周野玩够了回来时不再像方才刚踏上冰湖那般拘束,走得大步流星,步伐显得轻盈起来。
呲啦——
在即将踏上岸边的最后一步,周野脚下一空,失去平衡,踉跄一下便整个人往右边迅速倒去。一瞬间他的鼻腔内都弥漫着即将接踵而至的冰面气息。周池在他快与冰面接触前一把将其拉向自己,接住了他。他把周野拥在怀内,周野甚至感觉自己的呼吸声都远小于此刻周池的。
周池急促的呼吸久久未能平复。
周野却早已从惊厥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此刻重要的难道不是他在周池怀中吗?他清醒而恐慌,他不做这个世界第一个发言人。
周池一只手拽紧周野厚重的羽绒服,将他从怀里抽离,视线却未从湖面塌陷的冰窟窿中游移回来。他冷着脸,问:“鞋湿了吗?”
“啊…应该…应该没有。”周野反应过来,抬脚随意摸了摸鞋子。他穿着黑色的马丁靴,牛皮制作的鞋面硬挺防水。
“好玩吗?”周池仍旧冷冷地问。
周野看着周池阴冷的脸,不禁咯咯笑出声。双手呈喇叭状对着寥无人烟的天地大喊:“太好玩啦!”
恍惚间,周池以为周野回到了幼时。他将手机滑到相册,大拇指和食指轻捻着一角,递给周野。
“你自己看看。”
周野接了过来,看着相片里傻乐的人,眉毛一边挑起,迅速滑动看了几张,说:“也笑得太傻了吧!”
“眼睛才是最好的镜头,并且不会定格。”周池没有接周野的话。
周野抿着唇原想偷偷看眼周池的相册,空有贼心的他抬眸一看,周池正盯着自己。他在心里暗自叹气,不甘地将手机还给周池。
“要我发给你吗?”
“不用了吧,只是留个纪念。哥,你要拍照吗?”
“刚才已经回答过你了。”
“哦……”
其实周野更想问,我们能拍合照吗?
他问不出口,周池此刻的态度也表明他不会答应。
周池转身朝一旁走去,周野快速掏出手机拍了张模糊的背影。
木雅之行并未如周野期盼的那般待满七天,到第四天的下午,周池在陪周野尝试玩雪橇时,接到了文归的来电。
文归语气忸怩又带着些歉意,“阿池,真不是我想打扰你休假,但是项目上突发了状况,你弟下面的经办犯错导致X项目进度不得不推迟。集团领导正发火呢,叫我写个报告。我想还是需要你弟回来解释沟通下,看后面怎么解决才说得过去。”
他停顿片刻,更郑重地说,“但想着这事儿还是先问你的意见,如果你同意,我等会儿就给你弟打电话。不然只好我先去汇报情况。不过想来他的合伙人此刻也告诉他这件事了。”
文归给足了周池面子,若非多年好友,又若非情况紧急,他也不必如此委婉地讲诉事情棘手。作为甲方,由于周野底下员工的重大失误他完全可以直接要求周野的工作室给个交代。
周池没问具体原因,只是看了下手表,应声道:“好,我们明天下午到。你可以跟他联系。”
“好,那我尽量跟集团领导约下午的时间。不能再晚了……”
如此急迫看来事情不小,连文归都招架不住。周池心想,这段时间,文归给了周野工作室不少的项目都顺利完成。唯独这个是集团督办的,却恰好出了纰漏。
果然如文归所言,周池挂完电话回到周野旁边,看见他正撑着雪橇板快速回复着信息。周野打字打到一半,烦躁地将手机滑到通话界面。周池在一旁斜装作若无其事,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紧接着,他听见周野和顾雁的通话,大致是询问了事情情况及进展,最后他应承顾雁今晚便回乌清。
周池听完,趁周野还在接电话的空隙,拿出手机不紧不慢地给文归发了信息。
[跟周野说你上午没空,最快明天下午。]
挂了电话,周野急欲向周池开口。
周池却抢先一步,“今天太晚,雪夜路不好走。明早再回去。”
周野想周池应该听到他的通话内容,焦急说道,“可是……我现在得赶紧回去啊,顾雁刚跟我说手上的项目除了问题,他这方面完全没经验,招架不住。”
“那么回去你开车?”周池挑了下眉,表情仍旧冷峻。
“……”
周野都还没想出怎么诓哄周池马上回乌清的话,文归的电话便打来了。
他看着手机屏幕,脑中早已想好各种措辞,按下了通话键。
“文总……”
“周工好,抱歉耽误你休假了。顾总有跟你说X项目的事了吗?”
对方的语气还算平和,并未如周野当初在蓉海遇到的甲方一样,一言不合就暴跳如雷,更不用说这次错在己方。这次的事听顾雁说是工作室的标书被主管部门责令整改。
周野面不改色说:“刚才大致了解到了。文总,我们文件内容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只是监管部门根据行业标准的审核逻辑和我们的理解稍微有些偏差。但本身标准里的这条就是有歧义的。所以我们可以再去找对方沟通,尽量避免不影响进度。”他接着说,“文件都是做到几级审核的,我相信特别在重点方面不会出错。不过的确给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今天会回乌清处理。”
等周野一一说完,文归才开口,“你说没问题就好,但集团领导一听到因为这事儿要耽误进度就发癫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略显急躁,假意咳嗽一声。
“咳咳……你这样吧,不用这么急赶回来。明天下午三点半来公司跟我们领导汇报下情况,顺便讨论如何处理。”
“明天下午吗?好的好的。”周野耳朵竖起一听是下午,不可置信地再次跟他确认时间。
周野挂完电话,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不用让周池开夜路真是太好了,晚上他也可以在酒店先研究下处理方案,想好对策才好汇报。
然而他现在的重点都在工作的事情上,全然未听出文归的话前后矛盾。
领导都气得发癫,还不用着急?
周池环抱双臂,头微微一抬,问他:“还玩吗?”
他自然是知道周野现在已经意兴阑珊。
周野抬头看了周池一眼,略有歉意笑着摇了摇头,“不了,哥,我们回去酒店吧,我得整理材料写份报告,明天下午有个会着急开。”
“哦,不今晚赶回去了?”
“不用了……”
“那就好。”
等事情安排妥当,周野才突然意识到,是他打断了他与周池的旅程。
“哥,对不起啊……临时打乱了计划……”
“我们有计划吗?”周池反问。
周野瞬间哑口无言,是的,他们本来好像也没有具体计划。
“可原本就说一周的……”
周野越想越觉得遗憾,这样的机会难能可贵。以后……或许根本没有以后。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一次周池为什么愿意和他旅行。
“那就留两天,下次再出发。”周池一边回答一边与周野擦肩,径直走进雪橇租赁店。
周池的声音和着风迎面而来,穿透周野的耳膜,流入他的脑海,又流进他的心脏。
回去之后,他又要面对现实世界。
可回去也好,否则自己快要情难自控了……
只是周野永远不知道,这个念头同样在最不愿承认的周池的心底生起。
第21章
夜幕在木雅山徐徐拉开,周池正在整理行李时,看到文归发来的信息。
[阿池,明天不用一早赶回来。李总一天都要开会,没空见你弟。]
[好。]
同时正在汇总资料的周野也接到了文归的电话,说的是和他发来的信息一样的内容。
周野连忙致谢又表示已经把报告和方案都大致写完,等碰面后再沟通细节。
尽管如此,心中装着一件亟待解决的事以致两人还是在第二天早上便出发赶回乌清。
看了几天雪山雪景,就算有些审美疲劳,可临到告别时周野还是十分不舍。
只是转念一想,经过一次旅行,他与周池的亲密程度似乎比以往更甚。
回程时周池走的路与来时并不相同,周野顺口一问:“哥,怎么跟来的时候不是同一条路?”
“你不是还没看够吗?”
“啊?”
周池不再多言。
见你不舍,所以想让你多看一些不一样的风景。
来时的路较为宽阔平坦,而回去时却是层峦叠嶂,尽是蜿蜒曲折的山路,汽车顺着它行驶得时快时慢,高低起伏。
他们好像不止要攀过一座高山,周池并未因此望而却步。
“哥,我们是在翻山越岭吗?”周野望着车窗外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有意思吗?”
阳光照得挂满冰晶的松木晶莹剔透,一滴滴小水珠顺着枝叶滴答滴答落下,落进积雪中,不见踪影。
“真的……好美。”周野又发出无数次发出过的感叹。
终于翻到山的另一面,下山的路比上山时少了分陡峭。不同于山那边的自然风光,这边更像是上世纪留下的工业文明。一圈一圈的钢筋水泥砌成的道路被无数根硕大的水泥混凝土柱支撑,往下看是无尽深渊。稍不留意,坠落下去便是没有余地的终结。
结冰的白色大树矗立在山道旁,与这高耸威仪的灰色建筑又是如此契合。眼前的一切无不散发一股浓烈的蒸汽朋克的气息,令周野应接不暇、震撼其中。他微张着唇,两手搭在车窗上,想下车去用力敲打围栏,想朝着巨大深渊呐喊。
随着大风四起,气温逐渐下降。雪又开始慢慢飘落下来,原本裸露在外面的岩石尖又被随之而来的雪粒层层覆盖了起来。
这一路并未瞧见其余车辆,周池下车将防滑链装好。看着地面的积雪,或许带着一份私心。他并未立刻启动汽车。
来木雅后,周野见过好多次下雪的场景。但此刻看着大雪渐渐飘落,直至眼前的世界已经快要湮没在一片白茫茫中。他倏地对大自然的力量感到一丝畏惧,不免打量瑟缩于汽车内的周池和自己,还是开口问,
“哥,不走吗?”
“再等一会儿,现在雪太大了。”周池轻声道。
车内又静了下来。
渐渐地,周野萌生了一种奇特的想法。
外面是冰天雪地,这部车是二人的栖身之所。
是冰雪令他们彼此拥有最小的天地。
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如果他与周池有极小的概率葬身此地,与这远离世俗间的万物冰封于此,融为一体,未尝不是一种自我感动。
周池回完工作群里的信息,将座椅靠背往后调整,头缓缓地上仰,望着车顶放空。
时间有了具象化的意义,它是外面一片又一片飘落的雪花和肆意扩散的冰冻雾气。
车内暖气好舒服,吹得周野大脑昏昏沉沉。他将头慢慢抵在车厢前端,两只手垂落地交叉在一块儿,用拇指指甲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按掐着手指。
倘若暖气坏了,或者车坏了,亦或者道路塌陷,
或许此刻就是世界末日呢?
他要在周池身边做一个谨小慎微的弟弟到最后一刻吗?
他又迫切地想问出泡温泉时问过但周池并未作答的问题。
曾经他用周池给他的冰冷铁锹将自己的心脏一寸寸地凿开,再将爱意尘封长埋。但又是因为周池,有什么仿若要在这里破土而出。
“哥,如果雪一直不停,我们会冻死在这里。”
周池抬起眼皮,看向窗外轻声说:“不会,雪已经小了。”
“我是说雪一直不停。”
“不会。”
周野觉得周池这个人真的很难沟通,和周池对话总是让他有一种硬拳打棉花的感觉,难道没有人能走进他心里吗?
“但其实我好想……好想就这样……”
“哪样?”
“像现在这样,就像末日一样,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周池没再接话,任由周野继续往下说。
“我真的好想……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周野将头埋得更深,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沉闷得很却震得周池嗡嗡作响。
“上次我问你,如果我不是你弟弟,你会不会喜欢我,你没回答……”周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那再加一个前提呢?如果是世界末日,雪山崩塌。只有我跟你两个人,我不是你弟弟,你会吗?”
周池仍旧缄默不语,周野长叹一声,
“当然哥,我知道我的这个假设不存在,我知道不可能。如果你实在回答不出来,你就说‘不会喜欢’,就可以了。”
他一再的冲动发言完全有可能打破自己与周池原本的平静,可他没有办法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自己都不清楚想要周池怎样的回答。就算周池说“会”,那他又能怎么样呢?他根本不可能拉住周池用力嘶吼:“我真的不是你弟弟!你可以来爱我了!”。
或许他就是想听周池对他说决绝的话,这样才能将心中滋生的苗头按死,周池对他的好,只是作为家人的好罢了。为什么要因为这点好而乱了心智,周野你早该认清现实。
“会喜欢你。”
周池垂眼看向埋着头缩成一团的周野,语气有些无力和艰难。他伸手顺了顺周野的发梢,像是在安慰他。
听见周池的话周野并未立刻抬头,“会喜欢你”四个字一寸寸打进周野的耳膜,一遍遍萦绕。
明明他给了周池选择,周池最终仍选择安慰他。
他知道这是周池在安慰他,但他可以把假话当真。
没关系,他不能让周池来爱他,但他可以永远是他的家人。
如果山谷可以如同录音笔一样记录,他会想要周池去外面朝着深渊再喊一句方才的话。不过也没关系,他在铭记,山谷也在此刻铭记。
如果周池不再记得,他可以在脑中反复重复周池的话语。
周野终于将头抬了起来,周池将那只捋动周野发梢的手挪至脸庞,拇指一遍遍拂拭他的眼泪。
“可阿野,现在不是世界末日,外面雪停了。我们该走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有过多言语。车内一片寂静像是要避免那一场风雪里的不明情愫。或是周野自以为的窘迫。
周池送周野到工作室后,便驱车离开了。
顾雁先组织公司内部开了一场会,周野平复好心情,在详细了解完情况后,提前约好时间去有关部门沟通。至于即将面对卓呈李总的汇报,他早就做好厚着脸皮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散会时,顾雁小声告诉周野,他已经旁敲侧击过文归,卓呈的李晖德是个远近闻名的炸药桶,经常一点就炸。周野的头皮蓦然一阵发麻。
令他诧异的是下班时居然还能在停车场看到周池的车,使他甚至怀疑周池是不是在彦也工作室待了一下午。他寻思等下要认真盯着闸口的停车时长,然而周池出停车场连停车费都不用缴纳,时长才5分钟。
周野心中闪过一丝小小的失落,又不自觉地想起木雅雪山,连忙轻轻晃了晃头。周池能来接他,证明这次旅程并没有影响到周池对他的态度,他也应该要表现出不在意那些话语才对。
于是他开口问周池怎么来接他,下午去做了什么。
周池说下午去拜访了一位老朋友,周野习惯性地打算张嘴是问哪个老朋友。
周池赶在他开口前,说:“你不认识。”
“那你明天要回去上班吗?还有两三天就元旦了,不如继续休假吧?”
周池看向他,“你认为我休假的时候,有没有工作累积?”
周野看着已经扭头回去的周池,瘪了下嘴,没再说话。他心里可记得,那个周池备注[宁宁]的人约周池12月31日星期五下班后去他家拼积木的事情。周池究竟有没有答应,这个问题令他抓心捞肺的难受。
后来他想,不管周池有没有答应,只要当天周池跟他一起早早就回绿洲的家,他就不算输。
“周五那天我们下班就一起回绿洲吧!和爸妈一起跨年怎么样?”周野提议道。
“周野,你还未成年吗?总想回家?你们年轻人跨年不是都跟朋友一起的吗?”
“那你这个中年人跨年也跟朋友一起吗?”
周池戏谑地说:“中年人就不能有朋友吗?我去拥抱我的群山,你也去拥抱你的群山。”
周野没有接过他略带嘲讽的话,只说:“你看着吧,妈那天肯定要打电话催我们回去!”
“那就……等她催了再说。”
卓呈的会议室空调开得极低,为表诚意,周野和顾雁在会议开始前半小时就到了文归的公司。周野不止一次想要去把空调温度调高,却又考虑到传闻中李晖德的暴脾气,低温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让他冷静点。周野打了个哆嗦,认命地环抱起双臂。当顾雁拿起记事本开始扇风的时候,周野整个人都要炸毛。
“你很热吗?”
“是啊……你不热吗?”
“……”
“这温度我进来就调到最低了,怎么还这么热,卓呈的空调不行!”
“……”
李晖德到的比较早,周野初次见到李晖德,只觉对方看上去就是普通中年男人的模样。并不属于他脑中有深刻印象的那类人,在他毕业多年的刻板印象中有坏脾气的都是大腹便便的样子。陆陆续续进来一波周野并不熟知的人,仿佛是一场即将召开什么重大决策的会议。文归最后一个进来并关上了门。还是应该调温度!周野想,现在气压太低了!
周野自我介绍后,就将情况详细汇报了一遍,给出几种解决方案,并说明下午就会去跟相关监管人员进一步沟通。整个过程,周野说得既快速又清楚,他不想耽误大家太多时间,也不愿被卓呈的人打断来盘问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这样毫无意义。
等他一口气说完,名声在外的李晖德居然没有跳出来质问任何内容。只说尽快去解决,不要影响进度最好,万一有影响也要将之降到最低。说罢,又向周野等人了解了彦也工作室的相关情况,不多时便借故离去。
这场会议像是一阵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众人陆陆续续散场后,留下周野和顾雁面面相觑。周野想,如果这是炸药桶,那以往他面对的都是核弹了。
第22章
X项目在年底最后一天圆满解决,既没有影响甲方进度,也没有因此影响工作室的信誉。
周野一身轻松,带着对工作室蒸蒸日上的期待迎接新年的到来。除了时而对仍旧不知跨年夜当晚周池的活动而感到忧心忡忡外。
星期五,周野仍旧没有收到徐若晴的来电,他既诧异又心有不甘。于是悄悄给徐若晴打去电话,好让她催促周池今晚下班后就接上他一起回绿洲的家。这反倒令徐若晴满是不解,反问周野难道不需要和朋友一起跨年吗?她本就是想着周野能多与朋友来往,两兄弟能有多一点自由的空间,才忍着自己没有催促二人回家。
“可我想早点回家陪爸妈。”
“真的?你这理由可不高明,平日也不见你和周池常回家。况且你放假不和朋友去跨年,那你哥哥呢?他也不用吗?”
“……”周野沉默片刻,语气微酸道:“他当然有自己的安排。”
“那就对了,你也该像你哥那样,有社交圈子。”徐若晴话锋一转,又念叨起来:“哎哟,我们小野什么时候能带个女朋友回家,我才真的……”
“妈!妈……我工作电话进来了,不跟你多说了!”
周野恹恹地挂断了电话。
他早已拒绝了同事们的聚餐邀请,而现在父母也不需要他立即回家。
他没有一点办法去打扰周池的跨年夜。
周野头一次在乌清感受到孤独。
他时不时用手指触动手机屏幕,希望屏幕上能够出现一条来自周池的信息。
同事陆陆续续朝他打招呼道别,他望着电脑几行看不清的文字直直发愣。
时间过得好快,他还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已经看到周池在和别的人跨年。
时间过得好慢,他的目的一直不能达成,可周池怎么还没有来询问他的去处。
冬夜猛然下降的气温令他骤觉寒冷,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时间,八点多也不算太晚。
他有些无力地拿起手机,还是无奈地点开了与周池的聊天窗口。思索良久,编辑好一段谎言。他用这点谎言祈求周池分给他一点时间。
[哥,你什么时候聚完餐?我今天在公司加班,可能会到十一点,你到时候来接我啊<龇牙>]
他并没有奢望周池会立刻回复。
但不多久,周池的信息便出现在了屏幕上。
[你自己打车回去,我没这么快]
手机从周野手心“唰”地滑落到桌上,他本来就没多大信心指望周池真的能如他所愿。
周野独自一人在工作室发呆到十一点,窗户微张着,时不时窜进一股刺骨的风。等希望完全落空,他的鼻腔不由得轻哼出声。被寒风吹得极度清醒的他机械地检查完办公室的门窗电源,随后离开。
漆黑空旷的走廊,回荡他的脚步声。他本可以打开一盏灯,或是手机的手电筒也好。可他偏就这么摸着黑,一步步走得缓慢又谨慎。
他既不恐惧,也不急迫。
寒风可以使他清醒,黑暗可以使他冷静。
他想,他原本没理由生气或是失落一星半点。
从前,他也接受了卓枝,不是吗?
他怎么能做到让周池不再爱人呢?即便不是宁宁,难道不会是其他人吗?
周野一遍遍对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出租车司机有一搭没一搭跟他闲聊,一会儿关心他放假前怎么还加班至深夜,公司简直不做人,一会又自顾自诉说自己生平事迹。
周野没过多回复热情的司机大叔,尽管做够了心理建设,但他的心还是空落落的。不去想周池,却也听不进去其他事。
恍惚间,他看到周池的车从他的车旁一闪而过。他抬起头,望着车窗外御景灰白色的外墙。
或许他没有看错,他想。
周野的心又咚咚地跳了起来。他叮嘱司机开慢一点,司机大叔不解道,“这可都到门口了。”
周野没再回话,司机大叔还是尊重了这位乘客的奇怪要求。
周野看着周池的车停在御景大门外的路边停车位上,紧接着他看到周池从副驾驶位缓缓地出来。从驾驶座出来的正是周野惦念许久的宁宁。
周野的世界“嗡——”的一声,他的砖墙倒塌了。
他听不清楚司机在朝他嚷嚷什么。从钱包里哆嗦地掏出一百块现金给了司机,恍恍惚惚下了车。
他想,这一次他会有勇气跟在周池的身后,做一个合格的窥视者。
在周池拒绝周野跨年夜回绿洲的提议前,早在木雅的时候,周池便婉拒了宁宁的邀请。理由是跨年夜已经被安排了集团聚会。宁宁当然是知道的,他作为招商部的骨干外加部门负责人的弟弟,高层的聚会自然少不了他。他本意想,如果周池答应他,那么他就找个理由与周池二人都不去参加高层聚会。如果周池不答应他,那他也可以在聚会上得见周池。
周池经手的项目总是超额完成集团定的指标,席上不免被大领导大加夸赞一番,又借机劝了他几杯酒。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周池心生无趣却也做到不露声色地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周池并未随众人进行下一场活动。而是借着今天稍有感冒,略微不胜酒力的名头提前离场。他回复周野信息时,心里其实还是抱着如果早一点就去接周野的打算。但不曾想饮了几杯酒,不过也庆幸自己好在已经让周野自行回家了。
周池站在饭店门口,打算用软件叫个代驾。手机突然被人从一旁夺走,他猛地抬头想要抢回。只见宁宁拿着他的手机,笑着说:“池哥,不用叫了,我送你。”
“你怎么没去下一场?”
“我还得回去赶周报呢!他们知道,就放我走了。”
“那你赶紧回吧,我自己叫车就好。”
“送你回去就是顺路的事儿,况且我也没开车。我送你回去后再打车回家,我还省车费呢。”
周池不再说话。
一路上,周池佯装头痛并未说多余的话,宁宁仿佛真的是个合格的代驾司机,见状也不和他有过多的攀谈。
周池没有让宁宁把车开进地下车库,不想留任何一点一同坐电梯上楼时,对方提出去家里坐一坐的遐想。宁宁知趣地将车停在了路旁。要说他的心意周池不知道,除非周池是根木头。
“池哥,我送你到楼下吧,看你还有点晕乎乎的。”
“没关系,你回去吧,太晚了。”
“我又不上楼,你不用这么见外。就想跟你聊会儿天。”
宁宁直白坦荡的话使得周池有些罕见的尴尬,他不好再推辞。
周池与宁宁并排走着,凌冽的风刮过一阵又一阵,宁宁将脸埋进围脖里。周池慢悠悠地往前走,看着家中漆黑一片,没有一盏亮起的灯。他思忖良久,周野一加班起来就不记得时间了吗?这个点还不回来?
“池哥,我知道你没有喝醉。”
宁宁的声音透过围脖传了出来,有些听不清楚。
“所以呢?”
还是说周野早就回来了,他睡了吗?
“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你。”
“嗯。”
周野今天是不开心了吗?他好像没再回复我。
“池哥,你这说话的态度,尬得我都接不下去下一句。”宁宁硬着头皮说:“唉,我知道你跟你的女朋友才分手一段时间,但我看得出你是喜欢男的。你一靠近,我的头皮都会发麻,我能感觉到那种……那种磁场的共振。”
“然后?”
“……”宁宁看着周池一直抬头望着眼前这栋楼,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平时不见你对我这么冷淡,你不会有新的爱人了吧?”
“没有。”
“哦万幸万幸!那我呢?我有没有机会?我是公开出柜了,周围的同事也好,朋友也好,都知道我的性向。如果你介意,我可以偷偷地跟你谈恋爱,不让他们知道。”
“偷偷……谈恋爱?”
“是的,只要你不愿意的话。我们的关系可以不用见光。”
“那么……是不谈感情那种?”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希望你有负担!”
“可宁宁,爱情本来就是一种负担。”
宁宁有点没听明白,他想爱,就会一往无前,他一向如此。爱情是一种负担这种结论,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正欲反驳,远处传来一声颤抖而嘶哑的声音。
在这空荡而寂寥的夜晚,突兀地响起。
——“哥。”
随之从暗处走出来一个如同鬼魅一般的黑影,他的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透彻的寒冷。
“哥,好巧,在这里碰到你。”
周池眉头深锁,由下至上打量着周野,视线最终停在周野冻得通红的鼻头上。
“好巧。”
周野没有理周池的阴阳怪气,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眼睛闪烁着光,望着宁宁疑惑地道:“这位是?”
周池在心里冷哼一声,向宁宁介绍道:“宁宁,这是我弟弟,周野。”
“周野,这是我的同事,宁宁。”
“哇——宁宁哥,你的名字好好听,是本名就是这个吗?”周野强颜欢笑地问。
宁宁笑着回答:“是的,宁静的宁,double!有点女气是不是?”宁宁有些慌乱,不是因为被周池的弟弟逮个正着,而是不知为何,他从周野的眼神中看到无数狰狞,看到好像是在绝望中拼命挣扎的模样。
“不,真好听。”
“好了,宁宁,你回去吧。”
见这情形,宁宁知道自己剩下的话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了,微笑着点头示意告辞。
“池哥,你好好考虑下我说的话吧。”他最后说。
宁宁温柔的话在风中散了。
周野跟着周池的步伐,回到了家里。他问:“宁宁让你考虑什么?”
周池卸下外套并不说话,周野没有方才看到的那般脆弱。生气地朝他走去,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你忘记你在木雅说的你要跟我分享秘密的吗?”
“他让我考虑跟他在一起。”
“……所以呢?你怎么想?”
“我正在考虑。”
“可……可那是个男生……”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周野说不出话,他的心理建设没有一点用。食指关节突然好痒,像是有什么要从血液里钻出来,两只大拇指不自觉地用力掐着那点皮囊。掐住自己的骨血能得到片刻缓解。
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得搬出去住吗?这里会有真正的主人吗?他皮肤的每个毛孔都因周池的话而堵塞了,他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那我是不是要重新找地方住了?”周野眼眶湿润,冷笑一声。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我还是早点找房子吧,你总有一天会把我赶出去。”
“周野,你又犯什么病?”
“会的会的,你一定会的。”周野旁若无人地边说边往卧室走去。
周池朝着周野的背影,缄默不语。
“阿野……”
第23章
这个元旦,由于西伯利亚冷空气的入侵,乌清经历一场特大寒潮。
多年未下雪的乌清也飘下一粒一粒清晰可见的雪米。
徐若晴从外面回来,冷得浑身直哆嗦。回家却意外发觉家中的温度似乎比外面还过犹不及。
她只见周池一个人坐在沙发一侧,侧着身看书,不发一语。
“周池,你弟呢?”
“房间。”
周池懒懒地张嘴说。
徐若晴打开周野卧室的门,又见周野平躺在上铺,一本书搭在脸上,双手紧扣环抱在胸前。
“小野,你睡着啦?”徐若晴轻声喊道。
等了片刻,周野没有回应,徐若晴轻轻关上了门。
“周池,你弟最近还失眠吗?”
周池把手中的书合上放置一旁,“不清楚。”
“你怎么都没注意他晚上几点睡吗?比如你睡前看他房间的灯是不是亮着的?”
“妈,被动失眠的人会开灯影响自己的睡意吗?”
“……可之前我几次发现他半夜还到客厅倒水,后来被我再三追问他才说出自己长时间失眠。你得有点观察能力。”
“那妈你可以直接问他。”
“……”
徐若晴转身朝厨房走去,周池冷淡的口气让她甚至觉得周野仿佛是个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的过路人。
周野根本没有睡着,他把书搭在脸上,眼睛却仍旧睁得极大。他什么都没有想,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这个元旦,他不想回家。
却发现就算不回家,待在御景他也坐立难安。
周池又没有做错什么,可他就是不满意。
他觉得这种不满从本质而言是对自己的不满。
可他又把这种自我不满弥散出去渐渐变成对外界一切都感到不满。
周池不会来安慰他的情绪,他想周池应该也不会安慰任何人的情绪。因为抱有这种想法,他又开始得出至少在体贴方面,周池对谁而言都是负分的结论。他顿感一丝安慰,并从中获得一丝自我怜悯的解脱。
周池对他还是同往常一样,既不亲近,也不疏离。
但是这一次,他想是他主动要疏远的。因为他明知总有一天要搬离御景,脱离周池。
只是没料到这一天近在咫尺。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应该忍着不和周池同住,避免自己的感情愈发不受控制。
他的思绪混沌不堪,实在理不出头绪,黑夜中的天花板又开启一个又一个的黑色小洞。
夜晚的时间总是漫长又了无生趣。
不过难道白昼就有生趣了吗?周野嗤笑出声。
徐若晴生怕周野遇到什么难事,还是止不住询问一番。周野回避她关切的眼神,斜眼瞥见冷漠的周池,直说自己一切都好。可这个假期,在绿洲的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微妙的违和感。等两人离开后,周恒生才问徐若晴有没有看出来,两兄弟似乎是吵架了。
徐若晴心中隐隐的不安愈加明显。
周池还是和往常一样,下班早的时候就去接周野,晚上便煮一些简单的餐食。反倒是周野,总觉得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里,压得他如鲠在喉。
离上次宁宁的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周野甚至不敢开口问周池结果是什么。
周池还没有给他判刑,他却已经忐忑得夜夜将自己处以极刑。
他也不敢主动搬出去。
尽管周野嘴上和心理都一次次催促自己要尽快找房子搬走,但是他一点行动都没有。身边像是围绕着一个幽灵,不断告诫他,“管他呢,周池没说就不要管。”
思来想去后,他想还是一步一步来戒断吧,首先就是自己要适应独自上下班,没有人接送的生活。
于是他在这次周池接上他回家的路上,佯装漫不经心地告诉周池,他的工作室事务越来越多,不方便为了和周池对齐时间而耽误做事,婉转地让周池不要再接送他。
周池打着方向盘,果断回答“行。”,看都没有看周野一眼。
周野望着不以为然的周池,怀疑周池是不是已经和宁宁在一起了,就等着他开口提这件事,心里不免又一阵酸涩。
回到家,周野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声音嗡嗡地跟周池说自己不想吃晚饭。周池并没有搭理他,径直去了厨房。
周野望着他的背影,泄了气。
两碗热腾腾的饺子放到茶几上,周池伸手轻轻拍了拍周野的肩膀,“晚上饿了可就没得吃了。”
语毕,周池并没有等周野,而是在地毯上席地而坐,弯着腰自顾自地开始喝饺子汤。
周野动了动眼皮,灯光令他良久都睁不开眼。他半眯着眼看着佝偻身躯的周池,微微叹口气,起身坐得笔直,两只手无所适从地搭在大腿上。
“今天怎么在茶几上吃?”
“我以为换个地方你会比较有胃口。”
周野有些无语,起身去洗手。
周池给周野煮的饺子汤里,加了一勺醋。周野鼻子微动,闻到了醋的味道。
“我没说要加醋。”
“哦是吗?没注意到你不吃。”
周野瘪瘪嘴,舀起一勺饺子汤喝了一口,还好不是很酸。
“这么难吃?”
“我不喜欢吃醋。”
“哦是吗?”
“你不知道吗?老妈从来都不会给我加醋的。”
“那我下次注意。”
周池难得说出这样的话,堵得周野没再回他,继续喝了一口汤。
“我要出差一周。”
周野抬起头,木然地看着周池。手中的筷子却不停地戳着汤匙里的饺子皮,汤汁从水饺里流了出来,一滴一滴重新落入汤碗里。
“冷水那边有个新的项目启动,需要过去盯一下。”
“哦。”
“明天就走。”
“哦。”
周野汤匙中的饺子皮已经烂透了。
二人都不再说话,一顿速食晚餐被吃得极快,餐具之间碰撞得叮叮作响。
周野躺在床上,有几分后悔,他或许对周池太冷漠了。
难道他就不能出于两人之间的亲情关系而多关心周池两句吗?当初周池逃避他的时候,明明是自己在周池面前哭天喊地般要求周池给他一点亲情。
他深吸一口冬夜的冷空气,久久未能呼出。半扭着身躯趴在床上,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周池临走前没有特意再跟周野打一声招呼,期间也没有给他发过一条短信。周野一次次点开聊天窗口,大拇指不停敲击着键盘,又一次次按下删除键。
没有周池在的御景,而今他片刻也不想多待。
过年前工作室的项目除了几个年后要启动的,其余基本都到了收尾阶段。他情愿在工作室加班,做着本该是项目经办人员该做的事——给每个项目整理归档资料。这种事,无趣又无需动脑。他的大脑可以长时间置于空滞状态。
顾雁的物流公司按照惯例,早早便放了假。往年他会在放假的第二天就带妻子回她的老家过年。而今年因为新开了工作室,他没理由让周野一个人盯着,便嘱咐妻子先一步开车回去,自己到正式放假时再回去。
下午,送别完妻子,顾雁打算回工作室坐班,看看有什么需要他这个半只脚还未踏入门道的外行人帮忙。手机提示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他微蹙着眉接通了电话。
周野中午又没有胃口吃饭,已经是周五了,周池上周六便去出差,今天应该要回来的。他迟疑了半天,还是没有将短信发出去。在办公室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整个人都显得尤为焦躁。抽了几支烟还是抑制不住地心烦意乱,他索性打开了没做完的报告。
然而,当他在办公室想要静下心写着报告的时候,同事们谈天说地发出的笑声又一次扰乱了他的思绪。他远远瞥见大家似乎也没有太多事情可以做,却不得不在办公室装作忙碌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本来工作室依据法定节假日放假的最主要原因是他担心项目上会有突发情况,相关的政府机构没有放假,工作室自然得继续运转。
不过看这样的情形,他暗自思忖着等顾雁过来跟他商量一下,不如提早放假算了。他想,他毕竟是本地人,有突发情况的话,他自行处理就好。
周野正思考着,顾雁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会客沙发上,随手按下水壶的开关。
“想什么呢?”顾雁问道。
“啊,正有事打算跟你商量呢,你就来了。”周野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带上了门。顾雁这个人大大咧咧惯了,从来不记得带门。他坐到了顾雁旁边,将茶壶中早就泡得没了茶色的茶叶倒掉,又撕开一包新的肉桂。
“咋啦?”顾雁接过茶壶,用开水过了一遍,紧接着拿起周野手中的肉桂。
开水冲进茶碗里,周野闻着茶香四溢,有些出神。
“野子,你怎么就呆了?”顾雁打量着周野略带苍白的脸色,“不舒服吗?”
“啊……”周野回过神,“我没事!是你泡茶影响我思绪了。我是想跟你商量让大家提前放假的事,他们绝大多数是外地的,年前事情也不多。今天周五不如就直接连着春节一起放了。”
顾雁手里的茶还没喝进嘴里,转头诧异地看向周野,说:“野砸!你这变得也太快了吧!我前脚刚送走老婆,你后脚就跟我说要放假!?”
周野讪讪一笑,有点局促:“我这,这不是看着小张小李她们个个都归心似箭嘛……”
“你没有原则!当初我跟你说物流公司都是提早半个月放假,让‘彦也’跟着一起放,咱们不差这半月。你咋说的?你说机关还没放假呢,一怕相关部门有事找,二怕甲方有事找。现在怎么不怕啦?”
“……当然也是担心的,但手头的几个项目我一一问过甲方,都说年后启动。那剩下的项目收尾工作也都差不多了。我想,让她们先放假。”周野停顿一下,接着说:“你也先回家去过年。我一个本地人每天来工作室值值班就可以了,有事情我来处理。”
顾雁将端在手上的茶杯放下,装作略带愠怒的样子,说:“你这样说我是没意见,那等下就出去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但是你让我也先回去,让你自己一个人守工作室,我是做不到。”
周野歪着头,笑着看他,戏谑说道:“那你回去晚了不怕嫂子生气啦?”
“……”
“你放心,没啥事。我有打算。”周野也端起一杯茶喝了下去,他觉得自己胸口以下的位置有点轻微的疼痛。
“野子,我来正要跟你说件事儿。前段时间我们不是有中标一个游乐园改造的项目吗?”
周野皱了皱眉,眼皮抬了起来,狐疑地看着顾雁。
“怎么?我前几天有联系过郑总,说是年后才启动。”
“我下午接到景鸿许毅杰许总的电话,说是关于游乐园改造的事,想要当面详谈……”
周野眉头皱得更紧,这个项目甲方的负责人是景鸿的郑天择,跟许毅杰有什么关系?他来乌清接触的人物并不算多,但早前听过同行谈论起景鸿内部早已分为两派势力。
“顾总,你没答应最好,如果你答应了那你自己想办法拒绝。我们没有对接过景鸿,不知道内部是什么情况。许毅杰是谁我不了解,但这个项目明摆着是郑天择的。你没想过我们私底下见许毅杰,要是郑天择知道了会怎样?”
顾雁听完呆愣在那里,随后又是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
“那……那我下午接电话想着他景鸿的大领导诶,他说晚上请我们俩吃饭,我想着手上还有他们公司的业务,我……我怎么开口拒绝……”
周野听罢连连摇头,他想顾雁的物流公司能赚钱是全靠他顾雁命好吗?
“如果去了,就是选边站了。”
“可野子,如果不去……你有没有想过也是选边站了……”
周野的胃不禁一抽一抽的疼,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可现在我们手上的项目本来就是郑天择的。”
顾雁没再说话,他站起来在周野办公室来回踱步,点起了一根烟,猛吸一口。
“野子,我可能和你的想法不同,我喜欢去搏,喜欢在博弈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平衡。或许你认为我对这个行业还不甚了解,但我不了解的更多是理论知识。而对于企业来说,哪家企业内部都有厮杀。所有你所见的平静都建立在各方暗流涌动的你争我夺之中。”
顾雁将剩余的烟头放进烟灰缸里,茶水一浇,“——嘶”的一声,火星便熄灭了。
“就这一次,我们且去看看许毅杰是什么意图,知己知彼不能说百战百胜,但好歹心里有个底。我们绝不站队,但不能让任何一方误会我们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上。做事嘛,总是要懂得迂回。”
周野细细琢磨顾雁说的话,他想,或许是自己太过保守了。许毅杰既然会主动找上了门,难道他拒绝一次,对方便能就此作罢吗?况且现在还在明面上。倘若见都不见,保不齐暗地里还有什么动作。
他盯着顾雁,大脑内疯狂进行斗争。
最终,朝顾雁微微地点了点头。
第24章
许毅杰的晚宴设在乌清有名的明心居,等许毅杰的助理领着周野和顾雁二人到包厢时,众人都已经入座了。顾雁尴尬地伸出双手朝着主位许毅杰的方向走去,脸上的笑容极尽窘迫。周野跟在他的身后,在心里默默点着人数。琢磨着除了许毅杰和他助理以外,剩余的三人身份。他也看向在场一个个陌生的面孔,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
等打完招呼,二人入座后,许毅杰维持着不可一世的姿态,和顾雁闲谈起来。
周野心里踌躇,居然没人介绍其余的人,总不至于第一次见面就摆鸿门宴。他坐在角落,自顾自地盛了一碗汤,咽不下桌上的美味佳肴,此刻只想多喝两碗汤暖胃。听顾雁说着一些天花乱坠的场面话,有时听得他不禁埋着头暗笑。他的胃痛一时半会儿并不见好转,早晓得就让顾雁自己来就好了。不过转念一想,看这些人个个虚与委蛇的样子也挺有趣。于是便又盛了一碗汤,喝了起来。
许毅杰听着身旁七嘴八舌的闲谈,半眯起眼看向喝第三碗汤的周野,说道:
“周总看上去倒是个心静的人,大家谈天说地也不妨碍你。”
周野突然被提到,连忙放下手中的汤匙,没接他的话,只是扯着嘴角笑着说:“许总您太客气了,您叫我小周就好。”
许毅杰听完周野的话,眼皮动了动,还是称道:“做项目,需要像小周总这样心静的人。”
周野想,终于进入正题了。
“还是谢谢您抬举,我们工作室体量小,也就是做做简单的小项目。”在一旁的顾雁开口说道。
“顾总,你们可是自谦了。”许毅杰又看向顾雁,“彦也成立可不到一年,但在乌清这个行业里,谁不知道你们是新起之秀。加之你们运气好,前段时间还中了我们集团一个项目。”
“过奖过奖,还得靠领导们多照拂才是。”
“小周总,旅游中心的项目应该是由你亲自负责吧?”许毅杰话锋一转,谈论起此行的目的。
“对的,是我负责。”
“这个项目在郑天择手上,我不好多问。”
周野心想,不好多问那还来问?
“是的,其实项目也还没有正式启动,我跟郑总联系得少。”
“郑天择跟你说过这个项目我跟他争得集团内部众人皆知了吗?”
周野一愣,项目都还没启动,他跟郑天择还没熟到这份儿上。“许总,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呢。”
许毅杰不再说话,他盯着桌面,若有若无地用双指敲着桌子。场面静了下来,正当顾雁打算开口暖场时,许毅杰抬起头盯着周野,露出狡黠的微笑,眼神中带着一丝凶狠,说:“旅游中心的项目我是没争过他,但我要让他空有这个名头。”
周野甚至有点焦急地等许毅杰尽快说出他的意图,他喝了三碗汤,胃痛的频率并没有减少。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们二位介绍,这三位分别是鑫安建设的卢总,陈总以及陈助理。”许毅杰一一向二人介绍过去,周野点头以示致意。
周野来时大致猜想了一遍许毅杰的目的,但当他把鑫安建设牵扯进来后,周野还是显得有点吃惊。
许毅杰不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对周野及顾雁说:“今天请二位过来,一是真心实意地想结交咱们乌清的后起之秀,二是想让大家都有个发财的机会。”
“鑫安建设有做文化项目的经验,我与卢总他们也是多年至交。我想,凭借小周总的实力,让他们中标轻而易举。”
周野猜得七八分接近。他的措辞几乎是在许毅杰还未开口前就已经想好了。
“许总,您真是抬爱。我们小小的工作室哪儿能应付这种大事。”顾雁先开口推辞道。
“许总,您应该知道,现在政府的监管力度有多严格。不说别的,就说标书的范本我们甚至都修改不了。按现有的规定,择优和靠运气的成分几乎是各占一半。”
“如果改范本呢?”
周野愣了几秒,轻叹口气回答道:“这就是要上面同意了,况且……项目还是郑总说了算。”
“所以……就需要小周总你,让郑天择相信现在的标准范本不适用我们的项目。从而让他主动去推动修改范本的事。”
许毅杰不好对付,此刻周野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他不是以往那种只会瞎指挥的门外汉。
“至于酬劳,事成后,我会单独给你们这个数。这个是额外的费用,你们还赚了本身项目的咨询费。”许毅杰朝周野伸手比了个“50”,又看向了鑫安建设的卢总。
顾雁前面听得有些不大明白,但他也知道这事儿做不得,是违法的。但当他看到许毅杰比出来的费用时,灵魂仿佛被生拽着。他看向周野,周野的表情告诉他,彦也断不会做这种事。他爱钱,他的道德底线比周野低,可他愿意为他的挚友抬高自己的底线。他突然想,他在周野办公室说的那些都是扯淡,他以为的博弈是夹缝中谋生。而今一瞧才知,这个“生”不是生活,是生存。他端起酒杯,圆滑地对许毅杰说道:
“许总,您是看得起我们,才愿意让我们分一杯羹。但这事儿还是容我和周野回去商量商量。”说完,便一杯白酒下肚。
许毅杰心里也明白,一时半刻不可能让这两人点头。他并不急于此刻就要得到他想要的回答。于是也随意地举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小周总怎么看?”许毅杰接着说。
“小周总,您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尽量配合把公司的资料发给您。”
“是的是的,文化项目我们还是做了不少,业绩也有,公司的资质也不低。”众人附和着。
“许总,我做不来。”
周野语气冷淡,气氛一时间降到冰点,直到许毅杰嗤笑出声,“哦,怎么个做不来?”
顾雁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心想,我的野子是永远不懂“迂回”两个字。
“做不来就是做不来的意思。许总,彦也只会规规矩矩做事。”
“小周总看起来像大学生,没想到思维也还是大学生。”许毅杰点起一支烟,“‘规矩’两个字,当不了饭吃。”
“但凭‘规矩’两个字,活得踏实。”
“你以为我让你做这件事,只为了跟郑天择斗气?”
周野一手捂着胃,只想早点回家,他根本一点都不想了解个中缘由。
“你以为郑天择就没有自己的想法?踏实而高尚的小周总做这一行,你为你的甲方负责人服务。你就一次没有为负责人的‘想法’指点迷津?眼下只不过让你换个负责人,你还是指点你的。”
“那就让景鸿把负责人换成您,再来谈吧!”
许毅杰点点头继续笑着,最后甚至哈哈大笑起来。
“小周总,你真的很天真。我只能告诉你,我今天所做的,可以说是所求的,是集团心之所向。”他将烟头直接按进碗里,说:“这事儿,我不急着你们答应。但也请求你别急着拒绝。景鸿一年有多少项目,这个你们心里有数。至于景鸿最后在谁手上,希望你们心里也有数。”
“许总,我们回去会再考虑。”顾雁连忙接过话。
“各位,你们慢吃。我和顾雁就先回了。”直到这一刻,周野不再给在场的人好看的脸色。一是心里实在膈应许毅杰的这幅做派,二是的确是胃痛难捱。
“小周总,今天在场可就你没喝酒,临走前是不是得敬我们许总一杯?哈哈!”鑫安建设的卢总不怀好意地开口。
周野真想转头就走,但碍于彦也的发展,这些人就算今天没有合作,日后不免也会有山水再相逢的时刻。
明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这杯酒他得敬。
他将酒斟满,举起杯中的白酒,朝着许毅杰不卑不亢说道:
“许总,谢谢您今天的款待。这杯酒我敬您,您随意。”
胃很痛,这杯白酒下肚,或许会疼痛加剧。
他认命地闭上眼,准备一饮而尽。
然而酒杯还未沾到唇边,他的动作却被打断下来,包厢的门被推开了,紧接着传来许毅杰助理的声音。
“许总,卓世的周总和中宇的贺总来了……”
众人的目光朝着门口的位置,周野不禁也随着众人朝门口一望。
——是周池。
居然在这里碰到他!
周野呼吸声愈发急促起来,瘪了下嘴像是泫然欲泣。
周池身着一身黑色,修身的西服衬得他在这群惺惺作态的人群中发着一闪一闪的光。
他冷峻地看了周野一眼,收回了视线,又立刻摆出一副他固有的社交姿态。
“许总,好久不见啊!刚在走廊遇见小王,我猜你就在这儿。想着来给你打声招呼,擅自过来打扰你的雅兴了!”贺源说道。
许毅杰也站了起来,连忙笑道:“哪里哪里!就是朋友闲聊,小王,再去加两幅餐具。”
“嗐,别忙活了!”贺源拦住了正欲出门的助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卓世的周池。”
助理小王刚进门时的介绍其实他并没有听得很仔细。现在一听贺源的话,许毅杰眼睛不免瞪大了些。这可是卓世而今炽手可热的香饽饽。他往门口走了几步,笑着朝周池连连点头。
“周总,不好意思我刚没认出你来!我们好像就是有过几次会议是一同参加的,不巧都是远远地打了个照面。”卓世的周池不爱结交朋友,他不是第一次知道。因此即便每回有与周池一同出席的场合,却都没有真正相识的机会。他感到有些诧异,周池今天怎么主动来结交他?
“你好,许总。”面对许毅杰的热络,周池的回答显得异常冷淡。
贺源有些奇怪,明明方才是周池非要来许毅杰的包厢,怎么当下他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想要结交许毅杰的样子。他心里打着鼓,表面上与许毅杰说着恭维话。
顾雁也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碰上周池,正好趁着此刻两人不再是场上主角,拉了拉周野的衣角,跟周野说赶紧溜。周野才回过神来,他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想不通为什么只要周池一在场,他就能脆弱得不堪一击。
“许总,您有朋友,那我们就先告辞了。”顾雁尴尬地打声招呼。
顾雁的声音让许毅杰猛地想起还有这档事,周野当众给他难堪,他并没有打算放过周野。于是许毅杰又摆出了那副高高在上的虚伪面孔。
“小周总的酒喝完了吗?”
周野默默地捏紧了拳头,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星。他刚才可以喝,可现在,他喝不了。
顾雁看了眼周野,端起周野未喝的那杯酒,直起了腰杆,笑道:“许总,我们小周总实在不会喝酒,这一杯我代他敬您。”
“诶……那怎么行!明明小周总刚刚是要喝的,现在怎么又说喝不了了。”
其余的人也起哄道:“喝一杯怎么了!许总请客,小周总连一杯酒都喝不得了?”
场内的噪音逐一变成周野的耳鸣,他觉得这偌大的包厢突然很挤,嗡嗡的声响像是要把他活吞了。他的鬓角逐渐被汗水打湿,他打算径直走出去,如果他眼前的人影不再晃动的话。
第25章
“我替他喝,许总,没意见吧。”周池一时伸手将顾雁手中的酒杯接了过来,面露笑意却双眸如冰,话毕没有片刻犹豫,便一饮而尽。
许毅杰见此情景有些目瞪口呆,众人也都踟躇在原地,不知其中缘由。
贺源仰头看着周池,今天这热闹,他是看乐了。
“这……这,周总这是何意啊?”
“舍弟向来不会饮酒,他能结交许总,是他的运气。我自然替他,敬您。”周池的话说得极慢,看似没有带一丝情绪。
但此话一出,在场除了顾雁知道二人关系外,其余的人听完都呆若木鸡。贺源在一旁止不住地摇摇头,真是有趣极了。
“这……唉,哎呀……”许毅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两人是亲兄弟。他没了方才对周野的盛气凌人,尴尬得面对着周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行了,阿野,走吧。”周池对着周野说。
周野红着眼,眼睫忽闪忽闪的。他既没有看向周池,也没有向在场的人多说一句话,径直地走了出去。
顾雁对周池说着:“谢谢池哥”,便连忙追了出去。
“周总,这中间可能是有点误会。”许毅杰万分尴尬地解释。
“没关系,今天认识许总也是我的荣幸。”周池不再多说一句,看向贺源说:“贺总如果还要同许总畅聊,你们请便。我就先失陪了。”
周池场面话说得再好听,可任谁都看得出他并不高兴。似乎是从进入包厢后,他就一直没有正视过任何一个人。
贺源不想得罪眼前刚结交上的合作伙伴,或者说他更想结交周池这个朋友。于是跟许毅杰讪笑一声也告了辞。许毅杰没有做过多挽留,场面搞成这样,众人也自觉意兴阑珊。
“周池,哇塞!你不说那是你弟,我都怀疑你在英雄救美!”贺源追着周池在身后喊着。
周池并不答话。
“怎么了?这么生气啊?景鸿的许毅杰可很有可能成为掌门人的。”
“所以呢?”周池轻笑一声。
“唉,所以你今天也令他下不来台了,他是看在你是卓世的人,就当跟你弟的事扯平了。”
周池又不回话了。
“诶你走这么快干嘛?”
“贺源,你回吧。今晚本来也不是出来谈工作的事。”
“你要去找你弟?你给他打电话啊,他不是还有个朋友在。”
周池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今天这顿饭当我欠你的。”
周野和顾雁走出明心居,周野走到一半停下来,坐在路面冰冷的石墩上,让顾雁先回去。
“我开车送你回去啊!”
“不用,你先走吧,我等我哥。”周野垂下腰,他有点痛得直不起身。
“你真不舒服吗?要不我送你去医院!你在这儿等要等到什么时候?池哥又没有要马上出来的意思!”顾雁过去搀扶他,半天扶不起来,反而弄得自己满头大汗。
“哎呀!我没有不舒服!他看到我先走了,等下马上就会出来了。”周野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根本不认为周池会因为他就撇下公司的应酬。
“那我陪你等他出来。”顾雁边说边找了旁边的石墩子,坐了上去。
“你赶紧走,你不走等下他出来要骂你的!”
顾雁其实并不觉得周池会骂人,但是从小周池在他面前就是不怒而威的形象。周池不骂人,但周池看人的神色会让他打怵。他也不是没经历过,于是他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说:“那,那我先走了哦!你确定池哥等下会出来哦?”
“是是!你别啰嗦!”
顾雁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周野,悻悻地走进了停车场。
临近春节,连路上的车辆都少得可怜。他又回忆起小时候和周池一起看的电视剧主题曲,“车如流水马如龙”是看不到了,只有腊月的狂风平地起,吹得他脸颊生疼。
周池算是给他解了围吧,他委屈什么呢?眼泪滴在冰凉的手背上,心中的暖意居然来自自己泛滥的泪水,真是可笑,他想。
“哭什么?”冰冷的声音倏忽从头顶传来,周野抬起头,泪眼婆娑。
周池将手中的围巾搭在周野的脖颈上,围了两圈,用力地勒了勒。周野略带怨气地看着他手背凸起的青筋,抽噎着说:“你要……要勒死我!”
“不至于。”
周池见他还是没有直起腰,想起包厢里周野鬓角的汗珠。
“再不起来,我就走了。”他佯装要走,耳边的风呼呼地刮过。
“哥……”周野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垂了下去。
“嗯?”
“我……我胃痛……”
原来是这样。
“起来去医院。”
“我不想去医院……我总是去医院……”
“有多痛?说清楚。”
“就是……一阵一阵的,白天一点痛,晚上好痛……”周野边回忆边详细地描述。
“还是要去医院。”
“那你要我说清楚!我真的不想去,哥,我可能是被许毅杰气的!”
周池半晌没有说话,周野艰难地抬起头看他,却对上周池的眼神,周池的眼神比刚刚吹来的风还要冷。
“起来,不去医院,也要去要点买胃药。”
周野不想看到周池眼神中的寒意,便慢慢地起了身。周池没有扶他,等他起来后,与他并肩走向了停车场。周野想,以前他都跟在周池身后,周池走得实在太快了。
周池回家给周野烧了水,又得知周野其实什么都没吃后,皱着眉起身去了厨房。
周野看着周池忙碌的背影,嘴角咧开露出了标准的八颗牙齿。他还是有些没胃口,主要是饿太久了反倒而吃不下。但当周池单手端着一碗面,另一只手拿着汤匙和筷子走过来时,他心想,还是要多吃几口。
他直起身来,双手摊开放在胸前,像只无辜小狗,等着周池递餐具给他,眨眨眼说:“谢谢哥。”
周池把餐具递给他后,坐到一旁。周野弯着腰吃不大方便,于是便坐到地毯上,盘起腿吃了起来。
“你不用全吃完。”周池说。
“那不就浪费粮食。”
“面给你是垫肚子的,吃一点你才好吃药。”
“我感觉没有很痛了,哥。”周野挑着面回头笑着说。
“说说看,今天的事。”周池漫不经心的看着手机,一边对周野低声问道。
周野想,周池不问他,他也是要告诉他的。他把事情的缘由大致地跟周池讲述了一遍,讲到最后不经生出几分疑惑,他问周池:“可是哥,你怎么也在那里?”
“我跟朋友吃饭。”
“哦……就是那个什么贺总。”
“贺源。”周池在桌上,用手一笔一划写给他看。
“他是你的朋友吗?你们也吃得太好了。”
“算是。”
“那可真是凑巧。”周野不看他的手,接着说:“不过今天还是谢谢你,但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
“许毅杰,你们工作室得罪得起吗?”
“那你不是也为了我把他得罪了?”
周野脱口而出的话瞬间让两人有些无所是从。周野很不愿让两人刚缓和的关系又因此而剑拔弩张。
“啊我的的意思是,他会不会报复你啊?哥。”
“不会,他还不是景鸿掌门人,没有这个必要跟我对立。”
“那其实我今天还是把他得罪了,不过,我也不怕。反正项目是郑天择的,我跟他也不会再有交集。”
周池面无表情地看他,“最好是这样。你少吃一点,饿太久了别吃太多。”
“而且你跟他们都说了,我是你弟。或许许毅杰不看僧面看佛面。”
“你怕是请不动卓世这尊大佛。”
“那我请你这尊小佛。”周野歪着头亲昵地说。
周池一时没忍住,嘴角上扬得厉害。
冷水的新项目忙得周池不可开交,出差这一周甚至比他在集团上班一个月都累。他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有那么片刻的时间拿起手机刷一刷社会新闻。有时候他会偶尔点进信息里看一眼,没有收到任何一条来自周野的短信。他划出信息界面,继续看着社会新闻,吃着助理准备的午餐。
卓世董事长丁玺周五特意赶去冷水查看了项目的进展,好在一周的时间,新项目开了个好头,算是在没有白费周池的精力。
丁玺又是当着集团众人的面对周池大加赞赏一番,私下里又是旁敲侧击询问周池愿不愿意留在冷水跟这个项目。卓世迟早是要有接班人的,丁玺看好周池,又想要周池为他所用。冷水的项目不是周池的,但他可以给周池。冷水是卓世新开发的城市,根据集团内部规划,他们势必要在这几年拿下冷水至关重要的项目,为以后集团发展铺路。他了解过周池还没有结婚,既然独身一人,那就没那么多牵挂。他想给周池这个大展宏图的机会。
周池笑着婉拒了丁玺,却没有给出他的理由。
丁玺听完皱着眉直摇头,伸出手指了指他,“你啊……”
周池特意让助理定了晚一点的航班回到乌清,他不是很想听丁玺在飞机上全程说教。他对权力并不感兴趣,在其位、谋其职罢了。文归早前总是不解地问周池,凭他的水平,为什么不自己出来单干,非要留在卓世。周池也只说没兴趣。
下了飞机,周池划开手机屏幕。养成惯性地点开了信息,什么也没有。
前不久因为项目刚认识的贺源给他打来电话,贺源笑称早上去卓世拜访时,听到有人谈论起他下午回乌清。便定好明心居的包厢,给他接风。
按理来说,周池是要拒绝的。
明心居的菜肴远近闻名,只是档次有些高了。周池觉得贺源跟自己还没有熟到这一步,并不合适。可转念一想,或许如果真像文归那样熟到哪一步了,也就不必特意去明心居了。
贺源和文归有一些像,因此周池也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他没有拒绝贺源的邀约,他想,如果今晚在明心居贺源不是仅仅和他谈论闲散之事,而是打听工作内容的话,他也能想得通。只是也就没必要再私下往来了。
周池让助理开车送他到了明心居,助理还打算回公司处理冷水余下的一些事宜,周池打断她说不必管这么多,先下班,有事明天再做。
他到得有些早,在明心居内部逛了一圈贺源才来。贺源急匆匆地边走边问他为什么不去包厢等他,搞得他来得匆匆忙忙还深感愧疚。
周池觉得这个人也是有趣得很,自来熟得双方并不大像是才认识的样子。
贺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自己的过往经历,周池安静听着,偶尔应和几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池看着紧闭着的中式园林风的窗户,窗外的池塘透着一缕缕阴寒之气。
贺源顺着周池的目光看了过去,说道:“明心居还是夏天来有意思,窗户外一片荷花,美得很。冬天反而阴森起来了。”
“也不尽然。”
尽管周池有回话,但贺源对他是话题终结者这个初始印象又进一步加深了。他接不下去话茬,起身说自己要去洗手间。
刚走出门便遇上迎面而来的王欣,他记得这个人似乎是景鸿许毅杰的助理。王欣先一步给他打声招呼,说起许毅杰就在隔壁包厢。
周池也跟着走了出来,他原本想趁这个间隙去中庭的池塘看一看。一推开门却见二人站在门口。
贺源开着玩笑询问王欣,你们许总又在谈什么大生意。王欣讪讪笑着说只是和一个刚成立的小工作室谈项目,但对方一副清高模样,估计谈不拢。
周池听他提了一嘴,心里莫名的紧张了一下。
回到乌清后,他尤为心神不宁。
“我还不曾与许总有过交集,但也早闻大名。”
贺源诧异地看着周池,周池难得开口,听这口气,居然有种想要结交许毅杰的意味。
王欣在一旁笑着点头没敢回话,他在等周池下一句话。
“既然就在隔壁,今天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认识,还请王助理代为引荐才好。”
“哪里的话,周总。贺总跟许总也是旧识,我们许总巴不得跟你们几位坐下来喝几杯呢!”
王欣拉开隔壁包厢的门,一路说说笑笑,周池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看到一周未见,此刻举起酒杯的周野。他的心不知道为何,瞬间沉了下来。周池冷漠地看着与氛围格格不入的那个人,隐忍的、愤懑的、局促的,就那么站在桌旁。
这是周野该来的地方吗?
原来他听贺源侃侃而谈的同时,隔壁正在上演一出大戏。
他过来了,许毅杰却不想要这场戏戛然而止,甚至还让他与贺源两个不相干的局外人一起看戏。
许毅杰,他有什么资格让周野演戏?
于是他抢过顾雁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白酒辛辣,犹如一团熊熊烈火冲进他的五脏六腑。
周野没有再看他一眼,畏畏缩缩地出了包厢。
他盯着窗外的池塘,池塘升起的雾气如同他心中被周野一同带走的那团火焰残留的余烟。
第26章
周野将碗里最后几根面条吃完后,极其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他瞥眼瞅着周池把胃药按照说明一颗颗挑出来摆在杯盖里,周池不说话专心做事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他的眼神随着周池的一举一动痴迷,尽管周池并没有看他一眼,只将他吃完的餐具端起来去了厨房。
“他怎么不提醒我吃药?”周野看着杯盖里的药粒想。
于是他将药粒一把抓起,左手端着水杯跟着周池来到厨房,他倚靠在厨房门侧,看周池背对着他洗碗。水声淅沥沥地流动起来,他的手心微微出了些汗,蓝色的药片有些掉色,颜色粘在了他的手心。
周池像是觉察到背后有人,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略微回头睨了一眼靠在门上的周野。
“不痛了吗?”
周野听出周池在问他胃痛的事,回道:“还有一点。”
“吃这么多,不像胃痛的样子。”
“……”周野有些无语,吃得见底的原因是自己的确吃完第一口突然来了胃口,加上周池原本煮的就不多。
周池将手中洗好的碗筷用力甩了甩水渍,一一摆放进沥水篮里,又拿起抹布细致地擦拭起厨房台面。他又瞥眼看了看周野摊开的手心,冷冷地说道:“不想吃药就别吃。”
他的口气令周野全然没有方才闲聊时好不容易显露出的愉悦,一把将药囫囵塞进嘴里,灌水吞了下去。嘴硬心软的哥哥,周野想。
他看着周池认真做家务的模样,想起自己住进御景后几乎没有干过活,可家里永远都是一层不染的。他不知道工作这么繁忙的周池,每天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来做家务。他的内心油然而生一种名叫周池的幸福,虽然他也知道,他只是窃取周池短暂的陪伴,这样好的周池是属于别人的。
他不贪心,他早就不奢求周池的爱。可他贪心的只想要周池的陪伴,时间再长一点,再长一点就好。
“哥,谢谢你。”
周池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不解,说:“你已经道过谢了。”
“我现在说谢谢你,是谢谢你照顾我。”
周池不再说话。
“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还能照顾我多久,但我搬出去那天肯定很不舍。”
“为什么要搬出去?”
“哥要是有了新对象……我就要搬走了。”周野无缘无故又挑起这个话题,只是而今说话不再夹枪带棒,语气有一丝勉强、一丝无奈、一丝试探。
周池微微叹气,还是没有说话。周野双手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像是要缓解双方缄默的氛围。脑中有片空白忽而闪现,周池长时间的默认令他顿时无地自容。
“你凭什么觉得我有新对象。”
“你的同事跟你表白可是被我撞见的呢!你当时说你要考虑。”
“所以你知道我考虑的结果?”
“不知道呢?……可我觉得不会太差吧?”
宁宁好看,他第一次见就这么觉得。也健康、开朗,跟周池在一起一定不会无聊。
周池转身靠着洗手台,双手扶在两侧的岩板上,冷冷地说:“已经拒绝了。”
周野呆愣半天,说不出话。周池也不再多说,用毛巾擦了擦手,准备离开。经过周野时,只听周野小声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池停住,他说话的气息传进周野的耳朵里酥酥麻麻的。
“你猜忌半天,也没有问过。”
周野抿抿嘴,嘴唇颤抖得他只好又喝了一口杯中的水。他看着周池回自己的房间,他想,他怎么只能看周池的背影。
他提心吊胆这么多天,没理由生周池的气却气极自己,夜不能寐,茶饭不思。
可周池明明可以早点告诉他这个决定,让他心安。
然而就如周池所说,他为什么要主动告诉他呢?
周野想,他的伤心、担心或许周池通通没有看在眼里。
可又怎么样呢?周池本来就不应该把弟弟的情绪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至少而今周池还是独身一人,不是吗?
工作室提早十天便放假了,周野并没有让顾雁和他一样在办公室值班,加上旅游中心的项目令心怀愧疚的顾雁情绪暂时低落,周野还是早早就劝他回了妻子家中过年。
周野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工作室上了一周班,周池仿佛忘记早前周野告诉他要自己上下班的话,没事的时候还是每天都接送周野。周野也权当自己没有说过这话。
往年周野总是在除夕当天才会回到乌清,大年初三便急急忙忙奔赴蓉海。今年因为周野也在乌清的原因,周恒生终究按耐不住,对徐若晴提出一家人回自己的老家——乌清下面的洛溪镇过年的想法。洛溪镇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周野的爷爷奶奶在他还小的时候便已去世。而今住在洛溪老宅的是周野的姑奶奶,周恒生的亲姑姑。
老人年纪大了,不愿意出门,周恒生便时常回去探望他这位孤独的亲人。
徐若晴自然是没意见的,往年她和周恒生也是等周野离开后再回洛溪给老人拜年。她只是有些担心两个儿子在老宅会住不习惯。
周野在办公室研究新文件时接到徐若晴的来电,听完后他没有迟疑,连声答应下来。想起自己幼时在老宅,姑奶奶对他的好,他没有理由拒绝父母的提议。
他突然也忆起那张翠绿色的纱帐。
直到周池提着便当盒的袋子站在他办公室门口时,他的思绪都还没从朦胧的梦里飘回来。
“扣扣——”
周池敲了敲他的玻璃,他抬头看到周池,不觉又惊又喜,连忙站起来。
“哥,你……你怎么来了?”
“早上去办事,经过家里,妈让给你带过来的。”周池将袋子轻轻放在茶几上,随意地坐在一旁,打量着周野的办公室,这是他第一次来。
“刚妈还给我打电话,她怎么都没提起你要来?”周野走出来,坐到周池对面,打开了便当盒。已经十二点半了,他还没吃饭。自从物流公司和工作室都放假后,整层楼,就他一个人。有时候专注起来,就没了时间的概念。
周池耸耸肩,“她电话里是说回洛溪过年的事?”
“是,说是回去陪姑奶奶一起过。”周池的到来令周野喜出望外,他也顾不得问周池有没有吃饭,便自顾自吃了起来,鼓着嘴边吃边问:“你答应了吗?”
周池看周野口中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样子,有些可爱到好笑,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一沉,往周野旁边的墙壁上瞄去,说:“嗯。”
“那要提前出发吗?回去晚了肯定堵车。”
“不用,你放假那天晚上开车回去都行。”
周野眉头拧在一起,将周池的话琢磨一遍,问:“为什么是我放假?你不是也是大后天才放假吗?”
周池有时候觉得周野还是大学生,眼神天真又纯粹。
“我可以公休,你可以吗?”
我可以!周野心里大喊道。可一想到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责任心又令他喊不出声。
“唉!那你们都要等我了,啊啊……”
周池在一旁不再说话,只是拿起周野工作的书籍随意地翻阅起来。
简单吃过午饭,周野去茶水间把便当盒洗干净回来,看到周池还在看他的工具书。
“哥,盒子你要带走吗?还是晚上你来接我的时候我带下来?”
周池抬起眼皮,看着他说:“放你这里。”
“哦。”周野没再回话。
周野看了眼时间,周池看样子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敲了敲桌子,问道:“你怎么看上去这么有时间?”
“不是看上去,是本来就有时间。”周池缓缓地回答。
“你下午不用去公司吗?”
周池把手上的书放下,说:“刚才说过我可以公休。”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放假了?”
“嗯。”
“可,可你早上还在上班啊!你昨天晚上也没有提你今天就要放假啊……”
周池把手机OA打开,给周野一晃而过,说:“刚提的。”
周野顿时觉得自己是一只烧开的高压锅,气都冲到了天灵盖上,暴躁得不得了,“你们公司难道是可以想休息就休息的吗?你们老板都同意吗?”
看到周野的样子,周池面无表情地稍微点了下头。
周野踱着步还是不死心,音量加大地问道:“你们平时不是都很忙吗?”
“总有不忙的时候。”
周野简直快要心肌梗塞,他真的很想打电话让顾雁回来上班。
最后他没有催周池离开,他没理由催促,他也不想催促。只是在家以外的地方,就两个人在办公室的氛围总令他无所适从。他本来就没什么事情可以做,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好像是因为他才导致周池也待在他的办公室无事可做。
然而周池并没有待多久,他为了避免周野再露出天真的眼神不断追问,片刻后便说自己去朋友公司谈事情,喝了口茶离开了。
春节前剩下的几天,周池仿佛像是陪周野上班一般。送周野到工作室后,并不着急离开,总是要待上一会儿才走,到了下午又早早便过来接他了。
终于到了除夕前一天,周野给工作室贴好对联和福贴后,安心地锁上大门。原本周恒生担心堵车,要带着徐若晴先行一步回到洛溪。徐若晴却直道太久没有和两个儿子同行,加之还可以少开一部车。三个人便都迫切等着周野关上工作室的大门。
回洛溪的路上,月色如银。周野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空气中一股潮湿的气息充斥着他的鼻腔。父母在一旁休憩,他总是偶然间从后视镜望见周池锋利的双瞳,下意识地垂下眼睫,可不一会儿又抬眼直勾勾盯过去。周池无意间和他对视,冷淡的眸子中忽的渗出一丝难得的狠劲,周野看得出神,仍旧挪不开眼。
汽车还没有抵达,车灯便照出前方有个蹒跚老人站在老宅的大门处,久久地朝蜿蜒的公路张望。周恒生摇下车窗,连连大喊着“姑妈”。一下车,老人越过周恒生夫妇,一手握着周池,一手握着周野,泪眼婆娑得说不出句完整的话。周野回去得少,显得比周池更加局促几分。他抬眼看向周池,周池和以往都不同,莞尔一笑,双手搀扶着老人一步步往屋内走去。
姑奶奶给许久未见的两个小辈一人发了一个红包,周池迟疑片刻,伸出手接过来缓缓地放到一旁的茶几上。周野原本双手快速挥动着拒绝,扭头却见周池已经接下了,悬在空中的手显得人更加窘迫。
趁着老人拉小辈闲聊的功夫,周恒生夫妇开始归置起带回来的物品,顺便打扫一番。可当徐若晴眼瞅着收拾妥当的老宅,心里不免生出一阵歉意。尽管跟老人千叮万嘱不需要她做什么,等他们回来再归置。但或许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回老宅过除夕,老人也着实欢喜。没等他们回来,自己一个人就收拾妥帖了。
“周池,周野,晚上你俩还是睡小时候的房间。”
周野猛地一惊,抬头微翕着唇惊讶地望向周恒生。一旁的姑奶奶先开口说:“啊,以往小池回来想着是住那间,就总觉得你们还是小孩呢。恒生,不然你把另一间房收拾出来?”
“不麻烦了,姑奶奶。一间就够了。”周池接着说道。
徐若晴在一旁没再多说话。
洛溪的夜比乌清市内冷一些,却也安静得多。空气还是潮湿得很,略夹杂一些泥土和草木的气味。
这是这几年第二次与周池同睡一张床,和上次不同的是,在这张老旧的床上,曾经年幼的他倚靠过周池,在他的身旁睡意沉沉。
周野觉得自己呼吸急促点都能被身旁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可以回到小时候,就好啦。
房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周野并没有合上眼。
“你的心跳,太快了。”
“没有吧?”
“咚咚咚咚,听到了吗?”周池模拟心跳的声音。
周野将头埋进自己的被子里,声音沉沉的,委屈得像是要哭出声:“没有。”
于是周池不再说话。
他们各盖一床被子,即便睡在一张床上,仍旧划分着楚河汉界。
周野还是觉得,这个春节是他记忆里最快乐的一次节日。
他回到了幼时,躺在那个暑天翠绿色的纱帐中。伸出手触摸到的是纤薄的帐子,周池就在帐子外面咫尺之地。
在这个冬夜,周池不再是大人的模样,也会穿着厚厚的棉服,带他玩起多年未玩过的新年炮仗。只是周池的动作分明不像是熟练的样子,令他骤觉好笑。仙女棒在黑夜里“呲呲”作响,闪烁出耀眼的火光,他接过周池递给他的两支,等着火花燃烧殆尽。
周池也点燃一支,坐在周野旁边,盯着终会熄灭的火焰。
周野想问他:“我拿远一点,跑起来的话,像不像小时候看到的萤火虫?”,可他不想问出口。
他们坐在门口的屋檐下,听门内厅堂中长辈们的笑谈声。手中的一只仙女棒熄灭,就点起另一只。
等巨大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周野将手里最后一支已经燃烬的仙女棒紧握着,带有火星的端头就那么直直按进自己的掌心。
第27章
旅游中心改造的项目在春节过后火急火燎地启动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周野并不认为郑天择对他与许毅杰在年前的私下会面一无所知。按理以他的身份大可不必亲自盯项目,但郑天择不仅每周例会从不缺席,甚至还会亲自去到彦也与周野探讨一些关键性问题。这些都足以证明对方对项目的谨慎与重视。罕见的是郑天择在项目上对周野着实周到客气,对比下来,周野一想起许毅杰不禁恶心得皱起眉头。
然而这个项目进展并不算顺利,除了项目的复杂性及特殊性外,甲方公司本身的明争暗斗也致使周野有些力不从心。
解决方案并不是没有,但需要甲方出面向几个部门申请协调。尽管他明确告知郑天择这是目前最佳的解决办法,郑天择也如实去推进了。但郑天择推进得并不顺利,第一步就卡在了集团大会上。由于许毅杰从中作梗,在会上一再提出方案的不可行性,导致方案并没有通过集团的决策。
郑天择无奈地叹气,希望周野能提出其他方案。
周野两侧太阳穴胀痛得令他不禁闭上眼,当下只想敲碎许毅杰的头盖骨。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对郑天择讲到:
“郑总,之前已经告知您了,这是唯一方案。在几个部门没有协调下来之前,所有的设想都只能是设想。如果主管部门不同意,项目根本连推都推不动。”
“可集团已经否了,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本身就是死局。”
周野点起一支烟,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摩擦滤嘴,冷静说道:“死局不是由项目负责人担心的,而是……项目发起人。”
郑天择听完听筒里传来的话语,瞬间茅塞顿开。
“周野啊周野!你早该点醒我!”
“您放宽心的话,现在就按兵不动,自然会有找您的人。”
挂完电话,郑天择长舒一口气。平心静气后又生出几分懊恼,眼下竟执着于跟许毅杰斗个你死我活,全然忘记以退为进。
周野回到御景家中时,看着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电视的周池,瘪起了嘴。
“哥,你今天这么早回家?”
周池微侧着身体,抬起眼望着周野,答道:“嗯。”随即又看向了电视里播放的纪录片。
周野觉得不仅是他有病,周池也有病。
明明在洛溪,一家人其乐融融,他与周池一起度过成年后他最开心的春节。但假期结束回到乌清,周池又对他冷淡下来。
一次次的若即若离,他却只能任由周池摆布。他很想用力扯着周池的领口,大声质问周池是不是同他一样有病,他也想看周池的脸上出现崩溃亦或是愤怒之类的其他表情。他实在看腻了而今周池这幅冷漠的神情。
周野的胃突然一阵疼痛,不知道是工作太忙忘记吃晚餐还是被周池的冷漠气的。他捂着胃,一言不发打算直接回卧室。
经过周池的时候,周池突然伸手轻轻拉住了他宽大的裤脚。
周野的愠怒挂了满脸,垂眼看向周池,问:“干嘛?”
他看着周池脸上果然出现了别的表情,周池笑了。
“你现在好像一只愤怒的……小鸟。”
“……”周野无语。
周池在周野的周围深吸几口气,“嗯~~还是一直抽了烟的小鸟。”
此话一出,原本怒形于色的周野就有些心虚,他现在抽烟并不频繁,也基本不会让周池发现。周池没有揪着这件事继续说下去,反而说:
“我饿了,煮面你吃不吃?”
“不吃!”
“哦~是没饿还是不想吃?”
“咕……”周野打算硬气地说没饿,可这时候肚子不争气地替他做了回答。
周池站起身来,离他很近,他能感受到周池鼻腔里呼出的热气,他握紧了拳头。
“那我煮好叫你。”
周池走了,周野站得像个木偶。
“我不想吃……”周野小声地说,或许他并没有小声说。
周池煮好面,端放在周野面前的茶几上。
“如果吃了东西,胃还痛的话,就再去吃点胃药。”
周野用筷子夹着面条,却不着急吃,在碗里捣来捣去。
“你今天下班早怎么没去接我?”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周池微愣了一下,埋头吃了一口面。
“今天有应酬,喝酒了,你没闻到吗?”
“没有。”
“那这个客观原因能让你的主观情绪得到好转吗?”
“好一点。”
“明天接你会好很多吗?”
“可以。”
然而第二天,周池没有如约去接周野下班。
原本周野在手机软件里看到一家乌清新开的人气餐厅,于是便预定了座位,计划好等周池接上他一起去吃顿大餐犒劳忙碌一周的自己。
周池的爽约让周野倍感失落,他在办公室坐着抽烟发呆。直到六点钟餐厅的电话打来,问询他六点半是否能如约而至。周野原想算了,但转念想起这家餐厅实在不好预约,还是应了下来。
他在叫上顾雁去吃晚餐和去餐厅打包好到周池公司一起吃,这两个想法中最终选择了周池。
等周野拎着两大袋外卖到卓世楼下时,已经八点半了。
不知怎地,卓世总是令他心慌。
他已经尽量不去想起上次来卓世后发生的窘迫场景。
前台小姐看着周野手上拎着沉重的餐袋,以为周野是外卖小哥,帮他开了门禁。又很热心地告诉了周池的办公地址,善解人意地告诉他到达楼层后进大门右转走到底风景最好的那间便是。
周野全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他现在只是止不住地开心。尽管打包的食物可能没有餐厅的美味,但是他还是遵守约定来和周池一起吃晚餐。他也有几分激动,周池看到他会不会也感到惊喜呢?想起年前周池常去彦也等他,而现在自己终于也可以一睹周池的办公室。
电梯停靠在了32层,周野瑟瑟索索地往前走。回廊很是安静,办公室的门基本关闭着,只有头顶的一盏盏灯光照得周野有些晃神。
他右转往前一直走,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快到尽头,周野看到尽头的位置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右边周池的办公室不像其他办公室那样封闭。周池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但和回廊的明亮相比,室内显得更加昏暗。周野有些疑惑,周池加班都不开灯的吗?还是已经回家了?
想到这里,周野连忙朝周池办公室一一望去。从外往里看,都是玻璃的材质。每一扇都有私密性极高的窗帘,但全部拉开,白天往下望去,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怪不得前台小姐姐说周池的办公室风景最好。
周野带着惊叹一寸寸审视周池的办公室,直到他终于找到了周池的身影。
此刻的他坐在自己的靠椅上,双臂伸展随意地放在办公桌上,十指交叉,而双手大拇指却不停摩挲。
周野半眯着眼,他看不清周池的脸。
有个背影一闪一闪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们在攀谈。
那个背影更是随意地靠坐在周池的办公桌上,双手扶着两侧的边缘,缓缓地弯下腰,好似在索吻。
周野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双手攒紧了餐袋的布带子,仿佛他攒紧的是自己的咽喉,他丧失了喘息的能力。
周池没有躲避,他接受对面的亲吻。
要逃走吗?
周野慌乱地想他应该像上次那样躲起来逃走,可是这一次究竟是谁拿长钉狠狠地钉进了他的脚掌,嵌进了地板。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无力地抬起自己发麻的手敲了敲玻璃门。
那个背影先是慌乱起来,他回过神。扭头望向了门口,他的动作也终于令藏在后面的周池显露出来。
周野在黑夜里跋山涉水,终于见到了周池,他以为这是他的月光。周池明显也看见了周野,然而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他该有什么表情吗?是他打扰了周池“加班”的兴致。
周野觉得自己的鼻腔充斥着血气,他朝着门内的人勉强地发出了声。
“嗨,哥。嗨,宁宁哥。”
“咳咳……嗨……”
宁宁着实尴尬,有些忘记了眼前这个人的名字,他只想起这人是周池的弟弟。
周池没有说话,周野垂下头看着手上的餐袋。他认命地叹口气,往前走到了茶几旁,将两袋餐袋放下。
“我……我今天和朋友去了一家餐厅,觉得挺好吃的。就打包了一些。刚好你们在,你们吃吧,我先回去了。”
勇气不是人人都有的,而他,最没有勇气了。
“诶,我得回去了,你和你哥吃吧。”
“不了不了,你们吃。”
周野说着就急忙后退往门外走,一个踉跄头磕在了门上,“咚”的一声。他来不及发愣也来不及让痛觉涌现,直直地跑了出去。
周池没有错,是他错了。
是他错了,是他病了。他摸了一把脸,鼻血被他抹得脸上到处都是。
“你弟,他好像误会了……”
周池并不回话。
“池哥,抱歉,明明你都跟我讲清楚了。我还给你制造麻烦,我不知道你家里人知不知道你的情况。”
“那就别再制造麻烦,没有下一次了。”
宁宁脸色一白,转身走了。
周池看着茶几上的餐袋,将手里的草稿纸捏成一团。
他给周野拨去了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他给周野发信息,他想问周野提着这么重的两袋餐盒,手勒得痛不痛?周野是不是自己也还没吃饭?头撞得晕不晕?刚才隐约看到鼻下一点红,是怎么回事?他想解释自己已经同宁宁彻底说清楚了,刚才是宁宁在他额头上突如其来的goodbye kiss。
他一个字也打不出,他只是兄长,怎么能以爱人的角度解释。
最后,等他带着两袋餐盒回到家中,发现空无一人时,他发去了信息。
“早点回家。”
只有这句话他是有资格的。
周野在卓世的洗手间洗干净脸,看着镜子中苍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自己,突然萌生一个卑劣的想法。
他想起顾雁前段时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许骆誉而今工作重心都在乌清,于是已经在乌清安家的事情。
他给许骆誉打去电话。
他们约在了一心酒吧,离上一次见到周野,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但周野惨白的状态,仍旧同许骆誉初见他时一样。
许骆誉不禁叹气,发自内心感觉到周野的孤独,但他已经渐渐深知自己并不是温暖周野的那个人。
他还是愿意当周野交好的朋友。
酒还没开始喝,周野失温的双手拉住许骆誉的手腕,迫不及待地阐述:
“许骆誉,我接受你早前的提议。”
他有点一头雾水,他隐约清楚是什么提议,但他不知道周野今天怎么突然上了头。
见许骆誉没回答,周野略显焦急,摇晃起他的手臂,眼睛里露出的是……渴求吗?
“为什么?”
“你不想了吗?”
“周野,你知道我对你的心,但你今天一反常态。”
“因为我就是想要啊,我现在想要这样的关系。”
“因为你在你哥那里受了刺激?”
这样的话令周野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收回抓在许骆誉手臂上的手,浑身止不住地战栗。他以为自己深藏的珍贵而难以启齿秘密,就这么被旁人轻而易举地猜中,甚至脱口而出。
“我猜对了?”许骆誉指的是两件事。
周野低下头,将头埋在两手之间,还是在发抖。
“周野,首先,我不为你对你家人的感情感到可耻,所以你不要这样。”许骆誉伸出双手抚在他的背后。
“但几千年来,人总是以道德伦理约束自己,证明约束不无道理。也是因此你才一直感到痛苦。你认同文明社会的伦理纲常,但情感和这道德感让你极度分裂。更让你痛苦的恐怕是你哥也……清楚但并不认可……或者说反感你的感情。”
周野终究抬起了头,非常低声地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他不是我哥”。
许骆誉看着已经泪如雨下的周野,实在令人心疼。他抚摸着周野的脸颊,大拇指在肌肤上摩挲一番。但他仍旧往下说:“你如果愿意跳出这段割裂的感情,开始新恋情,我愿意追随你。但如果你只是为了逃避而堕落沉沦,我不愿意当你的陪同者。因为你还是会痛,那么我也会痛。”
“不是,他不是。我没办法许骆誉……”
“没关系,没关系。你要走出来,你可以走出来,我会陪你。小野。”
许骆誉以往只觉得周野冷酷,今天才得以见到周野最真实的一面。
周野实在是不好哄,他根本听不清楚周野口中絮絮叨叨的话。自己嘴巴都快说干了,周野才止住哭。
许骆誉又想,或许周池也不是像表面看到的那样对周野冷漠。否则周野这种生活中骄纵的性格究竟是谁给他养成的。
周野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嘴上念念有词。说着一定要开始新生活,明天就搬家,还是蓉海好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许骆誉并没有劝他少喝一点,而是放任他喝个过瘾。只是偶尔在周野喝得太急的时候,让他缓一缓。期间顺便给顾雁发去信息,问到了周野的住址。他总不能带周野去酒店,既然周野说好要重新开始,那他就要在周野面前当个正人君子。
第28章
一心酒吧并不是一间很大的酒吧,也并不热闹。
一晚上店里也没有坐满客人,显得有些冷清。
周野醉眼朦胧间总听到不远处有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他忍不住转头朝后面看去。看着人影,周野分辨良久,才认出是许久未见的文归正与三五好友喝得酒酣耳热。换作往日,他肯定当做没看到,不愿去打扰旁人雅兴。
但今日也是喝得有些上头,总期望外界的热闹能打破他的孤独。于是他端起酒杯朝文归走去。许骆誉犹疑地跟在他的身后。
“嗨,文总!好久不见!”周野打断了文归的声音。
文归醉意醺然,他打量着周野,眼前的人眼睛红肿,鼻尖通红,却朝他笑意盈盈。他顿时反应过来,踉跄上去将手搭在周野的肩膀上,“周野!好……好久不见……怎么在这儿遇见你!”他又瞧了眼周野身后的男人,不禁将周野此刻的状态与之联系起来,脱口便问:“你哥呢?”
周野原有的醉意,在他这句轻声问话中突然散了一半。
按理来说,文归根本不应该知道周野有个哥哥,再者听这口气仿佛周池才是他的朋友。
“文总认识我哥?”
“你……你哥我还不认识!要不是你哥,我哪儿有机会认识你啊!”
此话一出,周野的酒算是完全醒了。而文归口不择言后也瞬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刚才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文总,这么说我们俩相识还是我哥的功劳?”
文归想起周池的再三叮嘱,终于意识到自己酒后失言。不禁懊悔得连忙掌了掌嘴,“哎哎”叹声道:“哎呀哎呀,周野,我多喝了酒,你听到什么别放心上。”
“可我没多喝酒,我都记在心上了。文总。”
“唉,周野。算了,我也不瞒你了。免得你找你哥扯犊子,到最后你哥还是要找我兴师问罪。”
“那么请文总慢慢道来,我洗耳恭听。”
“我先声明哈,是你哥叫我别告诉你的……”
许骆誉站在身后,意外地做起旁听者。他看着周野听文归说完前因后果,又止不住颤抖的身体,无奈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周野听完全部,甚至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两只大拇指用力掐紧食指关节,痛觉一阵阵传来使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醉后精神失常。
怎么会有这么爱骗人的人。
他知道了文归和周池原来是大学同学兼好友,他知道了卓呈原来真是卓世的关联公司,当时他查不到股权关系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卓呈的股份是由卓世隔了几层关系的单位占股。他没有来得及细查。
原来也不是他自己的好运气或者多努力才带来的第一个项目。
原来上一个出错的项目也是周池提前去卓呈拜访李晖德,才让原本脾气火爆的李总见到他居然以礼相待。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好。
原来周池在他身后做了这么多吗?
周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是因为他是弟弟,所以倾其所有地帮助他吗?
周池是不是知道如果让自己知晓这些事情后,自己会更加泥足深陷。
可我已经深陷了啊……
周野第一次在合作伙伴面前红了眼眶,平时工作中他的做法通常是温和而雷厉风行的。见状,文归说话也不免磕巴起来,“你……你也别怪你哥事事都在你背后盯着。当然你不用质疑自己的能力。第一个项目确实是你哥的原因才会给到你,但后面不论是我们公司还是其他公司委托你们单位做项目,的确是凭你们工作室的本事。”他生怕周野觉得自己是凭借周池的关系才把工作室做起来,又解释道:“周池去拜访李总其实也没有提你们俩之间的关系,只是侧面让他不要赶进度,大老板对这个项目并没有下硬性指标而已。后面李总私底下当着我的面夸你,也是说你做事很有条理。”
周野没回应,许骆誉上前扯着他的衣角,问他要不要回去坐。
周野犹如游魂,举起酒杯敬了敬文归,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他的心脏要爆炸了,回到座位又连连倒了几杯酒灌进肚里。许骆誉抓住他颤抖的手,问他:“你这样喝酒,是不想要有明天吗?你刚才信誓旦旦说的新生活呢?!”
酒洒在了周野的胸前,透过毛衣浸湿他的胸口,浸入他的皮肤。
他又醉了。
他不想有明天,如果可以的话,他只想要周池。
如果有周池会让他没有明天的话,
他就不要有明天。
许骆誉擦了擦额前的细汗,实在无可奈何,忍不住摇头。
他扶起周野,按照之前顾雁发来的地址,打车送他回到御景。
冷冽的风吹得他的脸颊有些刺痛,他不知道周野有没有被这寒风吹醒。文归的话他听得比醉酒的人更清楚,如果周池不爱周野,他的做法只会令周野更加痛苦。可周池怎么能爱周野?他低头看向趴在他腿上休憩的周野,伸手抚一把他的发端。
他情愿周池爱周野。
许骆誉觉得御景的门禁仿佛摆设。
他一路扶着周野回家,不论是哪扇门,他都走得畅通无阻。
一直到周池家的门口,还不等他敲门,周池便迅速开了门。
许骆誉看着漠视一切的周池,脸上的表情也并不好看。
“人送到了,麻烦照顾好他。”他在“照顾”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周池没有马上接过周野。
“你让他喝成这样?反过来让我照顾?”
“周池对吧?我是许骆誉。见过几次,但从来没有自我介绍过。如果你不想照顾他,我就带他走。”
“那可惜了。”周池一把手顺势从许骆誉怀里将周野抢了过来。
“还有,如果你有良心,你该知道究竟是谁让他喝成这样。”
语毕,许骆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觉得自己平生鲜有的无礼都用在了周池身上。
周池扶着周野的腰,另一只手关上了门。
周野好似醉极了,眼睛未曾睁开过一次。
他打算去给周野做碗醒酒汤,等周野酒醒后跟他解释周野看到的事不是真的,他不想再考虑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做这件事。
扶着周野才往卧室走了两步,周野突然将双手搭在了周池肩上,他的脸埋进了周池的颈窝。
温热的呼吸令周池动弹不得。
“哥,我知道了。”
周池听他的声音,像是哭了很久。
他想要伸手将周野的手臂从肩膀上拿下来,但双手悬在半空中。周野喝醉了,周野不会记得。于是他没有拿下周野的手臂,转而双手轻柔环抱住周野,在他的后背带着安抚的意味不断地抚 摸。
他的颈窝被周野鼻尖呼出的热气撩弄得发痒,鼻尖挨着他的肌肤还不够,一个个炙热而心乱如麻的亲吻随即覆了上去。他知道不能像四年前那样再一次陷下去。于是他舍不得却不得已,双手挪动到周野的腰侧,试图将他们的距离拉开一点。
周野却不管这么多,周池拉开一寸,他就前进一尺。一直到周池后背撞在墙壁上,退无可退。
他看到周野抬起双眸,眸中带着一池秋水,氤氲得自己也要醉了。
周野红润的唇微微翕合,他听着周野的声音传进耳朵,头皮顿感一阵酥麻。
“哥,你还记得上次我们的假期,还剩两天吗?”
“我想要这两天假期,就这个周末。我们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可不可以?”
“除了那几年,你一直对我很好。可你怎么能瞒着我对我这么好,你让我有了方便上班的住处,尽力照顾我。甚至……甚至瞒着我,帮我介绍项目,帮我说情,帮我解围。而我……却只会给你制造麻烦。但我从小就是个麻烦制造者嘛,你也知道的。你帮我这么多次,那就算是最后一次,让我再当一次你的麻烦好不好?”
“对不起周池,我做不到……我跟你说我对你不再有其他想法了,是我骗了你……我对你说了谎。我原本真的想装作只是你的弟弟,因为……因为不这样做的话,你还是会和前几年一样,我连见你一面都好难。”
“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吧?我是不是很可笑?没关系,你可以笑话我。”
“不,不,你根本不是……你不是。可……妈妈要怎么办?还有爸,我们的家要怎么办?”
“你和宁宁在一起了对不对?放心,哥,我会替你保密的。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答应过的假期。两天而已对不对?我向你保证以后你的麻烦就会消失!好不好,哥?”
周野语无伦次,周池却一个字一个字听得真真切切。
他怎么知道了?他在哭诉,他在乞求……
“阿野……”
该怎么对你才是最好?
他不是不知道,维持现状对所有人都好。但他如何无视每时每刻都要因周野而迸发出的感情?又要如何无视周野的感情?周池不是看不出周野佯装的姿态,但他自己佯装的模样好似比周野更可笑。他在原地哑然失笑。
终于他缓缓地抬起原本放在周野腰侧的手,伸出食指轻轻地碰触周野一张一合的红唇。他垂眼看向瞬间怔住的周野,眼神凌厉,仿佛透过瞳眸便可刺透人心。
周野的唇很软,和他记忆里的是一样的。
周野的腰很细,他确实思念极久。
他像一个神明,此刻冲着自己的膜拜者大发慈悲。
原本耍着酒疯的周野被周池突然亲密的举动吓得酒醒一半。
他清楚地意识到,周池在靠近他。于是他将周池的动作理解为周池同意了他的请求,他的内心得到巨大的满足,眼角的最后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周池用手指勾住那滴眼泪,又抹在他的唇上。手指凭借那一抹微微湿意,一寸寸抚摸他的嘴唇,他战栗着把周池抱得更紧。胆怯如他,却仍旧忍不住微伸出 红润的 舌 追随着它缓慢。
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周池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回过神后周池面无表情地将手指 伸 进 了 周野的嘴巴里,一圈一圈 抚 弄着周野的舌头。他的眼睛像冰川一样,冷漠却坚定。
周野有些难受,他合不上嘴,口腔内被周池搅弄得泛滥成灾,唇角止不住留下一丝津 液。
记忆深处最想遗忘的那些回忆,突然铺天盖地地朝他们涌来。
“周池,我爱你。”
“嘘——”
“周池,我爱你。”
“我知道。”
“周池,我爱你。”
“嗯。”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但毕竟已经时隔几年。周野觉得周池这次格外的凶。
他从后面抱着周野,两人身上的汗液混合在一起,他的胸膛贴在周野的背上,此刻心和心是同样的一个位置。
如果现在有一把利剑,就可以同时刺透两个人的心脏。
“许骆誉怎么对你这么好?”
周池突然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周野已经意乱情迷得不成样子。
“嗯……因为是朋友。”
“只是朋友?”周池低沉的声音传进周野发懵的脑中,他没有应声。
“做过吗?”
“很久以前的事了。”面对这样的问题,周野顿时清醒过来,可他不打算欺瞒。
他只是拥有南瓜车的灰姑娘,这个周末就是他的舞会,午夜十二点一到,他就会被打回原形。
终于,他侧身在周池的脸上捕捉到一丝痛苦。他还没有看清楚或者说看够,便已经被周池翻过身来。再次看向周池时,周池的痛苦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用青筋凸起的手臂,宽大的手掌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他气息奄奄,尽管周池没有用上一点力气。
周野并不祈求周池将桎梏呼吸的大手拿开,曾经他以为他怎么也撕不开那一层纱帐,明明这么近,却永远触不到他。可现在的手心里传来的体温是那么的真切。他望着周池,笑得将眼睛弯成一道荡漾在湖心中的桥。两只食指如同水彩墨笔,轻一下重一下急一点缓一点游荡在周池的胸膛。
“而我却只有你一个。”
他在即将昏迷中听见周池如是说。
第29章
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爱上周池的?周野也说不出个名堂。
他原本权当是从小对哥哥的依恋。
只是在青春懵懂的年纪,周围的朋友有的开始早恋,有的进入暗恋。而他却对周围的女孩兴致缺缺。每周上课最盼望的事便是期待周末早早到来,兴许周池会回家,这样就能见到他。
周池总是喜欢平躺着睡觉,周野挤着他,一条腿搭在他的大腿上,当他是人形抱枕。两个人都热出一身汗,周池清醒着,却没有推开他。
他微微转头看着熟睡的周野眉头紧皱,他想,周野会做什么样的梦。
周五放学,周野并没有和往常一样早早回家,他答应了顾雁要去他家一起看电影。顾雁说,这绝对是周野没看过的电影。
周野的确没见过,他忸怩地挪开目光,看不懂屏幕里交织的画面。瞥眼看向兴致勃勃的顾雁,“我要回去了,我哥今天回家。”
他的梦是雪白的、光泽的、大汗淋漓的。
他攥紧拳头,用力地去瞧两个人的身影。他想把交缠在一起的他们分开。
伸出的手却难触摸到零星半点。
那个背影好似哥哥。
另外一个人是谁?
他不允许有另外一个人。
周野从梦中惊醒过来,额头布满汗珠。他急促地喘气,空调被里一片湿漉。除了汗液似乎还有别的东西,黏腻得令他有些难受。
他伸手抹了一把,粘稠又腥气。
“把裤子换一下。”他还置身于梦中。
“阿野……”
“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你们生物课有教过的。别哭,把裤子换下来。”
什么,他哭了吗?
他木讷又冷眼旁观,仿佛不是自己的事。
周池用湿巾替他擦干净浊液,又帮他换好短裤。他见到他的哥哥帮他把一切污浊都清理干净。
湘海酒店8505,仿佛是上辈子的文字。
周野躺在床上犹如散架一般,清醒之后周身都顿感疼痛。但是周池坐在不远处,他还能看到周池的背影。他缓缓地伸出手指描绘着周池的模样,他巨大的欢喜朝四面八方撞进心怀。
直到周池朝他走来,摄人心魄又冷漠至极。
他早已习惯周池的表情,待周池用手背抚摸他的额头时,他自然地抓住这只带他上天入地的大手。
双瞳闪烁,露出爱人的光。
如果昨天他不因即将毕业的缘由,和大学室友去酒吧喝得烂醉,就不会遇上周池。
周池扶他倚靠在床头,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看着周池的动作,接过水喝了一口,又朝周池咧着唇笑。
他甚至想不起怎么就和周池上了床?但结果总归是他们有了亲密关系。
周池一定和他一样,爱他。
室内太安静了,周野想周池或许比他还羞怯,不敢说爱,也不敢说话。
而他,要做一个勇敢的人。他在被爱人宠爱,他要肆无忌惮地撒娇。
于是他发出沙哑的声音,开口说:“周池,你把我弄得很痛!”
周池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也有些疏离,“我给你上过药,还很难受吗?”
“也没有特别难受,不过你下次要再小心点!我这次就原谅你!”
周池没有说话。气氛又尴尬起来,周野清清嗓子,继续说,“你……什么时候要回乌清啊?”
“今天。”
周野嘟了下嘴,有些明显的不高兴。
“哦,这么快就回去了。我还有一周才能毕业,要是你能……”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周池打断了他。
“阿野,我很抱歉。我们昨晚喝多了。”
从小到大,周野几乎听不到周池道歉。
因为周池从来不会犯错,而周池鲜少的道歉,都源于自己。
周池的声音轻缓,却又是那么震耳欲聋。他的道歉仿佛在诉说昨晚的一切是一场天大的悲剧。
“什么意思?周池。”他松开了周池的那只大手,他不想听懂周池道歉的含义。
“我们做了一些……你可以理解为,酒后乱性的事。”
“酒后……乱性?”周野浑身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颤,“所以你不喜欢我?”
“如果你说的‘喜欢’是指爱情的话,抱歉,没有,也不应该存在在我们之间。”
“如果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你可以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发生关系吗?!”
“……可以。”
“那,那跟我也可以吧?哥?我没关系,没关系的……”
“你不一样,你是‘家人’”周池加重了这末尾几个字的读音,表情未变,只是不自觉地吐出一口气。“这是不对的,这件事是我的错。我想告诉你它对于我们都没有多余的含义和意义,希望你能原谅我,也忘记它。”
周野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抬起手臂,他将两只带着红痕的手臂高高举起。
“就像身上的伤痕也没有意义,对吧?”
就像心里的伤疤,不能放在阳光下的爱情,一个人的独角戏,都是没有意义。
他怎么能自以为是地误会周池也在喜欢他?
周池看到这些深深浅浅的痕迹,“我很抱歉。”
够了够了,周野受够了这样的道歉。
“为什么要来蓉海?为什么要在酒吧门口带我走?为什么要和我做这样的事?”
每一个问题,周野都深知答案,可他就是要咆哮着问周池为什么?
周池看着周野不发一语,周野嗤笑一声,无法控制眼泪不朝着周池涌出。
“可你明知道我爱你啊……你不喜欢我也可以,可已经这样了为什么就不能和我在一起啊?我们偷偷的不行吗?为什么要虚伪地道歉?我不要你的道歉,周池。”周野掩面而泣,声音愈发抖得厉害。
“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周池清醒又极为冷漠的声音将他从情绪崩溃的边缘拉扯回来。
是啊,他们可以在一起吗?
徐若晴说:“我的小池小野要永远相亲相爱在一起。”
他用双拳敲打自己的头颅,敲碎吧,敲碎就可以了。
周池见状连忙拉下周野的双手,他握得很紧,手腕都变得通红。
“别这样,阿野,你还太年轻,还不懂,你会遇到很好的人。”
周野眼中布满泪水,他看不清周池的表情。
“别哭,阿野。”
他想,也不是周池一个人的错,是他先引诱的周池。
“你对我的感情……或许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否只是长此以往的依赖而已。”
他不会再遇到比更好的人了,可他也不会再对周池说爱。
因为周池不爱他是最正确的事了,他凭什么要让正常人接受这份不正常的感情?
“哥,我会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阿野。”
你不爱我,为什么要救我?仅仅因为我是家人。求你别救我,别再救我……
往后的一段时间,周野恍恍惚惚好似一个游魂。
徐若晴多次催促他订好机票回乌清,他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拖延。他还没有心理准备,他不知道回去要怎么面对早已坦坦荡荡的周池。
就像是在自我折磨,周野每天都游荡在蓉海七月酷暑的日头下,晒得黝黑、泛红、脱皮好像对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宿舍已经剩下他一个人了,学校没有强制要求毕业生在毕业当月就得搬离宿舍,但还是有一个最后期限。
他其实好想回乌清,好想回家。为了逃避周池,他已经在蓉海上了四年学。他本觉得应该够够的。
如果没遇见周池,他就可以买最早的一班机票飞奔回家。
可此刻,自己却在烈日下漫无目的地找房子,环境好价格合适条件适宜又有什么用呢,他就是想回家啊。
终于,他晕倒在宿舍楼下。
等他意识逐渐清醒时,他发现宿舍里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妈妈。
徐若晴一手拎着开水壶一手拿着水杯,一边从外走进来,一边还歪着头夹着手机轻声说话。这个姿势似乎很难让对方听清自己说的内容,于是连忙到书桌旁放下了水壶。眯着眼一瞅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静音打开了,她生涩地想要取消静音,不成想却按到了扩音。周恒生的声音就这么大大咧咧地传了出来,惊得床上闭目养神的周野心里一紧。
“姑妈说这次洪水太大,坟墓肯定是要重新修建了。就是想有没有必要找个理由让小野也来拜祭,毕竟是亲生……”
声音一出,徐若晴便一直匆忙地想要挂断电话,手机却卡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
她挂断电话,眼神望向周野的床,周野还睡得很沉。蹦到嗓子眼的心稍微落回去一点。她安慰自己,周野应该没听到,她的手机太久没换,声音实在小得连她都没怎么听清楚。
最初周野以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直到看到徐若晴惊魂未定却又佯装面色如常的模样,周野浑身开始颤栗不已。他很想开口问妈妈,爸爸想让我拜祭的是谁?但关于这个家的记忆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割断了他的舌头。
他记得他的爸爸教他骑自行车、教他游泳、教他认车牌也教他认识昆虫。
他的妈妈对着他从来都是笑弯了眼,把他捧在手心里,生怕他蹭掉一点皮。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徐若晴瞒着丈夫偷偷给蛀牙的自己吃糖,痛得他哇哇大哭,后来周恒生知道后,每个人都被狠狠责骂了一顿。然而当大家看着他吐出那小小一颗黑色的牙齿,四人又忘乎所以地捧腹大笑。
他们家的相册数不胜数,周池的、周野的、两夫妻的、四口之家的。后来徐若晴总是假装埋怨从两个儿子成年后的照片越来越少。
他的家人把他视若珍宝,他有这样一个家本来也该如获至宝。他来不及为自己的爱情感到一丝一毫的庆幸就已经被莫大的痛苦全然掩埋。
徐若晴本不同意周野85岁的毕业旅行,毕竟她还是将周野当成没长大的小孩,一离开她的身边就生怕周野磕磕碰碰。周野央求再三也毫无作用之下,最后还是给周池打去电话。
周池研究生时期已经逐渐开始在帮卓世做事,经常忙得不可开交。
他看着徐徐落下的夕阳,窗外一篇好风光。他好像很久没听到周野的大笑。
最终徐若晴在周池的劝说下,同意了周野的请求。
周野毕业旅行的地点在蓉海。
他们这群生活在内陆地区的孩子,一年见不了一次大海。
一行六人,都是周野高中玩得好的朋友。
为了追赶周池,高中的周野学得刻苦又艰难。与其说是朋友,不若说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战友。周野深知六人团里,林嘉和许晴早就心意相通,但或许是要等高考结束为了让自己的努力有回报,又为了让自己的青春不留遗憾。两人约定好,高考前只谈备考,高考后不论结果如何,也要拥有彼此的未来。
在周野几人的帮衬下,六人在海边办了一个小型的篝火晚会。
听到林嘉的告白,同行三年的朋友都感动不已。
周野感动之余却觉得胸口很闷,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场景会只想念周池。明明听到这样的告白,思念周池是不合时宜的。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喜欢女生。
但他好像也找不到喜欢的男生。
大家开始玩起纸牌游戏,每人发数量相等的牌,顺时针方向向临近的人抽取一张,相同的纸牌可以相消。最后大小王如果都落在一个人手中,那么这个人要罚喝一杯酒。
或许是周野的心不在焉,亦或许是六人团有人有意为之。总之,周野总是那个将大小王拿到最后的人。他连喝了几杯酒,神色有些恍惚。便让其他人先玩,他去旁边帐篷小憩。
酒意愈浓,他便愈发想念周池。
如果周池在,周池会允许他喝酒吗?
夏夜海风带来阵阵咸湿的气息,他看着即将熄灭的篝火,明明方才如此绚丽。
大海和黑夜一样静谧。
“你在想什么?”易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没想什么。”
“上学时就觉得你不像表面看到的开心。”
“你想多了。”周野无奈地对着易燃笑笑。
“你还有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秘密。”易燃陈述道。
“我?我能有什么秘密?”
“你喜欢男生。”周野听完猛地抬头看向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转念一想,又冷眼嗤笑一声。对着易燃说:“真可笑。”
易燃拉住打算慌忙起身逃走的周野。
“这不是可耻的事。”
“可这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事吗?”周野不再否认,这本就不是可耻的事。
“值得啊,在我看来很值得。因为我实在想确认。”易燃又靠近一步。
“……什么意思?易燃。”
“其实你喝不喝酒,上不上头都一样。平时的你跟你现在一样傻得可爱。”
“或许我们几个人,你是最后一个知道我从最开始就很喜欢你了。”
这是表白吗?
周野惊慌地看向易燃,易燃坦荡的样子仿佛在说晚上吃的老虎斑太淡了。可他的眼神真挚得让人相信那条老虎斑是真的淡了。
“你……你说什么?”他有些慌不择路,想往帐篷外走,却又被易燃一把拉住,倒了进去。
“我说喜欢你,我在跟你告白。”
“易燃,你别开玩笑了。”
“小野,我此刻算是完完全全确定你喜欢男孩子了。”
“?我就算喜欢同性,也不代表我会喜欢谁吧?”
“嗯,没错。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那你?”
“但不妨碍我想追你。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如果你不乐意,那我就不再妨碍你。”
周野不明白,有人的感情是可以做到这么坦荡吗?喜欢就在一起,不讨厌就追求,不乐意就退出。决绝果断,全然不拖泥带水。
“我……我没有被告白过。”
“那你现在有了。”
他也可以这么去对周池说吗?他敢这样对周池说吗?
“你不用这么快回答我。但我要告诉你,这次的毕业旅行包括篝火晚会,主角不是林嘉和许晴,主角是你。我希望自己为你做的所有事,都被你知晓。”
“我……我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易燃,我一直觉得你是好哥们儿。”
“嘘嘘——剩下的话等明天酒醒再说,你考虑一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你去同一所大学,我会照顾你,小野。”
周野惊得有些说不出去,怔在原地看着易燃出了帐篷。
易燃成绩这么好,居然愿意和他去同一所大学?易燃恋爱脑晚期吧,周野想。
他翻来覆去根本没有睡着,看了看时间,给周池拨去了电话。
“哥,你睡了么?”
“还没,怎么了?”
周野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哥,今天有人跟我表白。”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哥,是男生在对我表白。”
良久,周池的声音响起。
“那你是什么想法?对于……男生。”
“我?我好像不喜欢女孩子,也不是就喜欢男生。总觉得只要是有爱就好了,异性恋同性恋都只是外界给的定义。”
“那么……你接受了?”
“不,我没有。我不喜欢他。”
“哥,你不反对我喜欢男孩子吗?”
“你不是说了只要有爱就好了吗?况且这是你的人生,你的自由。”
“可是爸妈……应该不会同意吧?”
“爸妈可以干涉你的人生吗?”
“那你……会喜欢男孩子吗?”
周池没有回答,扯开话题说道:“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一个人,无论男女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跟他在一起,不用害怕有人阻止你。有我在,爸妈不需要干涉你。”
“无论男女……那也可以……”周野咽了咽口水,胆怯地问下去:“无论是谁吗?”周野问得隐晦。如果只是一个定义,那爱能不能掩盖罪恶?
“……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吧……”
“早点睡吧。”
“嗯……晚安,哥哥。”周野的晚安中带着一丝哽咽。
他不认为自己醉了,尽管周池和易燃都认为他此刻脑筋不清楚。
第二天他还是拒绝了易燃,实际上整夜他都没有完全入睡。
他告诉易燃,他发现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易燃淡然地笑笑,祝他大学一切顺利。
几天后,周恒生去机场接周野回家。周恒生兴高采烈地询问周野旅途中的趣事,周野想想直说没什么好玩的。
确实没有有趣的事,这趟旅程反而使他平添几分烦恼。
唯一令他感到开心的是,周恒生告诉他今天周池也在家里。
虽然徐若晴给足了他经费,但周野还是能省则省,没有多花家里的钱。他用少许的钱给父母和周池买了蓉海的纪念品——冰箱贴和书签。
徐若晴拿到手上,欣喜不已。即刻拆了包装贴在了冰箱上,连连道好。
“妈,这个只是随处可见的冰箱贴而已。”周野有些受不了徐若晴提供的情绪价值。
“这可不一样诶!这可是你从蓉海一路背回来的!”
倘若徐若晴此刻知晓周野而后几年都会在蓉海读书、生活,不知道是否还会如此欣然。
徐若晴告诉周野,周池昨晚做项目熬了通宵,现下还在补觉,不要去打扰他。
周野嘴上“嗯嗯”应声,但还是不自主地走进了周池的卧室。
他双手持着买来的书签,玩弄书签的吊坠,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朝周池靠近。
周池的睡姿总是那么得体,平躺着身体,一动不动。
这样的姿势真的能睡着吗?他听到了周池缓慢的呼吸声,打算转身离开。可突然感觉自己耳膜仿佛被异物压迫住了,大脑嗡嗡作响,除了自己放大十倍急促的呼吸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他尽量压低自己的呼吸,不敢大口喘息,像是着了魔缓缓地靠在周池的床头。仿佛一瞬间换了时空,周池和他都只存在于自己的大脑中。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周池脸上的绒毛,光滑的皮肤,锋利的鼻尖,线条清晰的薄唇。
手中的书签吊坠窸窸窣窣垂落在周池的脸颊上方,他轻缓地晃动书签,让它在他的脸上摇曳生姿。
过了许久,周池仍旧没有被惊醒。哥哥真的睡得很熟,周野想。
好想触摸一次这样的唇。
不,亲吻一次。
他就轻轻碰一下,小时候也亲过,没问题的吧?他心存侥幸。
周野垂下头屏住呼吸,他怕吐出的气息扰乱周池的睡意。
很好,周池没有醒。
或许是做贼心虚,等他稍微挨一下周池的唇,便急忙抬起头。他甚至想不起方才自己成年后的初吻是什么感觉。
周池还是没醒,他还可以再试一次。
他想他可以再大胆一点,可等他再次低下眉眼,他看到的却是周池充满疑惑和愤懑的双眼。
他仓皇地直起身子后退,碰倒了椅子,一屁股摔倒在地。
周池仍旧看着他,坐了身来。眼神冰冷得像是看一个陌路人。
“哥!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周野,你疯了?”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可我好像着了魔,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控制不住。哥……你不是不管我喜欢谁吗?我不是也可以喜欢男的吗?”
“所以呢?”
“哥,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就是喜……”
“你的喜欢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他平生第一次告白还未宣之于口便戛然而止,并且被定义为一文不值。
周池出了门,留下周野一人崩溃却无法嚎啕大哭。
徐若晴不知道两兄弟发生了什么?以致于这样大吵一架。
周池从那天之后几乎很少回到绿洲,父母见怪不怪,只当周池工作学业都太繁忙。
只有周野心里很清楚,周池大概恶心他到连父母都不愿再见。
高考成绩下来后,以他的分数完全可以读乌清的大学。
但是他不想留在乌清,他想到了蓉海,那个他给周池买过书签的城市。
第30章
周野睡了很久,睡得很沉。他像一只小船,在狂风骤雨的大海中摇曳。一阵阵巨浪朝他扑来,他无处可躲,却不能给敌人迎头痛击。
他艰难地坐起身子,头痛欲裂,眼眶也又涨又痛。稍微动一下身体,似乎还带动了下身的一阵疼痛。
等他勉强睁开眼皮,迷糊中看到的似乎是周池的房间,脊柱就像触电一般从尾椎一路冲上天灵盖。
周池推开房门,端了杯咖啡倚靠在门上。
“醒了?”
“你……”周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周池走了过来,将咖啡杯放置在床头柜上。摸了摸他的额头,接着出乎周野的意料,他看着周池单手扶住自己的下巴,轻轻地吻了上去。
是一个快速的亲吻,周野怔愣不已,咖啡苦涩的味道传入他的口腔内。
“现在呢?醒了没?”周池的声音仍旧泰然自若。
“我……”周野还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来还没醒,不然再睡会儿。”说罢,周池起身欲朝门外走去。
周野勾住了他的手腕,“周池,我……我还以为在做梦,你……你怎么?你居然……真的同意?”
“不就是补你两天假期吗?”
周池的语气对周野而言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周野又回想起昨晚自己像个乞讨者一样。他垂下眼放开了手。
“你再休息一会儿,吃午饭我再叫你。”
看着周野失落的样子,像一只小羊羔。周池轻轻摇了摇头,他并没有打算再放开周野,但他实在喜欢逗弄周野。
他已经做好决定,等到时机成熟,他会告诉周野一个秘密。这个时机应该很快就能到来,只要他能保护好周野,有勇气让周野不受伤害,或者周野坚强到不会受到伤害。
周野的眼神随着周池消失在门后而逐渐暗淡。
他既然偷了宁宁的爱人,周野想。
算了,他本来就是个没有道德的人,难道还在乎这两天吗?反正周末结束,他就离开周池,至少他还有爸爸妈妈。想到周池,周野脸上浮现的苦笑都转化成他无穷无尽的痛苦。
得到再失去和从未得到过,对他来说都很痛。周池是他痛苦的根源,却也是他快乐的根源。
还有一天半的时间,连48小时都不到。
他要珍惜这份痛苦和快乐,于是,他带着浑身的酸楚朝门外走去。
他怯生生地停在过道的位置,目不转睛地望向抱着笔记本电脑的周池。周池也在第一时间瞧见了他,向他莞尔一笑,招手让他过来。
周野慢慢地向他走去,坐在地毯上。整个人靠在他的脚边。
是有温度的,这个周池是真的。
周池先是拂弄他柔软的头发,又将电脑放在一旁,双手将他抱起。他整个人都窝进了沙发里,头被周池摆弄着倚向自己的肩膀。周野抬头,露出明亮的眼珠,稍有不解地看向周池。
“坐地上不是更不舒服吗?”
“可我靠着你,你不会不舒服吗?”
“不会。”
“你还要办公。”
“可以不办公。”
“周池,我从来不觉得你这么好说话。”
“是吗?以前不好说话吗?”
周野仔细回想后,连连摇头,“不,以前你也好说话。”
等他抬眼,发现周池早已不知从何时起望着自己。他被盯得有些发怵,往后挪了一步位置。还未等坐下,又被周池伸手勾了回来。整个人便半倒在周池的身上。
“咳……你让我起来。”
“周野,你在害羞啊。”
“……”
“啧啧……”
“我没有……”
“真的吗?那你的脸好红,是因为昨天发烧了吗?”
“你……你别说了!”
周野急忙打断了周池,这个周池好像和他以往认识的那个周池不大一样。
周池还是伸出手摸了摸周野的额头,再一次没有发现体温异常后,他的唇角勾勒出一道弧线,又浅浅地在他的唇角亲吻,“好,不逗你了。”
周池继续忙着工作,显示屏中是他的微信聊天窗口。周池原本可以回避他,但他没有,就好似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或许是今天周池一而再再而三的亲吻,也或许是周池对他毫无保留。他的内心得到源自周池的鼓舞,他想他也是可以随意轻吻周池的。
他现在就想亲吻他。于是,他闭上眼睛朝周池的脸颊靠近……
“周野。”
周池的声音使他停下动作,他的唇似乎都能感受到周池脸颊的汗毛。
“你要亲我吗?”
周野没有回答,反而径直亲吻上去。周池反手按住了他的脑袋,另一只手将才拿过来不久的电脑又放回原位,转头再一次吻了上去。
周池的吻令他喘不上气。
周野总是忘记却又往往在周池的亲吻中想起,周池是暴戾的、冷漠而汹涌的。
如果,如果周池能多给他一点仁慈。
呸,难道现在拥有的不正是周池给的恩赐和仁慈吗?
周池的动作在周野泛滥的泪水中停了下来。
“是我令你又这么伤心地哭吗?”
“不是的,周池。是我不够聪明,也不够勇敢。”
周池轻轻抱着他,“你很勇敢。阿野。”
周野将脸庞埋进周池的颈窝,任由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他环抱住周池的双手突然用力一箍,“你这么用力,我要窒息了。”周池温柔地说。
“我掐死你,你也掐死我吧!”
周池眉间泛起波纹,“你早就做到了。”
周野恍然间又想起木雅山,那座与周池同行的雪山。他在高原上一次次逼问周池如果他不是弟弟,会不会有一点点喜欢他。
周池后来说“会”。
以前他认为周池当初仅仅是在安慰他,但而今来看,周池真的还是有些喜欢他的吧。
然而这个假设是成立的,周池会开心吗。
当时还剩余的两天假期,也在这个周末被他用得精光。
如果可以,他真的好想在周末结束,被周池掐死。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对方,谁也不知道对方此时的心思。直至文归的电话打来,周池轻轻拍了拍周野的后背,将手臂抽离出来。
“阿池,我……我得跟你道个歉。昨天在酒吧恰巧遇见你弟,我喝多了就把你交代我要隐瞒的事差不多都告诉了他。”
周池瞥眼看向周野,“我知道了。”
“你弟跟你闹了吗?”
“嗯……”周池的食指把玩着周野的睡衣衣角。
“那……你们吵架了吗?唉!真是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因为你弟自尊心强,所以不告诉他!”
“不算吵架。没事,已经解决了。”
“真的吗?你们没吵架就好。我生怕因为这些事搞得你们不高兴,我有跟他说其实你只是牵个线,后面都是他自己的本事。”
“嗯,没事了,你不用记挂。”
挂了电话,周野的脸上仍旧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周池不解地问:“你很害怕?”
“没有。”
“可你的表情让我觉得你很害怕。”
“周池,我没有。”
我是很害怕,我把这间屋子当做我末日世界的归宿。
我不想回到现实,我怕极了有人来打扰这方净土。
一个电话都能令我的世界警铃大响。
周野扯出笑意,跟周池说自己饿了,想吃周池做的面。
周池起身走去厨房,周野却紧随周池的步伐。
“你可以在客厅休息。”
“嗯……不要,我想跟着你。”
周池歪着头冲他无奈地笑,“你要当一只跟屁虫吗?”
“不,我要当只你的树袋熊。”
“你要一直挂在我的身上吗?”
周野从上至下打量一遍周池,“那可能不大行,但我可以一直抱着你。”
就这两天。
我只要我的假日,说到做到。
周池开始准备食材,周野在背后环抱着他,一刻都未松手。
滴答滴答,他的身体里有一颗定时的闹钟。不论睁眼还是闭眼,都响个不停。他的头抵在周池的后背,左右来回摇晃。
我知道时间,求你别再提醒了。
晚上,周池问他,“要做吗?”
他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周池第一次发觉自己好像有点握不住周野,他事事配合,但就像是一副没有快乐的躯壳。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浴室的水汽弥漫到周池的眼里,他看不到周野的脸。
周野的头发这么柔软又顺滑,他伸手用力拽了一把,在他已经通红的耳朵边低语,“今天你没有喊我。”
“哥……”
“不对。”
“周池……”
“说你爱我。”
“我……我爱你。”
“再说一遍。”
“周……周池,我爱你。”
周野浑身都觉得好痛,他被周池掌控在手心。淋浴水打得他睁不开眼,周池乘着一艘经不起风浪的小船在冥界的欲河里浮浮沉沉,他只是周池手中的那把桨。他快要溺死在河里,他的头发仍旧被周池攥得很紧。他只能伸出一只手朝后面摸了摸周池的手,想感受周池的存在,想让他停一停。
“痛吗?”
“好痛。”
“你求我停下,我就停下。”
周野摇摇头,“这样就好,我知道你的存在。”
周池的动作稍有停滞,周野,我也想知道你的存在。
——滴答滴答。
周野睁着眼,看向空洞的天花板。他不能睡,如果他睡着了,这几个小时是无意识的,那么对他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周池的呼吸声很平稳,他今天应该有让他满意。
周池,多好的呼吸声。
周野伸出手在空中想要抓一抓,什么也没抓到。
周池原本只是想要逗弄一下周野而已,但看着周野一直低落的情绪。他有些忍不住对周野和盘托出。
“你晚上睡不着,午饭也吃不下吗?”周池问道,尽管周野没有告知他一晚未睡的事实,但周池从他脸上猜得八九不离十。
“啊……我没什么胃口。”
“为什么?”
“周池,我的脑子里有个时钟。它一直在滴答滴答地响。”
周池攒眉蹙额,看着他近似呆滞的神情。
“它在提醒我,今天十二点一到。我的南瓜车都会消失了。”
“阿野……”他很是懊悔。
“周池,我怎么能这么贪心呢?我真不知道。明明只有两天,可我却越来越贪心。想要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一年,甚至一辈子。”
“我其实那天去你公司看到你和宁宁在接吻。可我还是在这种情况下插足你们的感情,让你做了一个不道德的人。甚至我还是你的弟弟,我真的太坏了。我自己在深渊,还要把你拉进深渊。周池,今天一结束,我就搬走了。你终于可以过正常的生活。我们以后就像前几年那样吧,如果你还愿意,我们逢年过节在家里见一面,给长辈做个样子。别的时候,我就不来打扰你了。你别怕,这次是我说的。我不会像上次在蓉海那样责怪你,你别怕。你还能有很好的一生。我祝愿你有很好的一生。”
“你也可以有。”
“不,不,我没有,我没有了。”
“如果你认为你的假期是我给的,那么我不会结束你的假期。你也不要认为南瓜车会消失,因为你从最开始坐的就不是南瓜车。”
“什么意思?周池,你什么意思?”
“阿野,对不起,我总是爱逗你。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和宁宁并不是你看到那样,我们没有在一起。你不是插足者,你不需要感到愧疚,清楚了吗?”
“那……那你是?”
“阿野,你还不明白?”
叮!!!周野的闹钟响了,世界没有在这一刻崩塌。
周池紧紧抱住了他。
“可你说过我们不可能……”他还是不可置信,他又产生幻觉了吗?
“可你不是仍旧是爱我?或许你只是捡到的小孩,你愿意做爸妈捡到的小孩吗?”
周野怕极了,瑟缩成一团。他没有回答,只是一直道歉,“对不起,周池。虽然我很高兴,但我也很难过,我怎么能也让你变成这样。”
周池的吻落在周野的眉心。
第31章
“叮叮叮!!……”
周野睡梦正浓,闹钟一而再地响起使得他只好勉强地睁开眼睛。
身后的人双手环抱在他的腰侧,呼吸声像纤巧的羽毛时而便拂过他的后背。他有些痒,将手放进温暖的被窝里,自然地搭在周池的手臂上。手指轻轻打着圈,抚摸手臂上凸起的青筋。
他闭上眼即刻又想昏昏欲睡,好似他们已经这样生活许久。
一旦完全清醒过来,他便对周池真的爱他这个事实感到甜蜜却无所适从。
他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害怕自己轻微的动作致使周池也从梦里苏醒。
“几点了?”周池慵懒地发声。
“啊,七点半。我吵醒你了吗?”
周池整个人还埋在周野的后背,周野感受到他用头发蹭了蹭自己的肌肤。
“阿野,今天周一,我也要上班。”
周野当然知道,否则以昨晚这么折腾他是绝对不会醒来的。他动作缓慢地起身,“可你平时起来得比我晚一点。”
“今天我送你,你也可以晚点。”
说罢,周池伸手用力地将方才艰难起身的周野又拽进了被窝。
周野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你平时也送我,可也没有叫我晚点起来。”
“是吗?”
“当然,每次我都在客厅坐得规规矩矩地等你。”
“嗯。”
“嗯?就这样?”
“喜欢你坐得规规矩矩的样子。”
“……周池,也不用一大早就这么肉麻,我血糖挺高。”
周池没再回话,只是睁着眼目不转睛盯着周野。
“怎……怎么了?”
“没事,起来吧。”
“哦……哦……”周野懵懵起身朝外面的卫生间走去。
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用力掐了把大腿。是痛的,但这难道是真的吗?
望着镜中头发杂乱、五官泛红甚至连锁骨都是红痕的自己,嘴角上扬得厉害。
他真的拥有周池了。
他真的拥有周池了吗?
郑天择一大早亲自到工作室与周野商量旅游中心项目的事,周野连忙将自己从思绪万千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告诉周野,集团领导最终同意向几方部门申请,现下需要周野着手准备接下去的事宜。
听到这个消息,周野心里也不免松口气,项目能推进一点便是好的。他招呼郑天择坐下,不慌不忙地泡了一壶水仙茶。郑天择不打算跟他绕弯子,直白地说:
“周野,我也不瞒着你。这个项目一旦推动起来,是不能出半点纰漏的。于公司而言是如此。于我而言,更是至关重要。许毅杰和我已经是斗上明面了,我也知道年前他找你的事。因为这个项目我次次来找你,并不是我比他清闲。是我不希望项目的任何消息被走漏风声。毕竟除了我们集团内部,外界多少单位盯着我就不多说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郑总。”
“你能明白就好,希望我们这次能合作愉快。”
“当然。”
送走郑天择,周野的好心情全然写在脸上,顾雁难得见周野在办公室还能步伐轻快。不禁问他:“野子,你是中奖了还是发财了?”
“这不是同一个意思?”
“你没否认!!快说!是不是天降横财了?哇靠!你不会要抛弃彦也这一大家子吧!”
周野摇摇头,翻了个白眼,“你的戏不要这么多!”
他跟顾雁小声地说:“旅游中心的项目终于有起色了,再不动起来,我不知道还要被折磨多久。”
“这样……那什么时候招标这个清楚吗?”顾雁不疑有他地问。
周野将郑天择的话牢记在心,思索片刻,还是说,“暂时不清楚。”
他自然是对顾雁深信不疑,但他着实有些担心顾雁那张没把门的嘴,有时候不假思索说出的话往往会被有心人听了去。
整个周末,他都与周池厮混在一起,现下距离拉开了,他反而也有些情难自禁地尴尬。他似乎习惯了做周池不听话的病态弟弟,突然转换成爱人的身份有三分可耻也有两分艰辛。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刻意地发信息给周池找他聊天。他甚至想,此刻他能考虑这么多,周池是不是同他一样,或许思虑更多。会不会周池今天会突然发觉只是一时上了头?想到这里,周野心里又多一分恐慌。
所幸工作室的事情很多,光文旅中心这一个项目就令周野一整天都在与各方对接。忙一点的唯一好处就是能让他没有时间去想周池。临到下班,周池才迟迟发来一条加班,让他自己回家的信息。
周野抿着嘴,想像从前一样,回复他“好的。”
但他转念想,以往他只能小心翼翼,发条短信都要斟酌再三。而今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同了,他应该可以打个电话吧?毕竟再听不到周池的声音,他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梦里做梦。
电话在接通中,明明周池看不见他,可周野还是笑得很开心。
他的笑容快僵硬前,周池的声音终于从听筒里传来。
他问周池需不需要他去卓世等他下班。
周池回答,“不用,没必要,不知道会几点,挂了。”
疲惫而冷淡。
周野将手机放在桌上,眼睛里看不到一点光亮,直勾勾盯着左手虎口的位置。接着,他用右手狠狠地掐了下去。
这个动作并没有持续太久,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工作室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许骆誉与他对视一眼后,带上门便自顾自往里走,问他,
“我来得不巧?”
周野仍旧发蒙,没有回他。
“今天要不要再喝一杯?”
这句话令周野回想上次耍酒疯的事,不禁尴尬得攥紧双拳。
“你……怎么没先告诉我你要过来?”
“来找顾雁,顺带看你。”
许骆誉靠在会客沙发上,微扬起下巴审视周野。周野并没有起身走过去,与他对视几秒,眼神便往四周望去。
周野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健康的状态。
许骆誉装作清清嗓子,再一次开口,“我……我周六有给你发过信息,也打过电话。”
但你没回。
周野恍然回神,他微蹙着眉有些懊恼,当时因为自己过于紧绷的神经致使两天都没有看过手机,周一又忙着处理工作的事,许骆誉的消息估计早就被覆盖了。
“对不起,我没注意看信息。”
“嗯……没关系。我也只是问你好不好,现在也看到了。”
他们就隔着几米的距离,没有人主动走近。许骆誉想,这样或许令周野更有安全感。
“那……谢谢你,我好多了。”周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是想道歉,“抱歉,我那天有些失控,你就当朋友酒后发疯。”
“朋友吗?”许骆誉想逗逗他,“周野,我记得很清楚,你要同我谈恋爱。”
周野瞪大了眼,他其实有些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有说过,但许骆誉这么说,他实在没有底气反驳。
“对不起,我……”
“唉,够了够了,周野。我来并不是想要听你说‘对不起’和‘谢谢你’。”
周野垂下了头,他对许骆誉确确实实有许多歉意和感激。
“我刚逗你呢,你只是说你要开始新生活,但我今天看到你就知道,你根本没得开始。”许骆誉说完笑了一下,他不知道周野还记不记得自己知道他和周池的秘密。但他想周野应该不会想有人知道,因而他想要说的话有些拐弯抹角,避重就轻。
他突然发觉自己好像也没有特别喜欢周野了,他喜欢的是那个一个月见几次面,却都对他冷漠又性感的周野,给人感觉狠劲十足,追起来很有意思。
现在,他发现了更多面的周野,冷静又自信,骄傲又娇气,脆弱又敏感。
他却怀念从前的周野。
或许有这份思念,许骆誉仍旧希望周野能够十分快乐地度过一生。
“没有新的开始也没关系,毕竟人生苦短,自己过得舒心、畅快最重要。但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太用观念束缚自己,太爱别人,只要令自己感到痛苦,就都是不值得的。人嘛,情感总是容易溢出,但三分爱自己总是没错的。”
许骆誉自言自语一般,说完便饮了口茶。
三月的天还冷得很,风顺着办公室的窗户留着的那条缝呼呼灌了进来,裹挟着许骆誉的话语直直扑向周野。他也不是听不懂言外之意,但他却做出微怔的神色佯装自己听不明白。许骆誉微微垂下眼眸,看着空杯,朝唇边递去。
第32章
周野并没有去卓世等周池,他听周池的话直接回了家。
司机在下班高峰期穿梭在每一条道上犹如脱缰野马,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许骆誉的话还言犹在耳,弄得他心烦意乱。
所幸手机里的一条短信令他烦闷的情绪得到一丝缓解。
<周野,我是钟乐瑛,你一直没有接听诊所这段时间的回访电话。近期我都会在国内,如果有需要帮助,你可以直接同我联系。>
周野知道,这是他曾经在蓉海的心理医生。
由于自己一直难以启齿病因,导致钟乐瑛找不到切入口,无法对症下药。他原本也不想根治,如果爱人是一种病的话。后来,钟乐瑛去美国深造,加之周野回到乌清。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这个人,这些事。
周野下意识地想将短信删除,还要看医生吗?他将手机牢牢握紧,应该是不必了吧?
但最终在按下删除确认键时,将整个页面都关闭了。
御景的屋子里冷清得很,周野没有开灯,一时竟有些难以接受自己独身待在屋内。
他想,或许是他变得更娇气了。
以前他独自在御景时不是也好好的,这应该是件普通又正常不过的事。
窗外月光雪白,他脱下鞋,没有换上拖鞋,反而赤着脚四处游荡着。右手食指在跟随他的指令,滑过墙壁,滑过壁柜,滑到厨房周池常用的锅具、刀具上,绕了一圈厨房接着又向外滑,滑过餐桌,又恍恍惚惚去了卫生间,自己的房间。紧接着到了周池的房间,那是周池常用的沐浴露,食指摩挲着上面凸起的英文,他可以溺死在这种味道里。周池的房间景观很好,眺望远处就可以瞧见蜿蜒的清江。食指在玻璃上不由自主地用周池小时候教他的画法画出一颗五角星。到周池床边时,周野的动作停滞了。
突然就感到很疲乏,径直平躺在了床边的地毯上。
他已经仔细地检查过了,这间屋子的每一寸,都已经有过他们两个共同的足迹。
这算是他们的家。
然而……
然而他们的爱情只能在这几十平方的空间里熠熠生辉。
走出这扇门,即使他们肩膀挨着肩膀,也要装作是没有温度的无意碰撞。
或许,或许他们的爱情根本不能发光。
周池今天冷漠的态度究竟是在外面佯装如此,还是他本就后悔了。
他又想,即便晚上回家周池告诉他自己后悔了,他也能够接受。毕竟他拥有过的已经比他想拥有的,多得多。
不,他才不能接受,他攥紧拳头朝自己头上敲击了几下。
欲壑难填是人类的通病,还是仅仅是他的病?
许骆誉今天说,让他多爱自己,毕竟别人抽身容易。难道周池抽身也很容易吗?他想,应该是容易的。卓枝和周池几年的感情,最后不也是说不爱就不爱了吗?
周野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他窝在一个小角落里,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变得麻木。他应该要听许骆誉的话,三分爱自己,随时做好抽身的准备。
他又庆幸自己没有删除钟乐瑛的短信,他明日还是要打电话给他。让他开点什么药都好。
周池回到家时,周野认为自己早已恢复正常了。他蹲在沙发一角,手机游戏刚好接近尾声。
周池看到周野面无表情玩着游戏,唇角带起微微的弧度,关上了门。
周末两天本该处理的事宜,闲置到今天。一大早整个集团都传遍了冷水的项目被责令停工的消息,他起初还抱着一丝看戏的态度。谁知董事长秘书匆匆赶来通知高层紧急开会,他有些无奈。
会议一开便是一天,周池有些犯困,也有些不耐。
董事长丁玺却以周池有介入过冷水前期为由,一直不放他走。
周池不想去揣测丁董的想法,但仿佛只要他自告奋勇做出去冷水处理烂摊子的决定,这个争论得无休无止的会议就能提早结束。
但他不能,他还有周野。
丁玺见周池一直不开口,看向他的眼神中又是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所幸一整天下来,大家都没有开这个口。
周池带着一股冷空气朝周野走了过去,周野第一时间却是闪躲。这样的反应令原本到家顿觉悠然的周池心生几分疑虑,周野不冲过来抱抱自己已经很奇怪了。
他抓住周野的手腕。
“躲什么?”
“没……没有啊。”
周野的眼神还在躲避。
“脸转过来,我看看。”
周野不为所动,周池双腿桎梏得周野动弹不得,又伸手将周野的脸掰了过来。
果然,眼睛已经通红。周池放松了些力气,却还是抓着他。
“怎么难受了?”
“没有……”
“不想说?那让我猜猜?”
周野没有答话。他原本认为自己的情绪已经调整得极好,还佯装乖巧的模样在客厅等周池下班回家。然而,一旦看到周池,他依旧忍不住。
他既怕周池与他说结束,又怕周池对他依旧如初。
无论哪一种,他都做不到对周池笑脸相迎。
周池想,是因为我晚回家所以他生气?他不会的。再往前推,因为没有答应他来卓世,因为没有去接他?
于是,周池开口,“因为你给我打电话时,我的语气和回答令你伤心。”
是了,因为自己开会时对他不经意间的冷淡,所以他又开始惶恐不安。
周野并不答话,只是眼中的泪珠就这么滚过到了沙发上。
周池双手捂着他的脸,亲吻他的眼睛,舔舐他的泪水,对他说,“对不起。”
周野听完哭得更加厉害。
“周野,你怎么这么能哭?”
“对不起,今天都在开会,以后我会注意。”
“我……我以为你……”
周池笑了一下,“以为我什么?”
周野终于敢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没什么。”
“周野,我发现你现在总是对我欲言又止。”
“你也总是这样。”
“我可没有,不告诉你的话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不像你,总是说话说一半,令人心痒。”
周野的脸上还挂着些鼻涕,却被周池而今说话的样子逗得笑出了声。
“你最好是这样。”
周池见状,拿纸巾替他擦掉了脸上的眼泪鼻涕,在他通红的鼻头亲亲一吻,随即又揉了揉他的脸颊。
他知道,周野没什么安全感。这一切或许都应该归咎于自己。
周野缺失的这些,也应该由他弥补。
于是,他在周野仍旧习惯去客卫洗澡洗漱时,将周野房间的床单被套统统拆掉,又将周野平时的生活用品及换洗衣物都放置在自己的房间衣柜里。等周野回房间时,看到空置的房间,不禁以为自己是不是又是在做梦。
“哥,你……你要帮我洗被子吗?”
周池靠在床头原本看着手机里的文档,眼皮缓缓一抬。
“半夜十二点洗被子吗?”
“那我的被子怎么不见了?”
他有时候甚至在怀疑自己弟弟是不是真傻,他原本不想点破。
“爱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还要分床睡吗?”
周野又是一愣,脸颊不由得微微泛红。
“哦哦,这样……”话虽如此,周野仍旧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周池朝他低声唤着,“过来。”
他像是就等这一声指令一般,没有意识地走了过去。
周池让他蹲下身体,又帮他擦拭起头发。
“阿野,等下去把洗漱用品也拿进来。”
“周池,我们是同居吗?”
“我们不是早就是同居了吗?”
周野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将头埋今周池的大腿里。
怎么样都不真实,周池不爱他,他觉得不真实。周池爱他,他更觉不真实。
第33章
钟乐瑛在给周野发完信息后,一连几天未曾收到对方回复。思忖或许对方已经换了号码,自觉无趣便不再将周野的这个病例放在心上。
乌清的玉兰花尽数盛开了,每一朵屹立在枝头,灼灼其华。
再过一月,周野回乌清就有一年的光景。
他看着红白相接的玉兰花,全然喜不自胜。原来回到乌清竟是这般美好,生活朝如同他85岁那年想象中的画卷逐一展开。下个月他就满27岁了,或许,只是19岁而已。
他们在御景的这套房子里做够了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周野也逐渐发觉,周池或许真的喜欢他很久很久。
以往周池对他的好,他权当家人之间的理所当然。等二人真的再添爱人身份后,周池除了比当初话变多些之外,其余一如往常。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周池已经待他极好,毫无进步的空间了。
有时回到绿洲的父母家中,二人自然而然地打趣,令周恒生深感欣慰,朝着徐若晴不禁感慨道两兄弟的感情不知何时变得如此亲昵。起初徐若晴也如周恒生一般喜不自胜,见面次数多了,再见此景她的心里总是愈发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
然而他们总共也没有见几次面。周野忙于旅游中心项目的招标,就连周池也时常在彦也楼下等他至半夜。
顾雁每每望向楼下,看到周池的车,都不由得大夸周野命好,说有个这么好的哥哥。又说道,“池哥现在怎么还没女朋友,谁要是做他女朋友真的享福了!”
周野忙着改文件的同时,抬头白了他一眼。又冷冷地说,“你可真会想。”
“这还用想?这看都看得出来了!不过野子,你到时候就惨了哈哈哈!”
周野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神比方才更冷,问:“我为什么就惨了?”
“那时候你哥哪里还有时间来接你!”
周野朝他扔过去一本500页的工具书,顾雁一惊,顺手接住抱在胸口。
“怎么还生气了?你脾气暴躁就去抽烟啊!不要憋着!”
最近加班加得有些多,周野凡事又愿意亲力亲为,造价和招标两边都由他盯着,顾雁难免有些歉意。
“戒烟了。”
这段时间,顾雁的确没怎么见过周野抽烟,“哈?这话我可是听第二遍了。”
“这次是真的。”
“得得得,你说是就是。”
周野不再答话,他看了眼时间,还是想赶一赶尽快把文件改好,他已经等三个多小时了。
周池看着彦也办公室最后一盏灯熄灭,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指启动了汽车。
直到看到周野和顾雁从大楼门口出来,周池才缓缓露出一抹笑意。
周野上车后带进来好大一股冷空气,好在车内暖气早就打开了,周野暖得搓了搓手。见顾雁还在车外,他摇下车窗,露出一小条缝。
“野子,最近一直加班,明天没事的话,你就别来公司了。”顾雁说。
“哦,我自己安排,你放心。”
“好的,我明天就先不来了哈。”
好的,在这儿等着我呢。周野想,不过顾雁的确也陪着一起加班好多天了。
“嗯嗯,你自己看。走啦。”周野道别。
“好的,拜拜。”顾雁又将头挪低一寸,朝着驾驶位的周池喊,“拜拜池哥,谢谢你这么照顾周野!”
周池微微颔首,“你也辛苦。”
车子行驶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周池却依旧开得很稳。
周野眼神飘忽,往窗外四下望了望,快速扑过去朝周池的脸上啵唧一吻。
“你坐好,还在开车。”周池伸手推了推他。
周野瘪瘪嘴,“想你嘛!谢谢你最近每天等我这么久。”
让你回去你都不回去。
“不客气,能报答我就好。”
周野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啊好在又告一段落了,至少这一周不会这么忙。”
“那明天能不上班?”
“应该……可以吧?”
“顾雁不是让你不去?”
“那是他自己累了不想去。”
“所以是去还是不去?”
周野略有不解,“我明日不上班,结果对你很重要吗?”
他转过脸,看了眼周野,“当然,这决定我明天要不要休假。”
“你……你还能休假吗?你最近事情不多?”
“周野,如果你最近不忙,我事情可以更少。”
周野听出了言外之意,他突然回想起方才顾雁与周池的寒暄。好似这两人最近都是在陪着他加班。
他有些不好意思,“啊,哈哈,那就休吧。你也放松一下。”
假期刚好连着周末,周池并未打算三天都待在家里。休息一天后,他问周野要不要去乌清隔壁城市榆城,周野又是不解,“怎么突然想去?”
周池似乎不愿意说出真正的理由,“换个城市走走。”
周野自然满口同意,他巴不得多跟周池到处走走。
除了上次去过木雅,周野还没有同周池去过别的地方,况且这次不是去看自然风光。
周野又觉得这次出游,仿佛是周池早就计划好的,他甚至不需要做攻略订酒店,周池通通都安排妥当。
两个城市离得近,看到的建筑也好,绿植也好,几乎都与乌清无异。
也不至于大失所望,只是周野觉得还不如去再远点的地方。
他们自驾先到了酒店的停车场,下车后周野一如往常下车去拿行李箱。周池将他手中的箱子顺手便挪至自己的左侧,右手自然而然地牵住周野的左手。
周野瞳孔一震,下意识要将手抽出,他的心跳声逐渐大得连耳朵都能听见。周池却没有让他抽出手,反倒而握得更紧,食指在他的手背上一阵摩挲。
他看向四周,急促的喘息声不禁从鼻腔中发出,路上行人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在意。
“别怕。”
周池对他说。
他的头就像有千斤重,一点儿也抬不起,只能任由它埋得很低。
他跟着周池走进酒店大堂,周池怎么敢这么光明正大?
“你好,办理入住吗?麻烦报一下手机号。”
周野听着前台与周池的对话。
“麻烦出示一下两位身份证。”
周池的肩膀碰了碰他,轻声道,“阿野,身份证。”
周野才将将回神,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身份证递给对方。
他又想起上次二人在木雅时,是他主动办理check in,这次主动的对象却换成了周池。
除了拿身份证,周池的手一直牵着他,不曾放开。
到了房间,周野甚至都没有多看两眼房间布局,便开口问,
“哥,你为什么一直……一直牵我?”
“我不能牵你吗?”
“不……不是,是这么多人……”
“你这么怕被别人看见吗?”
“……”
周池说,“放心,没人认识我们。”
他们真的可以在阳光下牵手吗?这个问题周野问过无数次,也得到过无数次答案,不能。
不要说他与周池是兄弟,就单单是两个男人在一起也不一定能被世俗认可。
因此,他已经慢慢安慰自己,让自己接受只在几十平方的房子里成为爱人这件事。
他们的关系,万万不能让旁人知道。
他不能影响到周池。
然而,周池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牵他的手,对前台确认他订的是大床房。
“阿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没有人会盯着无关紧要的人去挖掘别人的人生。所以,不要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
可是,周池。你也说了无关紧要的人。
周野脸色尽管苍白,却仍旧扯出一丝笑意点头,他艰难出声,“好。”
痛苦对于周野似乎只有这么片刻。
而后就像刚在一起的情侣,热烈、亲昵,时而彷徨。天上就算掉下巨大陨石即将摧毁地球,周野也要十指紧扣拥抱着周池一起灭亡。
他们牵手穿过榆城的大街小巷,灯火闪烁,都是周野眼中周池发出的光。
旅游小吃街的食物琳琅满目,发出的香气并没有吸引周池一点,油腻,充满香精,他这么想。可是,周野说,他想吃炸串,臭豆腐,淀粉肠,还有很久很久都没喝过的奶茶。周野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周池眼中的垃圾食品。他也知道,周池应该不会拒绝。
美梦成真是什么滋味,没有美梦的周池并不知道,周野不是他的美梦。
但能短暂地抛却烦恼随时随地伸手便能抓到周野,他觉得这种滋味妙不可言。
于是,他朝周野露出浅浅的笑,说:“可以。”
“那我买了你会吃吗?”周野得寸进尺问道。
“会。”
第34章
榆城的香积寺香火鼎盛,每逢过节,多的是连夜排队抢头香的善男信女。
周池原本对于所有宗教信仰都保持敬畏却从不崇奉,因此甚少入过寺庙。特别是瞧见即便是一个平凡的周末,香积寺门里门外都人声鼎沸,袅袅香火自下而上缭绕于芸芸众生。他的内心更有一种即刻远离的念头。然而站在门口的周野怀着一颗“来都来了”的心,朝周池露出一股幽怨的神色。
“那……就进去吧。”
最终,周池应承着说。
两人步伐一致,同时迈进香积寺饱经沧桑的门槛。涌动的人潮令周池骤觉寸步难行,他甚至对寺内的建筑都丧失观赏的兴趣。只是望着周野向前不断攒动的后脑勺,松开了攥紧的手掌,伸手牵住了他的掌心。周野一瞬间便回头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又随即望向周围,微微地松口气后,便回握住周池,带着他挤得更加起劲。周池觉得他好似整个后脑勺都在用力,不禁笑了一下。
香积寺真的这么灵验吗?值得每个人汗流浃背地挤向焚香处。周池想。他瞧见一条根本不算开发过的泥泞小路,思量再三还是拉着周野往边上走去。
“哥,怎么了?怎么拉我停在这儿?”
“这里能不能走过去?”
寈
“……我不知道啊!我也没来过。”
周池有些不明白,难道每个寺庙焚香祈福的地方都是这么拥挤的吗?
“所有寺庙都要这样?”
周野紫葡萄般的眼眸动了一下,表示没听懂。周池手指一动,指了指人群示意。
反应过来周池意思的周野解释说,“哦,应该不是吧?我查了下攻略,是因为这座寺庙的信众太多了,说是原本的烧香的地方在大殿附近,后面分流了一部分,改到旁侧,所以要走一段路。”
一段路?
“是吗?”
“周池,你又惯性反问了。你得改!话说回来,我们俩停在这里干嘛呀!等下又要挤进去!”
周池哑然,拿出手机打开了地图。让他再挤回去,是万万不可能的。
“就走这里。”
看着因前段时间连绵细雨导致泥巴石头略显潮湿的土路,周野的双眉都快皱成一条线,双脚挪不动一步。
“我牵你。”
好吧好吧,再举步维艰,有周池牵着,他爬也会爬到目的地。
果然,就如同狭管效应一般,方才走过一半的道路走得摩肩擦踵,到达焚香处后反而显得尤为宽敞。幸而周池带着周野走了一段土路,否则周野或许会被挤得胸闷气短。只是走土路的代价,便是两人得到了两双被泥点四溅的鞋。
“你看!哥!我们仿佛是逃难来的!”
周池顺着他的目光也瞥了一眼脚下,没有回话。
周野只好瘪了下嘴,抖抖脚便朝香火处拾起已经分好的两把香。其实周野同样甚少来寺庙,周恒生夫妻俩也不是信众,因此周池和周野并不懂太多规矩礼节。周野只能按照自己网上看来的,亦步亦趋地顶礼膜拜。
他将一把香递给周池,让周池跟着他一起去长明灯下。
原本他想点燃后再给周池的,但网上的信众说,“菩萨庇佑心诚之人,心诚的首要就是亲力亲为。”
周野将火星点点的香举到眉头,望着周池歪歪头,让他也跟着做。周池先不置可否,只是很快也抬起胳膊举高。
迄今为止,直到做到这一步,周池似乎仍旧困顿。
所求什么呢?祈求就能真的如愿以偿吗?
他这一生,得到的都是顺其自然该他拥有的,本来认为不该拥有的,他也从未争取过,努力地、认真地、歇斯底里地去克己复礼过。即便后来控制不住,他也想到了将要解决的办法。
“嗡——”
周池在一声声沉稳而浑厚的钟声里惊觉,寺里的白鸽随着亘古不变的声音成群的振翅而飞,他随着周野闭上眼睛。他仍旧参透不出来,但他还是祈愿:
“愿我能尽快清除与周野之间的障碍。”
“愿全家平安健康,周池一切顺遂,如果不幸被发现,我与周池能得到……谅解。”
周野想,他原本想要的是“祝福”,但自觉“祝福”有点太过奢望,还是谅解就好。
两人一袭黑衣,闭眼祈福、上香叩拜的模样在这个人来人往的俗世清净地,略显格格不入。
周野的旁边跪拜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许是信佛多年,她的脖颈及手上都各带一串佛珠,身上散发出一股檀香味。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嗡嗡的,周野听不清楚。
老者倏忽睁开眼睛望向周野,周野局促不已,自己盯着别人看了许久,实在失态。他难为情地挪开眼神,微微低下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在说什么?周野听得心里一惊,眉心皱起,抬头时,老者已然起身。
周池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朝周野伸手想要拉他起来。他看周野的神情一点也不似刚参拜后的宁静,有丝不解。手又微微动了动,示意他牵住。周野愣神半晌,自己双手撑着拜垫起了身。
“怎么了?”周池收回手,等他站起来便问。
“啊……没事,有些头晕。”
“香火闻多了?”
周野快速地捂住他的嘴,难得瞪了瞪他,才说:“呸呸!哥,不要在寺庙里说这样不敬的话。”
被挡住半张脸的周池,露着狭长的眼睛,眼角微微弯了下去。
徐若晴近期时常便顿觉一阵心慌,她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连反应迟钝的周恒生都看出她时而食不下咽,还给老婆去买了健胃消食片,说她是上了年纪有些不消化。徐若晴白眼翻个没完,心说好在没跟他讲自己心慌,否则买回来的可能是治疗心梗的药。
趁着周末,她想去瞧瞧两个儿子。
思来想去,心慌的根源不是生龙活虎的周恒生,便是两个儿子了。
他们最近回来得多,导致徐若晴许久没有去过御景。她带上包好的饺子,问周恒生要车钥匙,打算说走就走。
周恒生嘴巴半天没合上,问她:“你要什么?”
“什么要什么!车钥匙车钥匙!你几岁就开始耳背了吗?”
也不怪周恒生惊掉下巴,尽管徐若晴也有驾照,但开车的次数少之又少。只要是稍微远一点的路程,必定是周恒生开车。
周恒生往阳台外面认认真真看了看,才回道:“今天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你要开车做什么?”
“……我要去周池那儿。”
“我跟你一起啊!你去儿子那里哪次不是我一起。哇不是太阳的问题,难道是地球的问题吗?”
徐若晴别扭地说:“你不是跟老李约好打麻将了,我自己去就好了。我提着水果和饺子不方便去坐公交。”
“没关系,我跟老李说一声。”
“哎呀!都说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周恒生被她突然加大的嗓音震得一时说不出话,喝了口热水,才说:“若晴,你不会更年期还没结束吧?”
“……”徐若晴仍旧不想将自己惴惴不安的心情告诉周恒生,免得他觉得自己小题大做。继而说;“我偶尔想要个自己的空间怎么了,你能不能不要像个跟屁虫。车钥匙!”
周恒生无奈,只好边应声,边把车钥匙放到她的手心,还不断叮嘱她开慢点。一路絮絮叨叨把她送到家门口,只听到徐若晴背着他小声嘟囔,“也不知道瞧不起谁!”
一路龟速前行的徐若晴终于在周日下午四点半到达御景楼下。
她的侧方停车很差,差到停了几次,都和第一次一样停在同一个位置。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伸出拳头轻轻锤了一拳方向盘。开始拿出手机准备给周池打电话,划到他的号码,鬼使神差的,她又停住了。
最后,徐若晴把车停在位置最大却没有人停的垃圾桶旁边。
她觉得自己今天真的很奇怪,既不要周恒生和自己一道过来,又不愿意提前让儿子知晓自己来了。尽管她也时常和周恒生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周池家里,但怎么也不至于到需要帮助的时候还不肯开口的地步。
她提着一箱猕猴桃和保温桶走得步履蹒跚,也不自觉地抬头望了望太阳的位置。日落是在西边没错啊!
15层很快就到了,她输入密码顺利地开了门。房间里很安静,她将手上的物品放下来,低头换鞋时发现两人日常拖鞋在鞋柜里规规矩矩地贴在一起。
看来两个儿子都没在家,徐若晴有些失落地摸了摸保温桶。
她清了清嗓子,还是喊了几声,“周池,周野。”
没有人回应。
猕猴桃被逐一拿出来,每一个都被徐若晴捏一捏,还梆硬的放在一边,稍微有些软的放中间,软得已经可以吃了的又放一边。她将保鲜袋拿出来分门别类地装了进去,袋子上写好字便放进了冰箱。保温桶里的饺子也盛出来装进了保鲜盒里。
徐若晴在厨房做完这些事,又来到客厅四处扫荡了一遍。还算干净,没什么可以让她打扫的地方。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茶几。她每次都想问周池怎么心血来潮买茶几了?以前她对他提过无数次,说一个人住本来就孤零零的,还要把家里搞得空荡荡的。然而,她每次都会忘记问,因为一个茶几,没必要放在心上。
似乎是一个人待在周池家里略显寂寞,徐若晴还是拨通了周池的电话。
“妈。”
儿子的声音很快就传来,徐若晴揉了揉眼睛。
“阿池,你在家吗?”
大儿子没有很快回答,她甚至听见听筒里开阔而略嘈杂的声音。
“妈,我没在家。有什么事吗?”
“哦……没事,就是妈妈有点想你和弟弟了,想过去看看你们。那小野在家吗?”
“……他也不在家。”
“那……”
那你们在一块儿?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问不出来。
“那你们都在加班啊?”
周池很纠结,他甚至想告诉徐若晴他和周野来榆城旅游了,现在正在回乌清的动车上。最后,他说,“我在外地出差,他应该是在加班吧。”
大儿子说自己在外地出差,那他怎么一口咬定小儿子不在家的。
哦,当然是两个儿子之间正常的联系,这很正常,这有什么。
徐若晴手心微微出汗。
“那你忙吧,不要太累。”
“嗯,好。”
徐若晴挂了电话,仿佛刚才是在跟陌生人虚伪地寒暄。
一切都是正常的,可就是什么不对劲。
她又拨通了小儿子的电话,对方和大儿子一样,接得很快。
“喂,妈妈。”
“妈妈”两个字,长大后的小儿子不是没叫过,她紧张的脸舒展了一寸。
“小野,你在家吗?”同样的问题。
“啊……我没在家,今天和同事出来看现场了,要很晚才回去。周池去外地出差几天了,不晓得今天会不会回来。”
“哦这样子……”
我问周池了吗?
“妈,你是不是想去哥哥那里?那不然你晚点和爸过来,我大概八点会到。”
周野其实很心虚,实际上他们的动车六点多就会抵达乌清,他只是想把时间说晚点,以防父母真的要过来的时候撞见二人提着行李一起回家。徐若晴今天接连给他们俩打电话,语气中又总是带着一股失落,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父亲吵架。不过按照她的性格,她肯定是想见两个人了。
“算……算了。下周吧,你俩没空回家里,我和你爸就过去。今天……太晚了。”
“……哦,好吧。”
两人又谈了谈工作方面的事情才挂了电话,尽管徐若晴听不懂,但她一直愿意倾听儿子的任何话语。
大儿子和小儿子在不同的地方,但是听筒传来背景的声音却是异常的相似。
周野挂了电话,把手攥成一团悄悄地放进周池的手掌里。周池镇定自若地在闭目养神,可他好心虚。并且除了心虚之外,他好愧疚。
他不仅对爱他们的母亲撒谎,更令人不耻的是,是他诱拐了自己的哥哥。
周池没有睁开眼,因此他错过了周野眼中的痛苦。自己的话有漏洞,周野的话更加漏洞百出。他会有几分担心乐观开朗的徐若晴发觉两个人有些不对劲,但更多的,他居然希望徐若晴逐渐发现他们的秘密。一点一点地被迫接受,总比晴天霹雳猛地知晓好得多。
徐若晴缓缓起了身,她本就是由于惶惑不安来的这里,现在却带着更加惶惑不安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打开鞋柜时,又看到靠在一起的拖鞋。她猛然转身朝屋内走去……
第35章
“轰隆——”
四月的一声惊雷,春雨来得巧妙极了。
徐若晴在过道处被雷声惊得一阵哆嗦,她几乎不怎么进周池家里的卧室。大儿子是个极度看重隐私的人,如果被他发现长辈趁他不在家做出偷窥这样的举动,或许他连大门密码都会更换。
即便周池与家人显得并不亲近,她仍旧以周池为傲,周池仍旧是她与闺蜜及牌友茶余饭后拿出来炫耀的那颗巨大钻石。
周池毕业不久,她和周恒生便打算给他买套房子。当时周恒生原本想买四房,他想得很长远。以后结婚生子,包括他们偶尔过去看孙子,至少有四个卧室才够用。但是周池只是淡淡地回“没必要”,并且还表示他不需要父母出钱。她很费解,一个刚研究生毕业的学生,哪里来的巨款支付房子首付。她的大儿子仍旧淡淡地回答是做了许多兼职,但其实也没有很多钱,所以不足以承担四房的费用。后来她还是给儿子的卡里转了20万,尽管首付的金额远远超出这个数字。但她依然强调这笔钱并不是只给他的,是以后弟弟也要买房,他们得做到公平。
周池收下了,此刻的她突然想起当时周池的话。
“妈,我的房子首付就是你们全部出的钱。对周野也是这么说。”
徐若晴并没有想太多,她只当是周池不愿意在弟弟面前炫耀自己的能力。后来周野留在蓉海工作,她和周恒生只能在春节的饭桌上偶尔提起让周野回乌清,他们也像对哥哥那样,给他付个首付买套房子。
周野没有存许多钱,但他也没答应。
思绪收回来时,徐若晴已经走到了客卧门口,周野应该是睡这间的。外面的雷声接连不断,室内只剩微弱的光线。她轻轻推开了门,一眼望去,房内陈设单一。只是瞧见床上完完整整铺好的四件套和一个孤独的枕头时,她紧张到快要颓裂的心脏突然平缓下来。她伸出食指摸了摸床头柜面,用着即将老花的眼睛费劲地审视一番,又用大拇指揉搓了几下。
没有灰尘。
接着,她又拉开了卧室的衣柜,周野的衣服逐一陈列在其中。
她不自觉地吐出一口气,拉上衣柜走出了房间。
她又随意地瞧了眼卫生间,客卫的洗漱台摆放着周野的洗漱用品,洁面乳、剃须刀、牙刷一样都没少。
雨怎么下这么大,早晓得叫周恒生一路来了。不然在家里等周野回家算了。徐若晴边走边想。
她停在了周池房间门口,没有过多的想法,直截了当地推开了门。
和她印象中许久以前见过的周池房间没有什么区别,清冷得很。只是床上叠在一起的两个枕头令她有些不解,怎么周池现在要枕这么高睡觉。
她用跟方才一样的方式检查了一遍,跟周野的房间比起来,床头柜上放了一大瓶表面黑色包装的身体乳。她拿起来看了下,全是外语,看不懂。她把身体乳放回原位,眼睛眯成一条缝时又看到包装上有个她认识的单词“HOT”,她不禁想,身体乳和热有什么关系。她随手拉开床头柜,只拉到一半就看到令她顿感羞涩的安 全 套,她闭上眼把抽屉快速关了回去。心里生出一阵愧疚,一个母亲怎么能够这样来窥探孩子的隐私。于是她起身准备离开,经过卫生间时,还是又没忍住往里瞧了一眼。
两把电动牙刷。
周野常用的洗发水放在淋浴房的最角落。
徐若晴急忙走出了周池的房间。
想不明白,周池看起来不是单身,那有女朋友了?
周池像是有女朋友吗?
心里的石头明明方才已经到达了坡底,此刻怎么又随着陡峭山坡滚了上去?这是一个怪坡吗?
她恐慌极了,双手都止不住地发抖。
外面的雨下得小了,洛溪镇老宅后山的春笋是不是也冒出了头?她仍然记得自己抱着出生不久的被包裹成小粽子的周野,在后山的坡上指着光滑的笋尖,对周野说:“小野,你也是健康可爱的小萝卜笋。”
平日总是大大咧咧的周恒生在这个雨夜显得有些心烦意乱,六点半也不见徐若晴回家,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
他实在担心她在下雨天的晚上开车,拿起手机准备装作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还不等他拨出,那头的电话便打来了。
“恒生,我把车撞了……”
周恒生三魂六魄都被吓得不见踪影,半晌才问:“老婆,你有没有事?”
“我,我没事,就是跟别的车撞了。下雨天,实在看不清……”
“你在哪里,我过来。”
“在福安路,交警已经快到了,你也不……不用来。没多大的事。”
“你不是去周池那儿吗?怎么他没送你?!”
“……他俩都没在家,别说了。”
“若晴,真的没事吗?你有没有撞到哪里?我非要骂他们一顿!”
“追尾而已,车速……很慢,叫你别跟他们说!”
周恒生听得出徐若晴的声音抖得很厉害,于是便说:“你在那里等我,我马上到。”
他几乎是用最快速度打到的车,让司机一路狂奔而去。到现场后发现交警已经处理好了,他跑过去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打量了徐若晴,确定真的没事后才长舒一口气。
也没有管自己的车究竟被撞成什么样,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打趣徐若晴说她胆子太小,这么点事都抖得跟筛子一样。徐若晴不似往常,只任由他调侃,也不反驳。
周野跟着周池一前一后进了家门。嘴上念叨好在他准备了雨伞,不然两人到站都要被淋得够呛。又随即去了厨房,打开冰箱找冷饮。无意间看到装好的猕猴桃和饺子时,心里不免一惊。扭头便对周池喊:“哥,爸妈来过了!”
周池刚把鞋柜的鞋摆放整齐,抬起眼眸回他:“嗯,你才发现?”
“我看到水果和饺子,肯定是爸妈带来的。不然你怎么知道?”
“妈的拖鞋还放在外面忘记收回去。”
周野一愣,有些佩服周池的观察能力。
“而且,估计妈是自己来的。”
“那她怎么在电话里提都没提。”
周池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回复工作信息,没回话。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周野连忙冲进了房间。他看到床头放着的一大瓶忘记收回抽屉的润 滑 油有些面红耳赤,又有些隐隐的不安。
懊恼自己怎么就忘记把这东西放回抽屉锁死。
由于父母有时不时便来御景搞突然袭击的习惯,周野为了让一切看起来就如往常一般,他仍旧掩耳盗铃地在自己房间铺好床单被套,也在卫生间放好洗漱用品。但往往因为过于习惯了住在周池的房间,便容易忽略掉某些细节。
周野越回想越惶恐,盘腿坐在卧室的地毯上久久都未起身。
真的好害怕,如果被父母发现了周池和自己的关系,他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周池。
“你在想什么?”
背后的声音悠悠地响起。
周野眉头深锁,又微微地摇摇头,怯懦地说:“我忘了把这个藏起来。怎么办?”
“你在担心吗?”周池走过去蹲下来,手放在周野的背上。
“难道你不担心吗?我真的怕极了。”
看着周野眼眶红润泫然欲泣的模样,周池在心里叹了口气。安慰他说:“别怕,爸妈从来不会进我的房间。就算进来了,他们也看不懂这是什么。你看,都是英文。”
周野顺着周池的话看了看,尽管还是有些忐忑,但总算还是松了口气。扑在周池的怀中,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咚咚——咚咚——”
他的心跳那么大声。
“好了,起来了。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做。”周池摸了摸周野的头发。
“都可以的,哥。”
周池又揉了揉周野的脸,起身去了厨房。只是经过卫生间时,停顿了一下。
二人都没有提,为什么不给徐若晴打个电话告诉她看到冰箱的食物,知道她来过了的事。
虽然周池安慰周野不必太过紧张,但周野明显能感觉到整个晚上周池都与他一样有些心不在焉。
翌日,周恒生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周野,说起徐若晴的交通事故,明里暗里责怪都是因为他们两个的原因。周野知道徐若晴没什么大碍后,也任由他一通抱怨。直到徐若晴在电话一旁大声地斥责周恒生,并抢过手机仍旧和善地与他对话,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稍微落了地。挂了电话,他又即刻把事情告诉了周池,最后略显忸怩地传达了徐若晴的命令,即:下周五排除万难也要回家吃饭,给自己过个难得而隆重的生日。
身为非浪漫主义者的周池突然为周野即将到来的生日犯了难。
第36章
在冷水分公司接到周池电话的文归不禁有几分诧异,自从上次自己的无心之失,酒后失言告知周野有关周池的事后,他与周池的联系便不似往常那般密切。虽然多年至交,平日周池主动联系他本就不多,即便周池上次也表述过并没什么事,但自己心里总是有几分过意不去。
他快步走去将自己办公室的门关上,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
“哟,阿池!周总!难得啊!”
“……听说你在冷水出差?”
“怎么着?要过来陪我吗?丁董不是请不动你吗?”
“不是,我看了几套冷水的房子,你有空帮我去实地看看?”
电话里半天没人应声,周池也并不着急,两边沉默不语半晌,还是文归先开了口。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麻烦你再说一遍?”
“帮我看几套房子。”
挂断电话的周池,眼睛看向窗外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不由得愣起了神。
夜晚,周野蜷缩成一团,久久无法入睡。
他的睡眠质量本就很差,从前与周池闹点小别扭,时常彻夜难眠。
跟周池在一起后,尽管每夜相拥,可心里不减反增的负罪感总是压得他时而便在难得昏昏欲睡之际蓦然惊醒。
他担心惊动周池,一直保持侧身的姿势以致于胳膊有些发麻。酸麻感就像手臂被钻进细小的虫子,随着虫子不断地涌进,他的意识变得愈发清醒。
不知为何,此刻他突然想起在香积寺偶遇的老者。
如梦幻泡影。
他不自觉地将头埋在周池的胸膛,周池习惯性回抱住他。这么有力的心跳,怎么能是梦幻泡影呢?
徐若晴的声音又不知从哪里飘进他的耳朵里,永远是那么温柔,又掺杂几分娇嗔。或许是徐若晴上次的突然来访,孤身闯进了他自以为与周池共同建立的安全巢穴,他的不安与歉疚愈发加剧。他很清楚,他出了这个安全巢穴,根本找不到与周池共同的未来。即便他们牵手去了榆城,可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惶然夜里,他悲观地意识到那只是掩耳盗铃般的自欺欺人。他根本无法想象哪天他与周池的关系被公之于众,也没有勇气能够在父母面前,正大光明地说出自己对周池的感情。然而转念一想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不幸被发现了,他会去坦白,去承认是他的错,这一切都不是周池导致的。可父母不会原谅他了吧?他们应该会对把自己带来这个家而悔到肠子发青吧?
周野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被撕裂。
他可以勇敢地示爱,却没有勇气走出几十平方的家去面对未来。
既然自己这么怯懦,当初为什么又要那么执着地拖周池下水。
他根本想不通,天花板的黑点也令他很难受。
他的拇指又扣住食指关节,摸索两个手指上的结痂。眼睛因为紧张而闭得很紧,内心慌得不自觉地轻声叹了气。不能再想下去,手上的项目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白天郑天择又嘱咐一遍开标千万不能出岔子。他换了换思绪,想把最近的项目理一遍。却没料到,工作的糟心事也并不见少,甚至越理越清醒。
旅游中心项目终于在周四开了标,等周野评完标出来已经是周五的凌晨3点,长时间的工作令他有些发蒙。好在算是郑天择想要的好结果,只是项目除了前期阻碍较多外,后面顺利得不可思议。也让周野心里暗暗生出一丝不安,接到电话的顾雁在那头安慰他,吐槽他实在杞人忧天。
周野不置可否,毕竟许毅杰并不似只在前期出场的NPC。
春天的乌清在夜里极其潮湿,周野走出大厅,顿感一阵扑面而来的湿意,黏腻的空气令他有些不适。忙完工作的事,他终于有时间给周池发去信息让他安心。他早知这个项目麻烦,出门时便告知周池晚上不用去公司接他,但他也担心周池等着他还没入睡。
信息刚发出不久,周野的手机界面还在打车软件上,周池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哥,你还没睡?”
“嗯,顺利结束了?”
“对,还算顺利。你早些睡吧,我现在就打车回来。不要等我了。”
“你还在中心大厅?”
周野不疑有他,应声道:“嗯。”
“那你别动。”
“你在这里?”
“嗯,等我两分钟。”
深夜,凌晨三点半,周池一个人在中心停车场等他。
周野不知道当时自己心里涌出的是什么感受,好像不仅仅是惊喜,也不仅仅是感动。是爱人无条件的等候,变成在这个漆黑的湿润春夜里,顷刻间便齐齐绽放的娇嫩的花。
直到坐在了车里,周野发蒙的脑瓜也还没完全清醒。
“你等我很久吗?”
“嗯。”
周野被周池罕见的诚实噎得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知道你要来,不然我就再快一点了……”
汽车并未马上启动,周池也没有再接周野的话题。转而从扶手箱拿出一个首饰盒大小的墨绿色丝绒盒子,轻轻地放在了周野恰好张开的双手上。周野又是一愣,问:“这是什么?”
“生日礼物。”周池转过头,眼睛望着周野温声说:“生日快乐,阿野。”
反应过来的周野才想起,已经过了零点,自己居然忙碌到生日这天。
他咧开嘴笑着对周池说谢谢,没有马上打开盒子。
周池眉毛一挑,问他:“都不打开看看吗?”
无论是什么,周野都会视若珍宝。只是看着盒子的大小,总不能是戒指这种带有特殊含义的物件。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丝绒盒子,里面摆放着一把崭新的钥匙。
周野稍有不解,拿出钥匙在周池眼前晃了晃,还是露出灿烂的笑容,问他:“哥,这是什么?”
“不是说了,生日礼物。”
“我知道,我是问,这是哪里的钥匙。”
“新家。”
周野微张着嘴,直勾勾地盯着周池。脑袋一片空白,吐不出只言片语。
“咳……我时常去冷水出差,有几个还不错的楼盘,最近就……在那边买了一套。”周池罕见地有几分局促,他不擅长做这样的事,他也没做过这样的事。
“那是我们……我们的新家?”
“嗯。”
周池启动了车,周野不再说话紧紧握着钥匙,把它握得跟手心一样烫。
怎么会在千里迢迢的其他城市安置一个新家,周野问不出口。
或许见到周野不似往常那般追根问底,周池开着车,目视前方才开口继续问:“你不好奇它长什么样?”
“那……那是什么样?”
“回家给你看照片,家具还没有买,咳……我们,有空可以看一下。或者等哪个周末,我们去实地看看房子。”
“……你还没去现场看过?”
“……嗯。”
“……你没看怎么就买了?”
周池被问得一愣,“让文归去看过,也是他帮忙办理的手续。”
“周池,你好干脆……”周野实在佩服周池的果断,如果换做是他,他买房估计不亲自挑个半年,根本纠结不出来。
周池听出话里的讽刺,没出声。
“我还是不可置信,你怎么就买了一套房子。要告诉爸妈吗?”
“不用,你的生日礼物不用让爸妈知道。”
“可我的生日礼物离我好远啊……我甚至都没去过那个城市。”周野有些抱怨,他觉得周池或许只是方便自己出差才买的房,根本没有认真准备他的生日礼物因而在敷衍他。
“那个城市也不错,也许有一天换个城市生活,你也觉得没问题。”
“你和爸妈都在这里,我才不要!”这份礼物令周野又喜又惊又有那么一丝嫌弃,他撇撇嘴,脱口而出地说。
“你不去,怎么能在产权证上加上你的名字?”
周野抿抿唇,眼睛已经弯成一道桥,嘴上却偏要说:“那看我心情好不好。”
周池不再应他,只是唇角无意间勾勒出一抹笑意,从侧面看,他的眼尾略显疲乏。
是太远了,或许连周池自己都不满意他准备的这份礼物,可他只想周野与他还有一条退路。
如果说,要徐若晴把她一生中做过最后悔的事排个名,周野27岁生日那天发生的事,排得上前三。后来的她甚至一次次剜心裂胆地追悔,如果不是这次生日宴,也许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些令她痛彻心扉也追悔莫及的事情。
周池陪周野在他生日这天睡到了下午三点半,临了出门,周池再一次说完“生日快乐”后,一个个缱绻的吻便落在周野的鬓角,眉心,鼻尖,唇边。两人在床上亲得难舍难分,直到徐若晴的电话响起才分离开来。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推开绿洲家门的那一刹,才发现这场生日聚会还有舅舅、舅妈以及一个略显拘谨的娇弱女孩。
周池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又很快恢复平日的模样,进去跟长辈一番寒暄。
周恒生在厨房给徐若晴帮忙,而徐若晴忙得不可开交的同时,紧张的眼神止不住地往外瞟。外面那个陌生的女孩是她弟媳的远房侄女,弟媳提过好几次要介绍给周野认识。原本徐若晴已经开始不愿掺和儿子的婚事,但那场春雨令她失了智,不知怎的就接受了对方的建议。
许久不见舅舅舅妈,周野寒暄了几句便想回房间。热心肠的舅妈眼见他要起身,大着嗓门叫住了他:“哎呀小野,我忘了跟你们介绍了!”她两只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女孩微微一颤,表情仍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这是我老家的侄女,斯然。她没来过乌清,我最近就多带她四处走走,也顺便走走姐姐家里来给你过生日,凑凑热闹。”
周野被叫住有些发愣,只好尴尬地笑着点点头,回应道:“没事,舅妈。”两人的眼神不经意对视到了一起,周野下意识说了句“你好。”
李斯然也拘谨地点点头,随后便被舅妈扯了扯衣角,嘟囔着:“你也大方点,给两个哥哥打招呼呀!”
周池握紧了手里的水杯。
舅妈挑起了话题,周野自然就不便再起身进屋。五个人硬着头皮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根本聊不到一块儿去的家常。
周野一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舅妈总是把话题引到他和这个陌生的远房亲戚身上。后来舅舅无意间提到谈婚论嫁,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包括父母在内办这个生日聚会的目的是为了给他相亲。
他甚至有些心虚地看了看周池,周池在一旁镇定自若的模样反倒显得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看。
他在心里不由得有些抱怨,一向对他爱护有加的父母怎么能在他生日这天做这样的事。
明明,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过生日,明明他很期待同父母、爱人一起过这个生日。
席间,微醺的周恒生顺着舅妈的话,一个劲儿提“亲上加亲”这类愈发离谱的话题。徐若晴在一旁低着头吃饭,不像以前那样时时看着儿子们的脸色,也没阻拦。
周野不知道周池是什么心情,但他越吃越食不下咽,如鲠在喉的不痛快。
他的生日,他甚至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尊重。
父母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给他带上生日帽,摆好生日蛋糕,期待他许愿吹灭蜡烛。反而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便带人上门相亲,他也不知道这个女孩怎么想,至少他觉得这甚至都不是相亲,几个长辈已经谈起婚嫁这种荒唐的事。
喝了几杯酒窝火憋气到了极点的周野再也没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摔了筷。
没有人再在叽叽喳喳地讲话,徐若晴也抬起了头看着他。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他气愤地吐出一口气,宣告道:“爸妈,我没打算结婚。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这样的情景,周恒生感觉犹如昨日重现。周池似乎也在餐桌上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小野,你搞什么!?”周恒生不禁压着嗓音吼了句,周野可以私底下说,没有必要当着一家子亲戚和相亲对象的面这么堂而皇之地宣布。
“我说,我不会结婚,你们不要再给我搞这些有的没的!”
周野从来不会这样对父母讲话,徐若晴在一旁失了神,周恒生倒是快速回过神来,不再压低嗓音,朝着他喊:“周野,什么叫有的没的?”
没有沾酒的舅舅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开始笑着打圆场:“哎哎姐夫别急,小野是不是也喝了酒上头了啊?”
尴尬的舅妈在一旁随声应和着:“啊是是是,小野还年轻,结婚这种事本来就还早哈。我们不提了不提了。”
周池放下端起的杯子,伸手在桌下轻轻拍了拍周野的腿,冷漠地看着这一桌家人。
得到周池安抚的周野,叹了口气不再顶嘴。可周恒生酒意正浓,周野从来不会这样没有规矩,他不解极了,仍旧对着周野不依不饶。
“你给我说……说清楚。爸妈为你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你就这么把我们的好说成有的没的是吗?”
“妈妈上次让我去参加相亲活动,我也去了。可今天的事是你们瞒着我,我只能直说我的想法。你们不要再为我的婚事操心,我想要什么你们根本……也不知道。”
“你也从来没说过啊!周野!你不说出口我和你妈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吗?我们能看得懂吗!?”
“姐……姐夫,周野喝多了你别放在心上。姐,姐你说话呀!”
“好了,恒生,别说了。”
“为什么啊若晴,是我们从小教育得不够好吗?他们这么孝顺为什么就这件事,这么没有余地,这么说不通?为什么我们两个儿子都这样子?凭什么啊!”周恒生扭头看向身旁的徐若晴,她脸色苍白,眼神里是浓浓的失望。
对儿子,对自己。
舅舅一家眼见收不住场,起身便对徐若晴嘴上说着抱歉,都欲离席。
在这场并未维持太久的沉默里,李斯然突然开了口:“叔叔阿姨,我知道今天我的来意,但是我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周野并不知道这件事儿。我很抱歉,我的出现让你们一家闹不开心了。但周野,如果我早知你的想法,我也要脸,我肯定不会来。”
舅舅一家走后,周池抬起眼皮朝周野使了个眼色,周野知道是周池在询问他要不要离开。周野木然地点点头。周池便起身对着同样一语不发的父母温声说:“我带周野先走,你们都冷静一会儿。”语毕,周野紧跟着周池出了门。
周野难以想象这是第一次居然当面便和父母起了这么大的争执。而他的妈妈虽然全程没有怎么说话,可他同样看到了她眼里的失落。
周池好像毫无顾忌,和小时候一样牵着周野的手走下五楼,他知道他的弟弟正在他的身后呜咽抽泣。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每一层住户都基本是看着他俩长大的老邻居。可他还是没有忍住,在楼梯间猛地转身紧紧地抱住了周野。
周池比周野高半个头,以往只有周野能听见他的心跳。
而在周野生日这天,他听见了站在比他多两个台阶上周野的心,也在缓缓地哭泣。
“哥……哥,我好难过。”
“我知道。”
我也是。
周池又感到一丝庆幸自己做出在冷水买房的这个决定。他和周野最好的结果是能被接纳,如果实在不被理解不受容纳,他会带着周野去一个全新的城市开启他们崭新的生活。
第37章
这种糟糕的不受人重视的怨怼和委屈并没有在周野的心中停留太久。
冷静下来后,他反倒是生出了满腔的歉疚。
他的脑中就像有个内存条,在此刻一遍遍地回放父母对自己无时无刻的疼爱。因他们偶尔几次好心办错事便耿耿于怀,显然这是不应该的。况且他也同样懊悔自己的做法何尝不是当着自家人的面,给一个在这之前素未谋面的无辜女孩带来伤害。
然而,对道歉这件事他又变得羞于启齿。
他意识到父母这一次真的对他生了气。尽管在不多不少的争吵中,上一次他与父母产生的巨大争执已经要追溯到初中还顽皮的时候了。但无论哪次、无论对错,徐若晴永远是一边哄着他,一边站在他的立场上劝架的角色。有了母亲的安抚,父亲的火气便来得快也去得快。可这次徐若晴没有帮腔,甚至不似以往那样来一个关心的电话。
没有了母亲做这个天然的台阶,他就好像被架在炙热的火上反复灼烤。
几天下来,茶饭不思的周野肉眼可见地消瘦不少。
周池看在眼里,他将早已订好的两张去冷水的机票退掉了。这个时候带周野看新家貌似并不是一个绝佳的时机。
令周野万万没料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解决与父母之间本不该产生的嫌隙,他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旅游中心的项目被其他投标单位投诉,投诉函上言之凿凿并附上了相关的证据材料。
“只差一天,就可以发中标通知书了!”顾雁在周野的办公室不由自主地用力锤了下桌子。
周野拿着投诉材料叹口气,该来的还是躲不掉。他也不是没经历过这些事儿,只是每次的过程都极为煎熬。他的目光落在投诉单位名称上,瞳孔有一瞬地放大。
——鑫安建设
果然是他。
周野仔仔细细一条不落地阅读完投诉内容,额头快皱出一道鸿沟。这份投诉函通篇有理有据,连评审时的评分细则和审查标准都像是如临评标现场一般写得清晰明了。如果他以客观角度来评判,他都不得不佩服对方的实力令投诉事实仿佛铁案如山。他的额角冒出微微细汗,能这么清楚评审过程的人,只有评委和他。
这份投诉材料一式三份,另外两份中,一份函送主管部门,另一份应该到了郑天择手上。
郑天择不一定会怀疑他,但景鸿集团一定会。
无论投诉是否成立,项目的进度总归是被耽搁了。柿子要挑软的捏,如果排查不出评委中的内鬼,彦也工作室一定会被景鸿集团问责。周野不认为认识不久且只是合作关系的郑天择会选择替他担保。况且他转念想到曾与许毅杰的私下会面,保不齐看到投诉单位的郑天择会怀疑是他与许毅杰从中作祟。他又绞尽脑汁地回忆,明明当时除了九位评委之外,自己最后也再三审阅过中标单位的标书,业绩确确实实满足文件要求。怎么会在这份投诉书里却出现了另一份几方盖章后不满足要求的材料?难道真的是评审时间过长,大家都头昏眼花了吗?
思绪乱作一团,不知道从哪一头开始梳理。
顾雁喊了周野几声,终于从周野空洞的眼神里看到一点光亮,他又指了指周野铃声大作的手机。周野回过神接起了郑天择的来电,对方的语气没有平时那般平和但也算冷静。
“周野,投诉函收到了吗?”
“早上刚收到,已经看过了,正打算给郑总汇报。”
“你怎么想?”
“您指哪方面?”
对方明显的停顿后,说:“方方面面。”
周野从最底下的抽屉拿出一包未拆的烟,费力地拆掉包装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却四处找寻打火机无果。顾雁适时地点燃了火递到他的面前,他抬眼看了看顾雁,下意识地将烟丝凑近了火苗。熟悉的味道又萦绕在他的鼻腔,他想了想,又用平时惯用的食指和中指将那支点燃的烟拿了下来,放到了已经不常用的烟灰缸里。
顾雁一时没看明白周野的操作,在这种焦急时刻,周野貌似是点燃了一支蚊香。
“从投诉函上来看,对方质疑第一中标候选人业绩造假,并且提供了相关证据材料,无论是真是假,我们都必须要复核投标文件来判断投标人的资料究竟有没有问题,评审是否有差错。如果有问题……”周野的手指在办公桌上随意地敲击,他接着说:“就只好组织评委纠正。如果没问题,那么手上这份来路不明却又加盖公章的业绩材料和标书里的那份孰真孰假就又要花费时间判定了。”
“怎么判定?”
“既然已经向相关部门投诉了,自然是由他们来判。只是您作为业主单位,可以发函让候选人提供相关证据,来佐证标书里的真实性。”
“那我们现在就是组织复核,接下去就看情况如何?”
“差不多就是这样。”
“会耽误多久时间?”
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周野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快则一个月,慢则……没有时限。”
那头的郑天择默然不语,周野出于安慰道:“郑总,不过这是以往我的项目经历,乌清的流程或许没有那么冗长复杂。”
“那么我们就尽快推进,需要我配合的你尽量说。”
周野有些诧异,目达耳通的郑天择既没有过多质疑,也没有怪罪。或许是见周野久久没有回应,郑天择又说道:“是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吗?”
“不,我只是有些佩服郑总,眼看胜利就在眼前却又要耽误这么久,居然能做到平心静气。”
对方笑了笑,“那不然拉着你上天台呗。”
一句玩笑话令神经紧绷的周野似乎松缓了不少。
“我让你告诉我方方面面,结果你只说了接下去流程的事。没有其他的吗?”
“郑总看出投诉函其他问题了吗?”周野反问道。
“鑫安建设,你熟吗?”
周野倒吸一口冷气,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不熟,但是早前在许总的宴会上有打过照面。”
“周野,你知道这份投诉函条条框框清清楚楚严丝合缝,说明了什么?”
“……说明……有人透露了评审的细节。”
“那你觉得,集团如果知道你前期与鑫安私底下接触过,评审细节又被透露,而你又在评审现场,会怎么样?尽管是许毅杰搭的线,但你认为这把火能烧到他身上吗?”
周野有些背脊发凉,是啊,景鸿内部本就有绝大多许毅杰的拥护者,这把在彦也工作室的熊熊大火火对他而言顶多是零星火苗,烧不到他身上。他猛地觉得十分可笑,甚至怀疑从最初的会面都是许毅杰设下“请君入瓮”的圈套。他和彦也要背上的要么是一口“泄密者”的大锅,要么是一口“能力不足耽误进度”的小锅。景鸿后续的项目只怕都不会找彦也合作,更致命的是倘若泄密、串标之事流言四起,今后别的单位对彦也也得思量再三。除非他找到真正的泄密者,否则他就是有口难言。
悬挂在许毅杰“一箭双雕”箭头上的另一位对象便是郑天择。就算最终投诉失败,许毅杰也稳赚不赔,他的目的就是要搅不黄也要搅乱郑天择手上的这个项目。和彦也的合作是郑天择一手促成的,无论周野背哪口锅,都有他的一份。不仅如此,作为项目负责人,就连“耽误进度”的锅,他都得背两份。想到这里,周野又释怀了一点,并且他认为作为一条船上的人,郑天择就算心里对他有怀疑的成分,也不得不做到倾向于信任他。于是他陈述道:
“郑总分析得这么透彻,想必也更清楚这件事对我们工作室百害无一利,我没必要做那个内鬼。”
听筒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说:“用人不疑,我说这么多也是给你提个醒。如果接下去情况更糟,我不可能保你。”
周野自然明白,他哪里会要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人还能有三头六臂。况且郑天择也没有那个立场。
通话结束之前,周野又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又对郑天择提醒道:“还有郑总,对方的证据不论真假,一定是从中标公司内部拿到的,要让对方立即彻查公司能接触到这些材料的人。”
郑天择应声并挂断了电话。
原本周野点燃的那只香烟已经在烟灰缸里燃烬,在它的周围还覆上了三两只烟头。顾雁瞧周野放下了手机,双手撑着工作桌,凑近他问:“郑总说什么?”
周野的办公桌上摆放了一束紫色的鸢尾。昨晚周池接他下班时,汽车经过十字路口,一辆满载鲜花的车灿烂得令周野挪不开双眼。他没说想要,但周池还是调转了车头,下车买了两束。早晨他带着其中一束鸢尾到工作室,没做片刻停留便放进了新买的陶瓷花瓶里,又撒了几缕清水,显得每一枝更加生机勃勃。
而此刻周野再放眼望去,那几缕从水龙头接下的自来水果然代替不了天然的晨露。那束鸢尾花仿佛和他一样都失去了活力。
他乏力地抬起眼皮盯着还站在他面前焦急等待的顾雁,说:“郑总说要拉我一起上天台。”
第38章
卓世大厦顶层。
董事长丁玺又翻起他那本已经被翻阅得书皮发皱的文献选编,这是一个相对清闲的上午,他要做点相对不清闲的事。
周池敲门进来时,丁玺正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朝熏香炉置入一粒沉香,随着温度的变化,烘烤而出的木质香气丝丝缕缕飘散到四处,也浮荡进周池的鼻腔。
丁玺笑着招呼周池坐下。
香气沉稳而醇厚,像极了丁玺本人。仔细想来,周池也不是对他的意图一概不知。
周池坐在丁玺的对面,先低声喊了句:“丁董。”
丁玺仍旧笑着将倒满热茶的茶杯递到周池的面前,周池的手指轻轻点了两下桌子致谢。接着他听到丁玺开口说:“我一大早找你,你这么聪明肯定也知道是什么事。”
周池在一旁不置可否。
“前段时间冷水的项目搞得鸡飞狗跳,现下虽说算是解决了,但我还是很不满意。”丁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接着说:“我一直属意你去冷水市,这你肯定知道。不过你一直顾左言他,我也知道。只是……我想知道个理由。调去那边几年,薪酬不会亏待你。等你回总部的时候,你的资历摆在那里,属于你的职位也在那里。老实说,换做我是你这个年纪,这样的机会我没理由不把握住。你说对不对?”
周池低头淡然地笑了一下,也端起茶杯喝了半口。目光向外落在了那片从他办公室眺望也一样碧绿的湖面。但似乎从更高一点的地方望下去,碧湖就更加深不见底。
他回过头,神情恳切地对丁玺说:“丁董,我对这些兴趣没有那么大。”
“但我看你不是对所有事物都兴致缺缺吗?既然哪里都一样,顺势而为我想对你来说也不是不可以?”
“以前,或许可以。”
“现在有什么不同?”
“我爱人还在乌清。”
丁玺的右手一顿,紫砂茶壶中的热茶从那盏小巧玲珑的茶杯中溢出。
比不上周池眼角溢出的爱意,奔流得到处都是。
“你这话一出,我都不知道能回什么。只能说年轻人你还是太年轻,感情用事。”
周池唇角一弯,喝着茶没回话。
“但老实说我还是不想你后悔,当然私心是我不想自己后悔。毕竟我这个老头子也想日后功成身退。下午中宇的人要来谈冷水的合作,来的人也算你的熟人,不要推辞说不参与。”
丁玺的话不是建议,是难得的命令。周池举止自若,微微点了下头。
实际上,对调去冷水的这件事情周池的确一直选择闭口不谈。考虑到周野,他既不希望集团要求他立即做好决定,又不希望自己在一定要做决策时把话说得太绝对。
玻璃窗外的红日随着时间推移缓缓沉落,周野没有心思去欣赏今天的夕阳,准备各方需要的材料单单应付手上这件令人焦头烂额的项目就已经令他忙得昏天暗地。
落日每天都有,落日每天也都不重样。
太阳不会因为有的人感慨日不暇给便推迟一秒降落。
周池发来晚上有事的信息令周野反而备感轻松,毕竟他还得用下班后的时间来审核其他项目。
贺源所在的中宇集团打算同卓世合作拿下冷水市新挂出的一块地,下午他带着公司团队已经到卓世商谈良久。趁周池也在,会后贺源便邀他晚上一起打网球,也抱着想卖个人情给周池的私心。
上次在明心居发生的事情过去不过数月,周池想着便没有推辞。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打得酣畅淋漓,也皆有些精疲力竭。坐在一旁的长凳上,腿伸得笔直大口喝着水。
周池拿毛巾擦了把额头的汗,闭着眼时不时扭动一下脖颈。他这一晚上听了太多次贺源吐槽自己买的期货股票,不禁有些犯困。
像是看出周池听得有些无趣了,贺源眉毛无意识地挑了挑,对他说:“诶今天有个八卦想不想听?”
周池睨笑着看他,“你说就听。”
“景鸿那个两个亿的项目听说招标出了点问题。”
周池原本脸上不明显的笑意此刻全然不见了踪影,贺源见状便接着说:“似乎是评审有问题,总之现在没办法赶上他们原本的进度了。”
“评审……能有什么问题?”
明月高悬,网球场空空荡荡,明亮的灯光照得只留下两个人的身影。贺源还是朝周池靠近了几分,保持在一个合理的社交距离里。伸出手遮住了嘴唇,压低嗓音在周池耳边轻声说:“一说是业绩造假。”
说完便止住了声。
周池气定神闲,问道:“其二呢?”
贺源继续开口说:“其二……就跟你那位弟弟有点关系了。说是对方这么了解情况跟你弟脱不了干系,因为你弟全程参与。”
“论参与程度,评委难道不更值得怀疑?”
贺源拍了拍裤腿笑了,“谁都知道啊,但这种没有定论的事谁能查出来啊?既然查不出来,你说景鸿集团要拿谁开刀?”
周池没有顺着贺源的问题回答,反而问:“搅局的是谁?”
“嘿嘿,说来也巧。明心居那晚你也见过,是鑫安建设的人。”
周池抬眼盯着贺源,心中了然。他一听便能想到的事,早已知情的贺源估计早就猜到了。应该要做到密不透风且才发生不久的事情居然被贺源了解得如此详细,不管中途二人再费多少唇舌,最终周池还是需要贺源后面的关系。于是,他开门见山道:
“你有熟人在鑫安建设?”
等的就是这句话,贺源脸上不禁扬起几分得意,回他:“可以有。”
周池将身侧未开封的水递给了他。
等周野急急忙忙回到御景,周池已经洗完澡,正清爽地擦着头发。周野关上门朝他咧开嘴笑了,但又随即嘟了嘟嘴。
周池看到,问他:“怎么了?”
“我一路上想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你,结果……你洗得这么干净!算了!”
周池的眉毛微动,没理会他,径直去冰箱拿了瓶水。
周野见周池没搭理他,嘴巴瘪得更厉害。嗅了嗅周池走过去残留下的沐浴露香气,心想自己还是赶紧去洗澡。还没等他朝里走去,周池把旋开瓶盖的水递给了他,“嘴唇干得都起皮了,自己也没注意?”
周野笑眯眯地接过水瓶,仰起头便喝了半瓶。头还没来得及摆正,一个清爽的拥抱环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颊滴过几滴周池湿发上的水,冰冰凉凉的。明明才喝了半瓶水,他却骤觉嗓子发干。
“哥……我还,还没洗澡。一身臭烘烘的。”
周池的下巴抵在周野的额头,磨得他有些发痒。
“是吗?我没闻到。”
“你……你先放开……我……”周野越说越小声。
“嗯,不放。”
“周池……”
周野感觉这个怀抱稍微松了一点,他微微活动了肩膀。周池将双手桎梏在他的两侧,低着头又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加班嘛。”
“发生什么不好解决的事了吗?”
还是极其温柔的声音,就像是羽毛轻轻挠过他的耳朵。
“没……没什么事,你知道的,公司总有忙不完的事。”
周池往后退了一小步,想要看透周野的心,他问:“是吗?真的没有?”
周野的鼻尖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他望了望别处,又咧开嘴笑着对周池说:“真的没什么大事。”
桌上的鸢尾花开得正好,就像是周池泼过水彩一样,蓬勃得发亮。一点也不像办公室里的那一束。
有什么好告诉周池的呢?
又不是什么好消息,难道还要本身忙碌的周池来分担他的工作吗?况且周池已经帮过他无数次了,总不能次次都要依靠哥哥。周野放宽心地想,只是这个项目出了一些状况而已。别的他做得也不错,而这一个,他仍旧会按自己的方式推进处理。至于有极大的可能背锅,他想他以前也不是没背过。就这么着吧。结果好一点,业主气性也小一点。
周池面无表情地没在应声,只是将食指弯曲,碰了碰周野的鼻尖,接着便放开了他。
预备转身的周野忽地又停下了脚步,问周池:“爸妈,有跟你联系过吗?”
周池不想骗他,回道:“没有。”
“哦。”
“阿野,爸妈平时也不会经常联系我。”
似乎是一句安慰的话,但难以掩盖的失落还是浮现在周野脸上,他怅然若失地向浴室走去。
周野将淋浴水开得很烫,他的皮肤很快变得通红。他开始觉得是不是老天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背着父母带领周池走向一条不归路。所以他的父母不再那么爱他,他苦心经营的工作室也有可能摇摇欲坠。
就连这点矛盾都令周野如芒在背,他无法想象要是他与周池的事东窗事发时又会怎么样。
即便如此,他又想如果能和周池只待在御景就好了,他宁愿一直躺在床上做梦。
然而,愿望总归是愿望,他很清楚自己逃避不了这个现实世界,
水汽弥漫了整面玻璃,周池推门进去时甚至有些看不清周野的身影。他轻轻敲了敲玻璃门,水声停了下来。
他说:“阿野,你洗得太久。”
里面嗡声回答:“哦,就好了。”
周池离开得很快。周野用手擦了把玻璃上的水雾,他刚好望见周池关上门,他连周池的头发丝都没能瞧见。
他木讷地希望处事决然的周池能有随时抽身的能力。
他也尽量做好能面对周池随时抽身的准备。
第39章
[阿野很难过。]
[你周末回家一趟,自己回来就好。]
周池听见浴室关门的声音,锁掉手机屏幕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又起身走向周野,一如往常拿起搭在他脖颈上的浴巾轻柔地替他擦拭头发。思绪却已经飘得极远。母亲的反常是从那日她独自登门后便开始的,他回家检查时一眼望到自己浴室里周野惯用的洗漱用品,心细如尘的母亲自然也极有可能看在眼里。他并不以此来断定母亲一定发现了他和周野的秘密,但想来即便被发现也并不是件难以接受的事情,他本也做好面对由此带来一切暴风骤雨的打算。
在最坏的设想里,周池又暗自松一口气,徐若晴让他一个人回家,至少他们都怕周野知晓一切。
让周野此刻面对或许已经东窗事发的这个结果并不是一个好时机,周池也情愿自己先去风暴中心试探一番究竟刮几级大风。
“哥,今天月亮好大。”周野微微挣脱他的手臂,从浴巾里轻巧探出头,眸子对着窗外发红的月亮露出今晚难得的神采。
周池顺着他的视线也凝神望去。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周池很快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不由自主锁紧了怀抱,将周野温柔地圈在胸膛。
你才是我的流光。
周野在这个夜晚也做好了决定,明明感到愧疚便没有不能道歉的理由。
翌日一早,他便给父母、舅妈分别发去了道歉信息。给舅妈发的信息里主要希望舅妈替自己传达对那个女孩的歉意。
周恒生回得比以往都快,也很简单。好像等待这条短信已经很久很久了。
[没事,爸爸喝多的话你也别放心上。]
至于徐若晴那边,她的电话打来时周野还忙着准备第二天的汇报材料。周野急匆匆地接起电话,两个人似乎都沉默了几秒。
“妈妈……”周野喊了一声。
“小野,妈妈最近情绪不好,总是迁怒到别人,也迁怒到了你。其实我知道,那天的事……是我们当父母的,做得很不对。”
周野握紧了手机,徐若晴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甚至一直问自己为什么要在你生日的时候做这样的事……看到你的道歉,我心里其实很不舒服……不是要你认错,我只是以为你还在生气,所以不敢联系你……妈妈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就是不知道怎么……”
“妈,妈……没关系的,我也有问题,但都过去了好不好?”周野打断了母亲的话。
“好小野,你永远是我的乖仔对不对?”
周野原本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妈妈还不知道他正提心吊胆地当这个有一天算一天的乖仔。
周日早晨八点半,当周池身着一件轻薄的灰白色羊绒套衫和棕灰色休闲裤准备出门时,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穿着周池宽松的T恤当睡衣的周野赤着脚小跑到玄关问他要去哪里。
周池看着周野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
其实周池昨晚便告诉过周野,也不知道周野当时在想什么,完全没放在心上。
“去公司,现在天气还有些凉,你不要穿这么点到处跑。”
周野睡眼惺忪,揉着眼皮,视线模糊得很。说:“我知道。你又要加班吗?”
“嗯。”
周池没再多说,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看着周池带上门,一股穿堂风从门缝隙吹过,才睡三四个小时的周野霎时失了睡意。他只好去浴室泼了把冷水在自己的脸上,冰得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他的心里总是有一种难以言状的不安,朦胧中他看到周池连头发都没有固定,随意的打扮不像平日里去公司该有的模样。
无论什么时候回来,放眼望去,绿洲小区总是一成不变。
除非是刮风下雨,每日不约而至在石桌上下棋的大爷永远不会忘记哪一张石凳是自己的座位。玩闹的儿童会有长大的那一天,但在这期间就会有更小的孩子加入。年轻的一辈浮躁地搬来搬去,留下最久的永远是在许多年前安居于此的那一群上了年纪的年轻人。
周池望着眼前这几层回家必经的楼梯,公共的墙面以及栏杆的油漆在去年才再次翻新过。只是楼梯上的瓷砖痕迹斑斑,有的破碎了一两个小角,难以修补。
这段不算漫长爬起来也不算疲惫的楼梯,有他背过周野、抱过周野、牵过周野同时也骂过周野的印记。
跟胶片滚动的回忆比起来,他在楼梯上走得很慢。
等他走到三楼时,住在这层与徐若晴交好的王姨恰好开了门。见到是他,王姨的眼睛亮了一下,在他开口前便喊道:“哎呀小池!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我正说去你家呢!”
周池唇角微动,说:“周末顺便回来看看,王姨。”
王姨手上拿着一瓶棕黄色油状物质,小小的玻璃瓶用类似红色矿泉水瓶盖拧紧了瓶口,瓶口处还夹了一层塑料薄膜。她将握着药瓶的手在周池面前怼了怼,“那正好,你帮我给你妈带上去,我懒得爬楼梯了!”
“这是?”
“啧!你不知道?”王姨的表情只一瞬的惊讶,继而带有几分责怪,“你看看你们做儿子的。你妈前几天从楼梯上摔了一跤!”
周池张着嘴还没问出口,王姨紧接着说:“不过不严重,只是把手腕扭到了。我上次从老家带的药油,还剩大半瓶呢!你给你妈拿去。”
王姨怕周池嫌弃是她用过的,又把药瓶在他身前晃了晃,“你别看它好像不大正规,但真的很有用!我上次崴到脚才没用多少呢,马上就见效!”
“王姨,谢谢你。”周池接过药瓶。
“我不上去了,你跟你妈说一声一天要涂两次,不要忘记哈!”
“好,王姨。”
周池拿着药瓶打开家门时,厨房传来一阵酱牛肉的香味。他顺着气味望去,徐若晴正用她不常用的左手在厨房里掀开锅盖。
他动了动喉结,朝徐若晴的背影喊了声“妈”。
徐若晴听见周池的声音回了头,脸上还是洋溢着与以往丝毫未变的笑容。
她将炉上的火关掉,左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有些费劲地解开围裙带子。周池过去帮她将围裙卸下,隔得近便看到了她用纱布缠绕的手腕。
厨房里酱牛肉的香味比家门口的还重,可他还是闻到徐若晴手腕上那股强烈的膏药味。
周池轻声问:“妈,手腕怎么了?”
徐若晴讪讪而笑,眼神躲着大儿子的视线,左手拉着他朝客厅走去。
等两人坐下,她又忙着倒水,直到水壶和杯子都被周池夺了过去,她手上的动作才得以停止。
“手腕怎么了?”周池又问一遍。
“哎呀,没什么,扭了一下。”
“怎么扭到的?为什么没有同我们说?”
“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什么好跟你和周野说的。”
<我们>
徐若晴想,这个词什么时候变得晦暗难明的。
周池呼吸微微加重,他将放置一旁的药瓶递到徐若晴面前的茶几上。
“回来遇到王姨,她让我给你的。一天两次,按时涂。”
徐若晴抬起头,对上周池阴沉的目光,“你,你碰到她啦?哎呀我都跟她说了没事……”
“从楼梯上摔倒,这么严重。你都不说?”
“她,她那个人喜欢夸大其词嘛,你又不是第一天见识到。”徐若晴心虚得很,没有方才的底气,“没有那么严重,就是在楼梯上绊了一下,手腕撑了墙,就,这样了。年纪大是这样的,你别担心。”
“重新换一套房子吧,妈。”
针对这个问题,周池向来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但这一次,他郑重地对徐若晴说出了这句话。
徐若晴反而认为周池有些小题大做,况且,她让周池回家的目的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但她有意识地顺着周池的话说。
“再过几年吧,等你和弟弟的个人问题解决好,让我和你爸安了心。”
周池的眼神久久停落在徐若晴的右手腕上,原本那些信誓旦旦准备宣之于口的话,在此刻就像被她手上缠绕的那一圈又一圈厚实又浓得发苦的纱布堵在喉咙里。
他发不出声,只好喑哑地问:“爸呢?怎么还让你做饭?”
周池没有接徐若晴的话,她的眼神又黯淡几分,勉强笑着回应:“我让他去你舅家拿自行车,你爸说很久没运动了。”
两人心照不宣,这是特意把周恒生支开的意思。
周池轻轻将徐若晴受伤的手腕放在他的手上,问她:“要现在涂王姨给的药油吗?”
“没事的,不用。早上你爸才把膏药敷上去,晚上清洗完我再涂。”徐若晴将手抽了回来,她好像是更没有耐心的那一位。
“你不问问我找你回来做什么?”
“妈,你找我回来要问什么?”
心里不知道是松一口气还是紧一口气,周池抬眼望着徐若晴。
“为什么你弟弟不谈恋爱不结婚?你知道吗?”
徐若晴的语气不似方才的温和,也不似以往关心这个问题时表露出的焦急,是一种莫名的冷静。周池的喉咙还是被堵得很紧,他艰难地回答:
“我不知道。”
好像这个答案正是徐若晴想要的那一个,于是她继续发问:“为什么你不谈恋爱不结婚?你知道吗?”
周池知道,他彻底失了声。
第40章
面对周池短暂的沉默,徐若晴并没有急切地想要一个回答。只是将在心里早有定论的答案在周池面前讲出来。
“你有在谈恋爱吧?”
徐若晴用左手无措地滑开手机相册,翻到不久前在周池卧室里那瓶写着英文晦涩难懂的“身体乳”的照片。她知道她今天的做法,会变成横在自己和儿子中间的一道天堑。
“妈妈私自翻了你的隐私,对不起。不过,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周池不禁有些想笑,他很了解徐若晴。恐怕在此之前,自己的母亲早就拿着照片研究透彻了。
周池还是没有回应。
今天天气很好,除非是寒冬腊月,徐若晴总是喜欢把家里每一扇窗户都开到最大。她喜欢风带来的通透。
微风吹乱周池额前的碎发,他习惯性的朝上捋了一把,又伸手往两边拨了拨。接着他端起那杯徐若晴本想替他倒的水,和着还堵在喉中那张密不透风的纱布一饮而尽。
他朝徐若晴笑了一下,眼神被风吹得很通透。
“妈,你不知道吗?”
“小池,所以,所以你……”徐若晴直到此刻,她还是很难启齿。她也想不明白,怎么会呢?她从来掌控不了局面,可她的头上那一把悬而未落的利剑使她惶惶不可终日。
“你是,喜欢上男人?”
周池又往杯中加满了水,泰然自若回答,“嗯。”
“那么卓枝呢?周池!你以前喜欢的是女孩子!”徐若晴的语气略带急迫。
“妈,已经过去很久了。”
徐若晴晃晃悠悠站起身,风太大了,她想要去关一扇窗户。
窗外的海棠花娇嫩得很,和今日万里无云的蓝天构成一副天然的水彩画。周野小时候也对着这样的场景提起过画笔。他画得不好,颜色上得乱七八糟,周恒生和徐若晴都作弄似的笑话他。但周池没有,周池说:“颜色很鲜明啊,天不一定要是蓝色的,花也不都是红色的。”
窗户还是没来得及关。
走到一半,徐若晴快步走回周池的身侧。是四月的天热得她感觉自己浑身都要湿透了,她的痛苦溢得到处都是。她甚至还来不及去因自己的儿子居然喜欢男人这件事备受煎熬,因为她想问,她问出口的是:“那……那么你,和你谈恋爱的人是……是……”
“是弟弟。”
哐当——
风太大了,周恒生买的那颗重如千斤的巨型蓝花楹怎么就倒了下来,花盆碎了一地。
周池合上的眼迟迟也未睁开,他明明看到母亲抬起的左手。可除了那声碎裂的花盆声,他期待的这一巴掌并没有落在他的脸上发出任何动静。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徐若晴的左手已经捏成了一个拳头,她浑身抖得不像样。
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个干净,只能回身徐徐地瘫坐在沙发上。
这个早就了然于心的最坏结果,这段时间在徐若晴的心里推敲了不下上万次。可她仍旧怀着一丝小小的希冀,她宁可是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她早就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儿子的眼神总是随周池忽明忽暗。原本沉默寡言的大儿子在周野回乌清的这一年里就好像被人解开了封印。
“周池,你也说了,是弟弟。”
每天都精力充沛的徐若晴什么时候有过这么疲乏的口吻,周池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有些不忍。
“什么时候的事?”
“……前不久。”周池又说:“但对我和周野来说,很久了。”
徐若晴眼前一花,整个世界和她一样开始摇摇晃晃。
过了很久,她仿佛痛下了决心,颤抖地央求,“小池,你们分开吧……就当妈妈求你。我答应你你们分开了,我们一家人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件事只有我跟你知道,我们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妈,已经发生的事就不能当做没发生。”
“那……那也没关系,只要你们分开就好。”徐若晴没有觉察到,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得满脸都是。但她没有空去管,只是两只手搭在周池的腿上轻轻晃动。
她没有底气,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坚定的周池,她能晃动得了周池固若金汤的心吗?
周池又看到了那只手腕,“妈,我不想欺骗你。我和阿野现在很好,你和爸不是一直希望我跟他能有个爱人吗?我们……”
我们真的很快乐。
“我和你爸希望的是你们能够正常地成家!!”徐若晴抽噎着低吼。
“……可我和他就算分开也不会如你们期望的那样……”
徐若晴打断了他,就像找到了一个切入口,还是急迫地晃动周池的大腿,“没关系,你们分开,妈妈不再逼你结婚。好不好?”
周池反手握住徐若晴的双手,长长叹息,“妈,既然你不强求我们结婚,那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们彼此相爱呢?”
“相爱?周池,你的书难道读到狗肚子了吗?你上这么多年学,礼义廉耻都没有了吗?!”徐若晴终于怒不可遏,用右手擦掉了脸颊的泪,手腕疼得不行。
“他是你弟弟啊!!你怎么寡廉鲜耻到了这个地步啊,是不是你带坏了小野,是不是你让小野变得……变得跟你一样?啊?”
同央求相比,面对这样的斥责,周池心里反而轻松不少。
“你,你要你爸爸,你要你家里的亲戚,你要你周围的邻居、同事、朋友都知道你是一个同性恋吗?还是个和弟弟在一起的同性恋吗?!”
“我不在乎。”
周池的声音沉沉地响起,坚如磐石。
“我从来不在乎,尤其我决定和他在一起之后。”
“可……可你不在乎,你弟弟也不在乎?你也不在乎你弟弟?”
周池回答:“我会护着他。”
<小池,你比弟弟大这么多,要一直保护他,知道吗?>
徐若晴抑制不住地晃动脑袋,周池按她说的做,没有错啊。可就是什么错了,是她错了吗?
“妈,妈,你冷静一点。”周池靠近徐若晴,原本想要轻抚她后背的手停在空中。
她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周岁珍消瘦而发黄的脸又浮现在她的脑中,“晴姐,求你照顾他,他只有你了。”
“周池,你别带坏小野了……妈妈求你。”
“……妈……”
“你们是兄弟,你们不可以的……”徐若晴止不住地摇头。
“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吗?”
拽紧周池手臂的那双手忽地一松,徐若晴又一次抬起她苍老而惶恐的脸。就是在这瞬间,方才那悬而未落的巴掌终究如同花盆碎片,割裂了周池的脸。
这不过是一个周恒生和徐若晴都默契地缄默于心的故事。
六岁时聪慧过人的周池想,既然家人都三缄其口,他就没有必要把心里的不解宣之于众。他明明记得自己刚出世的弟弟右耳后侧有一块红色的胎记,怎么妈妈去乡下坐月子半年后回来,他的弟弟耳后的胎记就凭空消失了。
妈妈问,“小野弟弟的双眼皮是不是很好看?”
周池愣住了神,他和妈妈都有细长的单眼皮,弟弟怎么半年就长出了双眼皮。爸爸以前明明提过弟弟的名字是叫做“周潢”,怎么妈妈现在叫他“小野”?
他打心里认为这个不是他原来的弟弟。
每年回洛溪镇祭祖,周野傻呵呵地跟着父母亦步亦趋地叩拜。小时候,周野会问爷爷奶奶和父母,哪一座坟是哪一位先人的,姑奶奶就会给周野一一介绍。尽管年幼的周野问完回回都记不住,但只要他再问,长辈们总还是不厌其烦地回答。
只是有那么一座坟,离他们祖先的墓地很远。
在洛溪旁的竹林边,长辈有时候会去,有时候借着腿脚不便的由头也不会去。
周野也有犯懒的时候,但这座坟,他每一次都被父母押着必须要去祭拜。
周恒生和徐若晴会替这座孤寂的坟除草,挂幡。坟上时有冒出一两朵蓝白相间的小花,徐若晴总是眯着她的眼睛,伸出食指轻轻地抚摸。
周野也问过好几次,这是哪位祖先的坟墓。
姑奶奶想了半晌也没出声,“这是一位远房姑姑的。”徐若晴抢先回答。
周池眼睛盯着没有文字的墓碑,佯装系鞋带。等众人先走后,他凑近那块经年累月被风吹雨打得有些磨损的石碑,往下方望去。
是一小块泥巴覆盖的破旧红布,他伸手掀开了一角,下面篆刻着字。
——周岁珍。
关于周岁珍是谁,周池最开始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然而当他大学回来的某一天,无意间看到周恒生放在斗柜上的体检报告,血型那一栏为A型血时,心里凉透了。
如果他没记错,父亲从小到大都一直强调自己是B型血。
如果他和母亲都是O型血,那周野的B型血难道是医院检查错了?还是这一次父亲的体检报告出了错?
后来,他和周野貌合神离的那几年,偶有陪父母回到洛溪镇的时候,他便背着家人有意无意地打听那个记在他心里许多年的名字。
洛溪镇很小,打听起来实在容易。
至少,她不是他们的远房姑姑。
周池用舌尖顶了顶右侧已经麻木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又惨白地笑了。
“妈,你现在的样子很像事实被揭露后的恼羞成怒。”
“你在……在胡说些什么?周池,你是不是疯了?!”
“我和周野在一起,就知道会有今天。因此我的确也想在事情不可控之前,先和妈一起把来龙去脉理清楚。他不是你们亲生儿子对吗?这个结论在我心底已经二十几年了。我不是纯靠猜测,这么多年我也调查了一些证据。”
徐若晴又一把拽住了周池,拽得他的手臂生疼。他见到她的神色有些不受控制地慌乱,可她居然还是用已经抖得不行的声音,一字一句沉重地回答:
“周野就是我和你爸的小孩!他就是你弟弟!”
“妈,可如果你是他亲生母亲,那周岁珍又是谁呢?”
冷静又执着的追问,是那个放在茶几边的水杯里片刻不息荡漾的波纹。一眨眼的功夫,杯子便被徐若晴不经意碰翻在地。
在这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吹着口哨的周恒生扛着未安装好的自行车,还不知道自己的家里尽是此起彼伏的破碎声。
第41章
那个娇弱又漂亮的可怜女人,是青石板的缝隙中开出的一枝令人心碎的小蓝花。
周岁珍并不算是徐若晴的朋友,毕竟徐若晴都没有完全了解过她。
只不过徐若晴也暗自感慨过,如果时间来得及,她们真的成为了知心朋友,或许洛溪旁湿冷的竹林不会是周岁珍最后的归宿。
她怀着小儿子与周恒生回洛溪老家,在最后几阶长满雨后青苔的青石板上,搀扶起这个大腹便便的女人。
同样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徐若晴对她不免心生几分怜爱。
她起身后只是低垂着头不停地道谢,对于陌生人其余的询问闭口不答。徐若晴二人面面相觑,将她扶进她的家中便离开了。
徐若晴还记得,那是一间毫无光亮又密不透风的房间,屋内弥漫一股陈旧木头的气味。等昏黄的电灯亮起来,徐若晴不自觉地朝这个带着些许阴森的屋子打量。似乎也不像她想象中的窘迫。漆木做的床架,翠绿色的纱帐,珊瑚绒的床被,床头的顶部还悬挂着富有童真的玩偶。
可转眼再瞧眼前的这个颓败不堪的女人,手指头都冻得惊人。
这些难以消除的画面致使徐若晴愈加好奇。
周恒生的父母早早便备好了晚餐,父亲一个劲地夸耀桌上那盆雪白的鱼汤是自己下午冒着雨刚从洛溪钓上来的。
徐若晴餍足地将最后一口鱼汤喝完,向父母问起青石板的那个女人。
父母都先是一惊,接着便叮嘱他们两个千万不要去搭理那户人家。
说来也怪,他们口中明明把那户人家当做洪水猛兽,但眼神里却又流露出难以言状的悲悯。
在徐若晴的追问下,母亲叹着气说出一个耳熟能详,却歹毒得各有千秋的农夫和蛇的故事。
周岁珍的父母都是镇上的中学老师,教书育人数十载的他们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慈祥面容。大家都说,岁珍的命真好。尽管生在小镇里,但有了这样一对有文化的爹妈,不愁往后的日子难过。她在父母的万千宠爱下长大,也回报给父母无穷无尽的折磨。
大学毕业后,周岁珍出人意料地考上了村官,在洛溪隔壁的富隆镇下的一个小村子。
看着弱小的女儿,担心她吃苦的父母尽管不是很赞成,却又打从心底认可她的做法。
三年过去,周岁珍辞职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男人。
她说,她要嫁给他。
男人带着黄金打成的首饰,还有几万块现金,跪在两个退休老人的面前。
父母起先并不同意,但总归还是拗不过她的固执。
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打听这个来路不明男人的底细。
再后来,青石板的街尾巷门口总是聚集一波又一波的人。他们来叫男人打牌,偶尔也来找男人催债。
外人不知道这个男人陆陆续续究竟欠了多少钱,家里天翻地覆总归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总之,那对祥和的夫妻愈发愁眉不展佝偻起身子,那个原本骄傲的女孩渐渐垂下了头颅。
没过两年,深受爱戴的老师先后离世了,而今只剩下在外人眼里怀着孽种的不孝女。
周岁珍的男人叫什么,年深日久的,徐若晴已经记不得了。
可那个男人有法律给他的定义——毒贩子、抢劫犯、杀人犯。
听起来便是个穷凶极恶令人不寒而栗的人。
她再一次听到周岁珍的名字,是她刚生完小儿子,回洛溪镇坐月子的时候。
警察在街尾巷终于逮捕了那个口蜜腹剑的男人。
他的毒瘾发作,回家里要钱未遂的他竟然丧心病狂地准备掐死周岁珍。即将临盆的女人被他掐倒在地,她觉得自己下腹一阵暖流,在即将昏迷前,她听见有人闯进了家门。
——“不许动!”
身负重案的男人早已在公安机关布下的天罗地网里插翅难逃。
徐若晴的恻隐之心在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听完女人的遭遇,她孤身一人提着小儿子的奶粉和尿不湿找到了周岁珍生产的医院。
周岁珍仍是很虚弱,那一股将死未死的气息由内而外地散发,弥漫了整间房。唯独,唯独那张小小的婴儿床,还有活人的呼吸。
徐若晴把手里的重物放下,先朝婴儿床走去。
那个男婴睁着眼睛,木楞地张望这个陌生又冰冷的世界。他的肌肤白得透光,有着粉嘟嘟的小嘴和葡萄一样水灵的眼睛,身上的小肉像是一碰就会出水。
他是那么乖,没有人安抚,也不懂得哭。
时间再往后……
她们短暂地成为了朋友,徐若晴会抱起和自己孩子月份差不多,重量却轻得多的周野,轻声哄着他入睡。
周岁珍在一旁难得露出笑容,“晴姐,谢谢你一直帮衬我们母子。”
她把鼻尖轻轻凑在周野的额头上,说她把她的儿子也当亲儿子一样疼爱。
然而,徐若晴的快乐没有维持太久。她不知道自己疼爱有加的亲儿子怎么就患上先心病,甚至还来不及等她转院,这段母子情谊昙花一现般,仓促地结束了。
她从夜晚睡到白昼,又从白昼躺倒深夜。
世界混沌得不行,她在浑浑噩噩之中,麻木地张望着周恒生一个人处理儿子的后事。
她也在浑浑噩噩之中,听到周岁珍自杀的消息。
民警将周岁珍的遗书带来给这个同样承受丧子之痛的女人,他有些不忍,又不耻地感到一丝安慰。
遗书上是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我这一生,最是令人作呕。
晴姐,求你照顾他,他只有你了。
徐若晴怔愣着,她原以为是世界混沌了,现在反应过来原来只是她混沌不堪。
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却又得到了一个儿子。
可她开心吗?
失去幼子的她,失去一个新朋友的她,失去一个儿子母亲的她。
再而后,除了当事民警和周家几位长辈外,没有人知道这个儿子不是她从乌清市带回来的那一个。
最后,民警退休,长辈也陆续离世,连她和周恒生自己都忘记了这个秘密。
周野和他们有没有血缘关系根本不重要,周野就是他们的孩子。
然而现在,周池竟然为了自己的爱欲就要将这一切公之于众,想要将他们用心经营的家彻底撕碎。
徐若晴怒不可遏,她的那一巴掌打得自己左手发麻,但她仍嫌不够。
她甚至在这一刻偏激地想,既然如此,她就要看看周池究竟可以为了所谓的爱情做到哪一步。
“你查到了周岁珍?”原本颤抖的声音在此时又恢复如常,显得十分冷静。
“……是,我甚至查到她当时生产的医院,她儿子的姓名。”周池说得极为隐晦。
“那么,你查到她怎么死的吗?”
周池充满疑惑地看向徐若晴,如果不是因为周野,他对这个女人没有调查的兴趣。当查到女人儿子的名字是“周野”时,那块在他心里积压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你看,你也不是什么都查得到。”
徐若晴捋了捋两鬓的碎发,将它们别到了耳后。又抽出纸巾擤了把鼻涕,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她已经从方才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回过了神,此刻俨然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
“让我来告诉你,小野是周岁珍的亲生儿子。周岁珍在他连吃奶都使不上劲的时候就患上抑郁症自杀了。”
“你知道的,小野从小就调皮捣蛋又爱哭鼻子。但你没见过,他刚出世的时候,饿了甚至连哭都不会。没有人照顾他陪伴他,他就一个人不哭不闹地望着医院天花板发呆。屁股被很久没换的尿布沾得又红又肿,大人都知道有多难受,可他知道哭不管用,他连哼都不哼一声。是我,是我和你爸从他四个月大就开始养他,是我们的家才让他能够放肆地哭闹。”
“就凭你那点爱意,就想要毁了这个家,就想要小野变得跟他妈妈一样痛苦吗?”
周池的确心中一恸,是啊,他怕的不就是周野痛苦。
“你敢告诉他,宠爱他二十几年的父母不是他的身生父母。你敢告诉他,他的亲生母亲差点被亲生父亲杀死,最终落得自杀身亡。那么……你也敢告诉他,他是被判死刑的杀人犯的儿子吗!?”
——呼
御景家里,那束鸢尾花凋落了。
徐若晴把她知道的前尘往事分毫不差地回忆出来讲述给了周池。她在周池的脸上看到了隐忍不发的悲痛。
她想,或许他们相爱是真的。
可午夜梦回时,她要怎么去向周岁珍忏悔她没有照顾好周野,没让他长成一个正常的大人。
况且倘若哪天不爱了,她的家还能回到曾经吗?
她输不起,所以她不敢赌。最好的办法便是趁他们才在一起不久,由她来将这份不该存在的爱情绞杀。
良久,周池都不再出声。
徐若晴知道,今天与周池的这场博弈,自己险胜。或许是要给周池思考的时间,她去厨房把方才已经炖烂的酱牛肉装进了保鲜盒里。
等她把保鲜袋放到茶几上,她第一次看到自己一向不苟言笑的儿子,此刻就像被凌迟一样,痛苦得难以言喻。她的鼻尖又开始发酸,她不能让周池看出自己的心疼,只能睁大眼睛不愿让眼泪再流出来。背着周池呼出一口气,转过身又是一副泰然的姿态。
“考虑清楚了吗?”
“……妈,再等几个月吧。”
等周野渐渐习惯他的出差,习惯他不常在身边。等他从他的生活里慢慢剥离出来,等他被割裂的伤口浅一点、小一点。
“几个月是多久?你总不能一拖再拖。趁你们还没在一起很久。”
“……”
“小池,既然你最后的决定是分手,快刀斩乱麻对你对他都好。”
“……至少,至少等他把手头棘手的项目做完。”
周池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家门,只是悠悠地听到徐若晴在背后疲惫出声,“你只是割舍掉一份本来就不应该发生的爱情,至少你们永远是兄弟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真的吗?
这样以后周野还愿意再见他?
第42章
周野瞧见周池带回家的酱牛肉,打开一闻味道便知道是徐若晴的手艺。他快步过去问周池:“哥,你回家了吗?”
周池木讷地抬起眼皮,扯着嘴角笑着点了下头,又朝周野招了招手。
周野瘪了下嘴有几分疑惑不解,周池的脸上不应该出现一副就像是被重担压垮一样的黯然无神。他担忧地想是不是公司出了什么情况,于是离周池更近一点,周池的呼吸声很轻。
“哥,你回家怎么也不告诉我,还有你看起来很累,是公司出什么事了吗?”
周池陷进沙发里,宽阔的臂膀一把搂住了周野的腰,他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腹间,呼吸着周野身上传来的凉意。
他错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他以为自己能有抵抗命运的能力。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以为带着周野一起逃跑就可以作为他们的最后退路。
周野伏在他的头顶又问:“哥,怎么了嘛?”
“没事,累了。”
周野沉默下来,只是张开双腿跨坐在周池的腿上,不安地将握成拳头的手放进周池失温的掌心。周池拥着他,他的脖颈传来一阵又一阵微乎其微的温热气息。
两个人就着这个姿势抱了很久,周池在今天突然明白了周野曾经口中那个滴答作响的时钟。
从这天起,周野总感觉周池变得不大一样了,他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追随自己。但仔细想想,周池这么做又没有什么不对。最近周野也没有空余的时间去研究周池,睡眠总是不足的他白日里连打盹的心思都没有。
在景鸿集团的报告会上,周野的汇报并没有令他逃过这一场不该他全权承担的追责。即便郑天择在此之前就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他和顾雁仍旧因对方领导带来的重压而郁郁寡言。前期复核后的评审结果已有定论,几个评委一致认为投标文件没有问题。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那两份真假难辨的业绩材料上。
中标人的这项业绩调查起来又极为繁琐。项目的发生地不在乌清,而在千里之外的旭城。尽管中标人已经提交业绩属实的承诺函,但这一张薄纸在主管部门那里分量颇轻。此时的郑天择悬着一颗心只想尽早结案,却又只能万般无奈地听从上面的安排。实际上,乌清主管单位早已发函给旭城建设局协助调查,是对方迟迟没有回函。
项目停滞不前,周野转念一想,既然旭城建设局没有答复,那么不如从项目的建设单位那里找到突破口。
“郑总,旭城项目的建设单位是元丰集团,或者由你们单位出函去向对方确认最终的结算金额?”
郑天择面露难色地抬头,“周野,建设局出函都不顶用,你觉得景鸿有用?况且人家元丰凭什么给我们这个隔得十万八千里的单位人情?再者说,我去提申请,最后审批下来发到元丰却石沉大海,你觉得在这个项目上董事长还能怎么看我?”
周野凝重的神色不由得加重几分,他知道,这件事最终总会出结果。
但是,时间在那里。景鸿已经对他们工作室疑心,如果由得事情拖下去,许毅杰的目的便达到了。
郑天择在一旁吐着烟圈,周野嗓子就像被一层细小的绒毛拂过,痒得不行。
“嗓子不舒服就喝水!”
顾雁正好瞧见周野断断续续地吞咽,心领神会一般把会议室桌上的矿泉水递了过去。周野接过水,喝了几口润了润嘴唇,“郑总现在像是要摆烂了?”
“是把问题先考虑清楚。”
“我觉得我的这个想法已经经过深思熟虑了。否则我们只能干等结果。”
郑天择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掐灭,又露出平日里那个狡黠的微笑,说:“顺着你的思路,我这里有个更好的主意,你要不要听?”
周野带着好奇说:“洗耳恭听。”
郑天择的办法其实就是在周野想法的基础上做了些调整。
他说的没错,公家的函件来来回回尤为缓慢,集团间的不一定好到哪里去。但函件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计划还是找主管单位和集团申请一份公函,带上周野一同前往旭城。人都来了,元丰集团不至于将其拒之门外。
周野听后也认可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两人敲定主意后,周野难得一见地松了口气。顾雁在一旁听着二人的计划,偶尔插嘴给点意见,但他也知道,自己的作用并不大。人多口杂,他跟着去旭城帮不上忙,自己的物流公司也离不开他。他甚至开始迷惘和后悔,当初硬拉周野成立工作室是不是做错了?他的确在周野脸上见过项目结束的成就感,但这么一丝不苟的周野怎么又被他拉进一个他本就想逃离的漩涡里。
有了想法,行动起来便快捷许多。郑天择需要的公函在两天后便加急开出,二人也随即订好翌日一早赶去旭城的机票。
周野不知道会在旭城耗上几天,但又不想带太多行李,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只带两套衣服。
天气已经逐渐燥热起来,一热起来,乌清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他将两套短袖放入背包里,欣喜之余却又不免怅然若失。
这是和周池在一起之后,第一次分离。甚至他还不知道要分别几天。
行李很少,周野很快便整理完,却一直发着呆直到周池敲开房门,跟他说出来吃饭。
周野看到周池,不舍的情绪愈发汹涌。他微微叹气,以免令周池发现,随着他的脚步走到餐厅。
看到餐桌上可以说是琳琅满目的菜肴,周野不解地看向周池。
这一桌子菜都是他爱吃的,但工作忙碌的周池从来都是做点简单的餐食,他从来没想过周池这么会做菜,也没想过周池居然记得他爱吃什么。
“哥,今天是什么不得了的节日吗?”
“不是,今天星期二。”
“所以疯狂星期四改成星期二了吗?”
周池被他逗笑了,说:“你不是要出差吗?”
周野看着这一桌菜不禁又微微摇摇头,“哇,我只是去出个短差就有这么好的待遇。”
不见周池回话,刚坐下的周野又说:“你也太喜欢我了吧?全是我喜欢吃的!原来你记得那么清楚啊!周池!”
“吃饭的时候不要大声说话。”周池回避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顾雁怎么不和你一起去?”
周野顺手夹起一块已经切好的羊排,囫囵放进嘴里,“哦,他的物流公司离不开人,而且这种事还是越少人参与得好。”
“就你和郑天择两个人去?”
周野手里的叉子停了下来,眼睛一睨,“对啊,你不放心就跟我一起?”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四十几岁的老头。”
“周池,你这就过分了,人家不过就比你大十来岁。按辈分你叫人家哥哥,那你是不是同辈的老头?”周野半眯着眼,拿起叉子在他面前随意地挥动。
“好好,不是老头。”
周野笑得咳嗽一声,周池又将水杯推向了他。他的嘴里塞满了食物,鼓着嘴朝周池晃了晃头。他知道自己在周池面前愈加肆无忌惮了。
吃过晚饭,周池没让周野去洗碗,自己一个人在厨房沉默地收拾残局。周野酒足饭饱,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玩着手游,歪着头看向周池。已经不似方才那般喜悦,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周池的身影很落寞。
他把这种落寞理解为即将与自己短暂地分别而不得不油然而生的情愫。
这个夜晚,两个人恰逢其时双双都失眠了。
周野失眠是常有的事,只是今晚在他窸窸窣窣地翻身之际,周池低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睡不着吗?”
周野翻过身,趴在周池的身侧,说:“有点。”
“因为工作的事情?”
“嗯,都有些吧?”
“那……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周池平躺在床上,活像一樽倒下的雕塑。他双手交叉平放在胸前,不露光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周野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周池,又平躺回去,和周池维持一个相同的姿势。
“想工作,想哥哥,想未来。”
周野刚交叉好的左手忽地被周池伸过来的右手握住,周池的手心很烫又发着细汗,有些潮润。
他觉得周池的声音好像是从喉咙里拼命挤出来的,轻轻的,就那么一点儿。
“想未来什么?”
周野用右手挠了挠头发,“啧”了一声。他不敢跟周池坦白,自己其实对未来两个字怯懦到了极点。
“在想等手上的事情忙完,和哥去冷水,看看哥哥送我的生日礼物。”
周野这么说。
他的手被握得很紧,指骨都要被挤到一起。但尽管骤觉不适他也没挪动半寸。
“等手上的事情忙完,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周池的声音是周野后来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温柔,是潺潺流动的温水,打湿周野的身上的每一寸。
此刻的他,在没有一丝光亮的房间里,细细思忖。
“嗯……刚才是一件,还有想要在夏天的时候和哥一起再去一次木雅山,我还没见过它夏天的样子。”木雅是他的神山,他自觉与周池的木雅之旅促使二人逐渐心意相通。
“……还有吗?”周池的气息很轻。
“我想想哈,哦对了!还有一个!前段时间突然想起以前一中附近摆摊的那家煎饼!哥,你还记得吗?第一次还是你带我去吃的!不过很多年了,估计那个大叔早就没出来摆摊了……所以我想要有空的时候和你去一中附近找找看!说不定就有这个机会找到。”周野兴奋地讲完,又补充道:“等我回来就去!”
“……好。”
周野想,或许是周池没留意,握住他的大手愈发用力。他难以承受地左右转动了一番,对方才像是如梦初醒松开了。他的拇指慢慢移到了周池的掌心,一遍遍抚摸那些他已经越来越熟悉的纹路。又轻车熟路地把指尖放到周池的掌心,撒娇似地微微扣动。周池受不住掌心传来的酥痒,牵住他的手,与他重新牢牢地十指相扣。
第43章
周野和郑天择一下飞机,迎接他们的是扑面而来的热浪。
二人甚至来不及前往下榻的酒店便背着行李先行去了元丰集团,然而却被告知董事长前往外地开会要明日才会回来。
郑天择将捏在手里那张纤薄的公函放进原本的密封袋里,随即又询问起公司另一位举足轻重的人——原董事长的女儿。
前台的小姑娘又露出专属于她的职业微笑,“原总下午都在主持会议,如果您二位实在着急,不然留个联系方式?”
得不到满意的回复,郑天择与周野面面相觑,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被一盆凉水泼得没了脾气。
不过这算是二人意料当中的事,相对于建设局遥遥无期的回函,他们的底线是最迟这周末,无论如何都要磨出元丰的函件。
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吃不惯旭城特色的生冷海鲜,郑天择在这个刚到旭城的头一天,便上吐下泻地进了医院。他吐得面色发青,捂着肚子在急诊室挂着点滴,重重的头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双眉紧蹙,难看极了。
陪同郑天择一路到医院奔波的周野,脸色也同样难看。
简直是出师不利,他又不能要求郑天择在这样的状态下,还日日去元丰碰壁。
“郑总,您好好休息,明天我自己去吧。反正前台今天见过我们。”
郑天择抬起眼,紧绷的脸颇显窘迫,手指一伸一张地,半天才开口:“唉,实在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周野,你先回去睡个好觉,明天……要是我还才能撑一撑就一起去。实在不行……只能辛苦你自己走一趟,等我身体一有好转就来找你。”
周野嘴上没答话,只是略微点点头。带着一股丧气和不安,一个人回了酒店。
躺在床上的周野,第一时间翻起与周池的聊天记录。
周池自晌午时分问他[到了没?]之后就再也没与他联系,没有哥哥在身边,他有些难以适应。
深夜十一点半,这个点的周池一般刷完手机新闻准备休息,电话很快便接通了。
“哥,你睡了吗?”
周池的嗓音很哑,轻轻咳嗽几声才说:“快睡了。”
“哦……你感冒了吗?声音有点不对。”
“没有。”
只是太久没说话了。
周野对于周池淡漠的态度既又几分习以为常,又有几分悻悻然,“哦……你不问我今天顺不顺利?”
周池又清了一声嗓子,问:“那你今天顺利吗?”
“不大顺利……”周野不禁小小地抱怨起来,“要找的人一个也没见着,那个老头郑天择还不争气地水土不服进了医院……”
“你不是说他不是老头?”
“看他身体的状态,又是了!”
“那,明天呢?”
周野听得出今天对面那人的情绪十分不佳,“明天……明天只能我自己一个人去元丰,有可能还是碰壁。”
他其实很不喜欢做这样的事,低声下气地有求于人,却徒劳无功的滋味令他的脊骨生凉。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或许也会有好结果,想开点。”
是啊,他也只能往好了想。两个人此刻的对话跟很久以前一样的干巴、苍白。周池今晚的语气实在冷淡,令他想念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
就这样吧,掐紧食指关节生出的刺痛感传递进周野的神经里,他用力搓揉了一把脸,打起精神要跟周池说再见。
“阿野,我最近会很忙,可能不会有时间给你发短信,或者,打电话。”
“……哦,好。”
这么忙吗?睡前发一条[晚安]都不行?
沮丧至极的周野挂断了电话,他又在这个旭城燥热的夜晚失眠。当他再次看到天花板一晃而过的黑点时,他知道原来一直都不是天花板的问题。
翌日,周野又带着那份历经各种颠簸即将七皱八褶的协助函来到元丰的大堂。同昨天相比,今天的前台换成了一位稍微年长的女士。
他努力地挂上笑容,又重申了一遍昨日的请求。对方没有接过他手上的公函,只是冷漠地瞥眼望去。旭城与乌清隔得天远地远,景鸿集团是个什么公司?她的眼神又傲慢地看向周野,“有预约吗?”
周野怔愣在那里傻了眼。
“没有,但您看一下介绍信,而且我昨天已经来过并留下联系方式了,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抱歉,没预约就没办法。”
那位头发梳得极为板正,妆容精致到睫毛都根根分明的女士,仍旧面无表情地礼貌回答。
算是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有了清晰的认知,周野叹了口气,左顾右盼地踱步半晌,一屁股坐在大堂的公共沙发上。
算他倒霉,怎么今天遇到的人这么不通情理。手上的公函仿佛一张废纸,但他既不能气得当场撕得粉碎,又不能走出元丰的大门。就这么几天的时间,解决不好的话,他和郑天择都无法回乌清交差。况且<三而竭>这种情况根本不存在于他的设想结果里。于是,周野沉下心点了杯外卖咖啡,就坐在那个位置上,每隔一小时便不厌其烦地带着一副自己都难以忍受的谄媚,拜托前台放他进去。
次数一多,前台被他叨扰得不胜其烦,冷酷的音色里终于夹杂几分火气,“都跟你说了没预约不行!你这人是不是听不懂?”
“那您帮我预约一下不就成了吗?”
“……你要去找原董助理啊!找我干嘛?”
“那您不然让我进去见一见原董助理?”
“……你不要在我这里纠缠不休影响我工作,再这样我要叫保安了!”
前台这里还在与周野喋喋不已,大堂门口赫然而立一位身材纤长,皮肤白皙得有些病态的少年,他朝吵吵闹闹的前台位置慢步走去。
周野的背后传来一阵冷冽的声音,就像山涧留下来的一股冷清泉水,一滴一滴落在郁郁葱葱的蒲葵叶上。
“张姐,怎么了?老远就听见你的声音。”
周野不禁回头一望,那人的眼尾上扬,带着天然的瞳线,纤细浓密的眼睫下是两颗灰褐得发亮的珍珠!翘立的鼻尖托着一颗小痣,在这张如凝脂一般的脸上,好似一颗孤傲的星。和他的声音一样,眼前的人清冷中带着疏离和高贵,衬得身上那件款式普通的白色衬衫都独特极了。
“啊,小原总!没什么事,是这位先生一直在赖着不走!”
那人的双眸缓缓看向周野,周野仓促地又将手里的函件递了过去,“您好!我是乌清市一家工程咨询事务所的负责人,因为在当地发生一起涉及到与贵司有关的工程投诉,特此来贵司希望能帮忙协助调查。”
原裔接过函件与材料,垂眼认真地看起里面的内容,不消片刻,他对前台说:“张姐,接待的事你要是不会做就不用再做了。”
随即又看向已经满头是汗的周野,把材料递还给他,“跟着我,我带你进去。”
周野接过来随意地塞进背包里,快速拉好拉链,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身后。
周野跟着那人来到CFO办公室,只见那人随意地敲了一下厚重的木门,便径直走了进去。周野跟在后面,看清这间别具一格的办公室沙发上坐着一位微卷短发的女人正挂完电话。
“小裔,进办公室敲门要跟你说几次?”
“我敲过了,你太认真没听到而已。”他往旁边一站,拉着周野站到他的身旁,“姑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人我在楼下遇见的,来找你帮忙。”
原明佑皱着眉,佯装要将手里刚拿起的汇报材料掷向他,对方也没躲闪。
“原裔,我看起来是什么大善人吗?”
是不是大善人,周野不知道。只是赶在原裔开口前,周野便打岔,“原总,打扰你!麻烦您抽几分钟听我说明一下情况……”
得力于原裔的帮忙,周野道出详情后,身为公司话事人的原明佑没有婉言拒绝。而是让他多等几天消息,她需要时间命人调出原始档案以及当初那个项目历年的往来账目,等最终确认好结果,她会出一份确认函给他交差。
周野自然不胜感激,又看着眼前的原裔,他心里不禁想自己运气实在不错,他乡遇到的贵人,还是个美人。
原明佑下面的人办事效率极快,不是工作日的周六,仍将结果确认函送到了郑天择和周野手上。结果和中标人投标文件里的一致,鑫安集团投诉函里的材料是假的。二人不禁都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份结果,主管部门的处理决议应该很快便能下来。
好消息接踵而至,郑天择那边又得到消息,一位评委已经向主管部门主动投案,讲明鑫安建设对其行贿未遂。尽管这位评委将自己摘得很干净,但无论是否收受贿赂,任谁都能猜想得到泄露评标内情的人极大可能是他。
周野长长舒气,对郑天择说:“郑总,以后你们公司的项目,还是不要找我做。”
“为什么?周野,你做得很好啊!”
“对,我就是做得很好,所以我怕短命。”
郑天择哈哈大笑起来,起身询问周野明天就要回乌清了,今天要不要见识一下旭城的酒吧,周野瞟了一眼这个前几日还腹痛难忍的人,摇了摇头。
“千篇一律有什么好见识的,郑总您自己去吧。”
郑天择笑着没强迫周野,独自出了门。
周野见他一走,原本欢喜的心便沉静下来。这几天他很是想念周池,但周池真的做到了忙得一通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
有了周池的刻意叮嘱,他自然憋着一口气没有主动与他联系。
周池究竟怎么了?
他带着沉闷的不解,终究忍不住还是给周池发去信息。
[哥,顺利收工。]
等周池回复的时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长久。
[都处理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周野看着这一行文字,分明与他在乌清时无异,有那么一刻他猜想莫非是自己前几天被项目折磨得精神紧绷误会了他?
[不仅处理好了这边的事,连评委中的内鬼也基本确定了!]
他将登机时间截图发给周池,[我明天中午回乌清。]
周池还没回复,周野又问:
[哥你要来机场接我吗?]
他来旭城的那天清早,不用早起的周池同他一同起了身。替他检查完背包里为数不多的行囊,又替他一颗颗扣好衬衫上的扣子,温柔又亲昵的举动令周野攥着手,羞得垂眉低眼望着别处。
周野不敢在外面特别是白天人来人往的地方和周池做出零星半点亲密的举动。然而就在这天,周池送他到机场后,在只能停留一分钟的车道上,周池解下了安全带,将小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旁若无人莽撞地吻着周野的唇。
飞机轰鸣的声音惊掠他们的耳膜,候机厅响起南来北往的航班行程播报,络绎不绝的人群推着行李箱从他们的身前熟视无睹地走过。周野微微用力想要推开他,最后却依旧主动迎上这个不算长久却热烈的吻。
在最后的几秒,周池双眸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一手扶着他的脸庞,一手微微撩动他几近凌乱的发梢,拂过他红肿的唇,又像往日那般勾勒起他的鼻尖,最后笑着说:“阿野,再见。”
[有事,你自己回来。]
第44章
用郑天择的话来说,这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星期日,天气不好不坏,正好一同去吃个便饭再回家大睡一觉。
周野并不这么想,他拒绝郑天择的午餐邀约,人一落地匆匆往御景赶去。
和腻烦的业主相比,当然是与周池一起吃饭更为重要,尽管他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哥哥此刻在不在家里。
周野习以为常地按动指纹锁开了家门。门打开了,他闻到家中弥漫一缕缕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葱油香味。
——是一中附近的煎饼!
周池替他买到了!
原来这就是周池口中说的“有事”,周野不禁高扬起唇角。他往四周寻觅香味的源头,两个25寸的行李箱漠然伫立在过道的墙壁旁边。
周野卸下自己的背包挂在手臂上,往前探了一步。
这是周池长期出差才会带上的箱子,是周池又要出差?这么久?还带两个?他疑惑不解。
房间内兀的传来一阵声响,周野随着声音抬头张望。
是周池从卧室徐徐走出,他的两只手随意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接着又朝旁边拍了拍手心。眼神在察觉到周野站在客厅的那一瞬才凝然看向前方,周野瞳眸闪了又闪。
几日不见,他思念已久的人好像一如往昔的好看,但那一闪而过的目光又宛若瞧见陌生租客一样冰凉。
周野不止一次梦见过这样的眼神。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情的他居然变得有几分忐忑,他蹑手蹑脚走进周池,周池顺手接过他手腕挂着的厚重背包,放置在沙发旁。他跟随周池的步伐,在他的身后细声细气,“哥,你要出差?”
周池回身缓缓坐在沙发上,微微敞开双腿,两只手肘撑在上面,双手就看似无力耷拉下来。他略微弓着背,盯着眼前的两只箱子,眼中呈现一片死寂。
“嗯。”
“是去哪里?要去很久吗?”周野又看了眼两只庞然大物,不由得轻轻叹口气,转过头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席地而坐,面对面挨紧周池的双腿,仰视着他。
这么无辜。周池的双手紧了紧。
“冷水市。”
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周池用寒冰似的嗓音与自己说话,周野先是一惊,随后便问:
“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周池顿了很久,眼神一直飘忽不定,双手交缠在一起,低垂下了头,却只能注视茶几上空置的花瓶,不敢与周野有片刻的眼神交流。
“我会去冷水两年。”
几个字仿佛钢钉一个一个从周野的天灵盖敲进。他怔愣许久,才问:“怎么……要去这么久……”
如果周池要去两年,那他就得不可避免地与周池开始异地恋。想到这里,周野的心空落落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孩,根本无法忍受长时间与恋人分离。
他难以压抑心中那股烦躁,双手合十又下意识地扣动带着曾茧的食指关节。
“那……那不然我跟你一起去吧?”
周池盯着地毯上那一小团羊毛绒屑,轻轻嗤笑一声,“那你的工作室怎么办?”
声音自下而上传进周野的耳朵里,他又怔住,半天答不上话。
仅仅因为异地恋,就得撇下自己苦心经营的工作室吗?他要用什么理由让顾雁接受?身为工作狂的周池也不会同意他为了自己放弃事业的吧?
周野眉头深锁,伸手揉了揉发胀的前额,实在不得其法。他只好焦急地再问:
“那,那哥你一定要去这么久?”
“嗯。”
“为什么呢?你们公司这么霸道?难道你都拒绝不了吗?”周池甚至没有看一眼他的食指,周野难过地摇头,“难道今天就走?”
周池显得无动于衷,周野也没有听到他回话。
这几天心中早就滋生的惴惴不安胡乱地在胸膛撞击,周池的沉默令他的胸膛被撞出一片火光。
他的嘴巴很是干渴,“周池,这就是几天不见,一见面你唯一能做的事吗?”他艰涩的声音在本就空旷的客厅回荡,“你甚至都没有问过我,肚子饿不饿?有没有吃饭?这一路辛不辛苦?”
话说完了,那片大火匆匆熄灭了,胸膛只留有委屈。
良久,周池终于抬起低垂的头。
周野暗幽幽的瞳眸里映照着周池冷淡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又久久不见吐出,接着周野听见他说,
“阿野,是我主动申请的。”
“去冷水是我自己做的决定,这两年或许更久……我应该,都不会再回来。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我会申请房主变更。”
周野胡乱轻晃着头,神色充斥着不可置信,他简直听不懂周池在说什么,是中国话吗?他慌忙起身,又因长时间的盘坐,双腿不听使唤地打颤。他好像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不可思议望着仍旧镇定自若的周池,后退两步跑回两人的卧室。
空了!空了?!
他浑身颤栗,慌乱不堪地推开衣橱,周池的衣服都去了哪里?周池平日里最爱看的书又被收去了哪里?他就像一只好不容易找到居所的寄居蟹,惶惑又恐慌地在这个本不属于它的家里一寸不落地翻箱倒柜。
变更房主是什么意思?
他的世界变得天昏地暗。
周野拼命地找,他想在这个他原本自以为十分安全的巢穴里,找到一件属于周池的物品。
可他找了很久也找不到了,一件都没有。他不该闹脾气,居然在方才还责怪周池出差时间过于漫长,他明明可以接受的。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就像他还小的时候,周池一件件地将自己的行李从绿洲打包带走,他还小,他是弟弟,所以他无能为力。
但现在他成年了,他是哥哥的爱人。
周野站在门口半露身子,声音畏畏缩缩发着抖,
“哥,哥……为什么……为什么房间里没有你的东西?你要去冷水,也不至于都搬走吧?你究竟怎么了?”
周池的脸上乍现一秒的愕然,旋即恢复如常,神色沉静地迎向他的目光却默不作声。
“哥,我不跟你闹脾气了。你去冷水吧,没关系的,你不要我跟你一起去,那我在家里等你。”周野的目光在这一刻微亮。
绿洲,湘海酒店,御景,他无法忍受一次次被周池丢下。
他慌不择路,在急促奔跑中随着其中一只箱子同时跌倒在地。周池的身体下意识前倾,又在须臾间僵硬地在沙发上坐得笔直。
“不,你不必等我。”
周野双手捂住脸颊,想要把脸上的皮肉扣烂。
他甚至不敢直视周池这一刻看他的眼睛,他的喉管已经被造物主锁紧。
“你不让我去,也不让我等你。所以你又要丢下我了对吗?周池,你要,要和我分手对吗?”周野脸上没有一滴泪,呜咽的声音从指缝中传出。
周野想,自己实在可笑极了。每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就像是期待今天的发生,一次次设想,一次次做心理建设,让自己攒着勇气面对天崩地裂。
结果,周池真的做到了可以随时抽身。可自己是个跳梁小丑,连周池的箱子都轻易将他击倒在地,他哪里有什么勇气。
“周野,我们的假期结束了。”
不是这样的,我哥跟我说过,他不会结束我的假期。
周野直不起身,只好佝偻着背朝周池爬去。
“哥,哥,是我们被发现了吗?对么?所以你才要分手?对么?”周野怀有一丝侥幸,焦急地扯过他的裤脚。
这间公寓倒塌了,他和他的爱人一同死在了冰冷坚硬的混凝土砖墙下。
“不是……”
“是我,我怕了,是我意识到这样不被……认可,不伦的恋情不应该再继续下去。是我担心将来被发现。”
“那……那我以后,以后在外面再也不对你做亲密的事,只当你的弟弟。就在家里,只在这里,我们还能牵手,行吗?我以后更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不会被发现的……” 周野脸上只剩下慌张。他曾以为得到再失去和从来未得到是同样的痛苦,此刻他才意识到,欲望会使他痛不欲生。
周池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平时爱哭鼻子的周野都不见落泪,反而是他眼眶通红。他不禁仰起头看向天花板,又绝望地笑了。
“没有办法,阿野。我想,我还是需要一段正常的感情,而不是同弟弟。”
是了,这才是关键。周野的指节被扣破了皮,他居然看向周池露出一个示好的、如释重负的笑。
“哥,我不是你弟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周野见周池一副始料未及的惶惑,又失了智一般“嘿嘿”轻笑,“我不敢告诉你,毕业那年妈妈来学校看我,她以为我睡着了。但我其实听到爸爸跟她说起我亲生妈妈的事。你还记得洛溪边的那座坟墓吗?那里埋着的应该是我妈妈……那年洪水冲毁了她的坟墓,不过后来我再也没去拜祭过她。”
周野的不敢,在内心深处其实还留有一份他不愿去承认的恐惧。他害怕去确认真相,他害怕或许是他自己听错了。毕竟这么多年他只是怀抱这一丝侥幸让自己在这场一厢情愿的悖德爱情里苟延残喘。然而现在,他顾不上父母,顾不上世人,顾不上真相,他只能狗苟蝇营地挽留心意已决的人。
“我只有一个妈妈……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敢也开不了口跟你说这件事,让你误会了。我们现在就回家,回去找爸妈确认好不好?”
周野浑浑噩噩的阐述并没有让周池的神色松弛半分。他瞻前顾后,才让周池陷入深深的悔恨中,才让事情发展到今天的地步。他想。他的哥哥还没有从这个荒诞的故事中回过神,没关系,他等周池的回应。他在身上四处摸索自己的手机,他甚至想,如果周池不相信,他立刻便能打通父母的电话。
“不重要了。”
周野的眼神是猝不及防的惊愕,“怎么能不重要呢?!!”
他怀揣这个不敢证实的身世秘密,惶恐不安地过了小半生。为了周池,今天他不得不吐露出来,周池令他变得卑劣至极。
可周池居然说“不重要了”?周池怎么能不在乎!?他错愕得忘了如何呼吸。
“阿野,是我的原因,我在这段时间思考了很多。我们现在是过得很快乐,但以后呢?不管我们是不是兄弟,总不能瞒父母一辈子。我既不想令他们伤心,又想要过回正常的人生。我想要结婚,也想要生子。所以我希望,也情愿我们之间,回到以前,回到正常的亲人关系。是我腻了。”
呲——是周池牵着周野踏上的热气球,是周池刺穿尼龙材质的球囊,周野在摇摇欲垂的吊篮里,眼睁睁望着周池逃生。
“不会的,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对不对?哥,是不是我不乖?我们才相爱不是吗?”
周池的心已经不在他这里了吗?周野束手无策。
羊毛地毯的一角因他不间断瑟缩的动作卷成一堆。除了惊颤,他只能双目无神地舔舐指节血腥的伤口。然而微不足道的舔舐不知怎的最终也变成了自我撕磨。
今天的时间是一顿一顿的,不知过了多久。三点半的日光终于在这个午后刺破云层照射在阳台栏杆上。这合该是一个柔软的下午,周野应该吃得餍足,睡意朦胧地同周池躺在舒服而温暖的床上,探讨夏日前往木雅山的旅程。
“我没有说过爱你吧。”
俯跪原地的人翕张着干裂的唇,无言以对。
周野佯装坦荡地预想过,某一天周池会离开他。因为父母心碎,因为流言蜚语,因为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总之都是迫不得已。他能接受的最坏结果,仅仅只是迫不得已。
总归不可能是因为周池从没有爱过他。
如果周池不爱他,那么这些天,他断断续续吐露出的多年爱意算什么?起初他不过是向他索取两天假期,周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又好像把他放在手心,珍视不已?
但在这些原以为爱意汹涌的回忆里,他又发现,周池的确从没提过爱,没有给过承诺。就连曾经那些以爱为名的举动,他都如同大海捞针,不得其所。
果真是他误会了。
周野的眼睛连一点光亮都没有了,他木然地点头。他有了答案,当然是因为周池看出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所以要让他在欲望的顶峰摔得粉身碎骨。
原来,痴心妄想的爱情真的会一败涂地。
是周野自己,拷上悖德的枷锁一步一步清醒地走向了绞刑架。
只不过最终迎来的不是他意料之中的绞杀。
这是一场暴戾的屠杀,惨死的是作为自以为是爱人的周野,作为弟弟的周野,单单作为一个活人的周野。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吐出的三言两语会如同神话故事里神仙的咒语。
他明明已经主动带上枷锁,可对方还嫌不够。他那些闪着光的话语是金色的绳索将他一圈圈捆绑桎梏在地。
然后由那个人亲手执起一把钝斧,先是“哐”的一声朝着他的天灵盖狠狠一劈,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额前又被劈下一道血口。斧子锈钝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劈出一个窟窿。他听得见,一下又一下,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一块又一块,是散落一地的头盖骨。
周野无处遁形却忘了如何讨饶。
血肉模糊中他记得周池根本没有念太久的咒语,为什么他变幻出的斧头劈得这么慢?幻术怎么能持续这么久?他的痛苦还要持续多久才能结束?
他逐渐变得面目全非,掉落在地的眼珠被鲜血糊满,好难啊,实在看不清周池的脸了。
脑浆慢慢地迸裂出来,溅得到处都是,因而他再也没有思考的能力。
他原本总是吐露爱意的唇舌被砍得只剩一点儿,居然还下意识地要同已经收手,转身欲走的人说句“再见”。
但是真的太痛了,这样的唇舌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
只有耳朵还算争气,它仓皇帮他听着行李箱滚轮缓缓滑动的声音,大门密码锁响起和他回家时同样的声音。
哥哥走了,周野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他这才伏下身,在地上一寸寸摸索那些满地都是烂泥般的血肉。
他的脑电波飘出来浮散在空中,它们都悲悯地意识到,周野活不成了。
第45章
徐若晴接完周池的电话,在暮霭升起时匆忙赶至御景。她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罩衫,像是没料到乌清变幻无常的天气。
沉着气,她重重推开门,眼前躺着自己宠爱有加的小儿子,在冰凉的地上弓着身体一动不动,就好像一只早已死去多时,腐烂的猫。
周野没能在地毯上将意识滞空太久,他被徐若晴的一阵阵极尽沙哑的惊呼唤醒。他翻身躺平,昏聩不已,对母亲的突然出现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疑惑。
“小野!小野!!你怎么在地上?!你有没有事?!小野!”徐若晴冲向周野,双腿无力跪在他的身侧。
“你来了。”
周野的声音活像一潭死水,泛不起微微波澜。他迟缓起身,意识回来了,鼻腔里弥漫的那股油腻香味也回来了,闻得他几近作呕。手臂撑起剩余的皮囊,摇摇欲堕。
“小野,你要,你要去哪儿?”徐若晴跟在周野身后,两只发颤的手张开,生怕周野突然跌倒。
找到了!在这里!两个令他险些作呕的煎饼还置放在厨房的工作台上,没有留下一点余温。周野呆滞地注视它们,眼皮都不眨一下。
垃圾就应该待在垃圾桶里,和他一样。
垃圾桶的盖子合上了,周野吐出一口浊气。
“小野?”
母亲又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唤他,好吵!是绞肉机绞烂肉块时烂肉溶合的声音。
这个世界怎么又嘈杂又令人反胃。
胃中一阵阵难以抑制的不适终于令他捂着嘴跑进卫生间,将里面仅有的酸水吐了个一干二净。
“小野……你跟妈妈说说话,妈妈很怕……”徐若晴的抽泣声又从背后传来,周野止不住微颤。
他单手扶上马桶盖,全身乏力地抬起头,胃部长时间的收缩使他不得不涕泗横流。
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他透不过气,眼前的人也令他透不过气。
他们的眼睛真的很像。
她的眼中流露的紧张和怜爱使周野不止一次地误会,他还没有离开。
“小野,你不要哭,对不起对不起。”徐若晴蹲下,却不敢或者说是不能去搀扶周野,她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不是吗?为什么她的心脏快要承受不住?
周野的眼神艰难地聚焦,他望向母亲满是泪水的脸,冰冷地安慰,“我没有哭,而且也和妈妈没,没关系啊……是煎饼的味道闻得我太难受而已。”
他还叫她“妈妈”,徐若晴猛地抱住了他,顾不得自己,只是手指并拢,去抹他的眼泪鼻涕,“你没事就好,妈妈很担心你。”
周野不看徐若晴的眼睛,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拉开了一点距离,“我当然没什么事。”
但是随后他的脸上又浮现一种难以隐忍的苦楚,“妈妈,是不是我不乖,所以我才被抛下?”
是不是他不乖,所以没有人会真心爱他,他总是被抛弃。与他血脉相连的人是这样,他的哥哥也是这样。
周野脸上所剩无几的眼泪都被徐若晴擦干了,她又替他捋了一把前额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自己浸透泪水的眼眸里满是坚定,她笑着哽咽,“怎么会,爸爸妈妈都爱你啊,爸爸妈妈最最爱你。”
周野终究还是倒在了徐若晴的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徐若晴含着泪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后背。
他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沉沉地睡去。
周野一如往常地在星期一的七点半清醒过来,当他穿戴整洁准备出门上班时,徐若晴在厨房蒸着馒头正诧异地看着他。
“小野,你起来了?”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小心翼翼,又带着一丝讨好。
周野朝徐若晴自然地笑了笑,“当然,今天周一,我得上班啊。”他点亮屏幕,晃了晃显示时间的手机。
“……我蒸了馒头,你要不要带着路上吃?”
“妈妈,不用了。公司楼下有早餐店,我平时都是在那里吃的。不跟你说了,我先出门了。”
周野不等徐若晴的反应,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站在门外,他还是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老实说,昨天发生的事,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就连早晨是在客卧醒来他也没有感到一丝错愕,他理解徐若晴当然是扶他回到原本属于他的房间。
他也想到了,或许是周池还保有那么一点为数不多的亲情,担心他出事所以才叫来了妈妈。
周野陷入在无穷无尽的混沌里,却记得一件事。他和周池分手了,或者不能说是分手,他被周池玩弄于鼓掌,又弃若敝屣。
于是在他仍清醒之余,什么也不剩的自己将周池所有联系方式都删得干干净净。
周池想要回到原来的关系,凭什么他想就可以。
而就在周野这么干脆决绝地做完这些事的二十分钟后,他走出电梯,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了地下车库。
周池的车,还停在原本的位置。
但周野已经失去那把可以解锁的车钥匙。
不知怎的,回忆蛊惑了那个强撑骄傲的周野,他掏出手机拨打删除不久却早就铭记于心的号码。
耳朵传来的是对面的呼吸声,没人说话。
周野猜测,周池昨天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他对自己早该无话可说。但周野执拗地开口,甚至语气中不乏带着快意,“早上好啊。”
“……有事吗?”
“哥哥,你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去上班了?”周野看着周池的SUV,唇角勾出一道敞亮的弧线。
“车钥匙在玄关柜子的抽屉里,你以后,可以开车过去。”
“可是我车技很烂,不大会开。”
“有空的时候,让,你的朋友陪你多练练。或者你打车。”
周野的视线慢慢悠悠,挪到已经不怎么会发痛的指节,那里的伤口微妙地开始结痂。太快了,他有些不满,用指甲将还未完全成形的伤疤扣个干净,鲜血顺着裂开的口子冒了出来。
“可是哥,我不习惯。”
在等周池回应的这几秒,周野已经用湿润的舌头将口子舔过一遍。
“总要习惯。”
“那我以后还能有事没事给你打电话吗?”
长时间的沉默令周野心中顿感不耐,他憎恶自己的凝血功能怎么这么好。才过去多久,伤口的血便又止住了。
“好吧,我知道了。”
电话猝然而止。周野没有耐心等待,他上班快要迟到了。
周野到工作室比较迟,他来时顾雁已经早他一步坐在他的办公室沙发上。
顾雁放下手中的茶壶,周野的连日奔波换得一个皆大欢喜的好结果,他冲上去紧紧抱住眼前的功臣,“野子,离开你我可怎么活!!”
周野抿着嘴费劲地从这个怀抱里撤身出来,朝顾雁只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随即去了茶水间。
顾雁愣在原地,周野居然不像以往那般和他斗上两句嘴,真是累了?
历尽磨难的文旅中心项目终于圆满收尾,郑天择亲自来到彦也工作室,给周野赠上一封集团的感谢信。周野接过那封业主自以为厚重无比的信件,看都没看一眼,随手扔进了最下层的抽屉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郑天择自诩还算了解周野。他看得出周野平日里虽然心里对他不耐烦,但总还是会做做表面功夫。
可如今项目一结束,周野是连表面功夫也不做了?
“喂周野,你好歹看一眼。这是我辛苦向集团申请来的诶!”
周野没看他,只是翻阅起眼前的工具书,里面的法规条例他早就烂熟于心。墨黑的文字变成了天书,他读不进去。又抬起沉重的眼皮,面无表情地说:“能换钱吗?”
“嘿!看不出你这个人,如此肤浅!”
“不算肤浅,就是不要打感情牌,在我看来利益至上。就算换不来钱,郑总也不妨再多给我介绍些项目。”
郑天择在此刻诧异得有些说不出话,他头一次见这么直截了当的周野。
转念一想也是应该,于是他又笑着点点头。他自顾自端起一杯凉透的茶,茶入口中,味道不似以往。他不由得蹙了蹙眉,“可以,没问题。”
周野不明白也不甚关心,徐若晴怎么就在御景住下了。
她轻巧地表达是哥哥说这几年都不回来,所以她才得以有机会搬过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周野不置可否,这本来也不是他的家。他自己都是个寄居蟹,怎么还有资格再三盘问出了钱的母亲。
他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问过一句:“那爸爸呢?”
徐若晴局促地回答:“他好吃好睡的当然在家里。你工作这么累,这段时间我先照顾好你再回去。”
周野自觉妈妈在身边也好,御景的夜不是昏暗无光的,永远有一盏等候他回家的灯。
只是夜晚悄然而至,还是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魔,静谧得他不敢呼吸,生怕被这不存在的黑暗吞噬。
原来天花板上的黑点终于在某天变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从洞里总是钻出一条又一条发黑的线,短的好似黑色蚯蚓,长的便成了一条条骨瘦嶙峋的乌梢蛇。
它们在爬行,也在交尾。
他在六月的天,惊觉出一身细碎的冷汗。周池的旧衣湿透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你的心跳好快,咚咚——咚咚——”
周野摇摇头,慌忙地抽出一床毯子盖在身上。
他紧紧堵住了自己的耳朵,不敢闭上双眼,也不敢挪开目光。他怕天花板上的东西猛地掉落,缠在他的身上。
“别怕。”
他已经堵死了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还有人在说话。
下雨要打伞,天热要脱衣。
这是上幼儿园的孩子才需要被叮嘱的话语,但是近来周野总是听身边的人对他反复地提起。
周野心道,我只是项目太多,忙得忘乎所以罢了。
郑天择向来说话算数,不消几日,又直接给了工作室几个项目。除了自己手上的,还有一些零散项目是来自郑天择朋友的公司。
顾雁盯着脸颊略微消瘦的周野,有些不忍,“野子,你也不用这么拼命。我们工作室有在赚钱。等手上的项目忙完,下半年不然稍作休整。”
一旁的周野听不清他的声音,直勾勾看着电脑屏幕内的计价软件,一行一行检查定额。
“我只是做我分内工作而已。”
顾雁凑过头去,这样一条条核对错漏的周野,俨然已经病入膏肓。
“不是,我说你不用看得这么细,小李不是什么新人,小张也给她核对过了。你简单看看就可以了。别再看了。”顾雁拉了周野一把。
周野没搭理他,他的眼睛最近有些近视,看东西总是带着一层糊影。他必须凑得很近,不自觉地又伸出左手食指一行一行数。
原本沉着的那口气突然从头顶跳升出来,顾雁看不下去,用比方才更大些的力气将周野显示屏关掉,把椅子转向了自己。
“周野!你到底在干嘛?你很不对劲知道吗?”
周野不耐烦地甩开顾雁的手腕,掏出上衣口袋的香烟,才刚点燃便猛吸一口,又不见他吐出。
“我在工作,你看不见吗?你打扰我工作了!”
顾雁瞠目不语,不一会儿便摔门而出……
虽然周野厉声厉气对顾雁说自己在工作,然而,顾雁出去不到片刻,他的睡意便悄然来袭。
他有些后悔对顾雁发脾气,显得自己很没用,连脾气都控制不好。
但突如其来的睡意令他情绪很快便平静下来。他默默起身去锁上办公室的门,费力地摆开折叠床平躺上去。
这段时间一直如此,他的夜晚太漫长了。
第46章
周野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聚满了烟头,它们向里一根根摆列整齐,围成一个圆圈。再一只只重叠而上,每多一层就往里靠紧一分。一圈一圈由下而上仿若一座堆积而起的烟塔。
他俯趴在办公桌上,盯着这小小的创意。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的烟好像怎么抽都抽不完。
盛夏的蝉鸣声在白天无休无止,周野又想起那些黑黢黢一团的怪物,顿时焦躁不已。
他恨不得爬出窗外将树上一只只声嘶力竭的蝉摇落在地,踩在脚下狠狠碾碎。
一股穿堂风骚骚涌进,塔尖被一击即溃。
是有一段时间不见的顾雁敲了两下他的玻璃门,不等他出声便推门而入。
这些日子顾雁忙着给自己的物流公司收拾烂摊子,在他手下工作多年的货车司机居然肇事逃逸。为了配合警方调查,他甚至还亲自去到司机的老家,苦口婆心劝说司机家里人让其自首。
瞥眼瞧见垂着头趴着的周野,顾雁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才半个月的时间,眼前早就丢了魂的人怎么会愈发形同槁木,好像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都能要他半条命。
他挪开自己的视线,鼻腔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伸手随意抹了一把办公室的沙发,一层微薄的尘埃。
他不动声色拍了拍灰尘,稍坐片刻。心里却惶恐不已,迟钝的他好像终于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秘密。
周野反应有些迟钝,到这时才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两只手在身侧搓了又搓,最终无措地垂落下去。
“野子,你坐啊!”
接着,他又假装随意地掀开布满灰尘的茶壶盖,里面的茶渣居然已经发干到一碰就碎的地步。整个茶盘除了灰尘,便是茶渍。
或许是周野意识到上次自己情绪不好,朝顾雁发了火。他听从顾雁的话,坐到了一旁。扯出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歉意。
“最近工作室有这么多项目吗?你连茶盘都没时间洗?”顾雁愤懑的怒气在眼角打转,却仍旧笑着打趣。
“啊,对。我忘记了!”
“小李以前不是也会进来帮你收拾收拾?怎么现在也不帮忙了?”
顾雁心里一清二楚,他刚到工作室,不安的小李便偷偷拉着他到了一旁,说起周野的反常。
近日来,周野的午餐总是沉甸甸地送进去,又沉甸甸地拿出来。
甚至到后面,周野告知小李,以后不要再替他准备午餐了,他会出去吃。可是小李发现,周野几乎一整天都很难踏出办公室。她偶尔会小心翼翼走到周野的门前,不等她敲门,她便见到玻璃门缝中扣上的锁。
“最近大家都忙。”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周野,居然绷着身体显得有几分拘谨。
顾雁看在眼里,他想即便是去年第一次见到的周野,也不至于像而今这般。
“周野,你当我是朋友,就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
周野有意无意回避着顾雁阴沉的目光,双手打颤想要端起茶盘出去。
顾雁握住他的手腕想要让他将手放下,却随着周野的手一同微弱颤抖起来。顾雁神色一惊,“你把东西放下。”
周野仍固执地想要起身,却被力气大的顾雁拉回沙发里。他也看到顾雁紧盯着他不由自主发颤的双手,匆忙将手往后背藏了藏。
顾雁回神反锁上办公室的门,他低头冷笑一声。
“你的手怎么会抖成这样……周野,我们认识多少年?你病得这么严重还要瞒着我吗?我带你去医院。”说着他随即要将周野拉起。
周野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甩开他的手,“我很正常,没有生病。”
顾雁垂着的头不禁摇了摇,无奈极了,“既然你什么都不愿说,也不愿意去医院,我帮不上什么忙,工作室就到这里吧。”
他的话打进周野的耳膜,周野双鬓开始聚起密密麻麻的细汗,他低吼道,“不!我不接受!顾雁。凭什么你想开始就开始,想结束就结束!如果你不想干了,你就自己退出!我会自己继续做下去。”
顾雁很想将心里的话问出口,却又只能咬痛舌头,半晌才说:“野子,我上次跟你说过,工作室在超正常负荷。你要做神仙,可你有没有想过员工只是凡人?”他长长叹息一声,“原本向你提议下半年少接项目,也做些休整。但……但你好像听不进去。你现在这样的状态,我真的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执意要你合开彦也,让你这一年背负了很大的压力。而我,却好像一个废物,什么忙也帮不上。”
“不,不是这样的,你同样也付出很多。”周野急忙道。
“这段时间,我原本的公司事故频出,我看你的状态也,越来越差。心想,不然就到这里吧?你去好好看病、调养,我去好好做自己擅长的事。”顾雁不忍再看那双空洞又无辜的瞳眸。
周野双手撑住茶几,露出一点鼓凸的背脊,就像一只猫的枕骨。隔了很久突然轻飘飘来了句:“就连你,就连彦也,我都留不住?你们谁都可以这样对我是吗?”
顾雁胸中又急又痛,望着周野,他好像是一具空壳,皮囊之下一无所有。
“不是的,周野,我们永远都是朋友。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二话不说就会在你身后。只是我们都需要调整一下状态,特别是你。你什么都不愿意说,我也,不强迫你。但我真的很担心你,你要去看医生,你得去看医生。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上,我请求你。我不希望你有事。”
“不,我不想,我不要……”周野呜咽出声。
顾雁不知道周野的拒绝是指他话里的哪一句,亦或是全都拒不接受。他眼里那一丝一缕的愤懑消散殆尽,只余留心疼和不忍。他只好做了退步,“不然这样,工作室还是照常经营,但你给自己放个假。一个月或者几个月。我陪你去看医生,如果你不想,那你去散心,去旅游怎么都好,去做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我在彦也这个家里等你回来。”
“你不用记挂工作室,我会盯得紧一点。”
说是商量,其实顾雁的口气并没有给人留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周野在心里挣扎良久,才重重点头。
顾雁屏住呼吸,直到看到周野同意才长长舒气。周野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但如果有机会,顾雁真的很想问,池哥,你把那个意气风发的周野弄去了哪里?
窗外的蝉鸣终于休止了,华灯初上。周野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呆坐在靠椅上。按住头思索一下午,脑中也只是一片空白。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能去哪里。
顾雁不放心,固执地要送周野回家。
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听不见顾雁罕见的轻声细语,他的脑中回荡起一个欢快的声音。
“和哥去冷水,看看哥哥送我的生日礼物。”
“想要在夏天的时候和哥一起再去一次木雅山,我还没见过它夏天的样子。”
对,他应该去那里。
这些原以为很快便会得以实现的心愿,他再也没有机会和周池共同去实现了。但他告诉自己也不很遗憾,他还可以自己去。
顾雁将他送回家中,面对老了许多的徐若晴欲言又止。没吃晚饭便离开了。
徐若晴将锅里煨着的饭菜一一端上餐桌,拉开桌椅,轻声唤着周野吃饭。
周野看着餐桌微微起眉,他有些食欲不振,不由得吞咽了好几次口水来遏止从心里滋生的反胃。
期间,徐若晴还是露出并不算轻松的微笑,问他今天的工作怎么样。
徐若晴每天都问,和记忆中问询“今天在幼儿园怎么样?”一模一样的口吻。
周野每天都在机械地回答,今天的问题忽然和桌上的饭菜一样,他腻烦了。
“妈,如果找不到话说,默默吃饭就好了。”
徐若晴怔愣住,手上给周野夹菜的动作停顿了几秒。她将嫩黄的玉米笋放进周野的碗里,吸了吸鼻头,噤若寒蝉。
直到周野又开了口。
“妈,顾雁放我一个月的假期,我打算出去四处转转。”
徐若晴放下了碗筷,忧虑的神色一瞬间又恢复如常,“那,那妈妈陪你去吧……妈妈还没有去过很多地方,正好和你一……”
“已经快三个月了,你能给我一点自由吗?”周野随口而出,他是个囚犯,困囿于这个全是周池气息的空间。
徐若晴喉管发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不是要上班,你好像,好像恨不得眼睛都长在我的身上。妈妈,我真的有些喘不过气。”周野也放下碗筷,盯着徐若晴发白的双鬓。
“我,我只是关心你。你回乌清之后,还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
“我已经快三十岁了,妈妈。我早就不是小孩了,前八年,我一个人在蓉海,也过得很好,很自在。”
徐若晴垂下苍老的眼皮,眼角褶皱愈发加深。周野又说:
“你也应该要有自己的老年生活,你的旅游应该是和爸爸一起,而不是和我。我不做束缚你的那条脐带,你也不要来束缚我,好吗?”
“……好,那,那你总得告诉我,你要去哪里?”隔了许久,徐若晴艰涩发问。
周野不能告诉徐若晴,自己要去木雅山高原地带。思来想去,同样沉默良久的他只说:“应该回趟蓉海吧,找几个大学室友。”
撒这样的慌,周野自己都快要嗤笑出声。
如果徐若晴记性够好的话,她应该记得周野曾说过,他没有一个室友毕业后同他一样留在蓉海。
他在蓉海一个朋友都没有。
幸而徐若晴果然不记得,只是淡淡地点头,“好……那你要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吧。”
徐若晴慌忙直起腰杆,凑近他问,“怎么这么急?”
“毕竟假期时间有限。”周野艰难地喝下一口海鲜汤。
“那,那妈妈去给你准备衣服。”徐若晴说着便要起身。
周野连忙叫住她,“妈,先吃饭好吗?我会自己收拾。你明天就回绿洲吧,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
徐若晴又不说话了。
“爸爸前段时间过来,不是一直嚷着叫你回去吗?”
“小野,妈妈可以常常给你打电话吗?”
周野的嘴巴发苦,又眉头紧锁看了眼那盅全是鲍鱼的汤碗。
“当然。”
“那你也会给妈妈打电话的吧?”
周野说“会”,两个人便不再讲话。只剩餐桌上的餐具碰撞得叮叮作响。
“明天”这个时间其实尤为仓促,周野没有任何计划。
他只打算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去完成那两桩心愿。
夏日的终结也即将在这一个月的最后发生。
躺在床上,周野举起自己又开始发颤的双手,木楞出神。他脑中所剩无几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再熟悉不过自己身上出现的这些症状。也应该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下的当务之急不该是去旅行,而是翻出钟乐瑛在几个月前发来的短信,给他回个电话。或者真的如他撒谎的那样,回到蓉海,去找钟乐瑛彻彻底底地袒露病情。
头上的灯光晃眼地闪烁,思索很久,他朝自己的额间掷去颤抖的拳头。
先去木雅山吧,有什么好像丢在了峡谷雪山里。
第47章
八月中旬的清晨,炙热的阳光便晒得人昏昏沉沉。
周野在乌清市租了一辆坦克300,啃着发硬的牛角包,龟速一般开出了城。
他的驾照是旧的,但车技是新的,车也是新的。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开慢一点,总能到达目的地。好在遇上暑假,出游的旅客繁多,高速公路上车辆行驶尤为缓慢。也正因是出游高峰,周野在某个二手交易平台花了将近三倍的价钱才订到他曾去过的星空酒店。
天空湛蓝一片,偌大的棉花云朵悬挂在上面,偶尔遮挡住刺眼的阳光,仿若触手可及。
<高原悬在天空,天空向我滚来>
周野想起周池曾提过的这句诗,如今看来竟如出一辙。
他的眼角猩红,手哆哆嗦嗦点起一支细长的烟,烟雾随着车窗的缝隙一晃眼便飘散无踪。世间万物都瞬息万变,爱人也瞬息万变,唯独饱受煎熬的自己在原地一层不变。
车子一路向西,眼前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晶莹剔透的纯白世间了。
远处巍峨的山伫立在原地仍旧高不可攀,覆满积雪的山峰仍旧被日光照得发烫、发亮。但杉木郁郁葱葱,层峦叠翠。宽阔而蜿蜒的灰色公路,尘土四起,却掩盖不住两旁苍绿茂密的草甸。牦牛吸饮冷冽湖水,波光粼粼的湖泊在太阳底下宛如镶着细闪碎钻的绸缎,它随着公路一同绵延,一同生长。
如果没有导航,周野迷茫地想,他也许会走到道路的尽头,就算尽头是悬崖绝壁。
原本五个小时的路程,被周野开到夜色渐深才抵达星空酒店。他对前台简单的问询做出若有似无的回应,最后只急切地问上一句:“可以看银河吗?”
“星星是可以,银河的话就得看天气了。”
周野垂下眼皮,带着一身疲乏推着行李箱往电梯走去。他的烟瘾变得很大,但每每呼吸加重又被鼻腔内的余味熏得发呕。
如果周池在的话,他的鼻尖就会在闻到烟味的同时微微颤动,接着眼睛沉静地凝望他,仿佛不容置疑一般,“你又抽烟了。”
周野的唇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对不起,我一定戒掉。”
只可惜微薄的空气里只有他的低吟,他又面无表情地将行李箱推进房间一角,往玻璃屋顶下走去。
窗外的木雅山在夏天居然不可思议地添上几分萧瑟和沉重,又在夜晚多得几分黯淡。
周野直勾勾盯着黑色神山发愣,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见眨眼。直到玻璃上徒增一只黑色苍蝇打乱他的视线,令他不禁蹙满了一脸。
玻璃窗户密不透风,那只悬浮在窗外的碍眼苍蝇在原本神圣的木雅画卷上丑陋不堪,他挪不开脚步,下意识拍一拍窗户驱赶,可苍蝇仍纹丝不动。紧接着让他感到惊诧不已的是,他看到原本牢不可破的屏障突兀地被苍蝇钻开一个微小裂口,那只恶心的苍蝇就这样顺利地、旁若无人地溜了进来。周野惊恐得合不上嘴,离得这么近,它那两只红得发黑的复眼同样死死盯住周野,猛地一下便直直钻进他的喉咙。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觉一阵如鲠在喉的窒息。
喉咙的异物卡得周野后背满布细汗,拼命咳嗽却也丝毫无济于事。他发着抖,跌跌撞撞跑进厕所,掏出两指探入口腔用力深抠,食指指节上的伤疤再一次在反反复复的撕磨下溢出鲜血。他的唾液溢出唇角,隔了许久胃里终于翻江倒海,他朝马桶吐了个干净。他颤颤巍巍疲惫起身,眼睛里都是因不适而流出的泪水。抹了一把水雾,又朝马桶不屑一顾瞥眼。
果然,里面除了胃液和胆汁,一只苍蝇也没有。
周野晃荡地走回玻璃屋顶的位置。四处打量后,将放在玄关的长凳搬到原本屋顶下放置单人椅的位置。终于浑身无力地躺了上去,枕着手臂望着云层厚重的天空发起愣。
他要每个夜晚都躺在这里,周池说过,夏夜可以看到银河。
徐若晴的电话又打来了,他的手机在白日里便响个没完。
“小野!你到了吗?”电话接通了,徐若晴的语气先是一紧,随后又平添如履薄冰。
“到了。”
半晌,徐若晴还是问,“那就好,白天……怎么没接我的电话?”
木雅的夜晚仍透着凉意,周野深吸了一口冷气,“一直在外面看风景,手机放在背包里没拿出来。”
“……那你,你在蓉海哪个,哪个位置呢?”
周野的不发一语令对面更显局促,“不,不方便就算了。”
“妈,你为什么最近总是,总是要控制我呢?”
“……我只是,关心你而已。”周野听得见,那头的人好像带着哽咽。
“但是求求你了,这样的关心令我真的很窒息”
电话那头的人又很久都不再出声,周野突然就很难过。那只令人生厌的苍蝇该是自己才对。如果此刻他照照镜子,也会在看到自己面目可憎的那一刻呕吐不止。
妈妈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一直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控制不住情绪。
“妈,我不该这样对你说话……但只要你别一直盯着我,我跟你保证,我会照顾自己的好吗?”
“好好……小野,是妈妈的错……”
徐若晴的声音消失了,世界又安静下来。周野再一次仰头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
高原的天总是亮的很早,周野并不打算闲着。他驱车想要去找寻和周池一同去过的那片人迹罕至的冰川,还有周池曾带他见过的那一弯高耸入云的盘山公路。
以往周野觉得味如嚼蜡的压缩饼干在此刻反而成为他必不可少的食物。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向路上遇到的当地人询问自己去过的地方,因而唇角的饼干屑挂在脸上一整天,没有人提醒他揩下。
他并不在意脸上的饼干渣,亦或是脱水开裂的唇角。相较之下他一直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寻寻觅觅很多天,手机地图上围绕酒店方圆几十公里他都寻过了,怎么就是找不到那些地方。
明明他在冰川上有留下过相片,明明他跟周池一同置身在大雪簌簌而落的天地里。可照片不在他的手机里,此刻他也没理由追问周池,“那条路究竟在哪里?”
周野懊悔自己为什么在当时只知道看冰川雪海和周池,没有想过看一眼周池的行迹路线。
以致于此刻酒店前台尴尬地在原地等他说出一个地名时,他双拳攥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帮不上客人的忙,对面的神色显得万分遗憾。
不,周野跋山涉水并不是想看到这样的遗憾。
他再一次冲出了星空酒店。
“您还是没找到吗?”
深夜,即将交班的前台换好自己的便装,眼看客人失魂落魄的身影,不禁上前询问。她知道,这个客人在找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已经很多天了。
周野的脚趾抵在运动鞋上,有些痛到发麻。他只是摇了摇头,回了房。
再坚持一下,再找一天吧。
周野也想过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些地方,从最开始就是自己的幻想,就像自己幻想周池爱过他一样。
高原的夜晚反复无常,气温如冰似的骤降,他还是盖着一床薄薄的羊绒毯执拗地躺在长凳上。
今晚的星密密麻麻。
云层都被山风吹个干净,月亮明晃晃地悬挂于苍穹。
他微合着眼,隐约能从缝隙里望见有一条亮带,横在天上,缀着灿烂繁星。
终是被他等到了。周野坐直身来,他盘起的双腿酸得发胀,可他顾不上这么多。只是一味地仰头,一眼不眨地让银河的光泻进自己漆黑的眼里。
也不知道究竟是银河,还是周野的眸子,一闪一闪。
周野哼哼地笑了几声,哥,你说的没错,真的有银河!
然而和期盼已久的星河相比,周野好像更期盼做一次自己不受控制的事。
他的手不自觉地拨出了一个号码。如果天上的星星可以顺着信号发射过去,周野想,那他已经发射完千百颗。
在最后一颗发射完成时,电话接起来了。
“哥,你接电话好慢。”
对面的呼吸声极为沉重,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周野并不是很在意,只是自顾自地望着银白色的星河带。
“哥,你猜我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
这时周池问得也很快,他很久没有听到周池的声音了,不懂是他醉了还是周池醉了。他闻不到,但他幻想周池的嗓音被浸泡在酒里。
“我当然,当然不可能在你的楼下……我在看星空,我在,看银河。”
周池又不出声,周野这时显得有些急切,“你不问,我在哪里看吗?”
说起来,周野可以很大声地说,自己没有为周池的决绝离开留下一滴眼泪,最多不过鼻头酸涩一下而已。因此即便在这一刻长时间面对周池的沉默,周野也只是扯一扯唇角,不甚介意。他还会安慰自己,周池算得上是个好哥哥,至少在分手后,尽管已经对他无话可说了,但几次被叨扰,他仍旧不厌其烦。
周野盯着一颗闪着微弱光亮的星,它离月亮很近,但是“星月交辉”这样的词语永远不会属于它。星星会羡慕旁边明明离得比它远,却更璀璨的那一颗吗?然而,月亮其实根本不在意他旁边是哪一颗,可星星每一次地闪烁都很沉痛。
“呼——”周野喉结微微颤动,做了一次深呼吸,“哥,你上次说你没爱过我,真的吗?”
“……周野,其实真的,都不重要了。”
是吗?周野脸上满是疑惑,真的只有我在耿耿于怀吗?
“一点点都没有吗?”
时间的针一直不停转动,月亮星星也躲进云层。只是手机里的通话还在一如既往地持续,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再提问。
——咚
手机掉落在木地板上,对周野而言这一声巨响好过一颗子弹直穿胸膛。他被猛地惊醒,浑身透着一股寒气下意识地去摸索原本身上的毛毯。迷迷糊糊地将毛毯和手机一同从地上拾起,昨晚不知道自己后来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周池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
他对自己恨铁不成钢地无奈摇头,翻到手机通话记录,想从眼睛缝隙里窥探二人的通话时长。
蹙着眉揉了揉眼睛又认真看了一遍,睡意渐消后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他的最近通话里,除了徐若晴,什么也没有。
周野心底那缕遗憾的丝还未长出便被他一刀隔断。
没什么好遗憾的,没有和周池通话真是太好了。他没有不受控制地再去渴求关心,再去要点怜悯。他当然还是那个与周池一样,拿得起放得下的弟弟。
第48章
这是周野守在木雅山的第十三天,淋过云层翻涌后自山脊而下的暴雨,也吹过裹挟赭色尘埃的风。高原的青天下,日光从来都是细碎的,又是铁石心肠的。他的面颊微微泛红,皮肤逐渐变得黢黑。
今天如果还找不到冰川或盘山公路,周野就要回去了。即便那是属于他的桃花源,可他也没有心思继续耗下去。
经幡随风飘扬,广阔无垠的公路在阳光的照射里悠悠地冒着热气,周野将车停在道路一旁,缓慢地下车,他蹲在路边继续嚼着压缩饼干。遮住令人眩晕的光往上看,太阳仿若近在咫尺,晒得他睁不开眼。往下看,公路的热气又熏得他发酸泪水直冒。他只好将眼窝深陷的眼睛微微闭合望向远处。
如果不是海市蜃楼,或者他又出现幻觉,他的的确确瞧见一个穿着红色藏袍的妇人三步一叩首,逐步朝他的方向走来。
风卷起沙砾,砂砾又割裂了风。
藏族妇人恰好在他的车边停了下来,黝黑而干裂的双手在路旁捡起石头,缓慢地堆了起来,不久便堆成一个小小的石头堆。
周野知道这不能叫石头堆。
这是藏族的玛尼堆,是藏区人民用石块堆砌的圣物。
妇人身上飘过一阵酥油与汗液融合发酵而成的异样气味。离得近他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妇人,她穿着的是一身红黑色的棉质藏袍,在这个多雨又时常暴晒的夏季,由于常常叩拜而显得污浊。她的手中还留有两个被磨得光滑发亮的木板,顺手看去,指甲缝里无一例外地载满污泥。她的脸庞也呈现一些与双手皮肤相同的粗糙与龟裂,望着玛尼堆时浑身上下都充满虔诚与宁静。
周野没有观察太久,只是吃力地起身从车里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妇人。
陌生的善意令她不免含着笑,用生涩的普通话连连道谢。眼前的男人像一只盘旋于湖泊上的鹤,她缓慢走到了他的身侧,和周野一同背靠在尘土飞扬的车上。
妇人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周野倾斜着头将她的话语在脑中重新组织,才大致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妇人告诉他自己要去朝圣。尽管他并不明白,妇人为什么要主动和他这个异乡人聊天。
但周野还是问,“所以是要一步一步走到布达拉宫?”
妇人微微笑着,目光里尽是心驰神往,“磕长头,转山,冈仁波齐。”
她指着自己胸前红色的吊坠,跟周野说这是她去世的女儿留下的遗物。
她会带着女儿一起完成这次朝圣。
周野不是很能理解,他甚至觉得这会不会仅仅是妇人的一意孤行。
因此周野问,“这样的行为难道不是各种各样执念吗?”
妇人有些疑惑,周野又解释道:“执念就是,你放不下,一定要去做的事。比如你放不下你的女儿,因此才执着地带上她朝圣。”
她望着周野的目光一瞬间了然,微微点头后随即摇了摇头,“超脱。”
“有信仰就得到超脱。”
周野又问道,“那么你朝圣是祈望下辈子你们,还是亲人吗?”
妇人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开始,是这么希望。这是你说的执念。”
“我的女儿很乖巧,又很不幸,一生没有得到过太多的快乐,主要还是投身到我家的原因。”她轻轻抚摸吊坠,继续说,“我放不下她,才会祈求她下辈子还是我的女儿,要补偿她。但我现在,带着她,只希望她下辈子投到一个好的家庭,健康快乐。”
见周野有些发愣,妇人的脸上溢满安宁,“我放下她。”
——我放下她,就不是执念。
“扎西德勒。”
这位朝拜者要去完成这一刻的使命,她向周野告别。周野在她破烂的鞋履上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祥和。
覆满尘土的坦克300终于行驶在回乌清的路上,周野的车技在这些天突飞猛进,除了倒车。
他将车缓缓驶入停车位时,身后一直传来“喂别倒!别倒!”的吼叫声。大脑全然置空的他在第一时间并未觉察过来。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他的车门前,用力敲击他的车窗,他才猛地将车窗摇下。
“喂!!你搞什么!都让你别倒了还往后倒车!撞到我了你知不知道!”
周野急忙推开车门,下车低着头从下打量眼前这个看上去比他小很多的男生。
“对不起,我没注意听到……”周野的嗓子很哑,长时间只盖一床毛毯的他在昨晚彻底冻成重感冒失了声。
男生的脸皱成一团,“怎么不仅又聋又瞎,还是个哑巴啊!”
周野噎得回不上话,只好在手机上快速地敲字。“我撞到你哪里了吗?你哪里不舒服?”
男生打量着周野,眼前的人还算好看,就是又瘦又黑,跟黔灵山的猴子一样。
“咳……撞到我小腿了!我原本是要赶去动车站坐车的,被你这么一搞!荒山野岭的我怎么走去动车站!”
实际上是他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餐馆叫了半天车,一辆都没叫到。
周野许久不见饿的肚子不争气地在此刻叫了出声,男生白眼一翻,“那正好,你饿了我也饿了,我们吃个饭,你载我去动车站。我是个好人,就不讹你多的医疗费了。”
说完,自顾自地一瘸一拐往餐馆里面走去。
周野急忙锁了车,跟在那人后面。
吃饭期间,对方不像是个刚被车撞的人,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事。恍惚间周野好像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听着对面聒噪的声音笑了,好像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傅澄心,蓉海人,在蓉海大学体育学院念大二。
周野捏筷子的手紧了一寸,他在手机上打:“我也是蓉海大学的,不过毕业很多年了。”
傅澄心不疑有他,“原来是学长啊,居然这么有缘分,那你这不送我去动车站都不行了!”
周野很想把打的几个字删除,他实在看不出眼前这个欢天喜地的人有半分身体不适的模样。
但如果不送他去车站,他真的有可能赖着自己不走。
“学长,你一个哑巴,车技又差,怎么敢自己一个人开车上高原?”
周野两眼一闭,拳头紧了紧,手机键盘声按得飞起,“不是哑巴,只是感冒失语。”
“哦……”傅澄心生怕周野不送他,第三次强调,“那你撞了我,就要负责载我下山去动车站。而且学长你也不亏,我还能帮你这个车技差的……”他咽了咽口水,停顿一秒,“开车。”
时间如果能够倒回,周野想倒车的时候猛踩油门。
然而,周野转念一想,他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就像躺在一滩随自己的姿态变换的沙泥上。比起和家人朋友心怀芥蒂地相处,傅澄心的话很多,此刻的周野全身上下的毛孔都是微张的。他轻轻点头,答应傅澄心的要求。
这么多天,坦克300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话,还都是从一个人嘴里吐出来的。
傅澄心开着车问:“学长,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一个人来木雅?”
周野的眼睛再一次不自觉地空洞,他刚结束一场不为人知的恋情,每个人都问他怎么了,但他一个字都不能吐露。恋情见不得光,因此他的伤疤再深再痛也只能自己舔舐。
这是一个小时后便要天各一方的陌生人,他应该可以说一句真心话吧。于是他在键盘敲着,“来找我的心。”
傅澄心瞄了一眼,随即轻哼,“失恋就失恋,还什么找我的心!你真的是蓉海大学学土木的吗?你们不是又土又木才对嘛?”
周野阖上眼第三次想要时间回到他倒车之时。但细细想来,傅澄心也没说错。
“好吧,是失恋。”
可他也的确寻觅了很久,他的心落在这里,在他再也到不了的山壑中。
傅澄心的语气又淡了一些,“感情这种东西就是说没就没的啊,你也不至于把自己弄得这么面黄肌瘦的吧。”
他总算知道这只黔灵山的猴子是怎么来的了。
周野敲完键盘,戳了戳他的肩膀给他看手机上的文字,“不是说没就没,是从来没有。”
傅澄心瞥眼一瞧,“那你就更不值得的了!你完全可以放下,再爱上别的什么人嘛!”
“但我长这么大只喜欢过他。”
回城的车不多,傅澄心开得也不是很专心。他看着这一行字先是一阵恶寒,看了眼山路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转而又猛地看向周野,“他?男人?啧啧,学长,你真的人如其名,厉害得很……”
……第四次,周野将手机屏幕熄灭。
傅澄心伸伸懒腰背着书包下车时,还不忘提醒周野开车打起精神来。周野扯着唇角同他说再见,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倒回来。从口袋里费劲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小药盒在他面前摇了摇。
“学长,我觉得你应该要吃一点。”
“这是……什么?”周野懒得打字,又扯着被刀割过的嗓子开口。
“是……”傅澄心想了下,“阿戈美拉丁片,你知道的吧?抗抑郁的药。”
周野心中一顿,不解地皱着眉头看向他痞里痞气的脸。
“我觉得你很需要~不过也没什么,现在年轻人抑郁多正常,是吧学长~”
周野并不想再多纠缠,瘪了下嘴,还是把手心摆到他的面前。
傅澄心眼角微弯,露出一个慵懒的笑。盯着周野呆滞的面容,快速倒出一粒直接塞进周野嘴里。周野第一时间想要吐出来,一股甜腻的味觉充斥他的神经,与记忆中的药片大相径庭。
“哈哈,这是糖果!谢谢你送我到车站。”
周野眼皮微颤,作势要关上车窗,傅澄心手挡在玻璃上寸步不移,“野哥,我们有缘再见。”
“嗯。”
求你快走。
第49章
四季更迭永无休止,当乌清的银杏树开始沾染一缕金黄,周野曾经最喜爱的秋天便如约而至了。
叶子逐渐干燥枯黄,蝉鸣声早已杳杳散尽。只是气温仍留有余热,在御景小区封闭的保安亭内。
夜深人静,风扇徐徐转动一圈便留下“嘎吱”作响的工作痕迹,值班的保安老刘听着富有节奏的噪音愈发睡意昏昏。
他迷糊地想,今晚短暂的偷懒时间可以令他做上一场不可多得的美梦。
然而,梦没开始,人便被玻璃窗户“砰砰”的敲击声惊得一身冷汗。老刘还以为是领班来了。
他抬起头惊觉不已,怎么会有人深更半夜像个幽灵一样游荡到他这里,找他借把梯子。
他揉了揉几近闭合的双眼,确信眼前站得令他发怵的人在灯光下是有影子的。
但脑子还没完全清醒的他发愁地想,自己究竟要上哪儿去给他找梯子。
老刘忍着火气跟门口轮岗的同事说了一声,举起手电筒带着这个清瘦的男人去了工具室。男人脚步轻盈慢悠悠跟在他的身侧,他止不住瞟了对方两眼,像是有些眼熟。许久不用的梯子在屋子的最里面翻到,老刘身上沾了一身的灰尘,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抖擞了身体,从口袋掏出卷成一束的本子让男人登记。
男人用着老刘看不懂的笔迹草草了事,眼神空洞得像眼眶里塞着两只不会转动的玻璃珠。他嘴上道着谢,头也不回离开了。
老刘在昏黄的灯光下凑近脸一瞧,
他在记忆里搜寻了片刻,哦,是那对兄弟!他记得自己领着民警做入户登记时,听见高个子的男人回答:“是我弟弟。”两个容貌俊朗又举止文雅的男人总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他转念又想,好像很久没有见到高个子的哥哥了。
周野扛着梯子回到家里,才走一小段路却令他气喘吁吁,他望着梯子上重重抖落的灰尘屏住了呼吸。
他也不是非要借这把梯子不可,但是他实在是再也不想忍受天花板上的黑洞了。他预备拿张报纸或者什么物件把那个总是出现黑洞的位置封起来。
徐若晴近段时间不敢再给周野打电话,只是偶尔发短信问问周野的近况。他看屋内的陈设猜想徐若晴应该彻底搬回了绿洲。他也没打算告诉徐若晴自己回到乌清的事,他已经定好明天去冷水的动车票。
周野恹恹地将梯子搬回卧室,经过周池的房间,哥哥的房门紧闭,没有人,他也没有一点勇气去握紧门把手推进去。
他转过头继续拖动那把沉重的木梯,除了梯子无意间拖出的刺耳声,屋内真是静得可怕。
然而,整个屋子都找遍了,除了胶带,他找不到一张报纸。
也找不到一张周池以往常常带回家的图纸。
他果真什么都没留下,周野垂下厚重的眼皮。
当他费劲爬到梯子顶端抬眼一瞧,那个折磨地他片刻不敢眨眼的黑洞居然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他伸出那双粗糙的手在刷满白漆的顶上摸了又摸,坚固而冰凉的触感透进他的指尖。都是完整的,连一个裂缝都没有。他显得有几分气急败坏,重重地跨下梯子,又紧紧闭眼再定睛望去,还是没有,真的不见踪影!
但周野没有一丝欢喜,反而十分绝望。他再清楚不过了,等他躺下后那个黑点还是会出现,就如同鬼魅一般阴魂不散。
算了,它还能怎么样呢?周野不想再做无谓的垂死挣扎。
然而今天和以往又有些不同,今天的线更加密集,密密麻麻地仿佛要编织成一个牢不可破的网。等它交织成一个完整的纱网,周野才看清原来和以往的黑色不同,这次全都是翠绿的纱线。
他意识到这一层层的纱网分明是一张他幼时床沿悬挂的纱帐。
他的视线很快便被细密的纱帐阻挡,逐渐模糊起来。他反而松了一口气,随之慢慢合上眼。他思忖着,也不知道丝线会不会织满整间房。自己坐以待毙般模仿周池平日的睡姿,躺得很周正。和以往常有的惊惧不同,此刻他一点也不担心天花板上那张大网会垂落而下将他牢牢缠缚。
周野被这张纱帐一层一层紧紧缠绕,好似被拖入一个无尽的深潭。他喘不上气,身体本能的求生使他张开了眼睛几经挣扎。透过这些纱网,他又发现浸在水里的明明还有另一个模糊的身影。他被裹得很紧,伸不出手去触碰。只是如果可以,他愿意在濒死前把这个身影当做十几岁的周池。然而在他意识逐渐模糊时,他看到身影转过来的模样,眼前所见的居然是森森白骨。
周野也不觉害怕,他想自己何尝不是另一具白骨。
那具白骨浸在水里,浮荡得越来越远。周野僵硬的身体也变得沉重,慢慢地在水底沉透了。
他曾经有过蜉蝣撼树的勇气。
只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像而今这样,再也不去撕扯这些纱网,再也不会去掀开那层纱帐了。
梦魇带来一阵惊寒,周野如梦方醒。他的身上黏湿不已,猛地一摸发觉浑身衣物早已被汗水浸透。
陈旧的钥匙扣里除去父母家中那把划痕斑驳的之外,多了原本待在墨绿色丝绒盒中的那把。周野将那把崭新的钥匙握在手里,站在冷水车站的出站口,迈不出步子。周野想对它说对不起,因为他的原因,它再也打不开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扇门。
周池一时兴起,手指着远方勾勒出这一栋房子,给他无限接近幸福的希冀。但梦幻的泡泡又被他用相同的手指一个个“啵”的一声戳破。
周池曾说,“换个城市生活,或许你也觉得没问题。”
周野想,自然是没问题。他没有好运气可以拥有这套本该作为他生日礼物的房子,也没关系。他仍旧可以在冷水待上十天半月,就像一首本身需要付费的歌曲突然某一天变得免费,尽管只有那一天的时间,可他循环播放地听过了。
他体验过了。
秋意还未抵达冷水,周野将外套搭在行李箱上,人潮涌动的车站令他透不过来气。他订了一家挨近市中心的客栈,出租车司机询问他目的地时,他却怎么也想不起客栈的名字,司机白眼一翻,哼着气急躁地让他打开手机APP看一眼,他才下意识拿起手机。
周野不得不承认,冷水是一个十分惬意的城市。
他是被抛弃在人世间的幽魂,他游荡于冷水的朝朝暮暮,也游历于岁月斑斑的街头巷口。
晨光熹微的早市是老年人最喜爱闲逛的地方。周野挤身在人海中,他幻想前面牵手的那对老年伴侣,可以是他和周池。他也能够伸出苍老发皱的手放进周池的手里,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嬉皮笑脸地轻轻扣动他的掌心。他们也会去买上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盛上两碗鲜豆浆。闻着早市各种各样的香气,回到那个用墨绿色丝绒盒装载钥匙的家。他们全无忌惮地牵手,从早市的开头走到末尾。从牙牙学语到步履蹒跚的垂暮,如同周野美满的一生。周野在此刻偏执地认为,既然从他还是婴儿啼哭时便相识,也合该相守一辈子。
冷水也有一座百年古寺,客栈老板常常见周野失魂落魄的模样,热心提议他也可以去寺庙求一求心中记挂之事。
周野连扯动嘴角好像都要耗费很多气力,他根本不会去了。
他也曾在榆城的香积寺虔诚地祈愿过,没有神灵听到他的哀求。
周野也会自嘲,他的生母英年早逝,他的生父杳无踪迹。或许上一世他可能没做过一件好事,因而才让他日日承受煎熬。
急促而行的路人不经意撞过周野的肩头,他站在写字楼下,看着上班的人群匆匆忙忙,他们或许汲汲营营,周而复始。
只有周野,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汲汲营营什么?
他望着写字楼的一行行公司名称,眼睛敏而锐利地捕捉到两个字。这会是乌清的那个“卓世”吗?
那么周池会在上面吗?
完全只是巧合,他绝对没有特意来找周池,周野发誓。
他僵直地愣在原地,注视那行文字良久,又神思恍惚走出写字楼大堂。
第一片秋天落在周野的脚下,他俯身想要拾起这张还未泛黄的梧桐叶,一辆儿童平衡车“咻”地一声碾压过去。
梧桐叶碎了,他歪着头看那辆粉蓝色的小车快速地停了下来,一双胖嘟嘟的小腿就像两节白嫩的莲藕立在两侧。小孩的父母大喘粗气跑过去停在他的身旁,母亲扯着他的衣服大吼,“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大路上不要骑!你是不是欠打?”
“算了算了,这不是我跟你说话就没注意芒果的动作吗?骂我骂我!”
女人的手劲未松,瞪着眼看向旁边的男人,“你也要骂!”她随即又缓和了自己的语气,问周野,“不好意思,我们没看好孩子,你有没有被撞到?”
周野目光仍停留在孩子的侧影,微微摇摇头。
“好的好的,实在不好意思哈。”男人跟在后面也朝周野窘迫一笑,随即把平衡车从小孩的腿下抽出来,挎在手臂上。
女人拧着小孩后背的衣服,还在一个劲地说,“你这一周都没得玩,你知不知道。”
“哼!!知道就知道!!”男孩满不情愿,犟嘴吼道。
女人的火气又上来了,正要发作却被男人安抚下来,“给个面子,回家再打!”
周野目不转睛看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眼睛盯得太久,有些不自觉地发酸。
这样的一家三口,和幼时自己的家别无二致。
周野有些摇摇欲坠,原来这就是周池口中期盼的正常人生。
他的哥哥那么好,本该拥有这样的人生才对啊,原来一直是他搅乱了周池的人生。即便到了这一步,周池都还只要求他能当一个旁观者,一个不会说话的弟弟,就可以了。
他难道连这样的要求都做不到吗?
他当然可以的吧,这样他也有资格去经历周池结婚生子,也去听周池的孩子糯声糯气喊他“小叔”。
然而,周野担得起这一声“小叔”吗?
阴沟里的臭虫能见到周池以后的小太阳吗?
周野呼吸一瞬间停滞,他再也没办法待在这座和周池共同呼吸的城市。他很早就溃不成军,只不过在这天终于落荒而逃。
第50章
乌清西南边会展中心的大型家居展品琳琅满目,尽是市面上最流行的家居款式。顾雁接过第十一本画册,随意地往其中一个展商递来的帆布口袋中一扔。闻着刺鼻的皮革味道,他跟在许骆誉的身侧,相比起对方的兴致,显得倒是漫不经心。
许骆誉瞥眼瞧他,“这么没意思?”
“倒也不是没意思,就是空气有点闷。”顾雁扯了一把衣领。
他们许久未见,许骆誉自上次与周野见面后,心中执念荡然无存。既然如此,同从小生活的蓉海相比,他实在犯不着留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此次过来,也仅是出于工作原因,这场家居展览正好让他有机会观摩全国各地的同行。顾雁也不单纯是陪他来的,他完全可以从中寻求商机。
只是许骆誉见顾雁一路上都烦闷不已,不自觉地挑了挑眉。
展会很大,两人闲逛了两个展厅,许骆誉问他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最近有烦心事?”
“也算,也不算。老钱还没逮着。”
许骆誉心下了然,这是不久前顾雁顺嘴唠叨一句讲起的肇事司机的名字。他心中一沉,正欲开口安慰顾雁凡事顺其自然,顾雁却先接起了电话。
“回来了吗?哦哦那就好……你怎么样?”
手机屏幕的订单显示可以取餐,许骆誉正好不便再听顾雁的谈话内容,起身先去端咖啡。回来的时候,顾雁居然还没挂断电话,再看他的脸色,显得愠气十足。
“我给你打视频,你也不接。我问你有没有去过医院,你也给我含含糊糊回答。现在说明天就要来上班,大哥,你不知道今天是周五,明天就是中秋小长假吗?你来上什么班?来招待哪个业主?”
许骆誉耳朵微动,听完眉间一紧,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奶泡太过稀松。
“唉……等节后好不好?我下午去看你?好好好,那你先回你爸妈家里过节。”
电话挂断,顾雁将手机放在桌旁,原本愠怒的神色早已被心绪不宁掩盖。
“怎么了?什么事儿让你这么烦?”
顾雁眼珠上扬盯了一眼许骆誉,原本要开的口在想起周野与他曾经的关系后又变得欲言又止。
“是周野。”许骆誉的脸色沉了下来。
“……”
“他出了什么事儿?”
顾雁眉头愈发深锁,他端起咖啡灌进一大口冰美式,涩得自己汗毛直立。
“也没什么事儿,最近他心情不好。”
面对顾雁的含糊其辞,许骆誉自然也不再多问。
许骆誉这次出差带的衣物不多,蓉海此时还正值盛夏,因而全然没有料及乌清的萧瑟初秋。薄衫被风吹紧,贴在身上有些使人阵阵发冷。
他凭着许久以前顾雁发给他的位置,来到御景楼下。当他在大门保安亭登记写到时,他抬眼正好瞧见保安也一脸愁眉苦脸望着他。
“先生,1501的业主回来了吗?”
许骆誉眼睛微微一动,“嗯?”
“那麻烦您让他把半个月前借的梯子还回来,说是第二天还的,一直没还。敲门也没人开,还以为一直没在家。”
许骆誉深深打量了一眼保安,礼貌地点点头离开了。
他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将车票改签,跑来周野家里。
只是他似乎下意识地觉得,如果不见周野一面,他会带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回到蓉海。最终还是会为了周野再来一次。
他设想过,如果遇到周池,他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说自己出现在他家的门口。
理由还没想到,电梯“叮”的一声开了门。
许骆誉按响了门铃,时间过去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如同楼下保安那样,即将无功而返时,那个令他心神不定的人出现在他的眼前。
许骆誉微翕着唇,如果不是青天白日,他会以为自己是在中元节的夜半遇到一只空有“周野”皮囊的孤魂野鬼。
“你怎么在这儿”周野仿佛身处冰窖,一身寒气逼人。
不容他先做回答,他的鼻腔被屋内浓密得发臭的香水气味不断侵袭,而在这香气之中,又掺杂一股铁锈一样的血腥之气。他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朝着铁锈气味浓郁的地方寻去。
——是周野的左手。
许骆誉双拳止不住攥紧,长舒一口气后又随意地握住周野左手手腕,他的嗓音因为暴怒而显得尖锐。
“你的手怎么了?”
周野呆滞地盯向那只仍旧泊泊流血的手,眼皮一动又置若罔闻。
也没怎么,就是一个人在这间监狱里游荡,经过周池房门时,受不住蛊惑终于推门而入。
短短几月,这里早就变得空空荡荡。他都已经记不起自己也曾住在这里的那些光景。
他晃晃悠悠来到周池房间的落地镜面前,下意识地打量起自己。许多人都说他不似从前了,但他看到这一刻和以往的每一刻都一样,周野还是周野。
他又不经意的发现,镜子后面的玻璃橱柜里,角落旁是一瓶从未拆封的香水。
“狂恋苦艾”
他也没用过这瓶香,但他的记忆力仍是很好。
他慢吞吞地打开柜门将香水拿了出来,朝外喷了一缕。
水汽在日光下变成一道转眼即逝的虹,而后又弥漫到他的周身。真的很好闻,直到此刻他还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气味很适合周池。
可周池连平日里放在餐桌当废纸的过期蓝图都带走了,也没有带走他送的香。
因为周池不要他,也不要他送的任何一件东西。
他们都应该消失。
周野使出全力将香水瓶重重砸向玻璃橱柜。
玻璃碎了,瓶子也碎了。
他为什么还是完整的,还没有碎?
周野的手想要去抓一抹香气,一次次展开再握紧,能摩挲到的,只有那些细碎的玻璃。
手被抬起来后,许骆誉才来得及仔细打量这只手掌,掌心里全是细碎又尖锐的玻璃渣,周野身上香得令人窒息。他意识到,自己握住的不是周野的手腕,更像是一枝干枯的树干。
“周野,三分爱自己!我原以为我告诉过你,你假装听不懂,但也稍微听进去一点!”
“你和周池分手了?对不对?!”许骆誉浑身都被气得发抖,但他不敢使出太大力气抓紧周野,他怕自己力气太大,枯枝随时都有可能被折断。
于是,周野轻易便挣脱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倘若换一个人,不是周野的话,许骆誉都会一拳打到他的颧骨上。直到现在眼前这个人都还是装傻充愣,他明明满脸写的都是“救我”。然而许骆誉根本救不了他,他叹了口气,只好劝说:
“好,但你……你不为自己,也,也想想你爸妈吧。你说你听不明白我以前说的话,那我现在对你说‘振作起来,好好生活’这样你能听明白吗?能听得进去吗?”
“许骆誉,你的关心我收到了。我也在好好生活。”
“你的好好生活就是把自己搞成这样?!”许骆誉当下又控制不住,拽紧了他的手。
这一次比方才用力一些,周野拼命挣脱,才逃离他的桎梏。
“我马上就要回我爸妈家里了,你真的不用担心。”话音刚落,徐若晴的电话正好打了过来。
周野开启扩音,听到母亲问她几点到家里,他望着许骆誉愤懑不已的眼神,悠悠地说,“马上回来。”
“看见了吗?我妈让我现在回家。你,你也回去吧,骆誉。中秋了。”周野心脏发酸,他很是不忍。
“你让我帮你先包扎一下。”
或许是这样的动作太暧昧,周野连连摇头说不用。自己是不小心弄伤的,会处理好伤口,让他不必太过担心。
恍然间,二人好像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许骆誉对周野说中秋快乐,周野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关上了门。
15楼的高度,许骆誉没有坐电梯,他从消防楼梯一层层往下走去。每下一层台阶,心就不自觉往下坠紧一分。
他还是忍不住,在走出大门的那一刻,问顾雁要来周池的手机号码。
顾雁当下只觉心中一顿,但二人就好似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多问,谁也没有多说半句。
已经过了草长莺飞的季节,微风却仍旧掠得草地涌动出一簇簇波浪。周池盯着远处碧绿的海出神,全然忘记助理齐悦礼方才告知下午约好医生复诊的事。
手机铃声重复了许多遍,周池思绪回转,看了一眼屏幕。是一个蓉海的陌生号码,半晌,周池才缓缓接起。
“周池,我是许骆誉,你弟弟的朋友。”
周池呼出一股热气,眉间不禁微动,好像自己又闻到一丝令人生厌的酒气。
“你不用说话,听着就好。你弟的状态很,糟糕。我不知道你家里人会不会跟你说起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但我今天见到已经很久不见的他,我甚至不敢相信他怎么能变成这样?周池,你见过那种没有求生意志的眼神吗?”
“呼——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纠葛。你喜欢他也好,不喜欢他也好。但我曾经喜欢过你弟弟,所以我不想他有事。我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只喜欢你,所以我想或许你劝劝他,或者,这个时候善意地骗骗他,比什么都好……不管怎样,他都还是你弟不是吗?”
——嗡
是榆城香积寺的钟声震耳欲聋,许骆誉还在说些什么,周池一句话也听不清。
他只是急急忙忙挂断电话,又给徐若晴打去,“周野回家了吗?”
徐若晴瞳孔放大几分,心下一紧,“嗯,刚,刚到家里。”
周池的手臂隐隐作痛,但他的心脏终于松缓一寸。他随即让助理订了一张最早到乌清的机票,齐悦礼有些为难,“李主任的号很难约的,不然复诊后再回去吧?”
“先订,其他的再说。”
他错了吗?
他是不是又错了?
周池死死盯着表盘里不停转动的指针,赶回乌清前后只需要两个小时的路程。
那时他们正在吃晚餐,门口悄悄看一眼,应该就可以了吧。
第51章
起初,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个浓云密布的月圆中秋。
周野将随意包扎的左手藏进休闲裤口袋里,望着一脸惊愕的周恒生,又局促地将手往口袋深处伸了伸。
周恒生愣神良久,才退后半步让周野进屋。
周野被盯得有些发懵,他不禁上下打量了自己片刻。除了已经藏匿好的左手,他自认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可是当他抬眼一瞧,徐若晴站在厨房门口也用和周恒生同样的眼神看他。他皱起了眉头,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目光,好像自己此刻是什么招人可怜的动物一样。
于是三人皆是默不作声,只留高压锅在厨房呲呲作响。
最终还是周恒生先缓和了气氛,他轻轻拍了拍周野的肩头,眉间又不自觉地锁紧,不过很快便展露出一个和平常无异的笑容,“你小子,出去玩了这么久,怎么……”
周恒生心中似有千千结,他原本想如往常一般和周野逗笑,但面对愈发消瘦的儿子,他如鲠在喉实在说不下去了。徐若晴适时地扭过头躲进厨房后面的阳台,她的泪珠一颗颗滚落,全然不受控制,只好双手死死捂住口鼻,不敢发出一丝微弱的呜咽声。
厨房传来母亲做的酱牛肉香味,这是周野以前最喜爱的。他看着面颊微红的徐若晴终于出来,提着气大声称赞母亲在自己不在御景的这一个月,把家里帮忙打扫得很是干净。
徐若晴不自然地勾了勾散落两侧的发丝,有些无所适从。
“爸妈,周池过节也不回来吗?”
无地自容的徐若晴此时更显窘迫,她双手微颤,将原本放置妥当的椅子又抬起来往大理石桌边靠近几分。
“你哥说太远了,懒得跑。过年,他就会回来。”周恒生接过话来。
“哦……过年,那还挺久。”
周野握紧了左手,伤口酥酥麻麻的,像是马上就要长出新肉,他感觉不到疼痛。
“也,很快了。小野,你不跟爸妈说下旅游哪里好玩儿?我打算过段时间也带你妈出去走走。”周恒生换了个他认为不那么容易出错的话题。
“嗯,等下再说吧。我昨晚没睡好,先去躺一会儿。吃饭再叫我。”
说完,周野没瞧二人的反应,自顾自往卧室走去。
窗外阴风飒飒,吹得老旧小区的玻璃窗户砰砰欲裂。周野终于可以将左手从口袋中拿出,他又换只手把窗户关得严丝合缝。
其实也不算很困,只是他的脑中一片茫然,回答每一句话都要耗费自己极大的精力。更别提在父母沉默时,自己还要想法设法寻找话题。
他又一次抬眼瞧了瞧眼前的子母床,这么多年过去居然仍旧结实得很。他想起曾经的自己像个苍蝇,从下床粘着周池到了上铺,又追到周池私人的房间,私密的家。真的有些令他不禁发笑。他又记起自己还鬼鬼祟祟割走一页周池写的字帖,那张薄如蝉翼的废纸又被他当做宝贝做成画框,在蓉海的公司陪伴他多年,最后又被他小心翼翼粘回字帖里。
某天深夜,他也想起过这件事,并且骄傲得根本睡不着觉。如果当时不是周池已然入睡,他恨不得立马叫上周池和他一起回绿洲看看他的杰作。
他错过了那一次,后来他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周池永远也不会知道,即使某天周池知道了,可能也只是会笑话他的荒唐。
周野又嗤笑一声,他呆呆坐在徐若晴新铺好的床单上,除了她常用的洗衣液香味外,还有一股阳光下暴晒的尘螨味。
周野将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吸进一口。
他不知道徐若晴这次是不是忘了,他明明基本不睡下铺,然而这一次上铺居然没有像以往那样铺好床单。不过也没关系,睡不睡周池的上铺,对周野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明明是中秋,居然乌云漫天。他斜着头望向窗外,一点光晕都没有。
明明是中秋,该是团圆的日子。
是他这个和家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阻拦了原本的一家三口团聚。
如果不是他,周池不会孤身一人离开熟悉的环境去到千里之外。
而他居然还要在这个家里,心安理得地代替周池享受父母之爱。
周野的呼吸倏而变得急促起来,他疾步跑到衣橱前,拉开柜门将压在最低端的睡衣掏出。
几个月不见的陈旧睡衣再一次搭在周野的脸颊上,他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原本没有的睡意在现下乍然来袭。
梦不过还是那几个梦。
周野一点惊惧的感觉都没有。被束缚,被浸透,被遏制呼吸,对他而言实在是驾轻就熟,这仿佛已经是夜深人静时必不可少的折磨。
他只是有些遗憾,今天还是没有追上水中那具离他远去的白骨。他的确很想追上它,在深不见底的水里,问一问它,你也放不下吗?因而一直在这里徘徊。
风有些大,再一次吹响周野并未完全扣紧的窗户,周野睡眼朦胧望着窗户,顿生一阵抑塞。只差一点儿,差一点儿他就能追上它了。
门外又响起一阵敲门声,接着周野听见周恒生低而沉闷的声音,“小野,醒了吗?吃饭咯。”
周野觉得周恒生一点也不像想要吵醒自己的样子,这样细声细气,全然一副“不敢高声语 恐惊天上人”的做派。
“哦,就来。”周野扯下睡衣回道。
徐若晴的话比以往都少了很多,听不见她的唠叨反而令周野很是愧疚。他猜想是不是前些日子自己常常朝妈妈发火,导致她不敢在他面前多说话。
他的食欲一直很差,面对父母不时朝他碗里夹菜,他却很难开口拒绝。于是只能迫使自己一口口吞下对他来说难以下咽的食物。
或许是瞧见周野吃得多了,话也密了不少,徐若晴难得攒出一个泫然欲泣的笑。周恒生挠了挠头,问周野要不要陪他喝一杯酒。徐若晴抬起手便要阻止,周恒生神色冷静,看着徐若晴说“就一两杯,没事。”
周野其实是不想拒绝的,但他胃里确实太久没有塞下这么多东西,一时间竟有些想呕。他吞咽了几次口水,才抑制住翻江倒海的吐意。只好捂着嘴朝周恒生连连摇头,周恒生见状也不再强迫,只说:
“小野,你搬回家来住吧。”
周野与徐若晴都怔愣片刻,不等徐若晴打圆场,周野竟笑着答道:“好啊。”
徐若晴的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周野从回家到现在,表现得都很正常。就好像他经过一个月的旅行,已经全然从分手的阴影中走出。然而,周野骨瘦嶙峋的样子,像是真的走出来了吗?
她早就后悔了。
是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周野的爱情。她原以为周野也可以和周池一样,很快便能调整过来。但她守了周野将近三个月,偶尔失常的周野令她几次恨不得吐露真相。
可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现下她真的束手无策了。她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保护这个完整的家。
徐若晴猛地起身碰倒了碗筷,四只眼睛齐刷刷望向她,她急忙扶了一把,“汤快好了,我去瞅瞅。”
她的声音微颤,周恒生知道,他的妻子或许又要躲起来低声抽泣。
周恒生一声长长的叹息,又将杯子里度数不高的红酒一饮而尽,“周野,等吃完饭,我们好好聊聊。”
“……哦,好。”
然而,等不到父子的促膝长谈。餐后,周野的瞌睡又来了。他双眼微闭,打着哈欠跟周恒生耍赖,他只睡一个小时,等睡醒两人再好好聊。
周恒生与徐若晴面面相觑,望着周野的房门透出的最后一隙光亮消失。
周野还是在水里,只是从绵密的纱帐缝隙中窥见一轮荡漾在水中的圆月。月光很烫,照得水面雾气弥漫,却又照不进水底,照不到他的骨骼。水波阵阵,风声都被波浪淹没。如果不是纱网缠缚太紧,他怀疑自己的骨架都要被震得四分五裂。
水很凉,周野觉得自己今天都要被泡烂了。但转念又嘲讽自己,没有血肉又怎么会泡得烂。只是今天的时间实在太久,窒息感令周野不自觉地发出微弱的呻吟。
或许是这呻吟惊动了那具白骨,他等了它这么久,终于等来了。
它背对着周野浮荡在原地,周野来了兴致,拼命朝它的方向追赶。明明已经是最深最冷的水底,周野不明白,怎么自己愈发冰凉。
好像周围不再是波动的水,更似冻结的冰。那具白骨终于离他只有咫尺之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封印在冰川里的飞蛾。它的身体还是维持背对周野的姿势,只将头颅转过来看向周野,仿佛问他找他有什么事?
周野一点儿也动不了,他的咽喉被惊人的寒冰冻住,发不出声。
白骨的周围兀地落下晶莹剔透的雪粒,周野听见空旷的山壑里,山风扫过枯枝时发出的呜咽,也听见汽车启动时发动机产生的嗡鸣,还有轮胎碾过厚厚积雪而生的声响。都在山谷里回荡。还有——
“会喜欢你。”
周野难以控制地,第一次想要挣脱细纱带来的围裹。他瞪大双眼,尽管他的眼眶里什么都不剩,尽管纱帐已经将他的眼眶缠上一层又一层。
梦醒了,周野脸颊一丝冰凉。
他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在脸上抹了一把,拿到远处在昏黄的灯光下定睛瞧了瞧。
居然是眼泪。
周野缓缓坐直了身体,他的眼中呈现一片死灰。
他将双手抬起,把左手的纱布慢慢解开。两只手掌翻来覆去地被他审视一番,眼前的白骨早已消失,他抓不住。
周野只好又将双手放下,他想他是该放下。
木雅的藏族妇人劝他“放下”,同行片刻的傅澄心也劝他“放下”,甚至冷水偶遇的那一家三口,也意味着他应该“放下”。
周野放不下,因为他不可置信也不敢相信,周池真的没有对他动过一丝一毫的感情。不说从小长大的情谊,单说在御景的几个月里。周池对他好,真的只是因为他是弟弟?和他上床,真的只是因为身边缺人?或者说托起丝绒盒,朝他温柔说“生日快乐”的时候,周池心中也没有半分动容?周池欺骗他,所以连自己一同欺骗。
周野下意识逃避,每一个已经无解的质问一次又一次地影响他的思绪,随时都在折磨他。
然而此时,周野愿意放下了。
他将窗户全部锁死,呼啸而过的风声再也穿透不进来。楼下的海棠树被秋风吹得落叶纷纷,他见过春天的时候,海棠盛开是一幅怎样不可多得的美景。明年的春天,海棠依旧熠熠生辉。
周池的睡衣总是比本人的作用大,周野将衣服打好死结,悬挂在上铺的床沿木头架上,心里止不住地笑话周池。
其实他一点也不害怕,窒息的感觉他每夜都在经历。
周野想象自己的头颅是那一具白骨的头骨,鼻腔吐出的热气变成白雾散了。接着他便俯跪在床头,后背微微弓起,双臂自然而然地垂落于两侧。
他的身体在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哥,你别不承认。你喜欢过我,在那场雪落下的几分钟。”
“尽管时间很短,不过也没关系。我放下你了,你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寻找你要的那种幸福。我早些走,这样下辈子你也不会再遇见我,我没机会再来打扰你啦。”
第52章
傍晚七时,当周池裹挟一股彻骨的寒风匆忙推门而入时,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的两位老人齐刷刷地站直了身,对周池的到来显得十分愕然。
原本周池真的只打算坐在高一层的漆黑楼道里,等到周野吃完饭回御景的时候看上一眼,安心后随即离开。
但他的心脏在踏上飞机的那一刻突然跳动得异常剧烈,一阵阵的心悸令他的理智彻底不见踪影。当他风尘仆仆赶回家门口,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想第一时间见到周野,至于什么理由出现在这里,什么心情面对周野,他没有思绪再去考虑太多。
“周野呢?”
徐若晴还没缓过神来,只是怔在原地,指了指卧室的方向。
周池不等片刻便大步流星朝卧室方向走去。事实上在推门的那一刹那,他的手的确因一时的怯懦而产生几秒的犹豫。
鼻腔内被深深吸入的一口凉气刺激得有些发痒,门瞬间被完全推开,屋内的光线昏黄得很,窗边玻璃上留下微微细雨侵略的水痕。
几个月不见,周野的背影就这么出现在周池的眼前,可能是方才的那一口凉气过于猛烈,刺激得他的鼻头到此刻仍旧发酸。
看到周野跪坐在床上,周池还是先松了一口气。他的指尖微微颤栗,似乎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但一时间却对周野一动不动奇怪的姿势感到费解。他的唇角被寒风吹得干裂,下意识地抿了抿嘴,不过只抿了一下,他就动不了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他再熟悉不过的衣物会缠绕在周野的脖颈上?
换言之,他弟弟的脖颈为什么会悬挂在那件早该被他撕毁丢弃的死物上?
周池的手脚在霎那间发麻,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刺痛他的神经。他的冷汗同样在这一瞬间灌彻了全身,漫天的恐惧犹如一把把不间断的利器重重掷向他。他怔愣在门口,一步都无法动弹。
“——小野!!!”
是什么哭天抢地的叫喊声?他挪动自己的眼珠,看见自己的母亲直直倒在地下,六神无主地哭喊。他的父亲冲进来第一时间将弟弟在床上放平。而他呢?
作为连最后一把刀都递上的罪魁祸首,为什么他就是完全动弹不了?
“还有气!!还有气!!不怕……不怕。”周恒生的手颤抖不已,在周野的鼻尖极力地寻求那一丝薄弱气息。他用完全不熟练的手法替周野做着心肺复苏,眼角猩红又朝着周池大吼:
“快,快叫120!周池,你发什么呆!快给我清醒一点!”
还发生了什么,周池都不大记得了。
只是后来,他再也不敢踏入这间从小长大的卧室,甚至连绿洲的家都足以令他胆战心惊,不得不落荒而逃。
120急救车到不了过道太窄的楼下,周池的肾上腺素在此时完全起了作用,干枯的落叶被他踩得咯吱作响,他全然忘记自己手臂的伤痛,抱着周野一路狂奔,汗水浸湿他的后背。
怎么会呢?徐若晴不是在照顾他吗?
他不明白他的弟弟怎么变得这么轻?他记得明明不久前自己还嘲笑弟弟就算变成树袋熊,他的身上也挂不住他。
他跑得自己都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他从来不信神灵。但在这一分这一秒,他可以向漫天神佛磕头,磕到头破血流都没关系。他可以去哭诉,去乞求。只要别带走周野,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取。
“滴——滴——”
心电监测仪时不时便发出声音,每一下都惊得周池心里警铃大响。
已经过去三日,他和父母几乎不眠不休守在周野的病床前。
周池透过窗户玻璃的反光看了眼自己,原本用发胶固定的头发而今随意散落,他的下巴冒出青渣,沉重的眼袋高高地凸起,他没有哭却像是哭了很久,整张脸惨白到了极点,憔悴得不像样。
他讪讪而笑,又望向在单人沙发上小憩的周恒生和趴在病床前的徐若晴,最后视线仍旧又回到周野身上。他的弟弟这么怕痛,现在居然在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
“幸好发现得及时,窒息时间不长,喉头有一定的水肿,但好在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但是你们做家人的怎么搞的!?你儿子的行为初步推断是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你们竟然都没发现他的身体躯体化表现吗?比如暴瘦,焦躁,发抖等。我检查过他的手臂,手掌还有两只手的食指关节处,都有一些大小不一深深浅浅的伤口。如果不是被虐待,就是自残行为。唉……现在的年轻人。不过这也只是目前的推断,等他醒后要进一步观察治疗,配合做些测试,才好判定到底还有没有别的精神问题。”
周池在卫生间朝脸上泼了一把冷水,医生的话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耳边回荡,他将那只还在颤抖发痛的手臂用力地撞向门框。
你到底有什么资格疼痛呢?
以前周池不是没发现周野的一些他无法理解的行为,比如紧张的时候总是将双手的拇指按在食指关节上,也会下意识的抓一抓大腿两侧。但他总是认为这是周野惯有的小动作、小毛病。因为周野自小也总爱做一些偏执的事。
可当周野的伤疤完完全全暴露在他的面前,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自以为是。
周野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
徐若晴眼睛肿成一条缝,仍抽泣着问,儿子的手臂上那深浅不一的几个圆形伤疤,究竟是什么?
周恒生没答话,周池也一言不发。
只不过他们都清楚,那是一个个的烟疤。
周野的痛楚无声无息,只任凭一支又一支暗红的星火在自己的肌肤上灼烧。
这几天里,每个人都是一具行尸走肉,甚至没有一个人敢问出,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周野变成这样?
期间,周野的手机响过几次,周池选择性地接起顾雁的电话,言简意赅说了周野的情况。令他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大大咧咧的顾雁,听后居然在电话里哭得跟孩提时一样。这让周池不禁想起周野小时候,有一次顾雁也是涕泗横流的,来找正在写作业的周池去后山救救被竹子卡住的弟弟。周池甚少流泪,此刻眼眶不禁又有些发涩。
他不是一个好哥哥,他不仅没有拯救周野,还充当起刽子手把他害成这副模样。
周池的手肘又一次撞击墙壁,正在休憩的徐若晴猛地惊醒了。她双手抹了一把脸颊泪痕,将散落的头发随意绑了一个结。微睁着眼睛看了眼时钟,便缓缓起身朝周池走去。每走一步,她的泪腺又止不住要溢出泪水。她又用粗糙的手在脸上随意地揩了一把,走过去挡在周池侧边,阻止他的动作。
“我……我去买饭,你跟你爸再休息一会儿。”
“我去吧。”周池嗓子发哑。
徐若晴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没关系,我去就好。”
周池没再逞强,他依着徐若晴的意思靠在周恒生临近的黑色单人沙发上。
门被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原本小憩的周恒生张开双眼,面无表情地看向病床上的周野。半晌过去,周恒生欲言又止:
“你和周野……”
周恒生苍老的声音在周池响起,他转头看了眼周恒生,没有一丝顾虑重重地点头,“嗯。”
“唉……”周恒生长长一声叹息,“我早该意识到,唉……我怎么到这一步才……”
这几天,周池听过太多次徐若晴的哭喊声,与他的失魂落魄不同的是,周恒生从头到尾都是最镇定自若的那个人。周池甚至想如果不是父亲,周野完全有可能丧命。可而今,周恒生坐在他的身边,弯着身子掩面而泣。
周池望着父亲花白的头发,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哭泣的样子,他的心已经是千疮百孔,但为什么仍旧找不到一条可以让所有人都得偿所愿的路。
暖阳和煦,打在周池的身上,却照出一丝丝寒气。
他回御景帮周野拿一些换洗的衣物,他其实有些没有勇气回去。但面对同样劳累的父母双双争着去拿,最终他还是选择让父母多点时间休息。
屋子里弥漫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味,他记得是周野送他的那一瓶。
周池闻过一次,这么大瓶香水,他其实一点儿都不舍得用,只喷了一缕留在自己的脉搏处。他紧紧握住脉搏,香味便只跳动在手腕最脆弱的位置。离开御景的时候,他也几经思虑,最后仍是决绝地将其留在这里。既然已经做好决定和周野分开,留着它只会徒添伤悲罢了。
周池疾速朝香味最浓厚的房间走去,卧室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见到他舍不得用,却舍得遗弃的那瓶香水,在他的卧室,混合着橱柜上的斑驳玻璃,碎了满地。
一地玻璃碎片流淌在还未干涸的一弯液体里,就像醉梦里周野口中蜿蜒的星河。
周池双脚寸步难移,栖在原地。不多时便觉得浑身没了力气,腿部微微弯曲,跪倒在星河面前。他的两只手伏在身侧,长时间难以聚焦的眼睛在此刻盯紧了血迹斑斑的玻璃碎渣。
他终于知道周野手掌心那些细碎而密集的伤口是源于何处。
他捧起那一把碎渣,刺痛顺着指尖蔓延到了心底。
那是周野的真心。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旁的人,只有捧着一颗破碎真心的周池,在空荡的房间里终于失声痛哭。
呜咽声阵阵,泪水也渗进银河里,只是顷刻之间便荡然无存。
第53章
“滴——滴——”
周野感觉胸口沉闷得很,只好急促地喘息。他听着清脆的机械声音,微微蹙眉抬眼望了望音源的位置。意识一缕缕回到了他的体内,他只觉周身被扎满密密麻麻的小孔,疼痛得无以复加。尤其是脖颈的位置,就好似脑袋和身体是分开的,他完全无法大幅度转动,甚至连吞咽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尤为艰难。
消毒水的味道逐渐充斥周野的鼻腔,令他原本极度昏沉的头脑有一瞬间的清醒。他只好又一次睁开双眸看向乳白色的天花板。但眼前所见的白色又是那么的浑浊不清。长时间的眩晕令他眼皮止不住地颤抖,天花板东倒西歪的仿佛就要朝他迎面砸来。
周野又感觉自己像是个植物人一样,锁骨、肋骨以及手指上尽连着些自己没力气去扯下的线。
其实相比起来,此刻周野的身上只连着血氧饱和仪及心电监护仪,已经算是令众人都能长舒一口气了,毕竟在不久前他刚被卸下许多大大小小的管子和仪器。
听完医生描述周野算是基本度过危机后,浑身酸臭不已的周恒生决定先回家洗个澡,顺便给一直吃医院盒饭的家人煮点餐食。
病房内很快便只留下沉默不语的母子三人。
周池是第一个发现周野醒的,但他只是目不转睛盯着眼珠左右转动的周野,没有往病床前迈进一步。
周池不知道周野还愿不愿意再见到他。
“小野,小野!你醒了吗?小野……”徐若晴随即也看到周野发颤的眼皮,还有脸上露出的一副满是疑惑的神情。她扑在周野身侧,生怕压着他。又深深抽气两口,缓住自己即将喜极而泣的眼泪。随后抚了抚周野的发梢,“你饿不饿?要不要喝点粥?”
这些天徐若晴眼睁睁目睹昏迷的周野先是被洗了胃,随后又一次次被灌进营养液。周野就这样没了半点生气,被怎么折腾都不会再皱一下眉头。徐若晴既心疼又悔恨不已,一遍遍拉起周野的手,温声对他说“妈妈错了。”
但是周野听不到,周野不会再原谅她。
直到医生终于松口说可以给周野喂点简单软烂的流食,徐若晴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几分。
周野呆愣地凝视徐若晴,双眸微垂摇了摇头。
“我去叫医生。”周池在徐若晴背后冰冷地发声。
徐若晴却撑起身子对他说,“你坐着,我去吧。”
周池被她按在自己方才坐下的木凳上,一开始他只是盯着周野被仪器夹住的手指,目光显得有些慌不择路。等徐若晴关上病房门,房间只听得见周野沉重的呼吸声,周池才敢朝周野枯槁的脸上细细端详。
周野用望着徐若晴同样的眼神凝视着他,很是无辜。
好似在问,你怎么在这儿?
“阿野,你痛不痛?有没有哪里痛?”
心电监护仪的波形曲线适时地起了变化,“阿野,你不舒服吗?”周池的语气不似方才那般沉稳冷静,显得颇为急躁。目光在仪器和周野之间来回,最后又紧盯着门口。
周野见状,还是下意识想要说自己没事,但无论怎么用力好像嗓子都发不出声音。尝试了几次都毫无作用后,他只能伸出还悬挂着点滴的手,用指尖微微挨着周池的手臂点了几下。手臂传来的触感令周池猛地回头一望,不过须臾,他便将周野的手放回原位。
“医生马上就来,别怕。”
周野心里暗自腹诽,是你别怕吧。
老实说,他的意识全然清醒过来后,对于周池怎么会出现在他的病房里,他是一点疑虑也没有。
自己在家里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无论周池对他有多绝情,看在父母的份上,作为兄长他都不可能放任不管的。
只是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着实狼狈,他从来没见过一丝不苟的周池有一天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如果不是此刻说不了话,他真的很想跟哥哥开玩笑说,只差一副獠牙,你就完全可以在夜里扮演恶鬼吓唬小孩了。
周野又发觉好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自己的心境竟有几分豁然开朗起来。
也可以说,他是真的把对周池经年累月的爱意与执着放下了。
想到这里,周野还是止不住想要叹一口气。死了便一了百了,生前哪管身后事。没死成便是又给家里人添麻烦了。
他怎么总是给周池添麻烦。
周池见周野不说话,气息也逐渐变得略微紊乱,他的下颌无意识地用力咬了咬嘴唇,同样不再出声。只是两只手十指交叉搭在周野的床边,手背上突起的青筋脉络清晰可见。
周野再一次微翕着唇,正欲尝试用力发声,主治医生扶着眼镜无情地掀开了一旁的病床帘。
面对医生在他身上翻来覆去冷冰冰地检查,周野觉得还是旁边双手合十,口中还念念有词,叫着“菩萨保佑”的徐若晴更有意思。
医生将周野的病床靠背摇高几分,拿着钢笔在他的眼前指手画脚,“你这个年轻人,还好你家人发现得及时!否则真的是不堪设想……”
周野没把医生的碎碎念叨放在心上,他的头脑还有些发懵,没有起伏的语句便成了他的催眠曲。最后在昏沉之际他恍惚听见医生对周池说了些注意事项,终于带着那股特有的消毒水味离开了。
医生说,周野现在还不能说话,身体机能起了应激反应。要多观察一段时间,情绪稳定后,过段时间或许自己便调节好了。
医生说,周野仍旧需要住院,才好进行心理干预与治疗。
医生还说,平时尽量去调动周野的心情,避免他接触到带给他坏情绪的所有诱因。
重要的话周野还是听进去了,不过他也只是淡淡撇了下嘴,他没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病人。
他也仍旧觉得没必要耗在医院做一些机械式的康复疗程。
特别是还让全家陪着他一起做康复训练,这样一来他更加无颜面对家人。
倘若让全家都知道,他早就认定自己和这个家没有血缘关系。亦或者是让全家都知道,自己对一起长大的哥哥爱而不得以致于选择了此余生。
无论哪一件事,他根本都开不了口。真要让他坦白的话,还不如让他从此成为真正的哑巴,说不出话。
这段时间,周池眼前总是蒙着一层薄雾。周野瑟缩在病床上,他看了很久。怎么看都还是觉得他的弟弟不该是这样的。
方才周野还愿意将指尖搭在他的手臂,是不是证明周野没有那么恨他,他是不是还有机会可以好好弥补自己对周野犯下的过错?
周池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挫败感。
他已经穷途陌路了,如果无论走哪条路,怎么走都是错,那为什么不走一条让自己心爱的人好过一点的路呢?
他从始至终唯一的顾虑便是周野知晓自己的身世真相,因而承受不住打击。
但是事实上,上次与周野分手时,周野已经向他袒露他早就知道自己并非父母亲生。只不过当下他将周野的话逐字逐句听进去后分析,意识到周野根本没敢去调查事情全部真相,对自己的残酷身世仍是一无所知。
周池永远也不会忘记,周野在他的脚边哭着哀求和他一起回绿洲,去找父母将事情问个清清楚楚。
周池明白,其实是他懦弱,是他不敢让周野刨根问底,他宁愿松开周野的手。
然而,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全家人都知晓了他和周野的事。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还要装傻充愣、你瞒我瞒地装得若无其事。
周池站在茶水间任由开水溢出保温瓶,烧水器的红色指针不停地抖动,他蓦地笑出了声。
实在是荒唐极了,除了天知地知,每个人早已是心知肚明。这个家乍然变成一个巨大的戏台子,周野演不下去了,他也不想演了。
他要把这戏台砸得稀烂。
周池还是不敢将全部真相公之于众。但他也开始赌,他不信面对这样不堪一击的周野,徐若晴还能有威胁他说出所有真相的勇气。
周恒生打着哈欠将带来的饭盒统统打开,香气瞬间四溢,闻得整日只能吃流食的周野有些嘴馋。
他看着不远处的一家三口,他们就着病房里的小圆桌,佝偻着身体,静默地吃着晚餐。自己不由得有些愣神。
“小野,你是不是很羡慕啊!快点好起来!老爸给你做更好吃的!”周恒生抬起头,夹着一块红烧肉朝周野的床头晃了晃。
周野思绪随着他的筷子四处游动,勉强扯了扯唇角,微微点头。
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绪真的已经不受控制,明明死里逃生后,他确实是有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然而现下,他又觉得浑身都疼痛不止,特别是心脏的位置。
周野下意识地开始把自己当做是这个家的外人,他眼前的这一家三口才是千真万确的一家子骨肉。
他既羡慕不已又羞愧难当。
对父母也好,对周池也罢。
他只想以后能逃得越远越好。
夜里,周池执意要求父母回家休息,他将二人送出病房又去关紧了窗户。偌大的私人病房依然冷风窜动,周池裹了一床毛毯坐在周野床边。
他的身上其实早已酸臭难忍,只是稍微靠近一点儿,周野鼻尖便微颤几下,眉毛止不住跳动起来。
原本周野被晚间的就餐氛围刺激得酸涩不已,只想佯装入睡。可周池一刻都未曾离开,周野实在有些受不住这股味道。他微睁开眼,却看到周池神色若有所失。
或许是没想过周野会醒来,周池望着自己搭在周野的身侧的双手愣神。
这个夜晚,令周野有些错愕的是,平日里自视甚高的周池居然也愿意垂下了高傲的头颅,袒露几分不可多得的真情。
“阿野,你睡了着吗?”周池刻意将嗓音压得极低。
周野双眼早已阖上,只是想起方才周池的神情,心中又油然而生几分酸楚。
明明饱受身心折磨的是自己,此时躺在病榻的也是自己,怎么周池看起来也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他能感受到周池的指尖紧贴他的手背,有一股习习的热流。
“我错了,阿野。”
“对不起……”
周野实在忍不住,还是将眼睛露出一道微弱的缝隙。他见到伏在他身侧的周池,凸起的喉结时不时便上下滚动,他好像很难启齿。明明只是对着一个熟睡的病人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畏怯,“我总是伤害你,总是令你伤心。明明是我害你变成这样,可我也会害怕。起初是怕你死,现在又怕你恨我。我是不是很贪心?”
周野再一次阖紧了眼眸。对面这个满身是刺的人,只要露出一点柔软的皮囊,周野还是忍不住想要贴近。想要跌入他的怀抱,对他说,“不是的,你不贪心。”
可周野也真的好痛。
“我怎么会不爱你,我为什么要说不爱你。”
周池断断续续的哽咽令周野完全听不下去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产生了幻觉。
周野轻咳了几声,周池的喃喃自语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阿野?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周池抬起了沉重的头颅望着周野,眼中仿若情深似海,却令周野看不真切。
周野没有对周池的话做出任何回应。只是费劲地伸手去床头柜上拿手机,周池看在眼里,抬手帮他递了过来。
良久,周野在手机上打下了一行字。他望着双眸漆黑的周池,很想朝他咧开嘴笑笑,最后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代表的是不渴,不喝水。
同样也代表,别再说了,谎话没什么好说的。
他将手机递到周池胸前,屏幕的光亮映照进周池的瞳眸里。亮晶晶的好像一滴眼泪,但周野知道,周池从来不会流泪。
“哥,我不怪你。”
他知道,周池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所以周池可以昧着良心说谎。每一次看到他一蹶不振的惨状,良心不安的周池都会妥协。
何况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呢?
周池或许是喜欢过他,但他早就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浅显的喜欢就像是对待宠物一样。认真起来,谁又会真的和异类过一辈子?
是作为异类的他,令哥哥一再心软。尽管每一次的心软都只是暂时的。
亲眼目睹过今夜的周池,周野的确可以十分自信地说,只要此刻他要求周池和他重新在一起,周池百分之百会同意。
然而周野不想再因为周池施舍的一点点爱,继续困在这方寸之间了。
毕竟不多久,周池还是会说:“我想要正常的人生。”
第54章
周野四岁时,一生不信命的徐若晴在牌友的怂恿下,拿着周野的生辰八字去牌友极力推荐的大师那里去算命。
算命先生倒是一副她刻板印象里的模样,圆帽长胡须,外加一副和《二泉映月》创作者一样独特的墨镜,叼着旱烟袋的口中时不时便吐出一股子浓厚烟气。熏得徐若晴的脸上流露出一副竭尽全力掩饰的嫌弃,她笑得很是勉强,嘴唇都费劲儿地抿成了一条缝。
“此子生辰八字极好,不是状元之才也有状元之貌……”
虚头巴脑的话听得徐若晴在一旁左耳进右耳出,还没等大师夸完便仍不住问,“其他呢?比如以后健康啊,事业啊,婚姻啊什么的?”
“嘿我还没说完呢,你打什么岔!”
徐若晴面色尴尬地点点头,两手一伸让大师继续。
“就是五行之火过于旺盛,婚姻当然是找个三点水或者四点水的中和一下,才是良配。至于这个健康嘛,啧!那个事业嘛……”大师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徐若晴难免有些着急。
“究竟怎么说呢?”
“孩子还小,你给他吃饱穿暖,肯定能顺顺利利养到大。事业方面嘛,从小就给他管教好,读好书就少走弯路,少走弯路自然功成名就。”
徐若晴听完,鼻腔喷出一口热气,唇角抿得更紧。隔了半晌才问道,“大师,您说的这些跟您算的命有关系吗?”
大师老脸蓦地一红,带着几分恼羞成怒,大声训斥道,“怎,怎么说话呢!怎么能没关系呢?天地良心,我说的句句不是诳语啊!话说回来,你就给个生辰八字,孩子不带过来。一看不了面相,二看不了手相。什么生命线,事业线怎么长的,我一概不知呀。”
老娘认栽。
徐若晴眨了下眼冷笑了一声,拍了拍身上才被路过车辆卷起的尘土。
“哎,你这小妮!记得给善钱哈,最低二百不找零~”
徐若晴在这一瞬间陡然便想起上次打牌,牌友输给自己的两百块。她速速扔下崭新的二百大钞,迎着洒水车经过后扬起的水雾,捏紧了拳头。
不过后来,徐若晴意识到大师有一点算是蒙对了。
屡屡案例告诉她,周野的确五行之火过旺,不能离火太近。
就在徐若晴找人算命后的那一年冬末,周恒生偏要带着一家老小回到洛溪镇过春节。想着或许是家中几位长辈的要求,徐若晴也不好提出反对的意见。只是周野太过顽皮,徐若晴其实生怕他在乡下招猫逗狗捅出什么篓子来。
好在周池已经略微懂事,偶尔有他能帮忙跟着弟弟后面。想到这里徐若晴心里也算是踏实下来。
洛溪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清晨刚下过霜,自家门前的小菜圃被覆上一层白绒绒的微细冰晶。琉璃窗花不可避免地被室内的雾气蒙盖,外面的窗棂都在这寒气笼之下显得坚不可摧。
徐若晴爱赖床,周恒生也从不催促她。没人对她生拉硬拽,她便在床上挣扎到了九点才得以起来。她任凭肚子饥肠辘辘,先去小房间瞧瞧儿子们。
周池在书桌前规规矩矩地写作业,这样的场景她早已司空见惯,但仍旧欣慰得令她在这个寒冬自内而外地暖和起来。
她走上前去掀开一侧的床帐,四下摸索片刻,也没摸着周野。
“周野出去了。”一旁的周池平静地陈述。
这么冷的天,徐若晴不可置信,回过头来诧异发问,“出去?去哪里?你怎么没跟弟弟一起啊?他一个人?”
周池没抬起头,甚至手上的笔都没有停下,“去姑奶奶家里。早间吃饭时,他看着姑奶奶碗里的酥肉流口水,就跟着她回她家吃去了。”
“哦……那小池你怎么不去吃?”徐若晴想起来,姑妈炸的酥肉确实一绝。周野流哈喇子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周池手中的笔终于停下了,他抬起头,“妈,我要写今天的作业。”
“哈哈……哈哈……”徐若晴一阵尴尬,“那你写吧,我去看看弟弟,不打扰你了。”
实际上,她也惦记姑妈家里的酥肉。
“我跟你一起去吧,写完了。”
二人走到隔壁姑妈家门口,居然碰到从外面抱着一捆柴火独自回来的姑妈。徐若晴往她的周围张望几次,心里一惊。
“姑妈,你怎么在这儿?周野呢?”
“哦,哈哈。我刚带他下来吃了几块酥肉,他边吃边瞧着我往烤火炉里加炭火,好奇得不得了。酥肉都不吃了偏要来帮我加。刚好柴火不够了,我就出来拿一些回去呢。”
“他一个人在搞火?!”说完徐若晴就要往厨房奔去,只留姑妈的声音在耳后盘旋。
“诶,别急别急,我让他别动,乖乖等着我!而且我才出来没两分钟呢。”
周池已经先一步小跑到了厨房,徐若晴和老人都紧随其后。
厨房不大,柴火灶中将熄未熄的炭火将屋子暖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不禁舒张开来。
“嘿嘿嘿,哥哥,妈妈,你们看我的屁屁好暖和呀!”一屁股坐在老式烤火炉里的周野一点都不觉得这真的是火烧屁股,还在嬉皮笑脸道。
周池见状立马一把将他拉了出来,随之带出一身的木炭灰飘在空中。灯泡底下,尘灰洋洋洒洒,和周野一样好不自在。
“哎呀,我的妈,你怎么坐在烤火炉里!!”姑妈急得在原地跳了起来,手在胸前止不住地摇晃。
大惊失色的徐若晴连忙脱下周野的裤子,检查他的屁股有没有被烫伤。
好在冬天衣服穿得够厚,加上姑妈出门前将炭火用草木灰掩埋了一层又一层,周野的屁股才免于火烤。
众人都免不得松了一口气,只有原本兴高采烈的周野,光着屁股嘟着嘴,满是不爽。
周池平日里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好学生形象。只有回洛溪镇时,面对邻居家的同龄人再三言说,才会时不时跟着他们出去做一些城里难得一见的趣事。
不过令周池较为头疼的是,周野总是要想方设法当他的跟屁虫。
软硬不吃的周野,他怎么都甩不掉。
有时候,周恒生还会极其无奈地劝周池,“带着吧,不带着,等你回来还得花时间哄。”
正值青春期的周池心下一沉,也不免微微叹息。他不知道周野究竟要跟着他跟到几岁?
许久不见的玩伴看着周池又带着跟屁虫弟弟出来有些见怪不怪。他们约好找了一个乡下空旷而荒废的工地野炊。
周池没见过,有一点新奇,也不是很多。
他只是听从玩伴的安排,带了家中晾好的几节香肠。到了现场才瞧见其他人带的食物也不少。有的带来洛溪刚钓上的鱼,有些带来新鲜的五花肉、猪蹄子,还有的带了些必不可少的青菜及稻米。
相比而言,多带了一个人的周池便显得有些窘迫了。早知如此,他就听徐若晴的多拿些食材。
像是嫌他的窘迫感还不够多。
他听见周野在一旁没有半分害臊,自觉稀奇地一边看着各种各样的食物,一边朝他吼,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样。
“哥,我没见过,真有意思诶嘿嘿。哇塞,肯定很好吃,我等下要多吃一点!”
周池呼吸不由得加重几分,如果不是水泥地太硬,他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接着他和周野二人看着众人将食材在案板上一一切好,又分别分好,逐个装进刚砍下的新鲜竹筒里。
周野闲来无事,手上拿起一只竹筒,用力地深吸了一口,陶醉在竹子的清香里。
今日无风,周池放眼望去,除了这一块水泥空地之外,四周都是黄色的荒土。众人在他面前架起了几堆柴火,不知怎的,他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但也不想扫兴地帮忙将密封好的竹筒按顺序扔了进去。
众人围着两三堆小而旺盛的火焰烤火,谈起学校里的趣事,连周池都罕见地乐得合不上嘴。
不多时,火堆里便飘出一阵阵食物香气。
大家按耐不住,纷纷各司其职,铺餐垫,摆树叶做的小碗,竹子做的筷子。周池自然也在一旁帮忙,没有人想起周池的跟屁虫。
“——砰!”
一声巨响,原本忙得不可开交的众人停下手中动作,愣在原地齐齐看向火堆。
竹筒和着还冒着微弱星火的木柴被炸得四散开来,回过神来的周池冲过去将停在火堆旁的周野拉到一旁。双手对着他从头到脚的一寸寸检查过去。
“别怕。”
“我不是故意的,简哥给我的那个打火机不小心从我口袋掉进去了……”周野的声音瑟瑟发抖。
“我说周二,你他娘的是要吓死我们啊!!好在我给你的那个火机没气!魂都给你吓没!!”李简听周野的话,好似天上突如其来一口大锅盖在他头上,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便吼道。
没缺胳膊少腿,也没被炸伤。
只是周野满脸都是黑色的炭屑,终于放下心来的周池长舒一口气,又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周池和众人挑挑拣拣,幸好没有一个竹筒在这场“爆炸”中不幸牺牲。
带头的李简好不容易找到这块空旷的地,心想着不容易出意外,居然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他心有余悸,吃着热气腾腾的饭粒,也不是个滋味。实在没忍住,还是凑在周池的耳边小声嘀咕,生怕周野听见。
“阿池,求你下次别再带小学生来了。”
周野像是有两只顺风耳,嘴里饭粒都还没咽下,张着嘴含糊不清地喊,“简哥,你才是小学生!我就来!就来!略略略!”
行,你来。我再组织明火野炊,我一定是小学生行了吧!?
野炊的最后,以周池请每人喝了一瓶汽水收场。
周池将汽水递到周野面前,周野扭过头去,嘟囔着嘴。他才不喝!天冷喝什么汽水!
徐若晴最终还是从周池口中得知此事,从此之后三令五申不要周野再碰一点火星子,就连厨房也尽量不让周野进去。
后来,成年的周野学会了吸烟。徐若晴每每见着周野口中的那点星火,都提着一口气半天咽不下去。因此当周野回乌清后宣布要开始戒烟,她简直乐不可支。
周野住院这段时间,徐若晴替儿子不止一次地擦拭身体。她也屡屡琢磨手臂上那几个奇怪的圆形伤疤,她其实心中隐隐约约已经有一个答案。只是这样猜想出来的答案令她更加寝食难安。她靠坐在气息微弱的周野身旁,终究还是忍不住掏出手机打开了搜索引擎,将疤痕的模样大致描述出来。
——烟疤。
底下附带着相关搜索:“烟头中心温度可达多少度?”
徐若晴食指颤抖着点了进去,答案豁然呈现在她的眼底。
她还能跳动的心脏在下一刻被反复碾磨,她想她无法宽恕自己。
第55章
沉闷的乌云重重压向人间,连着几日都是绵绵阴雨。窗外的水汽顺着窗户缝隙蔓延进来,成日盖在周野身上的被褥湿润得令他骤觉自己即将变成一具被捂臭的干尸。
精神治疗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
而周野,明明拥有一息尚存的理智,却仍要被困顿在整日都弥漫消毒水的白色病房里。
说起来周野也不禁疑惑,连每日巡房替他换药的护士都发自内心地羡慕他,调侃说很难见到有一人生病全家全程陪护的情况。然而在全家人的悉心照料及陪伴之下,自己的身体竟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除了无法正常说话,身体四肢使不出力气哆哆嗦嗦的样子仿佛也完全不再受大脑的控制。
周野不得不倚靠家人的搀扶才能撑起助步车行走,完成每日的康复训练。甚至每每需要起身方便时,他也无法独自完成这件本该轻而易举办到的私密之事。
对于曾经的周野而言,或许极度羞耻。
只不过而今,除了周池之外,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够在他心底泛起太大波澜。
偶尔父母不在身侧时,周野只能求助于甚少离开他的周池。他也不是没有观察到,每次周池伸出右臂将他扶下床时,他哥的眉心都能拧出一道鸿沟,就仿若周池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维持住他的身体。
可周野说不出话,也不想表露出多余的关心。
没有人通知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也不愿意多问。从清醒过来后,甚至除了主治医生,家里没有任何人责难他做出这样的蠢事,他也没有听见病房里家人谈论过周池究竟要什么时候返回冷水。
好像周野至此变成了洪水猛兽,因而所有人都成为只会说着场面话的傻瓜。
一上午过去,周野仍保持侧靠在床上的姿势,斜眼望着窗外的烟雨濛濛。雨丝飘落在玻璃上,再顺势而下聚成一道道冰冷的急流,周而复始。
“你喜欢吗?”周池温润的声音由远而来。
周野眼珠动了动,斜睨着周池。看到的终于不再是那个邋遢哥哥,他不由得微微扬起一边唇角。原本侧身的姿势缓慢地变为了平躺,他将头朝向周池的方向。
周野的确有些挪不开眼,那是焕然一新的周池。他被风吹得蓬松而凌乱的头发在白炽灯下泛着隐若的蓝光,好似人间的水雾丝毫笼罩不到他的身上。额前随意垂落着几缕碎发,恰好半遮住他锋利的眉眼,让原本尤显锋芒的脸添了几分柔和。
周池在周野的身旁徐徐侧坐,又将弟弟搭在被褥外的手臂温柔地放了回去,顺便塞紧了缝隙,把周野盖得更加严实。
周野呆滞的思绪被周池的动作唤回,他回忆起周池方才的问题后又有些许不解,喜欢?什么?
“如果你喜欢,以后……我们也买一些回来,自己养。”周池好像看懂了周野的疑惑,又好像没看懂。
周野又朝窗台看了一眼,是护士在他的窗前种下的几颗冰灯玉露,瞬间心下了然。于是他朝周池下意识摇了摇头。
“不喜欢?”
周野眉头微蹙起来,唇舌又不自觉地上下微动想要解释,最后还是无奈地再度稍稍摆动了头。
他的哥哥似乎有些误会,不过他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不知为什么,周野似乎瞧见周池的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失落。只是他一晃眼,周池还是那个沉稳的周池,沉稳到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沉默再度令气氛压抑起来,周野将视线转回窗边。
不喜欢多肉,还是没有以后?
等周野转头,周池盯着他的脑袋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垂下眼眸,用手机处理起公司事务。除了公事之外,齐悦礼已经明里暗里叮嘱他几次,让他记得在乌清的医院复查手臂情况。
身处医院的周池却从没有复诊的打算。
周野的伤疤可以完全消除吗?那为什么他就可以痊愈?他也很清楚,这不是赎罪,只是一种自虐般的忏悔。
除了成日守在一旁的周池之外,父母二人几乎每天轮流来医院照顾周野。周野的手机屏幕上也曾亮起过一行加粗的大字:
[太辛苦了,不用每天都来]
周恒生夫妻俩表面上连连答应,却依然每日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周野的面前。
周野劝不动也就由得他们来了。父母的到来至少能短暂缓和他与周池之间那种微妙的闷到窒息的氛围。
周野也发现,除了清醒时的长时间放空发愣,自己仍然嗜睡。无缘无故的困意使他陷于浑浑噩噩之中,总是提不起精神以致于对时间都快要失去概念。
天仍是阴沉沉的,周野被突如其来的尿意憋醒。睁眼却发现病房罕见地只有他独身一人。他没好意思按响护士铃,也没有拿起枕头旁的手机与周池联系。
他可以接受父母给予的帮助,却无法在周池帮忙时做到心安理得。
周野倏地回想起第一次需要周池帮忙时,周池两臂一舒便要将自己打横抱起,他的头在周池面前左右摇晃得犹如钟摆。最后他固执地选择使用助步车,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周池也不再勉强,只是在一旁同样小心翼翼地搀护着他。
等两人踉踉跄跄进了洗手间,周野又犯了难。
他的两只手必须扶住助步车才得以维持身体的站姿,可这样一来他便没有多余的手可以解开松紧带。
隔音效果极差的洗手间传来隔壁水箱抽动的水声,周野没动,周池站在一旁也没动。
周野的脸逐渐被涨红了,除了此时空气中四处游荡的尴尬之外,他的确不想再让周池因此和自己发生过多肢体接触。
他们曾经亲密无间也只是曾经罢了。
然而周野这样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地他便感觉身后的人几乎整个身体都贴在了自己身上,一只巨大的臂弯穿过他的腋下,扶住他瘦弱的胸膛,而自己的左手则被周池牢牢紧握。紧接着他听见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周池握着他的手,在缓慢下移。周野的右手握紧了助步车,指节泛起淡淡的白,他的呼吸并未因此变得急促,可他还是怕压在周池掌下的心脏砰砰作响。
“要我帮你吗?”
周池的鼻腔和口中呼出的热气统统流荡在他的后颈,他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微颤一下。思绪也愈发混乱,将周池的话充分理解后,他才面颊通红地摇了摇头。
几乎是同时,他的手背上原本附着的掌心温度瞬间消失了。他感觉身后的人往后稍稍退了半步。
但周野原本尚能打字的手在此刻忽然便没了一点力气,他几次努力想要抬手却使不出劲儿无功而返。
周野微微叹息,他觉得时间又停止了,茫然无措中周池的体温再一次覆了上来。
周池的手指穿行于周野五指之间,他将自己手部的力气统统传到周野的手中。周野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在周池怀里红着脸发颤。在他不得其所时,周池便完全掌控住他,单手掐紧他纤细的脖颈,让湍急的溪流从高山瞬息倾泻而下。这样的动作明明他们曾经做过许多,甚至较之更甚。可周野的耳朵还是红得快要滴血,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回忆令周野再度面红耳赤,趁病房没人,周野尝试挪动身体自己起身。
等他四肢乱颤步履维艰地完成这件事后,他的心中不免一阵狂喜,好像也没有想象中艰难。
甚至在此之后,许久没有独自行走的周野,打算凭借助步车往病房外走上几步。
此时正值晌午休憩时间,助步车滑动的滚轮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医院回廊略显突兀,没走几步的周野悻悻地准备调头回去。
为了控制滚轮音量,周野只好走得更加缓慢。正当他经过病房不远处的茶水间时,他的耳朵灵敏地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后嗡嗡地响起。
很像是妈妈,周野听不清楚,于是他将头朝灰白的门靠了过去。
“你的意思是……你爸也,也知道了你们的事?”
“嗯,因此在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我不认为还有隐瞒的必要。”
“可,可是……现在把你们的事情挑明真的好吗?况且周池,你们已经分手了,你觉得小野会想要家里人知道你们的事吗?”
“妈,你说我们分手了,可你认为这就是已经过去的事了吗?周野如果觉得过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会出现今天这样,这样的局面?”
“……我知道,对他,对你都没过去……小池,我的确已经后悔过无数次,可我也不知道究竟,究竟该怎么办?我只是想维系这个家而已啊。”
“所以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维系呢?周野不是傻子,他其实很早之前就猜测到自己不是你们亲生的。只是前不久他才告诉我,如果我早知道……”
“你,你是说小野早就知道了?那他也知道周岁珍的事吗?!”
“我猜还没有。所以妈,我想大家坐在一起开诚布公地将周野的身世告诉他,但不要告诉他父辈的事情。可以吗?”
“……你这样做……是为了还能和他在一起对吧?”
“是,我很自责自己的决定让周野痛苦到差点无法挽回的地步。我想和他在一起,我不想再失去他。但我不能说只为了这一个目的,准确来说你和爸爸,我和周野,我们各自都带着一张虚假的面具在所谓的家里装作相安无事,但这样真的是对的吗?这就是你想维系的躯壳吗?”
“可,可小池,你说了周野只是猜测,他现在还不确定,如果他从我们口中确定了这个秘密,他问起自己的生父生母,或者自己去调查自己的身世,该怎么办?小池,该怎么办!?或许我们在缓一缓呢?等到他病情稳定下来,我们再说可不可以呢?”
“……妈,我的痛苦呢?”
“……对不起……可弟弟这样的状态,我好怕……好怕他如果知道自己有个杀人犯父亲,他再次崩溃又该怎么办?”
——砰
周野不知道从哪里使出的力气,茶水间陈旧的门被他用力地一把推开,撞在墙上来来回回摇曳。两双相似的眼猝不及防,齐齐望向门口扶在助步车上浑身颤栗的人。
周野双手紧握着助步车扶手,手背上青筋随之暴起。没人言语,只听得见周野的喘息声。他的胸口因急促喘息而频频起伏,气息聚集在喉间像要拼命震碎失语的枷锁。
徐若晴还在一旁不知所措,周池早已先朝周野疾步走来。
只差一步便能触碰到周野了,他听见周野嘶哑而发抖的声音,“妈,你说谁是杀人犯?”
话音刚落,周野便径直倒了下去。周池手臂在空中晃动,下意识伸手往前抓了一把,他什么也抓不住。
悬挂在助步车一侧的点滴瓶摔成了碎片,只有溅起的液体落在周野同样冰凉的苍白面颊上。
“——周野!!”
第56章
“什么!”宽敞而静谧的病房兀然响起一声震耳的惊呼。
顾雁刚喊出声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自主四下张望起只有自己和周野的病房。又转回头诧异地望向周野,将嗓音压到最低。
“你是说,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有这种事儿?!”
周野其实已经完全可以开口说话,只不过那天强迫自己发声时有些用力过猛,导致而今总感觉喉咙中带着血丝。他尽量避免过多交谈,只是朝着顾雁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哇,我真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叔叔阿姨对你明明比对池哥还要好……”说到这里,顾雁猛地停顿了一下,接着才淡淡又问,“那你和池哥不就可以……”
顾雁欲言又止的另一半话周野不是没有听出来,因而诧异的神色从顾雁脸上转移到了他那里,他的瞳孔略微有几分放大,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仍是愕然无语。
气氛瞬时有些尴尬,顾雁顿感自己的两颊发麻,他用两只手在脸上搓了搓。继而又朝周野微叹一声,无奈地笑了。
“野子,关心你的人其实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也关心你,只是我比较笨,直到你生病之后才发现,就晚了……”
随着最后一句话轻飘飘地从顾雁的口中吐出,他的头渐渐地低垂下去。
周野微微抿着唇,半攥的左手缓缓展开搭在了顾雁的肩头,“我给你添这么大麻烦都没觉得歉疚呢,你在这儿内疚什么?”
顾雁知道周野说的“麻烦”指的是工作室没了主心骨的事,“这怎么能是麻烦!你赶紧给我好起来,我就当你是锻炼我来了!”
“行啊。”周野咳嗽了几声,让顾雁把桌上的水杯帮他递过来。他看着顾雁转身倒水的背影,想想这个一起长大的发小,唇角泛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不然招个负责人吧,这一年多以来也认识了不少同行,等过几天我问问几个我觉得还不错的人选。你一个人,总不能一直赶前忙后的。时间长了身体也吃不消。”几经犹豫,周野还是又开了口。
周野心里很清楚,等自己病情稳定下来,他暂时应该不会再留在乌清了。他本来就应该生活在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的一沟绝望的死水里,是父母拾起他这一朵无根的浮萍。
那么飘零才会是他的归宿。
“也好……没关系,彦也永远也是你的家。为了你能偶尔想回来的时候回来,我收回要关工作室的气话。”多年朋友,顾雁怎么会听不出周野的弦外之音。他刻意地装作很轻松的模样,只是面对心如死灰的周野,他还是止不住地追问,“那你还在乌清吗?”
顾雁的话拉扯回周野已经开始飘荡的思绪,周野眼中流露出星星点点的不舍与歉意。半晌,他稍稍摇头。
“那,还回来吗?”顾雁的眼眶发酸,不禁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才能缓解即将泛红的眼睛。
“当然,我的爸妈在这里,我最好的朋友也在这里。”周野回答得极快。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走呢?你是要去找池哥吗?”
兜兜转转,顾雁又将话题饶了回去。
周野的目光移向手中捧着的那杯水,几经吞咽后将其一饮而尽。
该怎么跟顾雁解释呢?
那个人跟他早就没有以后了。
顾雁又将周野的水杯抽了出去,转身重新倒满一杯温热的水给他。
周野的眼中饱含泪水,热泪直直地滴进杯里,“不去找他,早就和他分开了。”
“阿野,你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自己喜欢上一个永远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男人,后面我才意识到那个人是池哥。这一年里,我看到的他对你的好,起先一直以为是你们兄弟感情深。也是后面我才意识到,这样风雨无阻地接送与等候,我只会对我老婆这么做,才恍然大悟。后来你整个人性情大变,我便猜测你们分手了,但怎么问你都不说,想到你们是亲人的关系,我也就没好意思挑明。”顾雁的眉头紧皱,他看着周野黯然伤神的模样竟有几分怒火中烧,忍不住将心中所想统统向周野吐露,他觉得周野陷进了一个很好走出来的迷宫。
“你今天告诉我,你俩不是亲的,那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就不和好呢?这一年下来,池哥对你的好不就证明他的心里明明也有你不是吗?”
不过须臾,周野抬手将脸上还未风干的两行泪水擦拭干净,神色变得淡漠而了无生机,望着满是不解的顾雁悲咽道,“可我累了,没有力气了。”
那天,当周恒生满头是汗匆匆赶来时,慌忙之间忘记撑伞的他全身都布满了细腻的雨丝。等他到了病房,他喘着粗气,终于有时间抹一把脸颊上的水雾。
周恒生的心绪罕见地乱作一团,面对双眼红肿的徐若晴不知该作何安慰。
所有人都清楚,有些秘密已经昭然若揭,再也隐瞒不下去了。
而骤然昏厥的周野,就像是迫切地想要得知事情真相,医生走后不久便清醒过来。
周恒生叹了口气,望着窗外这场久久不息的秋雨,他回想起接回周野的那个冷雨夜。那个破旧襁褓中的羸弱婴儿,那个他发誓要养大成人的孩子,似乎弹指之间便出落得清隽俊朗,只是如今依然羸弱地躺在病榻上等待他吐露一个二十几年前的秘密。
周恒生不禁也红了眼,神情却依旧带着一如既往的从容温和。就像周野小时候吵闹着要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他坐在周野的床边,捋了一把儿子额间的头发,将故事娓娓道来。
故事不长,甚至不需要耗费太长时间便能全部讲完。
故事也很长,长到周野用了将近三十年才知晓全部的真相。
故事讲完了,父亲喑哑的嗓音不再发出一点儿声音,周野也听不见母亲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或许是由于周野早在五年前便隐约地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因而当铡刀落下时,他没有觉得很痛苦。甚至在故事的最后,他还能勉为其难地,用被野火燎原后的嗓子安慰泣不成声的周恒生,“没关系,爸妈,我只有你们,没有别的亲人。其实我有猜到了。在你们几年前打算帮,周岁珍,迁坟的时候。”
周野不会叫周岁珍“妈妈”,自然也不会承认那个从未见过的杀人犯对自己有任何影响。
全家一直对杀人犯父亲极大可能会成为他的心结这件事忧心忡忡,然而周野并不在意。
周野只有眼前的这对父母,这是他无尽的黑暗人生里所剩无几的光。
徐若晴仍在啜泣,终于,她扑倒在周野的床前,一五一十向周野袒露她犯下的过错。
“小野,你怪我吧,是我的错,是我自私。是我发现你和周池的事,所以我逼迫周池和你分手。是我害了你,害了你们……” 她几乎快要跪倒在周野床边,周池在一旁将她搀扶起来。
事到如今,所有事情真相大白后带给周野的冲击,已经令他很难再接收外界给的信息。
责怪妈妈吗?可妈妈又真的做错了什么呢?
站在她的立场,无论自己与周池有没有血缘关系,这段感情都是该茶余饭后遭人唾弃的。
不伦、悖德、同性。
哪一个词都会让父母被唾沫星子淹死。
周野久久才能回神,尽管他已经空洞得连皮囊都干瘪到一碰即碎的地步,可他还是对父母说,“没关系,你们没有做错什么事。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一下,明天我就好了。”
或许是周野乏了,他阖上眼睛不再说话,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
房间里也不再有声嘶力竭的哭喊与忏悔,静谧无声的世界里仿佛蕴藏着一场更大的惊涛骇浪。
全程几近沉默的周池先送父母出了病房,面对二人沧桑的背影,周池扶在门框手指扣紧了一旁的缝隙。安全通道的牌子在白色的墙面闪着绿光,周池黯然扯起两边的唇角。
他们都有罪,只是周野还没有对他做出审判。
周野听见周池蹑手蹑脚回到病房轻轻关门的声音,可他不敢睁开眼。走廊透进来微弱光亮,他很害怕一抬眸便对上仍守在他身边的周池木然的眼神。
周野庆幸灯光暗淡,否则自己通红的鼻头又在周池的眼底暴露无遗。
徐若晴的话带给他的不是零星半点的惊愕,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周池会猝然不已地与自己分手,甚至面对他的苦苦哀求也仍是决绝离开。
他也终于感到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至少周池对他的感情是真的。
虽然这点感情实在脆弱,在面对更强烈的胁迫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
想到以后,他也觉得自己灰暗的人生还是不要再有周池的参与比较好。周池这个同情心泛滥的好人,或许以为在自己知晓全部真相后,就会和以前一样开口要求重新开始,他便心安理得同意与自己重归于好。
只是既然已经分开了,就当做是错有错着吧。
这样对所有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周野的确不介意自己凄惨的身世。只不过想想养父母,对周野而言,他们并不仅仅是抚养他长大的恩人,更是让原该活在渣滓堆中的自己得见天日。倘若没有他们,人渣的儿子或许就活在三教九流的地方干着偷蒙拐骗的事。
他还有机会见到像太阳一样会发光的周池吗?
想到这里,他怎么还有胆子再去拐骗恩人的孩子。况且即便他嘴上不承认,但无法否认的是他身上的的确确流淌着的是一个无恶不作杀人犯的血液,他怎么还有胆子再去触摸自己的太阳。
他没有悔恨或者说是憎意。
倏忽之间,周野竟油然而生些许欣慰,他这样的人居然也得到过发光的太阳。
周野一夜未眠,天光微亮时困意蓦然来袭。等他一觉醒来,许久未见的日光终于穿过云层,窗前那几株颓靡的冰灯玉露被照耀得晶莹剔透。同样也透过窗户倾洒在他的床上,他伸出手,将掌心摊开去接那一抹算不上是温暖的光影。
他不知道周池又在他的床前坐了多久,只是当他朝右边望着周池时,周池原本面如土色的脸上扬起一缕笑意。
周池温声地问他,“饿不饿?妈给你带了饭。”说完,便也不等周野的回应,自顾自地将桌子升起,把餐食摆了上去。
周野也不拒绝,周池怎么摆的,他便怎么吃。
最后,周池开始收拾桌子,只听见周野才喑哑地问,“你吃过了吗?”
周池点点头,说自己早就吃了。
不知怎的,周野眼角又泛起一丝眼泪,他趁周池不注意,用擦拭嘴唇的纸巾迅速地揉了揉眼眶。
“你的手臂,好像使不上劲。”周野陈述道。
周池垂着头,手上没闲着,将便当盒一个个收拾妥当。
“一点小毛病,没关系。”
周野觉得今天的周池整个人都略显慌乱,不是盖不上便当的盖子,便是收不进餐桌。可他还是得跟周池谈一谈,他其实早就该和他谈谈,只是醒来的日子,他一直说不出话。
等周池重新坐在他的床边,周野望着他,好像看着周池就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周池,我生病了。”周野告诉周池一件众人皆知的事。
周池同样也望着周野毫无感情的双眸,声音很轻。“我知道。”
“所以我现在或许对你们而言非常,糟糕?亦或者是让人心疼的样子,都是因为我生病导致的,包括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生病的原因。你明白吗?”
周池坐得笔直,双手搭在两腿上不自觉地扣动着腿上的肌肤。
“就是你不用心怀愧疚,也不用散发那些可怜我的同情心,不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你明白了吗?”
周野在这一刻觉得当初医院给他安排的房间实在是太大了,他的声音总是被无限放大,在他的耳边嗡鸣。
周池仍是沉默不语,他连周池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抑郁症是有遗传的,我的生母是这样,所以我本来就有极大概率患上抑郁症。不是你,也会是别人,这样你明白了吗?”
“这样吗?”周池的双手绞缠到了一起,手背上青筋一条条突起,流动的血液在此刻停滞不前。
“所以呢?”
“所以你不用再守着我,我每天睁眼就看到你,闭眼前看到的还是你,我觉得自己完全喘不过来气。”周野维持着嗓音的镇静自若。
“隔几天来一次,这样可以吗?”
周野似乎很难置信这样卑微的话是从眼前的人口中吐露,他胸口沉闷得很,他怎么让周池变成了这样?周池不应该是这样啊……
“不要了,你回冷水继续你的工作就好。”
这句话的语气明明和周野前面说的每一句话的相差无几。然而,周池突然就松开了紧紧交叉的双手,额上微显的青色脉络也瞬间沉了下去。等他抬起眼睛,周野恍然间松了口气,周池已经恢复如常了。
房间里又静默下来,周池只是朝他轻轻笑了一下,便不再看他。转而拿起一旁白色果盘中的苹果,目不转睛地削了起来。
周池削得很认真,认真得周野抑制不住心脏像是被撕裂的痛苦。
周野撇过脸,木然望着白色的床褥,吸了一口气才说,“周池,我太累了。这十几年,为了爱你,我身心俱疲到了极点。好在我们已经分开了,不瞒你说我真的有一种,怎么说呢,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的病情在慢慢好转,所以我现在可以清醒地对你说跟我分手这个决定你没做错。”
锋利的刀刃割破果皮发出的清脆声乍然停止,周野仍是不敢抬眼,不一会儿清脆声便又响了起来,周野继续说:
“就像你那天说的,有没有血缘关系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过正常的人生。我觉得你说的也很对。如果不是我的话,没准你早就能交到新的女朋友了。所以老实说,你越待在我身边,我越觉得自己耽误你。”
“你放心,我跟你保证我会好好接受治疗,也不会再做蠢事。况且还有爸妈在身边呢。”周野又不自觉地用拇指掐紧了食指关节,无论他如何压制,他的声音还是愈发颤抖起来。
只是周野的动作并未持续多久,他甚至觉得在他的拇指刚按上去的同时,周池便将那双温暖的大手覆盖在他的手上。
周池用双手的拇指抚摸着那两个茧节横生的皱褶处,“我不在你身边,以后可以改掉这个坏习惯吗?”
周野口中小心翼翼地呼着气,他垂动的头又向下点了点。
阳光已经无声无息地从周野的床上悄悄溜走,周野再度开口,“我们以后尽量不再见了。虽然我说过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生病了,可因为生病的原因以致于见到你我都会忍不住浑身颤抖。不是你可怕,是我确实,不想再回忆起从前了……我们都不要困在这些痛苦不堪的回忆里好不好?你会遇上其他更合衬的人,我也会去努力寻找新的天地。”
从前令你忍不住浑身颤抖。
周池的身体仿佛被一次次抽空又重新充气,他觉得自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会撑碎自己的身体。他默不作声地重新将苹果切好放进旁边的保鲜盒里。
许久没有声响,周野转过头,盒中整齐摆放着被周池切得小小一块的果肉。
“医生说,你要多补充维C。你的嗓子还没完全好,记得别吃太大块、太坚硬的食物。”
“我们,”周池换了一个措辞,“我跟你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接受治疗时不要再讳疾忌医。”
周野手臂上的衣服被蜷在手肘的位置,周池原想替他拉下来,想想还是放下了手。
几个烟疤在周野泛着病态的苍白手臂上一目了然,是那么丑陋,正如自己。
周池朝周野又勾起了唇角,笑意在他煞白的脸上着实有几分可笑。
“阿野,我答应你。”
周野将头转向了另一侧,那几株冰灯玉露好似他的眼泪。
或许过了很久,周野觉得自己的脖子都酸麻得难以扭动时才朝另一边转过身去。病房里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看了眼已经氧化泛黄的果肉,此时他才不经意地瞥到一旁的果盘。
里面是一个完整的、没有间断的、漂亮的苹果皮。
周野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只是很快地便被手机闹钟嗡鸣声震得屏住了气息。
[九月二十日周池的生日礼物]
周野伸手摸了摸脸颊,没有眼泪。他也可以做到面色如常了。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底还是泛起汹涌的酸楚,这是去年定下的提醒闹钟。
第57章
自那天后,周池真的不再出现在周野的面前。
风暴眼被尖锐的山峰削弱冲散,阴沉的云雨便随着雾霭的消逝而呼啸远离。被冲洗过后的天穹湛蓝透亮得周野一时间忘记自己是身处常年多云的乌清。
周野让周恒生帮他把原本放在病房的那张靠椅搬至可以晒到太阳的走廊。其实病房内也有太阳光。
他的精神与肉体都不再紧绷。躺在摇晃的靠椅上,周围不再是冰冷且斑驳的白,日光不再需要穿透钢化玻璃才能照射到身体。
自己的眼前是一片碧海青天。
在病房里就不能幻想吗?周野想当然不是。
只是这张靠椅上原本的人离开了,他想方设法地汲取对方有过的感受,对一张没有生机的椅子。
周野也安慰自己,时间会帮助他做到完全心无挂碍。
而今,他有的是时间,属于他的时间长而枯燥。枯燥到他的灵魂都即将彻底瘠薄。
亲朋好友在他康复期间陆陆续续过来探望,惶然的他只是露出机械式的礼貌笑容。在恐慌之余,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关进动物园的猴子。
父母成为阻碍他加速退化变成真猴子的唯一原因。
周恒生成日里还是喜欢逗弄周野,朝他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徐若晴对着他说出的话也从最初的寥寥无几,随着时光流转而繁密起来。
不过周野还是能够觉察到父母仍旧刻意在他面前,避开谈论起周池的事情。
他们不主动提及,周野也没有主动询问的必要。
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在医院康复中心连续治疗了将近三个月的周野终于被准允出院。
出院前的最后一夜,这天晚上身体几乎恢复如常的周野与周恒生一同整理起需要带回家的行囊。
病房大门被徐若晴只稍稍推开一些,却依然无法阻挡透骨的寒风随着她的动作倾灌而入。
周野恰好站在风口,这阵转眼四散的风直直地泼向他的脸颊,被淋得透彻。他不自觉地缩紧了脖子,将高领的灰蓝色毛衣领口扯到下颏上。两只不时便忽闪的瞳眸看向周身透着寒气的母亲。
徐若晴脸上极力扬起温和的笑,不过周野一眼便看得出她在竭力遏抑原本显而易见的张皇神色。他随即睨斜着眼望向周恒生,果然他的父亲望着她也是一脸错愕。不等他先开口,周恒生清了清嗓子问道:
“若晴,怎么了嘛?”
周野的眼珠在二人之间来回游转,室内流动的气息都仿佛清晰可见。
“咳,没什么啊~”徐若晴继续佯装得一副坦荡模样。
见状,周恒生没忍住挑起一边眉头,终究合上了嘴没再多问。
“是周池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从周野的口中吐露,可这短暂的“许久”并不足以令他忘记这两个字,也不足以令他全然无动于衷。
明明说话的是周野,父母的眼神却仍在焦灼地对视。
“妈妈~”周野软糯地喊,他看着周恒生同样慌乱的神色蓦地镇定下来,不过须臾又朝徐若晴微微点头,示意她回答。
徐若晴踌躇半晌,这才开口。
“是……你哥。原本他今晚会过来的,但刚才接到电话说是……旧疾复发回不来了。”
“什么旧疾啊?他哪有什么旧疾?你问了吗?”周恒生将周野最后一件衣物叠好放入行李箱中,川字纹随着他焦急的脸色愈发显著。
“说是,风湿……手臂痛……”
周野居然不禁嗤笑出声,这种理由周池也编的出来。
“……他哪儿有什么风湿?”不是大毛病,周恒生先是缓了口气,又自觉不对劲。
“对,对啊……我也问他。他就说一直都有,但没告诉我们。”
按照周池的个性,他不想别人知道的事便没人能够撬开他的嘴。
周野不再好奇周池所谓的旧疾,反而转头问,“怎么也没听你们提起他要回来的事?”
父母面面相觑,周恒生眨了眨眼,又下意识舔了口嘴唇。看徐若晴有苦难言的样子,他还是沉了沉气对周野说:
“小野,我们没提,是因为你哥不想你知道。”周恒生让徐若晴去卫生间将洗漱用品归置起来,又坐在靠椅旁的单人沙发上。他微垂起眼,伸手摸了一把靠椅不算结实的骨架,继而将折叠靠椅收了起来。
“其实后来……你住院的这段期间,他偷偷来过很多次。都没让你知道,他也不让我们告诉你。”
卫生间传来花洒冲洗地板的水流声。
周野坐在即将不属于他的病床边,手指蜷缩成一团。他下意识要去按压食指上的曾茧,又在转瞬之间想起周池的嘱咐与自己的承诺。那个独属于第三视角的画面令周野停下了动作,他展开了双手,将手掌放在大腿两侧搓了搓。
“他说有他在,会影响你的治疗。”
“其实小野,这段时间我和你妈晚上睡不着觉便躺在床上聊天,聊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爸爸妈妈虽然是古板的老头老太太,气急之下也会对你们说出一些伤人的话。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好好过完一生。但是,有些事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嘛。唉……让我或者你妈对你们,你们这段……感情说句祝福的话,老实说我们现在还是说不出口。”
话到这里,周野平淡的脸色浮现难以掩饰的失落。周恒生继续说,“但我们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做能够让自己快乐的事情。不知道你,听懂了吗?”
周恒生的话概括而言便是,接受但不祝福。
周野转而朝周恒生笑了一下,装傻充愣道,“不太懂~”
“啧,不然留院观察下,看是不是真的成了傻子!”周恒生看着转眼略显嬉皮笑脸的周野,佯装嗔怒。
“啊别别!!懂了懂了!!”周野微微叹了口气,才说,“我和我哥的事都过去了。我和他真的分手你们不是该放鞭炮庆祝吗?你们看我们俩现在别扭的劲儿,主要是刚开始还有点尴尬。谁分手后都不能马上跟自己前任做到心平气和对不对?这不是得有一个过程。”
周野过去两手拽着老头的肩膀,摇得周恒生天旋地转连连喊停。
“放心,爸爸。过段时间家里的氛围就能正常了。你还是爸,妈还是妈,周池还是哥哥。”
周恒生的心绪并没有因此轻松半分,周野真的看开了?但他怎么琢磨都不觉得周池是看开的样子。
然而,周野连过段时间都等不了。出院不久便向家人宣告自己要回蓉海一段时日。给出的理由是,蓉海有他曾经长期接受治疗的心理医生,对方有去国外深造的经历,又有对他病情的充分了解。
这个理由特别好用,两个老人愣是被噎得吐不出一个“不”字。
千里之外的钟乐瑛喷嚏打个没完没了,他抬头望了一眼难得阴沉的天,蓉海短暂的冬天就快来临,他的鼻炎又犯了。
第58章
周野最终在蓉海租下一套临海的公寓。一拉开客厅窗帘,天气好的情况下满眼便尽是金光灿灿的大海。每一寸闪着粼光的波纹无一不荡漾进周野原本毫无波澜的心。他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自由得想要做一簇永不停息的浪。
徐若晴心头仍是放不下周野,夫妻二人便跟随周野一同来到蓉海。面对这样几乎是举家搬迁的行为,周野虽稍感束缚,但他转念想起几月前带给父母的一场惊吓,也似乎能理解他们心中的顾虑。
因此,他尽量在两位老人面前表现得已经全然恢复如初。
从来冷淡的钟乐瑛见到周野的第一眼并不惊愕,好似早已知晓周野总有一天会回来一样。二人虽是医患关系,但毕竟相识多年,每次治疗结束钟乐瑛也会抛却医生的身份与周野闲聊几句。周野觉得,与作为普通人的钟乐瑛聊天比与钟医生聊天轻松得多。
沿海的风吹起来便无休无止,比起乌清而言,清爽中又掺杂着一丝不足为奇的咸湿。
一辈子久居内陆城市的周恒生实在难以适应蓉海的天气,开始浑身长满湿疹的他终于还是在春节来临之前,不得不带着徐若晴一同回到了老家。起初他们是要求周野一道回去的,毕竟又是一个万家团圆的节日,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只是周野再三推脱,向他们拿出自己诊所的预约记录,二人想来也只得作罢。
“谁家医院除夕还营业?”周恒生小声嘀咕询问徐若晴。
徐若晴朝周恒生望去,唇角勾起一抹久久难以消逝的无奈。
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周野觉得今年还是先不要见到周池了。
或许是周池也有同样的想法,后来周野无意间从父母口中得知,周池过年也没有回到乌清。
徐若晴对两个儿子有这样的举动并不感觉特别的怅然若失,毕竟是她亲手剪断自己手上两只风筝的线。
变老,就意味着无力阻止分别。
除夕夜的那天,周恒生在视频通话里和徐若晴一起对两个儿子说“新年好”。这是第一个分别的年。相隔三地的一家人打开视频通话与春晚的主持人一起倒数,一起迎接崭新的年。
周野盯着手机左下角周池漆黑的屏幕,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脸还在画面中,他无意识地瘪了下嘴。
“小池,你怎么不把镜头打开?”
父母又回到了洛溪镇,周野听见母亲询问时身后传来阵阵烟花爆竹的声响。这令他不禁回忆起去年与周池一同放烟花的场景。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觉得甚至能感受到去年最后一支烟花棒,燃尽后遗留在自己掌心里的温度。
明明一切都清晰得像是发生在昨天,可与周池的短暂回忆又仿佛恍如隔世。
周野紧盯着屏幕,周池那个黑漆漆的头像早已在他神志不清时,被拉黑又删除。他和周池而今只剩下这样一个一家四口的群聊。
“和朋友在一起,不大方便。”
原本将手机界面切到黑名单的手停了下来,周野瞥见视频中父母意味深长的对视。气氛并未因此瞬间结冰,周恒生很快便又换了一个话题。
或许是吃药的缘故,周野意识到自己而今的理解力与反应力都不似从前,他把周池的话放在脑中反复咀嚼。
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周池有了可以在除夕夜一起庆祝新年的朋友,在那个用墨绿色丝绒盒子装的钥匙可以打开的家。
春节联欢晚会已经接近尾声,主持人在对所有观众说“明年见”。远处的海也与黑夜沦为一片,深沉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周野意识到自己的手机屏幕其实很早就暗淡下去。
周池还是一如既往的洒脱,真为他高兴。周野想。
可他为什么还是在这样的夜晚感受到自己的满目疮痍,形如废墟。
钟乐瑛直言不讳告诉周野,他一直在逃离。
如果做不到直面内心的恐惧,逃离只会使他一直被恐惧掌控,陷入漩涡中无处可逃。
周野不置可否,他单手扶着脸,撑在一脸冷漠的钟医生才刚置换的诊疗桌上。还是想为自己找个理由,“总要给我些时间。”
钟乐瑛抿了抿嘴,稍稍歪斜着头。浓墨一般的马尾发梢便随之倾洒到了肩胛,两鬓的碎发在白日的微风里泛起涟漪。周野完全没有心思去看钟医生一边向上挑动的眼皮,只说,“钟医生,我建议你就算谈新的恋爱,也千万不要去把蓄起来的头发剪掉。”
“啧,我在跟你探讨你的病情。”
周野也不得不承认,钟乐瑛是一个合格且严肃的心理医生。两个小时的治疗对周野而言还是显得过于漫长而拘束了,好在这次的评分比较令钟医生满意。周野的复诊时间终于变为了一月一次。
治疗结束后,闲来无事的周野原想约上钟乐瑛一同吃晚餐。钟医生看了眼手表,拒绝着说自己晚点还有一个病人。
周野耸耸肩只得恹恹离去。
重回蓉海,他的生活已经不似当初那般忙忙碌碌。没有繁重的项目,也不再有时刻都需要克制的感情。生活平淡得正如他期盼的那般。读书、散步、烹饪成为他每日必须去做的事情,尽管他还是不喜欢做饭。
他也会突发奇想考虑自己还有没有读研的必要。
其实他对读书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致,可总得在焕然一新的生活里寻求到一个目的。他不愿再混沌下去,也不愿让孤独依旧如影随形。
走出诊所大门,天色还未开始变得昏黄。周野立在门口思考自己究竟是要回家点外卖还是约以前的同事吃饭。周野的同事从他偶然发的朋友圈知晓他已经回到蓉海,前段时间约他几次,当时他正沉迷烹饪便推脱了。
“野哥?!真的是你?”面前殷红的落日被巨大的黑色身影遮挡,周野的眼睛一时间难以聚焦。他看不清来人的脸,可对方的声音令他感觉似曾相识。
“发什么愣啊?”
人到眼前,咫尺之间,周野才顿时记起即将与自己贴面的人。
——是傅澄心。
周野下意识伸手挡住傅澄心的身体,“你怎么在这儿?”
“你是指,在蓉海还是指在这个位置?”傅澄心被他推了一把,双脚往后挪动半步。又双臂环抱先是踱着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野,继而在他面前指了指诊所的招牌。
周野又回想起了傅澄心本就是蓉海人,于是稍稍结巴地说,“当然,当然是说怎么在这里。”说完,他也朝诊所微微抬了抬下颏。
“啧,我上次给你药片时,你以为我说的真的是假的啊?”
两个高大的男人挡在诊所门口谈话总令周野有些不自在,他朝一旁的台阶走去。傅澄心紧随其后,见周野停步,便在台阶上蹲了下去,双臂伸直随意搭在两腿之间。
“那你也是来看病?”周野低头问他。
“不然呢?”傅澄心咧着嘴反问。
周野瞧傅澄心的眼神中又止不住流露出半分的同情,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微沉的落日,“那你快去吧,不耽误你了。”
“野哥,这么有缘不加个微信吗?”
正欲挪步的周野随即掏出了手机。想来也是,二人曾在高山峡谷中相识,尽管傅澄心嘴上轻浮说“有缘再见”。但事实上,他们都清楚,没有添加任何联系方式的人在茫茫世间重逢的概率微乎其微。
或许是周野又陷入一种奇妙的怅惘中,傅澄心添加好友后收起手机又微微扯动周野的裤脚。
“野哥,别发呆啦!你没事的话,要不要等我一小时,出来陪你吃饭?”
周野清清嗓子,“我需要你陪?”
“那就当你陪我行吧?”说完便起身拍了拍周野肩头。
周野眉心紧蹙,将傅澄心几欲搭上他肩膀的手推下去,起先心中升起的一点同情霎时不见踪影。
“傅澄心,你心理哪里有问题?”
其实傅澄心预约的时间还差几分钟便到了,此刻他有些心急,脚步并未停止。
“没问题啊!”
“那你看什么医生?”其实周野并不想等他,但傅澄心边答边走,出于礼貌他还是随着对方回到了诊所大厅。
周野的声音消散在傅澄心脑后。
周野见对方走进钟医生的诊室。他的眼皮止不住抖动,真的有这么凑巧?
诊所大厅淡蓝色的墙面悬挂一面金黄的时钟,与常规医院的电子钟摆十分不同,这面时钟显得极为老式又独特。也与设施新颖、氛围温馨的诊所稍显格格不入。
周野并未等待太久,他的思绪还没来得及完全放空。傅澄心从诊室出来时,周野甚至对于自己的问诊时间是否太长而产生怀疑。
傅澄心原本阴郁的脸在瞥见周野的瞬间转而变为一副固有的懒散。他的嘴角挂上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朝周野喊,“野哥,久等了~走吧,我请你吃大餐~”
对方的气息又一次靠近周野,周野不自觉地再度将距离拉开半分。他觉得眼前这个直男学弟平日里或许大大咧咧习惯了,明知他的性向,却不懂得与自己保持礼貌的社交距离。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诊所,周野先开了口,“傅澄心,原来你的心理医生也是钟医生吗?”
“是吗?你的也是?”傅澄心回头。
“嗯,所以我们还算是真的有缘分吧。也算是病友了。”
傅澄心的右肩半挎着一个书包,他拉紧肩带,肩膀往上抬了抬。
“啧,是有缘分,但不是病友。”
“?”
“你不是问我看什么医生吗?”傅澄心转头看了眼周野,狡黠的光透了出来,“我就是来,只看医生。”
周野的嘴唇微微翕动,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
“你跟钟医生熟吗?认识很久了吗?是朋友吗?”
“……也熟,也不熟。认识很久,但不算是很熟的朋友。”
周野看着傅澄心的眼睛忽然就露出异样的光彩,“野哥,今天遇见你我就知道,你是我从天而降的亲哥!”
……周野不禁阖上了眼睛,他将傅澄心含糊的话语在脑中过了一遍,不禁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所以,你没病,但是为了见钟医生假装有病,所以……你是,看上了钟医生?”
傅澄心步伐松散,转过身后退着走路。脸上散漫的表情全然无踪,他朝周野抬起下巴重重点了点。
“可你不是直男?”
“我说过吗?”
“可,可钟医生是直男啊!他一年前才和美国的女友分手!”
傅澄心猛地停住了步伐,望着周野的眼神逐渐认真起来,尖锐的占有欲从眼底蔓延而出。这个与周野相处不过仅仅几个小时的人,尽管总是在周野面前将自己随意剖开,显得坦荡得很。可周野确实还是看不透,也不在意能否看透。
“直男就更有意思了。”
周野没来由的一阵寒颤。
他还记得钟医生与自己偶而来的得闲饮茶时,对方也会在不经意时露出一丝黯然失色。然而,此时眼前的人又因钟乐瑛流露出令一副截然不同的神采。
脱离出自己的肉身,周野才发现原来世间的人,都有自己的一腔孤勇与求而不得。
第59章
“所以~你就打算和你那个哥哥彻底分手了?”傅澄心整个人都窝进周野公寓的沙发里,两只修长的腿翘上沙发扶手,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距离他们在蓉海的初次相逢已经过去了整整四月。
蓉海燥热的天气使得傅澄心在空调底下还要将白T领口往下拽上几下。周野看在眼底,将温度又往下调了几度,顺便翻了一个白眼。
“当然。”
如果不是早知傅澄心心有所属,周野恐怕要开始怀疑他接近自己的真实目的。
因为这个人对自己的感情经历表现出十分浓厚的兴趣。并且总是以他知晓对方喜欢钟医生这个秘密为由,每次见面软磨硬泡非要打听其中的细枝末节。
“没关系野哥,你家的故事还是比《雷雨》逊色很多。”周野听完一把抢过傅澄心还将吸管抿在口中的汽水瓶。
“诶诶,别!跟你开玩笑你还真生气?”
吸管里残余的液体飞溅而出,在傅澄心的白衣上瞬间晕染出几个橙黄的圆点。他的腹部顿感丝丝冰凉,等将汽水夺回,才往下瞅了眼衣服,心想还挺好看。
他继续方才的话题,“不过既然都解释清楚了,为啥你还要分开?”
周野微微叹了一口气,怎么似乎每个知道实情的人都问这样的问题。
当然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归根结底心中还有一股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无名怒火。
“你管呢?整天不上课来我这里蹭饭。”
“喂!明明是我趁着没课的时间来帮你做饭好吗?你中午吃的不是挺爽的吗?”
周野一阵语塞,只是仍旧不想服软,“你周末可别来了。”
说到周末,傅澄心猛地想起什么,连忙打开了手机订票APP。
“野哥,周末的音乐节,要不要去?”
“就你跟我?”
“当然不是,我想约钟医生。你帮我问他,就说你要去。”
……
周野很想告诉傅澄心,这么小心翼翼地追人,就算对方心如明镜,但只要不拆穿,你就一辈子都追不到。
然而,他还是在自己问诊结束后,帮傅澄心问了钟乐瑛的时间安排。钟医生看了眼自己的行程,倒是答应得爽快。
音乐节当天,傅澄心发消息提醒周野记得多带一套衣服。周野问他原因,他只说带上就对了。
傅澄心不说清楚理由,周野就没带,音乐节还带什么衣服。
可正当傅澄心难得开车顺道接上周野后,钟乐瑛的消息出现在周野手机里。钟医生直言自己家里临时有事去不了,祝他和傅澄心玩得开心,下次请他们吃饭。
周野将手机的信息页面在傅澄心眼前稍微晃了晃,傅澄心瞥上一眼便自顾自地继续开车。
周野无奈抿了下嘴,心里好似比傅澄心还要失落。
到了音乐节现场,放眼望去遍地泥泞。周野后来才明白,为什么要多带一套衣服。
已经二十八岁的周野想,自己已经很老了吗?音乐节为什么要搞这种泥地?而当他被傅澄心推入泥潭时,他心里第一时间居然不是发火,而是连连感到庆幸。
幸好天仙一样的钟医生没来。
这样的庆幸一直持续到傅澄心心虚地掏出多的一套衣服给他,他懵懵地接到手上。听见傅澄心口中念念有词,原本是给钟乐瑛准备的,只是最后套在他的身上。
周野在此刻终于意识到,原来人气急败坏时,是真的会笑出声的。
回去的路上,周野穿着异常宽松的T恤,感觉皮下生风,一句话都不想和傅澄心说。
临到公寓楼下,周野推开车门便要离开。而傅澄心快速地下车锁门,在周野身后嬉皮笑脸喊,“野哥,我渴了想上去喝水。”
周野拳头都快要捏紧,实在不想傅澄心去家里。他便想着去公寓正对着十米不到的咖啡店要杯滚烫的白开水泼给他。抬眼却瞧见咖啡店的大门正站着一男一女。
年轻的女店员正在锁门,与男人相谈甚欢。
只是男人似乎没有与她聊天的兴致,缄默地伫立在咖啡店门口。不远处那棵在晚风里摇曳的凤凰木一片火红,衬得他稍显寂寥了些。
周野认得出,那是很久不见的周池。
周野能回忆起最后一次见他时,寒冷还在入侵他的每寸肌肤。而今,周野同样在盛夏被周池惊出一身冷汗。
“野哥?”傅澄心看了眼怔愣的周野,又随着他呆滞的目光望去。他的眼睛一转,眼前难得一见的画面尽收眼底。于是他主动贴紧周野,将手微扶在他的腰侧。腰部传来的温度令周野下意识往下一看,右手抬起正欲挣脱,却瞧见傅澄心玩味的眼神中又掺杂几分认真。
“我走了哦,下次请我喝超过二十块的奶茶。”
傅澄心像一阵疾风,还不等周野作何回应便早已离去。
周野的目光还望着前方,女店员已经离开,夏夜的微风不时便吹动起两人之间那棵巨大的凤凰木。
离得不算很远,但周野看不清周池的脸。
他再三思索要不要当做没有认出对方,转身回家。然而他踌躇半晌,是周池先挪动步伐朝他走来。
仅仅只是大半年不见,三十四岁的周池看起来却苍老了许多。
他的头发还是用发胶固定在耳后,没有一缕垂落下来,去扰乱那张精致而凌厉的脸。但远处投射而来的灯光打在他的颅顶,周野看见那些发丝中似乎多了几丝闪着荧光的灰白。
周野觉得很刺眼。
他的脸颊似乎也比周野印象中小了一寸,下颚线愈发锋利起来。眼前的人的确是一副中年精英该有的模样,只是周野却看不见周池身上原本应有的那股意气风发。
“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明明周池离周野还有些距离,但他的气息好像随时都能侵略自己。周野嗓子眼有些发涩,“你,来出差?”
周池正欲答话,原本离去的店员又半途而返。在着实尴尬的气氛下,她还是硬着头皮朝周池说,“周先生,不好意思。我刚才忘记告诉您,下周末老板带着大家伙儿出去旅游。到周二才会正常营业。您别跑空啦~”
说完,她又露出一丝窘迫的笑意后才疾步离去。
“出差,爸妈,让我顺便看你。”
“哦,我都好。”周野也朝他扯出一个微笑,竭力证明自己过得还算不错。他不知道还要和周池说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往公寓走去。
周野居住的公寓楼设计有些独特,大门建在二楼。每次回家都需要从两侧的楼梯上去,先到达中间的休息平台,再往上走几阶台阶才能抵达。
周池亦步亦趋跟在周野身后,等周野在休息平台停了下来。
“不请我上去坐坐?”周池问得很轻,他的眼神同样平静。
“不了吧。”周野下意识地说,又略觉不妥地补充道,“很乱。”
周野两手搭在半高的墙上,十指缠在一起。他背对着周池,微微回首,“你的手臂,风湿,好了吗?”
“……嗯,好了。你呢?好吗?你看起来胖了一点。”
周野稍稍转身,脸上闪过一丝释然。换做以前,他会佯装嗔怒说自己是因为生病吃药才胖的。
“很好。顾雁给我的分红够我好几年都不用上班了。我现在每天悠闲自乐,乐不思蜀。”
说完,周野又回头凝望高悬的明月。
四周倏忽便静了下来,只有枝繁叶茂的树在周池心底摇摇欲坠。周池没再说话,他其实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没想过遇见周野。
今天的月亮是明黄的,偶有的一两缕云彩也被风顷刻卷走。只是风里夹杂的湿润水汽令周池的眼睛也即将蒙上一层水雾。明黄的月光倾泻而下,又混合起远处亮堂的灯光。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恰好倒映在身后的光滑墙壁上。
只要再靠近一点,周池便能趁周野毫不留意的时候,悄悄亲吻他的影子。
然而最后,周池还是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在周野的身后,在他不经意时稍微抬起了手。远处的白墙上已经触碰到周野肩膀的手正微微颤动。
周野的神思越发烦躁,他摸了摸短裤口袋,但摸索半天也找不到香烟。恍然间他想起自己穿的是傅澄心的衣服,那包还未拆封的细烟早就被泥水泡烂。
“我真的挺好。”周野突如其来的回头令周池慌乱地放下了手,他将手微微攥起。
“我认识了新的朋友,也尝试去做很多以前没做过的有趣的事情。医生说我恢复得也不错,我甚至可以一两个月才去复诊都没关系。”
钟医生说要直面恐惧,周野重新抬眼凝视起眼前的人。他被月光映照得清冷而脆弱。
“嗯。”
又是这样的令人找不到话题的回答。
周野心中烦闷得很,他其实很想问,你是不是又偷偷来看过我?跟在医院那时一样?明明遗忘你已经令我精疲力竭,为什么还要再三地出现在我眼前,却一言不发?
可周野说出口的却是,“所以你不用再担心我过得不好了,也可以给爸妈一个交代。尽管他们前段时间才回去。”
“我,我只是出差。”
“没关系,都没关系。你看,我真的都走出来了。你在别的城市也过得不错,除夕夜都还有朋友陪伴。不是也早就,走出来了吗?”
周池看了眼周野,那件与他十分不相称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起。那张以往总是苍白的脸上而今也能时不时泛起红漪。
今晚的月色很美,差点在他掌心消逝的流光,至少能将光彩映照在旁人身上。
一朵凤凰花被风吹落,盛开在周池的脚边。
隔了很久,周池才喃喃低语,“没有别人陪伴,不过你说的也对,我们都走出来了。”
周池没有跟周野说再见的必要,不等周野回头便悄然离去。
晚风在周池身后吹拂,也和着周野的声音在他耳畔呼啸,“哥,别再特地来了。”
周野不知道周池有没有听清他的话,因为周池没有驻留,也没有回头。他看着周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浓夜色里,终于还是蹲下身拾起那朵本不该掉落的花。
他们之间的羁绊就像一枚青绿透彻的碎玉。无法修复的原因是,碎裂之声犹然在耳,双方都不再敢袒露自己的真心。
没有真心,因而没有人去成就今夜的花好月圆。
第60章
星期一的午后热风侵袭,烈日当空下的社区咖啡店门可罗雀。看着顾客寥寥无几,女店员一门心思研究起店里新到的咖啡机。不过店内的背景音乐过于催眠,渐渐地她竟也有些昏昏欲睡。
门口风铃兀然叮铃作响,一身学生穿搭的男人裹挟一阵热浪与蝉鸣走入店内。她猛地抖擞起精神,走到点餐区朝他弯下眉眼。
对于眼前的男人,她依稀有几分印象。毕竟昨晚才见过,还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先生,请问您喝什么?”
周野扫了一遍菜单,“一杯冰美式,谢谢。”
“好的,20元,我扫您~”
男人付了款,却不急着离开,她看着他站在原地朝咖啡店四处打量。
“还有什么需要帮您的吗?”她问。
周野慵懒地扭过头,带着漫不经心和眼中道不明的殷切。
“我们昨天见过,你有印象吗?”
“……啊……有点儿~”她的脸颊泛起红晕,虽然她并不认为眼前的人与她的交谈,是出于对自己的兴趣。
“和你说话的人是我,一个朋友,我是想问问你,他常来你们店吗?”话语别捏而唐突,周野随即补充,“啊因为他说他最近喜欢上一家咖啡店的咖啡,却又不说是哪家。我便想或许是你们的咖啡比较吸引人……”
她此刻的笑容很勉强,理由并不高明却看似合理。于是她勉为其难地回答,
“那位先生的确算是我们的老主顾。频繁的时候一周来一次,偶尔也半个月一个月这样。”
她将同事做好的美式放在餐盘内,端到男人面前。
“他平常喝什么?”周野沉默半晌,悠悠地又来一句。
她怔愣了几秒,想来周先生没有特别爱喝哪一款。她时常见到他,但他也并非是来店里专门品尝一杯惬意咖啡的。他通常是坐在店内的角落,被一株巨大朱蕉遮挡半个身子。枝干粗大、蕉叶茂盛的后面,他的无框眼镜折射而出的细碎光芒只会停留在笔记本电脑上,或者玻璃窗外的公寓大楼前。
“……他没有什么爱喝的。几乎每一款都尝试过了……”
周野的手指握紧开始聚集细小水珠的杯壁,朝她道谢。热浪又掠过她的肌肤。
念想一旦生起,周遭的一切事物便随之蠢蠢欲动。它不似大海汹涌澎拜,却如江河奔流不息。
只是今年木雅山脚下的积雪应该也已经融化了,他认为自己抵达过融雪的彼岸。
星期二,蓉海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将近一年未曾见面的郑天择。
周野离开了彦也后,二人不再有利益往来,不过逢年过节时周野会多少陪郑天择闲聊几句家常。
郑天择难得来蓉海考察,周野自然需要尽地主之谊。
只是令周野出乎意料的是,郑天择来时还带了另一位自己生意上的朋友。周野并未在意。但瞧见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包厢,他对身后的人总是一种似乎在哪里见过的错觉。
就连郑天择介绍对方的名字,周野也不禁对“贺源”二字琢磨良久。
三人入座后,郑天择保持一贯的派头,举起了酒杯,“周野,虽然你现在不做项目了,但这位贺总,你还是得认识认识。他可是咱们的贵人!”
周野不明所以,眼神瞥向一旁不动声色的贺源,还是朝他同样举起倒满温水的杯子,“郑总,你是指?”
郑天择抿了一口白酒,“你还记得去年咱们做得焦头烂额的那个旅游中心项目吗?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是贺总找关系帮我们揪出评委里的内鬼。”
“原来如此,那真得要谢谢贺总了。”郑天择的回答并没有令周野理清千头万绪,他还是礼貌道谢。
“你不知道?要谢还是谢谢你哥吧,小周总。”
贺源慢慢悠悠响起的声音令周野倍感熟悉,他陡然回忆起许久以前在明心居的场面。
“什么意思?”郑天择脸上浮现几分好奇。
“郑总不知道小周总的哥哥是卓世的周池吗?”
原本垂眸思索的周野,此刻也不得不回应,“我想起来了,贺总你是我哥哥的朋友。”
“你忘啦?咱们早前还见过一面呢。”贺源睨着眼打趣。
“等一下!究竟什么情况啊?!”
二人看向满脸费解的郑天择,贺源止不住笑噱一声。
这顿饭吃得周野味同嚼蜡,贺源娓娓而来的话语并不影响他的思绪。即便贺源不说具体缘由,周野已经全然心知肚明。
只是,为什么周池永远是这样?他不配得到周池完整的信任,因而不配得知周池在他的身后所有的付出?
那股藏在心底的无名怒火越烧越旺,周野的体内仿佛烈焰灼烧。
这一周他没有诊所的预约,钟乐瑛的日程很满。因而他只好约钟医生在星期三吃顿晚餐。
在钟医生喜欢的35层海景法式餐厅,透过玻璃可以眺望远处绝美的夕阳。
钟乐瑛浅浅尝了一口雪莉酒,柑橘的气息沁入鼻腔,过于清爽的口感并不符合他的味蕾。他朝沉默寡言的周野略微挑眉,有些无奈地勾动唇角。
“虽然呢,不是问诊时间我不谈论病情。但是作为朋友,我还是可以给你一些感情上的建议。”钟乐瑛说完,又轻轻咳嗽一声,“当然,我的感情经历也糟糕,所以建议不一定有用。”
钟乐瑛直言,周野,你在渡河。
彼岸不一定得其圆满。渡河的过程是苦修,在苦修中探索圆满的真谛。是不是一种圆满?
周野,你要渡过这条河吗?
他说不出话。
这十几年,周野难道不正是在那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中吗?他一次次被河流湮没。在他的臆想里,周池的幻象也曾与他携手,拉扯起他,又将他按入水里。他们被河流冲散,他又一次次苦苦上下求索。
这段时间,父母时常在他耳边不假思索地提及周池,提及他们将要搬离绿洲小区。话里话外无一不再暗示他,他们也在学习如何去做,也能够做开明的父母。
周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逐渐无需背负道德的锁链。那么渡这条河会更轻易些吗?
钟乐瑛在餐后并未过多停留,他希望留给周野独立思考的时间。周野凝视窗外沉寂的海面,思绪不知不觉渐远。
“小野!!”
周野听见一阵惊呼,他侧身看去——
有些事情,周野后来回忆起,他觉得是冥冥中的天意。
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蓉海遇见卓枝。
周野一时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卓枝将自己的手提包放在一旁,自顾自坐上了钟乐瑛之前的位置。
“嗨嗨!~怎么不认识我了?我刚在一旁用餐便看到你和你的朋友,等他走了实在忍不住来给你打个招呼。”
“啊……不是,就是有点吃惊,枝姐怎么会在蓉海?”
卓枝两只手撑住红润的脸庞,浓密纤长的眼睫不停闪烁,“外派也总有放假的时候嘛~回乌清一段时间了,顺便来蓉海休个假~”
“我近期也在这里,需要我带枝姐到处逛逛吗?”出于礼貌,周野硬着头皮说。
“不啦,我明天就回新加坡了。对了,你,你们家人身体还好吗?”
周野的眼中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深意,“嗯,都还行。”
“你哥呢?”
“他,他这几年也去冷水工作了。”他的喉结不禁上下滚动了几下,又尴尬地打趣,“唉,要不是他工作狂,没准,没准你就是我嫂子了。”
卓枝忽闪的眼睫兀地停住了,她盯着周野,神色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释怀。
“我跟他是假的,我们从来都没在一起过。”
声音通过气流传进耳朵,再击穿耳膜。变成百发百中的利箭,朝周野的心脏飞射而来。他感觉到原本清晰有力的心跳变得缓慢而沉重。
卓枝对于周野的错愕并不感到意外。夜幕降临,玻璃窗只能映照二人的侧影。她继续淡淡开口,“因为在你们眼里也‘分手’这么久了,我觉得没啥不好说的,不然一直藏着这个秘密我得憋死了。”
“我和周池是同个课题组的,这个你们都晓得吧。但是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和他一直也只是这样的关系。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比较熟络,毕业之后我也算完全结识了周池在大学时期最要好的朋友。”
“……文归吗?”周野问得很轻。
“诶,小野你也认识吗?哎呀言归正传,就是我当时很喜欢他,他也跟我暧昧了很久。我们都年轻,也没有人愿意去点破这层关系。结果呢,人家转头就跟一个相亲认识的女孩结婚了。”
服务生适时地过来给卓枝倒了杯薄荷水。
“我实在气不过,刚好你哥当时不知为什么也很失意。我就硬要他假装是我男友,一起参加文归的婚礼。你哥这个人……怎么说,这么多年也不见他谈恋爱,也不见他提起过自己感情的事。我原以为他或许不会同意,却没想到他倒是爽快。但是他的条件是让我以后需要在你家里,也假装是他女朋友。直到我不愿意。”卓枝又喝了一口水。
“你哥,真的很奇怪。我们一年只在你家里冒充一两次,但他既不谈恋爱,也不喊停。后来我要出国,只能我来结束这段虚假的恋情……”
卓枝也不明白,她只是实在按耐不住想要揭露这个秘密。可现下她似乎困窘得有些不知所措,是不是自己不该说?为什么周野突然间便掩面啼泣?
周野的泪水淌入手掌,渗进毛孔里。他想这么多年,周池是不是也同他一样在艰难地泅渡?
星期四,周野躲过南海海面形成的超强台风,在蓉海市即将发布台风预警前,先行一步抵达冷水。
说起来周野去年在冷水也停留半月之久,但这座城市竟然没给他留下半点印象。
电梯极速上行,卓世的办公地点在32层,周野逐渐开始耳鸣。
来的一路他也思索良久,他与周池之间不是误会,也不存在错过。他只需要歇斯底里朝对方,索要一个答案。
周野在前台陈述自己来寻周池,前台还未答话,身后找档案的齐悦礼听闻声音抬起头来。
她将手上尘封的档案盒在角落扬起,抖动完上面布满的尘灰。继而对周野莞尔笑道,“你是,周总的弟弟。来找他吗?”
连续几日都与故人重逢,周野不禁迅速在脑海中搜索起面前的人,却还是想不起来。
“对,我来找他。”
“我是他的助理,你叫我小齐就好,我带你进去吧。”说完,便带着周野往周池的办公室走去。
周野的两只手蜷成一团,稍稍用力。呼吸在不知不觉中重了几分。齐悦礼似乎瞥见周野紧绷的神态,露出淡淡的笑,“周总今天没来。”
周野脚步一顿,一口气才缓缓舒出。随即还是跟上齐悦礼的步伐。
周池的办公室还是一如他记忆中的宽敞明亮,齐悦礼在会客沙发前朝他微微摆手。
其实周野并不想坐下,周池不在,他只想问他哥此刻会在哪里。
齐悦礼没有随周野一同落座,反倒是缓缓走到周池的老板台位置,将一副约莫10寸左右的画框拿在手中,又扯过一侧的面纸擦拭。
“周先生怎么不问我怎么知道你是周总弟弟?”
齐悦礼的声音略显冷清,周野两手分别放在大腿上,正襟危坐的姿势反而令他坐立难安。
“不大清楚,不过我哥不在公司的话……”周野思索片刻,“齐小姐知道他在哪里吗?或者我先告辞。”
周野大腿绷直,正欲站起身,他瞧见齐悦礼拿着画框朝他走来。
“因为周总的桌上一直放着你的照片。”齐悦礼自问自答,将相框摆在金丝楠木的茶几上。
不到一周,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令周野意想不到。
眼前的照片是当初他与周池前往木雅附近无名冰川时留下的。那天他笑得龇牙咧嘴,他让周池帮他上拍几张,他还记得自己差点跌倒在冰河之上。
他当然也记得,去年自己花了整整十四天的时间去寻找,去确定,他并未到过那片冰川。
然而,周池每天也在想念那片冰川吗?
“其实我与周先生见过两次,不过都不重要。”齐悦礼将热水倒入置满茶叶的壶内。
“我跟着周总的时间很久,有些事他不愿意讲,我们做下属的自然看破不说破。”精致的小茶碗被她推到周野面前,“我猜周先生这半年都在蓉海居住吧?”
大腿传来的痛感并没有令周野清醒半分,他已经习惯了疼痛。许久,他才沉沉点头。
“因为周总的机票一般都是我在处理,所以问得有些冒昧了,希望你不要介意。”齐悦礼抿了一口茶,又对周野说,“周先生喝茶,这茶不错。”
周野没有端起茶杯。
“我其实是想跟你聊聊天。因为毕竟我作为下属,周老板对我一直多有提携,我实在不愿意见到他如同强弩之末。”
周野听不明白,他也对齐悦礼接下去要说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只是觉得再听下去自己便会窒息,但却又如同在这青天白日被梦魇中的纱帐绑缚,无法动弹。
“周总在乌清时不贪权逐利,集团上下都认为他是那种不露锋芒,坐等退休的人。直到我跟他一起调到了冷水。周总就好像,换了一个人。白日里仍旧不骄不躁,却变得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搞得大家都战战兢兢。以往能推则推的酒局,有一段时间成为他的家常便饭。别人喝酒谈业务,他签完合同仍继续喝酒。董事长自然对他全身心投入事业的状态很满意,但他身边的人都察觉得到他其实并不开心。他好像是在拼命地让自己忙起来,让自己喘不过气。”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揣测。周先生应该也不知道周总手臂受过伤吧?”
周野头脑发懵,只能机械式摇头。
“周总的酒局我不会每次都跟去,但恰好那一次我有随行。那晚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实话说我作为女生并不好过去搀扶。我就站在旁边看众人四散离去,他扶在路旁的栅栏上休憩,还反而叫我先打车回家。哪知大马路上无故蹿出一只小猫。我也看到了。但我还没反应过来,周总已经奔过去将猫扔了过来。”
“我为什么用‘扔’呢?因为一辆车就直直撞倒周总。对方刹车也算及时,加上周总手臂挡了一把。可惜右手臂就这么骨折了。”
“固定的时间还没到,他嫌累赘就急着拆除。起初我也会追问他有没有去复诊。但后来,他回了一趟乌清,我不好总是逾矩。”
“周先生不知道,当时我以为差点要失业了。周总回去后便向董事长请了半年假,冷水项目这么多,丁董根本不可能批。后来,周总便直接提了辞呈。丁董被气得破口大骂,冷水分部个个风声鹤唳。”
齐悦礼耐人寻味地看了眼呆滞的周野,残忍地说:“幸好不多久周总又回来了。”
是32层电梯带来的耳鸣吗?为什么周野此刻突然眩晕。
是他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吗?为什么所有与他息息相关的故事,他永远都不得而知。
然而,这是周池的刻意隐瞒吗?
周野觉得自己满目疮痍,于是他将自己的痛苦通过一种自毁的形式宣泄。
然而,周池没有痛苦吗?那么周池的痛苦呢?
他的哥哥隐忍不言,所以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纱,总是触不可及。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周池,从来没有抚慰到周池的心,从来没有张开臂膀为他遮挡一丝风雨。
他是那只暗夜里被周池从车水马龙的路上抛落的猫。
猫受到惊吓,于是将毛发竖立的背脊高高拱起,伸出利爪不停嘶鸣。
这只猫从来没想过,拯救它的那个人,手背血迹斑斑,亦是伤痕累累。
第61章
冷水不会刮台风。
所以当周野迎着狂风骤雨前行,按照齐悦礼给的地址来到周池家时,他的身上实际上一滴水都不会落下。
周野内心不停翻涌的情感已经得不到容器装载,他迫切地渴望找到周池,找到那个唯一适合自己的容器。
他在来的路上也再三确定,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周池,从来都愿意为了他而改变自己原始的形状。尽管他并不为此感到骄傲,反而因为自己长此以往的畸态情感需求造就了这本不该属于周池的形状,而深深自责。
周野从黑色背包里掏出那把从未使用过的钥匙。如果地址正确,他相信可以轻而易举打开房门。
锁芯润滑,周野的确不费吹灰之力便开了门。
只不过眼前呈现的一切又稍稍令他怀疑地址真的正确吗?
周野也曾预想过,当他打开房门时,或许会与坐在沙发前面无表情的周池对视,亦或许周池并不在家,他会满腔深情地扑一场空。
总而言之,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空无一物的景象。
他站在入户花园的位置,放眼望去屋内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不显破败,只是空旷冷清得令人无法相信这样的地方会有人居住。
周野往里走了一步,才轻轻带上了门。在视野极为开阔的室内,阳光从没有安装窗帘的玻璃门上直射进来,令他的眼前闪过无数道白光,顿时难以睁眼。
尽管每一扇窗户都朝外推开,却不见一缕清风吹拂进来。黏在周野脖颈的衣领瞬间被汗液浸透。他将手放在胸膛不停地扇动单薄的衬衫,像个一无所获的窃贼朝四周细细打量 。
周野猛然意识到,自己去年的生日礼物真的很大。
这套大平层他有印象,他记得去年在周池的手机上晃过几眼。可周池住进来将近一年,居然还同照片上一样,原封不动一层不变。
每一个角落他都扫视良间久,最后只剩一扇紧闭的房门。如果里面还没有周池的痕迹,他会觉得是齐悦礼看不过去,故意玩弄他。
周野将手放在门把上,手心不经意冒出毛绒细汗。
方才打开第一扇门时没有的忐忑居然在此刻油然而生。门把向下的同时,他的眼睛不禁同样向下闭合。
还好,与外面的闷热不同,房间内拂面而来一丝丝微凉的冷气。
周野重新睁开双眼,这次映入眼帘的又是另一番景象。
外面格外亮堂,显得房间内昏暗不堪。
他往里迈了一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室内摸索墙壁上的开关。
开关很好找,灯光迅速照亮整间屋子。
周野看见自己左手边是一个矩形衣帽间。里面堆积着许多纸箱,有的甚至还未拆封。他猜测这些或许是他哥当初从乌清搬来的物品。只是闲置的原因不得而知。
周池的衣物垂挂在衣橱里。不多,却也整洁。
房间的窗帘紧紧闭合在一起,窗帘的一侧摆放着一张简易的办公桌,周池平日里常用的电脑还在桌上。
周野的心随着目光跳动得越来越快,他无法忽视那张看上去不过一米三左右的单人床,以及床上那个将自己身躯蜷成一团的人。
在他的印象里,周池的睡姿一向很好,永远都是规规矩矩地平躺。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心脏发酸。原来周池也会双手环抱臂膀,弯曲着身子露出不安的姿态吗?
室内陈设不多,显得略微空旷,于是周野的步伐很轻。可走向周池的这几步路,他又仿佛觉得重如千斤,令他只得缓慢而行。
周野在周池的床边蹲下,沉睡中的周池不似清醒时那般睿利。他看见周池微微颤动的眼睫下,有两簇异常的红晕。
周野眉心紧蹙,同时又察觉到自己脚边那只沾满红渍的玻璃杯,以及一瓶明显见底的酒瓶。他担心会一不小心碰倒,起身将杯瓶放在桌上。又重新回到床边,双膝拱起径直坐在冰冷的木地板上。
“小齐说你在生病,你怎么还敢喝酒的?”
周野尽量将音量控制得极低,生怕惊扰醉梦中的周池。他也没有忍住,勾起食指在周池泛红的鼻尖轻轻刮蹭了一下,像以往周池对他那样。
只是就这么一下,周野察觉周池的体温不大对劲。他连忙将手覆上周池的额头,果然,烫得出奇。
周野在网上买了退烧药和体温计,加了些钱让跑腿尽快送来。他不指望在这个连小偷进来都嫌晦气的房子里能找到医药箱。
幸而周池平日也喝热水,周野在厨房还能找到一个常用的烧水壶。只不过慌乱之下他买了好几种药,最后还是选择在体温计显示39.5的情况下泡了两包中成的药剂。
他不确定酒后的周池能不能吃西药。
回到周池的房间,周野将空调调到25度,又把原本明亮的顶灯关闭,只开启一侧透着明黄光晕的吊灯。
压在周池身下的空调毯费了周野很大力气,才得以扯出来。他重新将毯子盖在周池身上。
等这一切做完,有些汗流浃背的周野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紧接着又摸了摸杯壁的温度,才轻轻推了推周池的肩。
“哥,先起来喝点药再睡。”
这样的动作或许持续了有一分钟,周池终于迷迷糊糊地睁眼。周野看见周池微睁的眼突然就弯了下来,嘴角扬起的笑令他顿时嗓子发痒。
“你来了……”
周池的声音沙哑,周野只听他又醉意醺然地自言自语,“你很久没来,这次很好,长了一点肉。”
醉鬼颠三倒四的话有什么听进去的必要吗?周野屏住呼吸,不想闻他哥口中呼出的酒气。
“哥,先喝药,有什么话等你清醒再说。”
周池两只还在打转的手猛地停了下来,他想竭力将眼睛睁大些,再看清楚些。周野的身影映照进他的眼底,他的脸上尽是落寞。半晌,他摇了摇头,
“不想喝,喝了你就会,会不见的。你只有,这样,才会出现。”
周野端着杯子的手逐渐发酸,他的眼睛也微微酸涩。他只好说,“我答应你,你喝完我保证在这里陪你好吗?”
“如果你不喝,我现在就走咯?”
周野软硬兼施,周池盯着周野昏昏沉沉。他觉得自己是一艘漂浮在海洋深处的船。
它随波逐流,找不到方向。
一觉醒来,周野骤觉四肢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周池的床太小,他只能俯身趴在周池的床边。原想倚靠一时半刻便好,或许是这一路风尘仆仆令他沉睡许久。
周野打了个哈欠让眼眶充分湿润后才点亮被他随意扔在地板上的手机,竟然已经是清晨六点。
他缓慢伸出僵硬的手揩拭眼角分泌的几滴眼泪,又用力揉了揉眼珠。脖颈酸痛得令他不禁回想起那段很想遗忘的记忆。
他下意识抬头望了眼周池,未曾想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他哥对视。
“你……哥你什么时候醒的?”
周池半倚着枕头,姿态比周野还略显僵直。神色也不尽是不可思议,还有些许的迷惘与痴醉。
他的声音仍带着发烧后的沙哑,望向那双一汪清澈明亮的眸子,喃喃开口,“才醒,你怎么在这儿?”
周野四肢缓慢活动一会儿,他站不起来,只能伸直腰杆朝周池身上靠去。
空调毯纤薄,带着周池的温度。
周池的眼睛闪烁不定,下意识往里挪动。一只温暖的手掌触摸到他早已发汗的额间。
周野摸了摸周池,又摸了摸自己,自故自地说,“欸好像不发烧了。”接着又对周池来了一句,“你等我去帮你倒杯水。”
周池喉间干哑,现下确实需要一杯水润润嗓子。只是他犹恐自己病入膏肓,周野不是第一次在他梦里出现。可从来没有像这次那么随意,那么真实。
一杯温水灌进胃里,周池仍是开口问那个周野并未回答的问题。
“阿野,你怎么在这里?”
“你可以到蓉海来,我就不能来冷水吗?”周野迅速接过周池手中的空杯放在一旁,说完便去拉开遮得屋内不见天日的窗帘。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四处都弥漫白茫茫一片。
窗帘一拉开,周野才发现原来帘子后面不是窗户,是两扇巨大的推拉门。
许是外界的白雾令周野下意识认为空气中的含氧量足够高,他轻易便推动了其中一扇。
冷水果然适合宜居,周野心中又得出这个结论。
他站在周池家中的阳台,俯瞰整个中心花园,眼睛都被这片小森林染得发亮。空气中的含氧量他检测不出来,但这种晨间清新的微风,与不断传来的布谷鸟叫声令他觉得十分惬意。
伸起懒腰的周野轻而易举便瞧见在这个一览无余的阳台角落,摆放着几颗苟延残喘的多肉。
他记得,它们有名字,是冰灯玉露。
他也记得,乌清的冬天,周池在他的病床前问他喜不喜欢,以后也可以养几株。
周野鼻头微微一酸,他知道他与周池之间必须要将那块坏死的腐肉生生割去,才能从中破茧重生。
他不要他的容器再为了他变得奇形怪状。他要他的容器和他最契合,也最寻常。
他从口袋掏出一包最近常抽的烟。滤嘴被轻巧地捏爆,星火带出的一缕青雾从烟头跳升。咖啡混合烟丝原本的气味绕过肺部从鼻腔缓缓吐出。
一支烟过后,周野才回到室内。他将推拉门重新合上,头微微下垂,发觉周池竟仍保持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周野又环视周围,最终只能将书桌旁沉重的靠椅搬到周池床边。
周池默默凝望周野,见他最终在自己的面前翘起一只腿坐下。周野似乎已经脱胎换骨。他的弟弟变成了幼时随性的模样,不再唯唯诺诺的周野浑身都会发光。
“哥,你阳台的多肉马上就要被你养死了。”周野陈述道。
他见到周池慢慢将目光放得很低,“我知道,可能我不太会养。”
“你按时给它浇水了吗?”
周池又看了他一眼,真挚地回答:“我按照养护说明去做了,但结果就是这样……”
“有没有可能是你太过小心翼翼,所以它才娇气。少一点爱护,它就情愿摆出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给你看。”
头脑仍有些发蒙的周池并不能完全理解周野的意思。周野话锋一转,又问:
“为什么?为什么生病还要喝酒?”
周池逃避周野的眼神,只好抬手揉了揉一边的太阳穴,又扯出一个淡淡的笑,轻声说:“我只是得了一场小感冒,都没事了。”
“哥,你从来不会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吗?工作也是这样?还是,只对我这样?”
冷静又步步紧逼的周野,周池甚少得见。他不禁有些哽咽,“重要吗?现在回答这些问题。”
周野吐气时带出胸膛的轻颤,周池竟完全不看他。他们不再能用眼神交流。
“不重要吗?”他带有发泄的情绪,追问:“哥,你后悔吗?我们这样,你后悔吗?”
周野目光中升起的熊熊大火传到周池的眼里,不出片刻,兀自被那片寂寥的湖泊吞噬了。
周野气急,他只是佯装出转身要走的样子。却不曾想,周池在他身后淡然地问:
“那个男孩,是你新的天地吗?”
第62章
周野眉间蹙紧,瞳眸跟着声音微微转动,转身并未立刻回应周池。
两人似乎都没有挪动目光,他们像在穿透彼此。时间细细流转,一眼便是万年。
相对而言,周池一改平日里素来的沉稳,他显得有些急不可待。他这么了解周野,因此在没有从周野的眼神里看到否认亦或者惊诧的神采时,他的情绪似乎很难再受控制。
“哦……这样吗。”周池自问自答,继而又说:“你回去吧,我都好了。”
他的脸顿时煞白如纸,从周野的角度望去,眼前的人脸颊肌肉都在轻微颤抖。
也许是额头凸起的青筋过于明显,他抬起手,用手腹用力地搓揉。周野看到那块皮肤肉眼可见的红透了。可他似乎还嫌那只手不够,因而不得不抬起另外一只。
他早就不再看周野,他颓败得不堪一击。
他低垂的眼眶,有若隐若现的湿润。不出意外很快便能涌出眼泪。
周野觉得很罕见,但他一点也不想见到。
于是周野唯一能做的便是低下头,重重地摇晃。喉咙发出声音缓慢而破碎,“不是的,我没有。”
等周野重新抬头时,他又看不清周池的脸了。他从小就很会落泪,所以他情愿泪水盈眶的是他自己。
房间空旷而寂静,只有书桌上的时钟一下又一下,转动得震耳欲聋。
几次深呼吸后,周野稍稍冷静下来。但他觉得两人此时的氛围并不适合继续交谈,他又将方才拉至一半的门打开。
“后悔……每时每刻我都在后悔。后悔隐瞒你,后悔当初撇下你,后悔总是给你带来痛苦。可是,就像阳台的植物,我怎么都养不好……”周池哑声回答。
扶在门把上的手用力握紧了,身后传来这几句难得的坦白像一支麻醉剂,周野的呼吸一时间停滞,全身开始发麻。
可他知道他需要尽可能维持这场不可多得的局面。
周野看见周池已经将双手放回身体两侧,原本煞白的脸上勾勒出一抹牵强的笑。
“阿野,是我做得不好,保护不了你。”
“哥,你总以为瞒住我便是保护我。自己承担一切,把我装进你的保护罩内,我就可以安枕无忧。”周野靠着门,用尖锐的把手抵住手心继续说:“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像个被蒙蔽住双眼的瞎子,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结果呢?哥,你瞒住我最后的结果于你于我是最好的吗?你想要的从来不尽力去争取,还是只有我,你觉得可有可无,没必要尽力?”
“……不是,你从来都不是可有可无。对不起,是我一直,自以为是。”
这不是周池第一次对他道歉。周野也曾经听过周池在他病床前的喃喃自语。
房间过于空旷,周野觉得这句道歉久久萦绕耳畔。
那块腐肉已经被他用钝刀生生切开了口子。只需要全部剜除,他就可以朝周池迈出几步路,走向他。
于是周野说:“我需要,也可以同你一起承担所有事情。行吗?哥。”
“……嗯。”周池迟迟出声,他的神色仍然沉重,像一团抹不开的浓雾。
“那么,你可以诚实回答几个问题吗?”
那团浓雾不减反增,沉沉低语道:“你问。”
“手臂好了吗?”
周野知道自己上次已经问过了,周池也已作答。只是他害怕周池说的不是真话。
“……大体上算是好了。”
“是骨折,根本不是风湿吧?”
“……嗯。”
二人流动的气息仿佛依稀可见,这样的一问一答分明是对峙。
“来过蓉海几次?”
周池没料到周野会问出这个问题,但他又为周野这么问而平添窃喜。他稍稍挪动一下身体,让自己靠在床头的后背更加挺直,才叹出一口气。
“很多次,数不清了。”
这样云淡风轻的回答像一阵风,到周野耳边便散了。
周野鼻尖开始变得通红。他知道这些数不清的来回,是周池只为了坐在他的公寓楼下咖啡店,一次又一次默默地张望他的身影。
周野竭力控制自己即将再度失控的情绪,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继续问道,“妈说过我出院那天,你要来。后来没来,是为什么?”
“不是风湿,手臂的骨头长歪了。那天医生最终还是建议动手术,手术时间太晚了……”
周池的话轻飘飘的,除了遗憾之外,好像阐述的是别人的伤痛。
“周池……周池……你为什么要这样?”周野不再看周池的脸,他一时间支撑不住蹲在地上,泪眼婆娑,朝正欲起身的周池吼,“你别过来!”
周池不再动了,他的眼泪却还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别哭……”
骨折是什么滋味?周池在医院没日没夜地照顾他。所有需要周池的时刻,都需要他伸出自己的双臂。
为什么周池却连一点痛苦的神情都没有。
他跟周池告别,在他生日那天,他甚至为了抛却过去,刻意没对他说句“生日快乐”。
“周池,对不起,你会痛吗?”周野抽噎着问。
“你会像我这样,想象你的痛苦,泪失禁一样痛哭吗?”
周池不敢靠近,他害怕眼前的人一碰就碎。
“……对不起,阿野。”他也不敢发出多余的动静,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得到原谅。他只能尽可能安慰周野,“已经不痛了。你刚刚不是问过我吗?都好了。”
周野独自俯身涕泣,半晌后,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断断续续发问。
“为,为什么,要让自己住得,这么差?为什么,不,不给家里,买家具?”
周池没有应声,周野便抬头望着他。等自己逐渐平复情绪后,又问了周池一遍。
隔了很久,周野觉得自己的腿都蹲得有些发酸,他才听见周池缓缓开口。
周池嗫嚅说,“因为我们,说过要一起挑选。”
“你不在,这不是家。”
周野盯着木地板上的纹路,发晕的眼眸陡地亮了一下。原本附在小腿肚上的手,扯起衬衫便往脸上擦。
没有人说话,但气氛似乎渐渐缓和下来。周野的眼睛仍旧肿胀发红,却也完全收住了奔涌的泪。尽管喉间仍止不住地颤动。
“那你为什么不,不早点邀请我?”
“现在邀请你,还来得及吗?”周池攥紧的拳头放松下来,音色也带着几分喑哑。
“周池,你欠我很多答案,我,不想马上回答你这个问题。”
其实周野很想回答,可正如他而言,周池还欠他一堆问题的答案。
他在双腿完全失去知觉前,在被周池一系列回答挑动得大喜大悲后。问出那件曾经令他想起便剔骨剜心的事,“卓枝是你女朋友吗?”
周池听后猛然一惊,瞳孔不禁微微放大。不过不等片刻面色又恢复如常。他镇静地答道:“不是。”
真相揭露的时候,这么多年的疼痛并没有当即不翼而飞,那种痛好像早就在记忆里深深扎根。可周野知道,会好的,他和他哥都会好的。
“好,那你为什么骗我,骗我们?周池,你,你是不是一直都喜欢我?”
“周池你是不是喜欢我很久了?比我喜欢你还要久?”
周野一口气将问题问完,他迫切地要知道周池的回答。
只要剜除剩余溃腐最久的烂肉,背脊的伤口便可以长出翅膀,他想他应该可以与周池一同飞抵彼岸。
然而这次,周池并不急着回答。周野看见他的笑意终于抵上眼角,他温柔地问,“想知道吗?”
又朝周野招了招手,“阿野,过来。”
周野在一刻钟前才起誓,不彻底剜除血肉,绝不迈出一步。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眷恋周池真切的笑,眷恋周池对他绝无仅有的温柔。
于是两只放在身后缠绕不休的手还是松开了。他叹了口气,起身跌跌撞撞走到周池的床边。两只脚向后一蹬,鞋子被随意地甩在两侧。身上两天没换的衣服泪迹与汗渍斑斑,他也不管不顾。抬腿便上了床,两只纤长的腿跨坐在了周池腰间。期间他的喉结不时地上下滑动,吞咽了几次口水才敢迎上周池的目光。
周池怔愣几秒,眼睛慢慢明亮得像是被碧水浸湿后一样。
“很久,久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的声音如痴如醉,深情而坚定。表情却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孩子,怯懦地移开与周野原本对视的目光。只是很快又双手紧紧环住周野的腰,将脸埋进周野湿涔涔的胸膛。
推拉门被周野关得严丝合缝,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阵风。
好像洛溪镇的每个夏日独一无二的山月清风。
风吹拂起翠绿的纱帐,周野在朦胧间看不见书桌前周池的背影。却见到成年后的自己伏在床沿,对睡眼朦朦的自己说,“他说一直喜欢你,久到自己都记不清了。”
周野感觉自己的胸口随着周池沉重的呼吸起起伏伏,他担心感冒还未康复的周池会不会被闷到窒息。
周池的头发很软,时隔一年,周野才有机会重新抚摸上去。他轻轻拍了拍周池的头,闭上眼睛感受周池的体温,呼吸周池的气息。
温声安慰他,“哥,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良久,周池从周野的胸膛抽离。周野原本想要伸手捧住周池噙在眼中的泪。抬眼一瞧,周池眼里哪里还有什么湿润的液体。
周野抿起唇,神色有些尴尬。
“阿野,你的衣服,很臭。”
周野微翕着唇,脸上顿时一阵灼热。这样爱意浓烈的氛围下,作为浪漫终结者的周池,轻易就能让他眼眶里打转的泪自动风干。
“你也很,臭。”
两个人实际上都折腾了一宿,没人有机会洗澡。
“我现在都抽很淡的烟……”周野忍不住嘟囔。
周池默不作声,只是狭长的丹凤眼,目不转睛盯着周野。
起初周野同样凝视住他,只是不过多时,周野便脸颊泛红地败下阵来。他也垂眼不语,将视线移到别处。隔着那床似有若无的毛毯,两只手还分别握在周池的大腿上。他略带羞怯,瞥眼看了周池一眼,周池已经完全没有憔悴的样子。
周池的手没从周野的腰间挪开,眼睫随低垂的眼连连轻颤,一边的唇角早已上扬。
周野的心砰砰直跳,他看见一只手很快便搭在他心脏的位置。
周池的手抚过周野的心脏,转而用手背轻轻抵拢胸膛。他的声音开始带上一丝难以言喻的欲望,“阿野,你的心跳很快。”
周野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场面会愈发失控。他双膝跪床,准备起身。却被周池用一只手强势地桎梏住,用力地按了回去。
周野不敢看他,几度挣扎。直到自己被周池腹下某个位置顶了一下,那种熟悉的欲念一瞬间便冲到了天灵盖。
他停住了。
半晌,周野涩然开口,“哥,你想吗?”
他感觉到周池两只炽热的大手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臀,还往上止不住地揉捏着高抬几下。
“你说呢?”周池的声音在引诱周野。
此刻不知道是谁想要被谁吞噬。
周野气息开始变得紊乱,但脑中仍保持最后一丝理智。他不希望今天的对话只是揭露伤疤,只是渡过无数条河流中的一条而已。于是,他问: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周池痴痴笑出了声,他一手扶住周野的后背,将自己的身体与他贴紧。鼻尖呼出的热流无一例外地流向周野的颈间,缱绻的吻一个接一个覆在爱人的脖颈,再流转到耳垂与耳尖。
“想的。”
周池在周野的耳边低吟。他的手指一点点朝沟壑处延伸。
周野变得被动,他被蛊惑得头脑昏沉。手与肌肤之间的摩梭,唇与齿之间的缱绻,最终只留下爱人不停的喘息与颤栗。
“——叮叮叮叮叮”
一阵急促的门铃令二人同时呼吸一滞,周野的手机铃声在此刻也兀然响起。周野将推至胸口的衬衫拉下,连忙起身看了眼屏幕,随即又一脸尴尬地说,“是,是我昨晚预定的早餐……哥你等我一下!”
说完便飞速跳下床朝客厅跑去。
周池看着周野仓皇的背影,略显绯红的脸上露出痴迷的笑。
他起身随周野来到客厅,周野慌慌张张地正将早餐随意扔到仅有的厨房台面。
周池在后面悠悠来了一句,“不急,先吃早餐。”
……
周野一时间竟愣在原地,谁急了?
第63章
天气极好。
缭绕的雾早已散尽。透过厨房窗户,是一片绚丽的云,橘黄色的边缘被一层薄薄的胭脂红渲染。太阳的影子在云海中隐隐绰绰,霞光透出,洒落在周野的侧脸。令原本赤色的面颊无故又添上一抹灼烈红光。
周池同样侧着身体,倾靠在水池边的大理石台面前。
他们的距离很近。
速食店头天晚上放于冰柜冷藏的冰冻贝果,此刻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发酵味道。与腥甜的牛奶气味混合起来,明明是那么平平无奇。却在这个清晨的空气里纠缠出强烈的荷尔蒙与多巴胺。
为了避免与默不作声的周池进行眼神交流,周野不时便侧过脸望向太阳的位置。
太阳升得很快,光影已经不似最初那般温和。他无法回避那股刺眼的光芒。
但与之相比,咀嚼着干巴面包的周池,给周野一种比日光更加绚烂的错觉。
余光里,周池一直凝视他。
对方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作缓慢滚动,退烧后的白皙脖颈上细微血管都清晰可见。他觉得自己鼻腔内呼出的热气都变得愈发滚烫。
分手的这一年里,周野并非心无杂念。
或许是抑郁引发的病症。在每个难以入睡的惶惑夜里,情欲成为可以短暂缓解痛苦的特效药。某一段时间里,自氵卖对周野而言是件乐此不彼的事情。
总之,一切念想根源都在于周池。
周野开始情不自禁,他的唇角还留有一丝RuBAI的YE体。却急不可耐地倾斜着脸,朝凸起的喉结轻轻吻了上去。两只手微微攥起,他下意识地抠动食指关节。
他的嘴唇轻chan着,一下又一下地啄,若即若离。
周野并不指望周池立即给他回应,因为周池说过“不急”。
然而,周池很快便放下了才握住不久的手机。修长的手掌将周野两只无处遁形的手束fu在他的月要后。
周池几乎没有用力,周野的两手却挣月兑不开。
周池将周野低垂的脸托起,右手粗粝的拇指指腹在他的下颏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周野缓缓抬眸,周池深不见底的眼里是暧昧的潮润。
“这么急?”他的声音慵懒而轻佻。
周野瞥过眼睛,光晕在他的发梢泛黄。他全身都绷得很紧,细声细气回答:
“是你说想的……”
周池又露出一个松弛的笑,“嗯,没错。是我想。”
尾音声调的上扬令周野羞涩极了。幸好周池紧接着又平静地说,“所以我订好了酒店。”
“快点吃,吃完收拾收拾出门。”
周池轻轻拍了拍周野的脸,灼热的气息还萦绕在周野耳侧,只是早已松开了桎梏的双手。他将自己的手机轻轻递给周野,屏幕还停留在下单成功的界面。
周野心里一紧,瞪大眼睛连忙望去,眼底又有几分不解。
“毕竟家里宽敞的位置四面透光,不宽敞的单人床你会不舒服。”周池直直盯着他,又凑近他,冷冷地解释:
“我也不想你被鳱得浑身酸痛,直不起腰。”
周野神色一顿,随即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周池锁紧了他的喉咙,否则为什么他的声音这么轻而细碎。
“……周池……”
直白露骨的情话周野不是没在周池意乱情迷时听到过,但此刻周池的表情与声音明明都这么冷静。
“怎么?刚才不是你说以后要对你诚实,不许我再隐瞒你的吗?”
周野的耳朵都红得滴血,他哑口无言,只能三两口咽完余下的面包。
早晨八点半,当周野随周池来地下车库,见到周池新买的GLE时,直愣得合不上嘴。
坐进副驾驶位,周野还有种云里雾里的幻觉。他四处打量车中内饰,忙说,“周池,乌清家里那辆沃尔沃不够你开了吗?”
“不是说留给你开的?”
汽车缓缓地驶出车库,苍绿的柳树在风里摆动起细长枝条。
“那我也想开新的啊!”
周池打着方向盘,看了他一眼,“都给你。”
“嘿嘿,那等我搬来冷水我就试试每天接送你上下班。”周野龇着牙,双手朝前伸了个懒腰。
周池拍了拍挡住后视镜的手,佯装揶揄。
“这么厉害?”
“当然!我一个人开车去过木雅山了!”话说出口,周野一时间又有些后悔。
“什么时候?”
周野面露局促,唇角抿了抿,“去年……哎不重要了,等有时间再跟你说。”
他不愿让话题又变得沉重。周池也不再追问,反而也依着他的话说,“既然这么厉害,下午就让你开车送我去公司。”
……
周野一时无语,隔了好一会儿才问:“哥,你不会下午还要去上班吧?”
周池没看他,只是稍稍点了头。从蓉海回来,他已经休了好几天的假。
“可明天就是周末了,况且我还想着下午和你一起去挑家具。”
就算不着急挑选家具,周野也宁愿周池同他赖在酒店。
“周末再去不行吗?”
周野正要开口,放在中控台的手机猛地响起一声微信提示声。他与周池同时瞥眼望去。
小傅:[野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啊啊?!]
明明自己与傅澄心清清白白,可这一刻周野居然下意识地心里发慌。果然,他听见周池淡淡发问:
“是我见过的那个男孩?”
“……是,不过他有喜欢的人了!”周野连忙补充,“是我的心理医生。”
周池目视前方,他的侧脸令周野看不出什么表情。
“是吗?”
周野喉咙一哽,周池还是那个喜欢使用反问句的周池。
不过不等周野回答,周池又说:“既然这样,就更要晚几天回去。”
“……可……我这次没带几套衣服……”
周池挑了挑眉,“你以前不是喜欢穿我的?不行下午去买。”
“……你下午不是要去公司?”
“可以不去。”
周野无话可说,毕竟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周池上班随意。
然而下午,周池没去公司,两个人也没去买衣服。甚至连酒店管家中午送至门口的午餐,都没人舍得花时间开门推进来。
云雨之外还是缠绵悱恻的云雨。
周池是周野独一无二的容器,他收容周野的眼泪,复杂而浓烈炽热的情感。
周野同样是周池的容器,他承载周池的爱,还有不为人知的脆弱。
以及来自周池连绵不绝的lust与body fluid。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被塑成最契合彼此的形状。
周野在迷离幻境觉得自己即将死去,可下一秒,周池又一次次令他死而复生。
wet,sticky,dirty。
周池沉没在他的氵罙处,连同人间一起都被浸没。
周野觉得自己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手指哆哆嗦嗦夹不紧长长的细烟。
从来不喜烟味的周池居然拾起一旁的火柴,“呲”的一声,替周野点燃了星火。
硫磺灼烧的气味伴随猩红的火光,在周野睫毛下的阴影处徐徐跳跃。须臾之间,变成一道淡淡青烟散了。
周野深深吸入一口烟,绷直的身躯逐渐舒缓下来。
只是不待他将口中的烟气吐出,周池强势的吻又覆了上来。
烟气在他们的唇齿间来回过渡,比起方才那些不断分氵必的saliva,更掺几分浓厚的lust。
许久,周野才抬手贴紧他哥汗氵岑的月匈膛,他吐着气往后推了推周池。
“可,可以了……你不是不喜欢烟味。”周野嗓子嘶哑得说不出话。
周池将原本俯贴周野的身体回转,双手交叉枕靠在后脑上。他平躺着望向天花板的水晶吊灯,“不喜欢,但喜欢吻不管有什么气味的你。”
周野露出一个很难掩饰的笑容,他动不了身体,只能将手指放在周池腰侧的皮肤上蹭。
“那我以后尽量不……”
“不用。”周池打断了他,“阿野,你不需要为了我改变自己。”
周池转头盯住他的眼睛很亮,也很真挚。
“只是为了健康,稍微控制一下量,可以吗?”
“……可以。”
周野目不转睛望着周池,他脸上的毛孔以及眼角的细纹,都显得澄澈明朗。
一只手抚了上去,每一寸都是属于他的。
他们好像白白蹉跎了多年岁月,但人生到此,全部的光景又好似本来就是他们应行的轨迹。
轨迹是虚无的,眼前的人是真实的。如果虚无里不存在周池,周野想他也不会存在于虚无。
第64章
周野发现他与周池之间存在体重守恒定律。
否则为什么在他稍显圆润的同时,碰触到的肋骨会根根分明起来。
他将手从周池的上衣里抽出,耳鬓厮磨后气息还留紊乱,对周池忸怩道,“你好瘦,我近半年都在学习烹饪,等我过来后就给你做饭。”
两人刚从家具城回酒店,或许是周池对展厅陈列的部分家具过敏,他的身体有些痒得泛起了红。他单手解开衬衫纽扣一边回答,一边向淋浴房走去。
“看来你真的过得挺好。”
语气中有没有夹杂阴阳怪气,周野听不明白。但他还是不自觉地瘪了瘪嘴。
新家重新装修加上家具定制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这几个月周池计划先去卓世的员工宿舍。
其实周野也没有打算马上搬来冷水。
毕竟他的心理咨询还没有结束,况且蓉海的租期也还剩大半年的时间。
周池冲完澡推开玻璃门,眼角的水还未来得及擦干。瞧见周野立在门口,他睨着眼,问周野,“怎么不进来一起?”
周野被他调侃得脸上顿时一阵灼烫,小声回答,“还是不了。”
“我是想跟你说,我可能也没办法这么快来冷水。哥。”周野低下眉眼,不愿看见周池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然而下一秒,他却听见周池悠悠开口,“我说了要你马上来吗?”
什么意思?
周野眉心紧锁,嘟了一下嘴。
周池轻轻笑了一声,揽过周野,将他贴紧自己湿答答的身体。
“员工宿舍,比起你看海的公寓还是差了不少。”
周野这次听得出周池话里的酸意,他羞红的脸颊又一时之间透着白。
“我,我本来也想说我的租期还没到,而且心理咨询也没这么快结束。”
“那不正好。”
周野有时觉得周池这个人就像一杯白开水,淡而无味,索然无趣。
他表现出几分烦闷,挠了一把头发,“这样一来,你,我就不在你身边诶!”
“你可以来冷水,我也可以去蓉海。我们没和好的时候,我不是也常常过去。”
想来也是。周野挑挑眉,想说“行吧。”
话未出口,就听周池酸里酸气又说,“我还没机会去过你家呢。”
周野一时间尴尬得脚趾抠地,只能撇开脸咽了咽口水。
眼前的人又补充道,“况且那家咖啡店的会员卡余额还有不少。”
周野猛地抬头,双手抓住周池的手臂,“你充了会员?充了多少?”
“……一万。”
“……什么!”周野张着嘴不可置信,他掐紧周池摇晃,“你疯了吗?!一万块可以喝多少杯?!”
“……当时没有预料到今天……以为还会去许多次。我总不好常去点一杯,一坐就是一下午。”
周野被他气得发笑,“周池,那家店连四十坪都没有……你想过自己会去很久,你没想过它也有可能倒闭?”
周池没有继续接周野的话,推了一下周野,绕开他径直朝卧室里走,“你把手机给我,我把会员绑定好。”
房子终于归置完毕的时候,又到了一年的中秋。
周池不想过这个节日。
事实上,除了周野,全家都不想过中秋。
只不过听见两个儿子分别在电话里说要回乌清过节时,周恒生夫妇还是喜出望外地去购置了许多物品。
周野与周池都默契地没有告知父母他们的事。
然而当二人一前一口出现在绿洲的家门口时,父母随即四目相对,眼中的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所有人都做到了心照不宣。
家庭氛围很久没有这么欢乐融洽,周恒生与徐若晴也洋溢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一家人终究还是心无芥蒂,仿佛时光回到了很早以前。
春风原来也可以在秋日拂面。
期间,周池提出让父母搬去御景。
近几年楼市不如人意,父母舍不得绿洲便不用出售,也没必要重新购置新房。
徐若晴没有立刻答应,她要听周恒生的意见。周恒生倒是觉得周池的提议可以考虑。
年纪大了,他愈发想念洛溪的山与水,云与月。
他与妻子原就打算以后长住洛溪,御景的房子正好可以当作他们短期居住的家。
周野饭后便开始晕晕沉沉,想要入睡。
三个人都心有余悸,不等周池开口,父母便催促他赶紧跟上周野。
周池平生没有惧怕之物,但要重新踏入这间小屋,他还是跟着周野紧随其后,一把抓紧了他的手。
门合上了,周野却已经不似方才迷糊。他的眼睛泛光,问周池,“怎么了?”
“周野,你不像犯困的样子。”周池没回答反而盯着周野陈述道。
“对啊,装的。不然怎么好马上回屋。”
说完,周野朝周池笑着半眯起眼走近了书桌。他打开尘封的柜门,伸手往书籍的后面仔细摸索。
周池看不懂周野的举动,他倚靠子母床静静等待结果。
是一瓶香水,始料未及地出现在周野的手中。
是那瓶原本被摔得稀碎的香水!
是那颗破碎的真心!
周池呼吸一滞,怔愣得说不出话。他的耳畔传来酥酥麻麻的声音,神灵在说:
“呐,我把它又送给你,这次别再落下了。”
周池没有马上接过,他细细端详被周野反复擦拭的瓶身,周池隐约还记得那种灼烧的木质香气。
“……怎么会……”
周野弯着眼没回答,又拿在他身前晃了晃。
他将双手合拢,从周野手里接过来,再度捧起他的真心。
沉甸甸的。
他从未告诉周野,其实他的弟弟才似苦艾酒。
浓烈,翠绿,又至幻迷离。
离开蓉海的那天,周野心里有许多的不舍。
海风难得将周野吹得发冷。搬完最后一箱物品的周池,擦了擦手,过来将周野的外套拉链拉到最顶端。
钟乐瑛与傅澄心赶来送别。
周野感动到几度想要落泪,却都被周池有意无意地打断情绪。
或许是等他们一一话别,周池朝周野的朋友们露出一个不能称得上是笑容的表情后,独自上车等候。
傅澄心“啧啧”称奇,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周野的男友,但他也不是第一次惊叹周野怎么能与这么冷淡的人生活。
“你在我的特殊病患名单里,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钟乐瑛恬淡一笑,“不收你诊疗费。”
“谢谢你,钟医生。”周野朝他大大鞠躬。
两人言来语去,默不作声的傅澄心看着钟乐瑛鬓角的碎发,思绪随之飘远。
“咳咳……小傅你不得跟我说几句祝福的话啊!”周野撞了一下傅澄心的手臂,朝他喊着。
“哎~既然留不住你,那祝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有空来看我们~”
朴实无华的祝福令周野一时语塞,等钟乐瑛接电话的空隙,他凑近傅澄心窃窃私语。
“你努力啊!加油追到钟医生!”
周野拍了拍傅澄心的胸膛,傅澄心伸手想要抓住周野。
他并没有用心,所以没抓到。
“太难了。要是追不到他,我去冷水追你吧!毕竟野哥这么容易就被重新追到手了~”傅澄心摊开手一边打趣一边睨向车窗大开的周池。
周野慌张地看了周池一眼,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
“打住!我已经有恋人了!”
傅澄心人如其名,成心要让周野背脊骨发凉。他扯起嗓子,声音比方才还要响亮,“有恋人也没关系啊,爱情又不是没有后来者居上的情况。”
周野似笑非笑,只听一旁的周池关上车窗前冷冷地说:“走了。”
与朋友拥抱告别后,周野一上车便被冻得哆嗦几下,他伸手去将冷气关闭。
十二月,开冷气,周池是嫌自己的脸色还不够冷。
周池却按住周野的手,不让他关。
“有后来者居上吗?”
“……当然没有!”周野说完连忙往周池脸上亲了一口,“我只有哥哥。”
“哥,我冷。”
周池瞅了周野一眼。
“老公……”
按住周野的手转而搭在周野的头上揉了揉,随即将冷气关了。
两人原本打算当即开车返回冷水,车还没上高速,周野的肚子咕咕作响。
最后周池随意选了一个商场,打算吃过午饭再出发。
周野在微信里回复顾雁,告诉他不必着急在冷水开工作室。他将手机锁屏,总觉得自己一上午心里都在发慌。
果然,发慌是有原因的。
随意变成了倒霉。
周野来蓉海将近一年的时间从未偶遇过许骆誉,怎么与周池随意吃个便饭就让他碰上了。
幸好距离隔得远,许骆誉不回头便看不到他。
加上许骆誉的身侧还有一个看上去关系紧密的人,这令周野不由得松了口气。
可面前的人也不禁令他回想起很久以前,他在自己家门口,对自己怒其不争地咆哮与关心。
思索良久,周野心中有愧,还是想上去打声招呼。
只是周池又冷冷出声,“你不觉得,他身边的人和你很像。”
周野这才看向那人的侧影。他看不真切,但他的确也不敢再往前一步。
“不,不像吧……”
或许是倏忽间周池也想到,如果没有许骆誉的那通电话,他一生都会追悔莫及。于是他似乎沉思了很久,才对着周野朝远处的两个人侧了侧头,“不是要去打招呼吗?还不去。”
冲动只不过是一秒不到的事,周野心想还是算了。
有些人注定是很难做朋友的。
他们从那次以后再无联系,或许许骆誉早已放下了他,放下自己求而不得的执念。
他拽着周池朝另一个方向走,“太饿了!哥!我要吃两碗拉面!”
周野偶尔会认同自己的身体里的确流淌着那个人的血液,都有种骂不走、打不死、捶不烂的坚韧。
只是他要做积极向上的那个。
他是杂草,所以无论在哪一个地方,他都可以适应生长。
周池是他的养分,令根茎叶脉生长得恣意妄为。
冷水没有乌清寒冷,也比不上蓉海炎热。
温润的城市与周池相称,也容纳得下他们的爱情。尽管他很清楚他的哥哥从不畏惧世俗。
后来周野去过周池的公司许多次,他的身份可以是弟弟,也可以是恋人。偏见与鄙夷,没有出现在投射而来的每道目光里。
韶华如驶。新年一过,他已30虚岁。
冥冥注定,他从不满一岁便来到周池的身边,用了将近三十年才让他们彻底拥有彼此。
他们的骨血并不相连,是完全不相融的骨血被千锤万凿才锻造新的血肉,爱与勇气。
天地,四季,昼夜。
在每个睡不着的夜,醒不来的早晨。
相拥的人成为彼此失而复得的好梦。
翠纱浸蚀,唯爱永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