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养小狗回来找我后   作者:卡了能莎   简介:   淡淡厌世感的直男酷哥攻VS前乖巧后疯批病娇小狗受 伪骨 哥狗年上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被人按到墙上时,周珞石眯了眯眼,认出了面前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七年了。   七年前他穷愁潦倒,走投无路,为了区区200万,将便宜弟弟卖给了A国顶级财阀的掌权人。   现在便宜弟弟回来了,身后跟着……   一整排穿着黑色制服的冷漠保镖。   金发蓝眸的英俊男人双目猩红,用生涩的汉语一字一句道:“你要,结婚,不递送请帖至弟弟的住所吗?”   蓝色的眸里是质问,愤怒和滔天的恨意。   汉语退步了啊,周珞石漫不经心地想。   他垂下眸,用掌心抬起男人的下颌:“哟,长高了。”   金发男人愣住,在这小时候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下,条件反射地蹭了蹭那掌心,反应过来后迅速抽离,怒吼:“你没有心!”   他恨极了似的说:“周,我恨你。”   周珞石心想,他竟然还恨,他竟然还在意。   这么久了,他竟然还在意。   他听见了我恨你,可望入那双蓝眸,他分明看见了,我还爱你。   -   伪骨,哥攻弟受,7岁年龄差   不在一个户口本上   受是外国人,但他俩是兄弟=w   【哥哥在上,我愿匍匐于您的脚下,亲吻大地,即是拥抱神明。】   攻的名字来自于《道德经》“是故不欲碌碌如玉,珞珞如石。”大意是不应像玉一般珍稀易碎,要像石头一样坚韧顽强。   内容标签: 都市 破镜重圆 甜文 成长 校园 忠犬   主角:周珞石、Bryan   一句话简介:旧情重燃了   立意:爱比恨更长久 第1章   深灰色的窗帘遮挡了下午五点的阳光,咨询室内光线暗沉,只在墙面有一盏昏黄壁灯,映出柔和光晕。   角落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看不清容貌的女人,她的诉说逐渐激动,甚至隐隐带上了哭腔。   “……每天凌晨开车回家,我都会在地下车库里哭很久,才能鼓起勇气上楼,思考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是……我在市中心有大别墅,有豪车,有存款,可这些是用什么换来的?”   “女儿在客厅等我到凌晨三点,困得直流眼泪,怯生生问我周末能不能去开家长会,说不会耽误我太久。周老师,她才8岁啊,读小学三年级,她跟我说话的语气和我办公室里那些新人一模一样,畏惧,胆怯……”   周珞石坐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背靠沙发,静静地听着女人讲述。   “好不容易休了年假,带女儿去海边玩,电话一路都没有断过,餐桌上,游轮上,甚至半夜两点,还在不停处理来电和信息,和同事说的话比和女儿说的话还多。预计七天的旅程,到第三天,女儿就主动问我要不要回去处理工作。”   “过年回家,听亲戚闲聊,才知道我妈去年做了手术,割了个瘤子。我去问她,她说心疼我工作忙,不想让我担心。”   “同事表面和睦,背地里说我在领导面前做样子挣表现,下属偷偷扎堆议论,说我是剥削劳动力的资本家。领导说能者多劳,该我做的不该我做的全丢给我,我只能硬接下。”   “我努力工作是为了让家人生活得更好,可为什么到头来,我觉得身边的一切人都在离我远去?”女人痛苦地弯下腰,将脸埋入手心,“周老师,难道要我放弃事业,才能找回正常生活?我拼命工作赚钱是为了什么啊?”   她的声音充斥着浓浓的疲惫、挣扎,脸埋在手心里,低低的哽咽传出。   周珞石说:“林女士,你先冷静,尝试深呼吸调整心情。”   他说话不紧不慢,声音如雨滴落在绷紧的鼓面,低沉却字字分明。在昏黄安静的室内,莫名给人以信服感。   林女士拿起旁边的纸巾按在眼睛上,几次深呼吸后,她勉强平静了下来。   周珞石换了个姿势,开口道:“林女士,你或许听说过一句话,叫‘心外无物’。外界的一切人与事都不过是内心世界的显化。”   听到这里,林女士挺直了腰,明显有话要说,却见周珞石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她安静。   “你或许不信,我们可以具体分析。在你刚才的讲述中,我明显感觉到,你已经先入为主地将工作与生活对立起来,认为是工作的繁忙影响了你与家庭的关系,导致了与女儿的疏远、旅途不顺、家长会迟迟未定、母亲瞒着你做手术等一系列的事情。你把原因归结于工作,但真的是因为工作吗?”   “工作不过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件,没有好也没有坏,好与坏都是人的判定与感知。比如在旅途中,你可以提前与女儿约定,告诉她你需要用一些时间处理工作,同时告诉她你是真心想陪伴她度过假期,希望她快乐。在你处理工作时,让她帮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提高参与感,哪怕是为你倒一杯水呢?可你的心已经打下了一条烙印——孩子还小,不懂大人的事情。你的心已经将孩子从你的生活中分割开了。”   林女士表情凝重,下意识抓紧了沙发垫,出神地想着什么。   周珞石声音平缓地又说:“你已经认为孩子、父母无法理解你,那么他们必然无法理解你,原因我方才已说过,心外无物,相由心生,外界的一切都不过是内心世界的显化。林女士,你可以按我说的试一试,心是根本。”   半个小时后,林女士缓缓地松了口气,坐姿也放松了些,点了点头。   “抱歉,周老师,刚才又失态了。”   周珞石起身拉开窗帘,残阳洒进室内,他温和说道:“没关系。”   林女士去了卫生间,出来后恢复了妆容的精致。两人沿铺着地毯的走廊向外走去,她说:“每周都让周老师听我倒垃圾吐苦水,真是过意不去。”   “这是我的工作。”周珞石道,“工作和生活中有情绪,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你要把自己想象成一条从山谷里流出的溪流,中途遇到石头,冲过沙地,遇到转弯,都是正常,不要停顿,流过即可。”   林女士听得很认真:“我会尝试。”   “放松些,不要总把目光放在孩子和父母上,多关注自己的感受和情绪。你过得轻松愉快,浑身阳光,步步生莲,他人自然爱你敬你。”   说话间下了楼,来到逢春心理咨询事务所门口。林女士看到墙上的执业心理咨询师信息,笑着说:“周老师本硕博念的都是临床心理学相关专业,本科竟然还辅修了化学的双学位吗?”   周珞石顺着她的声音望向墙上的照片,目光掠过下方的履历,停顿了两秒,才道:“化学是主修,心理是辅修。”   林女士心里疑惑,周老师最初学的是化学专业,那为何会突然转修心理学呢?这其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刚想问,却见周珞石歉意地指了指手机,她忙道抱歉,戴上墨镜开车离去。   周珞石向二楼办公室走去,接起电话。   “喂?”   打电话的是新来的实习生助理,语气活泼:“周par,今晚刘par订了包间,庆祝新年开工,地址发在群里了。你快到了给我消息,我去门口接你哦!”   周珞石看了看腕表:“行。”   挂断电话后,他拉开办公室的窗帘。大年初六的街上人烟寥落,透着几分散场后的萧条。他倚靠在窗边抽了根烟,望着路上飘落打旋的枯叶,有些倦怠地吐着烟圈。   几分钟后,他将烟头按灭在烟缸里,开车离去。   晚上十点,周珞石离开包间,在爆炸的音乐声中穿过重重人群,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事务所人员年轻,氛围活泼,大家都喝得醉醺醺。但周珞石向来自律,仍然清醒,脚步沉稳。   所以在进入一条寂静的走廊后,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几乎是在他回头的一瞬间,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压住他的臂弯,他被人以挟制的姿势压在了墙上。   一股熟悉的味道飘入鼻腔。   周珞石垂着眼眸,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他先是佯装不敌,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剪住来人的手臂,另一只手按在了来人的后脖颈。他从小学散打,力道与速度皆是顶尖。一秒之间,局势已逆转。   咔哒,整齐划一的上膛声响在不远处。   周珞石眼皮一跳。   八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   他冷静地思考着对策,然而接下来响起的声音令他彻底僵住。   “哥哥。”   走廊灯光昏暗,看不清对方,然而声音却清晰无比地传入耳朵。   “哥哥,你连一看我,都不肯吗?”   来人的说话声调很奇怪,说得很慢,像是蹩脚的外语学习者,正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某个词语的翻译。   “哥哥,你要,结婚。”这句话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我高速进入国内,赶上了吗?”   七彩灯光闪烁,周珞石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与记忆中一样的金发和蓝眸,却已从少年变成了青年。分开的时候对方才多大呢?十五岁,初三小男孩。七年过去了。   “哥哥,不展示我的嫂子吗?”   哥哥。   周珞石许久没有听见过这个称呼了。   这两个字是与一场球赛关联在一起的。   那年他十五岁。那是一个周五下午,初三年级篮球赛的总决赛。   他抱着篮球站在三分线外,随意拍了两下,神情懒懒。   队友、敌人、上百名观赛者的视线都集中在他手中的篮球上。这一颗点球中了,他们赢。没中,对方赢。   他手捏胜负。   班主任在后面大喊:“小周,尽力就好,别有心理负担!”   队友们紧张地盯着他。   观赛席传出整齐划一的声音:“加油!加油!加油!”   少年周珞石可一点也不紧张,他没心没肺惯了,甚至都没瞄准,就那样随随便便一投。   篮球正中篮筐。   那天他在排山倒海的欢呼中走出球场,仿佛加冕的王。人群轰轰吵吵地往校门口走去,朋友突然说:“咦,那里怎么有个小老外?”   少年周珞石顺着朋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七八岁大的外国男孩正跟在人群末尾,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正紧紧地黏在他身上,见他望过来,男孩迅速低下头。   走出校门,人群散开。赢了球赛的周珞石心情很好,哼着歌,指尖转动着篮球向远处走去。余光之中,那个外国小男孩一直跟在他身后。   周珞石停下脚步,外国男孩也立刻停下脚步。他向前走,男孩也立刻跟上。他回头去看,男孩便装作无事地看向两边。两人之间维持着四五米的距离。   周珞石皱了皱眉,加快脚步走向路边停着的车。   副驾的妈妈推门下车,神神秘秘地问:“小石头,见到弟弟没有?”   周珞石反问:“弟弟?”   “我跟他说啦,今天学校有篮球赛,球场中间最帅的那个就是他的哥哥,他应该听懂了!你看到弟弟没有呀?大概这么高。”妈妈伸手比了比。   周珞石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见一撮金色的毛在电线杆后动了动,外国小男孩慢慢地走了出来。   妈妈连忙道:“哎呀,小布丁为什么躲起来啦!快来妈妈这里,让哥哥看看。”   接下来的几分钟,周珞石勉强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今天他爸妈从福利院领养了这个被人遗弃的外国小男孩,小男孩不会说话,被问到名字时在纸上写下了“Bryan”。然后他的老顽童爸妈开车来到了学校外,给了一条“球场中最帅”的模糊线索,让不会说话也疑似听不懂中文的小男孩进学校找哥哥。   周珞石:“……”   他低头与那双蓝眸大眼瞪小眼:“他会说话吗?”   妈妈说:“我们要对他有耐心。”   老顽童爸妈站在一起,笑眯眯地说:“十五岁的小石头生日快乐!今年的生日礼物是弟弟,好不好?”   十五岁的少年周珞石站在车旁,脸上有汗水和灰尘,额角的擦伤处斜贴着一条哆啦A梦图案的创口贴。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怯生生的外国小男孩,表情臭臭的,冷酷的,似乎对这份“生日礼物”并不满意。   爸妈坐回了车上,让他俩上车。   周珞石看也不看小男孩一眼,拉开后座车门就要上车,似乎想把小男孩扔在大街上。   小男孩无措地望着他,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角。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手指转动着篮球,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小男孩张了张嘴,顿了几秒,像机器人模仿人类一般发出了音调奇怪的声音:“哥,哥……哥。”   周珞石一顿,他的表情依然酷酷的,车窗玻璃却映出了他唇角转瞬即逝的笑意。他板着脸,拽得要死地吐出一句:“上车。”   小男孩茫然地看着他。   他又说了一遍:“上车。”这一次他指了指后座。   小男孩上了车,依然拉着他的衣角,又喊了一遍:“哥哥。”这一次流畅了许多。   在十五岁生日那一天,在他的亲生弟弟因病夭折后的第六年,十五岁的少年周珞石再次听到了那一声,哥哥。 第2章   灯光与喧嚣拉回了周珞石的意识。或许是接收到了主人的命令,八个持枪保镖退回了黑暗中,整条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人。   “哥哥。”金发男人的每句话都会加上这两个字,很慢很重,像咬牙切齿,又像浓情蜜意,“你抛弃我在七年前,对待我像一条狗。今天,又要这样吗,再一次地?”   “为了练习你的身体形状,当你小时候,你玩篮球,哥哥,You know what?我就是那颗被你扔来扔去的球,无用的,坏掉的。”   周珞石皱了皱眉,下意识要纠正这颠三倒四的翻译腔中文,就像小时候做过的无数次那样。可他忍住了这份扎根于骨子里的习惯,问:“是谁告诉你,我要结婚?”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听到这个声音,金发男人下意识痉挛了一下,腔调奇怪地回答:“熊胜林。”   周珞石略一思索,已明白了过来。他不准备解释。不是不想,是不会。在他当哥哥的这些年里,他会的是命令与教导,从来不是解释。七年前学不会,现在也学不会。   他只是垂下眸,用掌心抬起男人的下颌,漫不经心地说:“你长高了。”   2、5、8,是两人的游戏与小秘密。伸出中指与食指,这是2,代表完成得不好,脸放进来会被夹一下。伸出拇指与食指,这是8,代表完成得不错,但还有进步空间,脸放进来会被搓搓。五根手指,代表完成得完美,Bryan会将脸贴上去,享受哥哥少有的摸脸杀。   在这熟悉的肢体动作下,意识还未行动,侧脸已经下意识蹭了蹭那掌心。反应过来后他迅速抽离,愤怒吼道:“你没有心!”   周珞石问:“你回来找我,是想如何?”   金发男人退后一步,理了理衣领,冷冷地说:“当然是带走你,关起来,让你永远失去机会抛弃我。哥哥,我给你一个夜晚的时间,紧紧思考,主动跟我走。”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周珞石一眼,带着保镖离开了酒吧。   当晚,周珞石回到家,微醺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时隔多年,回忆那些事情,需要辅以加冰的白兰地。   时间倒带回十四年前——   射手座的他生于十一月底,九岁那年,亲生弟弟在他生日这一天因病夭折,从此生日变成祭日。   打破这一切的是Bryan的到来。   十五岁的少年周珞石重新有了一个弟弟,生日重新有了蛋糕与欢笑。   福利院里关于Bryan的资料少得可怜,只知道他是在冬天夜晚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那年他才三岁。他沉默寡言,总是缩在角落里看别的小朋友玩乐。偶尔有家庭想领养,也因他从不开口说话而失去耐心,最终放弃。直到遇见周珞石的父母。   八岁的Bryan被领养回家后,展现了惊人的聪明。他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吃饭时坐得笔直,熟练使用筷子,洗头、洗澡、浇花等事情一遍就学得十成十,压根不是福利院工作人员口中的“智力低下小老外”。   只不过,他每做完一件事情,都会看向周珞石,不确定地轻声喊道:“哥哥?”等周珞石点头表示肯定,他才会高高兴兴地去做下一件。   身为英语老师的周母开始教Bryan英语,并派周珞石教他中文。   不过周珞石另有打算。   作为母语使用者,Bryan很快掌握了常用的英语词汇,平日里能用英语与周母流畅交流。可对于中文,只会一些“桌子”、“椅子”、“喝水”这样的简单词汇。   终于到了周珞石出手的时候。   在那个决定Bryan基本价值观的夜晚,周珞石神神秘秘地把人叫到房间,严肃地说,他要告诉弟弟“the most important Chinese tradition”。   他偏科严重,英语更是烂得不行,平时只要能及格就全家烧高香了。天知道他背了多久才记住这俩复杂的英文单词。   Bryan立刻站得笔直,同样严肃地看着哥哥:“The most important?”   周珞石点点头,继续忽悠:“每个中国人都必须知道的事情。Every Chinese,know.”   Bryan洗耳恭听。   周珞石拿出一张纸,上面布满他龙飞凤舞狗爬般的字迹,从上到下写着——   三纲五常:   君为臣纲   父为子纲   夫为妻纲   兄为弟纲   他先念了一遍,Bryan自然是听不懂也看不懂的,只凛然地盯着纸,仿佛那是圣旨。   周珞石一边翻英汉词典,一边用手比划,说得口干舌燥,终于让Bryan明白了“君、臣、父、子、夫、妻”各是什么。   “兄。”周珞石又说,“就是哥哥。”   Bryan眼睛一亮,重重点头:“哥哥!”   解释“纲”时,周珞石说破了嘴皮,Bryan只疑惑地看着他,摇头表示不懂。   “就是……”周珞石眼睛望天,绞尽脑汁地检索着他贫瘠的英文词汇库,说,“就是——god。”   Bryan恍然大悟:“OK.”   见他明白过来,周珞石提起笔,划去了“君臣、父子、夫妻”三条,说:“这几条已经不适用于现在的社会,是糟粕,你只需要记住最后这一条。”   他在“兄为弟纲”几个字上打了双圈。   Bryan立刻明白了过来:“哥哥是弟弟的god.”   “对,就这样记住。”周珞石严肃补充,“Chinese tradition.”   Bryan重复了一遍:“You are my god.”   从那天起,这个观念深深扎根于Bryan那尚未发育完全的内心,如奉神明。多年后他察觉到被骗,已经太晚太晚,掰不回来了。   当时,Bryan仔细数了数,疑惑地问:“Why three?”   周珞石一看,面不改色地划去“三纲五常”的“三”,改成“四”,说:“写错了。”   Bryan又看了看,指着“五常”问:“这?”   周珞石顿了一秒,心道他怎么会知道五常是什么玩意儿?但他必不会承认,只是又在“兄为弟纲”上圈了一下:“你先记住这个,不要贪多。”   Bryan听得半懂,疑惑地望着他。   周珞石说:“下次。”   Bryan连连点头。   学会一些简单的中文后,周母徐丽开始锻炼Bryan的社交能力,具体做法是,让他一个人去学校给哥哥送锅贴。   周珞石读初三,正是学业繁忙的时候,住学校宿舍,周末才能回家。他就馋这一口妈妈做的锅贴,尤其是牛肉馅儿的,他一口气能吃十个。   于是,Bryan拎着保温饭盒,一个人踏入了偌大的学校。他兜里有一张偷偷剪下来的周珞石的照片,照片里的少年拧着眉转过头来,不耐烦地看着镜头,似乎是一瞬间的抓拍。   一遇见人,Bryan就拿出照片,用不纯熟的中文问路。接连几次后,他终于知道周珞石在学校多受欢迎。   “这不是咱学校的篮球小王子周学长嘛!他在初三六班,穿过树林那栋楼就是。”   “咦,是徐老师儿子的照片?你找他啊?得去前面那栋楼。”   “哇,是周哥诶,照片给我看看行不行?”   “这人怎么有点熟悉……哦对了,那里也有他的照片。”学生指了指旁边的玻璃展示柜,“化学竞赛全国一等奖,没记错应该在六班,那边走,上四楼。”   Bryan走到玻璃展示柜前,上面果然有一张周珞石的照片,比他手里这张还好。他抠了抠玻璃,确定了没法打开后,遗憾离开了。   来到初三(六)班外面,Bryan站在后门张望了一圈,失望地收回目光。周珞石并不在教室里。   他的金发蓝眸很是显眼,很快就有学生注意到了他。初三的男孩子正是最调皮的时候,笑嘻嘻地簇拥过来逗“小老外”,你一言我一语,把小男孩包围在中间。   今天傍晚的校园似乎格外热闹,周珞石才刚走到三楼,就听到了四楼传来的闹哄哄的笑声,他颇有些奇怪:“那群人又找到什么乐子了?”   走在他旁边的邱艳说:“谁知道呢,我又不关心。刚才给你圈出来的重点单词你记得背,期末英语至少能提高二十分。听说高中部那边重点班和平行班隔可远了,最后半年你加把劲,和我一起考重点班。”   周珞石无奈地摊摊手:“确实学不进去英语,没办法。”   邱艳开启叨叨模式:“至少熬完分班考试啊!你化学那么好,再怎么学也就提高个一两分。英语和语文就不一样了,随便一学就可以提高几十分,你算算性价比。”   “嗯,行。”   说话间来到了四楼,周珞石一眼就看见了被狐朋狗友围在中间的Bryan。Bryan也立刻看见了他,眼睛霎时一亮,还带着委屈,看起来像被欺负的狗狗,想扑到主人怀里。   周珞石眼睛一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停在原地,并没有上去解围的意思,眼神淡淡的。   Bryan接触到那个眼神,浑身一颤,低下头。下一秒他抬起头,收起了惶恐和委屈,推开想摸他金发的手臂,用发音不准的中文说:“不可以摸,除了哥哥。”   他说得很慢,却很有力量:“我找哥哥。Please,让开,哥哥来了。”   人群分开一条道路。   Bryan拎着保温饭盒走到周珞石面前,小声道:“哥哥?”   周珞石眼中闪过赞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揉了揉那金发:“乖。”   那群狐朋狗友惊讶道:“周哥,这小老外来找你的?”   周珞石带着Bryan走过去:“别小老外小老外的叫了,来,正式介绍一下,这我弟弟。” 第3章   被周珞石推着肩膀走过去,Bryan的最后一点惶恐也消散了。按在他肩上的手温暖有力,在无形中给他依靠。   周珞石指着为首的胖子向他介绍:“他叫熊胜林,是我的铁哥们儿,以后遇见我不在教室的时候,你就找他。来,叫熊哥。”   Bryan看向眼前那笑眯眯的胖子,心里一凛,刚才就是这人带头围住他,非要摸他的头发,还使坏地问他是不是戴了美瞳。   他不愿意叫其他人“哥”,便字正腔圆地喊:“熊先生。”   周珞石瞥了他一眼,倒并未说什么。   熊胜林愣了一下,捧腹大笑起来。他体型强壮,一脸横肉,不笑的时候凶凶的,一笑起来就像个乐呵呵的弥勒佛。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周哥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刚才是熊哥不对,不该逗你,以后来六班,熊哥罩你!”   Bryan没听懂最后一句话,但他礼貌地说:“谢谢您,熊先生。”   周珞石拉着Bryan介绍了一圈,Bryan心里着急,等在教室最后一排坐下,掀开饭盒,看到锅贴仍热腾腾地冒着香气,他才放心下来。   “哥哥,快吃。”   牛肉馅的锅贴鲜香美味,表皮煎得微微焦黄。周珞石不久前刚在球场疯跑,正饿得前胸贴后背,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一整盒后,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咳了一声,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不帮你?”   Bryan偷偷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点委屈地说:“不知道。”   “因为人只能自己帮自己,自己有能力,别人才会认可你,知道吗?”周珞石说,“自己没有能力,向别人求,别人只会看不起你。”   Bryan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周珞石戳了戳前桌的肩膀,借来一本英语词典。他一边查单词,一边尽可能耐心地向Bryan解释。这是重要道理,他得确保弟弟听懂。   十分钟后,Bryan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一脸崇拜地看向周珞石:“哥哥,你理解很多!”   周珞石恢复了酷酷的表情:“这是我需要教会你的。”   许多许多年前,在他自己都只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他就致力于为儿童教育奉献出一份力量。   那年他五岁,和徐丽逛商场时,看到一个趴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小孩子,小孩的妈妈无奈又难堪地站在一边,劝也不是,骂也不是,干脆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周珞石很是吃惊,问徐丽:“妈妈,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吗?”   徐丽摸摸他的头,说:“每个小孩都会经历这个阶段。”   五岁的小石头一身反骨,从那时候起就在心里立宏誓愿:我偏不!我一定要教出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小孩!那时他整日坐在庭院里看邻居家的兄妹玩闹,妹妹每叫一次哥哥,他都羡慕得心里发酸发痒,偷偷嘀咕:“我也想要小玩具。”   彼时父母已有了要二宝的打算,并很快怀上。小周珞石每天都要贴在妈妈肚子上听很久很久,眼巴巴地问:“我的小玩具还有多久到呀?”妈妈笑着告诉他快了快了。   小周珞石每晚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在本子上写“教学计划”。   1岁,学说话。   2岁,学走路,chuan衣服。   3岁,学跑步,背tangshi,宋ci,元曲。   4岁,学人生的dao理,不可以在外面哭和耍lai,让爸爸妈妈为nan。   5岁……   他那年六岁,不像其他小孩一样玩游戏刷视频,软件里全是他收藏的“育儿”视频,一遍遍复习,演练。   可是他千呼万唤来的弟弟连三岁生日都没等到,就在医院的病床上变得冰凉,小手紧勾着他的衣角。九岁的少年在本该是生日的日子里,抱着冰凉的弟弟在医院呆了一整夜,满心茫然地想,他的教学计划还没实施,弟弟怎么能离开呢。   ……   Bryan看出周珞石情绪不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哥哥?”   周珞石从回忆中抽离,掩去眸里的复杂情绪,只道:“你要记住我刚才讲的。”   Bryan很乖地说:“我会听话。”   “嗯。”   Bryan又说:“哥哥,我留住,OK?”   晚自习开始的铃声已经打响,周珞石拿出一张课表看了看:“妈妈第4节 课在高中部值班,你可以待到第三节课,我送你过去找她。”   他说话用的是平常的语速,并没有为初学中文的外国人放慢语速的意思。Bryan要很努力才能听懂个五六成,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中文,跟上哥哥的节奏。   晚自习开始后,教室里只有窸窸窣窣的翻书声与写字声。周珞石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后门的位置,旁边是一张空桌,刚好可以把Bryan安排在那里。   周珞石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哥哥,他怕Bryan无聊,便把英语试卷递过去,压低声音:“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把英语作文写了。妈妈这段时间不是在锻炼你的写作吗?”   他拿出卷子,指了指最后的作文处。   Bryan难得地犹豫了一下,澄澈的蓝色眼眸望向他:“这是错误的……吗?”   周珞石问:“哥哥会错吗?”   Bryan立刻把头摇得如拨浪鼓。   周珞石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递过去纸笔:“李明来中国旅游,写一段介绍词,你放开写,拿不准的查词典。”   少有的摸头杀,今天赚到了两次。Bryan晕晕乎乎地抓起笔开始写作文。可桌子太高,他够不着,椅子又太矮。最后他望向周珞石的腿。   十五岁的少年发育得完美,身高在一众同学中鹤立鸡群。那双包裹在休闲裤里的腿修长又紧实,奔跑在球场上时,带着律动的力量与美感。   最终,周珞石把书包扔在地上让弟弟垫屁股,批准他趴在自己大腿上写作文,高度介于椅子与桌子之间,对八岁的小孩来说刚刚好。他自己则惬意地靠着椅背开始玩手机游戏。   Bryan一边写,一边看周珞石手指灵活地操纵着一个个俄罗斯方块。   他忍不住问:“妈妈说,你马上要中……考?不学习吗?”他刚才已经看到了后墙贴的名次表,他哥在48人中排33。   周珞石玩着游戏:“考不好又能怎么样,开心最重要。”   他又说:“但你要好好学习。”   Bryan没搞懂这逻辑,只好埋头写英语作文。可他老是走神,不由自主地去看周珞石玩游戏。那几根手指灵活地在屏幕上按来按去,奇形怪状的方块们便被消除。   他看得正入神,下巴突然一痛,差点叫出声来。   周珞石看也没看他,只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冷酷道:“专心看题。”   Bryan委屈地揉了揉下巴,老老实实地埋头苦干。   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前,Bryan被忽悠着写完了作文,又写了选择题、填空题、阅读题。而周珞石玩够了游戏,趴在桌上睡了一觉后说腿被趴麻了,又指使着Bryan给他捏了半节课的腿。   离开教学楼往高中部去时,Bryan整个人都蔫巴巴困呼呼的,一副打了黑工被榨干的模样。   周珞石捏了捏他的脸:“来,笑一个。”   Bryan双目无神,连中文都不会说了:“You should do your homework by yourself.”   “不许告诉妈妈。”   周珞石说完,今晚第三次揉了揉弟弟的金毛。   Bryan眼睛一亮,眼巴巴地发誓:“I won't.”   路过篮球场,人群立刻沸腾起来,各种声音都在招呼。   “周哥,今晚来我们二班的队伍!!!”   “去你的,周哥是我们六班的人,当然是继续血虐你们啊!”   “周哥,快来让他们见识一下三分球百分百中的含金量!”   ……   周珞石淡定地冲他们挥了挥手:“今晚有事,不来了。”   Bryan拉了拉他的衣角:“哥哥想去的话,我在这里等待。”   周珞石推着他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妈妈上课很累,你早点去,她早点带你回家休息。”   Bryan说:“是我想得不充足,my bad.”   “嗯。”周珞石说,“说英语就只说英语,说汉语就只说汉语,不许混在一起说。”   Bryan诚恳地点头:“My bad.”   路过小卖部时,周珞石刷校园卡买了一根热腾腾的烤肠,Bryan吃得不亦乐乎。   走到树林的阴影尽头,前面就是高中部的教师办。Bryan拉了拉周珞石的手,期待地问:“哥哥,我今天的表现,得几分?”   周珞石低头看他,似乎在权衡打分。久久等不到回复,Bryan心里渐渐惶恐,咽了咽口水,开始反思。   直到弟弟变得紧张不安,周珞石才伸出拇指和食指,在弟弟的头顶比了个八,Bryan眼睛一亮,踮起脚尖把下巴放在八上。   周珞石唇角闪过一丝微末的笑意,转瞬即逝。他用手指搓了搓小男孩的脸,淡淡的声音响起:“唔,勉勉强强吧。” 第5章   徐丽拎着包从教学楼出来,看到路灯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妈。”   “妈妈。”   两人同时喊。   徐丽伸出手,一只手揉了揉Bryan的头发,另一只手伸到周珞石额头前。十五岁少年的身高已超过她,她笑眯眯地不缩手。   周珞石抗拒了半晌,放弃般叹了口气,低下头,任徐丽摸他的头发。   徐丽问:“我让邱艳给你划的重点单词,有没有好好背呀?”她是一名高中英语老师,对付过无数或懒或笨的学生,却仍会在给初中儿子补习英语时气个半死,只好让班上的科代表特殊照顾他。   周珞石敷衍地点头:“嗯。”   “你会背才怪呢。”徐丽笃定地说,叹了口气,“算了,你住学校里记得吃好睡好,玩手机别被老师发现,知不知道?妈没脸再去找你班主任要手机了。”   周珞石这下子认真地点头:“保证不被发现。”   徐丽拉住Bryan的手:“跟哥哥说再见。”   Bryan很乖地说:“哥哥,明天见。”   周珞石低头看他,诧异道:“明天还见?”   他还以为打了一晚上黑工的弟弟会躲着他呢。   Bryan说:“看哥哥吃饭,很开心。”   周珞石笑了一下:“你愿意来就来吧。”   说了再见后,徐丽带着Bryan往停车场走去。中途Bryan回头去看,只见周珞石正向男生宿舍走去,身边围绕着几个朋友,笑声隐隐传来。他羡慕又不舍地望着中间那道身影。   徐丽心里欣慰,她原本担心Bryan性格孤僻,很难融入家庭与校园,没想到短短一个月过去,兄弟俩感情已经这么好。   第二天,Bryan在同一时间拎着饭盒进入了初三(六)班,坐在周珞石身边上了三节晚自习。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如此,直到放寒假。   Bryan在福利院就养成了暗中观察的习惯,别人在说在闹时,他只用眼睛默默观察。半个月下来,他收获颇丰。   最首要的印象是,他哥的人缘实在是好,每到课间都会有不同的人来找他,或是借东西,或是闲聊。最常来的是熊胜林和孙海,他俩是周珞石的铁哥们儿,三人常因一句话莫名其妙地笑上好几分钟。隔壁班的高个儿篮球队长也常来找他,还有一个瘦猴儿般的人,似乎是邻居,总是能搞到请假条,拉着周珞石出去吃夜宵。   Bryan在心里记录下了来来往往的人,其中有两人最为异常。   一人是英语科代表邱艳。她来找周珞石的频率极高,总爱拖过椅子坐在旁边,直到上课铃响才不情愿地离开。她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周珞石身上,Bryan在一旁紧紧地盯着她,她察觉到注视后会移开目光,带着些狼狈与慌乱。   还有一人是班长向晚清。这是个长相清秀的男生,成绩排名总是在年级前三。很多时候,Bryan都想冲上去质问,年级前三为什么还要来缠着他哥问化学题?他哥是化学竞赛全国一等奖没错,可这人也来得太频繁了吧?都打铃了还不走?为什么耳朵还会红?当时有一节课没有老师值守,这人干脆直接坐在最后一排不走了。害得Bryan失去了趴在他哥大腿上写英语作文的机会,他暗戳戳地瞪了向晚清一节课,在他哥望过来时又挂上纯良的笑容。   可周珞石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在送他离开时问:“你一直看人家班长干什么?”   Bryan憋了又憋,说:“他,不可思议,图咩……无鬼。”那段时间周珞石正在教他成语,他学得磕磕绊绊。   周珞石纠正他:“来,跟我念,图谋不轨。”   随即又道:“班长性格内向,你别总是盯着人家看,不礼貌。你把人家耳朵都看红了。”   Bryan艰难地在脑海中组织词句,周珞石却早已被球场中的狐朋狗友叫住,Bryan平静下来,拿出手机说:“今天,妈妈没课,我自己乘坐taxi进入学校。妈妈为我设置了手机一键call 110,我等你打球结束,乘坐taxi回家,没有危险。”   周珞石略一思索:“行。”   他好几天没打过篮球,早已手痒了,把Bryan安置在球场外的长椅上,便大步跑入了球场。   比赛开始后,他在球场上跑来跑去,动作流畅,投篮时自信又潇洒。   Bryan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心情渐渐平静。等发现向晚清竟也站在旁边看后,瞬间如临大敌。再一转头,向晚清身边竟还站着邱艳,Bryan心里的警钟敲得更响了。   那晚他躺在床上思虑重重,感觉未来有硬仗要打。   好在寒假很快到来。   期末考试结束后,周珞石抱着同学塞给他的一书包唱片回家,每张唱片上都是他爸那张中年帅气的脸。   中年歌唱家周庆恩坐在餐桌旁,笑呵呵地在一张张唱片上签名:“小石头,没想到你爸在初中生里那么受欢迎吧?”   周珞石把签好名的唱片收好,嘿嘿一笑:“那可不,特受欢迎!周大歌手,那答应过的限量版球鞋……?”   周庆恩说:“昨天的考试你考得怎么样?”   周珞石酷酷地板起脸:“爸,放假第一天,你这就没意思了啊。”   周庆恩失笑,看了看阳台上浇花的徐丽,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考砸了也没事儿,啊?以后爸开巡演,你跟着爸环游全国。”   “不要,我喜欢在实验室里搞化学。”   “那也行啊,我赚钱给你买实验器材,搞齐各种元素。”   周珞石无奈:“爸,有些元素私人持有是犯法的。”   “爸没文化,你教爸爸。”   父子俩嘀嘀咕咕半晌,徐丽扔来福字和对联,催促两人赶快布置家,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这是Bryan到来后的第一个新年,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除夕夜里,一家人喝得醉醺醺,周庆恩在客厅激情献唱。   短暂又愉快的寒假过去后,Bryan的日常交流已没有问题,徐丽让他插班进了二年级,正式开始上学。   开学那天,周珞石为Bryan系上了红领巾。   接下来的半年匆匆如流水,随着夏天的到来,周珞石以吊车尾的成绩考入了重点班,成为了高中生。Bryan也成为了三年级小学生。   *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进入高中的周珞石又长高了些,叛逆期的到来让他的脾气变得很差。此时他冷着脸,不耐烦地问。   站在他面前的Bryan心酸又委屈,抿了抿唇道:“没怎么。”   周珞石凝视了他两秒,没再理他,利落地转身进入了球场。   Bryan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打翻了苦水。起因其实很简单——   这半年来,在周珞石看不见的角落,他和邱艳的无声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两人在他面前时热情微笑,他不在时就互不搭理。   一天趁周珞石不在,邱艳像是无心地说了一句:“小玉要是还活着,你会认识你哥吗?”   Bryan先是疑惑,去问过周珞石后,他整个人如晴天霹雳。   周珞石很自然地说:“小玉是我的亲生弟弟,他三岁那年生病去世了。”   Bryan一夜没睡,第二天精神恍惚,如幽魂一般进入教室,听到周围的女孩们讨论言情小说剧情,什么白月光,备胎,死去的白月光永远无法战胜,替代品。   他沉默了三天,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周珞石原本打算给亲弟弟的。   他是个备用的轮胎。   邱艳果然厉害,一下子击中他的要害。   Bryan恍恍惚惚地坐在球场边的长椅上,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球场里传来欢呼,比赛结束了。   往常他总是堵在门口,等周珞石一出来,就立刻将拧开瓶盖的矿泉水递过去。可是今天,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趁他发愣的间隙,向晚清已经迎上去,微笑着将矿泉水递给周珞石,又拿出纸巾:“刚才那个三分球太帅了,来,擦擦汗。”   周珞石说了句谢谢,接过矿泉水和纸巾,压根没往Bryan身上看一眼。   Bryan心里更酸了,他果然是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   他将手里的矿泉水递给熊胜林,故意提高了声音说:“熊哥,给你水。”   熊胜林捞起衣服下摆擦了擦汗,惊讶地说:“哟,怎么不叫熊先生了?大半年了,终于肯叫我一声哥?”   Bryan说:“我并不是只有我哥一个哥。”   就像周珞石不只有他一个弟弟。   熊胜林嘿嘿笑着接过水,用肥厚的大掌摸了摸他的头发。   Bryan一直紧紧地盯着周珞石,刚才的谈话声音很大,他确定周珞石一定能听到。可周珞石压根没看他一眼,只是对球员们说:“大家打得好啊!中午我请客,学校西门那家大排档,走!”   人群瞬间欢呼起来,跟着周珞石往西门走去。Bryan咬了咬唇,跟在人群后面。   到了大排档,人群热热闹闹地坐了一大圆桌。周珞石熟练地点菜,谈笑,圆桌上欢笑不断。Bryan盯着周珞石身边那个座位,原本是属于他的位置,现在却被向晚清的屁股霸占了,那玩意儿竟然还给周珞石夹菜。   他坐在周珞石正对面的位置,明明抬眼就可以看到,可周珞石从头至尾都没看过他一眼,仿佛他是个陌生人。   一顿饭吃得痛苦不堪。   中途周珞石出去接电话,Bryan终于忍不住了,咬咬牙跟了上去。   “……在和同学吃饭,好,我会跟爸说。”周珞石站在餐厅门口的石狮子旁边讲电话,对面似乎是徐丽。   Bryan站在石狮子另一边,紧张地等待着。   又说了几句后,周珞石挂断了电话,向餐厅门口走去。他目不斜视,似乎压根没看见面前的小男孩。   Bryan慌了,小跑过去抓住他的衣角:“哥……哥哥。”   周珞石脚步不停。   Bryan脸色惨白:“哥……等我一下,我错了!”   周珞石终于停下脚步,垂眼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淡淡的,居高临下,带着些不耐烦和冷漠。   Bryan又说了一遍:“我真的认识到错误了。”   周珞石看了看手表,冷冷地说:“一分钟。”   Bryan哪还敢和他闹脾气,立刻竹筒倒豆子似的开始检讨。他紧紧地抓着周珞石的衣角,中英并用,说得又急又快。   “我……我错了!我在因你的亲生弟弟而嫉妒,这是不正确的,I...I just can't help it.”   “我不应该隐瞒,这是有原因的……which isn't true……I…我畏惧你对我的厌恶,我错误地隐瞒。”   “我不该叫别人是哥,你是我的唯一哥哥……one and only.”   “Please,哥哥,原谅我吧。”   周珞石不语地盯着他。   Bryan绝望地又说:“我愿意,做你的备胎。只要你原谅我。”   周珞石终于开口:“糟透了,全都没说到点上。”   Bryan讨好地贴近,双手紧紧拽着他的衣服:“哥哥,请你教我。”   周珞石说:“你要记住一点,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去猜你的想法,我更不会去猜,这是我最讨厌做的事情。你有想法,你若是说出来,我或许会与你讨论。你不说,我就当没有想法。懂了吗?”   Bryan用力点头:“懂!”   “任何时候,都要好好说话。”周珞石垂眸盯着他,“我最讨厌矫情的人,记住了。”   Bryan连声应下。   周珞石往餐厅里走去,却没有去包间,而是去等待区的沙发处坐下。   Bryan紧紧地跟着他,往纸杯里倒上茶水,殷勤地摆到他的面前,声音里仍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哥哥,您喝水。赢球很累,多喝水,多吃饭。”   周珞石淡淡地嗯了一声,从裤兜里拿出纸和笔。那张纸看起来有些旧了,他找到“10岁,学会好好说话”那一条,提笔在后面打了个对钩。   Bryan一眼扫到密密麻麻的汉字,不敢多看,只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弥补:“哥哥,刚才我紧张非常,英语汉语混说,我已认识到错误,会修理好它。”   周珞石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嗯。”   Bryan又说:“我做错了事情,应该接受惩罚,请哥哥惩罚我。”   周珞石眸里闪过一丝诧异,他重新从裤兜里拿出叠好的纸打开,找到一条——“12岁,学会承担过错,学会态度良好地为过错付出代价”,提笔在后面打了个对钩。   他心中暗道,孺子可教,或许可以将后面的教学计划提前,早日将小男孩塑造成五讲四美的优秀少年。   Bryan还在殷勤地盯着他,他想了想,说:“这一整周,我的衣服由你手洗。每天多背一首唐诗。”   “好,好的!”   Bryan又从书包里拿出红领巾,小心翼翼地说:“那,哥哥?”   周珞石接过红领巾为他系上。   Bryan不会想到,这一条系在他脖子上的红领巾,会如同最紧实的项圈,十数年后仍清晰如昨。 第6章   经过这一次的教训后,Bryan老老实实给哥哥洗了一周的内裤,以至于养成了习惯,惩罚结束后也洗。周珞石乐得清闲,随他去了。   上高中后,周珞石由住校变成了走读。高一的生活快乐又悠闲,白天和狐朋狗友打球玩闹,偶尔搞到请假条,一窝蜂地去校外小吃街饱口福。放学后就带着Bryan回家,锁在房间里鼓捣器具。   同龄男孩的房间或许贴满了球星海报,或许堆满变形金刚和高达,又或许放满火车模型坦克模型,周珞石的房间却别具一格——堆满了化学实验仪器。   近三十平方的卧室里,除了角落里的床与沙发,剩下的地方几乎被实验仪器沾满。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巨大的书桌,托盘天平、铁架台、酒精喷灯、坩埚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然后是试管、烧瓶、锥形瓶、广口瓶、细口瓶、集气瓶、量筒,药匙、镊子、胶头滴管、试管架、坩埚钳、各种形状的漏斗整齐地摆在托盘中。   书桌旁立着个小柜子,堆满高矮大小不同的各种瓶瓶罐罐,各色溶液,各种固体金属。某些密闭的容器上,甚至用标签纸写着稀有的元素名字。天知道他是从哪里搞来的。   每天吃过晚饭后,周珞石就开始在书桌那边鼓鼓捣捣,Bryan在距离他两米远外的矮书桌上写作业。   不但写他自己的语文、英语、数学作业,还要写他哥的语文、英语、数学作业。三年级的小学生怎么可能会写高一的语文和数学?可他哥说了:“你先看一遍,万一有会的题呢?不会的就空着我来。”   Bryan写得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常常是写着写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他抬头望去,周珞石正拧着眉将冒着热气的不明溶液倒入废渣缸。或是正投入思考题目时,砰地一声,玻璃碎裂声响起,就见周珞石面色如常地扫地上的碎渣。   最惊险的一次,耳边传来一声高喊:“快趴下!”Bryan将将抱着头藏进书桌下面,就听见剧烈的爆炸声。   几秒后他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愕然地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间。周珞石灰头土脸地站在几米外,脸上有一道渗血的划痕。   Bryan惊叫道:“血!”   周珞石无所谓地用手背擦了擦侧脸上的血痕,刺痛让他微微皱了皱眉,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爆炸发生的地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爆炸没引来楼下看电视的父母,倒是Bryan的尖叫把人引来了。夫妻俩慌里慌张地推开门,环顾一圈后,周庆恩松了口气:“小问题小问题。”   Bryan焦急地从卫生间拧来热毛巾,小跑到周珞石面前:“哥哥,流血了。”   徐丽也放心下来,熟练地从书桌里拿出碘酒和创口贴,笑道:“炸了一下,没事。他上次弄出个什么氨气来,把我和你爸熏得去酒店住了三天,那才叫可怕。”   周珞石仍在思索,见Bryan为他擦脸擦得辛苦,就略弯下腰低下头,嘴里还念念有词。   Bryan小心地避开他脸上流血的地方,用热毛巾为他擦干净额头上的黑灰,等徐丽用碘酒为伤口消毒后,他把哆啦A梦图案的创可贴粘上去。   直到这时,周珞石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看了看房间里围着他的三个人:“……”   他似乎有点难堪,说了句洗头就往卫生间走去。   十分钟后,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恢复了酷酷的神情,唇角却微微上扬,显然心情很好。   坐在桌前的Bryan立刻放下笔跑过去,担忧地望着他哥的脸,摸了摸边缘被浸湿的哆啦A梦创可贴,问:“哥哥,疼吗?”   “男子汉大丈夫,这算什么。”周珞石坐在床上,微微笑着说,“我想通了,明天给你演示。”   Bryan心里划过不祥的预感,惊悚地看了看化学实验台:“演示……什么?”   周珞石却摆摆手,指挥他去洗漱。十五分钟后Bryan从卫生间出来,周珞石正靠在床头看杂志。   Bryan跑过去跪在床上,手撑在身体两侧,像往常一样咧开嘴,尽可能地露出每一颗牙齿,像小狗一样仰头看着哥哥。   周珞石捏住他的下巴,目光扫过洁白整齐的牙齿,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点头:“嗯,刷得不错,去睡觉吧。”   他从不会检查Bryan的作业,只会检查Bryan的牙齿。他养大的弟弟绝对不能有蛀牙。熊胜林就有一口歪七扭八的牙齿,丑得要死,每次一对他笑,他都胃疼。   Bryan很乖地站直:“晚安,哥哥,good night.”   周珞石嗯了一声:“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第二天晚上,周珞石没有在化学实验桌上弄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他一反常态的安静,坐在桌前看书,不时提笔写几个字。Bryan惊讶又不解,一个劲地偷看他。   等Bryan写完作业,周珞石合上书:“先背诗,再领奖励。”   他从不检查Bryan的作业,除了诗词。Bryan不明白原因,可一切能取悦哥哥的事,他都会尽力去做。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外国人学中文,最难的是音调。外国人特有的音调和中国古文结合在一起,有种荒诞的反差感。Bryan磕磕绊绊地背完一整首《登鹳雀楼》后,紧张地看向哥哥。   周珞石先是皱了皱眉,显然是不满意他那抑扬顿挫的奇怪音调,可到底是没说什么,只道:“勉勉强强,早读课要认真上,知道吗?来,看奖励。”   他从化学实验桌上拿来装满水的瓶子,又小心翼翼地从封闭的玻璃容器中取出一块金属钠。   Bryan惊恐地看着标签上的“Na”标志,结结巴巴地说:“哥哥,昨、昨天不是看、看过了吗?”   这奖励不要也罢!   “嘘。”周珞石竖起食指,示意他闭嘴,用镊子夹起一块金属钠,往玻璃瓶中一扔。   昨天的爆炸还历历在目,Bryan绝望地闭上眼,下意识后退两步,捂住了耳朵。   然而,预想中的爆炸并没有发生。   他试探性地睁开眼,周珞石倚着桌子,一手拿着瓶子,一手转动镊子,似笑非笑地垂眸瞥了他一眼:“跑什么?”   “别说话,看。”   Bryan看向瓶子,瞬间愣住了——   昨晚造成巨大爆炸的金属钠,此时却乖乖地待在水中。金属块调皮地在水瓶中上部沉浮,像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更奇异的是,每一次沉浮,都会为中下部的水染上些微的蓝色。如烟雾般的蓝,慢慢地在水中扩散开,如油墨滴在生宣纸上,漂亮极了。   水瓶上方,淡淡的烟雾飘出。   Bryan看呆了:“Why?”   周珞石把水瓶放到桌上,镊子扔回盘中,双手抱胸倚在桌边:“你仔细看。”   Bryan凑近水瓶,他看见了一条细细的分界线。原来瓶中不只是水,上半部分竟然是……油?   周珞石说:“金属钠的密度大于油,在油中会下沉,沉到水面,与水接触产生化学反应,生出氢气,氢气将金属钠顶到上面。等氢气释放干净,金属钠再次下沉与水接触,周而复始。”   他望着瓶中渐渐扩散的深蓝,声音平静和缓:“所以,你会看到它在瓶子里跳舞。”   Bryan听不懂那些词汇,他转头去看,只见周珞石专注地望着瓶中蹦跳的金属钠,唇角微微勾起,神情近似温柔。   “昨天发生意外,是因为我没有用油作隔离,化学反应太剧烈,洗头的时候想出了这个办法。”   “至于水为什么会变成蓝色,是因为我在水中加入了酸碱测试剂。金属钠和水发生化学反应,产生氢氧化钠,水变成碱性,所以酸碱测试剂变成蓝色。”   周珞石也不管Bryan能不能听懂,只悠悠地说着,语气沉而缓,似乎只为说给自己听。   Bryan早已发现,周珞石在讲解化学时,耐心会比平日多无数倍,甚至有问必答,简直称得上温柔。   化学反应进行到末尾,水色已变成了深蓝。最初的震惊过去,Bryan发现还是哥哥更好看,他眼冒星星地望着身边的人,问:“哥哥,是否那里有任何理由,你爱化学非常?”   周珞石没计较他的翻译腔,只道:“同一种物质或元素,在与不同物质接触时,会发生不同的反应。就像有一个人A,他与B接触时很暴躁,但与C相处时,又很安静。很有趣,不是吗?我喜欢研究不同物质间的反应,那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意味着惊喜和变化。”   Bryan听得半懂,却爱惨了他哥平和耐心对他说话的样子,咧嘴嘿嘿笑着,脑子空空的,连中文都忘了个干净:“Tell me more,please,I want to know more.”   周珞石却不再说话,他随手拿起一根空试管,用橡胶嘴缠住水瓶口,将试管倒扣上去。   他低着头摆弄试管,说:“拿桌上的小木棍,在酒精灯上点燃。”   Bryan照做了,举着点燃的木棍过来。   周珞石捏着试管,微微一笑:“来,用火靠近试管口。”   Bryan疑惑道:“没有东西在试管中。”   “试管中是氢气。来,点燃它。”   Bryan下意识一抖,昨天的爆炸带给他的阴影太深。   周珞石看出了他的犹疑,挑了挑眉道:“信我吗?”   Bryan立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神情坚定仿佛要入党:“信!”   “那就来。”   Bryan深吸了一口气,将火光靠近试管口。   “啵!”   Bryan惊奇地瞪大了眼,再次将火靠近试管口。   “啵!”   “啵啵!”   “啵啵啵!”   周珞石拈着试管,好整以暇地看他玩来玩去。   Bryan觉得今晚的哥哥温柔得像被夺了舍,像能满足他所有愿望的神。他抬起头,脑子一热问出了压在心里许久的话:“哥哥,我能与你分享一张床吗?”   周珞石刚才还带着笑,闻言立刻拧起眉,从化学的风花雪月中抽离出来,一脸冷酷且莫名其妙:“自己有床为什么要睡我的床?”   他收起试管,碾灭火柴:“十一点了,赶紧走。”   Bryan落寞地看着他哥的背影。   好吧,他比不过早死的白月光,甚至比不过化学。   他哥的温柔原来全是给化学的! 第7章   天气转热,高一生活画上句点,随之而来的是漫长又美妙的暑假。   周珞石照例拒绝与父母同去度假,他对旅游兴致缺缺,早已网购了一大堆实验材料,摆满了化学实验桌,大有开学前绝不出门的架势。   说服不了他,夫妻俩打算单独带着Bryan出门,哪知Bryan坚决要跟着哥哥。俩人又是欣慰又是忧心。   临走前,徐丽再三嘱咐两人。   她对周珞石说:“你别饿着弟弟。”   她对Bryan说:“你偷偷看着点哥哥,别让他被炸着。”   夫妻俩离开的第二天,周珞石就开始关在房间里鼓捣各种材料。   被关在外面的Bryan望着紧闭的房门,心惊胆战,生怕听到爆炸声。他每晚睡觉前都会猛敲房门,以确定哥哥的存活。   但好在周珞石没忘记妈妈的嘱咐,中午和晚上都会按时订外卖。门铃一响,Bryan就会从门外的小桌板上拿起外卖,送到二楼哥哥的房间里。这也是他一天之中唯一能看见哥哥的机会。   穿着睡衣的周珞石会来开门,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蓝色边框的护目镜,总是若有所思,似乎活在另一个维度。神游一般地从Bryan手里接过外卖后,他就要关门。   Bryan立刻抵住门,抓紧这个机会和他说话:“哥哥,你还好吗?”或“哥哥,你还认识我吗?”又或者:“哥哥,你想出去走走吗?”   周珞石会短暂地回过神来,看他一眼:“饿了就跟我说。”   然后毫不留情地关上门。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周珞石终于短暂地从他的维度脱离,走下楼来。他塞了一堆游戏机、ipad、手柄、卡带给弟弟,又下载了一百多部电影,对弟弟说:“打游戏时把语言设置成中文。另外,多看电影,学习中文表达方式。半个月后我检查。”   然后,他再次上楼,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Bryan多次尝试和劝导无果后,彻底放弃了。他打开哥哥给他的电影单,一部一部地看起来。   一个星期后的某个夜晚,窗外繁星点点。周珞石一边讲电话,一边走下楼梯。他穿着薄外套和休闲裤,竟然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影的Bryan惊奇地望着他。   周珞石穿过客厅,在玄关处换鞋,中途一直在低声讲电话。   “嗯……东西放在老地方……”   “藏好,别被发现……”   “按之前说的价钱……行……我马上来……”   “……别惊动其他人。”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Bryan:???   他看向电视上正播放的香港缉毒警匪片,毒贩A鬼鬼祟祟地缩在电话亭里,用一次性电话卡拨通接头人的电话,说“东西放在老地方”。   Bryan:???   他浑身发凉,完了,他哥不会在做什么超出法律的事情吧?顾不上多想,他颤颤巍巍地拿起玄关处的钥匙追了出去。   出租车停在一处废弃的工厂,四周荒无人烟,杂草丛生,散发着淡淡的腐烂味道。   周珞石付了车钱,踩着满地碎石进入工厂,在黑暗与寂静中穿过前厅。突然,一道晃动的手电筒光线打在了他的身上。   黑暗中传来熊胜林的声音:“周哥,这里!”   手电筒光在地上扫了一圈,地面布满灰尘和蛛网,随处可见破烂编织袋。除此之外,竟然有几台很新的仪器,一堆石灰石。   周珞石走过去半蹲下,拿起一块石灰石搓了搓:“石灰含量高吗?”   熊胜林嘿嘿笑着说:“肯定比市面上卖的要高!我舅舅是搞建材的,我从他那拿的特级石灰石。”   他又指了指旁边的仪器:“锻造需要的工业火炉,还有工业喷枪,工业集气器,从我舅舅那租的,半价。”   “谢了林子。”周珞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算一下,我之前付的钱够不够?”   “老够了,还多了好几百呢。”熊胜林说,“我等会把多的找给你。”   周珞石摆弄着地上的仪器,头也不抬地说:“兄弟之间这么客气?就当我请你喝酒了。”   熊胜林也不推辞,站起身道:“那你先在这弄,我从酒席上偷跑出来的,时间久了我爸妈要找。等席结束我再过来。”   “行。”   熊胜林离开后,废弃的工厂里只剩周珞石一个人。   今夜有星无月,吹着寂寂冷风。外面的杂草如一个个晃动的人影,工厂内随处丢弃着碎袋,走廊深处一片漆黑,简直就是恐怖片的极好取景场所。   周珞石却浑然不觉,他半蹲在肮脏杂乱的地面上,神情专注,借着手电筒的光弄好了插座。   工业锻造火炉冒出了橘红的火光,驱散了黑暗。   除了风声与火声,一片寂静。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的腿脚,余光却瞥见杂草丛中不寻常的动静。他略一思索,弯腰捡起一颗小的石灰石,随意又精准地往右后方一弹,漫不经心道:“出来。”   几秒之后,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Bryan垂着头走到了他的面前,不安地喊了一声:“哥哥。”   周珞石感觉许久没见到过弟弟了,拉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明天带你去剪头发。”   Bryan很乖地应了一声。   周珞石问:“看电影学会什么了?”   Bryan拙劣地模仿了一句:“阿sir,我真的没有杀人!”   周珞石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Bryan却笑不出来,他这一路都忧心忡忡。现在看到那一堆不明的、覆盖着白色粉末的石头形状的东西,他简直心急如焚。那东西和电影里的毒物一模一样。   他拉住周珞石的衣角,颤颤巍巍地说:“哥哥,你如果缺钱,现在找爸爸妈妈要,或者等我长大赚钱给你,你不要做错误的事情。”   周珞石正把挑拣出的石灰石放入工业火炉,闻言有意逗他,悠悠然地说:“等你长大?我现在就需要钱,等不了。”   Bryan急忙拿出手机,打开转账界面:“零花钱都在这里,哥哥,我全给你,好不好?”   周珞石看了一眼,摇头:“太少了。”   Bryan急得不行,又打开通讯录:“那,找爸爸妈妈借一下,OK?”   周珞石又摇头,一言不发地往火炉中放石灰石。   直到把人逗得要哭出来,他才慢吞吞地说:“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Bryan畏惧地看了一眼工业火炉,小声道:“生产毒药。”   “你见过被水溶解的石头吗?”   Bryan摇头。   周珞石在地上坐下,用火钳拨弄着炉中的石灰石:“这东西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碳酸钙在高温下会分解,生成氧化钙和二氧化碳。氧化钙就是我们常说的生石灰。”   “生石灰表面看起来和普通石头没什么区别,可是……”他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一遇水,它就会瓦解,融化,剧烈放热。那场面会非常壮观。”   Bryan努力地听着他说话,终于艰难地明白过来:“哥哥,这是一个化学实验吗?”   “嗯。”   Bryan心放下来,两眼发黑,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周珞石解释完便不再说话,安静地在工业火炉边盘腿而坐,不时用火钳拨弄石灰石。他认真地观察着碳酸钙在一千度高温下的变化。   黑暗废弃的工厂里,橘红火光将少年的侧脸映衬得轮廓清晰。他神情专注,目光炯炯,神采奕奕,青春的活力与思索的沉着如此融洽地集于这一张侧脸之上。   Bryan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从兜里摸出一副护目镜,挪过去为他架在鼻梁上。   隔得近了,Bryan看清了少年下颌处的一道划痕,边缘处有干涸的血迹。他又从兜里拿出创可贴,凑近了后,小心翼翼地贴在伤口上。   周珞石任由他动作,依然紧盯着工业火炉,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半个小时后,Bryan看了一圈这里的环境,慢慢想明白了一些问题:“哥哥,这些东西花费很多?你借我饭卡去食堂,是因为没有钱了吗?”   周珞石没说话,他解释完必要的事情后,就一向不爱理人。   Bryan看着工厂外涌动的草丛和漆黑的夜色,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往周珞石身边缩了缩,又道:“哥哥,这样会被警察逮捕吗?”   “嘘。”   周珞石看也没看他一眼,脱下外套递过去,用一个单音节示意他闭嘴。   Bryan把外套抱在怀里,跟他一起望着工业火炉中的石头。   又过了半个小时。   “哥哥……”   话音刚起,周珞石就不耐烦地抬手示意旁边的人安静。他一只手拿着火钳拨弄,另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摸了把,往弟弟身上一拍:“别闹。”   Bryan摊开掌心,那是两颗大白兔奶糖。   接下来的时间里,Bryan没再说话。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关掉闪光,偷偷地拍照。   没一会儿,图库里就存满了照片——画面右侧是橘红的火光,左侧是盘腿而坐的少年,神情安静而专注。   Bryan一张一张地看照片,不时放大,不时抬头偷偷看一看真人,越看越开心。   正当他看得不亦乐乎时,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你拍我干什么?”   Bryan一抖,抬起头来,周珞石正拧着眉看他。   他慌乱间退出了当前图片,回到了图库首页,周珞石看到了一整页自己的照片。   他狐疑地盯着面前的人:“你无聊的话为什么不多背一背唐诗?一直拍我做什么?”   Bryan呼吸一滞:“I……”   糟糕,他脑子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周珞石挑了挑眉,眼神危险地盯着他。   Bryan:“……” 第8章   正在这时,工厂外传来了熊胜林边跑边喊的声音。   “周哥,我回来了!!!”   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哟,咱弟弟也在?”他伸手揉Bryan的头发,Bryan熟练地低头旋转了半圈,完美避开。   周珞石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把里面的饮料拿出来:“这么晚了还来?”   熊胜林在地上坐下,嘿嘿笑着:“那可不,我能把你一个人丢这儿?兄弟我够义气吧!”   周珞石笑了一下:“弄完请你喝酒去。”   “好嘞!”熊胜林挽起袖子开始操作另一台工业火炉,他擦了擦脸上跑出来的汗,“咱弟弟会喝酒吗?”   Bryan说:“哥哥没有教学我。”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喝酒还用教?想喝就喝。”   说到这里,记性很好的人想起了刚才的事情,继续审问:“你还没回答问题,拍我做什么?”   经过刚才熊胜林的打岔,Bryan冷静了下来并想出了对策,他决定坦诚。熊胜林正背对着他们在远处整理石灰石,趁这机会,Bryan凑到周珞石耳边,诚实地说:“哥哥好看,所以拍照片。”   周珞石用火钳拨弄着炉中的碳酸钙,赞同地点头:“我当然好看。”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递过去:“选张好的,给我换成头像。”   Bryan接过手机,满脸惊喜,那他不是可以和哥哥用同样的头像了吗?   夜色已深,周围的杂草丛簌簌作响,走廊尽头不时传出不明噪音。一阵风卷起废弃白色编织袋从门口飘来,看起来像穿着白衣的阿飘。   Bryan早已将哥哥的外套紧紧裹在身上,紧挨着哥哥。到后来,就连满身肌肉的大汉熊胜林都开始心悸,下意识往周珞石身边挪:“这里怎么瘆得慌啊……我怎么记得这一片闹鬼……我叫几个人出来一起?还剩那么多原料,人多能帮忙,也能热闹些。”   Bryan连连点头。   周珞石推了推鼻梁上的护目镜,看向紧紧围在他身边的两人,奇怪道:“你们在怕什么?这世上哪里有鬼?那玩意儿不是叫球状闪电么,完全可以用科学解释。”   他话音刚落,一片白色编织袋被风卷了过来,停在三人面前,风鸣声像女人的忧郁叹息。   熊胜林颤颤巍巍地往他身边缩了缩,Bryan抱住他的大腿。   “我听说,这个工厂之前死过人。”熊胜林压低声音说,“一个工人掉进沸腾的铁水里去,当场就死了。后来,好多上夜班的人都见过他……越来越多的人辞职,这工厂也干不下去了。”   周珞石:“……”   他无奈:“你要叫人就叫吧,但又不是我们害死他的,他有什么理由来害我们?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怕个屁啊。”   熊胜林立刻拨了好几个电话。   很快,好几个人过来了。铁哥们儿孙海和李云,班长向晚清,最后来的是邱艳和闺蜜刘莹。   人气儿驱散了恐惧,熊胜林热心地招呼:“来来来,大家分工合作,争取把100斤石灰石搞定!”   大家看到工业设备,都很新奇,叽叽喳喳地研究了好一阵后,热火朝天地投入化学实验。   班长向晚清是个实打实的全能学霸,但他偏偏喜欢和成绩吊车尾的这伙人一起玩,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像往常一样在周珞石身边坐下,语气轻柔地说起暑假生活。   Bryan撇了撇嘴,继续默默地环顾四周。他发现了不对劲。   平日的邱艳性格活泼,说话噼里啪啦。今天的她却异常冷漠,偶尔说话全是夹枪带棒。   刘莹在旁边劝她:“好啦艳子,有什么事私下再说,大家都在呢。”   邱艳蹲在地上连接工业集气器,冷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他会在乎?暑假一开始就装死装失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把他怎么样呢?”   Bryan皱了皱眉,看向身边的人。   周珞石安静地坐在火焰旁,他撑着下巴,透过护目镜观察炉中的反应。神情专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   邱艳提高了声音:“表白不成,那就做回普通朋友呗,难道是个什么大事?装死玩失踪是什么意思?”   刘莹急忙拉她:“好啦,好啦,你的管子接错啦。”   察觉出气氛不对,熊胜林和孙海说了几个笑话插科打诨,向晚清也说起老师的一些趣事,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大家恢复了说笑。   周珞石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话,能吸引他注意的只有炉中的变化。   Bryan拿出兜里的两颗大白兔奶糖,一颗剥开包装纸后递到周珞石嘴边,另一颗自己吃掉。他抱着腿紧盯着对面的邱艳,只要她瞪哥哥,他就用力地帮哥哥瞪回去。   大家齐心协作,一百斤石灰石很快分解完毕。把反应得到的生石灰放入巨大的不锈钢盆后,熊胜林架好了工业喷水枪:“大家准备好了吗?!”   他按下开关,怪叫着跑开。   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盆中的“石头”一接触水,竟然像豆腐渣一样迅速融化了!变成一盆乳白色的熟石灰。与此同时剧烈放热,白雾如喷泉般炸开!   “哇哇哇!”   “哦哦哦!”   “嗷嗷嗷!”   大家不约而同发出怪叫,就连失恋中心情低落的孙海、一整晚冷嘲热讽的邱艳都短暂地从情绪中抽离,和众人一起欢呼起来。   周珞石闲闲地靠着墙柱站立,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他低头问:“好玩吗?”   Bryan看呆了,愣愣地点头:“Www...wonderful!”   周珞石揉了揉他的头发,对众人说:“今晚辛苦大家,走,吃烧烤喝酒去,我请客。”   “哇哦哦哦!”   “好耶!”   “不醉不归!”   Bryan想到刚才看见的微信余额,心惊胆战地拉了拉哥哥的衣角。周珞石没发觉,抬腿向工厂外走去。Bryan小跑跟上去,一边跑一边拿出手机偷偷给他转钱。   一群年轻的男孩女孩走在凌晨的大街上,欢笑穿透黑夜,连脚步声都是青春活力的。来到一家通宵营业的烧烤大排档,邱艳率先点了一箱啤酒,孙海跟了一箱。   热腾腾的烤串端上来,一箱啤酒很快空了。熊胜林起哄让弟弟喝酒,他犹豫地拉了拉哥哥的衣角。   周珞石喝了几瓶啤酒,眼神依然清明。他手肘撑着膝盖,手指转动着桌上的酒杯,说:“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   Bryan说:“尝一点,可以吗?”他想起周珞石喝酒的样子,喉结微动,啤酒液的泡沫会从唇角渗出一点点,又被带着伤痕的手背抹去。   周珞石给他倒了小半杯。   然后他醉了,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珞石:“……”   他让服务员拿来坐垫,垫在地上让弟弟坐。Bryan晕乎乎地趴在哥哥的大腿上,在陷入迷糊前,他强撑着拿出手机,把零花钱全部转给了哥哥。   再醒来时,Bryan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四周是震耳欲聋的歌声。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孙海正抱着话筒一边哭一边唱《分手快乐》,沙发另一边,剩下的人正在玩骰子。唯独不见周珞石和邱艳。   熊胜林看过来,大着嗓门吼:“哎哟,弟弟啊,你这酒量不行啊!”   Bryan焦急地问:“我哥哥呢?”   “好像去卫生间了吧。”   Bryan抱着身上盖的哥哥的外套,离开包间,穿过走廊,刚刚走到尽头的拐角处,他听见了邱艳的声音。   “……我家庭条件不好,徐老师从小学起开始资助我,她让我给你补英语,我知道,她是想减轻我的愧疚心。”或许是喝醉了,她说话颠三倒四,“我努力学习,比其他人更努力,因为在你面前,我本来就低人一等。”   紧接着响起的是周珞石平静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Bryan悄悄地走近了些,屏住呼吸。   邱艳说:“我没有办法不这样想啊……你应该知道,我对你表白用了多大的勇气。那我就是喜欢你啊……有什么办法?”她带上了哭腔。   等她哭完,周珞石开口道:“你知道,我不想谈恋爱,并不是因为你想的那些理由。这半个月我在家里做化学实验,也并没有任何躲你的意思。希望你不要多想,也不要妄自菲薄。”   Bryan趴在墙上用力听着,心里一阵酸楚,他哥从来没有这么耐心地对他说过一长串话。   邱艳低低地啜泣着。   周珞石又道:“家庭和出身无法改变,但那些并不能决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决定的是你的未来。妹子,我不会那样想你,也希望你不要那样想自己。”   邱艳捂着脸蹲在地上,半晌后低低地说:“对不起,在工厂里的时候我不该那样阴阳怪气。”   周珞石说:“没关系,我没听见。”   邱艳又说:“那你能给我一个具体一点的理由吗,就当骗骗我。”   周珞石说:“我要养小布丁,拖家带口,不好谈恋爱。”   邱艳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周珞石说:“走吧,他们在玩骰子,一起去玩玩,放松心情。”   拐角处传来脚步声,Bryan立刻跑回包厢,盖上衣服往沙发上一躺,闭上眼睛装睡。   孙海依然抱着话筒嘶吼,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Bryan听见包间门被推开,脚步声停在他身边。有人把他往里推了推,在沙发上坐下。   Bryan想到那句“小布丁”,心里甜蜜得不行,他傻笑着抱住了旁边人的腰身,把脸埋在衣服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哥哥的气息。   周珞石低头看他:“酒醒了?”   Bryan坐起身来,点头:“醒过来了。”   周珞石把他往旁边推了推:“那让让,我靠一会儿。”   他背靠沙发,双腿交叠随意地搭在茶几上,微仰着头枕着沙发背,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Bryan凑近了观察,觉得哥哥的神情有点憔悴。   周珞石闭着眼睛,抬手用指节压了压眉骨和额角,微皱着眉。这时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他的额头,他睁开眼,对上了Bryan担忧的目光。   “你发烧了吗?哥哥?”   周珞石晃开他的手,重新闭上眼睛:“我没发烧。”   “你头痛吗?”Bryan又问,“是因为喝酒,因为冷风吹,因为歌声吵?”   周珞石说:“因为烦躁。”   Bryan跪在他身边,伸出手指为他揉按眉心和额角。   周珞石没拒绝,却皱眉道:“跪着像什么话。”他伸手一拉,把弟弟拉到腿上坐下,又动了动腿,把放麻的左腿换到右腿上面。   Bryan面对他坐着,双膝分别跪在他大腿两侧。太近了,呼吸可闻,甚至能看清根根分明的睫毛和嘴唇上的细纹。   Bryan颤抖地伸出手,一点一点描摹少年眉骨的形状,从眉心到额角,轻轻揉按。   周珞石似乎是舒服了些,微蹙的眉心松开了,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他就这样微仰着头靠在沙发背上,坐在光影交界处,一半明一半暗。   侧脸,下颌,鼻梁,眉骨,每一处都写满了少年人扑面而来的朝气与英俊。   Bryan轻声问道:“哥哥,好些吗?”   周珞石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在微仰的动作下,喉结的轻微滚动被无限放大,在Bryan眼里如慢放的一帧帧动画。   “以后要少喝酒。”周珞石懒懒地说,“或者在家多练练。”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Bryan需要凑得很近才能听见哥哥在说什么。他闻到了衣领上的洗衣液清香,和清淡的酒香。   “好的,哥哥。”他一边尽心地为哥哥按揉额头,一边忍着颤栗说话,“爸妈会生气吗?”   “不会。”   Bryan盯着近在咫尺的喉结,每一下的滚动都拨动他的心弦。他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凑上去亲一亲那喉结,可他当然不敢。   就在这时,周珞石似乎是腿麻了,再次动了动,把右腿换到左腿上。   Bryan没坐稳,被颠得向前一扑,牙齿磕在了哥哥的喉结上,他懵懵的,下意识啃了啃,舔了舔。   周珞石吃痛地嘶了一声,震惊地拎住他的后脖颈:“你属小狗的?啃我做什么?!”   察觉到犯错已经太迟太迟,Bryan惊慌无比,无措地张了张嘴:“汪……汪?” 第9章   喉结处的啃咬感和潮湿感仍在,周珞石用手背擦了擦,震惊地盯着面前的人。   Bryan惊慌地又叫了几声:“汪汪汪汪汪?”   周珞石:“……”   他警告:“不许随便咬人,听到了吗?”   Bryan松了口气,一个劲儿地连连点头。他生怕哥哥收回大腿的使用权,立刻调整了坐姿,跪在两侧的膝盖紧紧夹住哥哥的腰臀,坐得十分稳当,不会再被颠下去。   周珞石握住他的膝盖往旁边推:“别靠那么紧。”   Bryan乖乖地哦了一声,继续帮哥哥揉额头。他们坐在最靠里的角落里,背后是玩骰子和唱歌的众人,此处像只属于两人的秘密天地。   “哥哥,你为什么不非常想谈恋爱?”在这样的环境下,Bryan的胆子也变大了。   周珞石闭着眼睛仰靠着沙发,懒洋洋地说:“带着你这个拖油瓶,怎么谈。”   “偷……油瓶是什么?我没有偷东西。”   周珞石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打开翻译软件鼓捣了几下,把屏幕对着弟弟。   “Oil bottle?”Bryan满脸不解。   周珞石切换了一个翻译源,再次把屏幕面向弟弟。   “Child of a previous marriage living with the family of the second husband……”Bryan读出屏幕上的翻译,依然不解,“I'm not.”   周珞石皱了皱眉,对这智障翻译软件无话可说,但他不想在KTV里长篇大论地解释中国俚语,便道:“反正不是好词。”   Bryan有点委屈:“我没有偷油瓶。”   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他拿起怀里抱着的外套为哥哥披上:“为阻止冷风,哥哥。”   周珞石享受着弟弟的服务,从兜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与一支笔,密密麻麻的教学计划中,他找到一条“11岁前,要学会关心父母和哥哥”,在后面打了个对钩。   背景声震耳欲聋,交流时需要贴得很近。Bryan抓紧这难得的亲密机会聊天:“哥哥,你要做什么呢,下一步?”   周珞石说:“考大学。”   “结束大学,然后呢?”   周珞石想了想,道:“结婚吧,养孩子。儿女都行,要不养女儿吧,我喜欢给别人扎头发。”   Bryan呆呆地望着他。   “怎么了?”   刚才的话如晴天霹雳,Bryan艰难地问:“你结婚,我怎么办?”   周珞石奇怪地望着他:“什么怎么办?”   Bryan脑子一片空白:“I……”   “大家都会结婚,我只是会比你早结婚。”周珞石说,“这没什么奇怪的。以后就有小侄子或小侄女陪你玩了。”   “我不要!”Bryan急急地说,“你不能和我结婚吗?”   周珞石挑了挑眉,这次换腿时他握住了弟弟的腰,没让人被颠下去。他动了动后重新坐稳,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和你结婚,你给我生闺女吗?”   Bryan伤心得不行:“你为女儿,丢弃了我,这样吗?哥哥,你记得英语词库排名第一的单词,是什么吗?”   周珞石觉得好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谁丢弃你了?来,笑一个,不许哭丧着脸。等孙海这首唱完,你去唱首英文歌儿给我听。”   这时,玩骰子的向晚清走了过来,见到两人的动作,关心地问:“怎么了,你头疼吗?是不是在工厂时吹风的缘故?夏天时更要注意,受凉就不好了,没有发烧吧?”   他说着伸出手背,似乎想探探周珞石的额温。   Bryan立刻警惕地扑到哥哥身上,用两个掌心盖住了哥哥的额头,说:“没有,没发烧。”   周珞石好笑地抓住额头上的手腕拿走,对向晚清说:“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向晚清点点头:“我去把空调关小点。”   调高了空调温度后,他端着杯热水回来,在周珞石身边坐下:“那你别喝酒了,喝点水吧。冷的话我这里还有外套,需要的话告诉我。”   “谢谢。”周珞石接过水,拍了拍Bryan的背。像八爪鱼一样挂在他脖子上的人不情愿地下来,紧挨着在他的另一边坐下。   向晚清说:“暑假结束就要分科了,你应该会读理科吧?”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就像他的人一样。Bryan在一旁警惕地竖着耳朵听,撇了撇嘴,想到女同桌讲给他听的言情小说里的小三,心道,绿茶,typical绿茶。   周珞石嗯了一声:“班长你呢?未来有什么想法?”   “爸妈希望我大学读法律,但我还想再看看。”向晚清说,“现在考虑这些还太早了,高考结束后再想,也不迟。”   周珞石说:“是的,每一程都要过好当下。不然等大学后回忆高中,又会觉得虚度了。”   向晚清笑得很温柔:“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Bryan一边听一边剥花生。他将剥好的花生递到周珞石嘴边,喂了几颗后,周珞石示意不要了。   两人谈笑风生,Bryan默默气闷。他见哥哥下颌处的创可贴被水打湿,便小心翼翼地揭下,用蘸了热水的纸巾擦去干涸的血迹,又从兜里拿出新的创可贴粘上去。中途周珞石微微低头配合他的动作,贴好后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Bryan立刻开心了起来。   到了后半夜,Bryan撑不住了,哈欠连连。   他观察了一下局势,他坐的地方是沙发边缘,哥哥在他旁边,哥哥的旁边现在是空着的,可难保会没有人来。   权衡再三后,Bryan拉了拉哥哥的手臂。周珞石正拿着话筒唱一首粤语情歌,此时是两段间的伴奏,他向弟弟的方向偏了偏头,低下耳朵。   Bryan凑在他耳边说:“哥哥,你坐边缘,可以吗?”   周珞石和他交换了位置。   Bryan终于安心地枕着哥哥的大腿睡过去了,迷糊中,一件外套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睡得并不沉,四周响满歌声与笑声。其他人的歌声只是难耐的噪音,只有哥哥的歌声能入到他梦里。他听到哥哥在笑,似乎是在和人玩骰子,笑声带来的颤抖通过相连的身体传入他的梦中,于是他在梦中也笑起来。   他担心会把哥哥的腿压麻,偶尔半醒来就翻个身为哥哥捏腿,捏得太靠上会被弹个脑瓜崩。   他还担心哥哥会发烧,隐约中梦到哥哥发烧进医院了,吓得他从梦中坐起,急急忙忙地伸手探哥哥的额头。   正和大家玩骰子的周珞石一愣,随即笑起来。   熊胜林笑得豪放:“哎哟,咱弟弟这爱哥脑没救了!”   正借酒浇愁的孙海说:“为啥我弟弟只会天天往我衣服里塞虫子?周哥这怎么教的,传授下经验呗?”   周珞石说:“经验就是,要打要管也要爱。”   Bryan迷糊地说:“He lied. He never hits me......”说完就又睡了过去。   大家又笑作一团。   接下来Bryan又惊醒了几次,每次都惊慌地去摸哥哥的额头。周珞石或是在和人说笑,或是在拿着话筒安安静静地唱歌,或是在和人玩骰子,每次都配合地低下头让弟弟摸。   渐渐的,笑声散去。   Bryan最后一次醒来,包间里已没了声音,又醉又困的大家伙们歪七倒八地躺在沙发上睡去,只有屏幕上还放着无声的MV。他抱住哥哥的腰,将脸埋在衣服里深吸了一口气,满足地睡到天亮。   夏日天亮得早,一群睡眠不足的人走出KTV时,全都是脚步虚浮,神情憔悴。   但大家仍一同回到了工厂,齐心协力地收拾好了垃圾。熊胜林叫来一辆货车,将沉重的工业设备送回舅舅的工厂。   地上只剩一大盆熟石灰,和工业集气器里的几管二氧化碳。   熊胜林蹲在地上和舅舅打电话,大家围在一边听。   “……按吨收?额……有零点零零零几吨,收吗?”   大家竖起耳朵。   “那免费送你呢?”熊胜林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免费送你都不要?啊……什么?还要倒贴垃圾处理费?”   “二氧化碳也按吨收?舅啊,我不是您的侄子吗?走走后门行不行?”   ……   熊胜林沮丧地说:“行吧,我们会支付垃圾处理费的。”   电话挂断后,大家无声地对视了几秒,突然同时大笑起来,熊胜林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孙海和向晚清笑出了眼泪,邱艳和刘莹抱在一起笑得直打嗝。   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周珞石都背靠着墙柱笑得弯下了腰,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Bryan莫名地看着大家,不明所以。   花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租来很贵的设备。在暑假的夜晚来到废弃恐怖的工厂,坐在冷风里吹几个小时的风。忍受枯燥,盯着设备中的细微变化。一切的一切,只为了石头溶化于水那一瞬间的“好玩”。   或许,还为了朋友间齐心协力的热血。   笑声连成一片,飘过草丛。   渐渐的,Bryan也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想,或许这就是青春吧。 第10章   暑假过半,环游世界的父母寄来了照片。   他们在斯里兰卡晒了日光浴,在泰国的沙滩啃椰子和菠萝,又去了土耳其坐热气球看爱琴海。路过西班牙时,十八线歌唱家周庆恩硬生生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说服了老板,赖在酒吧当了三天驻唱。   一大叠照片,周珞石一张张看过去。最后一张的背景是冰天雪地,徐丽穿着圣诞老人的红色套装坐在雪橇上,捧着脸对镜头笑。   视频里是晚上,夫妻俩正在散步。徐丽说:“下一站我们打算去俄罗斯,小石头你不是爱看二战的电影吗?俄罗斯有很多战后纪念馆和建筑,要不要妈妈订机票,你带着弟弟一起过来?”   周珞石说:“妈,电视上也能看到。”   徐丽拉了拉旁边的周庆恩,叹气:“你看看,咱俩都是爱往外跑的性子,怎么生出个大宅男来的?”   周庆恩凑到镜头前,笑着劝道:“儿子,你就听妈妈的嘛,她想你们了。”   周珞石一脸面瘫,把一旁玩游戏的Bryan拎过来:“我把他送上飞机,你们去接。”   Bryan放下手柄,茫然地望着他:“可是哥哥,你怎样存活呢?”   周珞石:“……”   好吧,暑假开始后半个月,他就屡屡忘记点外卖,两人经常饿肚子。直到Bryan接手了点外卖的工作,兄弟俩才没再挨饿。   视频里,徐丽严肃地说:“你们不能再宅家里了,下午必须去剪头发,剪完后拍照给我检查。”   Bryan摸了摸几乎遮住眼睛的头发,坐直身体,同样严肃地回答:“OK,mom.”   挂断电话后,周珞石来到了父母的卧室。那里的墙壁上有一整幅世界地图,夫妻俩的照片点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周珞石把今天收到的新照片按地区贴上去,退后一步,满意地看了看。   而后他转头看向一旁的Bryan,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我给你扎俩小揪揪吧?”   Bryan惊恐地捂住头发,疯狂摇头:“No!!!!!”   周珞石从徐丽的梳妆台上顺走两根皮筋,大步过去:“站住。”   Bryan立刻向楼下跑去。   周珞石追上去。   两人在屋里跑上跑下,Bryan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爆发了极大的潜力,灵活地窜来窜去,一次都没被捉住。   周珞石跑累了,往台阶上一坐,冷笑:“你不让我扎,有的是人让我扎。”   Bryan有点心虚,他第一次这样违逆哥哥。他气喘吁吁地挨着哥哥的腿坐下,讨好地说:“哥哥,你揍我,但不要皮筋,好吗?”   “我不揍你。”周珞石慢悠悠地说,“你害怕出国,为什么?”   Bryan眼珠乱转:“我没有。”   周珞石也不说话,只是慢吞吞地换了个坐姿。   Bryan抖了抖,连三秒都坚持不住,立刻不打自招:“我……我害怕撞入相同长相的人,被带走。我不要被和哥哥分离。”   周珞石沉思片刻,他想起福利院里的记录,Bryan是三岁那年的冬天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   他问:“你对生母有印象吗?”   Bryan说:“头发金色,皮肤白色。”   周珞石翻了个白眼:“废话。”   他揉了揉弟弟的金毛:“放心,我不会让你被带走。”   Bryan满眼依恋,低头蹭了蹭哥哥的膝盖。   下午从理发店出来,Bryan摸了摸短短硬硬的头发,终于悄悄松了口气。可是很快他就有一点后悔——   不远处,周珞石肩上扛着一个两三岁小女孩,在小区的花园和草坪里疯跑。小女孩哇哇哇,又笑又叫,手里拿着一把新鲜的野花。   “哥哥,送你!”小女孩说。   周珞石接过黄色雏菊,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把小女孩放在面前,笑嘿嘿地说:“你要送我吗?”   “嗯嗯!”小女孩用力地点头,口齿不清软绵绵地说,“粑粑麻麻说了,小周哥哥是大好人!”   周珞石一本正经:“其实吧,我是大反派,每天都要吃一个小孩!”   小女孩咯咯笑着:“小周哥哥,你骗人!”   “骗你做什么。”周珞石似乎天生就会和小孩相处,比平日活泼许多。他继续忽悠,“但如果小孩有长头发,就可以逃过一劫。”   小女孩睁着澄澈的大眼睛:“为森莫?”   “因为反派也有弱点,反派喜欢给别人扎辫子。”   小女孩的朝天小揪揪在奔跑中散开了,周珞石手指灵活地编了两条短短的麻花辫,满意地为自己比了个向上的大拇指。   这时,六楼的窗户打开,邻居探出头来喊道:“小周,饼干烤好啦!”   “好嘞!”   周珞石叫上Bryan,带着小女孩回到六楼,小女孩恋恋不舍地松开拉着他的手,说:“小周哥哥,明天还要玩。”   邻居把热腾腾的饼干递给他,笑着说:“小周啊,麻烦你啦,萍萍天天闹着要和你玩,耽误你出门啦。”   “不麻烦!”周珞石蹲下身看着萍萍,“明天还扎不扎辫子呀?”   萍萍开心地点头:“要!要要!”   跟在周珞石身后的Bryan全程都在心酸,回到家后,心里已经酿了上吨的老陈醋。   周珞石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坐在沙发上吃饼干,压根没察觉到弟弟的情绪。   Bryan终于忍不住问:“哥哥,你会扎辫子?”   “我当然会。”周珞石说,“小玉出生前又不知道性别,一半儿可能是女孩,我跟着视频学了编麻花辫。”   Bryan心里更酸了,他比不上白月光,连对门刚认识几个月的小姑娘也比不上!   他难受得不行,说:“我错了。”   周珞石啃着饼干,奇怪地抬头看他:“你错什么了?”   Bryan说:“早上的时候,我不应该躲开你的皮筋。”   周珞石挑了挑眉,后知后觉地闻到了满屋飘香的醋味。他心情很好,放下手机,笑眯眯地拍了拍沙发:“过来。”   Bryan心情低落地走过去,却没有选择坐在沙发上。他挨着哥哥的小腿往地毯上一坐,低头把下巴放在哥哥的大腿上,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地望着哥哥:“我比楼下王婆婆做的苹果派更糟糕,哥哥,你别生气。”   周珞石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感受着硬硬的发茬扎在手心的痒意,有意逗他:“那我现在还想扎头发,怎么办呢?”   Bryan蹭了蹭哥哥的手心,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金发,那是他在理发店时偷偷收集的:“试它,好吗?我、我努力……”   “努力什么?”   “努力加速头发生长。”   周珞石终于笑出声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够了后,低头望入弟弟那写满不安和难过的蓝眸,向来没心没肺的人突然莫名地被触动了稍许。他伸出掌心,Bryan立刻将脸贴上去,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周珞石揉了揉那肉乎乎的脸,说:“好啦,乖。”   Bryan眼睛亮了。他抱住哥哥的腿,得寸进尺:“哥哥,你不要结婚,好吗?”   周珞石收回手,往沙发上一靠:“哦,不好。”   Bryan恳求地说:“那,你不要生孩子,好吗?”仅仅是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小女孩,就能让哥哥忽略了他一下午。他不敢想象若是有了亲生女儿,哥哥会怎样对他?应该是压根不会分出注意力给他吧?他简直要难受死了。   “也不好。”   “你别生,我帮你找小孩。”   周珞石说:“小朋友,你这话说得很有歧义。要是被警察叔叔听到,你会被抓起来的哦。”   Bryan坚持地说:“你先别生,等我想办法。”   他又补充道:“也先别结婚。”   周珞石想笑,但看着弟弟一脸严肃的模样,他把笑忍了回去,半是玩笑地问:“那我什么时候结婚?”   Bryan异常认真地说:“我来想办法,需要一些时间。等等我,行吗?”   “想去吧。”周珞石按开电视,倾身拿了一块饼干,耸了耸肩,不怎么走心地说:“我等你到三十岁。” 第11章   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窗外知了叫声嘶哑,柏油路面热气蒸腾,匆匆路过的行人也是无精打采。   周珞石本就不爱出门,现在更是心安理得缩在家里当起大宅男。整日开着空调,瘫在沙发上打游戏看电视。偶尔出门也是在风凉的深夜,和狐朋狗友吃夜宵喝啤酒,天亮后才醉醺醺地回家。   随着徐丽又寄回几次旅行照片,暑假进入了尾声,周珞石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快乐日子将要结束,勉勉强强支楞了起来。   每天中午,他带着隔壁小女孩在小区疯玩疯跑,推小女孩荡秋千,听小姑娘咯咯咯的笑声。外卖送到后,在家赶暑假作业的弟弟会给他打电话,他就去小区门口买些卤菜卤肉,带回家一起吃。   下午他一边打游戏,一边监督弟弟补作业的进度。在弟弟一遍遍“you should do your homework by yourself”的控诉中,他吹着空调,吃着邻居阿姨烤的香喷喷黄油饼干,喝着下午茶,惬意极了。   傍晚时分,太阳落山,他和朋友们去附近的球场打球,偶尔约饭喝酒。但他更喜欢回家洗澡后瘫在床上打游戏到凌晨。   当然,小周是个好哥哥,无论自己多摆烂躺平,对弟弟的监督和教育一刻没停过。   早晨检查广播体操,中午检查眼保健操,下午检查作业,睡前检查牙齿和唐诗。   检查完弟弟的“早起”,他自己继续睡到中午。   检查完弟弟的“早睡”,他自己继续玩到凌晨。   他允许弟弟在写完作业后玩游戏,可必须先背会一首唐诗——音调不对,不过关。结结巴巴,不过关。讲不出诗的中心思想,不过关。当然,评判标准是浮动的,标准的高低取决于小周哥哥心情的好坏。   往往当他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坐,站在客厅中央的Bryan就开始紧张,原本会背的诗词都忘了个七七八八。   有一次他在同一个地图连续死亡十次,心情极度恶劣,变着花样挑刺,硬生生让弟弟颠来倒去背了二十次。   Bryan被折磨得双目无神,小声叨叨:“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周珞石立刻眼睛一眯,语调危险:“小老外嘀咕啥呢?”   Bryan眨了眨眼,笑得无比真诚灿烂:“我说我最爱哥哥。”   “再背一遍。”   Bryan苦着脸:“哥哥,你心情不好,我陪你出去玩。”   周珞石坐在沙发上翻着全唐诗,头也不抬地说:“少废话。”   他又说:“表达的不是思乡之情,是怀才不遇的愤懑。再说错,挨打。”   半个小时后,Bryan终于“勉勉强强”通过了魔鬼试炼,蓝眸呆滞无神,整个人看起来像举了两百斤铁一样疲惫。   当然,小周哥哥不过是个十六岁半的少年,偶尔也有教学计划执行不到位的时候。比如今天——   他从中午开始沉迷于某款双人做饭游戏,拉了Bryan来当陪玩。这款双人游戏画风治愈,音乐悠扬,需要很强的手脑配合能力。一旦出错就要从头开始,连续几次失败后,他的征服欲彻底被激起了。   俩人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一人一个游戏手柄,从中午玩到晚上,连饭也顾不上吃,更别说背唐诗了。   茶几上摆满了歪七倒八的空饮料瓶、胡乱丢开的零食袋子,一片狼藉。   等通关游戏,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零点。   周珞石困得不行,简单洗漱了一下就上床睡得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推醒。   昏黄的台灯灯光下,Bryan跪在床边,脸色惨白,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声音虚弱:“I'm lactose intolerant......we need to go to the doctor.”   周珞石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抓了抓头发:“瓦特?”   平日里弟弟对他说英文,结合语境和肢体语言,他大概都能明白。一下子甩出个复杂名词短语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Bryan难受得没有能力说中文,有气无力地拿起床头的一瓶牛奶晃了晃。   周珞石看着弟弟比纸还白的脸色和满头冷汗,一下子清醒过来:“生病了?”   “牛奶?你不能喝牛奶?乳糖不耐受?”他反应很快,立刻明白了缘由。俩人打了一整天游戏,连去厕所都争分夺秒,吃的喝的都很随意,弟弟很可能是误喝了奶。   Bryan感动涕零地点头。   周珞石当机立断:“去医院。”   他匆匆披了件衣服,快速去父母的房间拿上医疗卡和银行卡。等出租车来的时间,他又拿出保温杯里的淡盐水让弟弟喝。   Bryan很乖地喝了难喝的盐水,愧疚地说:“My bad.”   两人站在深夜的街边,周珞石摸了摸他的头发:“没关系。”   到了医院后,周珞石把弟弟放在座椅上,自己跑去挂号,缴费,取号。很快,医生开了吊瓶和口服的药,让护士带着人去病房输液。   “哥哥,你来,睡觉。”护士扎好针离开后,Bryan拍了拍病床的另一半,声音依然虚弱,却很坚持。   周珞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了看表:“你睡吧。这一瓶药水挂完,要叫护士来换吊瓶。”   Bryan满眼明晃晃的愧疚:“你操劳很。”   周珞石掩唇打了个呵欠,说:“那你快点长大,给我分忧。”   Bryan认真地说:“哥哥,我孝顺你,到世界的结束。”   周珞石笑了一下:“孝顺这词儿是这么用的?语文课有没有好好上?我又不是爸爸。”   Bryan说:“你想是,我根据您的要求。”身体难受疲惫,让说话也颠三倒四。   周珞石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闭嘴,睡觉。”   Bryan坚持地说:“你来睡觉,确定闹钟,换吊瓶。”   周珞石确实又累又困,想了想便答应了。定好一个小时后的闹钟后,他很快就躺着睡了过去。   Bryan用没扎针的手拉了拉被子,确保哥哥被盖住,又拿过手机把闹钟关掉。他身体难受睡不着,便盯着哥哥的侧脸看,看久了竟有止痛的功效。   吊瓶见底了,他按铃叫来护士。   护士一边换吊瓶,一边皱眉:“怎么家属比病人睡得还沉?他是你哥哥?哪有这样陪床的?”   “嘘……”Bryan生怕哥哥被吵醒,小声对护士解释,“我哥哥辛苦非常,背……背水泥,一天三千克……三吨,为赚钱支付学费。别惊醒他。”   护士惊讶地张大了嘴,再看向床上熟睡的人时,眼里满是感慨,压低声音道:“唉,现在的小孩不容易啊。”   Bryan点头:“哥哥很累,很帅。”   护士略有疑惑,没明白很累和很帅有什么内在联系,她只当是外国人思维跳跃。   “那你有事按铃叫我,让你哥多睡会儿。”离开前她嘱咐。   轻微的关门声响起,睡梦中的周珞石动了动,翻了个身。Bryan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拉到他下颌处,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碰了碰刚冒出芽的淡淡青色胡茬,指尖触感温热,他触电般地缩回手。   挂了三瓶药,Bryan中途去了好几次卫生间,每一次上床下床都轻得不能再轻,周珞石一点儿没被吵醒。   再醒来时,窗外的夜色已透出了微微白光。   周珞石刚坐起身来,就对上一道殷切的目光。   “哥哥,护士姐姐买来的饺子,热的,你吃。”   周珞石抓了抓头发,意识还不太清醒。肚子确实饿了,他端起床头的饺子吃了两三颗,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等等,他这是在哪里?病床?哪来的病床?   好像是昨晚来了医院……   等等,为什么是他在病床上,弟弟在旁边的椅子上?   Bryan还在殷切地看着他:“哥哥,你辛苦,多吃些。”   这时护士走了进来,看他的眼神慈祥又感慨:“对,多吃点,唉,小年轻不容易啊。”   周珞石看看弟弟,又看看护士,头顶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第12章   “我们那个年代读书也难,方圆百里只有一所学校。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走十几里的山路去上学。一天的口粮只有仨馒头,冬天馒头冻得梆硬,得在热水里泡好半天才泡开……”护士一边叠隔壁床的被子,一边闲聊。   周珞石刚睡醒,眼神还有点迷茫,又吃了两颗饺子。   “……阿姨劝你们一句,无论多苦多难,都要把书念下去。现在苦一点没关系,以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就能改善,国家和社会也会越来越好。”护士整理完被子,又弯腰换了垃圾袋,坐在对面床上用农民伯伯看地里大白萝卜的眼神看着兄弟俩,“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去背水……”   “咳咳咳咳。”Bryan突然一阵猛烈咳嗽,打断了护士的话,“哥哥,你快吃。”   “?”周珞石被两人这么盯着,实在不太能吃得下去。他放下筷子,“阿姨,感谢您照看我弟弟,昨晚没给您添麻烦吧?”   护士摆摆手:“没有,没有,小朋友特别乖,特别让人省心。再说了,照顾病人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周珞石对她笑笑:“昨晚麻烦您了,我在这陪他就行,您去忙吧,别耽误了您的工作。对了,我们等会儿出院,有没有什么注意事项?”   护士站起身:“医生开的药按时吃,这几天饮食多注意一下,以清淡和好消化的食物为主。还有就是别着凉。”   “行。”周珞石起身送她到门口。   Bryan说:“谢谢您的好心眼子。”   护士笑着关门出去了。   周珞石走到Bryan面前,低头捏住他的脸往两边拉:“你又编排我什么了?”   Bryan用脸蹭他的手指:“哥哥伟大。”   周珞石松开手,他看向床头,碗里的饺子还剩一半,便问:“吃饺子吗?”   Bryan摇摇头,声音还有点虚弱:“吃不下。”   他脸色苍白,嘴唇也干裂,金发有气无力地耷拉在额头上。缩在椅子上,整个人看上去都可怜兮兮,像被遗弃的小狗。   周珞石揉了揉他的头发,用难得的温柔嗓音说:“肚子还在难受?先把药吃了,睡一觉,我在这守着你,睡醒起来就好了。”   “我们回家吧。”Bryan抱住他的腰,抬头看他,“床窄,哥哥也没睡好,回家休息。”   周珞石想了想:“行。”   让弟弟在病房里等着,他去办了出院手续,领了医嘱。离开病房时Bryan拉他的手,他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拒绝,而是牵着弟弟进了电梯。一般情况下他很讨厌这样黏糊糊的亲密动作,今天算是例外。   Bryan受宠若惊地看着他,更紧地握住手。   周珞石靠在电梯角落里,觉得好玩,低头看着弟弟,饶有兴致地轻笑了一下:“多大了?还要人拉着走?”   Bryan结结巴巴:“哥……哥哥,到了,电梯。”   走出住院部大楼,距离医院出口还有很长的距离。见弟弟走得艰难,周珞石停下脚步,问:“要背吗?”   Bryan如遭雷击,差点摔倒,话音抖得像八十岁帕金森老大爷:“可、可可可……以吗?Can can cannnnn……I?”   “你走得太慢了。”周珞石略弯下腰撑着膝盖,“上来。”   趴在哥哥的背上,Bryan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他没忘记从哥哥手里接过药自己拎着。从住院部到医院大门,他一路上都在说话。   “哥哥,请让我为你洗内裤,直到世界尽头。”   “孝顺您……一直孝顺您……”   “您是天,同时也是地。”   周珞石觉得好玩极了,任由弟弟在耳边颠三倒四地叨叨。直到耳朵都开始嗡嗡叫,他才道:“好了。”   Bryan听话地闭嘴,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糖,剥开亮晶晶的糖纸,把透明的糖果递到哥哥嘴边。   周珞石咬住糖,嘎吱嘎吱嚼来吃了。   Bryan又拿出昨晚护士阿姨塞给他的一把花生,一颗一颗剥开壳,将花生粒喂给哥哥吃。   周珞石把弟弟往上颠了颠,不紧不慢地沿着街道往前走,吃着弟弟投喂的各种东西。几颗糖,一小把花生,一小把瓜子儿,甚至还有几颗红枣和开心果。   路过垃圾桶,他配合地停一停脚步,Bryan就将花生壳瓜子壳丢入垃圾桶。   “哥哥,出租车什么时候来捡我们?”Bryan紧紧抱着哥哥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的侧脸。   天蒙蒙亮,露水深重,街道上的行人寥寥无几。   周珞石懒懒地说:“不知道,等等吧。”   身边的视线太过有如实质,周珞石皱了皱眉,略微侧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Bryan嘿嘿笑着,发亮的蓝眸紧盯着少年那近在咫尺优越的下颌线。随着说话,喉结微微颤动,带动着下颌线条也微动。落在Bryan眼里,就成了动态的风景。   “哪一种眼神?”   周珞石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曲起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黏糊糊的眼神。”   Bryan捂着额头,痴痴地问:“哥哥,我是第一个吗,你背的人?”   周珞石向前走去,语气平淡:“不是。”   Bryan从梦幻的想象中抽离,又问:“那我是最听话的吗,你背的人中?”   “不是。”   Bryan的心情低落了下去。自从得知亲弟弟的存在后,他和哥哥之间就一直隔着一道坎,他永远不可能超过白月光。可哥哥已经明确告诉过他,不喜欢矫情的人,他只能默默吞下苦楚。   察觉到弟弟的沉默,周珞石使坏地颠了颠他:“说话。”   “哦……”Bryan强行压下委屈,打起精神说,“哥哥,玉米饼在街边被卖。”   “想吃?”   “我举着,你吃。”   黄澄澄香喷喷的玉米饼表面微焦,非常勾人食欲。周珞石要了三个,Bryan趴在他肩上用手机扫码付款,又从大叔老板手里接过玉米饼,举着递到他嘴边。   回去的路上,Bryan明显话少了许多,周珞石本也是不爱说话的性子,两人沉默地回到了家。   周珞石去厨房烧水,按医嘱分出了一顿的药。回到客厅,Bryan已经把茶几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昨晚的脏乱痕迹。   Bryan接过水和药,很乖地吃完,又说:“哥哥,我去睡觉,你也再去休息,好吗?中午我订外卖。”   他努力表现得与平常无异,可他此刻的样子落在周珞石眼中,完全就是一只垂头丧气的小狗。   周珞石看了他一会儿,说:“过来。”   他转身往楼上走去,Bryan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周珞石从书桌里拿出两张纸,一张新,一张旧。铺在桌上。   “你看。”   Bryan看过去,新的那一张他已经见过许多次,哥哥经常拿着笔在上面勾勾画画。最顶处,写着一行字——“小布丁同学教学指南”。   下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教学计划”。   8岁,学会基本的汉语,用于平日交流(√)   9岁,学会背唐诗,能大概说出诗词的中心思想(半√,长期任务)   10岁,学会好好说话。(√)   11岁,要学会关心父母和哥哥(√)   12岁,学会承担过错,学会态度良好地为过错付出代价(√)   ……   ……   教学计划一直写到十五岁。   Bryan又看向旧的纸,那一张纸明显有些年岁了,边角泛黄。看到最顶处那一行字时,他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周明玉同学教学指南”。   下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着许多拼音。   1岁,学说话。(半√)   2岁,学走路,chuan衣服。(半√,jixu lian习)   3岁,学跑步,背tangshi,宋ci,元曲。(×)   4岁,学人生的dao理,不可以在外面哭和耍lai,让爸爸妈妈为nan。(×)   周珞石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望着桌上的两张纸,他的声音比平时轻:“我是想告诉你,你不是谁的替身、谁的备胎,备胎这个词非常不好,你以后不可以再说,懂吗?——在我这里,你们是不同的两个人。你不必妄自菲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这么说,你能理解么?”   Bryan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   这道“白月光”的坎儿横在两人之间已经许久,他很努力地掩藏心绪,同时他也知道,哥哥未必察觉不出他的想法。可是哥哥从未与他谈起这个话题,他便下意识认为自己永远比不上白月光。   可是今天,哥哥向他说了这些话,干净利落,一下子斩断了他内心所有七上八下的忧念。   周珞石用圆珠笔的笔头点了点教学计划:“‘15岁,找到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切忌妄自菲薄’,这一条,本来想让你自己慢慢去悟的,但你未免太钻牛角尖了。所以我对你讲了这些话。你还小,可以慢慢去想,不用急。”   Bryan觉得自己在听天籁。   他本来就病还没好身体虚弱,这时脑子再一晕,简直幸福得天旋地转。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住哥哥的腿,满眼依恋地望着哥哥,嘴里胡乱说着一些中英混杂的不明所以的语气词。   周珞石放下笔,低头看他,瞬间拧起了眉:“说过了,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Bryan抱紧他的腿,下巴搁在他膝盖上,晕乎乎地问:“什、什么……眼神?”   周珞石微蹙着眉,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沉思了许久,终于想出一个贴合的描述。   “迷弟看老公的眼神。” 第13章   “迷弟看老公的眼神。”   Bryan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剧烈呛咳起来:“咳咳咳……”   周珞石把人拎到膝盖上坐着,皱着眉给他拍背:“干什么?”   Bryan被口水呛得满脸通红,边咳边结结巴巴地重复:“劳……劳公?”外国人总是念不准汉语的三声,他的声调极其奇怪。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上语文课,早读课上有没有好好读课文?”周珞石一听他的英式中文发音就头疼,“难听死了。”   Bryan张了张嘴,耳朵莫名红了,他尽力想说好三声音调,再次重复:“劳公。”   周珞石嘿了一声,拧他的耳朵:“喊上瘾了?谁是你老公?乱叫什么?你叫我老公,你给我生闺女吗?”   Bryan捂住耳朵,一双眼睛慌乱地左右乱瞟。目光落在“周明玉同学教学指南”上,他突然愣住了。   【3岁,学跑步,背tangshi,宋ci,元曲。(×)】   背tangshi。   后面有一个重重的红叉。   这是亲弟弟没能完成的事情。   他知道哥哥为什么监督他每天背唐诗了。   他认真地说:“哥哥,我会努力学习诗词。”这一次他不再心酸和嫉妒,相反,他很心疼。   周珞石嗯了一声,单手揽着他的腰防止他掉下去,另一只手握着圆珠笔在教学计划上删改,不时用笔头戳着下巴沉思。   Bryan近距离看着他认真又专注的脸,轻声问道:“哥哥,为什么爸爸妈妈,和你,都不提起……他?”   圆珠笔笔尖一顿,随即又流畅地书写起来,直到这一行字写完,周珞石才放下笔,开口说话。   “当悲剧发生于一个家庭时,成员们会需要用特定的方式,互相帮助,度过。”他说,“现在对你来说很难懂,等你长大一些,我再讲给你听,好吗?”   好吗?Bryan呆住了,哥哥对他从来都是命令和指导,这……这竟然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吗?他受宠若惊。   不过周珞石也丝毫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把人往旁边一推,起身动了动被坐麻的腿:“好了,去睡觉吧。”   气氛太温柔,Bryan大着胆子问:“哥哥,我能与你分享一张床吗?”   周珞石下意识皱了皱眉,每当弟弟表现出过分的黏人,他都会冷漠制止——他想把弟弟培养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男子汉怎么能天天想着和别人拉手、睡觉?即使这个“别人”是他也不行。   可年幼的生物全然的依赖你、信任你,每一个眼神都在说他需要你,他爱你。这样的感觉太过舒畅。更何况,这个生物是他从小就想有的小玩具和小尾巴。   Bryan见有希望,眼睛亮亮地又说:“我会很乖,不打扰哥哥。”   周珞石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仅此一次。”   “嗯,嗯!”   两人简单洗漱了一下就上床休息,周珞石在医院睡饱了,不太困,半坐着靠着床打游戏。Bryan面朝他躺在身侧,傻呵呵地露出大白牙。   “赶紧睡。”周珞石拿着手柄,盯着前面的幕布,熟练地操作着人物,“不舒服就叫我。”   “哥哥,嘿嘿,哥哥。”   Bryan在被子下抱住哥哥的腰,偷偷看了一眼哥哥的脸,傻笑着把脸埋入哥哥的睡衣里,咯咯地闷笑。   又看,又埋。   再看,再埋。   又一次抬头偷看时,脑袋被手柄敲了一下:“不睡就走,你烦不烦?”   Bryan这才不敢乱动,把脸埋在哥哥的衣服里睡了过去。   中途他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半边身体都搭在床外,只差一点就要掉下去。而身边的周珞石睡得四仰八叉,游戏手柄掉在地毯上,投影幕布上的小人儿茫然地立在无边旷野之中,手里还拿着半颗苹果。   Bryan揉了揉眼睛,捡起手柄退出了游戏,又扯过被子盖住床上的人。这才绕到床的另一边,紧挨着哥哥躺下,抱住哥哥的腰又睡了过去。   两人一觉睡到傍晚,醒来时都有点懵。   Bryan精神好了许多,他给两人订了外卖,自觉地搬着作业到客厅里,在等外卖时翻着《全唐诗》。他暗暗地下定决心,要在上初中前背会《春江花月夜》,讨哥哥开心。   周珞石洗了个澡,脑子依然昏昏的,身体沉重。青春期的身体就是这样不好,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释放。   卫生间里热气缭绕,他背靠着墙面的瓷砖,闭上眼睛,有些厌烦地伸手,敷衍地动作起来。他并没有幻想任何下流的场景,每次做这种事时,他想的都是大海。   深蓝的,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想象沉入大海深处,窒息,苦闷,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榨干。   他闭眼仰靠着瓷砖,随之屏住呼吸,手上的动作加快了。   浴室水雾弥漫,细密的雾气扑打在脸上,如两万里深处的绵柔海水。屏息,窒息,这时候需要一口新鲜的空气。他喜欢在窒息前的最后一秒吸入空气,他爱这样的极限。   快感来自于极限。   喉口的呼吸加重,带上了略微的喘意。溺水的人浮上海面,就要接触到那一丝新鲜空气——   “砰!”   浴室门一下子被推开。   “哥哥!你……”   看到面前的场景,Bryan的话卡在了喉口,只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   周珞石闭着眼睛,声音有一点沙哑,懒洋洋地说:“出去。”   Bryan站着不动。   周珞石也管不了,几秒后,他喉口发出低低的闷哼。等呼吸平复,他拧开水龙头洗手,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后,他扯过架子上的浴袍披上。这才看向闯入的人。   Bryan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副丢魂儿的模样。   周珞石开始兴师问罪:“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做完那事后,他的身体松快起来,语气也轻轻懒懒,慢条斯理。   Bryan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发出灵魂疑问:“......Wwwwwhat are you do、doing?”   周珞石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你不是看到了么。”   Bryan跟在他身后:“But.....what is the definition......of......that......emmm.....”声音越来越低。   周珞石说:“等你再长大几岁就知道了。”   “你不、不教我么?”   “你自己会明白的。”周珞石有点不耐烦了,“什么都要我教,我是你爸吗?”   Bryan站着反思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回答之前的问题:“我敲卧室门很久,没有声音。电影里,浴缸满水,危险,我害怕你睡着在水里。”   周珞石说:“我洗澡什么时候用过浴缸?那玩意儿光放水都要放半天,有那工夫早都洗完十次了。”   Bryan又说:“外卖送到,要趁热吃。”   “行。”周珞石接受了他的解释,“下不为例,以后进父母和哥哥的房间都要记得敲门,知道吗?”   Bryan点点头,犹豫了半晌后又问:“哥哥,你……how often......”   周珞石觉得这问得属实奇怪,但他也没多想,用了两分耐心向弟弟普及基本的性知识:“唔,半个月一次吧,多了伤身。”   Bryan满脸通红地连连点头。   暑假结束,高二来临。高二的生活并无什么新鲜之处,除了功课比高一多、晚自习又增加了两节之外,时间平淡流逝。   这一年他依然把英语作业扔给弟弟,尤其是最恨的作文。他考试中写作得分惨淡,但好在听力和语感在潜移默化中提升,一加一减,英语竟然整体上升了一二十分。   高二下学期期末,周珞石选择了住校。小学部放暑假时,高二学生正在期末冲刺的最紧张阶段,Bryan没法见到哥哥,整日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把哥哥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知道哥哥嫌弃自己的中文发音,趁着这机会苦练。   期末考试结束的下午,骄阳似火。   周珞石刚走出考场,就听见有人喊:“哥哥,哥哥!”   一群撑着伞的家长中,Bryan的一头金发格外显眼,他兴奋地挥着手跑来,把拧开瓶盖的矿泉水递过去:“哥哥,喝水!”   周珞石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接过矿泉水咕噜咕噜灌了大半瓶。   Bryan主动接过他手里的书包和笔袋,眼睛亮亮的:“哥哥,暑假快乐,我想你非常!”   周珞石把捏扁的矿泉水瓶扔入垃圾桶,揉了揉他的头发:“嗯,暑假快乐。”   两人往学校外走去,Bryan迫不及待地说:“哥哥,我的中文发音,提升很多!老师水平高超!地道的中国发音!”   “哦?”周珞石来了兴趣,“是吗?我没听出来。”   Bryan神秘一笑,气沉丹田:“收破烂儿嘞——回收家电,冰箱,洗衣机……”   地道,太地道了,儿化音地道,语气词儿的抑扬顿挫更是地道。   地道的河南口音。   周珞石脚步一顿:“老师?哪个老师?”   Bryan献宝似的说:“胡大爷!小区里收破烂儿的胡大爷!我给他烤蛋糕!学费!他说,中!保证教会俺!”   周珞石阴恻恻地一笑,拉开Bryan背上的书包,翻找东西。   Bryan压根没察觉出危险将近,还在绘声绘色地模仿:“回收旧电视,旧电脑,旧沙发,旧……啊!!!!”   周珞石拿出的是一根尺子。   “啪!”   手心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疼,Bryan惊恐地边跑边喊:“我错了!哥,我错了!!!!”   周珞石追上去,冷笑:“收破烂儿是吧?可把你能的!给我站住!”   Bryan背着书包往前窜,一边跑,一边哭喊:“别打我!哥!我不学了!不中,不中!”   周珞石并不直接追上他,而是像猫捉老鼠一样不紧不慢缀在后面,始终维持着两米的距离,给足了心里压迫。   Bryan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慌不择路地冲入了一条死巷子。   周珞石这才慢悠悠地走上去拎住他的后颈:“收破烂儿是吧?好玩是吧?一天到晚瞎学是吧?”   “不好玩,不好玩!”   “手伸出来。”   Bryan哭丧着脸,伸出手。   两手各挨了一下。   他心里委屈,可这委屈在回家的路上就消解了,因为他有更宏大的布置——   好不容易挨到晚饭结束,等父母一离开饭桌,Bryan立刻拉着周珞石上楼。   周珞石早就注意到弟弟的猴急,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跟在弟弟身后,想看看他能弄出什么花样。   只见Bryan鬼鬼祟祟地锁上卧室门,又拉上窗帘,最后掏出火机点燃了六枚香薰蜡烛。   烛光暖黄,周珞石在床边坐下。   Bryan凑近他,像密谋什么似的低声道:“哥哥,我帮你守着。你可以做半个月一次的事情。”   周珞石奇怪地问:“什么事情?”   “就是那一个。今天刚好是半个月,距离上一次。”Bryan冲他挤眉弄眼,“Do it yourself.”   周珞石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震惊了一瞬,又想笑,又想扒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诚恳地问:“小老外,你是不是太闲了?” 第14章   进入高三的这一年,秋天格外的冷。寒风萧瑟,飞沙卷落叶,行人们十月底就穿上了厚棉服。   开学没多久,还没来得及适应紧张的高三氛围,周珞石就被送上了大巴车,去参加为期一个半月的封闭式化学竞赛集训。   大巴上坐满了本市各所中学的参赛生,都在压低声音叽叽喳喳地讨论,气氛欢快,充满了逃离高三的兴奋。   周珞石坐在大巴车最后一排,将车窗开了一条缝,问身边的人:“班长,介意我开窗吗?”   向晚清笑道:“你想开就开,不用问我。咱俩之间还这么客气?”   每所中学各有两个参赛名额,他俩刚好代表了学校,坐上了前往省会城市的大巴。   簌簌的凉风从窗缝涌入,吹散了车内的沉闷,周珞石惬意地呼了口气,靠着椅背翻看手机。   微信里有两条十分钟前的信息。   小金毛:哥哥,我想你很TT   小金毛:I miss u sooooooo much   周珞石唇角微勾,他看着消息的发送时间,立刻又皱起眉。   他回复:上课不许玩手机。   聊天框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小金毛:是英语课,我过去完成学习,在妈妈的帮助下   周珞石:那也要认真听   小金毛:正在这时打响了下课铃声   小金毛:可以看看哥哥吗?   周珞石心道,真腻歪啊,明明一个小时前才见过。弟弟在大课间从最西头跑到最东头,眼巴巴地目送他上了大巴。   他戴上耳机,拨了视频过去,对面立刻接起。   Bryan放大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激动地说:“哥哥,你、你变得更好看了!”   周珞石诚恳地说:“小朋友,你一个小时前才见过我,我又不会川剧变脸。”   Bryan说:“感觉已经过去了三年。”   他又说:“你离开四十天,想你,怎么办呢?”   周珞石说:“唔,多背唐诗,回来我检查。”   Bryan落寞地哦了一声,又说:“你的生日迫在眉睫,我可以去送你礼物吗?”   “到时候再说吧,看集训的安排。”周珞石看了看表,“行了,去上课。”   挂断视频后,前座的一位男生回过头来,惊喜道:“小石头,果然是你?上车时看到你没敢认,听你声音才敢确定。”   周珞石惊奇地说:“哟,伊剑?是你?”   伊剑转过身来趴在椅背上,嘿嘿笑道:“你还记得我呢?我搬家后咱就没见过了,得有好几年了吧?我还记得那会儿过年,咱俩在小区里玩窜天炮,炸坏了个大缸,草皮也炸得冒烟,物业气得叫家长。我妈冲过来就夸夸给我俩耳刮子,你妈妈却拉着你的手问你有没有受伤,当时给我酸的呀。”   周珞石忍俊不禁:“你还记得呢?那物业也真是混账,讹了咱好几千块钱呢。”   “嗨,哪能不记得。”   俩人聊了几句,伊剑晃了晃手机,说:“你猜我刚才在听什么歌?”   “猜不到。”   “我在听周叔叔的新歌,这歌儿老热血了,写作业时候听,越写越兴奋!一不小心就给一整本练习册写完了!”伊剑说,“中间还有一段小朋友的英文rap,那英文可地道。”   周珞石心道,河南话也地道。   他矜持地一点头:“嗯,那是我弟弟,英文说得贼溜。”   他又说:“集训期间我爸应该会来看我,你想要签名的话,到时候我让他给你签。”   伊剑惊喜不已:“真的?真的!你别骗我!”   “骗你干啥。”   经过三个小时的车程,大巴车停在集训中心门口,学生们纷纷拎着行李下车。   宿舍是两人一间的标间,按学校分配,周珞石与向晚清住在一间。   找到房间后,周珞石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股脑往床上一倒,就去阳台给父母打电话报平安。等回到房间,他震惊地发现床铺变得整整齐齐——   向晚清帮他铺好了床单,套好了被套与枕套,正将保温杯放在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上,扭头对他温柔一笑:“杯子放这里,你晚上喝水的话,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周珞石连忙过去:“麻烦你了班长,你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暂时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不会和你客气。”向晚清对他眨眨眼,“你也不用与我客气。”   周珞石不是矫情的人,当即拍拍他的肩膀:“行,去食堂看看有什么吃的,我请你吃饭。”   “好。”   高强度的集训生活开始了。   天没亮就在教室集合,上午是密集的课程,下午是实验室的操作,晚上是大摞习题与卷子。   集训期间不许玩手机,要等夜里回到宿舍才有时间看手机。但太累太困,往往回宿舍洗完澡,周珞石就困得睁不开眼,沾到床就秒睡,常常好几天不看手机。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他的十八岁生日到了。   生日当天是周日,下午有半天的假期。周珞石走出集训中心,看见了停在路边的自家车子。   一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父母带他去餐厅吃了饭,一家人喝了一点红酒,又说了会儿话,就到了该说分别的时间。   离开前,徐丽帮他理了理衣服,温柔说:“好好吃饭睡觉,其他的能争取就争取,不能就算了。身体健康,开开心心最重要,知道吗?”   周珞石说:“妈,我知道。”   周庆恩从后座拎出来一个包装精良的八寸蛋糕,笑着道:“弟弟烤的蛋糕,你和同学们分着吃。”   周珞石接过蛋糕拎着,很漂亮的水果蛋糕,奶油上用红色果酱写着:“哥哥,快乐万岁!”   Bryan被英语老师带去参加一个全英辩论赛,今天不能过来,昨晚发消息时,字里行间都是落寞。   “行。”周珞石说,“谢谢爸妈,你们回去路上开车小心。”   回到宿舍后,请假出去的向晚清竟已早早地等在房里,送了他一份生日礼物。   是一个声音很大的电子蓝牙闹钟,纯黑色磨砂材质。   向晚清笑着说道:“你睡觉很沉,有了它,应该可以避免上课迟到。”   他这话带着揶揄,因为这段时间都是他叫周珞石起床。   周珞石和父母喝了些酒,此时有些微醺,说话比平时直白:“谢了班长,我真特喜欢你。”   向晚清一僵:“真、真的?”   周珞石嗯了一声,往床上四仰八叉地一躺:“你从来不端着学霸的架子,又随和,情商又高。熊胜林那家伙老爱夸你了,说你和我们这群吊车尾的学渣玩儿,以后当了领导肯定也是爱下基层的好领导……你别看他一天到晚拽得要死的模样,背地里可欣赏你。”   向晚清道:“那你……你呢?”   “我什么?”周珞石揉了揉昏沉的额头,坐起身来,“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吃点蛋糕,我弟弟做的。”   “谢谢。”向晚清看向装蛋糕的盒子,“这是你父母写给你的信吗?”   周珞石瞬间清醒,坐起身拿过信,装作不经意地往枕头下一扔:“是蛋糕店送的生日贺卡吧。”   向晚清疑惑道:“你不是说这是你弟弟做的蛋糕吗?”   “做好后又送去蛋糕店裱花来着。”周珞石掩唇打了个呵欠,“不聊了,我困了。”   面对父母的爱意时,每个长大的男孩子都会在同龄人面前表现出难为情,他也不例外。   简单洗漱了过后,周珞石趴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头,打开手机的电筒,偷偷地从枕头下摸出信。   每年一封的生日手写信。   来自父母。   【亲爱的小石头:   恭喜你又长大一岁。   十八岁的你会面临成年,面临高考,面临上大学。   你可以慢慢地来,慢慢地体验。   不要害怕失败,爸爸妈妈努力工作,就是为了赋予你自由的选择权。   你有无限次的试错机会。   愿你永远朝气蓬勃。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爱你的爸爸,妈妈,弟弟。】   周珞石读了两遍,默默地把信纸装回信封。他打开手机输入密码,进入了私密相册。   近十年来,他换过许多次手机,这些图片却永远都在。   那是每一年父母给他的手写信。   他一张张地看过去。   六岁生日时,妈妈已经怀胎九月,却仍为他手写了生日祝福信。   【亲爱的小石头:   你今天六岁啦!   你马上就要有弟弟或妹妹了,ta并不是来分走爱的,ta是来分享爱的。   爱是越分享越多的,就像爸爸妈妈爱你,你爱爸爸妈妈,爱会传递。   传递于你我之间,传递于你与ta之间。   ——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   七岁生日时,父母在信里告诉他,他是最好的哥哥。   九岁生日时,医院宣告了弟弟的死亡。彼时的他做了三年哥哥,已有了同龄人不具备的懂事。他怕哭泣会让悲痛的父母更加难过,于是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无声地哭了一夜,出来时看到了一封静静放在桌上的信。   【亲爱的小石头:   很抱歉让你在九岁生日这天过早地接触到了死亡。   爸爸妈妈想告诉你,死亡不是终点,它是生命的一部分。   这句话对现在的你来说会很难懂,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去想。   ——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   周珞石趴在被子里,慢慢地看了一遍私密相册里的所有图片。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这句话缺席了许多年。   手机震动,收到了微信消息。   小金毛:哥哥,生日快乐,我想你很,爱你很。   小金毛:由于我的错误,失去与你见面,以后的每一次生日,我都会出现。   小金毛:哥哥,你什么时候结束?不和我说话很久,我的中文已经坏掉了。   周珞石看着一条条发来的消息,唇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   *   天边渐渐泛白,冰块完全融化,杯中的白兰地只剩一丝。   嘀的一声,电脑传来邮件提示声。   周珞石晃了晃酒杯,仰头喝光杯中酒,把玻璃酒杯放在一边,打开邮件。   邮件来自于一位患有双向情感障碍的客户,确认了他前一天发过去的为期一个月的治疗方案,并约定从下个月开始第一次治疗。   他回复了邮件,关上电脑,点了一根烟。   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后,他似有所感,来到玄关处,拉开门。   “哥哥。”门外的人不知道站了多久,“时间、该你结束了,希望决定已经被下,你思考后?”   周珞石单手拿烟,瞥了一眼他身后乌泱泱的两排黑衣保镖,悠悠然地说:“你要进来坐坐吗?有咖啡。”   长成青年的Bryan身高腿长,一头金发极为显眼。双颊的婴儿肥早已不见,过去那双澄澈的蓝眸也变得深邃了,如一汪笼着雾气的深潭,让人看不分明。   Bryan犹豫了一下,刚往前走了一步,一名保镖按住了他的肩膀。他转头冷冷地用英语说了句什么,保镖低头退了回去。   周珞石往烟缸里掸了掸烟灰,安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似乎在审视,又似乎在揣度。   关上门后,周珞石走到吧台前,把一个黑色圆筒状的东西往前一推:“想喝咖啡的话,自己动手。”   Bryan僵在原地不动弹。   那是一个手摇磨豆机。他从小时候起就有咖啡瘾,每天早晨都要喝一杯美式。周珞石买了个特别紧的手摇磨豆机,美其名曰让他锻炼臂力。于是每天早晨,他都要龇牙咧嘴地磨上许久。   许久后,Bryan深吸了一口气,僵硬地说:“不会有空白,whatever,今天,你一定会被我拿走,哥哥。”   “那个词叫余地,不叫空白。”周珞石看了看表,“十点我约了客户,你想和我去工作的地方看看吗?”   虽是问句,他却并没有等待对方回答的意思,从容地从烟盒里又拿了一根烟点燃。   从容,闲适,漫不经心,和数年前一模一样。   Bryan紧紧地盯着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声,恨恨地说:“你从来、永远都是这样。”   “哪样?”   “那年,你的生日,不回答我的信息,却和向晚清谈情说爱。”他咬牙切齿,愤怒让他的语速变得快了起来,“今年,你将要结婚与一个女人谁的姓是喻,那里却没有消息让我知道,即使你的决定被下?”   周珞石慢慢地叹了口气:“弟弟。”   他想起多年前他生日那天的一条信息。   他说:“你的中文已经完全坏掉了。” 第15章   弟弟。   即使是在很多年前,Bryan也很少听到这两个字。   两人独处时,周珞石无需称呼,只需看他一眼,他就会屁颠屁颠跑过去,满心欢喜地等待指令。   与狐朋狗友出去玩时,周珞石也只需对他招一招手,掉队的他就会紧紧跟上去。   只有在向不熟的人介绍时,Bryan才会听见这两个字。   “这是我弟弟。”周珞石会抬手揽过他的肩膀,握一握,拍一拍,对面前的人介绍——或是很久前搬家的邻居,或是在外省念书的童年玩伴,又或是大学舍友或社团成员。   偶尔有人称赞他在爸爸发行的音乐中的rap桥段,周珞石就会摸摸他的头发,矜持地说:“唔,勉勉强强吧。”语气虽然平淡,唇角却有微末笑意。那是他最喜欢的时刻。   弟弟。   这两个字一出口,Bryan身侧的手捏紧了衣角。半晌后他冷冷地一笑:“Who is to blame?”   周珞石说:“你早就应该自己学习。”   “那里还有很多事,哥哥没有教我。”Bryan盯着他手指间燃到一半的香烟,走过去,握住香烟的滤嘴,“比如,吸烟。”   北方的冬天干燥无比,手指相触的刹那,静电透过指尖传递,电得两人同时一颤。   周珞石松开手指,任由他拿走剩下的半支烟。   Bryan拿着香烟在烟缸里按灭,又用掌心拢着烟蒂,往桌下的垃圾桶一扔。   周珞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道:“我去换衣服,然后去工作。如果你想和我一起去,就准备一下。”   说完,他站起身往卧室走去,中途脱下睡衣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   卧室门关上了。   Bryan僵立在原地,紧紧盯着关闭的卧室门。掌心里熄灭的半截香烟已洇湿,他低头看了一眼,把烟蒂放入衣兜,开始环顾四周。   这是一套三室的房子,整体装修以浅灰色调为主,简洁大方。进门处的布置与以前的家一模一样,玄关柜上摆着一只细颈花瓶。   鞋柜里并没有女人的鞋子,玄关柜上并没有香水、手包或首饰之类的东西,衣帽架上也并没有女人的帽子、提包和围巾。   客厅,茶几,沙发,地毯,并没有藏着女人的衣服。   Bryan察觉到自己松了口气,也正在此时,他发现自己站在客厅角落的衣帽架前,将周珞石方才脱下的睡衣外套往上挂。   他低低地暗骂了一声,把外套放回原处,凭记忆恢复了原来的摆放模样。   等周珞石换好衣服出来,Bryan已经平静了许多。他不再有愤怒和激动,只是无比的冷静。   “哥哥,我说过,你只有一晚的时间紧紧思考。”他说,“你讨厌我很,从七年前,这次见面对你不高兴。但那里没有为你的选择。”   他顿了顿,道:“你打开门,在我的命令下,他们拿你进直……helicopter,你没有选择但是跟我走。”   周珞石正调整手腕上表链的位置,闻言压根连头也没抬一下,只淡淡道:“我说了十点有工作。”   Bryan沉默。   周珞石拿起玄关处的车钥匙,手握住了门把手。   Bryan握紧了手指,准备在他开门的一刹那,用手势向保镖下令,强行用武力带他走。   周珞石握住门把手,正要拧动之际,Bryan也伸出手指,做好了下令的准备。   就在这时,周珞石突然回过头,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他带着微微的笑意说:“你从哪里看出我不高兴?我高兴得一晚没睡。”   Bryan先是不解,待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蓝眸里闪过一丝错愕,整个人卡壳了一秒。   周珞石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铁墙般的两排保镖,周珞石双手插在裤兜里,闲庭信步般从中间走过去,停在电梯门口,按了电梯。   等待电梯上行时,他回过头,看向仍在玄关处发呆的Bryan,挑了挑眉:“不过来?”   Bryan抬头看了他一眼,走了几步。   周珞石道:“关门。”   Bryan神情恍惚地抬手关门。   周珞石把手里的东西向前一抛:“我喝了酒,你开车。”   保镖们如临大敌,甚至就要拔枪,直到确定那只是车钥匙后才放松下来。   Bryan从刚才开始就恍恍惚惚的,从保镖手里接过车钥匙后,又踏入了电梯。   电梯门关闭,银灰色的镜面映出两人的身影。   电梯下行。   电梯门开。   周珞石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再次笑了一下:“对了,你的成语也完全坏掉。谈情说爱可不是这么用的。”   说完,他率先走出了电梯。 第16章   高三那年的化学竞赛集训,时隔多年,周珞石仍记得清晰。   一来是有趣,二来,集训中发生了一件震惊他三观的事情。   那次集训的主讲师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年轻博士生,讲课时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沉浸在自己的研究和学术中,常常忘记下面只是一群高中生。他出的试卷题目与布置的实验,超纲是常态,实验的失败率高达19%。   比如有一次,他让两人一组,根据文献中的实验步骤合成NiFe-NAEC,该物质的学名是镍铁纳米合金催化剂,用于催化过硫酸根离子转化为硫酸根离子自由基。   合成的步骤极为繁琐,用时也漫长。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后,周珞石和向晚清的两人小组终于成功地来到了倒数第二步。   他们小心翼翼地从80℃的真空烘箱中取出上一步反应得到的深红色粉末,将粉末转移到氮气气氛下的管式炉中,以5℃/min的速度加热,直到温度来到950℃。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接下来,只需要在950℃下煅烧三小时,就能得到NiFe-NAEC。   设定好时间后,周珞石起身活动活动了僵硬的身体,揉着肩膀在实验室里闲逛。向晚清跟在他身边,看他从各个地方收集有用的实验残余物。   早在集训开始时,周珞石就征得了老师的同意,允许他收集带走实验废料。   一开始老师很惊讶,问他做什么用。   他说:“家里有个弟弟,经常弄些好玩的实验给他看,所以会随时随地收集原材料。”   老师笑眯眯地说:“哎呀,现在独生子女多,关系这么好的兄弟不常见啦!”   周珞石说了句谢谢老师,表情酷酷地又说:“关系一般吧。”   此时,他在实验室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有用的废料就收集起来,没用的就顺手处理掉。   向晚清笑眯眯地说:“你对你弟弟真好。”   周珞石说:“嗯,他一直帮我写作业,可不得有奖励么。只不过越来越不好糊弄了,小时候随便弄个小实验都能唬得他一呆一呆的,现在大了,不好弄。”   向晚清帮忙处理着废料,说:“老师说得没错嘛,你很宠你弟弟。”   周珞石一顿,很宠?   那可不行,那不得上房揭瓦么?   中午在宿舍休息时,他给弟弟发了条消息:我是不是太宠你了?   发完就丢在了一边,再想起这事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他打开手机,消息提示足足震动了一分钟。   小金毛: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事情?   语气很小心翼翼。不是秒回,是在他的消息之后半个小时回复的,明显斟酌犹豫了很久。   ……   ……   小金毛:哥哥?   小金毛:哥哥,你在那里吗?   ……   ……   小金毛:哥哥,你生气了吗?   【视频通话:对方已取消】   ……   ……   小金毛:哥哥,我错了TT   小金毛:我错了,我承认错误。   小金毛:哥哥,请教训我。   【视频通话:对方已取消】   【视频通话:对方已取消】   ……   ……   小金毛:哥哥,请要理会我,我完全认识到错误。   【视频通话:对方已取消】   ……   ……   满屏消息,最近的一条是十分钟前。   周珞石属实愣了一下,去阳台拨了视频过去。   对面立刻接起,Bryan一脸憔悴地出现在镜头里,第一句话就是:“哥哥,我错了,请要理会我。”   周珞石问:“你错什么了?”   “无论如何都错了。”Bryan诚恳地说,“请您理我。”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凉,周珞石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吹着寒风,心里却又好笑又暖乎。弟弟很乖,距离“上房揭瓦”还很远。   “没错就不要瞎认错。”周珞石教他,“男子汉大丈夫,要实事求是,也要有骨气。”   Bryan茫然又憔悴地看着他,动了动嘴,似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珞石坦坦荡荡地说:“这次是我太忙,忘记看手机,没有及时回复消息,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   Bryan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周珞石又道:“问你的那句话,是疑问句,不是反问句。语文课上有没有好好学这两种句式的差别?”   Bryan神游天外:“有……没有……吗?”   他又说:“哥哥不会错。”   周珞石手肘撑着栏杆,掌心托着侧脸,说:“是人就会犯错,这很正常。”   Bryan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即使犯错,哥哥永远不需要道歉,面对我时。”   周珞石懒懒地一挑眉,唇角却勾起一个明显的弧度,在漆黑无光的阳台上看不分明。   “嗯,行。”他说。   “哥哥,不要吹风在阳台上,冷冻的。”Bryan说,“我们披着被子,用文字说话,好吗?”   周珞石嗯了一声,推开阳台门回到温暖的室内。   *   集训最后一天的实验课上,旁边的一组成员操作不当,玻璃器皿炸裂,碎片飞过来,在向晚清的手臂上划出血痕。   四周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老师小跑过来看了看:“没事,去旁边的医务室包扎一下。”   周珞石说:“老师,我送他去。”   两人去了医务室,周珞石熟练地买了碘酒、棉签和纱布,自告奋勇地要帮向晚清包扎。   护士狐疑地看着他:“你行不行啊?弄不好是会感染的,专业的事教给专业的人来做,可以吗?”   周珞石说:“放心吧姐姐,我可专业了。”   向晚清按着袖子,露出伤口,对护士笑着说道:“小伤而已,没关系的,我朋友帮我处理就行。”   护士耸了耸肩,离开了。   周珞石低头帮向晚清处理伤口,先用碘酒消毒,再裹上纱布。他手指灵活,动作熟练。   两人隔得很近,向晚清看着他低头时的发旋儿,轻声问:“你经常干这事?”   “这是第一次。”周珞石给纱布打了个结,“我弟弟经常给我处理伤口,看的次数多了,挺手痒的。”   向晚清忍俊不禁:“敢情你是为了好玩啊?”   周珞石说:“那可不,感谢班长给我实验的机会。”   两人笑了起来。   今天是集训的最后一天,晚上没有课,吃过晚饭后就回到了宿舍。   周珞石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好睡衣从浴室出来后,床头柜上已多了杯热气腾腾的水,一个多月来天天如此。   “谢了班长。”   向晚清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闻言抬头一笑:“怎么还说谢谢?明天早上坐大巴回学校,你不收拾行李么?要不要我帮你收拾?”   周珞石说:“我等会儿收拾。”   正说着话,手机进来一条短信,他披上外套下了趟楼,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   “生日快乐,班长。”   向晚清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下午在医务室,你拿出身份证来登记,我扫了一眼。”周珞石在床边坐下,“是一个无人机,你出去玩的时候可以用来拍照。”   向晚清接过盒子,怔怔地看着他。   “嗨,我生日你不也送我礼物了么?兄弟之间,很正常的。”周珞石又拎起床上的袋子晃了晃,里面传来铁罐子撞击的咚咚声,“啤酒,喝吗?今天你生日,我陪你喝。”   一共六罐啤酒,喝到最后,向晚清有点醉了,话也多了起来。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知道,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人也孤僻,成绩好,但被人嘲笑。除了老师,没有同学喜欢我。”   周珞石说:“班长,你不要妄自菲薄,你成绩那么好,有很多同学喜欢你的。”   床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拒接了弟弟的视频,拍了一张地上的啤酒瓶发过去,回复:在忙。   向晚清苦笑了一下,又喝了口酒,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吗?在学校外的小巷子,几个外班的学生堵我,他们是我转班前的同学。因为他们没交作业被我记下,家长会上老师念了他们的名字,害他们被父母骂……他们把我的书包踩在地上,课本全部撕坏,让我跪下道歉……那个时候是你帮了我。”   “你帮我揍了他们,带着我玩,之前从来没有人和我玩……后来熊胜林他们也和我玩,我第一次觉得上学很快乐。”   周珞石说:“都过去了,班长,你会越来越好。你是我交的第一个学霸朋友,感觉很不一样的。”   向晚清抬头看他,眼神有点微醺了:“小石头,你对我来说也不一样,独一无二。”   周珞石笑了笑,喝了口酒:“谢谢啊,第一次收到这么高的评价。”   向晚清身体颤抖一下:“第一次吗?”   “骗你干啥。”   向晚清定定地望着他,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小石头,我喜欢你。”   “怎么突然这么肉麻?”周珞石有点奇怪地看着他,“班长,我也挺喜欢你的,你仗义,性情中人。”   “不是这种喜欢。”向晚清醉得豁出去了,“我能亲你一下吗?”   周珞石握着啤酒瓶的手一顿,皱眉问道:“你在和我开玩笑?”   “不是玩笑,我喜欢你很久了。”   空气中安静了三秒。   周珞石深吸了一口气,将捏扁的啤酒瓶扔进垃圾桶,站起身来,神情变得冷漠:“神经病吗?有病去治治好吧?”   *   今天是集训结束的日子,Bryan一早就坐车来到了集训中心门口,兴奋又焦急地等待着。   很快,他眼尖地看到了周珞石的身影,挥手道:“哥哥,哥哥!”   人群中的周珞石抬头看来,他跑过去,无比娴熟地接过哥哥手里的书包,又要去拎行李箱。   周珞石弹了弹他的脑门:“提得动吗?”   Bryan嘿嘿笑着抱住他的手臂:“哥哥,我想你很。”   “腻歪,放开。”   两人并肩向大巴车走去,Bryan感受到视线,回头便看见向晚清跟在后面,似乎是小腿受了伤,走路有一点瘸。   Bryan问:“班长怎么了?”   周珞石冷冷地说:“他有毛病。”   向晚清苦笑了一下:“你听我解释。”   周珞石理也不理,大步走上大巴车,举起行李箱往头顶的架子上一放,找了个末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Bryan连忙跟上去,挨着他坐下,目光一扫看见他手腕上有一大块烫伤,顿时瞪大了眼,从兜里掏出一管药膏。   “哥哥,是什么导致了它?”Bryan小心翼翼地给他涂药膏,心疼地问。   周珞石说:“腐蚀性的溶液混合时冒出蒸汽,烫了一下。”   “疼不疼?”   “不怎么疼,已经好几天了。”   两人说着话,向晚清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在过道对面的位置坐下。他看向周珞石,语气带着恳求:“你听我解释,好不好?你不想和我说话,那我给你发消息,好吗?”   周珞石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声音冷漠:“有病去治,别和我说话。”   向晚清一脸苦涩和难过。   Bryan满脸忧虑:“班长,你做了什么?哥哥平时不这样说话。”   向晚清说不出话来。   Bryan老成地叹了口气,皱着眉一脸关心。   大巴车开动了。   Bryan拉下中间的隔帘,隔绝了过道旁向晚清的视线。他转头面对着帘子,脸上虚伪的忧虑和关心全都不见。他憋不住似的咧个大嘴,无声地笑得发抖。   边笑,边在心里比了个V——哥哥身边的花花草草-1,perfect! 第17章   没等笑够,头顶就挨了个爆栗。   “鬼鬼祟祟的干啥呢?”周珞石拧着眉看他,“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   Bryan捂住嘴努力忍笑,可只忍了两秒就又喷笑了出来。他傻嘿嘿地咧个大板牙,对着哥哥发出痴呆一般的笑声。   周珞石看了他两秒,靠回座椅,双手环胸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Bryan忙止住笑。   郊区的路坑坑洼洼,车上的人被弹得一下一下的晃荡。周珞石昨晚没睡好,现在也睡得不太得劲儿,揉了揉额头睁开眼。   Bryan一直默默地看着他,此时立刻挺直腰背,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哥哥,利用我的肩膀,好吗?”   周珞石说:“你太矮了,加油长高吧。”   他用外套的兜帽盖住脸,再次尝试睡觉,可很快就失败并放弃了。大巴车颠簸得太厉害。   他拿开兜帽,审视地望向身旁。   Bryan立刻坐直,期待地看着他。   周珞石想了想,伸手从弟弟的后背环过去,手掌握住他的腋下,往上提:“起。”   Bryan配合地将屁股离开座椅。   周珞石把俩人的书包往他屁股下一塞,瞬间垫高了将近十五公分,Bryan又坐得很直,这下子他一试,高度刚刚好。   舒服地打了个呵欠,靠在弟弟的肩膀上,周珞石把外套往脸上一盖,睡了过去。   Bryan一动不动。短短的头发扎在他的颈间,痒痒的,淡淡的薄荷味洗发水的香味飘来,他吸了吸鼻子,想留住那股味道。他坐得无比直挺,即使腰酸肩酸也没动过一下,生怕吵醒哥哥。   他维持着右半边身体不动,轻轻伸出左手拉开车帘,想对向晚清嘚瑟,可没能得逞——对面的帘子也拉上了。   他对着对面略略略地甩了甩舌头后,仔细地拉好车帘,张开每个毛孔感受着和哥哥独处的空气。   *   简单休整了一个周末后,周珞石回到学校上课。   往常向晚清总爱在课间来找他,给他讲试卷上的错题,聊一些趣事,或者分享小零食。向晚清说话温柔耐心,偶尔幽默风趣,他原本很喜欢这个朋友。   可是这次,向晚清再从他课桌前路过,他只是冷淡垂眸,连一丝眼神也吝于给。   熊胜林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在做课间操时问他:“周哥,你和班长咋回事啊?你俩去集训前不是好得很吗?他做了什么事惹到你了?”   周珞石自己心里也是一团乱麻,烦得不行,敷衍地说:“理念不合。”   “理念是个什么鬼东西?”熊胜林嘿了一声,“你看他那眼神,跟个小媳妇似的盯着你看。他的腿又是怎么回事?你给踹的?”   周珞石说:“失误。”   在集训中心的最后一晚,喝醉的向晚清似乎是被他的那句“神经病”给刺激到了,难过得哭起来,抱着他的腿开始诉说衷肠。   他那时神经高度敏感,被向晚清一碰,立刻一脚踹了过去。他从小学散打,力气本就比同龄人大,又在气头上,没控制住力道,给人踹了个半瘸。   向晚清愣是话都不敢说一句,酒醒后还一直追着向他解释和道歉。   他也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兄弟想和他谈恋爱,他找谁说理去?   熊胜林说:“你和他掰了,那我以后还和他玩吗?”   周珞石嘿笑了一下:“你问我干啥?你想玩就玩呗,他人挺不错的,但就是……”   他顿住,没再往下说。   虽然他无法理解、也绝对不可能接受同性恋,但他更不可能把别人的性向到处乱说。这是缺德。   可事情开始出乎意料。   接下来的一周里,班长的座位上总有死虫子或死老鼠,卷子和作业常被撕碎,放在桌兜里的校服被泼上墨水。他总是平静地处理掉脏东西,神情安然地听课,像是压根没有被影响。   周珞石并没有关注他,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直到某晚的自习课上,前桌窃窃私语传来,夹杂着类似于“同性”的词语。   他现在对同性恋三个字格外敏感,当即拍了拍前桌的人:“你们在说什么呢?”   前排的俩女生转过头来,问:“你听说没有?”   周珞石说:“没有。”   女生哽住了一下:“我还没说呢……”   她看了看教室另一边班长的座位,压低声音道:“你绝对猜不到,班长是同性恋。”   周珞石皱了皱眉:“你们是听谁说的?”   “嗨,大家都知道了!好像是隔壁班传的吧……说他和喜欢的人表白,结果被打瘸了腿。可惜不知道他喜欢的是谁。”女生似乎有点惋惜,“我倒觉得同性恋没啥大不了的吧,可大多数人还是受不了,班长也挺可怜,书和卷子都被撕了,还有那些死老鼠,多恶心啊……”   两个女生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下课后,周珞石向教室另一边走去,经过向晚清的课桌时,他曲起指节敲了敲桌面,脚步不停,说了声:“过来。”   他向楼下走去,来到教学楼外的一处小树林。   昏黄的路灯下,向晚清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率先开口道:“我没事,找我麻烦的是转班前的那几个混混,他们一直看我不顺眼。我爸是他们中一个人的爸爸的上级,最近经济不好公司裁员,他的爸爸被裁了,他们找我发泄很正常。”   周珞石双手抱胸靠在一棵树上,审视地盯着他。   向晚清被他看得慌乱,低下头道:“对……对不起,那天是我冲动了,吓到你了,我不应该那样直白地告诉你。最近的这些事和你没关系,你不要管,不然你也会被他们诬陷成同……同性恋。”   他又说:“之前有你帮我,我度过了很开心的一段时光,非常感激你。现在我自己来处理,你不要为了我的事情耽误学习和精力。”   “还想再对你说抱歉。”   说完后他垂下头,盯着两人的影子。   周珞石终于开口:“你腿没事吧?”   “没、没事。”向晚清愣了愣,笑了一下,“已经好了。”   他挠了挠头发,忍不住似的又说:“谢谢你,真的。有你这句话,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周珞石皱了皱眉,显然又想到了那晚的不愉快。他看了看表,还差两分钟上课,他沉默地从向晚清身边走过,离开了。   向晚清又说了一遍谢谢,等他的背影消失,才慢慢地走出树林。   一直到星期五,周珞石都没再理会向晚清。针对向晚清的霸凌似乎还在加剧,他也并不关心。反倒是熊胜林趁着体育课杀回教室,逮到了一个隔壁班的混混,教训了两句,这才收敛了一点。   星期五没有晚自习,下午五点零五分就下课放学。   周珞石给Bryan发去消息让他先回家,而后叫上了熊胜林和孙海,隔着几十米跟在离校的向晚清身后。   熊胜林悄声问:“周哥,咱去干啥?”   周珞石说:“揍人。”   熊胜林倒吸了一口凉气:“还……还还揍他啊?他都够惨了,要不别揍了吧?”   周珞石说:“谁说揍他了?虽然他确实该揍,但还有比他更该揍的人。”   三人悄无声息地缀在向晚清身后,与此同时,还有另一拨人跟着向晚清。在一条必经的巷子里,那拨人把向晚清围住了。   周珞石示意了一下,三人悄悄停在巷子的转角处。这个角度,他们能看见巷子里正发生的事情,里面却看不见外面。   那群人有七八个,叼着烟,染着头发,有的骨瘦如柴,有的肥胖过度,一看就是不良少年的模样。   为首的人推了向晚清一把,口中道:“哟,班长怎么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不去黏着那个姓周的小帅哥了?”   “人家都给他腿打瘸了,他哪里还有脸贴上去!”   “哈哈哈哈!”   又一人道:“班长以前铁面无私,记我名字,害我在家长会上被点名。不知道班长会不会记周姓帅哥的名字?”   “那是人家老公,人家哪里舍得!”   一阵下流的口哨声和哄笑声。   有人说:“听说班长集训时和人家住一起,像狗一样跪着向人家求爱,结果……”   “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里,熊胜林和孙海震惊地看向周珞石,似乎明白了什么。   周珞石冷笑了一声:“屁话。”   被一群人围住的向晚清依然冷静:“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造谣又不花钱。冲我一个人来就行了,扯别人算什么事。”   “哟哟哟,还护着你老公呢!”   “你这么贤惠,是不是回去跪着求他操/你啊!”   “哈哈哈哈哈!”   向晚清说:“哈哈,嘴这么臭,出门没刷牙吗?今天又要做什么?群殴,还是车轮战?要来就赶紧的,别特么耽误时间。”   一阵推搡声传来,是脊背重重撞上砖墙的声音。书包拉链被拉开,而后是卷子和课本被撕碎的声音。   被推倒在地的向晚清依旧冷冷地嘲笑:“就这?”   一阵混乱嘈杂声中,向晚清的声音突然一变:“别动那个!”   为首的混混声音响起:“这是什么,班长这么宝贝它?”   包装盒被拆开:“哟,最新款无人机啊。”   向晚清的声音带上了哀求:“求你,别动它,冲我来。”   “你在床上也是这样求你老公的吗?”   “哈哈哈哈哈操……”   “妈的人才……哈哈哈哈……”   “别逗我笑,哈哈哈哈哈……”   啪!咔嚓!   为首的混混慢悠悠地抬起脚,看着地上的无人机残骸:“这东西很贵吧,班长心疼不?”   下一秒,他被狠狠地撞到墙上,向晚清双目发红地狠盯着他,重重地一拳直击他的面部!   混混愣了一秒:“操!”   “给我打!”   剩下的人立刻一拥而上,巷子里传出痛苦的闷哼声。   熊胜林和孙海着急地看向身边的人:“周哥?咱们去不去帮他?”   周珞石垂眸看着不远处的无人机残骸,安静沉思。物品而已,他想,向晚清何至于此。   “烦死了。”他轻声道。   一块石头砸得混混头领嗷的一声,回身吼道:“谁?!”   周珞石从拐角处走出来,低着头用鞋尖踢了踢地上的易拉罐,慢吞吞地说:“你今天出门,是不是忘了看黄历?”   混混一愣:“是你?!”   他哈哈大笑:“哟,正主来了!他的腿不是你给打瘸的吗,我也打一打,碍着你了?”   “我打他是我的事。”周珞石终于抬头,目光从在场的人脸上一一扫过,“但什么时候轮到你不经同意就揍我们班长了?” 第18章   被围在地上的向晚清狼狈不已,一只袖子被撕碎,脸上挂了彩,嘴角还沾着血迹,但看起来十分冷静且凶狠。   见到周珞石后,他眼睛亮了一瞬,冷静消失不见,整个人变得慌乱:“对不起,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周珞石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停在地面碎裂的无人机上,很多事他仍然没有想明白。比如同性之间的感情,比如身外之物的价值,物品被毁,是否比挨拳脚能难以忍耐?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思考这些事情,颇有些疑惑和不解。   可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一码归一码。   同性感情的那部分,他想不通,也暂时不愿意想,那就先放在一边。   友情和兄弟情的那部分,他可以给出答案。   他垂眸看着地上的向晚清,说:“我不喜欢男生,也不会在那方面回应你,但不代表我是个见死不救的冷血动物。”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脚踹向旁边混混的胸口!这一脚使了全力,混混惨叫着飞出两三米远,撞到墙上。   加上向晚清,他们以四对八,数量上是劣势,何况向晚清的战斗力一看就接近于零。   所以周珞石决定速战速决。   他偏头躲开挥来的拳头,狠狠一拳砸向第二个混混的腹部。混混捂着肚子退后几步,愤怒又凶狠地再次扑来,扑到一半,周珞石一脚又给他踹了回去。混混捂着腰骨在地上翻滚惨叫,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解决了两个,还剩六个。   朋友的到来激起了向晚清的血性,他出乎意料的能打,一对一面对体型庞大的胖子竟能不落下风。   熊胜林和孙海和对付两个人,剩下的三个混混全都围着周珞石,其中包括为首的混混。   “想不到你还挺在乎他的嘛,这样为他出头?”为首的混混是个灵活的胖子,胖胖的体型躲闪得无比顺溜,另外两人挂彩不少,他却几乎毫发无伤,“小白脸在床上把你伺候爽了?”   “嘴放干净点,臭着我了。”周珞石被三人围攻却丝毫不落下风,手臂格挡住左边人的拳头,瞄准机会找到一个破绽,一拳挥在为首的混混下巴上。   为了抓住这个破绽,周珞石硬挨了右边的人一拳。但成效是显著的,为首的混混惨叫了一声,捂着下颚,血水顺着嘴角留下。   周珞石这才揉了揉手腕,看向右边砸了他一拳的人:“你打人怎么像在撒娇?没吃饭?”   右边的混混恼羞成怒,猛地扑过来就是一拳。周珞石轻轻松松握住他的手腕,一拧一转,同时曲起膝盖向他的腹部猛击,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   与此同时,周珞石就像背后长眼睛似的,随意地向侧后方一伸手,捏住左边人的脖颈,两条手臂向中间一甩,俩混混的额头撞在一起,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头晕眼花的两人同时跌坐在地,捂住懵懵的额头,几秒后瘫在地上干呕。   周珞石拍了拍手上的灰,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混混头领。   再无小弟挡在面前,为首的混混咽了口唾沫,捂住青肿的下巴后退了一步。   “跑什么?”周珞石慢悠悠地向前走了两步,把人逼到墙角,“怎么不叫了?”   为首的混混看起来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缩在墙角,扯出个难看的笑容:“哥,哥,我错了。我这是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门前弄斧头,您大人有大量,打人别打脸。”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欺负他,要是再欺负,我以后生的儿子没屁/眼,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为首的混混谄媚地笑着,举着四指对天发誓。   周珞石停下脚步,察觉出不对劲,这人跪得也太快了。   就像在刻意降低他的警惕。   他微皱起眉,就看见混混脸上闪过诡异的笑容,与此同时背后传来破空声!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最开始被他一脚踹到墙上的混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缓过来,偷偷摸摸捡起地上的铁棍,趁着混战没人注意时,猛地向他冲过来,扬起了铁棍!   周珞石直觉不好,身体先于意识,向旁边错了一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从巷外窜进来的身影冲将过来,靠着飞跑带来的势能与惯性,狠狠地用身体将举着铁棍的人撞到墙上。   “啊啊啊!”惨叫声响起。   这一下为周珞石争取了时间,他转过身来随手一砸,却在看到那头金发时猛地收住力道,惊奇道:“你怎么在这里?你跟踪我?!”   Bryan一路偷偷跟着哥哥,放学人流高峰,哥哥又走得快,他跟丢了好几次才勉强找到路。一来到巷子口,便看见一个人举着铁棍冲向哥哥,他根本来不及多想,立刻铆足劲冲了过去。   “哥哥!”Bryan后知后觉惊吓不已,紧紧抓住他的手,“Is everything okay?”   周珞石嗯了一声,把人推到身后。   先前举着铁棍的人被Bryan猛地撞到墙上,撞得鼻青脸肿,头晕脑胀,此时正捧着脑袋呻/吟,铁棍滚落在一旁。   周珞石这下是真的生气了,捡起铁棍,脸色不虞地看向地上的人。   此时熊胜林、孙海和向晚清的战斗已经结束,围过来对混混头领发起围殴,惨叫声不断响起。   弟弟在这里,周珞石不便动手,便只是冷冷地在一边看,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示意大家停手后,他走过去在混混头领身边蹲下,用铁棍挑起对方的下巴:“你为什么一直抱着脸?”   头领哭丧着脸说:“打人不打脸,道上的规矩懂不懂啊?我明天还要见人呢。”   周珞石似笑非笑,握着铁棍在他下巴敲了两下:“少废话,你说不说?”   头领挣扎了一会儿,偏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自暴自弃地说:“打身上不会被看见,打脸上,我爸妈看见了要担心。”   周珞石说:“你爸妈会担心,别人的爸妈不会担心?别人的爸妈就不是爸妈?”   被四个人围在中间,躺倒在地的头领抹了抹脸:“我认输,要打就打吧,别磨叽。这事儿确实是我做得不地道。”   “原来你也知道。”周珞石说,“什么仇什么怨,天天抓着人家不放?”   头领叹了口气,放弃抵抗了似的,反倒聊起天来:“最近经济不好,我爸被公司裁员了,在家一直心情不好,我、我就想为他出出气……再加上这小子之前记我名字,害我在家长会上被老师点名,挨了顿胖揍……新仇加上旧恨,就做得过火了点儿。”   向晚清轻声对周珞石说:“他就是我之前告诉你的,他爸爸是我爸的下级。”   周珞石明白了过来,略一思索后问:“同性恋的流言也是你放出去的?”   头领翻了个白眼:“我只知道你们集训时住一个宿舍,结束后闹翻了。随便发挥一下想象,没想到撞到真的了。他可在乎你得很,再怎么被欺负都咬死不承认,坚决不肯让你沾上这污名。”   向晚清轻咳了一声。   周珞石不爱听这些,站起身来:“我没问,你瞎答什么?”   Bryan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臂,周珞石低头看弟弟一眼,把手里的铁棍往地上一扔:“以后少说瞎话。”   “走了。”   头领不敢相信地直起头:“你不打我?!”除了三对一时下巴挨的那一拳,周珞石没再打过他。   周珞石说:“我不会像你一样,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这除了显得你懦弱又无能外,毫无用处。”   他又看了眼地上的无人机残骸,向晚清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   “东西也不让你赔了,好自为之。”   他拉着Bryan离开。   混混头领愣了一下,沉默地看着五个人走远。   走到巷子外,向晚清出声道:“今天……今天多谢你们帮忙,我、我请你们吃饭吧!”   熊胜林和孙海咳了一声,同时看向周珞石。同性恋什么的太过炸裂,他俩完全没有任何见解,只在对视中不断传递着“卧槽、卧槽”的心声。   Bryan正从兜里掏出单张包装的湿巾纸,为哥哥擦手上的灰尘。他一点一点擦得很仔细,从掌心到手背,照顾到了每处指缝和骨节。   剩下的三人都紧张地看着周珞石,向晚清更是屏住了呼吸。   擦完手后,气氛仍是诡异的沉默。Bryan索性蹲下身,用湿巾为哥哥擦鞋,又顺便拍了拍哥哥裤子上的灰尘,理了理裤脚。   向晚清说:“真的很感谢你们!说老实话,我从小就是家长老师眼里的模范学生,打架什么的压根不敢想。但是今天……太爽了!感谢你们!我请你们吃饭喝酒!”   周珞石垂眸盯着弟弟的金色发旋儿,问:“你想去吗?”   Bryan干巴巴地说:“去、去吧?如果是免费的话。”   气氛松快起来,向晚清松了口气,熊胜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免费,免费!今天班长请客!每人吃十斤牛肉!”   Bryan偷偷看了哥哥一眼。他其实不想去,他想和哥哥单独吃饭。可哥哥方才明显是要借他的嘴说话。他只好将个人意志往后稍稍。   向晚清理了理撕破的衣服,又摸了摸肿痛的脸,犹豫了一下说道:“就平时去的那家大排档,要不你们先过去?我家就在附近,我去换件衣服……”   周珞石抬头看了他一眼,向晚清目光有些躲闪,不太自在地移开了眼。那一瞬间,周珞石竟然福至心灵,明白了这个男同性恋者心里在想什么。   他又是震惊又是好笑又是烦躁又是无语,当即冷笑道:“神经病,我不喜欢男的,你打扮成天仙我也不会喜欢你,省省吧。”   想法被喜欢的人看穿,向晚清尴尬地挠了挠头,随即又释怀地笑起来,豪气大发:“是我糊涂了,走,咱吃饭去!”   冬季天光短,不到七点,天色就变成了森冷的蟹壳青。又过了一会儿,变成了浓墨般的深黑。   五人围坐在街边的折叠式小方桌旁,吃着热气腾腾的烧烤和烤鱼,除了Bryan外,都喝了很多酒。   过去的向晚清温柔内敛,经过下午的事情后,他完全脱去了伪装,一桌人里就属他喝得最多。   他脸上还挂着彩,嘴角淤青,神情却比以前鲜活得多。   周珞石也喝得有些多了,揽着向晚清的肩膀,恨铁不成钢地说教。向晚清认真地听他说话,不时点头。   旁边的Bryan撇了撇嘴,心里又苦闷又酸,花花草草-1不到一周,怎么又加回来了!   他挪了挪屁股下的小板凳,更紧地和哥哥挨着腿。他剥了一小碟花生,一小碟毛豆。又把排骨从铁签上剔下来,放在哥哥的碗里,哥哥不爱吃排骨串上的青椒,他自己把青椒吃掉。   他夹起一块鱼肉,装作聚精会神地剔除鱼刺,实则竖着耳朵听谈话。   “……你说你好好一学霸,成绩好,长得好,家庭好,做什么非要喜欢男的?正常点行不行?”   “我不喜欢男的,只是喜欢你。”   “屁话。”周珞石毫不留情地点评,夹起Bryan剔干净刺的鱼肉吃了,又喝了口啤酒,“你就是钻牛角尖。”   Bryan心里暗道,对,钻牛角尖,能不能赶紧停止钻。   周珞石说着话,用膝盖碰了碰弟弟的腿,指了指。Bryan立刻拿过桌边的卫生纸递给他。周珞石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很乖地蹭了蹭。   又过了一会儿,周珞石和向晚清单独有话要说,勾肩搭背去了烧烤店后面的角落。   Bryan悄悄跟上去,蹲在阴影里偷听。   “我能抱你一下吗?”向晚清说,“就今晚,明天过后,我保证不会再用这件事烦你。”   “只要你别再想这种事,没有什么抱不得的。”周珞石握住他的肩膀往里一揽,另一只手重重地拍他的背,力气之大,就算有真气逆行淤堵也能给拍通了,“振作起来,兄弟,别想东想西。”   向晚清被他拍得大声咳嗽起来,边咳边笑:“那我能……亲你一下吗?”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冷笑了一下:“呵呵,滚蛋。我的初吻要给未来的老婆。”   ……   ……   蹲在墙角的Bryan一开始还在努力听,可听见向晚清问能不能亲之后,他就捂住耳朵不听不看了,落寞地在墙根盘腿而坐。   他不知道,隔着十几米,两人是不是会亲。哥哥喝多了,可能会答应吧。   上周六的向晚清是失败者,不到一周的时间,形势竟完全逆转。   他心酸地想,果然绿茶才能笑到最后。   他拿出手机,给语文老师发消息。   【林老师,我冒昧地打扰。】   【请您告诉我一个成语,大家都以为他失败了,可是他像小偷一样地胜利了。那里有这样的成语吗?或句子,我猜想?感谢您很。】   林老师很快回复:【楚霸虽雄,败于乌江自刎;汉王虽弱,竟有万里江山。】   Bryan看着这行字,更心酸了,他连字都不认识。   他又发:【感谢您。这样的成语呢?两个人在黑暗中……hug and kiss,悄悄说话。】   林老师:【谈情说爱。】   “谈情说爱。”Bryan心酸地重复了一遍,“哥哥在和绿茶谈情说爱。”   他坐在墙角,默默在心里重复这个成语,他自学的第一个成语。   谈情说爱。   不知过了多久,一颗瓶盖打着旋儿,停在他面前。   他抬头看去,周珞石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向他走来,站在他身前。光影交接处,少年的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怎么一直偷偷藏着?”他喝了酒,声音有一点沙哑,懒洋洋的,带着些微醺的绵柔,“又没不让你跟。”   Bryan抱住他的腿,和他确认:“哥哥,你答应三十岁前不会结婚。”   “嗯?”周珞石道,“说这个做什么。”   没等人回答,他伸手摁了摁肋骨下面的位置,皱着眉道:“这儿怎么一直疼,你帮我看看,是青了还是紫了。那狗东西下手还挺重。”   他说着撩起衣服下摆,露出线条流畅的腰身。除了结实紧致的薄薄腹肌外,腰间没有一丝赘肉,完美得如古希腊的雕像。   Bryan还蹲在地上,那块完美的腹外斜肌几乎就在他鼻子前,甚至能看清皮肤的纹理与细细绒毛。突然遭遇这样的视觉冲击,他差点原地摔个嘴啃泥。   捧着几乎要点燃的脸,Bryan兴奋得直发抖,他觉得他又行了!   虽然向晚清和他哥谈情说爱,但他和他哥现在正在肌肤之亲啊! 第19章   Bryan的脸几乎要贴在哥哥的腰腹上,他闻到了皮肤上沐浴露的淡淡清香,是清新的柠檬味儿,他口腔里开始分泌唾液。   但是很快他就顾不上花痴了,他看见肋骨下面有一大块青紫。   “哥哥,你疼不疼?”他用掌心覆住那处,紧张地问,“青了一大块,去医院,好不好?”   周珞石说:“小伤而已,抹点药就好了。”   他放下衣服,眉心仍然微蹙着,手掌抵住那处往里摁了摁,不太舒服的样子。   Bryan担忧地看着他:“哥哥,你是不是胃痛?”   “这儿是胃吗?”周珞石反问。   Bryan凑上去摸了摸他上腹的位置:“哥哥,是外面疼还是里面疼?”   他问得无厘头,周珞石却明白他的意思,两人经常有这样外人听不懂的聊天。   “里面,有点想吐。我还以为是被班长说的话给恶心的。”   “……”Bryan一脸严肃:“去医院。”   周珞石扣住他的手腕甩开,嗤笑了一声,向前走去:“不去。”   Bryan着急地追上他:“哥哥!内脏受伤会导致安全隐患,在身体内。”   周珞石表情酷酷的,斩钉截铁:“我说了,不去。”   笑话,要是让人知道他被人一拳干进医院,他的面子往哪里放?哪能丢得起这个人。   “那你今晚停止喝酒,哥哥。”Bryan无奈地跟在他身后。   “不停止。”   Bryan:“……”   他深吸了一口气,问:“哥哥,是谁打的你??”   周珞石想了想,下午被三人夹击时,为了攻击混混头领,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被右边那人趁虚而入砸了一拳。这也是混战中他唯一被人近身的一次。   “一个紫色头发的豆芽菜。”他吹了声口哨,语气带着淡淡的得意,“他应该是骨折了,我只是皮外伤,很赚。”   Bryan顺着描述回想,立刻锁定了一个人。他记性很好,大家围着头领逼供时,他在偷偷观察并记住地上所有人的脸。那位举着铁棍偷袭的混混已经被他深刻记下,现在又多了紫色头发的瘦高个。   两人回到小桌边,桌上又来了一把热腾腾香喷喷的烧烤,勾人食欲。   大家都喝嗨了,一会儿笑一会儿闹,称兄道弟,废话忒多。   Bryan愁得不行,偷偷把哥哥杯里的酒倒掉好几次,换成热水。还得时刻警惕拉哥哥喝酒的人,及时挡下。   周珞石基本没怎么夹菜,连弟弟给他剔净鱼刺的鱼肉都没吃多少,到最后只是捧着杯子喝热茶。   Bryan时刻关注着他,给他递纸递水夹菜,偶尔埋头看看手机。   他终于等来了消息。   【打听到了,紫头发的叫寇远,另一个叫郑笃行,都是高三的。】   发消息的是班上的同学,人脉广,好说话,外号“包打听”。Bryan用陪练英语口语一星期换来了线索。   寇远,郑笃行,他默念这两个名字,在心里叨叨,Let’s just wait and see.   *   回到家已是凌晨,周珞石洗完澡出来,Bryan已经在床上等他,手里拿着瓶红花油。   “哥哥,你答应过涂药。”   周珞石嗯了一声,在床边坐下,把擦头发的毛巾往床头一扔,解开浴袍。   家里暖气很足,里面什么也没穿也不觉冷。他没擦太干,水珠顺着下颌缓缓往下滴落,部分留在皮肤上,被灯光映得闪闪发亮。部分流过形状漂亮的薄薄腹肌,濡湿了内裤边缘。   那块淤青已经深深发紫,甚至变得乌黑,看得Bryan心惊胆战。   倒了些药油在手心搓热,他跪坐在哥哥大腿边,暖热的掌心覆上去,小心翼翼地揉开淤青。一边揉,他一边小声念叨:“我一定,让他们支付代价。”   周珞石靠着床头玩手机,闻言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觉得好笑:“至于吗小老外?打架哪能不受伤的,技不如人,再练就行了。”   Bryan却笑不出来,忧愁地看着那块淤青,又抬头看看哥哥:“你还想吐吗,哥哥?如果明天情况不好转,我们需要找医生,好吗?”   周珞石一整晚都被他用这种眼神盯着,一开始觉得熨帖,时间长了就烦得不行。小棉袄太暖乎会捂出痱子,那眼神让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挂掉。   他拧着眉道:“不要再让我听见医院和医生这两个词,知道吗?understand?”   “No.”Bryan只敢小声嘀咕,退而求其次地说,“那么,请让我今晚睡在你旁边,照顾你。”   “我不需要照顾。”周珞石拿过床头的短袖套上,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玩游戏。   Bryan拿起毛巾帮他擦半干的头发:“那么,请让我今晚睡在你旁边,寻求您的庇护。”   周珞石从喉咙里模糊地哼笑了一声,这次倒没再说什么。   凌晨四点,周珞石被一阵呕意惊醒,冲到卫生间开始吐。他一动,Bryan就醒了过来,忙跟着他去卫生间。   胃里一抽一抽的绞痛,吐了好一阵才舒服些。吐完后他捧起水漱口洗脸,从镜子里看见弟弟那死了老公的眼神,声音沙哑地警告:“闭嘴。”   “我们需要去医……”说到这里的Bryan立刻打住,从善如流地改变表达方式,“Hospital.”   周珞石从他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和手,说:“也不要让我听见hospital和doctor这俩词儿。”   “更不许告诉爸妈,除非你想挨打。”   Bryan老成地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离开卫生间,从床头的保温壶里倒来热水递给他。   周珞石喝了点滚烫的水,眉心微松,拧灭台灯躺下:“睡吧。”   Bryan缩在他怀里给他揉胃,直到他呼吸平稳的睡过去。   一整个周末,周珞石都没什么食欲。但好在周庆恩在录音室录歌,徐丽在学校开教研会,家里只有个弟弟,没人能管他。虽然是21世纪的进步青年,但他在专制和讳疾忌医方面堪比古代封建大家长。   到了周一上课,食欲依然没恢复,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往常中午他和熊胜林孙海去食堂吃饭,冲得比谁都快,今天只说要补作业,不去吃饭。   向晚清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打来热粥,他象征性地喝了两口,依然是反胃得很。   “去医务室吧,让医生检查一下。”向晚清担忧地说,“你别自己硬捱。”   周珞石推开粥碗,擦了擦唇角:“真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向晚清愁苦地盯着他:“但你不能不吃饭啊。”   一整个周末,周珞石都被弟弟用愁苦的眼神盯着,现在这眼神转移到了向晚清身上,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不去。被人一拳打进医务室,我才不丢这个人。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正在这时手机震动了起来,弟弟发来消息。   小金毛:哥哥,你还难受不,好些吗?吃饭吗?吃的什么?   周珞石回复:吃了。   小金毛:我可以拥有照片吗?   周珞石对着粥碗拍了张照片过去。   “我预料到会是这样。”教室后门传来Bryan的声音,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你欺骗我,哥哥。”   周珞石看见他就头疼:“你怎么过来了?”   小学部和高中部之间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平日弟弟只在下午放学来找他,陪他上完晚自习,两人一起回家。   Bryan打开手里的饭盒:“妈妈做的锅贴,昨晚。我用教室的微波炉加热,你尝试。”   周珞石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酥脆,油香四溢,但是反胃。他放下筷子。   左右两边各一道愁苦的眼神。   周珞石感觉自己快被眼神烤焦了,往桌上一趴:“行了你俩,让我休息会儿行不?”   Bryan老成地叹了口气,这两天他无数次这样叹气,又去饮水机接来热水。   向晚清见周珞石精神不好,也不再说话烦他,也叹了口气,只道:“那你午休时好好休息,这两天的笔记我整理好给你,不用担心。”   周珞石嗯了一声,接过弟弟递来的热水,喝了小半杯。   紧接着,看见弟弟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盒,包装上写着“暖宝宝”,周珞石脸色一黑,头皮发麻:“去去去,赶紧走开。你烦不烦?”   Bryan再次叹了口气,不得已和敌人暂时结盟,他对向晚清说:“班长,麻烦您了。”他把暖宝宝递过去。   “好,我会留意他。”   周珞石扯过兜帽盖住脸,趴在桌上开始睡觉,眼不见心不烦。   午休结束,下午的课开始,弟弟回了小学部,班长回了座位,周珞石终于舒了口气,连呼吸都畅快了。   每节课下课,向晚清都会接来新的热水放在他桌上,问他的情况。周珞石没怎么吃饭,靠着热水续了今天的命。   下午的课结束,到了傍晚的大课间。向晚清和Bryan又围在了他的课桌旁。   向晚清说:“你不是一直喜欢吃学校外面那家的牛肉饼?我去买来你试试,看能不能吃下,好吗?”   周珞石说:“你去吧。”   他实在不想看到这两人了。成年男孩对于别人的关心,总是有些别扭。   向晚清点了点头,拿着请假条离开了。   Bryan知道哥哥身体不舒服,并不说话烦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倒热水,递练习册和卷子,跟着他去卫生间,主动帮他写英语作文和阅读理解。   晚自习开始前,向晚清带着牛肉饼和小米粥回来了。小米粥是烫烫的,牛肉饼是在怀里保温的,和刚出炉时一样酥脆。   在左右两道炙热的视线下,周珞石不负众望地喝了小半碗粥,吃了四分之一的牛肉饼。俩人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又冲去卫生间吐了。   Bryan给他拍背,还没来得及说话,周珞石已经先发制人:“不许告诉爸妈。”   他擦了擦湿漉漉的脸,又说:“我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早读课时,窗外传来高跟鞋声响。周珞石抬头看去,徐丽正急匆匆地走过来。   “走,去医院。”她言简意赅。   在弟弟面前再怎么威严,面对妈妈带着怒意和担忧的眼神时,周珞石也只能听话。   徐丽一直温温柔柔,很少发火,现在却明显愤怒。   周珞石连话都不敢说一句,乖乖地跟着她上了车,主动说:“妈,我错了。”   徐丽一言不发地发动车子。   周珞石掏出手机,把弟弟的备注改为了“叛徒”,点开头像,点击右上角三个点,加入黑名单。   ——单方面开始了冷战。 第20章   徐丽一路沉默地开车。   半个小时后,车停在医院门口,她松开安全带,却久久没有下车。   周珞石一直忐忑不安,看见她泛红的眼角后,顿时慌乱:“妈,我真没事儿,您别担心。”   徐丽拿纸巾擦了擦眼角,平静地说:“我对你没有别的期待,只是希望你健康,开心。”   亲生弟弟的去世终究是给家庭带来了弥补不了的裂缝。剩下的人互相鼓励互相扶持,用爱和理解作为粘合剂,牢牢地把大家紧密相连。   可裂缝会出现。   在他偶尔生病时,比如感冒,比如受伤,父母会异常紧张甚至失态。这是亲生弟弟的离开给这个家庭留下的创伤性应激障碍。   周珞石理解一切,所以他从小就学散打,闲暇时去操场跑步和打球,锻炼出一副健康体魄。他从小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很少生病,更是从没去过医院。   他讨厌医院,讨厌冰冰冷冷的仪器,讨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讨厌白大褂。   “弟弟说你星期六中午就吃不下东西,这都三天了。”徐丽平日说话轻言细语,温柔耐心,此时却冰冷又生气,“如果不是弟弟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周珞石轻声劝道:“妈,没事儿,这不是来医院了嘛,我就是胃有点不舒服,医生开点药吃就好了,我保证不会有大问题。”   徐丽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对你没有别的期待。”   “好啦好啦,我知道,保证长命百岁。”周珞石哄道,“五十年后我成了个老头子,还要吃您做的锅贴儿呢,一顿三十个。”   徐丽终于露出个微笑。   两人下了车,周珞石一只手拎着徐丽的包,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往门诊部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哄:“现在九点,我保证晚上就好起来了,咱一家人吃夜宵去,我给您剥螃蟹剥虾。”   徐丽无奈:“行了,少说两句,嘴唇都白了。”   周珞石嘿嘿一笑。   徐丽带着他到大厅的长椅坐下,拿过皮包:“宝贝你在这等妈妈,妈妈去挂号。”   周珞石嗯了一声,又说:“您别急,慢慢来。”   徐丽摸了摸他的头发,去了挂号窗口,很快办好了挂号、缴费和取号。   中途周珞石被叫去做胃镜,长长的管子伸入他的喉口,他难受得生理性眼泪都出来了。做完后他整个人恶心得天旋地转,怕徐丽担心,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出胃镜室。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给弟弟重重的记了一笔。   徐丽一直吊着心,直到医生看完片子说没有大碍,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整个人差点站不稳。   开了药和吊瓶后,护士领着周珞石去病房输液。针管扎入手腕静脉,他又给弟弟记了一笔。这是他长到现在第一次做皮试,第一次输液!这样的第一次他一点也不想要!   徐丽坐在床边,把他脱下的外套放在床头,又给他掖了掖被子,揉了揉他的头发:“难受就睡一会儿,打完药就好了。”   周珞石没什么精神,抬了抬额头任由妈妈摸头发。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才像个十八岁的小少年:“嗯,您回去上课吧。”   “我让弟弟过来守着你。”徐丽拿出手机。高三课程紧,她又是班主任,一旦缺课,她带的班就跟不上进度。   周珞石立刻反对:“妈,六年级课程很重要,关系到升学考试,让他好好听课。”   徐丽一句话就让他哑口无言:“宝贝,妈妈不想让你一个人在医院。”   她又说:“弟弟很担心你,现在估计也没办法认真听课。”   周珞石只好妥协了。   等徐丽离开后,他拿出手机,扎针的左手不便动弹,便用右手单手操作,把弟弟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教弟弟今日份的成语。   【多此一举】   他搜索了该成语的释义,身残志坚地用右手大拇指敲字:【多此一举:指多余的、没有必要的动作。表示这一行动毫无必要。】   他明明再过两天就好了,现在却被拉到医院,做了个不必要的胃镜,扎了个不必要的针。妈妈还因此难过担忧。这不是多此一举是什么?!   发完后,他再次把弟弟拉黑。   可也许是他动作慢,也许是对方一直盯着消息回复,在拉黑的前一秒,他看见聊天框右上角有红色的新消息标志。   面无表情地想了两秒,周珞石第二次把弟弟从黑名单放出。   【叛徒:哥哥,你身体好些,胃痛好些?我很快到,只剩三条街,带来你爱的苹果糖和捞招蛋奶。】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秒,用右手大拇指打字:那叫醪糟。   打完想起他还在生气,于是又删掉,第三次将弟弟拉黑。   他又困又难受,放下手机后,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迷糊中听见病房们被推开,有人放轻脚步来到床边。滑落的被子被拉到他下巴处,因扎针而冰凉僵硬的手被温暖的掌心握住,被人用掌心的温度暖着骨节和指尖。   再次醒来已是中午,周珞石一睁眼,发现病房里站满了人。熊胜林拎着花篮,孙海拎着果篮,向晚清拿着卷子和笔记。   周珞石:?   熊胜林夸张地叫道:“周哥,我的周哥!您怎么就倒下了!”   孙海把果篮放在床头,感慨地说:“要不是早上徐老师过来,我们都不知道你打架负伤了,你瞒挺好。”   周珞石:“……”   他用没扎针的手撑着床想坐起,向晚清立刻放下卷子扶住他的肩膀,又帮他摇高了床。   周珞石说了句谢谢,目光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没看到那头金发,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我真没事儿,你们太大惊小怪了。别站着了,坐吧,上午的课讲了些啥?”   正说着话,病房门被推开,Bryan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进来,看到哥哥醒后他很惊喜:“哥哥,你好些吗?”   周珞石冷淡地嗯了一声,就又和熊胜林接着之前的话题聊。他那一声很轻很冷,不仔细听压根听不见,目光也压根没往弟弟身上去。   Bryan并不惊讶,他早就做好被哥哥冷落的准备。此时他端着热好的醪糟蛋奶过去,趁谈话的间隙低声问道:“哥哥,喝一点好吗?是你爱的。”   周珞石没理他,却在勺子递到嘴边时略微张开了嘴,喝下了热腾腾的醪糟蛋奶。   Bryan很乖地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了他小半碗。Bryan和向晚清都见过他昨天吃啥吐啥的模样,此时见他吃得下东西,都很欣慰。   “好了,你们快回去上课。”周珞石看了看表,“我明天就回来了。”   熊胜林说:“行,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嗯,好。”   一行人离开前,向晚清又说:“下午下课后我过来,给你带那家的小米粥和牛肉饼。你还有没有其他想吃的?”   周珞石说:“别来了班长,来回都要一个小时呢。你好好上晚自习,我明天就好了。”   向晚清很坚持:“你是为了我才受伤的,我当然要来看你。”   周珞石不喜欢和人争:“随你。”   大伙儿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Bryan。周珞石压根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翻了个身闭眼养神。   扎针的手被握住,手指小心地帮他按摩针孔附近的皮肤。   Bryan的声音响起。   “哥哥,我错了。”   “我只是担心你非常。”   “不想让哥哥难受。”   “我不是有意的。”   周珞石闭着眼睛不说话,一粒硬糖碰住他的嘴唇,他咬住含在嘴里,苹果味的糖渐渐驱散嘴里药水的苦味。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说话的人。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背后到了身前,说话声又响起。   “我完全认识到错误,承担哥哥的生气。”   “等哥哥好起来,再教训我,好吗?”   周珞石一句话也不说,在药水的作用下很快又睡了过去。   吊瓶挂完已是晚上,上完晚自习的徐丽开车接兄弟俩回家,在外录歌的周庆恩竟也赶回来了。   徐丽给周珞石请了一周的假,让他在家好好养身体。周珞石乐得清闲,喜滋滋地答应了。   周庆恩也请了假,按照医嘱,在家负责儿子的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儿用医生允许的食材做好吃的。   几天下来,周珞石就重了两三斤。   向晚清每天傍晚来看他,给他带来卷子和作业,讲班上的趣事。有时带来那家的牛肉饼,见他吃完,向晚清就很开心。   一切都很好,但和弟弟的单方面冷战仍在继续——   从这个冬天开始,周珞石没锁过卧室门,习惯了弟弟时不时的爬床。尤其是他身体不适的那几天,弟弟总是半夜溜过来给他揉胃倒水盖被子。现在他的卧室门重新反锁了。   吃了几次闭门羹后,Bryan如打不倒的小狗般,展现了惊人的见缝插针能力。门偶尔开几分钟,他就能迅速抓住机会,进去把被子叠了,把垃圾袋子换了,把道歉信放在枕头下或床边。   微信被拉黑,可手机号还在。他锲而不舍地通过手机短信向哥哥承认错误,在短信框里输入长长的真情实感的剖白和文章,或许有语法错误,但情感无比真诚。   很多年后,周珞石想,他从未在学生时代被情书或表白感动,或许就是因为那一段段通过短信发送的剖白,已经超越了爱情这种情感的浓度阈值,让他再也难以被他人感动。   到了周五下午,徐丽要去参加教师聚餐,嘱咐周珞石去学校接弟弟放学。   “弟弟今天要留下来打扫卫生,画黑板报,估计会弄到很晚。”徐丽说,“你去接他,顺便出去活动活动。”   周珞石正在沙发上看电视,一面应下,一面打算发个消息让人自己回来。   电视上却正在播放一条新闻。   【连环杀人案凶手XXX已潜逃至A市,望广大市民注意安全,不建议晚上在外单独停留,在凶手落网前……】   *   画完艺术节的黑板报,Bryan走出教室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周五夜晚的校园漆黑安静,一个人也没有,只剩孤零零的路灯立在草丛边,投下黯淡的光影。   哒哒的脚步声响在空旷的道路上,颇有些骇人。   Bryan拿出手机打算打车,却见一颗瓶盖儿不知被谁踢了一脚,打着旋滑过来,将将好停在他的面前。   不远处的墙壁前,周珞石正闲闲地倚在那里,手指间烟火明灭,映出一抹橘红,白色的烟雾在夜色中如有实体。   惊喜从天而降:“哥哥!”   周珞石依然没有理他的意思,在他扑过来前示意他停下。   Bryan心领神会,站在原地,背了语文课上刚学的诗词,字正腔圆。   周珞石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又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终于开口:“你知道错在哪里吗?”   将近四天来哥哥第一次和他说话,Bryan激动得打摆子,扑过去抱住哥哥的腰,幸福的把下巴贴在哥哥胸口,结结巴巴:“全、全都错了,哥哥教训我,惩罚我,我全部错了。”   周珞石啧了一声,捏住他的下巴往上抬抬:“出息呢?”   “不、不知道。”Bryan说,“没、没有……出息,在哪里我能找到出息?哥哥,你身体好了吗?吃饭正常吗?”   “嗯。”   Bryan虔诚地又说:“我错误得厉害,请哥哥教我。”   周珞石认真地说:“真正的错误只有一点,你不应该越级汇报。”   他研究儿童教育好多年,越级汇报,这是往后职场生活中的大忌。他并没有幼稚到和弟弟赌气,而是希望能让弟弟在小时候,以较小的代价领悟这一点。否则以后到了职场,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   周珞石满意地在心里点点头,他是个好哥哥,弟弟也这样说。 第21章   昏黄的路灯下,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排向学校外走去。足音回荡在寂静空旷的校园里,驱散了冷清。   Bryan伸手去拉哥哥的手,周珞石只是啧了一声,并未像往常一样拒绝。   “哥哥,另外三首诗词的备t……备用,回家后您再检查。”   “嗯。”   “哥哥,您吸入烟,居然?从什么时间?”   “哦?你又要去告状?”   “没有!没有!我永远不会了!您教教我,我也想学。”   “学点好的。”   “哥哥是最好的。”   “呵。”   “哥哥,请释放我的黑名单,好吗?我想视频您。”   “看你表现。”   “我即将表现完美。”   “光说可不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Bryan从兜里掏出一袋小饼干:“每周三食堂会有,极其好吃非常。”   周珞石嗯了一声,略微低头,吃下了弟弟喂到嘴边的花瓣形饼干:“极其和非常是同一个意思,语义重复,只说一个就够了。”   Bryan很乖地点头:“我记住了。”   路过小吃店,周珞石给弟弟买了根烤肠。Bryan举着蘸了辣椒的烤肠:“第一口给哥哥。”   “腻歪。”   周珞石咬了一口后,Bryan欢欢喜喜地吃着剩下的烤肠。   路过甜品店,周珞石又给弟弟买了块海盐芝士千层,俩人边走边吃,从街头到街尾,蛋糕也吃完了。   周珞石停下脚步,舔了舔唇角:“还挺好吃。”   他从裤兜里摸出钱递给弟弟:“我记得蛋糕柜里还剩最后一块儿来着,你跑快点。”   等Bryan带着新的海盐芝士千层回来,周珞石已经坐在路边摊的小桌板儿旁,吃着老板刚端上来的酸辣粉。   两人一路走一路吃,硬生生步行回到了家。   当晚,洗完澡的Bryan站在哥哥的房间外面,颤抖的伸出手,如拆开圣诞礼物般虔诚又紧张的轻轻推门。   门开了。   他强忍激动说:“哥哥,你默许我分享您的床,是吗?”   周珞石正趴在床上玩游戏,闻言懒懒地说:“我忘锁门了,你把门带上,然后出去。”   Bryan嘿嘿傻笑着,跑过去蹲在床边,下巴搁在床沿看着哥哥的脸:“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好吗,哥哥?”   周珞石抬手敲了他一个脑瓜崩:“有没有好好学说话?语文课怎么上的?”   “我错了,我表达的中心思想是,看看哥哥身体上的伤口。”   “早都好了。”   “请让我确定。”   游戏里的小人儿死了,周珞石把手柄一扔,翻了个身仰躺着,随意地撩起睡衣下摆。   Bryan凑近了看,肋骨下面的淤青果然已经消散,只留有淡淡的印痕。他嘴里念念有词。   “你在说什么?”   “我说哥哥以后都不会再生病,受伤。”Bryan摸了摸那处,又向腰侧划去,掌心抚过腰骨,落在那块形状漂亮的肌肉上。俗称人鱼线的腹外斜肌在他身上格外好看,稍一用力,肌肉的漂亮轮廓就凸显出来。Bryan屏住呼吸,偷偷的摸,他从打架那晚起就开始想摸了。   屏幕上的小人儿又死了一次,周珞石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低头一看:“你摸什……”   “我错了!”Bryan立刻跪直,积极大声地承认错误。   趁哥哥还没发落,他恋恋不舍地迅速摸了最后一下,把哥哥的衣服扯下来盖住,又说了一遍:“我错了。”   周珞石眯了眯眼睛,危险地盯着他,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Bryan熟练的开始检讨:“我的错误在于肌肤之亲,没征得你的同意在肌肤之亲前,无论如何肌肤之亲已经完成。请哥哥为肌肤之亲惩罚我,我心甘情愿为肌肤之亲受惩罚。”   周珞石上下打量他一番:“从哪里学的半吊子成语?”   Bryan心虚地说:“B人不才,自学成才。”   “少看点古装言情剧,我们现代中国人不兴这么说话。”周珞石被他逗得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转瞬即逝,“还有,那个词叫鄙人。去吧,抄一百遍给我看。”   Bryan高高兴兴的领了罚,从书桌里拿出本子和铅笔,抄之前又问:“哥哥,肌肤之亲不惩罚吗?”   他决定了,肌肤之亲是他现在和未来最爱的成语。   周珞石说:“肌肤之亲不是这么用的,这个词不适合现在的你学。还有,以后不许再摸我的腹肌。”   Bryan心酸地问:“那谁可以摸呢?班长可以摸吗?我不被允许摸,原因是因为我没有喝green tea吗,我立刻去喝三吨green tea,dundundun。”   “谁都不能摸,我怕痒。”周珞石说,“闭嘴,抄词儿。原因是因为不能同时用,这是病句,教过你多少次了?”   一个小时后,两人躺在黑暗中,Bryan侧身抱住哥哥的一条胳膊,眼睛发亮地问:“那么,谈情说爱,是吗?现在,我们?”   周珞石掩唇打了个呵欠,困得不行:“谈情说爱也不是这么用的。闭嘴,睡觉。”   Hug and kiss,in the dark. Bryan想,原来是少了kiss.   他说:“那哥哥会教我吗,这个成语?”   “以后。”   很快,平稳的呼吸声响起。   *   “谈情说爱可不是这么用的。”   十一年后,Bryan再次听见了这句话。   他紧紧盯着男人的背影,目光晦暗不明。电梯门缓缓关闭,两扇门即将吞没那个背影,他按了开键,走出电梯,大步追上前面的人。   冬天的清晨雾蒙蒙的,周珞石穿过一条花园小径,来到车旁。一瞬间的并肩,他垂下眸目测出了身高差,大约三厘米。   身边的人显然也在做相同的估量,似乎有一丝丧气。   周珞石唇角微勾:“谁让你不喝牛奶?”   说完,他拉开副驾车门上了车,扣上安全带。   Bryan在原地站了两秒,拉开车门上车,在零点五秒内,他的目光迅速掠过车饰、储物箱和手刹,没有口红,也没有暧昧的香水味。他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   周珞石似乎压根不担心他会找不到路,上车后就双手环胸靠着椅背,泰然自若地闭眼补觉。   Bryan沉默地发动车辆,深呼吸平复怒气。   他在气他自己。   他在最无力的年纪被一群黑衣人押送到A国,见识到了顶级财阀家族的势力是如何惊人。金钱,武器,监视,武力,一张令人窒息的巨网。一次次逃离,一次次被捉回,地下室里的惩罚,鲜血,暴力。一次次的尝试与失败并未让他放弃,真正让他心死的是几张照片。   “You can’t go back to someone who doesn’t want you to be back,my young master.”荷兰管家指尖轻轻敲击桌上的照片,微笑说道。   照片上,他日思夜想的哥哥与一个女人并肩谈笑,手里提着新鲜的蔬菜。   另一张,英俊的男人与美丽的女人坐在餐桌前,桌上有一束花。   自那之后,Bryan沉默地开始接受管家安排的一切,体格训练让他的格斗技巧变得纯熟,严格的饮食搭配让他的身体发育迅速。一天中有数不清的课程,枪/支组装、射击、格斗,金融、信托、期权,数不清名词从陌生变得熟悉。禁止上网,禁止外出,禁止与外人交谈。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回想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那时哥哥念大二,察觉了他隐秘又直白的爱恋,冷落了他整整两个月。他冒着暴雨在宿舍楼下等了三个小时,获得了哥哥冷淡的一瞥。   而后他在被窝里磕磕绊绊地背《春江花月夜》,感受着哥哥的体温,一遍遍地说,哥,请您理我。   春江花月夜,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只记得一句了。   可怜春半不还家。   失去了学习中文的环境,没有人与他说中文,他的中文坏得太快了。   他的沉默与服从令掌权人满意,渐渐的,他获得了一些自由。他暗中蛰伏,算计,布置,终于在第七年抓住了一个破绽,一举控制住掌权人,将权力的交接彻底提前。   他只是想回来看看,问问他朝思夜想的人,那年选择放弃他时,是否有过犹豫,哪怕是一丝。   他本以为经历过血腥、暴力与挣扎,他已彻底心灰意冷,心硬如铁。   可他居然在委屈。   “弟弟,你的中文已经完全坏掉了。”   “你的成语也完全坏掉。”   他竟然在为这两句话而委屈。   为他时隔多年仍被这个人轻易牵动心弦而委屈。   他想说,怪谁呢?   Who is to blame?   Bryan紧抿着薄唇,车速如飙。   一只手伸过来,指尖敲了敲他的手臂:“四十。”   手臂如过了电一般的酥麻,他踩了刹车。   “前面右转。”周珞石看了看腕表,“现在是九点三十,和客户约在十点。五分钟后到事务所门口。如果你想和我说话,我们有二十分钟的时间。”   一路沉默,五分钟后,车子停在逢春心理咨询事务所门口。   Bryan降下车窗,熄了火,沉默地松开安全带。   周珞石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局面,并不说话,只悠悠地把座椅调低,更舒服地倚靠着。他摸了摸烟盒又放开,似乎觉得今天抽得太多,便只是拿了颗薄荷糖嘎吱嘎吱嚼来吃了。   九点五十。   “谈情说爱。”Bryan终于开口,“你说不是,哪里合适呢?”   车内光线不足,周珞石看着他:“你的理解是什么?”他语调沉稳,语速偏慢,像他在面对客户时那样的耐心。也是过去那些年里从未有过的耐心。   “Hug and kiss,in the dark.”Bryan慢慢地说,“就像,你与班长,那样做过。”   “Your first kiss……”他一字一句,“夜晚,对吗?化学集训,标准间,你生气很,第二天。”   知道自己的中文被嫌弃,他克制地一个词一个词往外吐。   周珞石耐心地听着他一个又一个不连贯的词语,末了竟有些惊奇地笑了一下:“你看见了吗?”   Bryan只当他是默认,顿时全身紧绷,咬牙切齿:“No.”   “没看见,就不要瞎猜。眼见为实,这个词我应该教过你。”距离与客户约定的时间只差五分钟,周珞石拉开车门下车,“初吻是被谁偷的,你不是最清楚么?再教你一个成语,贼喊捉贼。” 第22章   Bryan僵在原地。   他的中文口语变得极差,可他的听力并没有退步多少,所以他一瞬间就理解了周珞石那句话的意思。   他只是不敢相信。   在周珞石上大学的那段时间里,他经历了一场最无望又悲苦的暗恋。   地理位置的远隔,让他整整一个月才能见到哥哥一次。大学生活又是那样的自由、欢笑与开放,他坐在初中部的教室里心急如焚,抓耳挠腮,生怕下一次见到哥哥时已是沧海桑田。   在每个月仅有的两天见面时间里,他铆足了劲儿刷存在感。   买同款沐浴露,同款洗发水,甚至是同款衣服。   在宿舍叠被铺床,舍友们全都眼熟了他,给他取了外号叫“自家养大的童养媳”,周珞石只是戏谑地一笑。   周珞石和别人出去吃饭,他剥虾剥蟹剔鱼刺,只是希望哥哥能记得他的一点好。   他内心是绝望的,从没觉得自己能战胜任何人,只是靠着近水楼台,悄悄地偷取一些拥抱、拉手和肢体接触。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周珞石给的越来越少。   可是……初吻?   他不敢想,更何况是一切都已碎裂的今天。   大年初六,事务所里弥漫着一种不想上班的氛围。昨晚宿醉的众人神情迷茫,端着咖啡宛如游魂。   周珞石在大厅撞见了胡子拉碴的孙海,此人一脸憔悴,和他对视了两秒才回过神来。   “周哥,你昨晚咋走恁早?”   “有点事情。”周珞石说,“你这是喝了多少?”   孙海苦笑:“你不在,他们就只逮着我灌酒,你要负一半责任。”   周珞石心情很好的样子:“行,改天请你吃饭。”   两人高中就是铁哥们儿,在同一个城市念大学时,周珞石没少被孙海在大晚上叫出去喝酒,这哥们儿太能失恋了,每次失恋都借酒浇愁哭天喊地。周珞石记得的就有十几次。   “我再也不会爱了,爱情这东西到底是谁在享受啊?”喝得醉醺醺的孙海每次都这样说,万念俱灰。   可没过几天,他又开始了新的恋情。   而后不超过一个月,周珞石又被他叫出去喝失恋酒。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在酒精和痛苦的淬炼下,孙海竟然思想升华了。   某一天在夜晚的路边摊上,他喝着酒,大着舌头,格外郑重其事地对周珞石说:“周哥,我想通了,与其沉浸在痛苦里,不如去帮助那些和我一样受情伤的人。我没法快乐,万一我能让别人快乐呢?这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那时周珞石都快被他烦死了,喝完酒把酒杯重重往桌面一放,冷笑:“你先救我吧,别特么天天大半夜打电话拉我喝酒了,老子现在困得要死,明天还要早起去实验室。万一明天我把盐酸当白开水喝了,你可就欠我一条命,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自那以后,孙海竟真的离开了情海。他找来相关的书籍自学,又加入了学校的学生心理健康管理部门当咨询师,干得有声有色。毕业后又读了相关的研究生专业,考取了资格证书。   彼时周珞石经历变故,经过长久的挣扎和迷茫,也阴差阳错的踏上了这条道路。   孙海问他,要不要合作开一家心理资询事务所。孙海又说了一句话,是当年在夜晚的路边摊上说过的话,他说既然自己没法快乐,那万一能让别人快乐,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周珞石答应了。   此时,一众脚步虚浮的人中,只有周珞石神清气爽,嘴角还挂着微微的笑意,很淡,看不分明,但确实有笑意。他甚至从前台处摸了颗水果糖。这在平时属实罕见。   孙海纳闷道:“周哥,心情很好?”   没等周珞石回复,他突然揉了揉眼睛,惊奇道:“那、那是你弟弟?”   Bryan走过来,沉默地站在周珞石身边。   周珞石揽了下他的肩膀,一触即松,对孙海说:“嗯,他昨晚到,来找我玩。”   Bryan沉默了一下,打招呼道:“孙哥。”   听见这学生时代从未赚到过的称呼,孙海震惊得酒都醒了,用眼神问周珞石:吵架了?   周珞石似笑非笑。他的眉眼生得锋利,淡淡的一瞥过来,唇角微勾,带着说不出的戏谑与玩味。   Bryan感觉腿在发颤,他移开目光,说:“孙先生,您好。”   孙海这才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让你哥带着你玩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Bryan心不在焉地听着,周珞石自那一眼后就没再看过这边,正在不远处与一位中年男人交谈。   “周先生,对不起一大早耽误你时间,我真的是受不了了……”   “没关系。”周珞石带着中年男人往咨询室走去,“昨晚又做那个梦了?”   “对,我梦到我沉到深海中,喘不过气,海水像实体一样,各个方向压缩,我活生生憋醒了……”   两人走到拐角处,周珞石停顿了一下,微微向后偏过头来,勾了勾手指。而后和中年男人一起进入咨询室。   Bryan抿了抿唇,身体先于意识,跟了上去。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周珞石念大学时社交圈很广,学生会,社团,校外篮球协会,化工实验室,制药厂,各种人都认识一点。他与不同的人出去,Bryan总会跟着他,却总是掉队。   每当掉在最后的Bryan觉得哥哥从不在乎自己时,走在前面的人却又会停下脚步向他招手,仍和旁边的人说着话,等他跟上后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他总会一下子就满足。   此时,除了一名保镖贴身跟着他外,其余保镖被他留在事务所外。站在咨询室门口,他迟疑了一下。   坐在桌前的周珞石抬头看了他一眼,只道:“没事,进来吧。”   Bryan在门口处的沙发坐下,保镖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他沉默地听。   中年男人名叫黄岐,年纪四十岁左右,是一名普通工人。他身上的黄色夹克看起来有些破旧,袖口有磨损的痕迹。文化水平应该不高,讲述时用词重复,结结巴巴。他颠三倒四地说着他的梦境,反复强调深海,窒息,青草的清香。   Bryan听了几句就不耐烦了,他看向墙角的大型盆栽。目光在到达盆栽之前会经过周珞石,所以他一直看着周珞石。   周珞石耐心地听着黄岐的讲述,不时简单说几个引导词,黄岐磕绊的讲述又会继续下去。他声音低沉,眼神专注,对于磕磕巴巴、翻来覆去的重复讲述没有展现出任何一点不耐烦。   Bryan想,换做学生时代的周珞石,面对这样信息含量低的谈话,应该早就不耐烦地转身走了,说不定还会哐哐给人两拳。这份耐心是从哪里来的呢,那些他缺席了的时光吗?   他面无表情心酸地想,这份耐心从来没给过他。   他兀自走了会儿神,再回神时,周珞石正起身送黄岐出门。黄岐的神情看起来平静不少,身影消失后,感谢声仍不断从门外传来。   两分钟后,周珞石回到咨询室,手指间夹着一根烟。拿着烟的手递到唇间,他一手关门,另一只手突然毫无预兆地袭向Bryan身后的保镖!   他目的明确,直抓保镖的腰间,黑色西装内藏着一把枪。   他从小学散打,力道与速度皆是惊人,直击要害。可保镖毕竟是专业的,在零点几秒的愣神后,保镖迅速反应过来,一面还击,另一只手伸向腿部。   鼓鼓囊囊的不只是肌肉,那里还藏着一把枪!   周珞石叼着烟,一拳猛砸保镖的下巴,咔嚓,颌骨碎裂的声音响起。他另一只手触到了枪柄。   黑人保镖临危不乱,颌骨碎裂也没让他发出任何声音,鲜血从嘴角流下,他神情冷静,右手已握住了另一把枪,手指扣上了扳机。   这把枪一直上着膛。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保镖身后伸出,掰断了他的右手手腕。   咔嚓。   枪掉落在厚厚的羊绒地毯上,声音几近于无。   保镖惊怒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雇主,在这时他依然冷静。他索性放弃了任何防御,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仅剩的左手伸向自己的右下腹,似乎想激发什么开关。   又是咔嚓一声,周珞石拧断了他的左手手腕。   与此同时,Bryan手掌成刀劈在他的后颈,他抽搐了两下,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这个过程不到五秒。   兄弟俩全程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也没有任何事先演习。   周珞石拿下唇间的烟,夹在手指间。他吐出一口烟雾,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往地上一扔。   Bryan半蹲在地上,捡起水果刀,划开保镖的右下腹,从模糊不清的血肉中取出一块闪着红光的微型电子传输器,用鞋跟碾碎。   红光熄灭了。   周珞石抱臂倚靠着办公桌,在烟缸里掸了掸烟灰:“我随便说说,不一定对。”   “这个人是保镖队长,你留在外面的那群保镖中,有些是你的人,有些是他的人。早晨我邀你进屋,他阻止了你,并表达忧虑和关心。所有的保镖中,只有他与你形影不离,是权力,也是‘亲近’。”   “他走路正常,但右腿有微跛的痕迹,只看腿的话完全看不出来。但多次手术有一定几率会影响到脸部神经,他的右脸以平均三分钟一次的频率轻微抽搐,以此倒推再观察,不难看出他的走路习惯与常人的不同。”   “从小腿部残疾,导致内心自卑阴郁,遇到贵人相助后,死心塌地为贵人卖命。多次手术也是贵人安排的。他效忠的贵人就是你的……”他轻轻顿了一下,“生父。”   Bryan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接过湿巾擦着手上的血迹。   周珞石的声音放低了些:“你刚去A国时,必定不会配合他们的安排。你的生父为了让你服软,很可能红脸白脸一起唱。在你绝望时,一位忠诚保镖的陪伴或许能让你卸下一部分心防。可就像刚才所说,一位从小内心自卑阴郁的残疾保镖,只会是你生父的忠诚的狗,不会为你所用。你能出现在这里,说明你在那边取得了短暂的胜利,可毕竟难以撼动根基。”   “你明知此人不能留,却不能动手,是因为那玩意儿。”周珞石向地上的机械碎片示意了一下,“我猜,除了监听功能,它还是个发送器,会发送信息流或密钥口令,引来家族外部的其他力量。那种力量足以打破你与生父之间目前的平衡。”   周珞石把烟蒂按灭在烟缸,向上挽了挽衬衫袖口:“具体细节我不太清楚,你可以讲给我听。”   Bryan沉默了很久,开口道:“以前……你以前说,化学,是不同物……反……reactions between different substances. 你大学教我,poison……合成,无辜的物品坐在一起,变成……poison,我七年尝试。他昏迷,可是,生命暂时不会被拿走。”   周珞石安静地看着他,突然冲他伸出手:“拿出来。”   Bryan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把兜里的东西递过去。递到一半他顿住,迅速往后缩,可是已经晚了。   那是半截香烟。   周珞石拿过香烟丢入垃圾桶:“又没说不教你,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他的衬衫袖子挽起了半截,拿走香烟时,Bryan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烫伤。   高三那年他去参加化学集训,盐酸和硝酸溶样混合时冒出热气,烫伤了他的手腕。在回程的大巴车上,Bryan心疼地为他涂抹药膏,一遍遍问哥哥疼不疼。   此时,Bryan看着那处烫伤,十年前的烫伤,他依然心里抽痛,身体里甚至冒出一股神秘的力量,让他想跪着亲吻那处伤口。   他恨起自己的没骨气,站起身来,强调似的说:“我恨你。你不要我。我恨你。”   周珞石嗯了一声,拿起桌面的一叠草稿纸,翻阅起来。   Bryan不解气地说:“我说我恨你。”   “听到了。”周珞石低头看着草稿纸,“我身体健康,听力正常,不用说那么多次。”   Bryan瞪着他,像是在麻痹自己一样地重复:“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恨你。”   “我恨你。”   周珞石拧了拧眉,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Bryan紧紧盯着他——直到这时,他才在周珞石身上看到了一点过去的痕迹。这熟悉的表情,熟悉的不耐烦,熟悉的酷酷冷脸。   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他发火,说出那句小时候说过无数次的:“你烦不烦?”   但并没有。   周珞石翻到了他要的稿纸,开口时语气恢复了从容冷静:“刚才与黄岐先生一对一咨询时,本不该有外人在场。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过来么?”   “外人,不知道。”Bryan面无表情地说:“你丢弃外人,我是那个,你不要的外人。”   周珞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不语。   Bryan抿了抿唇,声音僵硬:“因为你说话在两小时前,让我观看你的工作。”   “杀过人的人,一方面惧怕被发现,另一方面,这个埋在心底的秘密会让他发疯,渴望有人倾听。”周珞石说,“方才我让你过来,也是一种试探。黄岐先生并没有向我要求咨询的隐私性,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渴望有人发掘他的秘密,渴望倾听和分享。”   Bryan神情一肃:“他杀了人?”   周珞石嗯了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稿纸,上面是他画出的一些意象和推理:“或许吧。从一个月前开始,我从他的讲述中察觉到一些奇怪的地方,便一直有意引导,渐渐整合线索,也到了该水落石出的时候。”   Bryan变了脸色:“杀人犯登堂入室连续一个月,你让他?他伤害你,怎么办?!”   周珞石没理会他乱七八糟的成语,看了看腕表,又瞥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保镖:“好了。群龙无首,外面的人即使心怀鬼胎,你应该也能料理。你处理好,下午我们出去。”   “哪里,去?”   周珞石推开窗户,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如果分析没有出错的话,我带你去——挖尸体。”   他顿了顿,添了句:“你不是老说我不带你玩么?”   Bryan怔了一下,狼狈地移开目光:“是真的吗?”   “嗯?”   “Your……first kiss.”Bryan深吸了一口气,“I’m the one who got your first kiss……is that true?”   “说过了,问你自己。”   *   高三的最后半年,周珞石全力以赴投入学习,很是用功了一段时间。   爸爸妈妈提供情绪价值,一遍遍告诉他不需要有心理压力。   弟弟更能提供情绪价值,陪他上晚自习,投喂锅贴和小零食,眼冒星星地说哥哥你好棒,你的英语阅读理解居然答对了一半,你太帅啦!   再加上向晚清这个外部援助,各科的重点都给他整理得明明白白,还随时随地包讲解。   除了学习,他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学累了就拉狐朋狗友打打球,找妈妈拿假条去小吃街大炫一顿。心态放松加上努力,高考超常发挥便也在意料之中。   他以刚刚过线的成绩考入了省会的重本,读有机化学专业。向晚清在同一所学校念法律。   向晚清此人,高中时是自律乖学生,进入大学后就彻底放飞了自我。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幅伤春悲秋的做派,闲得没事就一个人在酒吧角落买醉,喝多后就打周珞石的电话诉衷肠。   周珞石高中玩得好的朋友们基本考去了外省,留在本省的只有孙海和向晚清,结果这俩人倒好,一个大半夜拉他喝失恋酒,一个喝得醉醺醺让他去接。他都快被烦死了。   他天天学习和做实验还忙不过来呢!   同时他也很纳闷,连学霸上大学后都堕落了,怎么他反倒解锁了努力学习的基因?   有一次正碰上Bryan来找哥哥,他看着两人说话,心里酸味四溢,简直能把酒吧从酒味染成醋味。   喝得醉醺醺的向晚清说:“你怎么就不能和我试试呢?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了……”   周珞石语气烦躁:“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喜欢男的。”   “试试……你又不损失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让我来。”向晚清说,“还是说你怕闲言碎语?真没关系,我们系里有好几对同性情侣呢,大大方方的秀恩爱。”   周珞石冷笑:“你是狗吗?看到别人谈恋爱就发情?”   “我想……”向晚清叹气,“你给机会吗?”   “神经病。”   Bryan默默在心里跟了一句:“神经病。”   他碰了碰哥哥的衣袖,把哥哥给他买的柠檬水递过去,吸管朝前。周珞石咬住吸管喝了一口,开始长篇大论地劝人向善。   向晚清不住点头,却在他说完后道:“上周我给你熬的汤你不喝,转头要了你班上男同学的可乐,你不是不喜欢男的吗?”   周珞石气笑了:“打完球我想喝带汽儿的冰可乐,而不是你熬了仨小时的滚烫老母鸡汤!你留着自己喝行不行?谁家法律系大学生天不亮去菜市场挑老母鸡的?你特么比热点新闻还离谱!能不能把心思放到学习上?”   向晚清弱弱地说了一句:“我上学期专业课是第一。”   周珞石:“……”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喜欢比我年纪小的。”周珞石咬住吸管用力一吸,柠檬水见了底,冷酷地说,“你已经不满足了。下辈子吧。”   Bryan小声问:“哥哥,你渴吗?我去买可乐,带汽儿的。”   周珞石当然不会让弟弟在酒吧乱跑:“不喝,坐着。”   向晚清坚持问道:“还有呢?”   周珞石说:“我喜欢听话的。”   “我不听话吗?你还有哪里不满意的,我全部改。”向晚清诚恳地说。   “你听话吗?”周珞石淡淡地说,“你要是听话,我现在怎么会在酒吧里?实验报告你给我写?”   向晚清:“……”   Bryan在心里偷乐,悄悄拉住了哥哥的手,年纪小和听话,他都符合啊!周珞石正忙着苦口婆心地劝,没顾上管他的小动作。   赶在宿舍关门前,周珞石把向晚清送回宿舍。   一位正对着电脑打游戏的舍友回头一看,兴奋地站起身来:“哟,帅哥,是你啊!你是不是咱学校篮球联赛的MVP来着?决赛上你的超远距离三分球可太帅了!我也喜欢打篮球,加个微信一起吃个饭?”   烂醉如泥的向晚清立刻坐起,抓起枕头就掷过去:“滚蛋!”   周珞石单手截住半空的枕头,面无表情把向晚清往床铺一扔:“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一早,向晚清打来电话赔罪道歉,他正常起来时挑不出错处。周珞石原谅了他,两人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对于向晚清的室友提到的市内高校篮球联赛,Bryan印象深刻。   决赛当天,他特意请了半天假,坐车去省会。遇见堵车,他足足比预计晚了两个小时才到地方。   急急忙忙地冲进场馆,决赛已经结束。在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周珞石从球场出来,四周围满了想递水的人。   人群中的Bryan气沉丹田,声嘶力竭地大吼:“哥——”   可他的声音在整个场馆的人声中属实不算什么,身边又全是很高的大人。他就像一颗淹没在人海中的矮个子豆芽菜,还是枯了的豆芽菜,谁让他头发是黄的。   正在这时,周珞石一抬头,眼神一顿。   Bryan兴奋地挥手:“哥!哥!哥哥!!!”同时奋力向前挤去。   周珞石向他走来,停在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哥哥。”Bryan赶紧把手里拧开的水递过去,“妈妈买的!”   周珞石笑了一下,喝了弟弟的水。   Bryan满脸幸福。   往后的很多年他都会回想那个画面,哥哥在人山人海中停在他面前,接过他手里的水,对他笑了一下。   *   周珞石此人,从小就不爱学习,但他有一个特殊爱好——那就是监督别人学习。   从小被监督的Bryan自然是深受其苦。周珞石即使正在打游戏,也像背上长了眼睛,能精准分辨出弟弟的走神,在游戏结束后赏弟弟脑瓜崩。   这都是次要的。   最恐怖的是,此人会像幽灵一样随时随地出现,不可捉摸,不可估计,不可直视。对于年少时的Bryan来说,恐怖的不是窗边班主任的脸,而是他哥的脸!   小周哥哥上着课觉得困了累了无聊了,就以上厕所为理由,溜达去小学部。他身体好腿脚好,十五分钟能跑个来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弟弟的教室外,暗中观察。或是皱眉摇摇头,或是满意地点头。   要是Bryan在认真听课,没有奖励,因为本来就该好好学习。要是Bryan恰好在走神或犯困,当晚就会挨板子。   这可是小周哥哥高中生活中排得上号的乐趣。   所以,当小周哥哥进入大学,得知学生会有“纪检部”后,立刻决定加入。   查课、查早晚自习,负责纪律检查、监督工作,这不正是他喜欢做的事情么!他可以不学习,但同学们不能不学习!在他的带领下,同学们都将更好地学习!   和纪检部的同事一起去查课时,他严格非常。虽然严格,但他长得帅,表情冷酷但说话风趣,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被查的同学很少有负面情绪,甚至有几个和他混成了铁哥们儿。人送外号“铁面潘安”。   业绩好,再加上受欢迎,到了大二,铁面潘安混成了纪检部部长。   这也意味着他会很忙碌。   于是每月底Bryan去找他时,通常是在夜晚的教学楼里,开会,布置和总结工作。   聚会不是很正式,气氛松快,周珞石不时揉一揉弟弟的脑袋,说:“很快。”   Bryan会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很乖地点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跟着哥哥,暗中观察哥哥的一言一行,又怎么会无聊。   他紧挨着哥哥坐,观察哥哥的身体。挽起的袖子下,是线条流畅漂亮的小臂,再往下,手腕处有一块他熟悉的烫伤,而后是腕骨和手指。五指间松松拿着一支笔,不时写两个字,更多的时候在灵活地转笔。   ……嗯?食指指肚上有划伤?   Bryan从兜里拿出创可贴,趁哥哥放下笔时,握住哥哥的手指,在伤口处贴上创可贴。动作如行云流水,一点也没耽误哥哥写字。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习惯随身带着创可贴、药膏和湿巾,来对付周珞石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的伤口。打球、做实验、去健身房,太容易碰出淤青或划出血痕,但周珞石对疼痛极为不敏感,或者浑不在意,全靠Bryan自己去发现。   处理完手指上的伤口,Bryan继续观察。他敏锐地发现,哥哥休闲裤的大腿外侧位置,有一圈灰尘的痕迹,很像是被篮球砸过。   借着桌子的遮挡,Bryan伸出手捏了捏哥哥的大腿,正说话的周珞石嘶了一声,曲起手指在弟弟的手背上敲了个爆栗。   “干什么?”   Bryan无辜地睁着蓝眸:“是受伤了吗,你的大腿这个地方?”   当晚洗澡的时候,周珞石发现大腿外侧果然青了一大片,他觉得好玩极了,问弟弟:“小老外,你是不是有透视眼?”   Bryan谦虚地说:“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同时心中暗道,全身心关心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发现他身上所有最细微处的变化。   那些无聊的会议结束后,便是Bryan最期待的时光,周珞石会带着他去校外的夜市。   这也是极少的两人独处时间。   大学城的夜市真繁华啊,凌晨仍灯火通明。小吃摊整整齐齐,站在街头望不见尾。   “哥哥。”Bryan用竹签将一块烤冷面串好,递到周珞石嘴边。   端着章鱼小丸子的周珞石低下头,咬住烤冷面吃了,又串起一颗覆着番茄酱的小丸子:“说了不要番茄酱,老板还是挤错了两颗。”   Bryan吃掉哥哥手里的章鱼小丸子,说:“哥哥吃沙拉酱的,番茄酱给我。”   “嗯。”   “哥哥,我们的生蚝完成了!老板挥动锅铲,面对我们!”   俩人一人一口的吃完烤冷面和章鱼小丸子,取烤生蚝时周围已没有座位。兄弟俩干脆站在垃圾桶旁,一人一颗迅速炫完了二十个烤生蚝。   铁板豆腐,铁板鱿鱼,关东煮,酸辣粉,岩烧巧克力千层,奥尔良烤鸡翅,俩人边走边吃,从街头吃到街尾。   吃饱喝足的周珞石心情很好,满足了弟弟拍合照的请求,略弯下腰和弟弟贴近。   咔嚓一声,照片定格。   Bryan将照片发给徐丽,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妈妈,哥哥健康,开心,什么都吃。   他想了想又发:except for tomatoes and ketchup   徐丽打来视频,周珞石拿过手机,揽着弟弟的肩膀一边往回走,一边和妈妈聊天。   中途又买了冰激凌碗和老长沙臭豆腐,被弟弟投喂。   周珞石不是计较的人,他对很多事都是态度随意,这样也行,那样也行,没什么讲究。可他隐约察觉,只有和弟弟逛小吃街时最为快乐,换作除了弟弟外的任何人,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兄弟之间,共用勺子、筷子和碗,同吃一块蛋糕、一份烤冷面、一串排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不爱吃的就扔给弟弟,弟弟总能吃掉,能帮他解决排骨串里的青椒。解决完手里这一份,又能去买下一份。   因为分享,所以快乐。   周珞石遗憾地察觉,在他结婚之前,这份快乐都得由弟弟提供了。   *   大二暑假前,大学生们还在头悬梁锥刺股地抱佛脚,初二学生Bryan已经结束期末考试,兴奋地坐大巴去了哥哥的城市。   即将十四岁的Bryan已有了成熟少年的模样,身高超过同龄人一小截,金发蓝眸白皮肤,眉目生得极为端正,脸上时常挂着从哥哥那里继承来的冷酷,颇有些像电视里走出来的人。   他背包里装着妈妈做的锅贴,爸爸的新唱片,和他自己烤的小蛋糕,找到了哥哥。   在周珞石高三那年,他积累下的宝贵经验再次派上了用场,并将在每一次期末考试都派上用场。   他太会照顾哥哥了。   生活上叠被铺床,洗内裤t恤,倒水喂零食。   情绪上鼓励赞叹。   身体上捏肩捶背。   周珞石复习累了,他还能放唱片为人舒缓心情,或者当场来一段英文rap。   不得不说,周珞石实在享受这样的服务。宿舍里不方便进外人,他就带着弟弟住酒店。白天带着弟弟去自习室复习,饿了渴了全不用担心,弟弟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中午晚上带着弟弟去搓大餐。晚上回酒店休息,半夜饿了又一起去夜市。   除了学习什么也不用管,他爱这样的感觉。   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Bryan目光不善地盯着手里的粉红色情书,这已经是这周以来的第六封了。座位上,课本里,抽屉里,来自男男女女。   他严防死守,没让哥哥发现。   期末考试后,学生会举办学年末聚餐,周珞石带着Bryan一起参加。年轻的学生会干事们聚在一起,喝酒唱歌一直到凌晨。   中途一位喝得脸红微醺的女生来到周珞石面前:“部长,来一下好吗?有件事想跟你说。”   周珞石点点头,放下酒杯跟她过去。   虽然早就料到会发生什么事,Bryan仍然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熟练地在墙角蹲下,又听了一次表白和拒绝。   中途女孩提到情书,Bryan慌张得心跳都快了几拍。   好在周珞石只是道:“期末太忙,忘记了。”   正听得专注,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Bryan猛地抬头,就看见向晚清站在他身边,悄声问:“弟弟,你干嘛呢?”   他也悄声:“Welcome to the club.”   向晚清一笑,聚精会神地和他一起听墙角。一高一矮,一站一蹲,鬼鬼祟祟,偷感拉满。   等墙那边的脚步声靠近,Bryan熟练地拔腿就跑,却见向晚清早已溜得没影了。   滑溜的绿茶!Bryan心中暗骂。   当晚在回酒店的路上,周珞石问:“情书呢?”   Bryan想撒谎,可他从没有学过如何对哥哥撒谎,最终只是结结巴巴地问?:“哥哥,你、你知道?”   周珞石嗤笑了一声,懒洋洋地说:“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Bryan:“……”   他不情愿地说:“你要看吗?哥哥?”   “我不看,但你要给我,私自收他人信件是不礼貌的行为。”周珞石曲起食指敲了敲他的脑袋,“知道么?”   Bryan闷声闷气地哦了一声。   周珞石垂下手臂揽着弟弟的肩膀,进入酒店的电梯。   他喝了酒,话也比平时多些:“你不用多想。我有很多的爱,爸爸妈妈的,你的,朋友的,我没有缺爱到被一封信或几行字感动,也不会那么快谈恋爱。就算谈恋爱,我仍然爱你,爱爸妈。”   轰的一声,脑中的声音巨响。   Bryan脑子嗡嗡的,晕头转向,全身发软,站立不住地滑跪下去:“你、你爱我?”   周珞石皱眉看着他:“我不爱你吗?”   “你爱我吗?哥哥……你真的……”Bryan语无伦次,就像喝了酒一样醉得天旋地转,“哥哥,真的吗,哥哥?”   周珞石奇怪不已,拎着他走出电梯:“你是我弟弟,我当然爱你。你是第一个和我吃同一串排骨的人。”   Bryan又问:“你说,不会那么快谈恋爱,是吗哥哥?”   提起这个,周珞石冷笑了一下:“孙海烦,向晚清更烦,他俩就是沾上了谈恋爱这东西,变成狼人模样。我才不谈。”   他拿出房卡刷开门,脱了衣服进入浴室。   Bryan机械地跟着重复:“烦,向晚清更烦。”   他维持着嘿嘿傻笑的表情,等周珞石洗完澡出来,他迅速拿起毛巾。   “哥哥,头发给我。”   “嗯。”   周珞石晚上喝了不少的酒,在浴室里被热气一泡,酒意就全部发散开来。此时被弟弟擦着头发,半醉半困地迷糊睡去。   Bryan轻声喊:“哥哥,哥哥?”   周珞石没应。   Bryan心里砰砰直跳,伸出掌心摸哥哥的腹外斜肌,那地方连接着腰骨,线条收束进内裤,形状格外好看。上一次摸已经是两年前了。他颤抖又大胆地摸了一会儿。   周珞石并未完全睡熟,迷糊中听见弟弟在喊他,并不想理。又感觉到弟弟在摸他的腹肌,也不太想理。   弟弟凑在他耳边开始嘀嘀咕咕,听起来情绪激动,说出了一大串英汉交杂的话语。   “哥哥,我也爱你。”   “I love you sooooooo much.”   “爱你……嘿嘿……you said that you love me……oh god……”   “God……you are my god……哥哥,嘿嘿嘿……”   “你是我的纲……”   周珞石早已习惯弟弟的呱唧呱唧,也不太想理,他实在是困,眼皮似有千斤重。   可是下一秒,他毫无预兆地惊醒了。   一个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唇,牙齿啃了啃,舌尖笨拙地扫过他的唇缝,吸溜了一下。   熟悉的薄荷味牙膏,两人一直用这一款。   “晚安,老公,嘿嘿,哥哥,good night!”   而后他的手臂被抱住,身边人的呼吸逐渐平稳深长。   周珞石再也睡不着了。   他的初吻没了。   被他弟给偷了。   他震惊,却又因太震惊,而感到啼笑皆非。   他无言地躺到天蒙蒙亮,终于接受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好像把弟弟教歪了,在青少年教育这一事业上,他遭遇了最严重的滑铁卢。   宿醉加上一夜没睡,再加上事业失败,周珞石盯着身边睡得正香的小老外,满心窝火。   他面色冷漠地坐起身,一脚把人踹下床去。   以前向晚清抱了一下他的腿,他能给人踹瘸。如今又练了几年,力气变得更大,Bryan被踹得飞下床去,正好落在厚地毯上的厚坐垫中央,坐垫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旋转了几圈,卸去了力道。   熟睡的Bryan蒙圈地醒过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已经下意识开口:“哥哥,我错了!”   周珞石审视地盯着他,冷冷地问:“错在哪里?”   “我……我打呼?干扰您睡觉?”Bryan立刻检讨,“或许,我压麻了您的腿?”   他趴在床边,态度诚恳地认错:“哥哥,我完全错了,无论如何我都错了。您没休息好吗?别生气。”   周珞石盯着那双诚恳的蓝眼睛。   他简直不知道,这是他教育的失败,还是他教育的成功。 第23章   Bryan站起身来,看了看床,又看了看地毯中间的坐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瞬移的。   他开心地咧嘴笑起来:“哥哥温柔,我爱哥哥!我错了,哥哥。”   周珞石重复:“温柔?”   “我惹哥哥生气,哥哥没打疼我,哥哥温柔。”Bryan像摇着尾巴的小狗一样,晕晕乎乎地冲上床去,跪坐在周珞石身边,“我错了,哥哥。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再睡一会儿好吗?”   周珞石心道,他倒想一脚给人踹瘸踹瘫踹骨折,可若真是那样,辛苦的不还是他和爸妈吗?连打都打不得,他心里别提有多窝火了。   Bryan见他看过来,立刻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容:“温柔的哥哥,嘿嘿……”   周珞石盯着那双澄澈的蓝眸,渐渐冷静下来。   他想,事情也许并非他所猜测的那样。弟弟对他,或许只是年幼者对年长者的依恋,是小狗对主人的天然亲近。弟弟未必知道亲吻代表着什么,或许那只是表达亲近的方式。   就像小狗开心起来会舔主人的下巴。   自己或许是想多了。   想到这里,周珞石略微松了口气。   他不想这样武断地下结论,实事求是的实验精神让他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   也许他的教育并没有失败。   放松下来后,一夜未眠的疲倦如潮水涌来,周珞石揉了揉太阳穴,躺倒下去。   Bryan非常有眼力见儿,拉过被子给他盖上,贴心地说:“哥哥快睡吧,昨晚是我错误,我将不会再打呼,或者压您的手臂。我将清醒的等您醒来。”   周珞石一闭眼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阳光铺了满屋,Bryan并不在房间里。   他去浴室冲了个凉,又用冷水洗漱后,终于清醒了过来。推开浴室门,房间正门也恰好被推开。   Bryan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锅贴进来,掩上房门,看到他醒来很是惊喜:“哥哥,快来吃早餐,当它热的时候。”   周珞石嗯了一声,在桌边坐下。   一周前,Bryan背了整整一书包妈妈做的锅贴来找他,冻在酒店餐厅的冰箱里,每天清晨都早早地起床,借用餐厅的厨具煎熟。餐厅的厨师眼熟了这个金发蓝眼的小朋友,笑眯眯地教会了他一些烹饪技巧。   锅贴一半是牛肉馅,一半是猪肉馅。表皮微焦,馅料鲜香,格外诱人。   周珞石一边吃,一边感受着身旁灼热的视线。   他抬起头,Bryan立刻笑嘿嘿地说:“好吃吗,哥哥?”   “嗯。”   “我天天都煎!给你!”   周珞石伸手捏住Bryan的后颈,转动九十度,让他面对窗外:“别盯着我看。观察外面,写一篇汉语小作文,两百字,出发前我检查。”   Bryan很乖地哦了一声,从书包里翻出笔和本子,老老实实地开始写作文。一边写,一边偷偷看哥哥。   周珞石慢慢吃着锅贴,喝着热牛奶,感受着频繁投来的目光,心情逐渐沉重。   等弟弟把写好的作文给他看时,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5月13日,晴很。   今天五点就醒来了,因为我的缘故哥哥没有睡好,有黑眼圈,我真诚地认错,希望哥哥睡很好。   哥哥睡着后不动弹,安静,只翻过两次身。我给哥哥盖被子,他又推开。第三次时,我和被子胜利。   十点四十,去十八楼使锅贴成熟。香气袭人知昼暖,牵来李厨师。可十二颗锅贴属于哥哥,代表一年十二个月,花好月圆人常在。作为交换,李厨师得到汪汪雪饼。   哥哥吃很香,三颗锅贴一口牛奶,两口吃完一颗锅贴。哥哥牙齿整齐,如同雪一般的白,撒盐空中差可拟。   我们即将出发,哥哥带我蹦迪。   哥哥是一扇门,引领我走向多彩缤纷的世界。哥哥是一扇窗,让我看见世界的美好。哥哥是一堵墙,为我抵挡邪恶力量。   温柔,善良,帅气,勤劳,勇敢,热情,乐观,哥哥是航行的灯塔,人生的指南针,迷茫时的GPS。   我将永远孝顺和爱哥哥。”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看完,说:“那叫蹦极,不叫蹦迪。”   “好的,哥哥,我将改正。”   “香气袭人知昼暖?”   “语文林老师讲解红楼梦,贾宝玉命名袭人,花气袭人知昼暖。”Bryan很骄傲地说,“我小小创新。”   周珞石扯了扯嘴角,又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花好月圆人常在?”   “语文林老师强制全文背诵,课文。”Bryan剖白心迹,“我想着哥哥,背得很快。”   周珞石合上作文本,淡淡地说:“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观察还未完成,他不能妄下结论。   他从没有过这么憋闷的时候。   学生会的学年末活动是蹦极,中午时分,大家在酒店集合后,坐大巴去景区。   周珞石一路上闭目养神,可他分了一丝注意给身边的弟弟。炙热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即使闭着眼睛也清晰无比。   中途他的手被碰了一下,温热传来,手腕内侧的烫伤位置被掌心覆盖。   周珞石没睁眼,他不至于被弟弟碰一下就惊讶躲避,即使弟弟可能对他抱有别样心思。他只是在想,陈年旧伤而已,弟弟为何如此在意。   一行人到了景区,望着深不可测的峡谷,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胆儿肥的跃跃欲试,胆儿小的暗中观望。有勇士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回来后腿软却拍着胸脯保证说,好玩得很,恍惚间甚至看见了前世的亲人。大家笑作一团,排队开始体验。   蹦极分为单人和双人,对应单身狗和情侣。   向晚清走过来问:“不去排队吗?你玩单人还是双人?”   周珞石沉思了一下,说:“双人吧。”   他需要做最后的验证。   身边的两人同时眼睛一亮。   向晚清说:“弟弟太小不适合玩这种极限运动,要不,你和我?”   Bryan立刻反击:“我不小,你不要试图拆散我和哥哥。语文林老师说了,棒打鸳鸯要下地狱!”他在面对除哥哥外的人时,总是冷冰冰。   周珞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要乱用成语。”   Bryan瞬间变成怂包:“请您教我。”   “你这么会自学,看来是不需要我教了。”周珞石双手插在裤兜里向排队处走去。   Bryan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发誓:“我再也不自作聪明,不乱说话。”   周珞石慢悠悠地说:“你也知道自己在乱说话。”   Bryan心虚地再次认错,他的暗度陈仓被哥哥发现了。   前面的队伍渐渐缩短,很快轮到兄弟两人。   工作人员往两人身上固定设备时,两人几乎面对面。Bryan从耳朵到脸颊全红了,他欲盖弥彰地移开目光,又忍不住偷偷看哥哥。   周珞石一直在平静地观察,近在咫尺时,任何微表情都逃不过眼睛。他的目光掠过弟弟通红的耳朵和脸,心里若有所思。   Bryan觉得哥哥的目光像探照器,精准,直刺人心。他被盯得耳朵更烫了。   极深的峡谷,极速的坠落,普通人在面对极限运动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时,会忍不住尖叫。   可周珞石不是普通人。   从坠落到上升的全程,他都处于实验观测者的状态中,绝对的冷静,绝对的抽离,绝对的理性。   失重,风声,他甚至都没眨过眼睛,专注地收集与分析弟弟脸上的情绪变化。   等回到地面,周珞石已完成了深思熟虑,他觉得可以下结论了。   第二天,周珞石把弟弟送去车站,平静地告诉弟弟,这个暑假他将留在省会,去参加当地一个生物制药公司的暑期实习。   Bryan慌乱又惊讶:“为什么,哥哥?你昨天都要和我回家。”   周珞石说:“没有为什么。”   Bryan伤心地看着哥哥。过去的暑假里,他和哥哥会形影不离,一起打游戏,看电影,吃饭睡觉都在一起。   可他伤心的目光显然不能对周珞石造成影响。   周珞石按着他的后颈推他上大巴:“你回去陪爸爸妈妈。”   “我想留下,哥哥,请让我留下。”   “实习会很忙,我没有空管你。”周珞石把买来的矿泉水塞到弟弟书包的侧边,“妈妈工作很累,你在暑假好好陪陪她。”   车开动后,Bryan把脸贴在车窗上,难过地看着哥哥毫无留恋的背影远去。   暑期实习忙碌而充实,这是他爱的行业和工作,周珞石很是投入,每天都在制药实验室待到很晚。   好在父母带着弟弟在国外,时差刚好能让双方通上话。   周珞石不能陪在父母身边,便每天打去视频。他态度耐心,说话诙谐,常逗得父母大笑,一家人其乐融融。   他像平常一样关心弟弟的汉语和诗词,态度并未表现出不同。   可Bryan又怎能察觉不出他那隐秘的疏离。   视频中,哥哥从未给过他一个眼神。   七月中的一天,周珞石离开实验室已接近零点。   深夜里大雨倾盆,厚重的雨幕隔绝人的视线。今年夏天的第一场暴雨,以千军擂鼓之势袭来了。   单肩背着书包,周珞石一边往外走,一边埋头看打车软件,这样的天气,额外加钱也没有司机接单。   他站在制药公司大楼的门厅处,抬头望着重重雨幕,正当他思索是淋雨还是等雨停时,一道声音响起。   “哥哥。”   微弱的声音响在身后,被雨声盖住。   周珞石转身看去,金发蓝眸的小老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伞。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许久未见,Bryan眼神躲闪:“天气预报,今天有暴雨。你从来没有伞。”   他顿了顿又结结巴巴地说:“语文林老师,说……说七月半,什么、什么节日,有鬼,你下班晚,暴雨,鬼。”   周珞石接过他手里的伞:“七月半的节日叫中元节,是在农历的七月十五,今天是阳历的七月十五。语文课到底有没有好好上?”   Bryan的声音比平时低:“我、我会努力的,你别生气,哥哥。”   “我没有生气。”   周珞石看向雨幕,汛白的雨水如注,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的迹象。   “走吧。”   他撑开雨伞,走到雨幕前,Bryan连忙跟在他身边。   雨太大了,雨水斜斜飘飞。雨伞根本没办法遮住两个人,即使两人靠得再紧。   周珞石想了想,把书包背到身前,略弯下腰:“上来。我背你,你撑伞。”   Bryan趴在他的背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如此前后紧贴,伞终于能勉强遮挡风雨。Bryan尽力把伞向前靠,即使他的后背已被雨水打湿。   周珞石步入瓢泼大雨中,脚步沉稳,向不远处的学校走去。   Bryan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说:“哥哥,你知道了,是不是?”   他没有说是什么,可两人都清楚。   周珞石神情平静:“你还知道我是你哥。”   他声音不大,在擂鼓般的雨声中却格外清晰。   Bryan痴痴地看着他的侧脸,那侧脸沾了雨水,雨滴正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   “那,不是哥。”Bryan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老公好不好?”   周珞石把人往上颠了颠,嗤笑了一声:“谁是你老公?我同意了么?”   “好多人,都叫你哥,学生会的那些人,叫你周哥。”Bryan把这段时间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我想叫你称呼,没有别人叫过的,one and only.”   周珞石懒得说话,长腿一迈跨过地上的水坑。   Bryan用手指给他擦了擦下颌的水滴:“过了十二点,现在是我今年的生日。给我一个生日礼物好不好,哥哥?”   周珞石说:“你想像韩国电视剧或三流言情小说那样,要一个吻,要一个承诺吗?别跟我来这套,不管用。生日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年三百六十天中最令人讨厌的一天。”他声音淡漠,带着一丝藏得极深的倦意。   “不是的,哥哥,我没有想要那些。”Bryan说,“我没有中文名字,您给我一个中文名字,好不好?您赐予我。”   学校的门近在眼前,周珞石从身前的书包里掏出学生卡,踏入了学校。   他漫不经心地说:“你想姓什么。”   Bryan蹭了蹭他的脖颈和下颌,依恋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英俊侧脸,讨好地说:“跟老公姓,好吗?” 第24章   不用回头去看,周珞石也清楚感觉到肩侧投来的痴恋目光。那样的目光,他在蹦极时冷静又审慎地观察过。   暴雨倾盆,雷声如吼。   两人一伞,如白茫茫天地里的一点沙鸥。   校门到宿舍的距离有些远,周珞石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不时把往下滑的人向上颠一颠,神情冷静,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只是在放空。   雨伞坚定地举在他头顶,遮住了他每一次即将迈步的下一步的位置。   Bryan举伞的胳膊酸痛,换了手拿伞后,剩下的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哥哥的脖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胡乱叫,是……是哥哥先说的。”   “哦?”   “四年前暑假,八月二十五日,早晨七点半。我们从医院回到家。”Bryan记得清晰,“你说、说我看你的眼神,是迷弟在看老公。”   好一出恶人先告状,周珞石被弟弟这神奇的脑回路弄得啼笑皆非,唇角勾起一个看不出情绪的笑容:“你记性还挺好。”   Bryan晕乎乎:“嗯、是、是的,谢谢哥哥。”   周珞石懒得理他,加快脚步回到了宿舍。   其他舍友都早已回家过暑假,床位都是整整齐齐的木板,只有他的床铺上有被子和床单。他不爱叠被子,这么一对比衬托,更显得乱。   身体反应先于意识,Bryan一捋袖子就要去叠被铺床,被周珞石拎着后颈放在卫生间门口:“洗澡去。”   小老外的后背和头发已全部淋湿,冻得发抖。和他的狼狈模样相比,周珞石简直称得上优雅,除了袖口和裤腿有一点潮湿外,衣服全是干燥柔软的。   Bryan洗完澡后,换周珞石去洗。等他洗完换好衣服出来,便看见弟弟蹲在地上,在脸盆里搓洗他换下来的脏衣服,身上穿着从他衣柜里拿的明显不合身的t恤。   周珞石和绝大多数男同学一样,只要还有衣服穿,就不会想起洗衣服这件事。等实在没有换洗衣服了,才会拎着一整篓的脏衣服去洗衣房。经过四十分钟,就能获得一整篓干净衣服。   徐丽爱给他买衣服,偶尔会耳提面命地对他强调,哪些哪些衣服千万不能用洗衣机。他会听妈妈的话,把那些衣服送到干洗店,虽然他分不出差别。   他更不能理解手洗衣服这种事情,虽然Bryan老是喜欢这样做。   地上两个盆子,一个泡着他昨天换下来的内裤,一个泡着几件t恤,水面浮着一层洗衣液搓出的泡泡。   周珞石没管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从他身边经过。走到桌前拧开台灯,从书包里拿出笔记翻看。他在生物制药公司的实习岗位是研发岗,每天都会做很多实验,记录数据与结果。   整理完笔记后,Bryan也洗好了衣服。阳台上晾着一排款式相同的t恤,往下滴着水。   “睡觉吧。”   周珞石关上灯,躺到床上。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Bryan从他腿上爬过去,在床内侧躺下。   在公司忙了一天,周珞石又累又困,一闭眼意识就迷糊了过去。但是很快,他沉默地清醒过来。   Bryan爬到他身上,小声说:“哥哥,我以为你会和我谈谈。”   “谈什么。”周珞石的声音有一点沙哑,有些困顿,带着懒洋洋的漫不经心,“你就是太闲了,没事找事。等你长大就好了。”   “不,不是的,第一次……的时候,我梦见了哥哥。醒来后,床单湿了。”Bryan在黑暗中说。   被自己的弟弟当做梦遗时的意/淫对象,还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换做正常人早就惊怒了。周珞石却仍是兴致缺缺,微阖着眼,似乎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梦境不受控制,无论梦见什么,都很正常。但这种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不必告诉别人。我也并不想听。”   “哥哥不是别人。”Bryan俯下身,用下巴蹭哥哥的侧脸,“哥哥是最亲近的人。”   黑暗中呼吸可闻,熟悉的柠檬味沐浴露味道弥漫在鼻腔。眼睛适应了黑暗,Bryan怔怔的,凑近了些。   周珞石慢条斯理地说:“你试试呢。”   刻在骨子里的遵从让他抖了抖,他说:“哥哥,你知道了,那个亲吻。”   提起这件事,周珞石就来气,他冷冷地笑了一下,黑暗中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分。   Bryan却突然愤怒:“亲一下,又怎么呢?你和那么多人亲过,高中时候向晚清汉王虽弱,你们那么长久住在一起。大学……大学时候,肯定会更多的,对吗?情书,人,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你肯定,亲过很多次吧。”   周珞石不知道弟弟对自己有这么离谱的误解。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他的计划中,初吻要留给未来的老婆,未来的老婆会是他的初恋。他的初恋,会在工作时认识。大学时期的恋爱关系到工作、定居与未来,变数太多,所以他大学时并不打算谈恋爱。   他想要初恋即是婚姻。   但他当然更不会解释,只道:“知道就好。”   Bryan伤心又委屈,伸手摸他的腰骨和腹肌:“这几年来,有人摸过你的腹外斜肌吗?”   周珞石又烦又困,曲起膝盖一颠,把人从身上晃下去:“我又不是动物园的吗喽,做什么给人摸来摸去的。不睡就滚,别搁这吵吵嚷嚷。”   Bryan顽强地又爬到了他的身上,紧贴着他,绝望地喃喃道:“我,背会了《春江花月夜》,为你。周明玉没给你的,你会要我给的吗?哥哥……”   没等哥哥回答,他就磕磕绊绊地背了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他趴在哥哥身上,抱住哥哥的腰身,绝望地凑在哥哥耳边,   “昨夜闲潭梦落花。”   “……可怜春半不还家。”   他深吸了一口哥哥的味道,到底是没敢把嘴唇凑上去,只是用鼻尖贴在哥哥的颈侧,呢喃般背得颠三倒四。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把有些句子翻来覆去背了好几遍,直到声音沙哑。如同一位最虔诚的朝圣者,在主面前叩拜,叩求亲吻指尖的特权。   等他停下来,周珞石终于开口。   “你的问题?”   Bryan坐直身体,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问:“你知道我的想法,为什么不躲闪我的贴近?”   “让你贴近,难道你又敢做什么?”周珞石毫不留情粉碎了他的幻想,“主动权不在你身上时,你拥有的一切,我都能随时收回。”   Bryan声音低了些:“你是一个这样的人吗?会因担心父母的意见,而拒绝我。”   周珞石嗤笑了一声:“不是。”   “你说过喜欢年纪小的,听话的。”   “你太小,甚至都不是可以为所下的决定负责的年纪。就像动物园里还在吃奶的老虎和袋鼠。”   Bryan沉默地坐在黑暗中。   “还有问题么?”   “没有了……”   “行,那我来明确回答你。”   “一句话,没事找事,吃饱撑的。”   周珞石下了评语,又说:“第一,你是我弟弟,我对你的监督、抚养和照顾不会变。你的那些事儿,在我看来根本不算事儿。相信等你长大后想起这些傻逼事儿,自己都想抽自己俩嘴巴子。第二,别搁这跟我耽误时间,没用的。第三,好好学习,考好大学。”   “记住了?”   Bryan低落地哦了一声。   “睡觉。”周珞石一闭上眼就睡了过去,睡前迷糊地抱怨了一句,“浪费时间。”   第二天,周珞石和弟弟一起回到了家。   他这学期选修了一门化妆品学,学到了冷门但有趣的知识。他带回一瓶自己合成的香水,送给徐丽。又把徐丽的化妆品全部检查了一遍,扔掉了好几瓶,理由是成分不健康。   徐丽嘴上抱怨着,脸上却笑眯眯的,当晚做了一大桌丰盛的菜。   这个暑假,周庆恩软磨硬泡,非要儿子和他去录歌。周珞石不情不愿地唱了一段低音部分,他的声线发育得刚刚好,为整首歌增色不少。   九月开学,周珞石开始了大三生活。   Bryan依旧每月底去找他。   周珞石带着弟弟去鬼屋,游乐园,射击馆,这三年下来,几乎玩遍了省会和临市所有的娱乐项目。   自从说开后,周珞石便不再提起“弟弟喜欢自己”这件在他看来无比小的事情。他的行动落落大方,从不避讳,更不会在出去玩时做出“两间房”或“单人项目”这样的事情,这在他看来,矫情、做作且毫无必要。   一切都是照旧。   洗完澡后大喇喇披着浴巾出来,照旧。逛小吃街分享同一份豆腐脑,照旧。在餐厅吃饭时享受弟弟的盛汤、夹菜,照旧。让弟弟洗内裤和衣服,照旧。出去玩时在酒店的大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照旧。   他越是这般毫不在意,Bryan心中就越是酸楚。   他的喜欢无法给哥哥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哥哥是在直白地、以上位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告诉他,他的喜欢,无用且多余,压根不被放在心上。   他恨自己的无力和年轻,在哥哥看不见的地方,他发疯一样地学习、健身和长大,拼命想变强,变壮,变得有力量。   变得能让哥哥多看他一眼,而不是把他的喜欢当做不值挂齿的消遣与笑话。 第25章   关于“初吻”的回忆,或是震惊,或是苦涩,所有的情绪过完,最后总会剩下一丝给甜蜜。   所以当一个小时后,Bryan处理完保镖的事情回到办公室,俊脸仍冷着,却不复早晨的紧绷,下颌与唇角都是放松的。   地上的保镖已消失不见,外面的保镖中,有半数被替换成了新的面孔。原有的保镖们负有轻重不等的伤,显然是经历了一场速战速决。   而结果是压倒性的。   中途,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越野停在事务所门口,押走了丧失行动能力的各位。轮胎悄无声息地压过地面,扬长而去。   看到办公室的纸条后,Bryan去了餐厅,周珞石和孙海正在角落的桌子吃饭。   孙海热情地招呼:“弟弟,饿了吧?快坐下吃饭。”   走过去坐下时,Bryan下意识把椅子往周珞石身边拉了拉,反应过来后,又迅速移了回去。   周珞石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笑意,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孙海并未发现两人之间的暗潮,只一个劲地让人吃饭。   Bryan并不太有胃口,回国前,他每天都需要服用大量压制情绪的药物。那些药物带走他情绪的同时,也带走了他的食欲。   他生疏地使用着筷子,象征性地夹了一点菜,心不在焉地听着两人的谈话。他发现一道菜中有番茄,便下意识将番茄夹走吃掉了。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孙海笑着说:“弟弟,你哥是不是说要带你去挖尸体?”   Bryan看了身边的人一眼。   “是。”   “他啊,去年底在市分局刑侦队待了三个月,协助刑警办案,天天和罪犯打交道,回来后看谁都像杀人犯。”孙海说,“你可别被他骗了。”   周珞石只是靠着椅背,带着微微笑意。   Bryan说:“万一,可能呢?”   孙海笑道:“他就是嫌太无聊了,想拐人出去玩。他高中的时候不就天天溜出学校玩吗?一刻钟都坐不住,你是最清楚的。你回来得太是时候了,陪他玩玩去。”   周珞石冷笑了一下,嘲讽地开口:“你很清高吗?是谁去偷班主任的请假条,偷不到就翻墙,腿都摔瘸了,还非要拉着我去看什么隔壁学校的校花。”   孙海:“……”   Bryan低声重复:“校花?”   孙海打哈哈:“吃饱了吧大家?我要走了,客户在等我。”   只剩两人,Bryan看着周珞石,又道:“校花?”   周珞石喝了口茶,站起身来:“问他去。吃好了就走吧。”   Bryan盯着他的背影,眸光晦涩不明。   冬季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   饶是如此,周珞石仍把车速控制在30左右,上了郊区的柏油马路后,他才略微提速。   “黄岐先生是两个月前找到我的。”他一边开车一边说,“那时他状态很差,衣着破烂,神情憔悴。整个人处在惊吓中,一点响动就能让他吓一大跳。”   “他是一家老工厂的流水线工人,工作内容单一枯燥,工作可替代性高,一天十六个小时都在机器旁边。他这个岗位按理说是两人轮班,但他为了多赚一份工资,硬生生一个人干俩人的活儿,拿双倍工资。”车子转过一个大弯,“新来的主管为了给侄儿谋职位,硬把侄儿塞了进来。黄岐原本就不高的工资砍半了,原本再上半年班,他就能凑够首付,带着妻女搬离醉汉和赌徒聚居的筒子楼。”   “他去请求主管,姿态越低,主管越是傲慢。他性格孤僻,在工厂里本就不受欢迎,在主管及其侄儿的刻意排挤下,越来越多的人孤立他。有人刻意拨慢了他的闹钟,他迟到了半个小时,被扣了200工资,是月工资的十分之一。”   路变窄了,车子跟着导航进入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   周珞石放慢车速,继续道:“他要买的二手房在市区,装修和环境都比现在住的地方好太多。房东和他有旧,以低价将房子留了一年,在此期限内攒齐首付,便能搬进去拎包入住。可因为同事和主管的刻意排挤,工资被扣,到手的钱所剩无几。”   副驾的Bryan沉默地听着,低沉悦耳的声音从左侧传来,他的左耳一路都在嗡鸣。   导航提示到达目的地,周珞石把车停在筒子楼旁的草地上,熄了火。   “黄岐走投无路,买了好酒去求主管,给人下跪。没等多久,好运光顾了他。主管出国了,侄儿也被调走。”周珞石说,“但他开始做噩梦。同事排挤他时的恶语让他深深痛苦,那些人骂他是窝囊废,四十岁了还没能买房子,让妻女跟着他住在强/奸犯和混混扎堆、连门都锁不上的破楼里。这些是他噩梦的来源。”   周珞石下了车:“这是他告诉我的。”   Bryan跟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他去水果摊买来水果。   “他杀害主管,你怀疑?”Bryan看了看四周的破落环境,“是他的房子,这里?”   周珞石付了钱,顺手把袋子往身边一递:“嗯。”   Bryan顺手接过,反应过来时已经太迟,肢体语言是刻在骨子里的,连时间都无法磨灭。   他暗骂了一声,加快脚步追上前面那个身影。   周珞石来到一间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门锁有被砸过的痕迹,关不严实。   他敲响门。   许久,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戒备又恐惧的眼睛:“是谁?”   周珞石从兜里掏出证件一晃:“警察。走访民情。”   中年女人看见证件,戒备的神情略松,推开门:“请进。”   “局里接到举报,这一带治安很差,经常有混混和罪犯出没,特别是晚上。所以派我们两人来看看。”   屋里很小,东西破旧却很整洁。   “请坐,请坐。”中年女人有些局促地站立着。   “你不用紧张。”周珞石站在厨房门口,“你在煮紫苏姜茶?我妈妈以前也经常煮,吃完螃蟹这类寒凉的东西后来一碗,驱寒暖胃特别有效。”说这话时他神情温柔。   女人温柔地笑了一下,看向客厅里写作业的小女孩:“乐乐有点感冒,我在紫苏里加了枸杞和红枣一起煮,她喜欢喝。”   写作业的小女孩看过来,明亮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写作业要认真,不然会被抓起来的。”周珞石天生喜欢逗小孩,“你在写什么?”   乐乐看了女人一眼,女人微笑地看着她。她便怯生生地说:“英语,好难的呀。”   “不难。”周珞石揽着Bryan的肩膀把人推过去,“这是我弟弟,英语特好,不会的你问他。但他汉语差,他不会的你也教教他。你写作业,我和你妈妈聊聊天,好吗?”   乐乐高兴地说:“好呀!谢谢哥哥!”   周珞石一本正经:“要叫叔叔。”   经过这么个小插曲,气氛缓和下来。女人端来洗好的水果,在沙发上坐下。   周珞石简单和她聊了几句后,把话题引向了黄岐。   “怎么没看见乐乐的爸爸?你一个人操持家庭,很辛苦吧。”   听见自己的名字,乐乐抬头看过来,周珞石冲她笑了一下。   “不辛苦。等钱攒够,我们就可以搬去市里了。一家人在一起,只要有个盼头,就不辛苦。”   “嗯,是的。”   女人却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警察同志,不瞒你说,我总觉得孩子他爸这段时间不对劲。”   “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周珞石问,“是怎么不对劲?”   女人忧心忡忡:“他爸夜里老是做噩梦惊醒,大口喘气,掐着脖子说喘不过气,要好久才平复过来。那喘气儿的架势,我半辈子都没见过,就像……就像被人勒住脖子喘不了气的人一样。我……我劝他去医院检查,他说不用。”   周珞石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侧脸看不出表情。   “我知道,孩子他爸工作很辛苦,性格也和同事不合。我劝他说不要那么拼命,能早搬去市里最好,晚一点搬也没事,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健康康的,你说是不是,警察同志?”女人应该是少有社交,此时遇上能信任的人,便一股脑地把心里话说出来,“身体垮了,其他的又有什么意义?”   “你说得对,身体是第一位的。”周珞石说,“你也别太担心,他会好起来的。”   他一语双关。   又说了几句,周珞石带着Bryan告辞。   破旧的筒子楼外是一大片青草地,干净,宽广,和这片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周珞石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地踏着青草地向前走,并不上车,也并不说话。   Bryan想起在咨询室里听到的内容,文化程度不高的黄岐总是反反复复地描述,梦中的青草和雨水味。   他看向脚下的青草地,又看向前面沉默的背影,声音冷硬地开口。   “你想,我让人来,乘坐挖……挖,excavator。”他顿了顿,说出了刚刚在软件学习的成语,“掘地三尺。”   周珞石停下脚步,轻叹着摇了摇头:“弟弟,这比隔壁李小姐的苹果派更不优雅。”   Bryan恼怒自己的多此一举,冷冷地抿紧了嘴唇。   多此一举,他记得这个词语。   他哥哥教他的,在他告诉了妈妈哥哥身体不舒服后。   [指此举毫无必要]   而后,他惊讶了。他发现,周珞石竟然是在犹豫。周珞石从会说话的时候起,就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小男孩,他从不犹豫。   可现在,他在犹豫。   他只在举棋不定时开玩笑。   周珞石慢慢地向前踱步:“黄岐先生告诉了我两个意象,他梦中的海水如有实体,挤压他的呼吸空间,他窒息醒来。显而易见,他在骗我。他换了一种意象来描述窒息。”   “窒息,这是关键。”   “第二个意象,他闻到雨后泛起的青草和泥土芬芳。”周珞石说,“这种香味是很多人的童年记忆,其实是一种挥发性化合物,名叫土臭素。土臭素由土壤中的放线菌代谢产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泥土味。”   Bryan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土臭素可以用于香水的合成与制作,供顾客回忆童年时雨天泥土地里的味道。”周珞石说,“三年前,SUBI香水品牌推出了一款香水,名叫‘深林之吻’,便用到了土臭素提取物。”   Bryan神情晦暗,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周珞石停下脚步,终于露出微笑:“走吧,说好带你挖尸体。”   这一次车速很快,来到了一处废弃工厂。   SUBI香水品牌的前制造厂。   工厂已荒废了很久,杂草丛生,异味弥漫。   两人拨开重重杂草进入厂房内部,一切都清晰明了——   SUBI品牌的最大特色便是香水瓶,每一款瓶子都极尽设计之美。   满屋堆着等身的香水瓶模具,都是残次品。完美的等身模具,此时应该在全球不同经销店的门厅里,吸引顾客。   最中央,“深林之吻”的香水瓶,是一只颈细肚粗的优雅天鹅。   周珞石走过去,捡起石头把天鹅颈砸开一条拇指宽的缝。透过缝隙,一颗死瞪的血红眼睛与他对视。   十五分钟后,市分局刑侦队刑警一队赶到,为首的警车上跳下来一个灵活矫健的胖子。   熊胜林大学读了警校,毕业后就干起了刑警,现在已经是刑警一队的队长。   法医和相关人员在一边忙活,熊胜林确认了没问题,小跑到角落里:“周哥,之前不是说好有线索一起来?热心市民抢警察工作是吧?”   周珞石闲闲地倚在角落柱子上:“你多忙啊,我这不是怕白跑一趟耽误警察同志工作吗?”   他正色下来:“抓捕归案后,我要和他单独谈一谈。”   熊胜林说:“我向领导汇报一下,应该没大问题,毕竟你配合过我们工作那么多次了。”   法医那边似乎有新发现,熊胜林忙跑过去。   Bryan说:“你是警察?”   周珞石从兜里掏出个证件,晃了晃:“我不是警察,我是警察的线人。网上九块九买的,挺好用。”   Bryan从上车前就异常沉默,沉默中还憋着一股怒气。   周珞石慢悠悠地说:“你知道blowfish吗?”   河豚,生气起来能给自己炸开。   Bryan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深林之吻,香水,你对香水知道很多,详细很,为什么?香水,你赠送过谁吗,姓喻的女人?”   周珞石震惊了一瞬。   他再怎么也想不到,弟弟一路上是在气这个。   “……”他啼笑皆非,什么也没说,“……”   奇迹般的,Bryan从他那诚恳的表情中,读出了四个字。   “你有病吗?” 第26章   换做学生时代的周珞石,听到这样的问题,最好的情况是一脸无语地转身离开,最坏的情况是骂一句神经病再离开。他从小就讨厌向人解释。   可是现在,他甚至没让“你有病吧”的表情在脸上挂多久,就非常好玩的轻笑了一下。   “因为在昨天,资料查询和推理分析已经完成,今天不过是实地验证。”他转身向外走去。   Bryan紧跟在他身后,神情几不可见的放松了下来,声音却仍然紧绷:“拜访妻女,为什么?你从来,不做事情,那些,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   这四个字他重重咬牙。   第一次学会这个成语时,他带着醪糟蛋奶与苹果糖,赶去医院。   被他哥狠狠地无视了一个星期。   他记忆极深。   周珞石说:“或许因为愧疚吧。”   “愧疚?”Bryan重复道,紧盯着他的背影,“愧疚,你会?你的愧疚,会出生在抛弃我的时间吗?会吗?”   周珞石拉开车门,从储物箱里拿出一颗薄荷糖,嘎吱嘎吱嚼来吃了。他倚着车身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审视。   Bryan被他的目光看得喉咙发紧,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冷冷一笑,又说:“姓黄的老男人,比我重要很,在你心里?”   沉默。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每过一秒,Bryan的心就沉得越厉害,他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人,眼眶酸涩。   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周珞石终于开口。   “不要一天到晚东想西想乱想瞎想,那是三流言情小说剧情。”周珞石向前一步,掌心虚握了一下弟弟的手肘,一路向下划过小臂,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摊开手心。而后往那手心里拍了颗薄荷糖,“吃糖。”   手腕的温度一触即松,Bryan愣了一下,周珞石已经松开他的手腕,往工厂里走去。   他低头看向掌心,绿色的塑料包装纸里,静静的躺着一颗淡绿色薄荷糖。糖纸上印着踢足球的小孩。和他当年买的苹果糖是同一个牌子,不过苹果糖的包装是红色的。   他摸着手腕上残留的温度,在原地站了许久,把糖装进衣兜里。   去市分局录完口供,天已经黑了。   “周哥,黄岐要见你。”熊胜林走过来,“领导同意了。”   坐在审讯室外长椅上的周珞石毫不意外,起身向关押室走去:“能不录音么?”   “半个小时内,没问题。”熊胜林说,“反正他该招的全招了,证据链完整,不需要再补充证据。”   走到门口,熊胜林又说:“等你出来我请客吃饭去,刚好咱弟弟回来了,哥几个也好久没聚过了。”   “行。”   听到开门声,房间里的黄岐抬头看来。他神情疲惫,胡子拉碴,坐在那里如一团松散的黄油。   两人明明早晨才见过,再次见面,一切都已经不同。   “周先生,我信任你,把你当成唯一的说话对象,连老婆我都一个字不说。我这辈子从没信任过谁!没想到你和警察是一伙的。”黄岐愤恨地说,“你们这些上等人,看着我们下层人士在生活的泥潭里像狗一样打滚,是不是很好笑?”   周珞石拉开椅子,与他隔桌而坐,安静地看着他,像是在认真倾听。   此情此景像极了仍在咨询室内。   黄岐对上他的目光,突然崩溃地流泪:“我还有老婆,我还有女儿,我坐牢去了,她们怎么办!你说啊!我女儿才读五年级,她还那么小!”   “两个月前,我杀了那狗娘养的主管,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我去寺庙上香,在寺庙的登记处,我看到了周先生你的名字和电话。寺庙工作人员告诉我,你主动和寺庙合作,为走投无路的人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服务。”   “于是我找到了你。你耐心帮助我,开导我,我明明都已经好了,钱也攒够了,下个月就能带着老婆女儿搬去市里,一切都在变好。为什么偏偏是你害我!你明明可以保守秘密,这是你们的行业规范!”   话说到最后,黄岐声嘶力竭,泪如雨下,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周珞石没什么表情地听他发泄,末了把桌上的纸巾向前推推:“冷静了?”   黄岐用带着手铐的右手扯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通红的眼眶。中年人连愤怒都是软弱的,发泄过后,又变成了唯唯诺诺的人。   “你在这里,是因为你想来,不是么?”   黄岐抬头瞪视着面前的人。   “半个月前,你特意问我大学是不是念过化学专业。”周珞石姿势放松地背靠座椅,他似乎是不太想与饱含绝望的眼睛对视,便略微转头看向墙上的铁窗,“然后,你告诉我,梦中总是弥漫着雨后泥土的香味。”   他转头看向黄岐:“黄先生,线索是你递给我的。”   黄岐的肩膀颤了颤,半晌后,他无力地垂下头去。   周珞石看了看腕表,还剩二十分钟,于是他耐心等待。   漫长的沉默后。   “我……我以为我可以当做没发生,可是不行。我也恨我自己,明明一切都好转了,却仍被那该死的良心操控。”黄岐颓然地说,“周先生,你说人为什么要有良心?明明是他的错,全部是他的错!为什么他还要在梦中纠缠我?!”   “良心,是区别人与禽兽的标准。”周珞石说,“你和妻子,把乐乐教得很好。这就是良心的用处。”   黄岐眼睛一亮,却又黯淡下去:“你见过她们了?”   “嗯。”周珞石说,“我有一位很优秀的律师朋友,他会为你提供法律服务。等你出来,或许能看到乐乐上大学。”   黄岐沉默了许久,道:“对不起,周先生。刚才我情绪控制不住,是冲我自己,不是冲您。我感谢您,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   “没关系。”   “我攒够了首付的钱,银行卡埋在筒子楼后面的树底下。里面除了首付的钱,还有我准备付给您的咨询费。”   周珞石说:“你并不需要向我支付费用。”   “请收下吧。”黄岐说,“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在泥潭里打滚,却能分清好坏的。对坏人就捅一刀,对恩人要报答。你刚才不是说过吗?良心是人独有的。”   周珞石安静地看着他,道:“明天上午,你的妻女会过来。”   黄岐的脊背弯下去,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是我拖累了她们,以后我不在了,她们该怎么办……”   周珞石道:“你不用担心,也不要以己度人,先入为主地去替她们安排情绪。你只是摊开事实,她们自会有评判。至于其他的,我认为她们搬入城里后会过得很好。”他想起那破旧却整洁的小家,温柔的中年女人与聪慧好奇的乐乐。   他看了看时间,三十分钟到了。他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入桌下:“等探视时间,我会再来看你一次。”   走到门口,却听身后传来声音:“周先生,我能不能问最后一个问题?”   周珞石停下脚步。   “您为什么要和寺庙合作,向走投无路的人免费提供心理咨询服务?”   他握住门把的手一顿,沉默了几秒后开口道:“很多年前,我在寺庙里住过一段时间,认识了一个很好的人。我没能在她自杀前捕捉到征兆,也没能看出她笑容背后的勉强,导致她自杀身亡。”   黄岐说:“可那不是您的错,真正想死的人是拦不住的。”   周珞石推门离开。   时隔多年,Bryan再次看见狐朋狗友齐聚一堂。除了早已见过面的孙海和熊胜林,竟然还有向晚清。   一见到这个人,Bryan的脸立刻变得比锅底还黑。他现在一黑脸,自然有了不怒而威的气势,其他人都不太敢逗他了。   他本来就不想说话,因为周珞石总是对他的蹩脚汉语露出嫌弃的表情。他面上冷如冰霜,心里的委屈和愤恨早就掀起好几拨惊涛骇浪了。   趁着众人说笑谈话时,他联系上了许多年前的语文林老师。老先生如今已退休,在家里养猫逗狗养花弄草,闲得不行,回消息老快。   【希望您躯体完好。是否那里有这样的成语,形容一个人,脸皮厚,坚持跟踪。】   林老师回复:活人还是死人。   Bryan咬牙切齿地敲字:死人。   林老师:阴魂不散。   Bryan在心里重复,阴魂不散的老菜帮子。   向晚清的声音刚好响起:“难得你主动联系我一次。这样,我做他的辩护律师,免费,自愿,你给我亲一下,怎么样?”   Bryan忍得肺都快爆了,才克制住了让暗处的保镖爆他头的冲动。   周珞石骂:“滚蛋。你放过我行不行,多少年了?”   向晚清冲他抛了个眼波:“我就守着,怎么着?你不还没结婚吗?亲一下又不犯法。”   此人竟是完全放飞了天性,孙海和熊胜林显然早就习惯了此人的做派,竟能在如此虎狼之词下,面不改色地继续喝酒。   Bryan吃药没胃口,不想吃饭,也不想让别人看出他的不对劲,便夹了一大堆虾在盘子里,一颗一颗剥出来。   周珞石吃虾可挑剔,有一点点虾线都不吃。   Bryan说服自己,剥虾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吃饭。他冷着脸剔干净虾线,把一整盘虾放进旁边人的碗里,起身去了卫生间。   他捧起冷水冲了把脸,想起向晚清的种种言语,新仇加上旧恨,他心里的烦躁与暴戾几乎控制不住。   保镖从暗处出现,递来一个白色药瓶,又退回黑暗中。   他任由苦涩的药片化在舌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你在吃什么药?”   Bryan猛地睁开眼,下意识道:“没、没什么。”   周珞石双手抱胸靠在门口,挑了挑眉,不语地盯着他。   Bryan偏开头去,避开他的目光:“极其普通治胃痛的,药。”   “你胃不舒服吗?”周珞石皱眉向他走去,“所以不吃饭?”   “没有不吃饭。在吃饭。”   周珞石走到他身前,直到两人快贴在一起,仍在往前。Bryan下意识屏住呼吸后退,直到身体抵上洗手池。   周珞石伸手拍了拍弟弟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肩膀到腰。   两人站得很近,呼吸可闻。温热的手掌落在身上,Bryan全身僵住,像被注入了超高剂量的麻醉剂,被哥哥碰过的半边身体都又僵又麻。   “好了。”周珞石退后一步,“等我一下。”   他走入厕所隔间,从到手的白色药瓶中倒出一颗,把药片、瓶身的大串德文拍照发给一位医生朋友。而后他走出厕所,很自然地揽住弟弟的肩膀:“走。”   Bryan刚才的半边身体还没恢复知觉,现在另外半边也麻痹了。他像个刚学会走路的机器人,精神恍惚、同手同脚地被哥哥带着往前走。   回到餐桌前,周珞石的手臂下滑,极其娴熟地挑开弟弟的衣兜,把白色药瓶放了回去。   一直到吃完饭离开餐厅,站在冬季的冷风中,Bryan才堪堪恢复知觉,也恢复了理智。   “哥哥,我说过要带走你。”他说,“你不能,从我的目光范围失去。”   周珞石已经看到了医生朋友发来的药物说明,那是一种用于情绪镇静和控制的极强处方药,有资质开这种药物的执业医师全球不超过三位数。   “你想让我和你去什么地方?”他耐心地问,“你知道,我有工作。”   Bryan的神情略松,说话也流利了起来:“在工作被完成前,你在我的目光范围里。”   他带着周珞石去了一家酒店。   在A国的学习告一段落后,掌权人给了他一些钱财与权力。他用家族的人脉在中国找到了代理人,让代理人按他给出的方案运营酒店。几年过去,他的酒店已经开遍了地图版图。   两人乘坐电梯到了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   一起住酒店这样的事情,过去早已发生过无数次。周珞石并不介意,累了一天,他老神在在地去浴室洗澡。   Bryan刚吃了药,情绪并不稳定,浴室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双眸几乎要瞪出血来。几秒后,他跑过去疯狂地敲门。   周珞石打开门:“怎么了?”   Bryan深深喘了几口气,饮鸩止渴般盯着眼前的人:“我要看着你,哥哥,你不许关门。”   周珞石的目光从他充血的眼睛上扫过。   “还是说,半个月,今天?你要do it yourself?”   周珞石笑了一下:“你记性真好。”   Bryan咬牙切齿:“我又不是没吃过,看看,又能怎么样?” 第27章   说这话时,Bryan紧紧地抓着门框,手指用力以至于骨节泛白。他的情绪异常不稳定,似乎只要听见一句拒绝的话,就能立刻失控。   周珞石的目光缓缓地从弟弟脸上拂过,很轻很慢,像羽毛落在皮肤上。   从事心理咨询行业后,每当他安静不语地看着别人时,目光都像在不动声色地审视。   一瞬间,Bryan就觉得自己被看穿了。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肩膀抵住门,挑衅似的说:“吃过大于一次。哥哥,你忘记了吗?”   周珞石并不会因他的靠近而向后避开,仍然姿势放松地靠在门框的墙壁上,略微垂眸打量着他。   反倒是表面气势很足的Bryan率先移开了目光,退后了一小步:“说错了吗,难道,我?”   “没有。”周珞石懒洋洋地笑了一下。   而后他伸出手,手指温热却有力,缓慢地一根一根掰开弟弟紧抓门框的手指,末了又在那手背上拍了拍,“出去等我,听话。”   两人的手,一只温热,一只冰冷,中途指节相碰,指缝摩擦,像极了在调情。可周珞石的神情分明坦荡从容。   Bryan说:“我说过,你被包含在我的目光范围内。”   周珞石不怎么走心地嗯了一声,又说:“我没吃饱,你去点俩菜,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个西红柿煎蛋汤。去吧。”   说完,他毫不留情地关上了浴室门。   咔嚓。   Bryan面无表情地盯着鼻尖的门板,半晌,他从衣兜里拿出下午的那颗薄荷糖,泄愤似的嚼来吃掉。   或许是药效发挥了,他的心情平静下来,继而是生气。   他隔着门冲浴室大喊:“You hate tomatoes!!!”   浴室里只有花洒淅淅沥沥的水声。   他不解气地加了一句:“……Just like how you hate me!”   “说过了,不要整天脑补三流言情小说剧情。”周珞石的声音透过淅沥的水声传来,“我不喜欢西红柿,但我喜欢鸡蛋,快去点,要葱花。”   半个小时后,周珞石洗完澡,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   餐桌上摆着两份热气腾腾的菜,一份是西红柿炒鸡蛋,一份是西红柿煎蛋汤。里面都有翠绿的小葱花。   Bryan坐在餐桌旁,盯着他头发里滴下的水珠:“吃吗?”   周珞石在桌边坐下,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那目光竟有些挑剔:“你不是知道,我讨厌西红柿?”   Bryan当然知道他讨厌西红柿,从小就极其讨厌。讨厌到章鱼小丸子上沾了番茄酱,就能直接扔掉。即使章鱼小丸子是他最爱的零食。   周珞石给出的理由是——他讨厌一切黏糊糊、甜蜜蜜的东西。   沉默了两秒,Bryan一边暗骂自己贱,一边拿起筷子,往外挑番茄。他的筷子用得极不娴熟,两根筷子像有自己的想法一般蹦跳起舞。他索性换了刀叉,将煎蛋汤里的番茄全部挑了出来。   周珞石这才把汤碗拨到自己面前,开始夹里面的煎蛋吃。他并不抬眼去看,却像额头上长了眼睛似的,在Bryan放下刀叉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不许浪费食物。”   Bryan生着闷气,直直地盯着他看。   周珞石视若无睹,盛了一碗飘着翠绿葱花的煎蛋汤,不紧不慢地喝着。   单方面僵持了一会儿后,Bryan用叉子和勺子吃完了番茄。   同样的方法,两人合作吃完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长时间来,Bryan一直在服用情绪镇定类药物,这段时间更是加了剂量。他的食欲也随之失去,这是回国以来第一次正经吃饭。空荡荡的胃被填满,他的身体也暖和起来。   周珞石把椅子推入桌下,向书桌走去,留下一句:“汤喝掉。”   他拿出电脑,开始办公。   中途,酒店服务员来收走了碗碟餐具。   跟随服务员来的还有一位酒店管理模样的人,征得同意后,他进入房内,和Bryan在客厅沙发上用英语交流。两人前几年一直在线上交流,酒店管理第一次见到资本背后的神秘东家,事无巨细地交代。   Bryan心不在焉地听着酒店管理说话,目光总是穿过客厅,落在房间的另一边。只不时说几个简短的单词。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酒店管理离开了。   周珞石也合上电脑,站起身来,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   注意到沙发那边投过来的如有实质的目光,周珞石说:“你有这时间一直盯着我,不如多学学汉语。”   Bryan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周珞石走到沙发背后,招猫逗狗般笑眯眯追问:“怎么不说话?”   Bryan面色冷漠地盯着他:“你嫌弃,评判说,全部坏掉的中文和成语。我缄默无声。”他声音冷冰冰的,细听却分明藏着委屈。   周珞石只是看着他。   Bryan重复道:“你嫌弃我。”   “就像你嫌弃西红柿,我是被你丢进垃圾桶的西红柿,无用的,坏掉的,你丢掉它,哪怕只是沾上一点。”   周珞石说:“你怎么又是西红柿了。”   “黏糊糊,甜蜜蜜。你讨厌它的原因。”这两个叠词他说得很地道,“就像你讨厌我,黏的,洗不掉,糊在你身上。”   “……”周珞石忍住了笑,“昨晚不还是篮球么?那你到底是篮球还是西红柿?”   “球,被你踢走,丢弃,西红柿,也被你丢弃,我就像……”他顿住,捕捉到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终于明白了对方是在逗自己,顿时愤怒地喊道,“我恨你!你没有心!我恨死你了!”   “嗯,你说过很多次了,不必重复。”周珞石走到他身边坐下。   Bryan气得发抖,竟然找回了流利的中文表述:“嫌弃我的说话,谁又不被嫌弃呢?怎么还不展示我的嫂子,哥哥?”   过去学过的成语一股脑涌入海中,他冷笑着又说:“我是巨大的障碍吗,在你们谈情说爱,肌肤之亲的时间?你把她藏很好,是害怕我棒打鸳鸯吗?多么的多此一举,我锁你在这里!我就像曹操,是吗,在你心里?因为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一通乱七八糟的成语吵得周珞石头疼,他叹了口气。   Bryan气得更厉害了:“嫂子的汉语很好吧,哥哥?你让她来教我,为什么不呢?我会支付十万美元一小时的学费向她。”   “不说话,为什么呢,哥哥?”   “你又欺骗我,我根本不被你高兴!你讨厌我,想我离开你!”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慢吞吞地打开。   那张纸有些年头了,很是老旧,似乎稍微用力一点就能撕碎。所以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小心翼翼得近乎珍视。   纸的最上面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狗爬般的字迹——“小布丁同学教学指南”。   而后他拿出笔,找到一条。   【10岁,学会好好说话(忌阴阳怪气)(忌矫情自嘲)(忌乱用成语)】(√)   对钩是十几年前打的,红色的√旁边是毛绒绒的纸张纤维。   周珞石拿起笔,把对钩圈起来叉掉。而后又用同样小心的动作把纸张叠好,塞回裤兜。   目睹了全程,Bryan震惊又愤怒地瞪着面前的人,他感觉自己被狠狠地抽了一板子。   “谁欺骗你了?”周珞石说,“昨晚不是打分了么?”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他伸出手掌托住了弟弟的脸。   满当当的五分。   “别人的嫌弃不可怕,自己不努力才可怕。汉语退步,重新练习就好了。”周珞石拿过沙发靠背上的全英文件,随手一旋,文件正正好好落在弟弟的腿上,“来,练练翻译,我明天一早要用。电脑密码和以前一样。”   说完,他悠悠然地去卫生间洗漱了。   等他出来,Bryan仍一脸恍惚地拿着文件,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是在想五分,也许在想被嫌弃的中文。   周珞石关上了大部分的灯,只留下书桌前的暖黄阅读灯,向床走去。   Bryan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You are a tremendous Pick-up Artist.”   “嗯?”   “P-U-A擅长者。”每个字母和发音都咬牙切齿。   “谢谢。”周珞石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翻身上床,扯过被子盖上,“对了,半夜不许爬我床。” 第28章   大四上学期,周珞石异常忙碌。   毕业论文、实习和工作、家庭关系,再加上学生会的事情,桩桩件件堆叠在一起,他忙碌得脚不沾地。   彼时他即将卸任学生会纪检部部长的职位,正与下一任部长候选人交接工作。那是一位名叫黄莹的大二女生,长相甜美可爱,干起纪检部工作来却是雷厉风行,一派秋风扫落叶,非常之铁腕儿。周珞石手把手带了她一段时间,交给了她绝大部分工作。黄莹干工作非常积极,遇见不懂的及时向他请教,他也耐心解答。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两人在学生会办公室处理工作到很晚。秋末天黑得早,黄莹又住在校外偏僻的地方,周珞石便打车送她回去。   赶在关门前回到学校后,周珞石并未直接回宿舍,而是一反常态的放慢脚步,沿着无人的操场慢慢散步。   寒风吹拂,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踢走一颗瓶盖儿或小石子。偌大的操场上只有他一个人,人影寂寂。   刚结束不久的大三暑假,是他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但他过得并不开心,并且一直烦躁到现在。   暑假开始前,他拿到了一家大型生物制药公司的offer,提前签下了合同。原本按照程序,应届生需要经过两轮笔试三轮面试才能拿到offer。但周珞石从大二起就在这家公司做暑期实习,期间跟了一个新药的研究项目,大获成功。   他对于喜欢的工作非常吃苦肯干,再加上性格讨喜,项目组的领导向HR申请,给了他一个内推名额,面试通过后直接发放了offer。   这本是值得开心的喜事,但当他拿着合同回家与父母分享喜悦时,一切与他预想不同。   徐丽拿着合同逐字逐句翻看,期间还拿出眼镜戴上,又仔细看了许久。   “……有一定危险暴露于有毒环境下。”   她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神情严肃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周珞石心里咯噔了一下,语气轻松地说:“妈,那是夸张的说法。生化类的工作,总会和药品、化学元素打交道,部分药物可能会有毒性。但现在的防护手段那么发达,肯定没关系的。这毕竟是正式的合同嘛,都会加上这一条的,走过场而已。”   徐丽沉默不语,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合同。   然后她说:“不行。”   周珞石神情微变:“妈……”   “不行。”徐丽重复,“我以前在新闻上看到,那些毒性太恐怖了,沾上一点就没命,或者瘫痪,或者得癌症。不行的。”   周珞石哭笑不得:“妈,哪有那么恐怖?新闻上那都是万分之一的个例而已。”   徐丽只是固执地摇头。   周珞石看向一旁,爸爸和弟弟正装作认真地看电视,分享同一包开心果。一副天塌了都听不见的模样。   他说:“可是我大二的暑假去实习,您并没有阻止。”   说起这个,徐丽少有地愤怒了:“你还主动提?当时你骗我说只是去打下手,混学分,要是让我知道你是去接触毒物,我才不会答应。”   周珞石:“……”   他当时确实小小的撒了谎。   “可是,从小时候起,您并没有干涉过我的爱好,也没有阻止我读有机化学专业,实验室里也可能接触到毒性药品。”   徐丽说:“学习和工作是不一样的,大学里有老师指导,不会出问题,老师是不会让学生受伤害的。可工作哪能一样呢?同事、上级,谁会像老师一样负责和关心你呢?而且,一旦成为了工作,你会长时间暴露在那样有毒的环境中……”说到最后,她明显情绪激动。   客厅里沉默了一会儿。   周珞石道:“妈,可我喜欢。”   可我喜欢。   这句话是他与父母间心照不宣的暗号。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是个有主见的男孩子。   四岁时,他在电影院选择了一部血腥恐怖的阴森电影,夫妻俩担心对孩子的心理造成创伤,可他说:“爸爸妈妈,我喜欢。”   六岁时,他订了凌晨四点的闹钟,睡眼惺忪地跑到婴儿房去给弟弟换尿不湿,笨手笨脚。徐丽说:“宝贝,让妈妈来就好啦。”他说:“妈妈,可我喜欢。”   十一岁时,他不爱听课,上课玩俄罗斯方块被老师没收了手机。徐丽愁眉苦脸地问他能不能好好学习,他很认真地说:“妈妈,可我喜欢玩那个游戏。”   “可我喜欢”,这四个字是表态,是坚持,是一个小男孩在建立认知与信念之初,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却又坚定坚决地用自己的肩膀承担责任。   我知道这不对。   可我喜欢。   我会坚持我的选择。   我会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与责任。   往常夫妻俩听到他这样说,总会默默让步。可是这一次,徐丽突然哭了起来。   周珞石慌了,忙扯过卫生纸为她擦眼泪:“妈,没事儿,啊?真没事儿……”   徐丽擦干净眼泪,低声说:“宝贝,爱好和工作是不一样的,你把它当做平时的爱好,偶尔碰一碰。但是找一份安全健康的工作,就当妈求你,好不好?”   周珞石沉默了。   接下来的一整晚,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整理出了一份论文和研究报告,尝试用科学数据说服徐丽。   一向开明温柔的徐丽却展现了从未有过的固执,她不肯去看那些报告,也不愿去了解这个行业,只是坚定地说,不行。   周珞石明白这一切的缘由,亲生弟弟的去世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痛苦终究无法泯灭,那些伤痕一直在那里,永远会在那里。   他明白,他理解,可他仍然生气。   在长达一周的沟通无果后,家里的气氛已降至冰点,周珞石回到了学校。   在这场自他出生以来最激烈的争执中,没有人是赢家。他与家里联系,传递问候,可双方都不提这件事。   如今已过去近五个月,他心里的包袱越来越重。   今夜月圆,月色如洒。   周珞石沿着操场慢慢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操场上出现了另一道身影。两人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Bryan站在不远处,喊:“哥哥。”   周珞石停下脚步,被烦躁裹挟的头脑突然闪过了什么——今天是弟弟每月坐车来找他的日子,按照惯例,弟弟会在晚上八点左右到。   而现在已经是凌晨。   因为心事重重,他最近总是会忘事。   Bryan站在那里,金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睛里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雾气。整个人看上去都脏兮兮,可怜巴巴。脏兮兮是因为在宿舍楼下的花坛边坐了不知道多久,可怜巴巴是因为目睹了哥哥与陌生女人独处、一同在路灯下散步。   他向前走了一步,委屈地说:“哥哥,我等了你六个小时。”   纪检部部长的工作脑转动起来,立刻抓到了破绽,眼睛一眯:“现在是十二点,你等了我六个小时,那么你是六点到的。大巴车车程是两小时,从学校去车站需要花费二十分钟。也就是说,你三点半就从学校出发,翘了至少两节课。”   Bryan愣了愣,更委屈了。   周珞石走到他面前,曲起指节叩了叩他的下巴:“说话。”   Bryan一把抱住他的腰,埋在他衣服里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两节课是英语,我和英语欧老师约定在一个月前。一个月,我每天早晨提前二十分钟到欧老师办公室,念英语。每一天附加写一篇英语作文,被欧老师批改。交换今天,缺席最后两节课来找哥哥。我想见到哥哥,想哥哥。”   周珞石难得的沉默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背:“好了,明天带你好好玩,行不?”   Bryan闷声闷气地说:“不玩,在哥哥身边。”   “嗯。”周珞石把人从自己身上掰下来,往操场出口走去,“饿吗?”   “饿。”   “我也饿。”   两人去了学校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店员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泡面,一大盘关东煮,两根烤肠。   吃饱后回到宿舍,周珞石一眼就看见了整整齐齐的床铺、焕然一新的书桌,和阳台上洗干净晾好的衣服。   室友们刚洗漱完准备上床,见俩人回来,习惯性地打趣道:“哟,小童养媳找到你哥哥啦?今儿可是天还没黑就来了,盯着门口差点成望夫石了。”   Bryan往常还会和他们拌嘴,今天却异常沉默。   周珞石随手掷过去一个枕头,冷笑:“滚蛋,瞎起什么外号呢,别欺负我弟弟听不懂。”   说笑了几句,室友们上床去了。   周珞石带着Bryan洗漱完,宿舍已经熄灯,其他床铺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和鼾声。   “睡吧。”   单人床睡两个人略显拥挤,但挤一挤还是能睡下的,现在天冷,挨在一起还暖和。两人经常一起睡在这张床上,周珞石早就习以为常,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过久,他感觉到肩上传来凉意,迷糊中伸手一摸,满手湿漉冰凉的液体。   周珞石顿时惊醒,对上弟弟潮湿又痴恋的眼睛。   “操。”他压低声音暗骂了一声,“你哭什么?!”   Bryan无声地抽噎了一下,在被子下拱了拱,爬到他身上,在他耳边说:“你就不能……不谈恋爱吗?”   周珞石眉心紧拧,显然又想起了“弟弟喜欢自己”这件事情。   “我没谈恋爱。”   “骗人,那个女生,在一身黄衣服中。”Bryan说,“下午,我收拾好你的床与书,舍友告诉我,你在学生会的办公室。我想给你惊喜,过去找你。你和她坐很近,说话很久,你用杨枝甘露奶茶浇灌她。你和她笑。天黑了。你忘记我。”   Bryan吸了吸鼻子,又一滴眼泪砸落下来:“你和她坐车,同一辆。去路口,你们大约步行三百米,她上楼,你不回宿舍,去操场回味她身上的香水味。”   “你和她郎才女貌,我是黑暗中的可怜的老鼠,不是本土的老鼠,拒绝被人入土为安,是进口来的可怜老鼠,身死异乡为异客。”   此处沉默,四周是室友们有节奏的鼾声与呼吸。   周珞石皱着眉头,听完弟弟颠三倒四的话语,终于知道弟弟所说的“等了六个小时”包含了什么。   他拿出了少得可怜的一点耐心,说:“说话是在交接工作,奶茶是她自己买的,忘记你是我不对。我没有心情谈恋爱。”   Bryan趴在他身上,眼睛稍微亮了一点,可怜地又问:“那么为什么,要步行?让出租车放过你,独自带她到楼下,why not?”   “因为出租车不进巷子,里面不方便掉头。”   周珞石这辈子都没跟人解释过这么多句话,那点可怜的耐心很快就耗光了,语气不太好地问:“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Bryan想起一整晚的痛苦和嫉妒,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愤怒。他一声不吭地钻入被子,像小狗一样拱来拱去,最后跪在哥哥的腿间。   他豁出去了,今晚不得到一些什么,他誓不罢休。要是不这样做,他的心会一整晚被架在妒火上焚烧。挨打就挨打吧,挨骂就挨骂吧,那是明天的事。   周珞石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在室友深眠的呼吸声中,他堪堪咬破了下唇才止住几乎溢出齿缝的惊呼。   柔软,温热。   生涩,笨拙。   轻微的咬合。   不加掩饰的讨好。   鼾声继续,这一处的动静显得那样的无足轻重。   周珞石闭上眼睛。   他想起的是手机里的消息。   这段和父母冷战的时间里,他和家庭的联系变得很少。学习和工作的忙碌,让他回消息也不及时。往往在一天之中的凌晨,他才会打开手机看消息。   微信里塞满了弟弟发来的长篇大论。   吃得好吗,睡得好吗,心情好吗?   早上好吗,中午好吗,晚上好吗?   哥哥,你别担心,妈妈好,爸爸好,他们只是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哥哥,你别难过,全世界都不支持,我也会支持你。哥哥永远不会错,哥哥是我的上帝。哥哥说一声,我就来找你。请别忘记,我永远在这里。   哥哥,我想念你,明天中午,请让我视频你,看看你的脸和身体,好吗?   哥哥。   哥哥……   从头到底。   由浅入深。   宽广到狭窄。   周珞石感受着,心想,原来男人都有这样的劣根性。   说什么理想,说什么追求,说什么苦闷,好像多高尚一般。   可在黑暗中,深夜里,一点点的刺激就能让那些体面社会中体面人的伪装尽数去除。   只剩赤祼祼的原始与本能。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而后他抓住弟弟的头发,深深浅浅地动作。   在旋律固定的呼吸与鼾声中,他绷紧小腹,喉口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松开了力道。   几分钟后,他扯过床头的纸巾草草收拾了一下,又把保温杯递过去。   Bryan接过水漱了口,现在他的眼睛很亮,咧着大白牙无声地笑。他和半个小时前简直判若两人,似乎立刻能嘚瑟得扭个秧歌。拒绝入土为安的进口鼠鼠又支棱起来了,满脸春风。   “哥哥,嘿嘿,哥哥。”   周珞石躺回床上,倦怠又疲惫。   他有很优秀的爸爸,与很优秀的妈妈,他们给了他很优秀的教育。他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在这一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家庭冲突中,他意识到自己一无所能。   他曾意气风发,目标坚定。现在却踟躇犹豫,裹足不前。   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偏过头,看见了弟弟盛满痴恋与喜悦的目光。   在你一无是处之时,有人依然奉你若神明。   周珞石的目光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两秒甚至更久,而后移开。   他深深思索,却又觉得该好好睡一觉。   Bryan侧躺着抱紧哥哥的手臂,嘿嘿傻笑:“哥哥,嘿嘿嘿嘿嘿,”   周珞石声音沙哑,带着倦意:“睡觉。”   “老公,嘿嘿嘿。”Bryan凑到他耳边,又喊,“我是第一个吗,老公?嘿嘿!”   周珞石闭着眼睛,他太累了,明天再揍,揍不死就往死里揍。   Bryan显然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今天已经犯了事儿,再多犯一点,明天一起领打,划算!   他凑近:“老公老公老公老公老公老公,嘿嘿嘿!”   大有得不到回应就不停止的架势。   周珞石抬手,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   “老公,老公老公。”   周珞石哪能不知道弟弟在打什么小算盘,嗤笑一声。   “好了。”那种事情后他的声音总是懒懒散散的,又因为带着困意,喉口声音含糊,听起来竟带着些不走心的温柔,“听话,睡觉。”   Bryan呆了一下,转身面对墙壁,捂住嘴无声地傻笑起来。   这下终于安静下来。 第29章   六岁。   隔壁的父母睡了,屋里一片寂静。   小周珞石轻手轻脚地下床,慢慢地来到婴儿房门口,悄无声息地推开门。   一个多月的婴儿裹在毛绒绒的小被子里,脸颊依偎着绒帽上的毛球,睡得正香。   小周珞石在婴儿床边蹲下,下巴搁在床沿,伸手理了理弟弟脸边的毛球。   而后他伸出两根手指,按在弟弟的额头上,神情肃穆庄重:“你好,我是哥哥。”   他认真地想了想,补充道:“你要听我的话,也要听爸爸妈妈的话。”   说完又强调:“但最重要的是听我的话。”   所有小孩子都有话痨的阶段,这是生长发育中的本能,小周珞石也不例外,六七岁正是话格外多的年纪。   他显然对自己的话痨很不满,嫌弃地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嘴唇,无声地警告了一番。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会爱你。”   十五岁。   桌上的生日蛋糕所剩无几,蜡烛也烧至末尾。   夜色已深,父母回卧室睡觉了。   少年周珞石来到新弟弟的房间,金发蓝眸的小老外原本躺着,见他进来立刻无措地坐起身。   “哥……哥哥。”   少年周珞石拉过椅子坐下,双手环胸靠着椅背,说:“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Bryan茫然地看着他:“……哥哥?”   少年周珞石指了指床:“睡觉。”   半个小时后。   “怎么还不睡?”他有点不耐烦。   Bryan看起来比之前更清醒了,怯生生地抓着被子:“哥哥……?”   少年周珞石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忘了,小老外现在是听不懂也不会说。唯一会说的只有这两个字,哥哥。   而他是没有办法在这两个字面前发火的。   Bryan坐起身来,紧张又茫然地看着他。   少年周珞石拿出手机,在健身软件里找到一个视频,对着Bryan播放。放完后他敲了敲屏幕:“会吗?”   Bryan迟疑地点了点头。   周珞石伸手比了个十,又指了指视频。   Bryan抱着后颈做了十个仰卧起做。   周珞石敲了敲床:“继续。”   Bryan又做了五十个仰卧起坐,气喘吁吁。   周珞石满怀希望地问:“现在想睡觉了吗?”   他指了指枕头和被子。   Bryan半懂不懂地摇摇头。   周珞石翻出了另一个视频。   Bryan又做了五十个俯卧撑,累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周珞石又问:“现在想睡觉了吗?”   Bryan迟疑了许久,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周珞石翻出了第三个视频。   Bryan做了两分钟平板支撑后,再也撑不住了,趴在地上望着哥哥,蓝眸里是明晃晃的疑惑不解,还有紧张不安。   疑惑不解此举的意义,紧张的是没达到哥哥的要求。   周珞石再次问:“想睡了吗?”   Bryan终于点头,一沾床就睡死了过去。   周珞石曲起指节碰了碰弟弟的下巴,没反应,他松了口气,嘀咕:“终于睡了。”   他又自言自语:“外国人体力都这么好吗?”   确定弟弟已经睡熟后,周珞石神情变得肃穆起来,他看起来像是即将举行神圣仪式的神父。   他伸出两指按在弟弟的额头上,认真地说:“你好,我是哥哥。”   “最重要的事情是,你要听我的话。”   “我会管你,我会教你,可能还会揍你。”   周珞石帮他掖了掖被子,关上台灯。   离开房间,关闭房门前,他补全了最后一句话。   “……但我也会爱你。” 第30章   随着压力的释放,周珞石难得的睡了个好觉,再醒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刚睁眼就对上一道炽热的目光,他扫了一眼后重新闭上眼睛,手背搭在额头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几点了。”   Bryan下巴搁在床沿,眼睛直勾勾痴愣愣地盯着人看,脸上挂着晕乎乎的笑意,傻傻地露出大白牙,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挪了挪屁股下面的坐垫,后知后觉腿早已经坐麻,龇牙咧嘴地说:“十点半,哥哥,你睡得好不好?”   周珞石坐起身来,抓了抓乱糟糟头发,去阳台上洗漱。   Bryan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往漱口杯里倒进热水递给他,满脸幸福地出口成章:“室友们具有自知之明,为我们留出二人世界,在肌肤之亲后。你是否饥饿,哥哥?我从食堂返回不久,买来煎饺,茶叶味道鸡蛋,小米粥,红糖馒头。您挑选?”   周珞石吐出嘴里的泡沫,捧起水洗净脸,又快速地洗了头发,接过弟弟递来的毛巾简单擦了擦后,走回书桌前。   Bryan殷勤地拧开保温杯,递过去:“我用豆浆灌溉您。”   他又小声嘀咕:“昨晚您用杨枝甘露灌溉她,今天我用豆浆灌溉您。健康的豆浆,不健康的杨枝甘露,高下立见。”   周珞石懒得说话,一边喝着热腾腾的豆浆,一边伸出手。   Bryan立刻解锁了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画蛇添足地说:“我的手机密码是您的生日。以及,所有APP的密码是您的名字加上您的生日,大写首字母。”   周珞石打开他的微信,丝毫不意外的在“语文林老师”的对话框里找到了满屏聊天记录。这人天还没亮就发去了消息,所有的消息无一例外以“我冒昧打扰您,是否有这样的成语,形容……”开头。   他慢条斯理地喝完豆浆,终于抬起头,审视地望向面前的人。   Bryan哆嗦了一下,下意识立正站直。   “我最近,是不是对你太好,太宠你了?”周珞石语气平静,起身在衣柜里翻找东西。   Bryan腿脚发抖,却仍顽强地仰着头:“嗯、是、是的,哥哥,最温……温柔了。”   周珞石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个羽毛球拍。他倚在衣柜上,握着球拍,漫不经心地用柄部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拍了两下,垂眸俯视着眼前的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嗯?”   等待已久的靴子终于要落下,Bryan一边害怕,一边在心里松了口气,终于要挨打了!   挨打,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挨打,明显是后者更为煎熬。   而现在,折磨了他一整夜与一整个早晨的忐忑终于要结束了。   他喜极而泣地大喊:“老公,轻点!”   周珞石眼睛一扫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悠悠地又把羽毛球拍放了回去,关上了衣柜门。   Bryan呆住了,欲哭无泪:“哥哥,请求您,赐予我挨打。”   周珞石冷笑:“叫啊,怎么不继续叫了?”   Bryan像小狗一样蹲在他身边,下巴搁在他膝盖上,可怜兮兮:“那您什么时候赐予我?”   “未知。”   “可以请求加速吗?”   “不能。”   “那,您可以划出重点范围吗?”   “想得真美。”   ……   Bryan又变回了昨晚操场上的蔫不拉几小狗。   对于儿童少年的教育,周珞石明显研究得很透彻,无论奖惩都极其讲究方法。   他就像一只恶劣的大猫,始终和慌不择路的进口鼠鼠保持着半米距离。悠闲地跟在后面,不时吓上一下,给足了心理压力。   如同那年不慌不忙地跟在“收破烂儿嘞——”的弟弟身后,把人吓得窜入了死巷子。   看着那双一瞬间黯淡下去的蓝眸,周珞石明显心情很好,使坏地动膝盖顶了顶弟弟的下巴:“说话。”   Bryan双目无神,结结巴巴地说:“哦,说、说话……请,请让我照顾您。”   “我不需要照顾。”周珞石看了看表,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他站起身来,“走吧,中午想吃什么?”   “点外卖,好吗?二人世界,我们不要出去。”Bryan在那危险目光中瑟缩了一下,认真地又说,“哥哥瘦了,哥哥不开心,这段时间。放松休息一整天,好吗?”   周珞石说:“我没瘦。”   “瘦了。”Bryan坚持说,又伸出手臂做了个环抱动作,“昨晚在操场测量,比上个月减少两厘米。哥哥心情不好,今天让我照顾哥哥,好吗?”   周珞石确实不太想出门,连续好几个月他的心情都是淡淡的丧。他使自己忙碌起来,周旋于学生会、制药公司和教室,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电话和信息,偶尔还要出去和人吃饭,累得不像话。   “那你点外卖吧。”   周珞石把外套一脱,又趴回床上,从枕头下摸出许久没动过的游戏机。   整个下午他都在床上打游戏和发呆,像极了没有任何烦恼的高中的周末。手机暂时交给弟弟接管,他不用应付那些消息。   Bryan拿着他的手机回复消息。   【向晚清: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整整一辈子都没有空,下辈子也将不会有空。】   【向晚清:……把手机给你哥。】   Bryan严肃地敲字:【我就是我哥哥。】   【黄莹:部长,昨晚多谢你送我回家,今晚我请你吃个饭吧?不谈工作。】   【抱歉,我要陪伴我的弟弟,吃饭睡觉。】   【黄莹:我还没见过部长你的弟弟呢,要不带着弟弟一起?刚好今天有一部新上映的动画片,小孩子应该喜欢吧?】   Bryan气得发抖,他才不喜欢什么动画片,他喜欢和哥哥一起看惊悚恐怖片。他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他是不久前刚和哥哥发生了肌肤之亲的男人。   他深思熟虑后回复:【弟弟患有精神病,发作时会咬人。】   周珞石一下午都趴在床上,时睡时醒,醒着就打打游戏,或者漫无目的地发呆。临近大学毕业,他越来越少有这样诸事不管的放空时间。   渴了会有水递过来,饿了会被投喂小零食,偶尔翻个身,被子会被重新理好盖住他。肩酸了有人捏,背痛了有人捶。更关键的是,弟弟今天异常懂事,从头到尾保持着安静。   到了傍晚,周珞石充满了电,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他带着弟弟去小吃街从头吃到尾,又带着弟弟去操场打篮球。   Bryan受宠若惊,哥哥过去总是和一群狐朋狗友玩篮球,他只有在旁边看和递水的份儿,这是哥哥第一次单独带他玩。   天黑以后,周珞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操场的草地上坐下。   Bryan从兜里掏出震动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mom”三个字母,他迟疑地看向哥哥。   周珞石并不理他,拧开瓶盖灌着矿泉水。   Bryan接通电话,开了免提,几句闲聊后,他说:“妈妈,哥哥瘦了,腰围缩短。”   周珞石:“……”   徐丽:“为什么瘦了?”   周珞石拿过手机:“妈,他瞎说的。”   他从暑假起就没有回过家,也很少和家里通话。此时徐丽听到他的声音,沉默了一下,温柔说道:“宝贝,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在弟弟面前听到妈妈叫自己宝贝,周珞石有些别扭,他关掉免提,对电话那头道,“吃了。妈,您和爸怎么样,身体好吗?”   徐丽说:“我们都很好,今年降温得快,你注意保暖,别着凉了。”   “妈,我知道。”周珞石说着话,旁边的Bryan咧个大嘴无声地冲他做口型:baobei!   周珞石瞥了他一眼,抬手崩他的额头:“你们也注意保暖。”   Bryan捂着额头龇牙咧嘴。   徐丽说:“下个月就是你生日了,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周珞石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的心像是被狗尾巴草轻轻地拨了拨,一下子软得不像话。   他用少有的温柔嗓音说:“妈,我挺想去俄罗斯玩的,你如果能休假的话,我们一家人出去玩一趟,好吗?”   徐丽愣了一下,这是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提出要去旅游。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激动:“好的呀,宝贝,妈妈等你回来。”   “嗯。”周珞石说,“我在生日前回来,再和您谈一谈。”   徐丽说:“好,不急。你在学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电话挂断后,周珞石抬头看着夜色中的操场,心里已有了决定。   他说:“你说你支持我,不论我的决定是什么。即使真的像妈所说的那样,这份工作会让我中毒,甚至危及生命?”   Bryan说:“哥哥,你拥有我全部的支持!你被毒死,我和你一起死就好了,你死的下一秒我立刻马上死,死得suddenly, quietly, abruptly.”   他说得异常认真。   周珞石皱眉看他,似乎马上要教训一通。可看了一会儿后,他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一声,手臂垫在脑后往地上一躺,盯着满天繁星:“行吧。”   一整个周末,Bryan都被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挨打折磨着,整个人神情憔悴精神恍惚。周珞石抬一抬手,他能被吓得抱头蹲下。   折磨最大限度的持续到了最后。收拾好东西离开前,周珞石终于给了他一顿痛快。   周珞石一点没留情,把人当陀螺抽。坚硬的羽毛球拍在Bryan的左手和屁股上留下了红肿,右手是完好的,留着来写作业。   Bryan硬是忍着痛没发出声音,还一边吸凉气一边问:“哥哥,消气了吗?”   “勉勉强强。”   周珞石把早就买好的红花油塞入弟弟的书包,把人打包送上大巴车:“回家自己抹药,拍照我检查。另外,我生日前会回家,你就别来学校找我了。”   Bryan攥着红肿的左手,恋恋不舍地看着他:“那你早点回家,好吗?我们都想你非常。”   周珞石嗯了一声,又说:“很疼?”   Bryan立刻摇头:“不疼。是我活该。”   周珞石轻笑了一下:“你也知道。”   蓝眸骨碌碌地转动,Bryan张开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baobei——   周珞石脸色一黑,抬手敲了他一个爆栗:“忘掉。”   Bryan笑嘻嘻地点头。   大巴车开动了,Bryan推开车窗,风把他的大喊捎了过来——   “宝贝老公!生日见!俄罗斯极光!”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揉着拳头,骨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揍轻了。   他认真思考着叫辆出租车追上去,把人拖下来再揍一顿的可能性。   回学校的路上,堵车十分厉害,车流像蜗牛般缓缓挪动。   出租车司机看了看群消息,叹气道:“前面出车祸了,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车祸特别多。”   周珞石说:“没事,你慢慢开。”   突然,一片枯叶被冷风席卷着飘入后座。周珞石捡起大腿上的树叶,这么一碰,枯叶就碎了他满手。他随手一扬,碎叶在风中争先恐后地飘散。   他摇上车窗。   最后一缕凉风从窗缝刺入,像冰刀,他突然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今年还没入冬,却已经这样寒冷了。   直到很多年后,他回想这个冬天,都会觉得,这是他生命中最冷的冬天。 第31章   在十岁左右,有一段时间,小周珞石极其沉迷于苏联。   他把那个年代的相关电影、电视剧翻来覆去的看,莫斯科奥运会开幕式更是不知看了多少次,红场阅兵让他悲壮,米莎的眼泪让他沉默难过,苏式建筑和审美让他惊叹。   徐丽知道他喜欢,找来旅行攻略和网上的照片,又拿来旅行社的宣传单,提出带他去俄罗斯玩。   可惜小周珞石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成为了宅男,天生不爱出门。一想到人流拥挤的机场、又重又大的行李箱和海关各种繁琐手续检查,他就头大。   十岁的他说话有理有据:“妈妈,我喜欢的是苏联,不是俄罗斯。你应该发明时空机器,而不是带我去俄罗斯。”   他还颇有哲理:“而且,距离产生美,去了万一就不喜欢了呢?”   徐丽气得三天没和他说话。   往后每年的假期,徐丽都会提起,滑雪,棕熊,极光,白桦树林,摩尔曼斯克的暖流。   周珞石总是说:“以后再去吧,妈。”   然后躺回沙发上打游戏,或者关在房间里弄好玩的化学实验,又或者整日整日昏天黑地的补觉,养回被期末周夺去的精神气儿。   父母卧室的世界地图上贴了许许多多的照片,完全没有他的身影,他负责给照片做整理,选出满意的照片,用各种颜色的小图钉把照片钉在地图上。他爱做这样的事情。   唯一一张出现他身影的照片,是在黑龙江省。   那年他还不到七岁,偶然听人说黑龙江省的最东部,到了冬天,下午两三点就天黑了。他好奇极了,缠着父母要去看。   黑龙江并不远,一家人开车上路,小周珞石在后座抱着不满一岁的弟弟。   道路结冰,行驶缓慢,周庆恩开得很小心,但车子仍在冰天雪地里出了故障。打开引擎盖修车时,后座的小周珞石被弟弟尿了一身。   他气死了!   板着脸把小家伙往旁边的座位一放。   徐丽连忙从行李箱拿出新衣服让他换上,可周珞石仍觉得身上有挥之不去的尿骚味,黑着脸用湿巾反复擦手。接下来他一路都不肯再抱弟弟。   又是车坏,又是被尿一身,又遇见修路,又遇见交通管制。   到达黑龙江最东边时,天已经乌漆嘛黑。还看日落呢,再等一会儿都能看见日出了!   也许就是这一次,在周珞石心中种下了“旅行会倒霉”的讯息,他彻底成为了宅男。   周庆恩和徐丽仍然心情很好,这是一家四口第一次出门旅游,即使过程不太完美,即使周珞石大哥哥仍在板着脸生闷气,即使周明玉小朋友还不会说话。   满天星光,银河闪耀。   白桦林那样的美丽,不远处的溪水温柔如丝带,缓缓流淌,像闪烁的钻石和星子。   扑通,簌簌,林间闪过动物的身影,只留下摇晃的空荡荡枝杈。   周庆恩拿着相机,笑眯眯地说:“小石头,快去站好,咱们合照。”   周珞石抿着嘴唇,表情臭臭的,不情不愿地向前走去。   徐丽逗着怀里的小孩:“下次不能再尿哥哥身上了,好不好呀?”   她抬头笑:“宝贝,弟弟在跟你道歉,这次就原谅弟弟,好不好呀?”   周珞石一看,妈妈怀里的小孩果然冲他伸着两只手,嘴里咿咿呀呀发出不成调的声音,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   周珞石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维持住了冷酷的表情:“不好。太坏了他。”   他的教育方针很明确,宁可严格,绝对不可以惯着!   就在这时,小家伙张了张嘴:“哥嗝……”   徐丽愣住了,周庆恩愣住了,这是除了无意义的声音外,小家伙第一次开口说话。   周珞石更是愣住了,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徐丽激动地说:“宝贝,弟弟在叫你!”   周珞石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从妈妈手里接过弟弟。   小家伙咧嘴笑着,又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声:“哥……嗝……”   冲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   小区里有一对兄妹,每次听到女孩跟在男孩身后喊哥哥,周珞石都心酸和羡慕得不行,他很早就想当哥哥,想有一个缀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想了很久。   不枉他每天都在婴儿床边对弟弟一遍遍重复:“我是哥哥。”   看来他的教育道路非常正确。   最开始的惊讶和愣神过后,小周珞石恢复了酷酷的表情,他握住冲他伸来的胖乎乎小手:“嗯,我是。”   用彩钉固定在黑龙江省的那张照片里,一家四口站在白桦林前,紧紧依偎。小周珞石抱着弟弟,冲镜头露出个笑容。   距离那一天,已经十五年。   那也是周珞石唯一一次和父母出去旅行。   而现在,在大学四年级的校园里,他认真地搜索资料,做旅游攻略,不时和父母视频沟通,期待和欢笑都那样珍贵。   也许是不久前的那次冲突让他意识到了,过去那些年里,他的执拗和自私。父母的爱与教导让他长成了极其有主见的男孩子,但这主见有时候会伤害父母,他之前并未意识到。   他希望有机会弥补。   他的生日在十一月底,连续几天天气都很差,寒风呼啸。   本来打算提前一天回家,但学生会临时有事绊住脚,处理完天已经黑了,大雨如注。他只好在学校歇下。   生日当天,雨仍然没停。   下午,周珞石坐车回到家。   上一次回家是在酷暑,如今已是天寒地冻的初冬。   他进入自己的房间,床铺整整齐齐,桌面干干净净,一看就有人经常打扫。他拎起枕头闻了闻,果然有一股杏仁味宝宝霜的味道。他阴恻恻地笑了一下,证据确凿,等人回来就揍,连着上次的账一起算。   不到六点,天就已经全黑了。   周珞石心不在焉地回复着弟弟的信息,不时看看窗外的雨。   【欠揍的:哥哥,I miss u soooooo much!】   【欠揍的:圆圆的司机开车却像漏气的气球,有气无力,精尽人亡,为什么不能开快速?】   周珞石回复:你在乱用什么成语。   【欠揍的:嘿嘿(*^▽^*),HBD哥哥!!!22岁的哥哥,嘿嘿嘿~新鲜的哥哥,今晚可以和哥哥同床共枕吗?】   周珞石按住语音按钮:“你再乱用成语,等会儿你见到的就不是22岁的哥哥,是22岁哥哥的毒打。”   【欠揍的:我错了哥哥TT,可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七周年纪念日。】   【欠揍的:是22岁哥哥的声音!果然和21岁哥哥的声音不一样!】   周珞石发去语音:“哪里不一样?”   【欠揍的:更好听了,天籁之音,嘿嘿嘿,宝贝哥哥^_^】   正在这时,徐丽打来电话:“宝贝,你到家了?”   周珞石嗯了一声:“妈,你下班了吗?”   “下班啦。我和你爸爸开车去取蛋糕,弟弟自己打车回去了,你们在家里等我们。”   周珞石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着漆黑的夜空和重重的雨幕,心里莫名有种不安:“回来吧妈,别取蛋糕了。”   “生日不可以没有蛋糕呀。”徐丽声音轻快,“很快的,你和弟弟在家看看电视。”   挂断电话后,Bryan刚好开门进来,惊喜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哥哥!生日快乐!”   周珞石揉了揉他打湿的头发:“去洗头,吹干。”   Bryan笑嘿嘿地放下书包:“哥哥,等会儿给你礼物!”   “嗯。”   电视上,新闻联播正实时播报着国际新闻,播报员声音平板:“本报讯,十分钟前,A国神秘财团Smith家族的唯一继承人Johnson遭遇恐袭,爆炸余波摧毁整个街区,Johnson正接受医疗救治,生死未卜。”   新闻画面中,地球另一侧是天未亮的凌晨,满地废墟,冒着滚滚黑烟。   画面里闪过一位神情威严却难掩悲痛的老人,他被保镖簇拥着,匆匆进入医疗室。   播报员的平板声音还在继续:“Johnson是老Smith唯一的子嗣,如果不幸遇难,Smith家族后继无人,巨额财富将落于谁手,是大厦之将倾,还是猛虎之式微……”   周珞石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随意换台。   洗完头发的Bryan兴奋地冲下楼来:“哥哥!”   周珞石皱眉看向他:“跑什么?”   “你怎么了,哥哥?”Bryan很会察言观色,“你的心情不如何美妙吗?”   周珞石按了按眉心,压下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都怪这雨,他想。   “没事。”   他又说:“你回家前见到妈妈了吗?”   Bryan很乖地点头:“我去办公室,见到妈妈,她开车去取蛋糕。她穿红色毛绒裙,我担忧冷风,她说有……有光、光……器、器具?”   “光腿神器?”周珞石被他逗笑了,心里的不安消散了一些。   “对,对对对!是这个成语。”   “……”周珞石说,“并不是所有四个字的都是成语,这不是成语,不许瞎记。”   Bryan连连点头:“我记住了,哥哥。我想念哥哥,想先回家见哥哥。妈妈让我打车小心,不能坐低于4.95评分的司机!”   “让你别记,你还记住了?”   Bryan连忙又说:“我忘记得干干净净,忘光掉了,比光腿神器更光。”   周珞石低笑了一下,弹了弹他的脑门儿。   Bryan找出一部电影,两人靠在沙发上看。   电影播放至一半,周珞石愈发不安,频频看通话记录,和徐丽的通话停留在一个小时前。   窗外一道雷鸣骤响,划过闪电的白光。   周珞石拨去电话,那边很快接起。   “宝贝,我们取到蛋糕了,正在回家的路上。”徐丽的声音响起。   周珞石略松了一口气:“好的,妈,你们开车小心。”   “小石头,你和弟弟记得整理行李。”周庆恩的声音通过车载蓝牙传回手机,带着电流的滋滋声,“明天一早的飞机去莫斯科,可惜今晚不能喝酒了。”   周珞石说:“爸,您老是想着喝酒呢。”   周庆恩哈哈一笑:“我们艺术家嘛,不喝酒怎么行?”   徐丽冷笑:“你听听,他多会给自己找借口。”   听到那边的说笑,周珞石悬着的心缓缓放下:“爸,妈,那我先挂了,你们专心开车。”   “行。”   电影仍在继续播放,周珞石耐下性子看了一会儿,一直等到片尾曲响起,父母依然没有回来。   又是一道闪电。   周珞石再次拨去电话。   “堵车了,今天雨大。”车载蓝牙电流滋滋,那边的声音模糊不清,“宝贝,我们……”   一道惊雷响起,掩盖了那边的声音。   难以言说的恐慌突然席卷了周珞石的内心,他快步走到玄关,抓起钥匙,慌乱地说:“妈?妈?”   过了几秒,那边恢复了声音:“刚才是不是卡住了?是打雷的缘故吗?”   “妈,能听到吗?”周珞石说,“我想跟您说,那份工作我不去了,已经向人事拒绝了offer。您说得对,身体是最重要的,我……”   他说得又快又急,似乎怕错过什么。   回应他的是电流的滋滋声。   “妈?”   他抓着钥匙推开门,楼道漆黑。   又过了几秒,传来信号不好的断续声音:“宝贝……你等……谈谈,不……急……”   他攥着手机的手背爆出青筋来,指节泛白。   Bryan拿过外套给他披上,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担忧地看着他。   好在通话恢复了。   徐丽的声音传来:“宝贝,你先别急,这件事等妈妈回来再和你谈谈。妈妈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周珞石慢慢松开紧攥的手:“那我等您回来,开车千万小心。”   “就这一段堵得严重。”周庆恩说,“等上高架桥就好了。雨太大了……”   周珞石重复:“开车小心,爸。开慢一点。”   “放心吧。”   挂断电话后,周珞石站在门口,心脏隐隐作痛,垂下的手在轻微发抖。   “哥哥?”Bryan轻声叫他,拿起玄关的雨伞,“我们去找爸爸妈妈。”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几秒后找回了理智,关上了门:“这么大的雨,司机不会接单,那边堵车,过去也是添乱。”   Bryan满眼担忧和着急。   周珞石摸了摸他的头发:“放心,爸爸开车很稳。”   Bryan握住他的手:“哥哥,你也别担心。”   “嗯。”   夜色越来越深重,暴雨如瓢泼,闪电频繁,雷声如吼。   这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暴雨。   周珞石站在窗前,一遍遍地看手机,终于还是没忍住拨了过去。   隐隐听见周庆恩的声音。   “放心,上高架桥了。”   “好的,爸。”周珞石抓起玄关的雨伞和钥匙,“我去楼下接你们。”   徐丽笑道:“宝贝,今天怎么这么贴心呀?对了,妈妈还没对你说生日快乐。”   周珞石神经紧绷地笑了一下:“爸,妈,你们先别说话,专心开车。”   “行。”   发烫的手机屏幕紧贴在耳边,周珞石带着Bryan下楼去,站在小区门口。   两边的背景音都是巨大的雨声。   周珞石听着那雨声,估算着父母到家的时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表的秒针,度日如年。   十分钟后,周庆恩说:“马上下桥了。”   下桥后再过一条街就能到家,周珞石心情微松。   突然,徐丽的尖叫划破了重重雨幕,划破了占据全部背景音的泼天雨声:“货车!小心!”   周珞石全身一震:“妈?”   尖锐的刹车声几乎穿透他的耳膜,随即是剧烈的碰撞声,比刚才国际新闻里的爆炸声更大。   周珞石大步走入雨中,神情空洞,机械地重复:“妈?爸?”   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雨声。   他手指痉挛,手机摔在地上,砸出一地水花。 第32章   “今夜,我市遭遇十年未有之大暴雨,北京时间20点39分,城西高架桥不幸发生一起连环车祸……”   一条紧急新闻插播,所有电台、新闻频道里都是播报员平板的声音,“超限超重的大货车在行驶途中侧翻,五吨钢筋水泥随车身瞬时倾倒,货车右侧的黑色奔驰不幸遭重,货车司机与奔驰车内的一对夫妻当场死亡……”   “暴雨天能见度低,再加上车流拥堵,六车道的高架桥车辆密集。货车侧翻前的一瞬间,黑色奔驰曾向右猛打方向,与一辆白色别克发生碰撞,以此发生连环车祸……右侧三辆车的人员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已送往医院救治……”   医院。   恶心的消毒水味,讨厌的白色。   两个并排的担架,覆着的白布已被血液浸湿。   周珞石站在那里,表情茫然,还带着一点疑惑,似乎是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握住白布的边缘掀开,看到了模糊的、不成型的血肉。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想从血肉里找出父母的痕迹。找不出,他开始庆幸,或许是警察弄错了。   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某个地方,他突然控制不住地痉挛颤抖起来。   整片不成型的血肉中,缀着一颗珍珠耳环,纯白小巧,他在妈妈的梳妆台上看见过。这是爸爸送妈妈的生日礼物。她总是戴着。   窗外的雨势终于变小,淅淅沥沥。   周珞石倏地把白布盖回去,他想,为什么呢。   “请节哀。”门口的警察知道此时的打扰不合时宜,声音很轻,带着歉意,“别克车主在三楼急诊室接受手术治疗,车主的家属到了,保险公司的人也到了,需要你过去一趟,配合……商量理赔方案。”   Bryan眼睛发红,恶狠狠地瞪过去:“滚开。”   周珞石恍若未闻,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掌心的珍珠耳环。   年轻的交警叹了口气,退出房门,将空间留给兄弟两人。等他不得已再次来催促时,周珞石终于开口了。   “走吧。”   这是来医院后他第一次说话,嗓音粗粝沙哑如破锣。   他合上沾血的掌心,紧握着那粒珍珠耳环,压得手心生疼。他转身时踉跄了一下,Bryan连忙扶住他:“哥哥!”   周珞石被叫回了一点神智,目光重新聚焦,低头看向弟弟哭得红肿的眼睛。他说:“我去一下。”   Bryan抱住他的腰:“哥哥,我陪你。”   “你在这里守着……”他顿了一下,看了担架一眼,“爸妈。”   说完这两个字后,又停顿了几秒,他声音低而温柔:“会害怕吗?”   Bryan埋在他胸口拼命摇头。   “嗯。”周珞石摸了摸他的头,“乖。”   去急救室的路上,交警简单地说了一遍情况。   “别克车主目前正在抢救,根据医生的判断,生命应该是无碍的,不过双腿可能是保不住了……”   周珞石跟在交警身后,神情冷静,问出的问题也条理清晰:“您是指截瘫?”   “大概率是这样。”交警叹了口气,“唉,天灾人祸,都怪这雨……”   周珞石顺着交警的话想,怪谁呢?怪超限的大货车,可货车司机当场死亡,怪他的父母,可他的父母也死了。   死了。   这两个字令他打了个寒颤,几乎站不稳。珍珠耳环硌着手心,生疼,提醒着他世界的真实。   “别克车主是一位单亲母亲,家里有个上大学的女儿,名叫喻雪杉。”   周珞石努力去听交警说的话,学着周围的人迈动腿走路,他强迫自己运转逻辑与思维,将感性的部分暂时封闭。他觉得身体变成了被程序指引的机器。   他语调冷静地问起理赔流程、方案和连环车祸的其他受害者,逻辑清晰,神情专注。   年轻的交警担忧地频频回头看他:“小兄弟,你想哭和发泄的话,我可以等你几分钟,你别太压抑自己,憋久了会出问题。”这是他参加工作后遇见的最惨烈车祸,心里并不好受。   周珞石没什么反应,只是机械地向前走。   交警怀疑他根本没听见自己说话,于是拉住他又说了一遍。   周珞石的表情有一点疑惑,反应了几秒钟后,才缓慢地开口:“我有个弟弟。”   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交警却听懂了,再次叹了口气。   急救室门口,一个女生坐在地面上,捂着脸崩溃地哭泣。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她的神情除了悲痛,还有疑惑。   周珞石懂那种疑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他也一样的疑惑。   双方的保险公司代理人在讨论理赔事项,周珞石思绪飘忽,一遍遍在代理人询问他意见时重复:“我没有意见。”即使他根本没听清讨论的内容。   墙上的电视仍在播出新闻。   【“Smith家族的下一任继承人Johnson在遭遇恐袭后,抢救无效身亡。作为老Smith唯一的子嗣,Johnson的死亡直接宣告家族后继无人。”主持人连接评论员,“评论员先生,您怎么看?”   西装秃顶的评论员幽默地说:“这时候的老Smith先生一定在后悔——没能在全球各地播种私生子。他今年六十岁,现在播种,说不定也不晚。”   主持人问:“大家族对于血脉,似乎非常看重,是这样吗,评论员先生?”   评论员说:“是的,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血脉几乎是决定继承权的唯一标准,决定家族的兴衰与延续。”】   “……周先生?”   周珞石表情空洞地抬起头来,代理人正小心翼翼地看向他:“那方案就这样确定?”   “我没有意见。”他再次重复。   对面的女孩——喻雪杉同样也说:“我没有意见。”   周珞石看向喻雪杉,他想,他应该去安慰,即使话语空洞无力,又或者应该去挨骂,让女孩发泄悲痛和怒火。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至少,不是现在。   他站起身,把裤兜里摸出来的一包纸巾和一颗糖放在女孩身边的座椅上。女孩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向他,他站在那里,思索着自己还能做什么。他看了一眼女孩身上单薄的衣服,缓慢地脱下外套放在椅子上。   “抱歉。”他说,离开了急救室。   年轻的交警送周珞石回了担架旁,Bryan立刻摇摇晃晃地走上来抱住他,带他到椅子上坐下。   周珞石揉了揉他的头发。   “哥哥。”   “嗯。”   交警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证物袋,迟疑地发出声音:“这是车上的东西,我想你应该需要。”   一个袋子里,是牛皮信封里的信件。   另一个袋子里,是压扁成薄片的蛋糕,依稀可见奶油勾勒成的花纹。   周珞石突然呼吸急促起来,他转开眼,声音像被巨石堵住一般的沉而闷:“……谢谢你。”   交警叹气:“不用谢。”   Bryan擦了擦眼泪,走过去拿起袋子,重复了一遍谢谢,关上了门。   在两个担架的中间,周珞石席地而坐,Bryan紧靠在他身边,看着他拆开带血的信件。   【亲爱的小石头:   你今天22岁啦!   有时候回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妈妈会觉得不可思议,你长得太快了,把你养大真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从小就很有主见。   还记得你坚持拿走妈妈的胸针,想提取黄金的事情吗?那年你才十三岁(偷笑),结果当然失败了。你垂头丧气了一个月,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给妈妈买了新的胸针。   那个时候妈妈就知道,你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会为自己的选择也好、错误也好,勇敢地承担后果。   你赌气跑回学校的这几个月里,妈妈想了很多遍,最后决定同意你去生物制药公司工作。妈妈知道,你会像小时候一样,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为自己的身体负责。   希望这是一份让你开心的生日礼物。   至于前段时间的争吵与冷战,希望宝贝你理解为人父母的担忧。你知道爸爸妈妈爱你,就像你爱爸爸妈妈。   我们相信你可以安排好一切。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   周珞石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信,他又看了一遍。   他想起十三年前,同样是在医院,哭了一夜的他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一封留在桌上的信件——   【亲爱的小石头:   很抱歉让你在九岁生日这天过早地接触到了死亡。   爸爸妈妈想告诉你,死亡不是终点,它是生命的一部分。   这句话对现在的你来说会很难懂,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去想。   ——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   死亡不是终点,它是生命的一部分。   周珞石茫然地回想着这句话,他看向冷冰冰白惨惨的担架,第一次想表现出全然的软弱与迷惘——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去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可以慢慢去想。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怎么可能想通这样的事情呢?   信纸从他手指间滑落,他的目光落在压扁的蛋糕上,依稀可见深绿色的奶油,朦朦胧胧浮成一片,像黑龙江省最东边的白桦树林。   徐丽总是提起俄罗斯,提起白桦树林。   他其实隐隐知道缘由。   那张钉在黑龙江版图上的合照,是她心中少有的圆满。可他们不能再回到黑龙江了,所幸俄罗斯仍有大片的白桦林。   他想起高一的那个暑假,正在环游世界的父母打来视频。屏幕里是北欧湛蓝的天空,与哥特式建筑的教堂。   戴着红围巾的徐丽笑眯眯地一次次动员:“我们下一站准备去俄罗斯,小石头你那么喜欢苏联,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嘛?妈妈给你们订机票,我们一家人一起旅游,好不好?”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呢,“妈,电视上也能看到。”   他拒绝过太多次这样的邀请,理由总是重复且毫无新意。   “妈,期末考试太累了,我要在家里补觉。”   “妈,同学约了我放假打球呢。”   “妈,你知道我不喜欢在外面折腾……”   “妈,让爸陪你去不就行了嘛,我就不去当电灯泡了。”   “妈,我想打游戏。”   ……   ……   徐丽会表现出短暂的失落,在下一次假期又发出邀请。   他总是这样拒绝。   他并不是有什么心理阴影,也并不是多么执拗。他单纯只是觉得,时间很长,以后总有机会。   他总是觉得时间还长。 第33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周珞石冷静地处理着一切事情。   开具死亡证明,联系殡葬馆,火化,去派出所注销户口。他忙碌地跑上跑下,中途还去重症病房看望了喻雪杉昏迷的母亲。   他头脑清醒,说话清楚,除了对别人说的话反应很慢,他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   Bryan心惊胆战地一直跟着他,发现他的左手一直紧握着。想打开他的手心,却发现保持握拳的姿势太久,手指已经僵硬得动弹不了。   周珞石配合地想松开掌心,却做不到。Bryan为他按摩手指和骨节,半个小时后,他松开手,一颗染血的白色珍珠耳环掉了出来。   看到那粒耳环,周珞石呼吸停顿了一下,脸上那游离的平静破碎了,表情出现了微微的滞住。他偏过头,看向窗外。   Bryan强忍住眼泪,捡起珍珠耳环,小心地用湿巾擦干净血迹,把耳环放入哥哥的裤兜。他又握住哥哥的手,一点点擦去早已干涸的暗红血渍。   从殡仪馆取回骨灰盒后,周珞石便带着Bryan回到了家。   他的朋友们全部都来了,在律所实习的向晚清请了长假,马上要考研的孙海从自习室出来,就连在外地念书的熊胜林和邱艳也请假回来了。   周珞石本想说点什么,可喉咙痛得厉害。又想扯出个笑,却也失败了。   熊胜林一把抱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背:“我请了一个月的假,住你家里,有需要随时可以叫我。”   “学校里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向晚清接过周珞石肩上的书包,放在沙发上,“学生会的工作我已经帮你交接好了,也联系你的辅导员请了长假,这些你都不用担心,好好休息。需要的话,毕业论文我也帮你写。”   周珞石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地说:“谢谢。”   他向大家点了点头,牵着Bryan去了楼上,进入父母的卧室,关上了门。   将两个骨灰盒放在地上,他背靠着床沿席地而坐,仰头望着墙上那巨大的、贴满照片的世界地图,开口道:“跟我讲讲吧,爸妈的事情,我不知道的那些。”   Bryan紧挨着他坐下,抱住他的手臂,吸了吸鼻子,用哭哑的声音说:“去年期末时候,广播里通知……年级组长开会,我跑去会议室,妈妈正在那里,惊讶非常问我为什么不上课。我说我是小组长。她就笑了。”   周珞石撑着额头,低笑了一下。   “正在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回去,会被数学赵老师罚站。妈妈带我开会,给我糖,我们坐在最后一排,白头发老校长讲话慢,我睡着了,她也睡着了,但她看起来像是醒着。我提前醒来,白校长问她问题,我立刻叫醒她。”   周珞石笑出声来。   在他念小学的时候,学校总有开不完的会,导致他每天都要等妈妈开完会才能回家。他在旁边玩手机游戏可精神了,反倒是徐丽每次都困得睁不开眼。他玩得正投入呢,啪的一声,徐丽的笔掉到地上,吓他一跳。   后来他上初中了,自认为是大男孩,放学后便自己打车回家,或者和朋友们到处玩。很少再和妈妈一起开会。   周珞石的目光落在骨灰盒上,笑容渐渐淡去了。   “还有么?”他问。   Bryan说:“我问妈妈,为什么不给我中文名字?她说,哥哥会命名我。如果她先命名,哥哥会不高兴。”   周珞石沉默地看着骨灰盒上的名字。   “我对妈妈说,如果我和哥哥结婚,我们一家人可以不分开,没有外面的人进来。”   周珞石掩着脸,闷笑了一下,声音低沉地传出来:“她怎么说?”   “妈妈很开心,她说,哥哥要求很高,很难追的,她让我加油。”   周珞石低头看着手心的珍珠耳环,小巧的耳环顺着他的掌纹轻轻滚动。   “她教学我,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于是她传授我锅贴的做法。我学习认真。”   “她还教我念诗。”Bryan放慢语调念了一遍,“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周珞石笑得停不下来,笑够了后他仰头靠在床沿上,举着珍珠耳环递到眼前:“妈,你真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婆婆。”   他笑得咳嗽不止。   Bryan拧开保温杯的盖子,把温热的水递到他嘴边,担忧地说:“哥哥,喝些水,好吗?”   周珞石没拒绝,任由他喂了小半杯水,涩疼的喉咙渐渐舒服了些。   他靠着床沿,微阖着眼说:“继续讲。”   “我和爸爸合作的歌曲,同学很喜欢,有同学,找我要签名。”Bryan说,“爸爸为我设计了签名,我和他的签名合在一起。”   他低声道:“爸爸说,我可以和他成立一个组合。他为组合设计了签名,像一条龙尾巴。哥哥,我以后写给你看。”   说到这里他顿住,反应过来,他再也写不出龙尾巴了,因为他不会写爸爸的那部分。   周珞石抬起手臂,揉了揉他的头发。   Bryan鼻子发酸,握住他的手,亲了亲手指和手背。周珞石只是闭着眼睛不动弹,累极了似的靠在床沿,微低着头。房间昏暗,看不分明神情。   “哥哥你大二暑假在省会实习,不回家,我和爸爸妈妈旅游去泰国,在金色的塔建筑里购买护身符,刻着你的我的名字,我喜欢和哥哥的名字呆在一起,所以没有给哥哥。”   “上次逃课去找哥哥,英语欧老师答应不告诉妈妈,但她还是告诉了妈妈,妈妈说英语欧老师是闺蜜,闺蜜互相说任何事情。而且白校长开会很无聊,她们为了不睡觉,一直说话,英语欧老师出卖了我。”   “……哥哥?”   Bryan絮絮叨叨地说着,等他停下,却发现周珞石呼吸深长,早已睡了过去。   “哥哥?”他轻声喊道。   回答他的是绵长的呼吸。   Bryan凑近了些,抱住周珞石的脖子,将脸埋在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哥哥,你还有我,我永远在。”   他尝试了一下,并不能移动哥哥,便用手机给向晚清发消息。很快,向晚清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两人合力把周珞石抬上床。几天没合过眼的人睡得很沉,并没有醒。   Bryan从另一边爬上床,小心翼翼地给哥哥盖上被子。   向晚清担忧地看向憔悴不堪的小老外:“弟弟,你也睡一会儿吧,我们都在楼下,有事发消息就行。”   “谢谢你。”Bryan真诚地说,第一次没有对情敌的敌意。   Bryan钻进被子,抱住哥哥的腰身,几乎是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Bryan察觉到身边的人醒着,便叫道:“哥哥?”   周珞石嗯了一声,依然躺着。   黑暗中,Bryan爬到他身上,紧贴着他:“哥哥,你想哭就哭吧,这里没有别人。”   周珞石拍了拍他的背:“我不想哭。”   Bryan又从他身上下去,背对着他:“我不看,也不听。”   周珞石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我真的不想哭。”   他只是觉得胸口沉闷得像堵着砖。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而后邱艳的声音传来:“你俩出来吃点东西吧?向晚清做了粥和炒菜,味道不错。”   周珞石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把Bryan向门口推去:“去吃饭。”   “你呢,哥哥?”Bryan担忧地说,“你也吃,好吗?我端上来。”   “我自己待一会儿。”周珞石披上外套,走到窗前,拉开缀着小绒球的深蓝色窗帘,点了一根烟,“进来前敲门。”   说完他便不再管身后,只盯着窗外的景色和远山。等敲门声响起,烟头已经烧到了他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在窗台上按灭烟头,他打开门,Bryan正端着粥站在门口。   “哥哥,喝一点,好吗?”   周珞石示意他进来,接过碗喝了两口,便把粥碗往床头一放:“再讲些爸妈的事情吧。”   他再次在世界地图前席地而坐。   Bryan认真讲着,直到深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   一天下午,周珞石打开保险柜,里面有六张银行卡,每张里都有一百万,他取出两张。洗了个澡,换了衣服,他几天来第一次走出卧室。   “……来好几次了,要不要告诉周哥?”   “别吧,给他留点空间。”   “我们先挡着,挡不住再说……”   周珞石皱了皱眉,向楼下走去:“你们在说什么?”   嘀嘀咕咕的几人同时回头,异口同声:“没什么。”   熊胜林迎上去:“你好点了吗?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身体受不住吧,这样不行。”   向晚清看了看他的穿着:“你要出去吗?我和你一起吧。”   周珞石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眼,Bryan跟上来拿起玄关的钥匙:“我和哥哥出去,我会及时联系,如果有事。谢谢你们的照顾。”   今天是喻雪杉的母亲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普通病房的日子,她已经清醒,医院开放了探视。   周珞石一路沉默,在迈入医院大楼前,他停顿了一下,很轻微,但Bryan还是注意到了。   来到病房门前,周珞石松开弟弟的手,说:“你在外面等我。”   那些有可能到来的发泄与谩骂,他一个人承担就够了。   Bryan很乖地点头,说:“哥哥,我永远在。”   周珞石进入病房,床上的女人看向他,喻雪杉正坐在床边削苹果,沉默地站起身来。   女人的裤管只剩空荡荡,她的神情却很平静:“你是车祸当天奔驰车主家的孩子?坐吧。”   周珞石再次撞入了喻雪杉眼中的悲痛,他移开目光,只道:“抱歉。”   “没有什么可抱歉的,一切都是因果。”女人说,“小杉,把凳子拿过来,他也是个可怜孩子。”   喻雪杉沉默地搬来椅子。   周珞石突然感觉鼻腔一酸,他沉默地在椅子上坐下。   “事情我全部清楚了,交警告诉了我。一切都是天注定,不怪你爸妈,更不怪你。”女人说,“你家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周珞石说:“嗯,都处理好了。”   女人笑了一下:“你不是自己来的?听交警说,你还有个弟弟。”   “弟弟在外面。”   “叫他进来吧,这个时候,兄弟不应该分开。”   周珞石打开病房门,带着Bryan进来。   “小杉,把苹果给小朋友吃。”女人称赞道,“好漂亮的外国小朋友。”   喻雪杉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又沉默地坐回床边。Bryan怯生生地说了句谢谢,懂事地去饮水机倒来热水放在女人的床头。   聊了几句后女人累了,喻雪杉扶她躺下,周珞石帮助理了理被子,来到了阳台上。   “对不起。”他再次道,“以后你们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请联系我。”   他从交警那里知道,喻雪杉的父亲在很早之前就抛弃了母女,她是被母亲一个人拉扯长大的。   喻雪杉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妈是信佛的,在佛协工作,她说一切都是因果,前世的因,今生的果。”   周珞石只是沉默。   几分钟后,他拿出银行卡:“这里是两百万,密码写在背面。请收下。”   喻雪杉说:“保险公司会支付医疗费用。”   “请收下吧。”周珞石顿了一下,“我没有什么能做的,来弥补对你们的伤害。我……很抱歉。”他再次说。   喻雪杉沉默了一会儿,收下了银行卡。   周珞石带着Bryan离开医院,在单元楼门口,他遇见了两个人。   两人都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外国人。   白皮肤的外国人看起来上了年纪,见到金发蓝眸的Bryan,他眼睛微微一亮,向前走了一步。   Bryan警惕地往哥哥身边靠了靠。   “您就是周先生吧,我叫刘强,是这位Klein先生的翻译和代理人。”刘强迎上来,“Klein先生是Smith家族的荷兰籍管家,来这一趟,是为了这位小朋友。”他低头看向Bryan。   周珞石眯了眯眼,把弟弟往身后一拉,审视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   身材矮小的刘强面对高大的青年,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咽了咽口水,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三岁Bryan。   “根据福利院的记录,你们是在七年前领养他的,对吗?”   Bryan不安地拉住哥哥的手:“哥哥,我们走。”   周珞石捏了捏他的指尖,目光从刘强和荷兰人脸上一一扫过,“继续说。”   刘强拿出了一份DNA亲子检测报告,又说了一大堆话。   周珞石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听着。   矮胖荷兰人的目光从头到尾都落在Bryan身上,称赞道:“You look just like your father......”   Bryan冷冷地说:“我不懂英语,你在放什么洋屁。”   荷兰人微笑地等待着刘强翻译,刘强擦了擦汗,又对周珞石说:“事情就是这样。”   周珞石终于抬眸,目光从他冒汗的额头上扫过:“说完了?”   “对,周先生你还有什么问题?”   周珞石勾了勾手指,刘强立刻把DNA检测报告递过去。   周珞石看也没看,把报告撕碎后随手一洒,白花花的纸片落了一地,其中一片滑稽地粘在刘强的秃头上面:“说完了,那就滚开。” 第34章   刘强和荷兰人脸色微变。   这下子用不着翻译,荷兰人也明白了对方的态度。   周珞石看也没看他们一眼,牵着Bryan从两人中间经过,进入电梯。   电梯门关闭,Bryan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地抓住哥哥的手臂:“别不要我,哥哥,你不能不要我。”   周珞石低头看他,摸了摸他的后颈:“没不要你。”   Bryan抱住哥哥的腰身,脸埋在他胸口深深吸气,直到熟悉的味道盈满鼻腔。   周珞石回想着刚才的事情,若有所思。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所有人都站在电梯外,神情紧张。   熊胜林小心翼翼地问:“周哥,你遇到他们了?”   周珞石嗯了一声,向屋里走去:“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五天前。”向晚清打开笔记本电脑,“这些是我查到的资料,你可以看看。应该差不多可以还原事实。”   周珞石在沙发坐下,开始看资料。   Bryan拿起他脱下的外套,挂到客厅角落的衣帽架上,又倒来热水放在电脑旁。而后又爬到沙发里面,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整个人看起来像害怕被抛弃的小狗。   换做以前,周珞石早就不耐烦了。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他似乎就不再抗拒肢体接触,沉默地任由弟弟从自己身上汲取温度。   他拍了拍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很快地看完资料。大部分与他想的差不太多,唯有一个细节让他格外注意。   他抬起头,目光与向晚清对上,又默契地移开。   一旁的邱艳站起身来:“弟弟,你今天还没给你哥洗衣服吧?走,我和你一起去楼上。”   Bryan更紧地抱住周珞石的腰,闷声闷气:“我不要离开哥哥……等会儿再洗好不好?”   周珞石握了握腰间的手指:“听话,去吧。”   Bryan慢慢松开手,被邱艳带去了楼上。   卧室门关闭,周珞石收回目光,把文档定位到某处:“所以,这是猜想?”   向晚清说:“八/九不离十。”   “根据我和熊哥查到的资料,弟弟的生母是一位交际花,几乎和整个圈子都睡过。和老Smith的一夜情后,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Smith的妻子手段严苛,母家势力庞大,把老头看得很紧,这也是老头只有独子的原因。她若是撞上去很容易被对方捏死,于是随便找了个地方生下孩子,又被中国的一位富豪包养了三年。她不敢让富豪知道自己有孩子,三年来把孩子丢给一个环卫老头照看,每年给点钱,饿不死就行。”   周珞石背靠着沙发,安静地听着。   “……环卫老人生病去世前,把孩子放在福利院门口。”向晚清说,“现在Smith唯一的儿子死了,老婆前年也因病去世。交际花想起自己扔了个儿子,她有机会带着儿子一步登顶,抛下了现在的情人,找到了老Smith。”   “这是我们根据收集的资料推出来的事情。”   周珞石神情平静地听完,心道,想丢就丢,想要就要,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余光瞥见二楼的一抹金毛,顿了一下,道:“过来。”   Bryan从柜子后站起身,飞快地跑下楼,紧张地说:“哥哥,我没有别的父母,永远没有。”   邱艳从卧室里跑出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我就接个电话的工夫,人就溜了。”   Bryan抱住哥哥的手臂,重复:“我只要哥哥。”   周珞石说:“你不想走,就没有人可以把你带走。”   向晚清说:“放心,我们都在,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肯定有办法。”   “管家和我们沟通无果。接下来……”周珞石拿起桌上的笔,“女人和老头可能也要来了,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应对。”   熊胜林撸起袖子,脸上横肉荡漾:“他们要是来硬的,我先让他们见识一下中国警察的力量。”   孙海打开门拿进来外卖:“来来来,先吃饭,吃完一起讨论。”   五个人一直讨论到夜深,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可能出现的情况与应对措施。   周珞石拿着纸笔,说:“刚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和继承人,这个时候得知还有血脉在外,他的首要目标一定是保留住这条血脉,在接下来的五年到十年中秘密培养,隔绝外界,直到有自保能力。所以他应该不会来硬的,也不会把事情闹大,那样会吸引家族敌人的注意,或许会招致又一场恐袭。而且这是在中国。他这一趟会非常低调。”   向晚清点点头:“他刚失去了一个儿子,正处在草木皆兵的紧张状态下,应该会以协商为主,甚至会打感情牌。”   Bryan全程都坐在地上,抱着哥哥的腿,下巴搁在哥哥的膝盖上,闻言道:“没有感情,任何一丝。感情,只在我与哥哥中间。”   周珞石垂眸瞥了他一眼,又道:“他还没成年,我是他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对吗?”   向晚清找到相关的法律条文:“嗯,是的,你是他的代理人。换句话说,只要你不同意,对方就没办法带走他。”   邱艳担忧地说:“那如果对方来硬的呢?”   周珞石往沙发上一靠,稍微放松了一些:“来硬的,那就……”   Bryan把杯子递到他嘴边:“哥哥,嗓子哑了,喝一点。”   周珞石嗯了一声,接过杯子喝了小半杯:“……报警。”   “管他这个家族那个家族,有多少钱有多少势,一律当作人贩子,想拐卖中国户籍的小朋友,当然报警处理。”   熊胜林嘿嘿一笑,这位即将毕业的警校学生拍着胸脯:“相信我们中国警察的力量!”   大家又说了几句,分别去客房休息。   周珞石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他前段时间耗神太过,这些天所有的疲惫都涌了上来。   半夜他被触感惊醒,感觉身上趴着人,温热的吻从脖子沿着下颌骨往上。   他微阖着眼睛,声音困顿沙哑:“怎么不睡觉。”   “哥哥,别不要我。”Bryan趴在他身上紧抱着他,“你不要我,我就死了。”   周珞石动了动,曲起一条被压麻的腿,单手摁了摁弟弟的后颈:“没不要你。”   Bryan伤心地一遍遍重复:“老公,你不能不要我。”   “我很有用的,老公,我会洗内裤,做锅贴,叠被子,铺床,照顾你……”   “我吃很少,不费钱,我还可以赚钱,给同学补习口语,一百块一小时,我赚了2000块已经,还可以赚更多。”   他可怜又绝望,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毫无章法地亲吻着哥哥的下颌与脖颈。   “老公……别不要我……”   “让我陪伴您,照顾您,在您身边……您不能一个人,您需要我……只要您招手,我就冲向您,义无反顾……”   “我即将死亡在您丢弃我的那一瞬间,试看春残花渐落,花落人亡两不知……”   声音的震荡透过相贴的皮肉传递到骨头,周珞石感觉整个下巴都被口水糊湿了,他在黑暗中皱了皱眉。   Bryan沉默地爬起来,去卫生间拧来热毛巾,跪在床边为他擦干净下巴和脖子:“对不起老公。”   周珞石看了看表,凌晨三点。   把毛巾放回卫生间后,Bryan钻入被窝,再次爬到哥哥身上,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扒住。   “老公……”   “我有很大用处。”   “让我陪伴您度过,做饭,洗衣,睡觉……”   “不能不要我……”   “我爱您……you are my god……”   “哥哥……老公……哥哥……求求您……”   “我只爱您……唯一的……one and only……”   “全部的爱在您身上,老公……”   周珞石听着弟弟在耳边颠三倒四的哀求与表白,感受着不时落在下颌的温度,他没有躲避,却也没有回应。   直到弟弟的嗓音变得沙哑。   “好了。”他终于开口,“你乖一点,睡觉。”   Bryan可怜地止住话音,埋在他脖颈处深深吸入。   周珞石说完没多久就睡了过去,Bryan趴在他身上紧抱着他,痴痴地望着他的侧脸,渐渐进入梦乡。   两人像冬日里取暖的小猪,紧贴着睡到天亮。   果然不出意料,五天后,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停在小区门口。一位戴着墨镜的高挑金发女人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两位保镖。   邱艳在北京学习外交学专业,即将进入外企的国际贸易部门工作。这些天她将专业课知识复习得滚瓜烂熟,摩拳擦掌地为第一次的外交实践做准备。   金发女人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抹眼泪,打感情牌。在邱艳清晰的逻辑和强硬的态度下,很快便恼羞成怒,掏出口红补了补妆,丢下一句脏话便扬长而去。   接下来,管家、律师、助理一一上场,全被邱艳、向晚清和熊胜林挡回。这个由臭皮匠们组成的外交、警察和律师团队,出乎意料的能战。   终于,老人亲自来了。   他先是在门口等待了两个小时,表足了诚意,离开前让刘强带话,希望能与兄弟俩单独见面聊一聊,地点由周珞石定。   周珞石站在窗前,只在电视上出现过的老人正进入车后座。正在这时老人突然抬头看过来,礼貌地冲他笑了一下。隔着窗户,周珞石面无表情地看着汽车远去。   见面地点约在繁华的市中心,人来人往的咖啡馆中。   周珞石从来不是逃避的性格,他知道这一面迟早会见到的。   老人年过六旬,晚年丧子,本自悲痛。哪知此时得到意外之喜,很有一番想弥合亲子关系的意思。他态度温和,并无丝毫强硬,提出了三个方案,由刘强将翻译好的版本递到周珞石面前。   方案一,他想带着Bryan回A国生活一段时间,就当是旅游,如果Bryan不喜欢,他会将人送回来,不会强制让兄弟俩分开。   方案二,Bryan在中国待到成年,再跟他去A国。   方案三,他理解Bryan对兄长的依恋,他希望两人和他一起去A国。   周珞石本就不是来和他谈判的,只略微扫了一眼文件便合上。   “我不接受。”他说,“今天来这一趟,只是为了让您知道,他没有其他的父母。”   坐在他身边的Bryan松了口气,紧抱住他的手臂。在他看文件时,Bryan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   周珞石又道:“另外,对于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家庭来说,前几天那位女士上门,如果是您指使的,这对我们非常冒犯。”   刘强将他的话翻译给老人,老人态度诚恳:“I'm sorry for your loss.”   话已至此,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周珞石正想带着Bryan离开,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来自喻雪杉。   “哥哥。”Bryan低声对他说,“我在这等你。”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握着手机去了门口。   直到身影消失,Bryan终于抬头看向对面的老人,他说:“就算他同意,我也绝不会跟你走,绝不愿意。”   刘强把这句话翻译给老人。   老人并不意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气定神闲地微笑说道:“Lacking in confidence, do you? Why are you so nervous, my son?”   Bryan面色冷漠,桌下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He is just like the wind......that you can never hold, isn't he?”   Bryan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Shut the f*ck up! Tha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不想和那双与他相似的蓝色眼睛对视。只一眼,他最深的恐惧就被人看穿了。   “闭上狗嘴,关你屁……”翻译到一半,刘强发现不需要他翻译了。他惊愕地睁大眼,他还记得这小朋友嘲讽“洋屁”呢。   两位母语使用者飞快地低声交流,刘强尽职尽责地在心里翻译。   “你的占有欲在他看来是什么呢?年幼的、不成熟者的多余的累赘情感?”   “我说过与你无关!”   “你留在他身边,永远只是一个被庇护的小孩。我可以让你变强。父亲是不会害你的,我的孩子。”   “我只有一个父亲,他在墓园躺着。不是所有人都配叫父亲!”   “想想我说的吧,我可以给你金钱、权力、以及任何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做我的继承人,所有的资源都能任你调动,你可以完成任何不可能的事情。”   “我不需要。请你赶紧离开,不要再介入我和他的生活。”   “你和他?是你的一厢情愿吗?我的孩子?”   “闭嘴!你这该死的老头!”   “在你们中国,十八岁以下的人不具备独立的民事权。也就是说,只要他点头同意,你就只能跟我走。”   “你说反了,是只要他不同意,你就绝不可能带我走。”   “是吗?我们看看。”   周珞石接完电话,Bryan看见他的身影穿过门口的绿植走来,忙收敛情绪,站起身来,一脸乖巧地抱住他的手臂:“哥哥,我们走。”   “嗯。”周珞石摸了摸他的后颈,冲座位上的老人点了点头,带着他往外走去。   离开前,Bryan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坐在原地,对他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   他打了个颤,加快脚步离开。 第35章   走出咖啡厅后,周珞石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去往医院。   “哥哥?”Bryan紧挨着他坐,抱着他的一条手臂。   周珞石说:“她们母女遇到一点麻烦,我过去看看。”   喻雪杉在电话里告诉他,多年前抛弃母女的赌鬼父亲回来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车祸的事情,冲着巨额赔偿而来,在医院撒泼打滚要钱,闹得非常难看。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母亲失去双腿的惨状,只能找他。   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迈入住院部大门之前,Bryan握住哥哥的手,十指相扣。周珞石看了他一眼,这一次脚步没有停顿。   匆匆来到病房门口,关闭的房门里传来杂乱的声音。   “……还给我!那是别人的卡,别人的钱!”   “哎哟小杉,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爸爸吧?你忍心看着爸爸还不上赌债,被人追着砍吗?”   “你怎么有脸提爸爸这两个字!”女人连失去双腿这样的事情都能淡然处之,此时的声音却无比愤怒,“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永远不要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夫妻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只有我不嫌弃你了,换做别人谁会来看你?”   “滚开!”   “病人家属,请你不要喧哗,我们要叫保安了……那位女士,请你不要冲动!”   周珞石皱了皱眉,推门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喻雪杉抓着一个花瓶,脸色惨白,两眼含泪。   见到门口的人,她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小跑过来,低声道:“对不起,麻烦你了。”   病房中间,站着一个身形高大却神情猥琐的中年男人,他把拽断的半截手包袋子往地上一扔,得意地晃了晃抢来的两张银行卡,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枉我生你一场,知道孝顺爸爸。”   护士尽责地挡在走廊里:“我叫保安了,你最好把卡还回去,你太太后期的护理、营养和复查都要花钱,你拿的是人家的救命钱。”   中年男人大摇大摆往门口走去:“美女,这是我们的家事,你叫什么保安?”   周珞石站在门口没动,神情平静,男人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加快脚步想离开。   下一秒,男人的手臂被巨力握住,咔嚓一声,他惊恐地发现手臂软趴趴地垂了下去,使不上一点力。   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他妈谁啊!”   周珞石面色一冷,利落地掰断了他另一条手臂:“嘴给我放干净点。”   男人发出惨叫,银行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拿我的卡,我允许你走了?”   护士打了个颤:“我叫保安了!”   “没事。”周珞石转头对她笑了一下,“姐姐,我来处理,不用叫保安。”   “你是谁?认识他们?”   周珞石的目光从喻惠和喻雪杉脸上扫过,说:“家属。”   护士迟疑了一下,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般说道:“行,医院需要安静。”   “嗯,放心。”   周珞石把男人往房里一推,反手关上病房门。   喻雪杉立刻捡起地上的银行卡,在接触到他目光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周珞石松开被弟弟紧攥的左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右手拎着中年男人的后颈衣服往阳台走去。   Bryan低低地喊了一声:“哥哥。”   喻雪杉有些生硬地说:“小朋友,吃苹果好吗?”   周珞石拎着男人来到病房附带的阳台,关上房门,粗暴地往男人口中塞入破抹布。   男人两条手臂被卸了力,惊恐地用屁股和腿往门口逃去,嘴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周珞石神情冷淡地看着他挣扎,并不阻止。   冬日的下午,连阳光都是惨淡冰冷的。   周珞石点了根烟,自从车祸后他抽烟就多了起来。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烟灰从他手指间飘落。他有些倦怠地看着地上蠕动的男人,心想,为什么死的不是这样的人。   车祸,死亡,骨灰,A国。   那件事已过去近二十天,他用忙碌来使自己脱敏,不敢让思绪有一刻的空白。   可是现在,一支烟的时间,他发现,要想明白这种事情,余生怕也不够。   他背靠着阳台的瓷砖,垂眸漠然地看着男人挣扎,像看着一条蛆虫。   男人蠕动到了阳台门口,奋力想用额头撞击门来求救。   周珞石把烟头碾灭在瓷砖上,慢吞吞地走过去,不怎么费力地拎起男人后颈的衣服,把他的头往墙上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风声和人声中那样的微不足道。   男人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一抹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满脸惊恐。周珞石一松手,他便像软体动物一样滑倒在地,再次往门口蠕动。   周珞石又点了根烟,疲惫而冷漠地看着男人挣扎。   当他再一次抓着男人的后颈衣服往墙上撞时,他听到阳台门响了。他动作一顿,下意识想将眼前的惨状掩盖。   门开了,进来的是喻雪杉,他无声地松了口气。   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哥哥,即使内里崩塌,即使茫然无措。   他手一松,男人再次滑倒。   喻雪杉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根折叠棍,突然发疯似的朝地上的男人抡去。她不停地抽了几十下,头发凌乱,眼中隐有泪痕。   周珞石没有去看她,只是看着外面的夕阳。他知道她在发泄,他自己刚才又何尝不是在发泄。   他们拥有相似的痛苦。   离开前,周珞石对喻雪杉说:“别怕。”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带着Bryan离开了。   走出医院时正是傍晚,残阳温柔。   Bryan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手臂:“哥哥?”   周珞石低头看他:“嗯?”   Bryan从衣兜里掏出湿巾,握住他的右手,周珞石这才发现指缝里有干涸的血迹。   Bryan紧张地一点点擦着,生怕弄疼哥哥,直到血迹完全被抹去,他紧绷的神情才放松:“不是哥哥的血就好,吓死我了!”   “不是我的血,就不害怕?”周珞石问。   Bryan说:“受伤的不是哥哥,我无所畏惧。”   周珞石笑了一下:“要是我把人打伤打残了呢。”   “我赚钱为他治伤,哥哥第二次打。”Bryan说,“哥哥温柔,哥哥打的都是惹哥哥生气的人,活该挨打。”   周珞石逗他:“那如果我把人打死了呢。”   Bryan说:“我和哥哥一起坐牢,坐双人间。”   周珞石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你脑子里整天装的什么?”   Bryan不假思索:“装的哥哥。”   周珞石看着他紧张的神情,低笑出声:“放心吧,我没打死人。让护士去给他包扎了。”   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Bryan问:“哥哥,我们不打车吗?”   正说着话,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向晚清从车里下来。   “我带弟弟回去,你有事就去办吧。”   周珞石嗯了一声,推着Bryan的肩膀往前:“你跟他先回去,我很快回来。”   Bryan抗拒地说:“哥哥,我陪你去任何地方。”   周珞石说:“听话。”   向晚清说:“走吧弟弟。”   然而等周珞石转过身去,向晚清偷偷对Bryan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Bryan放心下来。Welcome to the club. 偷窥跟踪二人小组,他俩从来都有默契。   哪知周珞石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别耍花样。”   向晚清严肃应下:“放心。”   周珞石转过头来,不语地看了他两秒,而后勾起唇角露出个懒洋洋的笑容。残阳卧满他唇角的弧度,一瞥一眼之间,带着不走心的颓丧英俊,勾人得不像话:“你不是一直想让我亲你一下吗?”   Bryan立刻疯狂地大叫:“NO!!!!!!NO!!!!NO!!!!”   行人纷纷侧目。   向晚清神情一震:“真的?”   周珞石嗤笑了一下:“假的。”   他又说:“抱一下说不定是可以的。”   Bryan再次大叫:“NO!!! Objection!Objection!!Objection!!!”   但是没人理他。   向晚清期待地说:“可以预支吗?”   周珞石毫不留情:“想得美。”   说完他拦了辆车,扬长而去。   周珞石并不是要去做什么违法乱纪或危险的事情,他去了周庆恩生前的唱片经纪公司。   这栋大楼辉煌气派,他向前台确认了预约信息,拿着访客卡去了顶楼。   在等待电梯上行的过程中,他回想着前天接到的电话。经纪公司联系他,请他过去一趟,讨论“周庆恩先生的合同违约事项及赔偿方案”。   违约的理由是,周庆恩因身死,无法完成新唱片在下一年的发行,需要支付公司四百万的违约金。经纪公司的合同如此不完善,竟然没有针对非自然事件的豁免条款。   很扯淡的理由,可它偏偏横在面前。   周珞石知道谈判不会顺利,可当对方告诉他,公司拥有他父亲最后五首未发行遗作的所有权,并不肯将保存有遗作的硬盘给他时,他仍感觉内里在崩溃。   西装革履的林总坐在真皮座椅上,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手上拿着电子香烟:“小周啊,我知道你不容易,违约金给你打五折,两百万就行,你看如何?”   周珞石问他公司将如何处理遗作,说出遗作这两个字时,他的手指无意识痉挛了一下。   林总靠在旋转座椅上,身体随着椅子轻轻旋转:“你知道的,人都没了,发行出来也不会有水花,公司要亏钱的呀。就只好雪藏了。”   周珞石再次问,为什么不能将硬盘给他。   “版权属于公司,不能给别人,即使是直系亲属哟。”   周珞石知道这些刁难来自哪里。关于公司想让周庆恩与一位小孩合作,可他选择了自家外国小儿子来完成歌曲中的英文rap。关于林总的情妇——某位刚出道的歌手,与周庆恩撞了同一天宣发档期,一边是糊穿,一边是热潮。关于……   当然,或许背后还有那个家族的力量,他想起下午刚在咖啡馆见过的老人。老人有一双浸润在枪炮和人情世故中长达数十年的眼睛,一眼看透人心,将他最薄弱处戳得鲜血淋漓。   什么是青年人最不可冒犯的地方呢,无关钱,无关任何,只有关尊严。或者,是脊背挺直的青年人自以为的尊严。   周珞石想推门离去,想冷笑一声说爱谁谁吧。   可是不行。   他看向那个硬盘。   在他今年的生日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年轻,有无数想做的事,无数宽广的人生。可那场大雨与车祸后,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百年。   而在他漫长又漫长的一生中,他从未求过人,可是现在他在低声下气地乞求。   他说:“请求您,林总。”   林总夹着烟,微笑地摇摇头。   离开大楼时,夕阳正沉到天边。   周珞石坐在路边的黑色长椅上,面前是来往的人流与车流。他静静地坐着,从天亮坐到天黑。   华灯初上,夜色深沉。   一辆车停在他面前,一个陌生的胖子蹬蹬蹬跑过来,兴奋地叫道:“周哥?”   周珞石抬头看他。   “是我啊!郑笃行!”胖子手舞足蹈地比划,“高中校友!在巷子里,你揍了我一顿,还记得不?哦不对,你没揍我,你把我兄弟全揍趴下了。”   周珞石沉默地看着他。   郑笃行继续说:“我欺负向晚清,你替他出头,忘了?”   周珞石有了点印象,不怎么有兴趣地说:“哦,是你。”   郑笃行在他身边坐下,亲切地说:“听君一席话,如读十年书啊!当时我挨打时抱着脸,你听我说是为了不让爸妈担心,就让人不打我了。记起来了不?”   周珞石往后一靠,懒懒地说:“嗯。”   “我问你为什么不揍我,你说,你从不打比你弱小的人,这是懦弱的表现。记得不?周哥?就是这句话点醒了我!”郑笃行激动得眼睛放光,“从那以后我就改邪归正了,踏踏实实地学习,现在马上毕业,正在审计局实习,全靠你给了我醍了个醐灌了个顶啊!”   懦弱。   周珞石想起自己拎着中年男人的头往墙上撞的画面。   懦弱。   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殴打弱者了呢。   或许他从来都是懦弱的。   他以为的强大,不过是父母给的倚仗。   而今他原形毕露。   “……吃,很香!”郑笃行从车上搬下来一箱猕猴桃,“周哥,大冷天您在这坐着发啥呆呢?去哪儿啊我载你一程?”   周珞石说:“谢谢,我在等人。”   郑笃行挤眉弄眼:“哟,女朋友啊?”   周珞石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郑笃行离开后,周珞石拿出裤兜里震动的手机,几条未接来电,十几条未读消息。   【小金毛:哥哥,你在哪里?你允许我打车去捡你吗?】   【小金毛:哥哥,你饿不饿?冷不冷?我们做好了饭菜,是你爱吃的。任何菜中都没有你讨厌的西红柿。】   【小金毛:哥哥,回电话好吗?我想听您的声音。】   【小金毛:哥哥,我想在任何您可以第一眼看见的地方。】   ……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来电跳跃在屏幕上。   周珞石把手机放回裤兜。   他弯下腰,肘撑膝盖,把脸埋在掌心里,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身后的服装店音乐悠扬。   “......Don't know how to love you   when I am broken too......” 第36章   酒店位于市中心,顶层视野开阔。   夜色已深,透过宽敞明亮的落地窗,整座城市的灯火尽收眼底。   Bryan压根没有心情去看窗外,他坐在昏黄温暖的灯光下,手里捏着那份英文文件,视线不住地落在房间的另一边。   床上的人许久都没有动过,应该是睡着了。   睡着了?他怎么能!   Bryan神情不明地盯着床看了许久,用手机发了条消息。几分钟后他放轻脚步来到门口,打开房门把文件递给外面的人。   而后他飞快地去卫生间洗漱了一下,关上书桌前的阅读灯,摸黑来到床边。   他在床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黑暗后,膝盖跪在柔软的床上,他伸手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周珞石睡得迷糊,并没有睁开眼。感受到身边的些微动静,他抬了抬手臂环过对方的肩膀,在后背轻轻拍了两下,如同在说“睡吧”。   下一秒,他感觉到旁边的人变得僵硬,随即声音响在他耳边。   “安如泰山非常?如此地步的平静?为什么,哥哥?习惯有人爬床?”   “是谁呢?嫂子吗?”那声音紧绷极了,“又或者,是绿茶?多少次呢?七年中?”   “一点惊讶都不肯给爬床,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都爬过吗?所以养成了你的平静吗?”声音越来越紧绷,呼吸急促。   周珞石感觉有卡车在耳边呼啦啦地开过,把他的睡意碾碎了。   “你烦不烦。”他声音带着困意,起床气把他这些年来的耐心和好脾气暂时盖住了,“不睡就走开。”   Bryan在黑暗中瞪他,扑上去啃他的下巴。   周珞石捏住他的后颈:“属小狗的?”   “谁爬过床?”Bryan不依不挠地追问,“是谁?Who?!”   周珞石彻底清醒,找回了那一点并不很多的耐心:“这么多年,你还在用杏仁味儿宝宝霜呢?”   Bryan愣了一下,待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后,他呼吸急促:“你买给我,十年前。你说,冬天皮肤干裂,变丑,你讨厌丑人。”   “可以陈述事实,不要添油加醋。”周珞石说,“说完了?睡觉。”   Bryan说:“你永远睡很快,没有心没有肺。”   周珞石叹了口气:“我怎么又没心没肺了?”   Bryan立刻如数家珍。说这一段时他中文流畅,很明显不知道憋了多少年,他怕是一直用这段话练习背诵、翻译和口语。   “你大学二年级,暑假。七月半的大暴雨中我们同淋雨,你知道了我爱你非常。”他顿住,“……但我现在恨你。那天在你的宿舍,你躺下后一分钟就睡。即使知道了我爱你……在当时,这样的大事。我辗转反侧,你睡觉。”   “你大学四年级,我等你六个小时,饿着肚子。你送她回家,灌溉她杨枝甘露,在操场上回味她的香水味。回到宿舍,你躺下,几秒钟就沉睡。我辗转反侧,痛苦不堪,你睡觉……then I gave you a blow job,after that, 你又睡觉,在几秒之内。我在睡不着,直到天亮。”   “后来,荷兰人和中国翻译找来,要绑我走。晚上,我抱住你,你睡熟在与枕头碰撞后的零点几秒。我心惊胆战,辗转反侧,你睡觉。”   “你永远睡很快,当我正为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时间。”   周珞石安静地听完他的控诉,心里有些好笑。   “我睡眠质量好,这也碍着你了?”   Bryan彻底愣住:“你爱着我?”   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周珞石清楚地看见了蓝眸里的期待和紧张。他轻轻一笑,年少时的恶劣短暂复苏了,他懒懒地说:“我说妨碍。”   短短的几秒,从天堂到地狱。   Bryan愤怒地凑上去,要咬他的嘴唇。   周珞石伸出食指,贴住他的嘴唇,阻止他的靠近:“我不吻阴阳怪气的嘴唇。”   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Bryan啃了啃他的手指,又舔了舔,面无表情地说:“我并不阴阳怪气。”   他想到教学指南上被圈掉的对钩,心里委屈,默默地在心里说,他并不是阴阳怪气,他只是菜。失去了中文的环境,他没有办法阻止中文坏掉的速度。   “随你。”周珞石收回手,闭上眼睛,“我困了。”   Bryan反应过来,他又被牵着鼻子走了。时隔七年,眼前的人仍然如此轻易地牵动他的情绪与思维。   他气愤地说:“我就是阴阳怪气!就爱阴阳怪气!不行吗!”   周珞石却已呼吸微沉,再次睡了过去。   Bryan气得想拽着他摇晃,却又安静下来,注视着他的睡颜。   “我恨你。”半晌后他低声说,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拉到熟睡中人的下颌处,细心地掖好,重复道,“我恨你。你不要我,你怎么能不要我?我恨死你了。”   然后他紧紧抱住身边人的手臂,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周珞石看着手里的文件:“这是你翻译的?”   Bryan冷硬地嗯了一声。   周珞石笑了一下,合上文件。   “怎么,不满意。”Bryan说,“你对我永远没有满意。”   “很满意,地道,通顺。”周珞石说,“但太朴素,不是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   周珞石悠悠然地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花好月圆人常在,这才是你的风格。对了,还有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昨夜闲潭梦落花什么的。”   “……”Bryan追上去,和他一起站在电梯前,“你要去找绿茶,现在?”   叮的一声。   周珞石双手插在裤兜里,迈入电梯:“我找白茶和红茶。”   Bryan紧跟着他:“昨夜的饭桌,你约定十点与他脸谈,在咖啡馆。即将商量起诉经纪公司,合同不合规,和其他几件。你们证据确凿。”   周珞石双手抱胸倚在角落,笑眯眯地说:“你听得挺仔细。”   Bryan抿了抿唇,说:“我听力十级,口语坏掉,原因是因为你的缘故。”   他还听见了其他内容,比如法律流程需要很久,如果官司顺利,大概率是五年到十年有期徒刑,对方的律师超常发挥的话,这个数字还会缩减。   周珞石说:“原因,因为,缘故,语义重复,只能说一个。”   “哦。”Bryan看着他,问,“你是否想让他饮用张婆婆熬的补汤?”   “什么玩意儿?”周珞石走出电梯,“少看点电视剧。”   Bryan看着他的背影。   七年前的冬天,他在黑色长椅上找到哥哥,对方神情语气都与平时无异,可他就是莫名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万念俱灰的倦怠。然后,哥哥就不要他了。   当时,黑色长椅的后面,是那栋气派的经纪公司大楼。   他记了整整七年。   来到咖啡馆的角落,向晚清已经等在那里,点了咖啡和小蛋糕。   周珞石拉开椅子坐下,娴熟地向服务员要了杯冰可乐。   向晚清啧舌:“你是真不怕冷!”   “我喜欢甜的。”周珞石说,“快吃,吃完我们检查资料,没问题就递交法院,正式起诉。”   简单吃了点东西,俩人开始进入工作,不时低声交流。   Bryan坐在两人对面,监视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面前的咖啡和蛋糕一口没动,药效令他丧失食欲。   正在这时,周珞石拿起勺子挖走小蛋糕的一个角吃掉,又把勺子戳回蛋糕中间。全程他都没看Bryan一眼,只和向晚清说着话。   Bryan看着面前动过的蛋糕,突然就有了食欲。他拿起周珞石用过的勺子,慢慢地吃起剩下的蛋糕来。   面前的咖啡仍然一口没动。   交谈间隙,周珞石似乎是口渴,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苦得他立刻拧起眉。他从小就不明白弟弟为什么爱喝这种名叫冰美式的像泔水的东西。   “吐我嘴里。”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Bryan掩饰性地移了移椅子,咳了几声。   周珞石没理他,强咽下去后,灌了大半杯可乐,继续翻看资料。   徒留向晚清惊愕地瞪着Bryan,不敢相信刚才听见了什么。   望着面前被哥哥喝了一口的咖啡,Bryan的心情和食欲超乎寻常的好。他端起咖啡慢慢喝着,心想可以让那个什么林总多活半个小时。   慢吞吞地喝完咖啡,Bryan离开了咖啡馆,去了街对面的经纪公司。   林总早已接到消息,在前台处等候,点头哈腰地恭迎上来,说了一大串话。   Bryan冷冷地看着他,简直想穿越回七年前把这个人剥皮抽筋。   林总打了个寒颤:“先生?”   Bryan移开目光,往电梯走去,保镖跟在他身后。林总忙跟上去。   “顶。”   在面对周珞石时,他恨死了自己匮乏的口语表达,却偏偏还要用蹩脚的中文大段大段解释,生怕没把自己的意思表述清楚。全程都咬牙切齿地忍受着对方嫌弃的目光,心里窝火得不行。   面对其他人,他次次都只说一两个字,让人猜去。   林总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新东家,虽然这新东家在一个小时前才成为东家。   他忙不迭地按了顶层的电梯按钮。   来到顶层,Bryan径直往中间的房间走去,这里保存有所有艺人的唱片留档。   他的目光掠过几张熟悉的唱片,变得柔软。他曾在其中一张上签名。把那几张唱片取走,他离开房间。   林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您还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吗?或者,有什么指示?”   Bryan嫌恶地说:“滚。”   电梯门开,他走进去,看了一眼冒汗的林总,又说:“进。”   林总擦了擦汗,心想外国人真是阴晴不定。   到了大楼门口,Bryan停下脚步,第一次说了超出一个字的话:“你的遗言?”   林总呆了呆,赔笑道:“您误会了,在中国文化语境里,两人分别时说的话叫‘临别语’,不叫遗言。”   为了使外国人听懂,他解释得很慢很清楚。他甚至举了个例子:“比如现在,我会对您说临别语,祝您一帆风顺,这是我们中文里很常用的祝福词。”   Bryan冷笑了一下,脸色沉沉:“No one can teach me Chinese except for my brother.”   林总忙道:“是,是。”   看着人走远,他松了口气,嘀咕道:“遗言?这老外中文太差了吧。”   半个小时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开。   经纪大楼的最顶层炸了,绽开一朵绚烂烟花,滚滚黑烟席卷而上!   咖啡馆里的所有人都看向对面的大楼,只有周珞石和向晚清震惊地看向面前的人。   Bryan心里一慌,面色冷硬地说:“你已经答应。”   “答应什么?”   “送他去饮用张婆婆熬的补汤。”   周珞石想起电梯里那句莫名其妙的问话,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他脸上出现了极其少有的无语表情:“……那位婆婆姓孟,不姓张。”   “……”Bryan生硬地说,“死的只有狗男女,那一对。范围控制很好,没有人受伤。”   他并没有说谎。精准爆炸波及的范围只有顶楼办公室,他安排的人在那之前守住了安全通道的所有入口,确保不会有无辜人士进入顶层。   向晚清把电脑合上,伸了个懒腰:“谢谢你,弟弟。我和你哥可以提前下班了。”   街上的人流已经恢复正常,除了少数驻足观看的人之外,人群说说笑笑。   Bryan看向外面,那把黑色长椅安静地伫立在原地,在滚滚烟尘和橘色火光下,那样的孤寂。   他转回头,周珞石仍不语地盯着他。   他下意识心虚地移开目光,又强装镇定地移回来:“灭火人,正在他们的路上。”   周珞石重复:“灭火人?”   Bryan抓紧了衣角,在脑中东翻西找的模样像极了面对期末考试的差生:“C…Crowds?灭火人……群?灭火的人群?”   周珞石仍看着他,不发一言。   Bryan感觉额角渗出汗来,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绞尽脑汁:“People?Humen being?灭火人……类?灭火的人类?”   周珞石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来,跟我念,消防员。” 第37章   人来人往中,黑色长椅无声伫立,一如七年前那个初雪的夜晚。   那一夜。   华灯初上,行人匆匆。   身边放着一箱猕猴桃,身后是那栋气派的经纪公司大楼。周珞石安静地坐在黑色长椅上,他想了很多,却又什么也没想。   他想起半夜时落在下颌与侧脸的吻,青涩的,热切的,依恋的。他有时会醒,更多时不会。即使醒着,他也不会躲避。他从不是会“避嫌”的人,没有必要。   但他同样也不会回应。   因为他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   有几次他下定决心要仔细想一想,可一沾枕头就立刻睡死。白天要应对的事情太多,他太疲惫,晚上一碰床就自动关机,连入睡的阶段都省去了。   于是他没有时间去想。   他只是隐隐觉得,在这个最难熬的寒冷冬天里,他需要一份这样的热情,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他又想到经纪公司大楼顶层的办公室,一个小时前,林总吸着烟,微笑着对他说,不行。即使在他说出了那句请求后。   身后的音乐还在飘荡,路上的行人却已寥寥无几。   轻盈的触感落在睫毛上,周珞石略一抬眼,发现下雪了。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   裤兜里的手机还在不时震动,他没有去管,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与夜色融为一体,直到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中途一位女孩路过,往长椅上放了一把伞。看了看他,离开了。   又有一只黑色斑点狗路过,蹭了蹭他的裤腿。周珞石给了它一颗猕猴桃,它闻了闻,离开了。   也有几辆出租车停下,问过之后,离开了。   直到裤兜里的手机因震动而发烫,周珞石才用冻僵的手指拿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哥哥,你在哪里?”对面的声音焦急不已,“已经很晚了,我去接你,好吗?”   “你有没有吃饭?饿吗?哥哥?”   “哥哥,你冷不冷?”   周珞石看了看腕表,原来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时间已过了八点。   “哥哥?你在吗?”   “嗯。”周珞石说,“那你来吧。”   他说了地址。   “哥哥,我马上到!”对面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哥哥,可以保持通话吗?”   周珞石说:“行。”   几分钟后,那边传来声音:“我上出租车了,哥哥,和我说话,好吗?”   周珞石抬头看向天空,说:“下雪了。”   “对,对,下雪了。哥哥,我们沐浴雪,一起。我忘记伞,你也从来没有伞。”   周珞石看了看座椅:“我有伞。”   他向后靠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弟弟闲聊着。   “你冷吗,哥哥?”Bryan说,“马上就不冷了。”   周珞石说:“嗯。”   “你想吃什么?哥哥?我们去吃饭。”   “都行。”   “有没有一点点的偏好呢,哥哥?”   不远处的小推车在卖烤红薯,热气腾腾,飘着几缕白雾。   周珞石突然感觉到了饿。   “烤红薯吧。”   “好的,好的!哥哥,请等待我。”   十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Bryan从车上跳下来。   “哥哥!”   周珞石抬头看着他,想起深夜里的那些亲吻。   Bryan小跑过来,手里拿着围巾,周珞石略低下头任由他动作。Bryan把围巾在他脖子上缠了一圈,又绕到前面,松松打了个结,脖子便被遮得严严实实了。   “妈妈教学我,系围巾。”   周珞石笑了一下:“嗯。”   他一向不爱多穿衣服,大冬天也只穿一件毛衣和一件外套,秋衣和秋裤这种东西更是压根不会想。此时暖绒绒的围巾裹住他的脖子,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冷意。   他全身都冻僵了。   “哥哥……”   Bryan心疼地捧住他的脸,用掌心轻轻揉搓。   周珞石闭上眼睛,雪花在他睫毛上融化。温暖的手心拂过他的眉骨、鼻尖、下颌,突然间额头一热,是一个吻。   他睁开眼。   Bryan红着脸,心虚地移开目光:“哥哥,我去买烤红薯。”   他跑去街边,很快就举着两个烤红薯回来。   冻僵的手里被塞入了热腾腾的烤红薯。   “哥哥,你暖手在先。”Bryan蹲下身去,抱住他的腿,“是非常冷吗,哥哥?”   是挺冷的,周珞石想。   Bryan专心地帮他暖腿,用掌心拢住他的脚腕,捂热了后又往上,隔着裤子揉搓他的小腿肚,一点一点到膝盖。   “好了。”周珞石动了动膝盖,顶了顶弟弟的下巴,“吃红薯。”   Bryan很乖地哦了一声,摘掉他裤脚上的几根狗毛,最后又拍了拍灰尘,站起身来。   周珞石伸手一拽,把人拽到大腿上侧坐着。   Bryan受宠若惊:“哥、哥哥?”   周珞石把红薯往他手里一塞:“我饿了。”   Bryan迅速剥掉外壳,把黄澄澄、冒着热气的红薯递到他嘴边。   周珞石咬了一口,嘶声道:“烫。”   Bryan凑到他脸前,对着他的嘴唇吹气。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嘴唇越贴越近。   就在双唇快要贴上的时候,周珞石伸出食指,贴住他的嘴唇,阻止他的靠近:“安分一点。”   Bryan嘿嘿笑着:“好温柔啊,老公。怎么这么温柔?清风明月总缠绵,夜夜流光相皎洁,你与我。”   周珞石说:“从哪学的半吊子诗句。”   “语文林老师。”Bryan说,“学富五车的语文林老师,左手托天文,右手举地理,脚踩大唐盛世,拳打镇关西。他耐心非常,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自由平等。如此耐心,是因为成语和诗词养人吗?又或者,因为兼济苍生,公正法治。”   周珞石啃了小半颗红薯,凉凉地说:“因为妈每年给他送一箱茅台,让他特殊关照你,他是个老酒鬼。”   Bryan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那、那真是遗憾,竟是付费服务,哈哈、哈。我将多多学习成语,向他,赚回本钱。”   两人坐在初雪中,一人一口,分吃完了两颗红薯。   谁也没有想去撑伞,于是两人的发顶和肩头都落了一层薄雪。   Bryan凑上去抱住他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心脏的位置,问:“你这里难受吗,哥哥?跟我说说,好吗?”   周珞石安静地看着他,问:“你喜欢我?”   过去提起这个话题,他总是嗤笑,不屑一顾,压根不放在心上。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问出口,问一个与他相同的人,而非问一只年幼无能的猫猫狗狗。   “我并不止喜欢您。”Bryan严肃答道,“我爱您。”   周珞石笑了一下,向后微靠,手臂横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握住弟弟的腰身:“那你对我表白吧。”   Bryan立刻正襟危坐,字正腔圆:“哥哥,您是那样的英俊,帅气,温柔,强大,乐观,坚强,友善,诚信,我……”   强大。   可他并不强大。   周珞石想起他拎着男人的后颈往墙上撞的画面,鲜血顺着额头滴落。他又想起林总吐出烟雾的样子,微笑着对他说,不行。   他不强大,他懦弱而无力。   他承担不起这样的仰慕。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Bryan还在滔滔不绝:“……与君世世为夫妻,更结来生……”   “嘘。”周珞石轻声道,用食指点住弟弟的嘴唇,“我不想听浮夸的。”   Bryan愣了愣,突然正色下来。那些为了表白而努力学习的成语和诗句,一瞬间全部从脑海里消失。   甚至连汉语也全部忘记。   似乎知道不会被拒绝,他凑上去,轻轻的、轻轻的亲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薄唇,尝到了烤红薯的甜味。   这个吻如雪落无声。   他说得很慢,很坚定:“I love you, with every single beat of my heart.”   周珞石并没有躲开,他从来不是会躲避亲吻的人,那样太不男人。他只会痛揍想吻他的人,可是他现在很累。   他任由弟弟柔软的唇贴近又离开,并未回应,也并未拒绝。   “想约会吗?”周珞石问。   Bryan愣住,随即激动得全身发抖:“Cannnnnn……I?可、可以吗,哥哥?我真的、真的可……可以吗?”   周珞石站起身来:“你回答想与不想,我来决定能与不能。”   Bryan晕乎乎地抱住他的手臂:“Yesyesyesyesyes!想,想想想想想,老公,嘿嘿,约会……老公!”   “先去吃东西。”   两人乘车来到夜市。   冬季的夜市热闹极了,九十点正是人流最为繁忙的时间,初雪增趣。小吃摊位连成长龙,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   兄弟俩配合娴熟,分工明确,周珞石排队买烤生蚝时,Bryan在章鱼小丸子的摊前排队。   “哥哥,是沙拉酱。”   Bryan用牙签戳起一颗章鱼小丸子,周珞石微低下头咬住,感受着脆脆弹弹的章鱼块在口中跳动,酥香脆爽。   他把手里的烤肠递过去,Bryan咬了一口,眼睛发亮:“嘿嘿,老公。”   两人端着烤好的生蚝,拣了张角落的小桌板坐下。   Bryan一路笑容没停过,不顾刚烤好的生蚝烫手,夹起浸润了小米辣和小葱的生蚝肉递到哥哥嘴边,又捏着壳的边缘:“哥哥,汤汁很鲜。”   周珞石喝下了递到唇边的汤汁,捏住弟弟的手指:“烫红了?”   “没感觉。”Bryan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把手指伸过去,“老公,吹一下。”   周珞石对着他指尖吹了口气。   Bryan晕晕乎乎:“老公,再、再舔一下!”   周珞石嗤笑,拨开他的手指:“得寸进尺。”   旁边桌的一对闺蜜听到这称呼,频频地看过来。   Bryan字正腔圆的对她们说:“我的老公,他曾经是我的哥哥,是我的god,现在是我的老公。”   那对闺蜜嘿嘿笑着:“你老公真帅!”   Bryan骄傲地扬起头:“Absolutely!”   周珞石安静地用筷子拨弄着纸碗中的烤冷面,想起多年前他带着弟弟进入卧室的那个遥远的夜晚。他拿出一张鬼画符般的纸,上面写着,兄为弟纲。   那时他不会英语,弟弟不会汉语,交流起来那样的费劲。   他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解释明白“纲”是何意,他翻遍了自己匮乏的单词库,说出了god这个词。   八岁的外国小朋友严肃地重复了一遍:“You are my god.”   七年过去了。   周珞石想,他不是god,就算过去是,如今也陨落了。   顶层的豪华办公室里,林总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对他说,不行。   那是他第一次弯下脊梁,那是青年人宁可断裂也不肯弯曲的脊梁。   可他依然无法拿回父亲的遗作。   这或许只是咖啡馆那位老人一点小小的授意,他就已经溃不成军。   一颗坚定的心能处理所有的意外,踢开所有的障碍。可自从父母离开后,他的心就已经冻住,又在今天下午碎成了渣滓。   在他找回这颗心以前,他没有办法再承担任何爱意了。   无法给予,更无法接受。   接受的前提是配得感,他本来有很多的配得感,因为他从小就被很多人爱着。可是随着自尊的破碎,配得感消失不见。   “哥哥?”   嘴唇上一阵冰凉,周珞石抬起头来,Bryan正举着草莓糖葫芦递到他嘴边。草莓外覆着一层薄薄的糖霜,香甜直扑鼻腔。   “哥哥,咬上面,草莓尖尖。”   周珞石咬了一口,汁水在嘴里爆开,裹着糖霜,甜美极了。   Bryan幸福地咬掉剩下的部分,笑嘿嘿地说:“我吃草莓屁股。”   两人吃完了桌上的东西,又沿着夜市继续逛去,直到吃撑。   Bryan抱着他的手臂:“哥哥,你累了,回家休息,好吗?我为您放洗澡水。”   周珞石抬了下眼,平淡地说:“不是约会么?想看电影吗?”   “我觉得你很累,哥哥。”   “我不累。”   “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哥哥,你想让我沉默,我就紧闭嘴。”   周珞石弹了弹他的额头:“我想看电影。”   打车去了电影院,选了一部恐怖片。周珞石本想做一个合格的约会对象,可他还是睡着了。再醒来时灯光亮着,荧幕上滚动着演职员表。   他靠在弟弟的肩膀上,左手被弟弟拢在掌心,以极其珍视的力道。   “哥哥?”耳边传来低声,或许是意识到了即将发生什么,那声音有些紧绷,“心里难受的话,请对我倾诉,好吗?”   周珞石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揉了揉脸,坐直身体:“只是困了。抱歉。”   “哥哥永远不需要对我道歉。只要哥哥别不要我。”Bryan把热奶茶递到他嘴边,“喝一点,好吗?”   周珞石咬住吸管,喝光了奶茶,把杯子捏扁丢入旁边的垃圾桶,他看了看时间,凌晨1点。   “隔壁市最近建了个夜游园,有射击,溜冰,攀岩什么的,听说半夜最热闹,想去吗?”他回忆着约会常去的地点。   Bryan紧张地看着他:“哥哥,回家好吗?绿茶刚才打来电话,问我们在哪里。”   周珞石说:“跟他说我们出去玩了。”   “嗯,嗯,我已经这样告知。”他说,“哥哥累了,回家好吗?我放洗澡水,给哥哥捏肩,捶腿。”   “我不累,睡饱了。”   走出电影院,鹅毛大雪飘落,轻盈地落在树木与屋顶。   周珞石说:“夜游园里可以溜冰,想去玩吗?”   Bryan尝试了几次后,知道无法说服他,便顺着他的话:“我在哥哥身边。”   周珞石拦了辆出租车,报了地点。   司机说:“太远了,回来空车,油不够烧啊!”   “给你五百。”周珞石把弟弟推上车,“开稳点。”   按市场价来回也就四百而已,司机兴奋地吆喝了一声:“好嘞,咱立刻出发!”   凌晨三点,兄弟俩来到夜游园门口。   这座新落成的乐园灯火辉煌,随处可见五颜六色的冰雕。小孩儿们举着冰激凌咯咯笑着,你追我赶,热闹得不像话。   周珞石说:“想玩什么?那边有溜冰场,会玩吗?我可以教你,学不会,我今天也不骂你。”   Bryan拉住他的手,偷偷看了看他的侧脸,指了指摩天轮:“那个可以吗?”   周珞石皱了皱眉,满眼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你喜欢这种玩意儿?”   Bryan说:“想和哥哥。好吗,老公?”   周珞石默然地想起,这一趟是约会。他是个糟糕极了的约会对象。   “行吧。”   买了票后,进入包间,摩天轮缓缓转动。   摩天轮升高,整座城市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周珞石从小就讨厌一切慢悠悠的东西,摩天轮这蜗牛般的速度让他烦躁不已。等了大概一个世纪,他们的小包间终于到了最顶部。   而他的耐心也已经告罄。   不要再拖了。   他心中暗道。   他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这是第一次,一句话在心里憋了好几个小时。   他看向身边的人。   Bryan的表情三分幸福三分依恋,剩下四分是担忧与不安。   周珞石漫不经心地说:“想吻我吗?”   Bryan的神情空白了一瞬,而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可、可以吗,哥哥?”   “我说过了,你决定想与不想。”周珞石说,“我决定能与不能。”   Bryan挪到他的腿上坐下,虔诚地靠近,在摩天轮升到最顶部的时候,把唇贴了上去。   周珞石似乎是冷,似乎是累,又似乎是太过急切地想说后面的话——   总而言之,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回应。   他敷衍的、草草的任弟弟的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像完成任务般等了几秒,而后推开。   Bryan茫然地盯着他。   “小布丁。”周珞石说,“我不要你了。”   开了个头,他觉得呼吸畅快起来,接下来的话便容易多了。   “明天,你就和你爸走吧。”   Bryan看起来有些疑惑,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或者听见了,脑袋却自我保护般,不愿意破译。   周珞石说:“我不想养你了,你说得对,我很累了。”   Bryan木然地重复着两个字:“……哥哥?”   周珞石站起身来,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冷淡说道:“等落地,我会打电话告诉你的父亲。” 第38章   Bryan从漫长的自欺欺人中反应过来,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哥哥?我错误的地方,请您教我,别不要我,哥哥……”   周珞石背对着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夜色:“你没有做错。”   他顿了顿,道:“只是我不需要你了。”   Bryan双膝跪地,抱住他的腿,脸颊贴到了初雪的寒意:“哥哥……别……我……I can't understand Chinese,please……I don't know what are you saying……”   周珞石看着摩天轮缓缓转动的轴承,有些倦怠地想,他讨厌一切慢悠悠的东西。或许他应该在落地时再说出那句话。   “老公……别不要我……”Bryan双眸含泪,反反复复哀求,“我不添加麻烦为你……我听你的话……我会改正……”   “哥哥……老公……我会死的……你不要我,我就死了……”   周珞石冷漠地听着颠三倒四的乞求,大腿外侧的裤子被浸湿,滚烫的眼泪贴在他的皮肤上。原来寒冷的冬夜里竟有这样滚烫的温度,他想。   “你遇到困境吗,哥哥?请告诉我好吗,我去求白人老头……”Bryan胡乱地说着,“哥哥,你告诉我,我长大了,分担为你,别不要我……”   周珞石有些厌烦地甩开腿上的挂件。他的耐心和温柔只足够一个离别的吻,那之后的他心硬如铁,讨厌一切黏糊糊、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感。   “和你没关系。”他冷冷地说,“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年,如今缘分尽了,再如何挽留也没有用。”   摩天轮的包厢很小,Bryan锲而不舍地又抱了上去,紧紧环住他的腿:“没有、没有,还有很多的缘分在我们之间……哥哥……我还没有孝顺哥哥……”   “肌肤之亲,还没有达成,哥哥……让我,服侍您的男□□官……”   “您不能和别人进行肌肤之亲,我要留在您身边,服务您,监视您……”   他苦苦哀求。   包厢旋转到了三点钟方向,距离落地只剩十分钟。   周珞石坐回座椅,有些疲倦地摁了摁眉心:“我不会和男的肌肤之亲。就算和男的,你也是最后的选择。”   Bryan拼命地摇头,蓝眸里不断滚落泪水。   望着快要落地的摩天轮,周珞石快刀斩乱麻:“父母不在了,我没有心力再把你养大,我的学习和工作会很忙碌。我可以当一个哥哥,但我当不了爹。”   “您想当,我符合您的要求。”Bryan说,“Daddy,老公,Daddy,您是我的父亲,是哥哥,是爸爸,也是老公。”   周珞石压根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继续道:“我接下来会离开一段时间,不方便带着你。”   Bryan急切地问:“您要去哪里?老公,让我照顾您的饮食起居。”   “我不需要照顾。”周珞石平淡地说,“你只会是我的累赘。”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去多久,才能找回那颗心,和那些他视若脊梁的自尊。   累赘。   Bryan被这两个字刺得呼吸滞住,更多的眼泪从眼眶涌出,他怀着一丝期望问:“是不是,臭白人老头,做了什么?欺负你?哥哥,我帮你报仇。”   周珞石不耐烦地说:“和别人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要你了,听懂了么?需要我再重复么?我不要你了。”   Bryan抱着他的膝盖,怔怔地望着他。   马上就要落地了。   周珞石看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惨白的脸,和脆弱破碎的神情,冷冷地说:“自己站起来,眼泪擦干净,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Bryan茫然地盯着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抱住他的腿不放。   周珞石啧了一声,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动作介于亲昵与侮辱之间,几乎是懒洋洋的:“起来。我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Bryan想迸发出愤怒,让怒火成为他的盔甲,可他仅仅是万念俱灰。   摩天轮落地,包厢门开启,周珞石毫无留恋地走了出去,他的背影融入万家灯火。   一旦下了决定,事情便进展得飞快。   周珞石向老人要了三样东西,第一样是DNA化验结果以及亲子关系报告,第二件是一份合同,其中的条款保证Bryan的身体和生命安全,第三样是经纪公司里那个硬盘。   老人提出要帮助他支付违约金。   周珞石冷冷地嘲讽道:“我没有穷到要靠卖弟弟来赚钱。”   可是很快,他收到了经纪公司的信息,看在他父亲为公司创利颇多的情分上,违约金不再需要支付。   Bryan单独与老人谈了话,他的伤心和绝望只在哥哥面前,面对其他人时从来都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质问老人做了什么。   老人并不遮掩,只说:“一点小小的推波助澜。”   Bryan面色苍白,蓝眸里再无软弱和乞求,只是冰冷愤恨:“我一定会杀了你。”   老人的眼里闪过赞赏:“这才是我的好孩子。权力是个好东西,相信我,你会明白的,我的孩子。”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客厅里的人全都缄默无声,悄悄地用眼神交流。   周珞石只平静地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明天我请大家吃饭。”   说完,他就回卧室关上了门。   剩下的人用嘴型交流,压根不敢发出声音。   Bryan在卧室里找到周珞石时,他正坐在摆满化学器材的桌子前,摆弄着什么,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护目镜。   没有回头去看,周珞石似乎知道进来的是谁:“你现在念初三上学期,化学课学到哪里了?”   Bryan低低地说:“I……I don''t know.”   他连汉语都忘了,哪里还记得化学呢。   周珞石并不生气,只是专心准备着器具与材料。   Bryan怔怔地望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双手都缠住他的一条腿:“哥哥……为什么,不要我?”   周珞石推了推鼻梁上的护目镜,语气平静:“这个问题的讨论已经结束了。”   并且已经丧失意义。   今晚过去,Bryan就会被打包送上直升机。   Bryan颤抖地说:“你的教学指南,15岁,找到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切忌妄自菲薄。你不要我,我的意义,去哪里寻找呢?我没有意义。”   周珞石并不说话。   Bryan伤心又绝望:“我在你心里,算是什么?你抛弃我,像一条狗,换做是白月光,你会抛弃他吗?会吗?捡来的,永远比不上亲生的,是这样吗?哥哥?”   “你的假设并没有存在的基础,没有意义。”   Bryan愤怒地说:“你不爱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恨你,你不要我,我恨你,我会恨你。”   “我不想恨你,你要我,好不好?你要我。”   “或者,你只要告诉我,你抛弃我并非自愿,那臭老头子逼迫你,对不对,哥哥?”   他的语气从冷硬到哀求,从流畅到发抖,周珞石只是一言不发。   “好了。”周珞石垂下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看吧。”   “春天有烟花。”   周珞石说着,把手中的粉末撒在火焰上。大表面积的金属粉与火接触,瞬间燃出美丽的烟花,就像一大把仙女棒同时燃烧。   他关上灯,房间陷入黑暗。   “夏天,有萤火虫。”   盛着绿色化合物颗粒的勺子伸入锥形瓶,漂亮的萤火虫在瓶中飘飞,轻盈又美丽。   Bryan抱着他的腿,全身发抖。   周珞石不为所动:“秋天有星星。”   烧杯里加入固体、溶液与水,最后又加入了某种东西,淡黄的液体突然变成了梦幻的蓝色。拖着尾巴的丝线状东西不断地荡漾又坠落,像一片蓝色的银河。   “冬天有雪。”   他把水倒入装有白色粉体的玻璃烧杯,几秒后,细密的雪膨胀、膨胀,从烧杯边缘溢了出来。他抓起一把雪,洒在旁边的几盆多肉上,肥嘟嘟的多肉便覆满了糖霜。   周珞石打开灯,垂眸一瞥,那双蓝眸里全部是他。   “春夏秋冬,人生不就是四季轮回么,无数年,都带你看了。”周珞石往椅背上一靠,摘下护目镜往桌上一扔,“我们也没什么遗憾了。”   Bryan全身发抖,音调奇怪地开口:“全是遗憾。怎么会没有遗憾?”   他跪在周珞石双膝之间,解开了对方的裤腰,埋下头去。   周珞石很轻很轻的颤了一下,握着镜框的手指捏紧了,又缓缓松开。他伸手摸到墙上的开关,关上了灯。   一片黑暗,一片寂静。   上一次全无章法,这一次好了太多。   周珞石闭着眼睛,感受着温热和包裹。他握住弟弟的肩膀,动作很轻。他从头到尾没有发出声音。   他听到弟弟带着哭腔的沙哑询问:“上帝会抛弃他的造物吗?”   而后吻不断向上,从小腹,到腰身,到脖颈,到下颌,滚烫。   周珞石想了很多。   你从小就渴望有一个小尾巴,然后你得到了。   你得到了一张白纸。   他对你全然的依恋与信任,他热切的渴望着你的描画。   你教导他,你训斥他,你也爱他。   他按你的要求,长成了你希望他长成的模样。   他丢掉你讨厌的玫瑰味牙膏,换成你喜欢的海盐薄荷味。每晚跪在你的床边,张开牙齿任你检查。   他长出了你喜欢的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涂抹你喜欢的杏仁味宝宝霜。   他按你的要求洗头,金发柔软如丝绸,那也是你所喜欢的。   你知道他的每一次跟踪,每一次偷听,每一次偷走信件。   因为你了解他。   你并不觉得被冒犯,因为你从小就想有这样的小尾巴。   他忠诚,热切,全心全意的爱你,信你。   你知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嫉妒、心机又幼稚。   你按你喜欢的模子,把他养成了完全是你喜欢的模样。   你喜欢漂亮的,听话的,年纪小的。   他好像都符合。   你是他的上帝。   他是你的造物。   可当你的造物跪在你的身前,请求你的垂怜与爱抚。   你却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什么。   黑暗中,灼热的吻触到了嘴唇。   周珞石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是妥协,像是放纵,又像是倦怠。   他搂住弟弟的腰身,把人拉到腿上坐下。而后他按住弟弟的后颈,略微张口,松开齿关,加深了这个吻。 第39章   第二天早晨,周珞石亲手把弟弟送到了老人手中。   “哥哥……”   两人都是一夜没睡,身后传来的声音疲惫而沙哑。   周珞石脚步未停,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踩碎的枯枝落叶在脚下窸窣作响。   他请朋友们吃了顿饭,在大家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告诉大家他要出门一趟,但暂时不知道目的地,也不知道归期。   劝走朋友们后,他在父母的卧室里坐了一整天,沉默地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   徐丽喜欢拍照,带着笑靥的照片布满了大半个地球,那些照片是他精心挑选并钉上去的。   周珞石看着地图的空白处,确定了他下一站的目的地,他准备先去印度。然后,一点一点补齐地图上的空缺。   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后,他办好了护照和签证,开始收拾行李。   他不是个讲究的人,一向不爱多带东西。除了一套换洗衣服外,书包里只有一张签名唱片,一颗装在小布兜里的白色珍珠耳环。   路过书桌时他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日记本,随便翻开一页。   “……哥哥是一扇门,引领我走向多彩缤纷的世界。哥哥是一扇窗,让我看见世界的美好。哥哥是一堵墙,为我抵挡邪恶力量。   温柔,善良,帅气,勤劳,勇敢,热情,乐观,哥哥是航行的灯塔,人生的指南针,迷茫时的GPS。   我将永远孝顺和爱哥哥。”   周珞石默然地看了一会儿,合上日记本,不怎么走心地扔回桌上,去厨房把解冻好的锅贴放入平底锅开始煎。他站在锅前看着油滋滋作响,又回到书桌前,把日记本放入了书包。   仅剩的十颗锅贴煎好后,周珞石坐在餐桌前慢慢吃着,听见了窗外的烟花爆炸声。他反应过来,今天是除夕。   短短的一个月里他去了两次派出所,一次是删除父母的那两页,一次是删除弟弟的那一页。如今,户口本上只剩他一个人。   意识到他再也吃不到这种味道的锅贴了,他吃得慢吞吞,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可总有吃完的时候。   他不爱叠被铺床,所以卧室的床单仍是几天前那凌乱的模样,那夜两人都没有睡,直到天亮。他把床单被套摘下来丢入洗衣机,拿起书包,最后看了一眼家,锁门离开。   去机场的路上,他接到了喻雪杉的电话。   “我妈妈让我联系你,她说今天过年,如果你不想一个人,可以来我们家。”她说,“我妈妈做了年夜饭。”   周珞石沉默后道:“谢谢。”   他让司机掉头,回了市区。   喻惠在三天前出院,怕赌鬼男人再来纠缠,周珞石主动去了医院帮忙,送她们母女回家。   喻惠从小学佛,心态平静,对一切事情都淡然处之。如今她很快适应了轮椅,在网上买来了各色针线、贴纸和铭牌,准备做一些小手工,在网店上售卖。   见到周珞石进门,她微笑着招呼:“小周啊,坐下喝点水,还剩最后一个菜,你喜不喜欢吃鱼?”   周珞石放下书包去厨房帮忙:“谢谢您,挺喜欢的,我来端吧。”   喻雪杉从橱柜里拿出碗筷摆好。   简单的几个家常菜端上桌,热气腾腾,配上客厅里春晚的歌舞声,年味儿一下子浓郁起来。   只吃了十颗锅贴的周珞石真切感受到肚子饿了,可他夹了一大块鱼肉到碗中,突然发现剔鱼刺是多么困难的工作。   Bryan总是会把剔干净刺的鱼肉放入他碗中,一大块细嫩鲜香的鱼肉,他夹起来吃掉,从不担心会有刺。弟弟在这种事情上向来细心无比,七年来从没让他吃到过哪怕是最细的鱼刺。   喻惠温和说笑:“马上跨年了,去年我们大家都不如意,新的一年会好起来的。你们两人都还小,遇见一些事情,会以为是跨不过去的坎儿。我向你们保证,会好的。”   正被鱼刺扎得嘴唇生疼的周珞石突然鼻腔一酸。   他想,会好吗?他不知道。   “谢谢您。”他说,“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请联系我。”   “你这孩子。”喻惠叹了口气,“你别太有心理压力,这件事不怪你。再说,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以后没地方去,可以找阿姨倾诉。”   吃完年夜饭,周珞石告辞离开。   他独自一人走在爆竹声中,每一次咽口水喉咙都生疼,他后知后觉自己是被鱼刺卡住了。于是他掏出手机搜索“被鱼刺卡住了怎么办”。   搜到一半他觉得这行为未免太傻,嗤笑了一下,把手机放回裤兜。可喉咙实在是疼,他无奈地拿出手机继续搜索。   答案是喝醋,醋能软化鱼刺。   他走遍了三条街,终于找到一家营业中的超市,买到了一瓶醋。   走在冬夜的寒风中,他想,他再也不吃鱼了。   热带季风气候的印度,即使在冬天,也是温暖宜人。   周珞石背着书包,穿过脏乱的贫民区,也穿过富丽堂皇的富人区。他漫无目的,甚至漫无思绪,风尘仆仆,满身泥沙。   有一天他在路边看见一个女人。   女人大着肚子,衣衫破烂,正盯着路边摊里的食物。   周珞石看见了女人手臂上纹的汉字,正在这时女人也看见了他,笑吟吟地说:“中国小帅哥,请我吃顿饭吧。”   周珞石给她买了炖饭和咖喱汤,两人在路边摊挨着坐下。   女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擦了擦嘴,问:“你去哪里?”   周珞石摇摇头,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卢比给她,起身就要离开,却被女人的一句话叫住。   “你没有目的地,我没有钱。”女人说,“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去的那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   周珞石想了想,无所谓地点点头。   两人出发了。   女人名叫许圆圆。她似乎对印度很熟悉,带着周珞石左转右转抄近道,吃本地人才知道的美味小吃。她怀胎七月,身形却很是灵敏。   许圆圆总是喋喋不休地讲她的经历。怀上孩子后她才知道对方是有妇之夫,男人在单位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给了她分手费,她把钱和卡撕碎丢在了他的脸上。   “姐才不是能用钱羞辱的人!谁稀罕他那几个臭钱!”   “他老婆生不出孩子,他还想把我的孩子偷偷养起来,哼……想得美!一生下来我就给溺死!”   “龟儿子的,还想传宗接代,我看他断子绝孙还差不多!”   话虽这么说着,她却总是温柔地抚摸逐渐变大的肚子,穿街走巷时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   周珞石沉默地听她说话,几乎从不开口。   半个月后,许圆圆带着他去了一座寺庙。   她和寺庙里的工作人员是亲戚,谋了个厨房的差事,又让人给周珞石安排了个小房间。   “这我弟弟。”她拉着周珞石笑眯眯地对人介绍,“他来做义工。”   两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婴儿安静不哭,总是咧着嘴笑,可爱极了。师父们都爱抱她。   许圆圆身体恢复后就开始在厨房帮工,她做的素食鲜香味美,师父们都爱吃。她会把周珞石叫过去,偷偷往他怀里塞一个油鸭腿,或者一截煮好的香肠。   “小石头,你快吃呀。”她会笑得眉眼弯弯,“你只吃素可不行,会饿坏的。”   有时夜里,她还会叫他到厨房,偷偷从茅草堆里摸出一瓶二锅头:“来,陪你许姐喝。”   周珞石面带无语,她就摇头晃脑地念:“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更多的时候,周珞石会抱着小婴儿,坐在阳光下。他给小婴儿换尿布,擦口水,小婴儿很乖地看着他,从不哭闹。   许圆圆惊奇不已:“你抱孩子的姿势挺标准嘛!偷偷跟姐说,是不是练过?”   周珞石便含糊地说:“以前有个弟弟。”   许圆圆便笑眯眯地说:“她当你的侄女儿,好不好呀?”   不带孩子的时候,周珞石坐在佛堂外,经常靠着门框就睡了过去。偶尔醒来,阳光正盛,师父们在念佛经。   他听不懂印度语和梵文,可寺庙里有一位中国师父,有几句话会飘入他的耳中。   “……或三岁五岁十岁以下,亡失父母,乃及亡失兄弟姊妹……是人年既长大,思忆父母及诸眷属,不知落在何趣,生何世界,生何天中……”   “……念其名字,满于万遍……菩萨现大神力,亲领是人,于诸世界,见诸眷属……”   那位中国师父法号一愿,慈眉善目。   周珞石问他:“是真的吗?”   一愿法师微笑说道:“心是真的。”   在寺庙住了半年,许圆圆从瘦骨嶙峋变得丰满健康,脸蛋红扑扑。她的笑声如银铃,她经常和周珞石提起,等攒够钱,就回中国开一家饭馆。   周珞石说好,他会投资。   一天夜里他的房门被敲响,许圆圆穿着新衣服站在门外,戴着亮晶晶的耳环和项链,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奕奕。   “小石头,我搞到一瓶五粮液。”她压低声音说,“酒瘾犯了,陪我喝呗!”   周珞石便跟她来到院子里,两人坐在花坛边缘,对着月亮喝酒。   周珞石问她为什么这么高兴。   许圆圆哼笑了一声:“那狗东西知道了我生了女儿,要娶我回去当老婆!可把他给能的!”   她重重地把酒杯一放:“老娘是他想要就要、想丢就丢的女人吗?老娘连他的臭钱都看不上,难道还看得上他的臭人?!”   周珞石说:“对。”   许圆圆有些醉了:“等我回国开饭店,自己当大老板,谁稀罕他!”   “是的。”周珞石说,“姐,别喝了。”   “终于肯叫我姐啦?”许圆圆笑嘻嘻地说,“弟弟啊,姐这半年最开心的事就是遇见你。虽然你老是不肯跟我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十四的月亮铺在酒杯中,圆圆满满。周珞石轻轻晃着酒杯,月亮便破碎又缝合。   两人聊了很多,分别时夜色已深。   许圆圆说:“弟弟,会好的。”   “嗯。”周珞石说,“谢谢圆姐,你也会好的。再过半年,小乐乐就会叫妈妈了。”   许圆圆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哎呀,我等着呀!”   微醺的周珞石一觉睡到中午,他简单洗漱了一下,来到厨房,就听见压低的议论声。   “乐乐才半岁多,哎,造孽啊……”   “太突然了,昨天她还约我逛街呢……”   “谁能知道她会跳河呢,她一直都笑呵呵的。”   周珞石浑身一僵,推门进去:“你们在说谁?”   “许圆圆啊……哎。”厨娘怀里抱着牙牙学语的小乐乐,“昨天晚上跳河死了,尸体一大早被捞起来。乐乐咋办哟……”   许圆圆在遗书里说,乐乐姓陶,如果有一个姓陶的男人来寺庙,请把乐乐交给他抚养长大。   周珞石看着遗书,原来她从来没有走出来。   而他没有发现。   那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周珞石在台阶上坐着,从日暮西斜到明月高悬。他想了很多,却又什么也没想。   寺庙工作人员来找到他:“你姓周是吧?有一个跨国电话打到了这里,是找你的。”   周珞石浑浑噩噩地跟着他过去,接过了座机的话筒。   “……哥哥?”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跨过山跨过海,跨过十个小时的时差,来到身处异国他乡的人的耳边。   周珞石指尖轻颤。   那边的呼吸急促起来:“在那里的是你吗,哥哥?”   工作人员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哥哥,I……我交易,与管家。”那边的声音缓慢,发音奇怪,似乎是不习惯说汉语了,“他查询……你的地方,Mid-Autumn Festival……今天,想要通话,与你。”   周珞石攥紧了话筒,紧咬下唇,沉默无息。   “你在听吗,哥哥?”   那边的语速变得又急又快:“我错误,向您道歉!我不恨你,从来不,我爱你,即使你抛弃我。只要你的一句话,我会努力,为我们。”   “哥哥!”   周珞石放下话筒,开了免提,电流的噪声与对面的说话声同时变大。   “我学习,知道事情,那个林总……我会杀他,为您报仇……还有白人老头,我也会报仇。”   “哥哥,和我说话,好吗?”   周珞石坐在地上,肘撑膝盖,把脸埋在手掌中,深深地吸气。   “是我没有用处,您不要我。我会变强大,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分开我们。”   “……哥哥,您身体好吗?”   “你吃饭正常吗?睡觉也正常吗?”   周珞石想起昨夜的圆月与酒,许圆圆笑意盈盈地说,弟弟,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哥哥,你心里的难受,减少了吗?”   他的肩膀无声耸动,半晌,有液体顺着掌根滴落。他紧咬牙关,一丝声音也无。   “……是中秋节,我记起来。”那边说,“哥哥,中秋节快乐。”   不断有滚烫的液体从掌根流下,浸湿了袖口。   中秋节,独属于中国人的节日,在切断一切联络的这大半年里,他在异国他乡,收到了来自彼岸的祝福。   “I want you to know that......I love you the same from a million miles away as I do right next to you.”那边的声音顿了一下,“哥哥。”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我体会你的难过,我们的难过相似。我理解您,如同您理解我。”   这大半年来,周珞石时常会回想起离别前那一晚,亲吻,抚摸,交融。他偶尔会想,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更多时候,他在想父母,在想那张空缺的世界地图。   于是一直搁置。   可是在这通跨国电话面前,一切突然变得通透,他明白了一切。   他明白了——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千万亿世界千万亿人中,能与他感同身受相似的痛苦,这样的痛苦让他们的灵魂在最深处紧紧相连,这样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与他一样失去父母的弟弟。   他知道不会再有比这更紧密的联结,如同不会再有人细心地为他剔干净鱼刺,以至于让他丧失了自己剔鱼刺的能力。   思念跨越大洋与高山,在一轮明亮的满月之下,将他击倒。   “哥哥……请等待我,我会变强。只要您一句话,我不会放弃。”   “哥哥……”   周珞石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往远处走去,中途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电流音与话音仍在身后交织。   “您要保重身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哥哥,我爱您……”   周珞石离开,把电话里的声音丢在身后。   恍惚间他又听见了那首歌。   Teardrops are fallin'   Down your face again   Cause I don't know how to love you   And I am broken too......   当我满身伤痕,又该如何去爱你。   明月如洗。   这是周珞石在漫长的人生中第二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哭。   第一次是在九岁生日那天,年幼的弟弟被宣告死亡。他躲在卫生间哭了一夜。   第二次是今天。那场车祸后,压抑在胸中的情绪如一堵硬实的砖墙,在听到许圆圆的死讯后,那堵砖墙被跨越山海而来的思念击溃,终于缓缓的、有了松动的痕迹。   自此,往后余生,他没有再哭过。 第40章   许圆圆死后,周珞石又在寺庙待了大半年。   他每天都很困,除了抱着乐乐晒太阳,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乐乐长得很快很好,被寺庙里的师父们抱来抱去,她天生不怕人,整日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   不过乐乐最喜欢的还是周珞石,一被周珞石抱着,她就露出浅浅的酒窝,笑声也比平时洪亮。   等乐乐长出头发,周珞石去集市上买来五颜六色的小皮筋,手欠地给人扎小揪揪。乐乐顶着满头难看不已的朝天辫,笑得更欢了。   一岁多一点时,蹒跚学步的乐乐突然张了张嘴,喊道:“哥……哥……”   正帮忙从货车上往下搬粮油米面的周珞石一愣,他走过去蹲在乐乐面前:“可是你妈妈叫我是弟弟,你要喊我叔叔。”   乐乐咯咯地笑着,又喊:“哥……哥!”   周珞石摸了摸她的小揪揪。   短短的两个叠字,他的思绪飞回了那年冬天的黑龙江省,白桦树林与月下清泉。又飞回了十五岁那年的篮球赛。然后是大二那年的暑假,暴雨如注,雷声如吼,他脚步沉稳地走在漫天大雨中,耳边是一声声痴恋的呼喊。最后,思绪跨过了大洋彼岸。   于是他发现,一切都已过去太久太久。   他半蹲在原地不动弹,又揉了揉乐乐头上的小揪揪。   又过了几天,一位姓陶的男人找来寺庙,接走了乐乐。   不用带孩子,周珞石的日子便更加无所事事。   他有时会去许圆圆的墓前坐着发呆,却只是沉默地不发一言。有时半夜饿得难受,他会想起一次次塞到他怀里的油鸭腿和煮香肠。月圆的夜里,他会从厨房的稻草堆下摸出一瓶二锅头,坐在花坛边缘上自斟自饮。   他总是想,如果他能更敏锐一点,察觉出许圆圆的不对劲呢?那她是不是就能回国开饭店,等到乐乐的那一声“妈妈”。   可惜没有如果。   他总是很困。处理父母丧事的那段时间太累太忙,所以他整整一年都没有休息过来,总是随时随地的打盹。   大多数时候,他靠坐在佛堂的门槛上,在师父们的念经声中半睡半醒。   一愿法师有时会与他说话,却从不问他来自哪里,去往何处,经历过什么,只是对他说:“渡人即是渡己。”   周珞石想,这又是什么意思。没等他深深想,他又会睡过去。   一愿法师名扬海外,许多中国善信隔山跨海而来,只求法师解签。   一日排队者众多,一愿法师微笑地拍了拍周珞石的肩膀,对善信说:“这位小师父是我的徒弟,颇有善根,悟性极高,对于各位手里的签,他也可解惑一二。”   刚睡醒的周珞石还有些懵懵的,身前已排了几位善信,纷纷拿着抽中的木签。   他看向一愿法师,法师却已忙碌地与善信众交谈。   周珞石看向身前的人,一位妆容精致却面色愁苦的女孩,正把手中的木签递给他。   他看了一下木签,上面的古文狗屁不通,最下方却写着下下签。   他抬起头,女孩正紧张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小师父?”   周珞石哪里会解签,他又看了一眼一愿法师,对方在百忙中回了他一个微笑。   他想起两人曾经的一番对话。   “佛家六神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   “什么叫他心通?”当时他问,“人怎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如同他当时不知道许圆圆在想什么。   一愿法师说:“时刻保持一颗为他人好的心,自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你是不是疑惑,我对善信所说的话,明明十分普通,那些话,他们的亲朋好友或许也对他们说过,为什么偏偏他们要来听我说,并且觉得受益。”   周珞石默认了。   一愿法师道:“区别只在于一颗心,一颗你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心。”   法师又道:“在佛陀的世界里,人人皆可成佛,因为人人皆可渡人。”   周珞石道:“为什么要渡人。”   “人即是我,我即是人。渡人即是渡己。”   面前的女孩轻声叫道:“小师父?是签有什么问题吗?”   周珞石回过神来。   【保持一颗为他人着想的心,自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他仔细地观察女孩的神情,那一瞬间,他神思清明,看到了围绕在女孩身边的苦闷。   女孩身形高挑,相貌出众,站在人群中如优雅的白天鹅,将鹤立鸡群这个成语诠释得淋漓尽致。   可偏偏这样出众的女孩,谈吐却小心得有些过分,甚至称得上讨好。扫洒的阿姨不小心弄脏了她的裙角,她立刻连声道歉,比阿姨更为紧张。在与人目光相触时,她会眨一下眼睛,主动垂眼移开。   周珞石在心中默默地说,讨好型人格。他的目光扫过女孩提包里露出的大学学生证一角,心里已有了猜测。   他盯着女孩的眼睛,女孩捏紧了背包的袋子,无措低下头去:“我……”   “先不要说话。”周珞石说,“你看着我的眼睛。”   女孩和那双深如墨星的眼睛对视,不觉看呆了,不再躲闪,也不再低头。   “就是这样。你要做那个最后移开眼的人。”周珞石说,“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有底气,而不是去讨好那些无需讨好的人。”   女孩一怔,小心翼翼地说:“小师父,你知道了?”   周珞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女孩名叫岑颖,学习优异,长相出众,从小就受到莫名其妙的孤立,尤其来自同寝室的女生。为了搞好宿舍关系,她主动揽下打扫卫生的活计,经常请室友吃饭,送室友礼物,在相处中极尽讨好,可还是不被融入。室友总是背着她窃窃私语,说笑玩闹,在她走近时又故意停止,甚至当众抱怨说她送的化妆品是便宜货。   岑颖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一个人,显得很怪异。”   “一个圈子你怎么也融入不进去,也许是因为有更好的圈子在等着你。”周珞石从小就不会安慰人,此时便只是就事论事,“你应该选择与相处舒服的人待在一起。”   岑颖想了想,点头离开了。   那个下午,周珞石和好几个不同的人聊了困境。他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到最后口干舌燥。   后来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聊天,当他设身处地为他人分析时,他能够短暂放下自己的苦,心中的砖墙会有瓦解的痕迹。   反正,一愿法师还发他工资。   一天他和某位创业失败、失恋被骗钱、又亡失双亲的小伙子聊完,夜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许久,披上衣服去登记簿上找到了那位小伙子的联系方式。   拨通电话后他听到了江风。   他一路狂奔,满身冷汗,在围栏边找到了万念俱灰的小伙子。   小伙子执意要跳海,半个身子落在围栏外面,周珞石撑着围栏用力拽住他,几乎将牙咬碎,拼了全力才把人拉起来。   几乎死过一回的小伙子痛哭流涕,拉着他去路边摊喝了一宿的啤酒,终于念起生命可贵来。   周珞石满头冷汗,手臂疼得要命,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出骨裂。养了一个月后恢复了,右手却不能再过度使劲,尤其不能用力揍人。   小伙子感动涕零,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   周珞石心想,隔着围栏拉扯那个生命时,他想起了许圆圆。   他想穿越回那个月圆的夜晚,拉住她。   *   经纪大楼顶层爆炸带来的余波消散了,咖啡馆里又恢复了说笑。   听到“消防员”三个字,Bryan脸上出现一种恍然大悟的懊恼,就像差生在考试结束铃声打响后,翻开教科书看到参考答案那一瞬间的表情。   周珞石的唇角划过一丝微末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向晚清收拾着桌上的材料,闲聊似的说:“我们兄弟几个都在想,七年前你是不是被林总那龟孙要挟了,他是不是给你气受了,弄得你回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们想着给你报仇呢,计划着徐徐图之,没想到啊没想到,还是咱弟弟果断。”   “咱弟弟”,三个字听起来莫名有种老夫老妻间唠嗑的感觉,Bryan立刻冷脸,烦躁地对向晚清说:“我不是你的弟弟。”   向晚清打趣:“那你是谁的弟弟?”   Bryan看向身边的人,周珞石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问:“饿了,中午吃什么?”   不等人回答,他非常专制地下了决定:“吃鱼吧。”   Bryan看着向晚清,眯了眯眼睛:“你,饿吗?”   似乎只要向晚清敢说饿,他就能立刻让远处的保镖爆头。   向晚清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笑地摇摇头:“明天开庭,我中午还要去法院一趟,就不和你们去了。”   “好歹也陪你忙活了这么久,不奖励我一个吻?”起身离开时,他故意打趣地说。   Bryan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盯着向晚清的手。   周珞石面无表情挥开肩上的手:“去年你喝得醉醺醺让我去酒吧接了多少次?这次感谢你的帮忙,抵扣五次,你还倒欠我十几次。”   向晚清冲他飞了个吻,笑嘻嘻地走了。   Bryan快炸了,想冲上去把人绑回来揍一顿,他手掌在桌子上一撑就要追出去,手腕却被扣住了。   腕间的温度让他一颤,下意识停下脚步。   周珞石慢悠悠地松开手:“七年没吃鱼了,我饿了,你不饿吗?”   Bryan盯着他:“七年,因为什么不吃?”   “被鱼刺卡住了。”周珞石向门外走去。   Bryan跟上去,声音紧绷:“没事吧,最后?”   “有事。”周珞石拉开车门坐进去,揉了揉右手手腕和骨节,“所以我七年没吃过。”   Bryan倾身过来,弹开他的安全带,抿了抿唇道:“我,开车。”中途两人衣服摩擦,在冬日里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静电。   周珞石不和他争:“行。”   很快,车子停在一家渔府门口。很多年前,一家四口经常来这家店吃饭。   周珞石轻车熟路地往最里的包厢走去,Bryan望着他的背影,接过服务员的菜单,点了他喜欢的锅底和鱼。   Bryan恨自己的记性这么好,在服务员询问忌口时,他把“不要香菜”几个字吞了回去。   周珞石不吃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番茄,二是香菜。   上菜时周珞石刚好去外面接电话,Bryan看着锅里漂浮的翠绿香菜,想了一万种剧情——周珞石会质问他为什么加了香菜,他会冷漠地说,我并不是那样低贱的仆人,在你抛弃我后,仍然记得你的一切习惯。我没有这么贱。   可是他盯着香菜在锅里漂浮,心中暗骂了一声,拿起筷子往外夹。他筷子用得很烂,手也因紧张而发抖,不得不叫来两个保镖和他一起夹。   在周珞石接完电话推门进来时,Bryan刚好把盛了香菜的盘子丢入角落的垃圾桶,并在心里骂了一万次自己贱得没边。   锅底沸腾,鲜香四溢。   周珞石只慢条斯理地夹配菜吃,并不动鱼。   Bryan没有食欲,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从锅里夹了鱼块,细心地剔干净鱼刺,面无表情地放进身边人的碗中。   两人配合得一如当年。   中途周珞石盛了碗汤,尝了口说淡了,把碗推到Bryan面前。   Bryan从早上起就发现,被药效控制后的食欲,会在接触到哥哥碰过的食物后恢复得无比迅猛。他慢慢地喝完了汤,打破了沉默。   “我以为,客观因素使你抛弃我,可是秋……Mid-Autumn Festival,我知道,是主观因素,你不要我。为什么?”   周珞石看着他,表情有一点疑惑。   Bryan咬紧了嘴唇:“I called you. 你与我说话,不肯,为什么?”   周珞石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懒懒地说:“我忘了,你打过电话么?”   Bryan恨极了他那总是无所谓的神情,冷笑了一下,愤怒地说:“你总是这样,抛弃我,把我当做一条狗。我与你通话,恳求管家半个月,为了Mid-Autumn Festival。你却连,打招呼都不肯。我是什么?你不要的狗。”   周珞石神情平静:“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回答。前提是,不许阴阳怪气。”   Bryan神色几变,最终他握住周珞石的右手手腕,问:“是受伤了吗?这个地方?”   周珞石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弟弟在很小的时候,就像有透视眼一般,能隔着衣服猜出他身上什么地方有伤口。   他想起一愿法师说的话,当你全心全意为一个人着想,那么你会知道他的一切。原来这就是【他心通】。 第41章   见他不语,Bryan心里一慌,面上虽然不显,语气却明显紧绷起来:“严重,很?”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周珞石的手腕,十指松松握着,指尖轻轻从腕骨上滑过,压根不敢用力。   周珞石方才承诺了要回答,并不瞒他:“在印度的时候,拉住一个跳海的人,他比较重。平时没事,用力了会复发。”   昨天早上为了确保能放倒保镖,他攻其不备,骤然的出拳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在咖啡馆时,手腕的旧伤便有复发的趋势,隐隐作痛。   Bryan紧抿着唇,用两个手掌拢住他的手腕,掌心正好盖住他凸起的腕骨。半晌,声音低低地开口:“为什么?你帮助我。”   周珞石看着他低头时金色的发旋儿,忍住了手欠去戳一戳的冲动。听到问话,有些奇怪地反问:“我帮你需要什么理由么?”   他从小就是一个很负责的哥哥,制定的教学计划周密无比,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用过的都说好。   Bryan顺着他的话音回想,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便迅速鲜活起来。   从他八岁开始,周珞石就致力于把他培养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他遇到困难时,周珞石大多时候会冷眼旁观,末了会给一些不痛不痒的表扬。但他记得那些偶尔的温柔——   刚上学时,他因与众不同的长相受到班上几个调皮男生的嘲笑与捉弄,他以冷漠回应那些听不懂的中文俚语,可作业本还是被人留下了乱写乱画的痕迹。周珞石在检查他的作业时,看到了那些话语,平静地问他是谁写的。   次日他做完课间操回到教室,便看见那几个男生全挂了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垂头丧气地和他道歉。   他兴高采烈地去问哥哥,为什么要帮他。   彼时周珞石同样也是奇怪地反问:“你是我弟弟,我帮你需要理由吗?”   那天的他高兴坏了,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劲儿地拉哥哥的袖子,哥哥一低头,他就趁机在脸上啵唧一下。   周珞石擦着脸上的口水嫌弃说道:“你烦不烦。”   “不烦。”他嘿嘿笑着,“谢谢您哥哥,吻脸这是礼节。”   “哦,别跟我讲西式礼节,咱中国人不兴这套。”   “那么,高兴哪一套?”   “零花钱还剩多少?借一半儿给我用用,下个月还你。”   “全部给您,哥哥不用还。”   ……   ……   过去的回忆太过温情,Bryan几乎就要忍不住贴上去,像多年前那样寻求亲近。可他强迫自己回忆起冬天的摩天轮,对方冷漠嘲弄的语气,毫不留恋的背影。   他想起七年来一次次被拒接的电话,心重新恢复了冷静。   “去医院。”Bryan说。   周珞石抽回手,活动活动了手腕:“不去。”   Bryan愤怒地瞪着他。   周珞石拿起筷子:“我还没吃饱。”   “冰冻!”见他动用右手,Bryan立刻如临大敌,夺过筷子。   周珞石莫名其妙,挑了挑眉:“我不去医院,你就连饭也不让我吃?”   Bryan握着筷子,憋得脸都红了:“我投食。你右手,保持安静。”   周珞石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狼狈地移开眼,才笑眯眯地说:“好啊。”   Bryan全身一颤,手里的筷子打架。他从锅里夹了菜与肉,确保没有鱼刺后,夹起递到周珞石嘴边。   周珞石伸出手,指尖拂过他姿势别扭、紧握筷子的手,而后又捏住他的无名指和小指,重新摆放位置:“喏,这根手指放这里,小指放这里,这样握筷子才省力。”   他如同多年前第一次教弟弟用筷子那样的耐心。   被碰过的手像过了电一般酥麻,Bryan僵硬地把鱼肉往他唇边递了递:“死鱼片温度降低。”   周珞石悠悠然地靠在座椅上,咬住鱼肉吃了,像公园里的老大爷一样颐指气使。   “要蘸料。”   “干了,蘸一点汤。”   “夹一片小白菜和鱼一起。”   “嘶,烫。”   “不要胡萝卜,不喜欢。”   Bryan绷着脸伺候他吃饭,手忙脚乱。   周珞石吃得心满意足,示意吃饱了,又说:“你吃,喝点热汤。”   Bryan放下筷子,他并没有食欲。正想找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可周珞石压根没看他,只打开手机回复消息。   或许是手滑了,周珞石点击了语音外放。   向晚清的声音传来:“城东小吃一条街今晚开业,你不是最爱吃垃圾食品吗,今晚一起?”   Bryan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   周珞石按住语音按钮,说:“行啊,你能陪我从头吃到尾,我就和你去。吃得少就别约我了,败我胃口。”   他说得慢悠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Bryan抓起筷子,面无表情地吃干净了锅里的菜和肉:“我能吃,从头到尾。”   周珞石偏过头,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向晚清发来的语音自动播放:“放心,为了你,我中午开始就不吃饭。”   “……”Bryan恨得牙痒痒,他扑上去要啃周珞石的嘴唇,周珞石略一偏头,于是被啃了一脸口水。   “我的亲吻,你从不躲避,在以前。”Bryan心里的委屈要溢出来了,脸上维持着冷漠,“为什么。”   周珞石用指尖点了点他的嘴唇:“在你学会好好说话前。”   “我并不阴阳怪气。”Bryan强调,“我能吃。”   “嗯。”周珞石捏住他的下巴,看了看,又曲起指节敲了敲他的下颌,“确实牙口不错。”   他起身向包间外走去。   下颌微微酥麻。Bryan看着他的背影,醋意和委屈让他顾不上维持风度,加快脚步追上去:“还要。”   他闭了闭眼,放弃般喊道:“哥哥。”   周珞石停下脚步:“要什么?”   “Knock knock.” 第42章   重逢以来的每一分每一秒,Bryan都在强忍着亲近周珞石的冲动。他想凑上去贴脸,想蹲下去抱住对方的膝盖,想时刻不停地说话,就像小时候一样。   可是不行,他不能这么贱。   刚去A国时他也曾下决心变得强大,早日回到哥哥身边。那段时间他积极努力学习,见缝插针地与管家做交易,换取与大洋另一侧通话的机会。   但他听到的只是一串又一串的忙音,没有回音,没有问候,哪怕最清浅的呼吸也没有。   他想要的明明不多,只要哥哥的一句承诺,他就可以踽踽独行地走完所有的路。只要哥哥告诉他,没有不要他,哪怕只是骗骗他也行,他就能哄好自己,义无反顾。   他一向擅长自欺欺人。   可是周珞石连这也不愿意给他。   疑心,恐慌,暴躁,沉郁,所有的情绪在看到那些照片时发酵至顶峰,原来这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照片里的周珞石与喻雪杉那样的般配,两人应该是刚从超市出来,手里拎着新鲜的蔬菜水果,脸上有笑意。   Bryan在很多年前见过喻雪杉,印象中她气质清冷,寡言少语,偶尔说话也只是面无表情。可照片里的她留着柔顺长发,红色蝴蝶结发卡将脸颊衬得明媚无比,偏头看向他亲爱的哥哥时,眼神分明柔软多情,唇边的笑意更是真切动人。   哥哥过去也不爱笑的,照片里的他却笑得自然。   时间真是个厉害的东西,让不爱笑的人变得爱笑。   时间也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七年过去,丝毫没能让他忘记哥哥,一点一滴都记得愈发清晰。   “想什么呢?”   耳边响起一道响指声。   Bryan下意识道:“别用右手。”   站在餐厅门外,周珞石点了根烟,说:“经常走神,容易变傻。”   Bryan沉着脸盯着他拿烟的右手,伸手去夺,却被周珞石退后一步轻易地避开。   “做什么?动手动脚。”   “别用右手。”   “我只是旧伤复发,又不是残废了。”   周珞石不甚在意,拉开副驾车门正准备坐进去,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冲身边的人伸出左手。   Bryan说:“意思,什么?”   周珞石笑眯眯地说:“你不是要knock knock吗?”   Bryan抿了抿唇,他已经后悔刚才的冲动了。他追上去喊着哥哥讨要knock的模样,简直像极了忠心的狗。   可是他看向面前的手,修长好看,骨节分明,手腕处有多年前留下的烫伤痕迹。每一处都那样的熟悉。他曾无数次握着这只手,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思考了两秒,Bryan紧绷着脸凑上去,贴住手心。   周珞石用掌心贴住他的下颌与侧脸搓了搓,合起拇指与食指捏了捏侧颊的软肉,其余三指曲起,在下颌骨敲了两下。   叮,叮。   温热的指尖与冰凉的皮肤相碰,带起一阵轻微的静电。   Bryan想,自己可能是被电晕了,他低低地说:“还要,哥哥,摸摸。”   周珞石松开手,拉开副驾车门坐进去。烟燃至底,他吐出一口烟雾,把按灭的烟蒂用纸巾包好,丢入车窗外的垃圾桶。   “看你表现。”   我即将表现完美。   这句话立刻涌至嘴边,Bryan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吞了回去。他暗骂自己,简直像一只跟在主人身后摇尾巴的不知廉耻的狗。   默然地坐上驾驶位,Bryan沉默地发动车辆,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他打了左转向灯。   周珞石伸手虚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却没有立即收回手,又用指尖敲了敲他的手背:“直走,回事务所。”   Bryan紧握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盯着红灯,冷硬地说:“去医院。”   周珞石耐心地说:“下午约了客户。”   Bryan并不动摇,看着红灯的数字变少,10,9,8……   周珞石牵住他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一下,又说:“听话。”   Bryan手指痉挛,全身发软。   5,4,3……   他颤抖地想关掉左转向灯,却用力太猛,变成了右转向灯。   红灯变绿。   后面的车按响喇叭,不耐烦地催促。   Bryan右腿发软使不上力,待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却又把刹车当油门踩,刚起步的车子又重重地刹停。身后再次传来尖锐的喇叭声,夹杂着骂骂咧咧。   这么一耽误,绿灯又变红了。   周珞石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对后面的车主喊道:“兄弟,前面也堵,别这么急。”   等到下一次绿灯亮起,Bryan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又低又弱:“Are you hitting on me?”他看向自己酸麻的虎口,嘴唇的触感似乎仍停留在那里。   周珞石笑了一下:“再教你一个成语,兄友弟恭。”   “……”Bryan紧抿嘴唇,“你需要去医生在客户之后。”   周珞石倒也不反对:“行。”   车子停在事务所门口,Bryan迅速解开安全带,说了句:“远离车门拉手。”   说完他绕到副驾拉开了车门,周珞石笑眯眯地从车里出来:“谢谢。”   Bryan紧跟在他身后:“你被禁止使用右手。”   “放心,我谈话用嘴,不用手。”   周珞石走进事务所,客户已经在沙发上等待,见到他后,拎起包站起身来打招呼。   心理资询具有极强的隐私性,Bryan被禁止跟随,他眼睁睁看着周珞石与那位贵妇进入了走廊尽头的咨询室,关上了房门。   他低下头,用手指缓慢摩挲着右手虎口的位置,那个地方滚烫不已,痉挛发颤。他将右手抬起至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一位保镖拿着手机过来,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Bryan的神情从茫然变得冷漠,皱了皱眉,接过手机。   “Hey baby……I need to talk to you……”   甜蜜得做作的女声从话筒传出,Bryan厌恶地把手机抛给一位亚裔保镖。   几分钟后,保镖向他转达了电话的来意:“安娜夫人希望您与Selina小姐见面。另外,她为您挑选了几位联姻对象,希望您抽空查看邮箱的资料信息。她说她是出于母亲的责任心做了这些事情。”   Bryan冷冷地笑了一下:“告诉她,如果她再次自称以母亲,我不介意送她去遇见我真正的母亲。另外,问她是否觉得每月一百万美元的零花钱太少?我可以送她去非洲挖金矿,自食其力。”   保镖把他的话转达,很快回复:“安娜夫人表示歉意,她不会再插手您的婚姻与情感。她认为目前的零花钱很多,维持现状即可。”   Bryan看着走廊尽头关闭的房门,压抑着烦躁:“以后她的电话,不许拿到我面前来。”   “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摩挲着右手虎口的位置,勉强控制住情绪:“私生子,找到了?”   “老爷前几年与三位不同的女人秘密有来往,诞下两子一女,全部按您的要求控制起来,秘密安装新型微型炸弹在体内。操控开关,可以在0.01秒内炸成肉浆,立刻死亡。”   Bryan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走廊的房门打开,他下意识站起身来。   周珞石送客户离开后,立刻被人拉着上车。   “去医院。”Bryan不知道第多少次说。   周珞石嗯了一声,揉了揉手腕。刚才他握笔写字,手腕比早晨疼得更厉害,腕骨处也有些微红肿的痕迹,确实是复发得比较厉害。   到了医院挂号拍片,医生开了药后,护士领着去了康复病房。过了一会儿,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喻雪杉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医生刚开的药膏。   见到周珞石,她脚步一顿,问:“你怎么了?手腕旧伤复发了?”   周珞石说:“嗯,揍了个人。”   他又问:“今天你值班?”   “嗯。”喻雪杉走到桌子前坐下,娴熟地在桌上铺开腕枕,又垫上一次性纱布,“昨天轮休,今天和明天值班。”她大学念的护理,毕业后就在医院工作。   周珞石向上挽了挽袖子,把手腕放上去。   “我看了片子和医嘱,骨头有点发炎,这半个月记得别提重物,少用右手,按时涂药。”喻雪杉挤出药膏,在掌心匀开后抹在他红肿的手腕处,用专业的护理手法开始按摩,“这段时间不方便做饭的话,可以去我家吃饭。刚好我妈念叨你,朋友寄来了特产血橙,她让你拿回去尝尝。”   周珞石笑了一下:“行,替我多谢阿姨。”   Bryan从见到喻雪杉起就愣住了,他清楚地看见了喻雪杉脸上的关切、担忧和柔情,与七年前那沉默清冷的模样判若两人。两人之间的谈话如此融洽和谐,他是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他早已看过两人的同框相片,也知道两人的亲密,甚至连梦里都是哥哥与她相亲相爱的场面。可当这份柔情真真切切地摆在他的面前,当周珞石完完全全的忽视了他,他仍然痛苦得无法呼吸。   “……哎哟小杉,你男朋友来啦?”一位护士从门口探头进来。   “对,不过他今天是来看病的。”喻雪杉对着门口笑了笑,“有人找我吗?”   对。   “对”。   Bryan眸色忽暗,他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暗中的保镖所在方向,手指痉挛着就要下令。   他的心脏发出鼓噪的跳动声,被药物压抑的情绪处在爆发的边缘,心中的愤怒就要失控。他双眸充血,全身都在发抖。   死吧,大不了一起死。   他宁愿周珞石恨他,也不愿周珞石这样无视他。更不愿做一个看着他们幸福的旁观者。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弯曲之时,一只手揽过他的腰身,动作是闲适随意的,力道却比平日要大一些。   手掌碰到他的腰身,握了握,带着他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没事,你去吧,我弟弟来涂药也行,你教教他。”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   Bryan恍惚了一瞬,他手指下滑,握住了腰间的手,温热的,不是幻觉。   喻雪杉很快地交代了几句后,跟着护士离开,隐隐的谈笑声从走廊传来。   “你说同样的护士服,怎么小杉你穿着就这么好看呢?哎呀,得亏你有男朋友了,还是个又帅又能打的,不然那些见色起意的混混不知道怎么纠缠你呢……”   谈话声远去了。   康复病房里,周珞石松开握着弟弟腰身的手,状似无意地说:“你有问题,可以问我,只要不阴阳怪气,我会回答。”   Bryan僵硬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挤出药膏在手心焐热,贴上周珞石的手腕。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那些亲密的细节,他想让大家一起死。其余人先死,他和周珞石在同一秒死,免得在黄泉找不着人。   可他大抵是不舍得的。   所以,他很快就会有嫂子,他很快就会眼看着周珞石与别人组成家庭,他会成为完全的局外人。   抛弃了他第一次后,很快又会再一次抛弃他。   Bryan低着头专心为他按摩手腕,眼眶发酸潮湿。   他低低地说:“我恨你。”   说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吞回那些酸楚,手上的动作却越发小心翼翼,问:“疼吗?”   周珞石嗯了一声。   于是他的心颤了一下,放轻了力道,又问:“这样,好些吗?”   周珞石说:“对。”   Bryan细致地为他按摩手腕,将药膏一点一点揉按进去。从小就习惯于照顾他,Bryan甚至比护士做得还好,这是从小刻在骨子里的肢体记忆。   嘴上是我恨你,手上却是温柔无比,如此的心口不一。似乎“我恨你”只是为了宣示立场,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开脱。   重逢以来,周珞石听他说了很多次“我恨你”,从来都是不问缘由。可是这一次他安静地看着弟弟:“你为什么恨我?”   因为你不爱我。Bryan在心里默然地说。可这样的回答未免太卑微,于是他说:“我去学习,军火,金融,期权,管理,不喜欢,哪怕任何一丝。我的计划,不在内容中。”   周珞石说:“军火什么的,不是很酷吗?那你原来的计划是想学什么?”   Bryan手指温柔地为他揉手腕、手掌和指节,说话时却面无表情:“计划,大学专业,烤小蛋糕。”   药膏让皮肤变得温热黏糊,一股无形的吸力在两人的手指之间。   “?”周珞石拧起眉,把一句“胸无大志”吞了回去。   Bryan却奇迹般地读出了他的未竟之语,抿了抿唇:“妈妈已经答应,她选定店面,家旁边,理发店。她说,倒闭在迟早,原因是因为给她丑陋发型许多次。等待倒闭,她即将买店,开小蛋糕店,让我。”   “……”周珞石无语,那家理发店确实在几年前倒闭了。   Bryan继续面无表情地说:“妈妈说,你饭量大,饿肚子在晚饭开饭之前。我有小蛋糕店,去公司捡起下班的你,和小蛋糕一起,你不用饿肚子等开饭。”   “她还说,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告诉我,学习小蛋糕不可耻,她鼓励我。”   周珞石微微一怔,神情变得温柔,唇角有了些微的笑意。然后,他不留情地点评道:“胸无大志。” 第43章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喻雪杉回来了。   “刚才护士长找我有事。”她走了过来,“没问题吧?我来吧。”   Bryan手指一颤,下意识握紧了周珞石的手,低垂的睫毛遮住了眼帘,却莫名地看出了些委屈。   “没事,马上好了。”周珞石看了他一眼,指尖微蜷从他指腹划过,似安抚,又似不经意的动作。   喻雪杉说:“行。”   Bryan冷着脸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喻雪杉也不是爱和人说话的性子,房里便陷入沉默。   周珞石说:“阿姨最近身体好吗?”   喻雪杉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嗯,过年前有点感冒,吃了药就好了。不过你过年那段时间忙,没来家里吃年夜饭,她一直念叨着你。她给你织了件毛衣,你有空的话,记得去拿。”   “行,阿姨费心了。”周珞石笑了笑,“要不就元宵节吧,一起吃顿饭,你值班吗?”   “我看看。”   喻雪杉打开手机日历,查看值班安排,她点点头:“元宵轮休。”   “嗯,行。”   心情苦闷,眼眶发酸,对面的Bryan面无表情地听着两人闲话家常。两人坐在相邻的椅子上,肩并肩,那样的般配。那把椅子,他刚才并没有坐过,可是现在喻雪杉坐在他哥哥身边。   周珞石问:“那个姓黄的和姓柳的病人还在纠缠你吗?”   喻雪杉笑了一下:“没有了。现在全医院上下都知道我有个特别能打的男朋友,没人再敢来骚扰我。”   “那就好。”   药膏在揉按下渗入皮肤,Bryan握住周珞石的手腕,用纸巾擦去皮肤表面多余的药膏,声音低而冷:“好了。”   喻雪杉站起身:“医生还开了内服的消炎药,我去取。”她说着向病房外走去。   Bryan也站起身,他的目光扫过喻雪杉方才坐过的凳子,和周珞石坐的凳子之间,仅仅隔着五厘米。   那么近,太近了。   他低着头走了两步,避免接触周珞石的目光。他深知目光一接触就会泄露他所有的委屈和不堪。   然而一条手臂伸过来环住他的腰身,轻轻一带,他便被迫坐下,坐在了一片温热之上。   Bryan一怔。   没等他反应过来,周珞石又膝盖一顶让他起身,自己也跟着站起来,松开了握着他腰身的手:“太瘦了,多吃点。”   Bryan晕头转向地扶住桌子,他盯着周珞石的腿,浅灰色休闲裤的大腿处有被坐的褶皱,提醒着他刚才的事情不是幻觉。   零厘米,他想。   两张凳子之间间隔五厘米,可是他刚才间隔零厘米。   “……谁?与谁作为对照,我的瘦?”   周珞石往门外走去,说:“向晚清。”   Bryan瞬间清醒,追上去:“你知道他的腰?为什么?why?”   周珞石停下脚步,没来得及刹车的Bryan一头撞在他身上,捂着额头坚持问道:“WHY?”   “感觉和目测。”周珞石往他额头上吹了口气,“撞疼了?”   Bryan松了口气的同时放下捂额头的手,点了点头,又摇头。   周珞石意有所指:“疼就跟我说。”   说完,他往外走去,从迎上来的喻雪杉手里接过消炎药。   Bryan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开车回程时正遇上晚高峰,车流如蜿蜒的多足龙,缓慢地向前爬行。车子一次次被堵在漫长的红灯后面。   路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生,手里握着文件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不时抬头看向车流,目露焦急之意。   彼时车子正在最右侧车道,周珞石摇下车窗,两人之间便仅仅隔着半米远的距离。   他说:“去哪?我送你。”   男生一愣,歪过身体探头看了看车标,咦了一声,疑惑怎么打车打了个奔驰S。正要拉开门上车,却看见手机屏幕显示,司机距您还有3.4公里。   周珞石徐徐地说:“现在正是最堵的时候,没超时就取消了吧。刚好顺路,我送你一程。”   男生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顺路?”   周珞石指了下他手里的钥匙串:“碧玺二期的电梯卡,我住隔壁三期。”   男生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眼长长的车流,最终拉开车门坐入了后座:“谢谢。”   开车的Bryan沉默地看向周珞石,一开始他以为是认识的人,后来发现周珞石压根不认识后座的男生。   周珞石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前面,示意他直行,又对后座的男生说。   “不客气。我看你拿着政法大学logo的文件袋,是法律专业的学生么?”   “是的。”男生坐得很拘谨,似乎害怕弄脏这昂贵的汽车,双手搁在膝盖上,简直称得上正襟危坐。   周珞石笑了一下:“我刚好遇到了一点法律方面的问题,周围也没有懂法的朋友,不知道能否向你咨询?”   男生先是一愣,而后颇有些激动地点头:“可以的,您问。”   “住我楼上的住户是某直播软件上的知名舞蹈区主播,直播时间在每晚十点到凌晨两点,偶尔还会用音质很好的话筒唱歌。”周珞石说,“我是一名朝九晚五的社畜,平时睡眠不太好,一被吵醒就很难入睡。所以楼上这种情况,对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我的想法是先礼后兵,你有什么专业的建议吗?”   “是这样的……”男生略一思索后开始说话,一开始有些紧张,说话结结巴巴,周珞石只微笑地看着他。慢慢的,他表达得越来越流畅,提的建议也十分中肯。   车子走走停停,周珞石始终耐心地听着男生的建议,不时问一些问题,都是正中要害。   男生的坐姿越来越放松,口中的话也越发流畅专业,甚至引经据典,幽默诙谐。   到了碧玺二期门口,周珞石微笑说道:“谢谢,你的建议很有用,我今晚会尝试的。”   男生犹豫了一下,从文件袋里拿出便签纸,写了一串电话号码递过去:“这是我的号码,您有问题可以随时咨询我。”   周珞石还没伸手,Bryan已经抢先拿过了便签纸。   下车后,男生站在路边,郑重地车里的人说:“谢谢你。”   上车前他的神情堪称落魄,就像是被榨干被击垮的社畜,现在他整个人容光焕发,就连脊背都挺直了不少。   周珞石只道:“不客气。”   男生站在路边看着车子绝尘离去。   车里,Bryan把揉成团的便签纸攥在手心,心里憋着股气质问道:“Are you hitting on him?? After you hitting on me?”   周珞石调低座椅,从储物箱拿出颗口香糖嚼着,声音有些懒散:“他应该是面试遇到了打击,我帮他重新找回信心。”   Bryan瞪着他:“从哪里让你知道?”   “不是很明显么?”周珞石说,“他站的那个位置,旁边就是一家律所。西装牌子很好,但明显不合身,袖口长了,他频频向上调整袖子。租借西装说明他对这次面试十分在意,他读的又是政法大学,一所优秀且严苛的学校,他对自己的要求应该也很严格。而且他打车时正是晚高峰,一个人独自站在街边看着车流,很容易产生孤独和挫败感。”   “很明显?”Bryan重复道,“并且,你不住三期,你的楼上居住,八十岁夫妻,睡于九点。”   周珞石靠在椅背上对他吹出个泡泡,又咬破,笑了一下:“你连这都知道。”   Bryan绷着脸:“你睡眠不好?被吵醒就睡不着?You lied!在那些夜晚which……我为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你呼呼大睡,风雨不动安如山!哪管他,铁马冰河入梦来。”   “……”周珞石忍住了笑意,他伸手揉了揉那柔软的金发,不怎么走心地哄,“好了,我睡眠好怎么又碍着你了?我饿了,晚上想吃什么?”   Bryan把揉成一团的便签纸撕碎,怒气冲冲地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把碎得不成样子的纸屑丢入垃圾桶,又怒气冲冲地冲回来。   “哄不好了。”   周珞石又吹了个泡泡,漫不经心地问:“要我亲你么?”   Bryan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要亲嘴。”   周珞石说:“你学会好好说话了吗?”   Bryan怒瞪着他,声音却是紧绷的:“那么,亲额头。”   周珞石捏住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目光如炬。Bryan觉得被他盯过的地方全都火辣辣的疼,不由得闭上眼睛。   额头一热,羽毛般的温热触感落下。   Bryan颤抖着向前靠去,那个吻却仍然离开了。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你一眼,看出他的经历,心情,和难过。那么,你分析我,为什么不?”   周珞石安静地看着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他,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我认为,我们之间不需要‘分析’,你可以告诉我一切你想告诉我的事情。”周珞石终于开口,“在心理资询中,我们讲究对症下药,对于不同性格与不同经历的人,应该有不同的方法。观世音菩萨化身三十三,随处应机说法,度化有情,不也就是对症下药么。”   在他的从业经历中,他一向不喜欢靠“询问”来获得客户的想法,因为最会骗人的就是人这一张嘴。他不相信大多数人所说的话。   他喜欢观察,通过自己的观察与感受来获悉客户的经历与想法。   其次,他喜欢引导,靠着引导来使客户的情绪达到某个临界点,心理防线会崩溃,崩溃后就是吐露与释放。这个时候的言语最是真诚。   重逢之后,曾经乖巧可爱的弟弟变得严肃深沉,宛如一口不见底的深井。   他不想询问,因为询问得到的结果,是零零星星的、不知真假的话语。   井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有些藏得深,有些藏得浅,周珞石并不想把井里的东西一点点往外掏。掏不全,掏不尽,或许五年后,或许十年后,还会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从井里蹦出来。   他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清洗,一场毫无保留的倾诉与对话。洗净所有疑虑、伤口与愤怒,没有后遗症,没有暗病。   因为他想的是往后余生。   而这样的倾诉,必定会发生在心理防线的崩溃之后,他正把弟弟往这上面推。   难搞的客户他遇见过许多,弟弟算是其一,好在他足够了解对方,他能调动年少至今所有的共同记忆与情感。   Bryan说:“分析别人,你愿意。而我,你不愿意。你讨厌我,如同我讨厌你。”   周珞石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他要加快进程,他实在受不了弟弟顶着一张委屈的脸三番五次地阴阳怪气了。   “对,对。”他看了看表,“可以去吃饭了么?我饿了。”   “对?”Bryan受伤地反问,满脸写着“我只是说说而已你怎么还点头”,“你……”   周珞石打断他:“去城东小吃一条街吧,今晚开业。”   Bryan一言不发地发动了车辆。   刚开业的小吃街热闹繁华,人流摩肩接踵,说笑不断。   周珞石排队买了一份老长沙臭豆腐,他右手不方便动,Bryan便帮他端着热腾腾的臭豆腐,他用左手拿着木签戳着吃。   吃了一块后,周珞石皱了皱眉:“不好吃。”   Bryan沉默地接过木签叉起了一块臭豆腐,他从小就习惯吃掉哥哥觉得不好吃的东西,比如番茄,比如香菜。而且他中午才承诺过,他很能吃,能从头吃到尾。   周珞石阻止了他,从他手里接过了装臭豆腐的纸碗:“你是不是不舒服?”   Bryan的蓝眸里闪过一丝讶异,他很久都没有吃过那么多饭菜,中午吃完后胃里便撑得慌,甚至有些想吐。但他不知道周珞石是怎么看出来的。   “吃不下不用硬吃,而且它确实很难吃。”周珞石把臭豆腐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今晚你帮我拿东西就好。”   他说完又溜去烤生蚝的摊位排队。   Bryan沉默地看着他的身影,心里软了又软,他恨自己总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打倒。他跟上去,正要和哥哥说软话,却听对方正在发语音。   “……开业了,确实人多,改天你和我去吧。”   Bryan看见了向晚清那黑猫的微信头像,心里刚燃起的火瞬间就熄灭了,变得冰凉一片。   他宁愿周珞石一直对他很冷,也不愿一阵热一阵冷,没有比这更煎熬的事情了。   他低声道:“You are a tremendous Pick-up artist.”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第44章   今天小吃街刚刚开业,一溜儿的人挤人,等周珞石从这头吃到那头,心满意足地离开,天色已经很晚。   Bryan跟在周珞石身边,帮他拿着买来的各种吃的。在他的指挥下,把难吃的丢入垃圾桶,或者尝一口他所说的“特好吃”的。即使没什么食欲,Bryan还是每样尝了一点点。   当然,还帮周珞石吃掉了烤肉串里的青椒。   两人从摩肩接踵的人群离开时,周珞石却并不走向停车场,而是揽住弟弟的肩膀拐向旁边的街道:“散散步。”   这些天里,周珞石总爱揽Bryan的肩膀,揽的时候,他会偏过头看着弟弟,眼里似是遗憾,又似是新奇。   两人分开时,Bryan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初三学生,比哥哥矮一个头。而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和哥哥差不多高了,只差短短的三厘米。   周珞石每次揽他,目测身高的同时都在心里暗暗叹息,怎么就长这么高了,他都没亲眼目睹呢。家里量身高的划痕还停留在七年前。   在如此近距离下,Bryan只觉得那目光明晃晃的扎人眼,他半边身体都僵住了,思绪更是动弹不了,只好像提线木偶似地保持着面无表情,直视着前方。   周珞石松开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往前走,不知道在想什么。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Bryan悄悄松了口气,踩在他的影子上,揉了揉僵住的侧脸。   突然间下雪了,冰凉的雪花无声地飘飞,融化在眉头发稍。   Bryan加快脚步走上去和周珞石并肩,说:“下雪了。”   “嗯。”   “你记得,那个雪天?”Bryan状若不经意地说,“你抛弃我的那一天,同样的初雪,摩天轮冰冷,我坏掉的心离开了我。”   周珞石略微偏头,正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迅速融化无影。他懒散地一挑眉:“嗯?”   Bryan知道自己反反复复念叨的样子像极了课本中的祥林嫂,可他与其说是为了提醒周珞石,不如说是提醒自己。他在反复警告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不然,这样的雪,这样的寂静街道,这样的暖黄路灯,他会控制不住上去讨要亲吻与拥抱。   冬天本应紧密依偎。   周珞石笑了一下:“你这句话的语序挺顺,而且描述得挺有意境。”   “……”Bryan气得喉咙发紧,“你没有心,同时也没有肺。”   “那个成语叫没心没肺。”周珞石再次揽住他的肩膀,带他进入了一家药店。飘飞的雪花在两人身体间化作无形。   Bryan看了眼招牌,紧张地问:“你,来药店?什么种类的原因?吃中毒了?章鱼小丸子?是它的坏吗?”   周珞石不轻不重地弹了下他的脑门:“你咒谁呢?”   Bryan不语地捂住额头。   “你不是从中午就不舒服么,给你买药,下次吃不下就别吃那么多。”周珞石少有这样的耐心,他叫来店员,买了盒健胃消食片。   直到回到酒店,Bryan仍晕晕乎乎的。哥哥带他买药,还带他散步消食,在初雪中。他整个人都像喝醉了酒一样飘忽。   但他很快酒醒了——周珞石正在接喻雪杉的电话。   “嗯,行,放门卫吧,我明天取。”洗完澡的周珞石用毛巾擦着滴水的头发,对电话那头说。   Bryan装作无意地走近,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指了指他的右手手腕示意不要用力,自己动手为他擦头发。   话筒里传来温柔清冷的女声:“……那血橙你分点给同事吃,好吃的话,我妈妈再让亲戚送,是自家种的,很甜。”   周珞石说:“行,谢谢你。”   Bryan默然地为他擦着头发,毛巾拂过他的耳后与脖颈,心想什么样的关系才能送对方橙子。   并肩漫步在雪中的喜悦很快化作了嫉妒,心底冰冷一片。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次了。   第一次,周珞石拉他在腿上坐下,在他神魂颠倒时,嫌弃他比向晚清瘦。   第二次,夜市上周珞石关心他的身体,转头就约向晚清下次一起来吃。   第三次,带他买药陪他散步,在他幸福得晕乎时,周珞石紧接着与喻雪杉谈情说爱。   每一次都让他从烈阳掉落至冰窟。   Bryan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可周珞石的神情那样的光风霁月,语气又是那样的从容平静,似乎一切只是日常。   他痛苦得快疯掉了。   他不要这样的忽冷忽热,从天堂到地狱的感觉他七年前已经感受过一次——那年的摩天轮上周珞石给了他亲吻,下一秒就宣告了抛弃。他不想要再感受这样的痛苦。   夜深人静后,Bryan来到走廊尽头,对身后的保镖说:“有人喜欢吃血橙,我记得。”   保镖低声道:“是35号。他在南方种植园有广阔的柑橘类产业。”   Bryan看着栏杆外的夜色,勾了勾唇角,声音冷漠:“十分钟电击,二十军刺,一百军棍,我要看血和惨叫,不许出人命。视频传送到我手机上。”   “是。”保镖显然已经习惯这样的事情,面色不变地去安排。   在不久前的权力交接中,Bryan为这七年中的苦楚算了总账,将所有曾经妨碍过他的人关入了广阔的地下室,一人一个单间。地下室里放满了各种刑具,刀枪棍棒,一应俱全。   在他情绪失控时,他会异常的暴躁与痛苦,只有看见血腥、听见犯人的惨叫求饶,他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偌大的地下室里的无数犯人,都是他的发泄对象。   半个小时后一条视频传来,Bryan面色沉沉地看着满地鲜血,慢慢地平复了情绪。   他回到房间,默然地看着熟睡中的周珞石,半晌后紧挨着躺下,紧抱住他的一条手臂。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Bryan觉得自己是油炸又冷冻的蚂蚱,反反复复从天堂坠落地狱,他被折磨得几乎精神恍惚。   周珞石对他的态度并不算差,甚至算得上是好。可那样的好中,又总是漫不经心,似乎只是招猫逗狗,又似乎,他只是无足轻重的、可替代的任何人。   他快要疯掉了。   这样的痛苦在元宵节当天达到了顶峰。   “我等会儿去喻家吃饭,你和我一起吗?”结束工作的周珞石披上外套,拿起车钥匙,问他。   又是这样,看似关怀,说出的却是扎人心的话。Bryan想,和他一起去干什么呢?见他如何与未来的老婆和丈母娘周旋吗?见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吗?   Bryan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崩溃了,却还努力维持着冷漠表情:“我在外面等你。”   周珞石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只淡淡道:“好。”   当晚,Bryan坐在小区外的长椅上,雪花落了他一身。他盯着某楼某层,不受控制地想象那些画面——周珞石接过女人亲手织的毛衣,周珞石吃下女人亲手夹的菜,周珞石与她们谈笑……   他痛苦地弯下腰,脸埋入手掌中。他这几天没吃药,情绪的泛滥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严重。痛苦,暴虐,嗜血,交织在他内心。   最突出的,竟然是委屈。   他满心憋闷,他想立刻像小时候一样,趴在周珞石的膝盖上诉说委屈,诉说痛苦与爱意,诉说恨,诉说一切。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去它的伪装,去它的面子,去它的一切。   Bryan撑着长椅,双目泛着猩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小周,放着我来收拾,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开着暖气的房间温暖如春,喻惠笑着阻拦。   “没事,很快的。”周珞石把碗盘放入水池,挽起衣袖,拧开水龙头,正要洗时喻雪杉也来阻止。   “你的手还是先不要碰水的好,我来吧。”喻雪杉从他手里接过碗,“药膏有好好涂吗?”   周珞石笑了一下:“嗯,已经好了。”   几年前喻雪杉的赌鬼父亲又回来了一次,被周珞石抓到赏了顿痛揍,从此销声匿迹。前不久,周珞石又帮喻雪杉摆平了医院里调戏骚扰她的病人,平日里也对母女俩多有帮衬。喻惠怜他孤身一人,逢年过节都让他来家里吃饭,久而久之把他当做了半个儿子。   她摇着轮椅从卧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手提袋:“里面是我织的毛衣,你拿回去试试,不合适我再改。”   周珞石笑着说:“您的眼力可是顶顶的,还能不合适吗?”   正说着话,兜里的手里震动了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后来到窗边,接起了电话。   “哥哥……哥哥……”喘息声混着风声钻入他的耳朵,“我爱你,我恨你……我爱你……”   周珞石握着手机的手一顿。   “哥,哥哥……我快死了……我马上死……”   周珞石皱了皱眉,向喻惠示意了一下,关上门离开。   “你在哪里?”他问。   “我?”那边传来一声轻笑,“难受……哥哥……我难受,爱你,爱得要死掉……恨你……哥哥……”   “你理理我……哥哥……”   “你不要我,你幸福的话,我就走,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不会难过,哥哥……”   周珞石加快脚步来到车旁,拉开车门坐进去,声音冷如寒铁:“别让我问第二次。”   那边似乎是瑟缩了一下,说了一个地址,而后又是疯疯癫癫的话语。   “恨死你了……我会疯掉……我……爱你,哥哥,爱得要死了……”   “确保你的幸福,我就走,哥哥……”   “你不要我,我认了,真的认同了……哥哥……”   颠三倒四的绝望话语通过车载蓝牙回荡在车内,周珞石一言不发地开车,面色平静。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副表情是在压抑怒火,前所未有的怒火。越生气,他越是平静。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大楼顶层,周珞石一脚踹开通向天台的铁门,巨响震天,铁门在大力下碰到墙后又反弹回来。   Bryan坐在天台边缘的石墩上,身后是二十八层高楼下的车水马龙。   他抬头露出个病态的笑容,痴痴地盯着面前的人:“哥哥……”   周珞石一步一步走过去,平静地说:“过来。”   Bryan下意识地震颤了一下,却又固执地摇摇头:“想说话,与你,哥哥,我难受,好难受……我要疯了……说话、让我,好吗,哥哥……”   隔着一米距离,周珞石俯视着他:“说。”   “我……难受,心里。很久很久了。我该恨你,可我爱你,爱到发疯,想抱你,吻你,趴在你腿上,哥哥……”Bryan痴恋地盯着他的脸,又在他的目光下狼狈地移开眼去,“哥哥,请您不要再……折磨我了,太痛,太难受,我难受得要死了……”   周珞石面无表情:“我折磨你?”   “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我折磨很,心里碎了,拼不好,哥哥……”   周珞石把烟蒂扔到地上用鞋尖碾灭,又说了一遍:“过来。”   Bryan坚持地摇头,仰头望着他:“哥哥,你抱抱我,亲亲我,好不好?”   周珞石缓慢地笑了一下,而后大步走过去。   Bryan只觉得肩膀被巨力抓住,随即他整个人被拖离石墩,因用力太猛,裤子挂住了天台边的钢筋,布料撕碎的呲啦声在夜里格外尖锐。   啪!   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这一掌毫不留情,他被打得偏过脸去,口腔被牙齿划破,鲜血顺着嘴角滴下。   接下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殴打。   Bryan瘫软在地上,全身上下无一不痛。他终于知道年少时的哥哥是多么仁慈又温柔,用尺子打手掌、用球拍打屁股,不过是哥哥给他的轻微惩戒,简直称得上宠爱。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在他漫长的少年时代中哥哥从未真正地揍过他。   这一份迟来的、对温柔的觉察让他幸福又松快地落下泪来,在殴打的暂停间隙,他抱住哥哥的腿,因口腔的疼痛而口齿不清:“哥哥,右手的伤,不能用力。手疼吗?”   周珞石冷笑,攥着他后颈的衣服把人拖起来,反手又扇了他一巴掌,两边的脸上都留下清晰的掌印。   他一松手,Bryan滑落在地,却还坚持拉着他的裤腿:“哥哥……”   周珞石退后一步,点了一根烟,声音平静:“装疯卖傻给谁看,嗯?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自尊不自爱,那就没人会爱你。”   Bryan想到那张“教学指南”,十五岁,找到人生的意义,切忌妄自菲薄。可他从十五岁起离开了哥哥,接下来的人生完全没有了意义。   他忍着全身上下的疼痛,在寒风中向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哥哥的腿,虔诚地将脸贴了上去:“哥哥……”   周珞石说:“你不是要我分析你么?好。你一直在服用那瓶控制情绪的药物,这几天你没有吃,特意为了来我面前发疯,我说对了?你买下了那家理发店的店面,准备改成蛋糕店,你报了烹饪学校,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我跟你走,你想的是留下。还有什么要补充?”   “没有……”Bryan痴恋地抬头看他,用脸蹭了蹭他的裤腿,“亲亲我,哥哥,亲亲我好不好?我难受……”   周珞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后捏住他的下颌,俯下身吻住了那满是尘土与鲜血的嘴唇。   寒冷的夜,雪花飘飞,呼气成冰的大楼顶层,唇舌却是滚烫。   周珞石的吻技显然比七年前纯熟无数倍,粗暴的吻长驱直入,掠夺尽口中最后一丝温度。   分开时舌根发痛发麻,Bryan全身发软地瘫在地上喘息,生理性泪水顺着眼角滴落,简单的两个字里是无穷的爱与依恋:“哥哥,哥哥,哥哥,我爱你……哥哥,别不要我……哥哥……”   周珞石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随手一抛,冷淡说道:“答应过你三十岁前不结婚,还剩不到一年。你喜欢我,那就来追我,堂堂正正站到我的面前,而不是在这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发癫给谁看?”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Bryan摸了摸脸上的东西,那是一把钥匙,他们共同的家的钥匙。他在那里度过了最美好的七年时光。   Bryan全身脱力地躺在地上,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他这些年来经常听一首歌,耳边似乎又回荡起了那旋律。   “I hate you   I hate you   I swear to god I hate you   Oh my god I love you......”   他望着空荡荡的天台,无声地说:“我爱您……”   他笑得更大声了,直到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他想起刚才看见的事情,他坐在天台边缘时,哥哥神情平静,语气平静,殴打更是平静,可在袖口往下的位置,哥哥手指在发抖。   哥哥是在意他的,不是吗?   够了,这就已经够了,完完全全的够了,不再需要任何的注脚与补充。这是他想要的足够的证明。他满足了,再无遗憾。   这是哥哥向他走出的那一步,虽然隐晦,虽然需要猜测,但那毕竟是一步。   他会走完剩下的九百九十九步。   Bryan在寒风中呛咳起来,偏头吐出一口鲜血。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可他心里前所未有的畅快,他甚至哼起了歌。 第45章   黑色轿车一骑绝尘,飕飕窜过冬季无人的大街。   周珞石面色如霜,油门踩到底,直到仪表盘上的数字飙升到可怕的地步,他才松开油门。   车载屏幕上跳动着来电。   他瞥了一眼,点击了接通,声音低沉:“喂?”   喻雪杉的声音传来:“洗完碗出来,我妈说你接了个电话,急匆匆地走了,没事吧?”   “没事。”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冷,周珞石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抱歉,那件事情,我会找时间和你聊的。”   喻雪杉沉默了一会儿,竟然轻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不会主动提起。”   这些年里为了照顾母女俩,周珞石在外没少以“家属”自居,特别是在面对喻雪杉的赌鬼父亲和医院里骚扰她的男性时,医院上下都知道他是“那个差点把流氓打死”的男朋友,自然不会再有不长眼的去纠缠喻雪杉。   喻惠心疼他的遭遇,又感激他的帮助,七年来一直把他当做半个儿子看待,久而久之,双方的社交圈中都把周珞石当做喻家的“准女婿”。   可毕竟不是。   但在话语言谈中,在并肩从菜市场出来时,在不知多少次围桌吃饭时,喻雪杉转过脸去前的目光流转中,是否有那么一点点,周珞石并不清楚,或者说,他没有去想。   他只是觉得,这份终身的羁绊与责任是超越男女之情的。   大年十五,阖家团圆的元宵节,喻雪杉把他叫到家里,或许是想捅破窗户纸谈一谈。下一步如何走,走不走,这些都可以谈。   周珞石深知那些言之不尽的幽微情绪,只道:“你别急,我们找机会好好谈一谈,我带上我弟弟。”   “好。”喻雪杉说,“刚才是他打电话吗?我以为今晚他会一起来。”   提起这个,周珞石心中又是无名火起,他踩下刹车靠边停车,打了双闪,点了根烟。   “他欠揍。”周珞石说,“抱歉不辞而别。”   喻雪杉低低地笑了起来:“这些年来,第一次看你这么生气,我还以为你除了礼貌和周道就没有其他情绪了呢。”   周珞石摇下车窗,吐出一口烟雾,也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不会开玩笑。”   “确实不爱。”   两人聊了几句,喻雪杉说:“你在开车吧?那先挂了。”   “行。”   电话挂断后,周珞石缓慢地抽完一支烟,手指的颤抖在尼古丁的作用下渐渐停止,他重新发动了车辆。   家仍是七年前的模样,自父母离开后,周珞石没有动过任何摆设,茶几地毯、挂画都在原先的地方。   几年前他新买了一套小三室,平时都住在那里,但他每个月都要回原来的家里打扫一遍,即使不住。   他没时间照顾阳台上的兰花与茶花,便找人做了塑料仿真花,摆放在阳台上,远远看去栩栩如生。   不久前才打扫过,家里非常干净。周珞石脱下衣服扔在沙发,去浴室洗澡,等他擦着头发出来,楼下传来了轻微的开门关门声。   他动作没停,像没听见一样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几分钟后,脚步声停在门外。   又过了几分钟,轻微的敲门声响起:“……哥哥?”   一阵沉默后,忐忑的声音再次响起:“哥哥,请让我检讨错误。”   周珞石说:“进。”   他把椅子旋转一百八十度,对着门口。   Bryan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短暂的躲闪后,又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   “哥哥,我……错误,不珍惜生命,不应该。更加不应该,让哥哥担心。”   洗衣机工作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夜风从微微洞开的窗户飘入,窗帘飘飞。此情此景像极了多年以前,徐丽在楼下洗衣服,洗衣服轰隆隆地转动,弟弟在他面前忐忑地认错。   周珞石的目光落在Bryan的身上,短短的时间里,他身上已看不出被殴打的痕迹。衣服换了新的,脸上的巴掌印也消除得差不多了,只留有浅浅的红痕,其他地方被衣服遮住,看不出好歹。   Bryan忐忑不安地低下头。   一个小时前,保镖们看见他的模样后,如临大敌,差点以为他遭遇了对家的恐怖袭击。他动用了最顶尖的医疗团队,强忍着身体各处的疼痛,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却是——立刻恢复他的脸。   哥哥讨厌丑的人。   于是各种外敷内用手段一起上,勉强消除了俊脸上的肿胀和印痕。而后仪器与药物齐上,身体的疼痛骤然减轻,他立刻换了衣服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一挑眉。   Bryan下意识颤了颤,绞尽脑汁:“我不应该,阴阳怪气,我好好说话,在能力之内。我的菜,无法改变在短时间内,请您包容。”   “我会完全的打开心,光天化日,正大光明,藏污纳垢绝不。”   周珞石继续不语地盯着他,目光如有实质。   Bryan慌张地回想着自己的言行,颠三倒四地找补:“我错误,还在于欺骗。药物……”他伸出手指捏出白色小药瓶的高度,“药物,治疗的并不是胃痛,是情绪。”   周珞石的沉默每持续一秒,Bryan的心就提起来一分,慌不择言地继续反省。   “我、我爬您的床,半夜尝您的皮肤,摸您的手指,我错误很,我……”   “……”周珞石这下子是真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自己睡得比想象中更沉,便冷冷地说,“好了。”   Bryan终于松了口气,轻声喊道:“哥哥、哥哥,哥哥……”   每喊一声,他就试探性地挪近一点。   周珞石指了指地面,Bryan立刻站住不动,眼巴巴地看着他:“哥哥……”   “光说可不算。”周珞石说,“你要改正。”   Bryan如获大赦,拼命点头:“我,我会的,我会,哥哥,别不理我,难受让我致死。”   周珞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许再说死字,像什么话?”   “我、我记住了。”Bryan用手指做了个撕拉链的动作,“永不。”   周珞石把椅子转回去:“出去吧。”   “哥哥,请等待我。”   Bryan飞快地下楼了一趟,回来时端着个小盘子,拿着一管药膏。   盘子里装着剥了皮儿的橙子瓣,果肉丰满,汁水充溢,一看就非常有食欲。橙子离开枝头后,立刻跨越大洋空运而来,保留了最多的阳光和雨水气息。他挑选了最漂亮的一颗。   “哥哥,我的橙子超过她的橙子。”Bryan如愿以偿抱住了哥哥的腿,像小狗一样把下巴放在哥哥的膝盖上,不用对方问,他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吐露心声,“我的心因嫉妒而酸楚,醋味飘香,你吃了她的橙子,你也吃我的橙子,好吗?”   周珞石捏住他的下巴,稍微上抬,Bryan立刻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含糊地说:“阵型保持,牙。”   周珞石说:“张嘴。”   Bryan很乖地张开嘴,依恋地望着他。   周珞石看了看他划伤的口腔内壁和牙齿根部的血迹,拉开抽屉翻出一管药。Bryan受宠若惊。   “起来,等会儿自己涂药。”   Bryan晕乎乎地点头。   周珞石按了按弟弟后腰往上的位置,哪个地方下手最重他心里有数。Bryan立刻脸色一白冷汗渗出,周珞石观察他的神情,知道没什么大碍,恢复了冷酷的神情:“自己注意。”   “哥哥……温柔……”Bryan握住他的右手,“您手疼吗?令药膏涂抹,好吗?”   周珞石默认了,任由他按摩手腕。   而后他拉开房门,不顾弟弟的哀求目光,关门。   Bryan坚持撑着房门:“让我服侍您的睡觉,好吗?”   周珞石面无表情:“我还在生气。”   “持续多久将会,您的生气?”   “五十年。”   周珞石啪的一声关掉了门。   站在外面,Bryan望着紧闭的房门,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比起重逢以来的温柔哥哥,他似乎更习惯这个总是脾气不好的哥哥。   哥哥的酷酷冷脸,哥哥的不耐烦,哥哥的坏脾气,桩桩件件,铺满了他漫长的少年时期。是他午夜梦回时求之不得的珍贵回忆。   隔着一扇薄薄的房门,他再一次的,触碰到了七年前的哥哥,像是完成了一场穿越时空的旅行。   “哥哥。祝您晚安,good night.”Bryan语气轻快,“我爱您。” 第46章   与喻雪杉的那顿饭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自寒冬腊月后,这第一次的日出显得格外温暖。   地方是喻雪杉挑的,一家安静的私房素斋馆,建筑以木质为主,古色古香。从露天的包厢看出去,亭台楼榭,小桥流水,非常的有意境。   偷听到这通电话后,Bryan抓心挠肝,生怕周珞石会背着他去与喻雪杉谈婚论嫁。   这些天周珞石对待他仍是不冷不热,在他眼巴巴磨了好几天后,终于在吃饭前半天告诉他,会带他一起去。放下心来的那一刻,他的衣服全部汗湿了。   两人约在中午,太阳透过树叶枝杈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直想约你尝尝这家的菜,但你好像总是很忙。”喻雪杉带着浅笑说道,“我妈妈学佛,二十年前起就开始吃素,这是她最喜欢的素斋馆。”   她今天一改平日的素净,化了淡妆,穿着漂亮的新衣,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唇角一直挂着浅淡的笑容。但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她的笑容里似乎又有一丝感伤。   周珞石提壶为三人倒上热茶,笑了一下:“你也很忙。”   “是啊,时间总是对不上。”喻雪杉说,“没想到等双方都有空,竟然是今天了。”   上菜小推车的滚轮无声地压过青石路板,服务员很快地上了菜。   周珞石说:“先吃饭,冬天容易冷。”   包厢里一时沉默。   Bryan不乐意和除哥哥之外的人说话,于是和哥哥一起出去时,他向来装作听不懂中文,只冷着脸摆弄小碟里的瓜子,默默地剥出一大堆后推到哥哥面前。   他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两只耳朵却别提有多急了,就差明晃晃地立起来,生怕错过一字一句。   明明是简单的话语,他觉得每一句都话中有话。   三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饭,服务员敲了敲包厢门,递来一个长条形的礼盒:“先生,您的东西。”   周珞石接过:“谢谢。”   花?什么花?玫瑰?月季?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钢笔?女士腰带?Bryan心里的警铃立刻敲响,他暗戳戳地盯着礼盒。   长条形礼盒上环着一条蓝色丝带,包装得优雅美丽。周珞石把礼盒推过去:“那天看到厨房花瓶里的花枯萎了,这一枝花搭配上那个湖绿色花瓶,应该是很美的。”   喻雪杉接过礼盒,解开丝带,拿出里面的东西。   一枝带雨的红色山茶花。   她拿起花仔细端详,又抬手递到阳光下,花瓣上露珠流转,美丽极了。   “谢谢你。”喻雪杉把花放入礼盒,低头的一刹那,眼角有一闪而过的水光。   Bryan的心提到了喉口,酸得他又剥了一大堆瓜子仁儿。   接下来的谈话便全是家常,气氛松快,偶尔有欢笑传出,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离开餐厅后,Bryan没忍住,拉了拉周珞石的衣袖:“哥哥,不谈吗?”   周珞石说:“已经谈完了。”   餐厅门口,喻雪杉拿着那个长条形礼盒,看着男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三年前的除夕,她和周珞石从清晨的农贸市场出来,周珞石拎着菜,她拿着一捧准备插在花瓶中的花,玫瑰,山茶,月季,薰衣草,各种颜色与种类。   一顿热气腾腾的年夜饭后,周珞石告辞离开。她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身影,一股冲动自心底升起。她从花瓶里抓起一枝艳红的山茶花,连外套也顾不上穿,在喻惠惊讶的目光中,推开房门匆匆地追上去。   她从来沉静内敛,在寒冬的雾气与霜气中发足狂奔,此生唯有一次。   那个时候,周珞石接过她手里的山茶花,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而后他脱下外套递过去:“你别着凉。”   喻雪杉说:“我不想让你着凉,宁愿我自己着凉。”不该做的,不该说的,那一晚她全做了,全说了。   周珞石温和说道:“我比较抗冻。”   他不由分说地把外套递到她手上,拿着艳红的山茶花离开。   男人的身影与三年前的重合了,又与七年前的重合了。喻雪杉收回目光。   她的手指探入衣兜,摸到一颗七年前的糖。   那个灾难的暴雨夜,她在母亲的急救室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茫然无措,身边是来来回回的警察与医生,还有保险公司的人员。   她什么也听不见。   突然,一个看起来与她同样失魂落魄的男生出现在她面前,目光相触的刹那她看见了相似的痛苦。男生轻轻地停在她身边,放下了一颗糖,和一件外套。   喻雪杉最后看了一眼男人的背影,拿出墨镜戴上,用指尖擦去眼尾的液体,往反方向走去。   走出好几百米,Bryan终于后知后觉地悟到了一点滋味,他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周珞石眼疾手快地拎住他的衣领,震惊道:“中毒了?”   “您下毒我。”Bryan虚弱地说,“笑,在下毒,走路也下毒我。我被您毒S……毒不活了。”   周珞石松开手,恢复了面无表情:“不要说这种话,土死了,自己不知道吗?”   Bryan如愿以偿地滑下去,抱住他的腿:“您不会……结婚她了,是吗,是这样吗?哥哥?”   周珞石意有所指:“十个月后就说不定了。”他的三十岁生日在十个月后。   Bryan仰头看他,充满斗志:“哥哥,我会努力,在这十个月中。”   “起来。”   “我非常高兴很。”Bryan紧抱着他的腿,“......Let me just pull back a second.”   周珞石皱了皱眉,感觉这场面十分不雅。他脱下外套随手扔下,盖住腿上的人形物。   Bryan掀开头上的外套,透过缝隙看着他:“哥哥,你的笑容七次在一小时的吃饭中,对她。可是十天零次,对我。”   周珞石冷冷地一挑眉:“我说过了,我还在生气。还是说你还想再挨揍?”   Bryan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腿:“那么,是否有减弱,您的生气?”   周珞石没什么表情地估算了一下:“减弱了百分之零点零一。”   “……”Bryan很乖地用脸贴着他的腿,“我会努力。”   一下午的工作后,周珞石开车回家。自从住回原来的房子后,他每天都按时下班,回家后也很少再出门,似乎又变回了年少时的宅男。   Bryan下午离开了一段时间,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欲言又止,频频看向驾驶座的周珞石。   周珞石从小就对弟弟的视线免疫——任谁每天被人高频次长时间盯着,都会免疫。此时也懒得理他,更不想去分析他那时而狂喜时而忧郁的百转柔肠,一路沉默开车。   在玄关处换鞋进门,周珞石突然闻到了一股鲜花的清香。他顺着香味的方向望去,看见了阳台上的兰花、茶花与栀子花。   精美逼真的假花,此时被换成了枝叶柔嫩的真花。花枝与花朵的形态与之前的塑料如出一辙,就像是七年前的花枝活了过来。   自七年前他换走真花后,时间在这套房中静止。如今花香四溢,暂停的时间重新流动。   周珞石仿佛又看见了徐丽的身影,她正拿着壶嘴细长的浇花壶,一盆盆浇过去,听见声音后回头温柔一笑:“宝贝,我的花香不香?”   Bryan一直暗戳戳观察着哥哥的神情,猜测出他心情愉快,立刻见缝插针地说:“哥哥,下午的客户叫你‘周哥’,你叫她‘欢欢’,为什么,亲密如此?”   周珞石用指尖抚摸着洁白的栀子花瓣:“在建立咨询关系之前,客户会与我约定对双方的称呼,一切以客户觉得舒适和放松的方式来。”   Bryan心里立刻警铃大作:“No!Objection!”   周珞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Bryan张了张嘴,艰难地说:“如果,客户提出称呼你、称呼你……老公呢?”   周珞石拧起了眉,英俊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有病吧?”   但花香太浓,他罕见的没有发火,只是不轻不重地说:“谁会和你一样无聊?”   他摘下一朵栀子花,进入楼上父母的卧室中,把洁白清香的花朵放在了徐丽的梳妆台上。   Bryan屁颠屁颠地跟着他,拉了拉他的衣角,笑嘿嘿地说:“无聊,我即将维持最无聊……老公。”   周珞石转过身来,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闭嘴。”   “为什么,不让?老公。”   周珞石在手机上捣鼓了一会儿,很快,Bryan收到了一条信息,他念出图片上的字:“全国……普通话等级测试,报名信息?”   “在你考过之前,不许再叫,难听。”周珞石说,“我不是劳工,不是牢公,也不是捞工。”   汉语中的三声调对外国人来说有着天然的难度,这些年来,Bryan的汉语水平一泻千里,退步得不是一星半点,音调比小时候更为奇怪。   Bryan连忙说:“我可以,先练好这个词!单独!”   周珞石坐在梳妆台前写着什么东西,压根不理他。   Bryan仔细研读报名信息,等他读完,周珞石正好放下笔,拿起脱下的外套下楼去了。   正待追上去,Bryan却看见了梳妆台上的纸,怔了一下——那是他下午遗留在那里的。回国前,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他日日饱受嫉妒和猜忌的折磨,列了一大张,几十条,准备一条条“逼问”哥哥。   【1、是否和别人接过吻。   2、是否和别人牵过手   3、是否和别人做过爱   ……   ……   ……   25、是否吃过别人烤制的小蛋糕。   ……   59、是否和别人逛过夜市。】   前三条后面全都打了个叉。   Bryan觉得自己幸福得要升天了,他晕乎乎地追上去:“老公……老公,等我一下!” 第47章   提交了普通话水平测试的报名信息后,周珞石就彻底不管弟弟了。他一向没有耐心,压根不可能手把手地教,只扔下一句:“自己想办法,考不过就别叫我哥了。”   Bryan委屈地说:“您禁止了老公,不可以再禁止哥哥。”   过去的那些年里,周珞石变得沉默寡言,就算因工作的缘故要多说话,在工作之外的时间里他也甚少说话,更不会说废话。   可是现在兄弟俩一人一句,竟有年少时沿着回家的道路闲聊拌嘴的架势。   周珞石打开电视,闲闲地往柔软的沙发上一靠:“我想禁止就禁止,你有意见吗?”   Bryan瞬间哑火,弱弱地说:“如果那里有二分之一的可能,I failed,应该什么?我称呼您。”   周珞石道:“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多大了,还要问我。”   Bryan想了想,试探地喊道:“那……daddy?爸爸?亲爱的父亲?”   “……”周珞石沉默了一下,“走开,挡我电视了。”   话虽如此,距离考试只剩半个月,Bryan异常艰辛地开始练习口语。他找到了一位辅导老师,是他的网友,语文林老师。   第一次去时,周珞石与他一起。两人拎着好酒,一路穿过熟悉的街道,来到教职工家属区。   林老师的妻子早逝,儿子在国外,平日里在家读读书,莳花弄草,清闲得有些寂寞。见到有客上门,他笑容灿烂地翻出了茶具和好茶,热情地招呼兄弟俩坐下。   “哎呀,外国小帅哥,长这么大啦。”林老师笑眯眯地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了一番,“我记得你最喜欢写作文,还引经据典,诗词歌赋,十篇里有八篇都写的是你哥哥。”   “……”Bryan耳根发红,小声嘀咕:“I forgot.”   周珞石但笑不语。他和林老师谈了一些学生时代的趣事,提到徐丽,林老师感慨了一番,又讲到一些徐丽的事情。   冬日的阳光温柔的洒落窗台,Bryan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哥哥腿边,像年少时一样,安静地听着哥哥与其他人的谈话。他不时拎起桌上的小茶壶,给两人满上茶水。   又聊了一会儿,周珞石和林老师确定了补习的时间,在考试前的这半个月,每个工作日都来,每天四个小时。   “那就不打扰您了。”周珞石向玄关处示意了一下,“带了点特产,您尝尝。”   林老师起身相送,到门口时乐呵呵地对Bryan说:“外国小帅哥,你就别走了,咱从今天开始,这普通话啊,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我有一套专门针对外国人的发音训练……”   周珞石离开单元楼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哥哥!”   他停下脚步转身望去,Bryan正大步跑来:“帅哥!”   周珞石挑了挑眉。   “帅哥……”Bryan笑嘿嘿地说,“加个微信呗!我扫您!”   周珞石默然想到,林老师果真神通,不过几分钟时间,弟弟勾搭词儿和语气词儿都会说了。再过个几天,说不定又能飞河南收破烂儿去了。   Bryan说:“在身边,以前。现在分开,想得到微信,我视频您。”   自七年前分开后,周珞石便换了手机号和一切社交账号,重逢后也没让弟弟加微信。无他,弟弟太烦人了,指不定给他发多少骚扰信息,打多少骚扰视频。   周珞石权衡地望着眼前的人。   Bryan立刻道:“我的学习将会认真非常,视频您,唯一在您的同意之后。”说完后他讨好地把脑袋凑上去。   柔软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发质很好,顺滑如丝绸。周珞石到底是没忍住,摸上去一通乱揉。他心想,嗯,比金毛犬的毛好摸多了。   Bryan眼巴巴地望着他。   周珞石微偏过头,唇边勾起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而后他拿出手机,点开了二维码。   接下来的几天,周珞石的工作都很忙碌。有一天下班早,他开车顺路去接了下课的弟弟。   晚高峰时车流拥堵,车子走走停停。Bryan拿出写笔记的小本子念念有词。   “理想,整理,婉转,委婉,转手,有板有眼……”   等待红灯的间隙,周珞石叼着根烟,手指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听着这音调奇怪的堵车背景音。   Bryan合上本子,期待地问:“哥哥,你发现吗?他们的相同。”   “相同的是,你读得都很难听。”周珞石毫不留情地点评,踩下油门。   Bryan自说自话:“您猜对了,他们都是三声声调。我的三声调进步很,哥哥。”   周珞石诚实地说:“没听出来。”   “不信吗,您?”Bryan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字正腔圆地念出俩字儿,“老公。”   这俩字儿可谓是地道,标准。   周珞石笑了一下:“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   “什么,崩?盘……珠?您要珍珠吗?”Bryan说,“我刻意苦读。老公。”   这音调完全正确,饶是周珞石也挑不出错。   Bryan高高兴兴地问:“您的生气减弱了吗?老公?”   周珞石说:“减弱了百分之零点零二。说过了,拿到证书前不许喊。”   考试前的几天,Bryan越发在林老师处苦练。身边少了聒噪的小尾巴,周珞石乐得清闲,抽出时间特意喝了个下午茶。   一天中午和客户吃完饭,从餐厅出来,周珞石一眼看到了街边的车和人影。他眼睛一眯,曾经的纪检部部长立刻警觉起来。   他走过去敲了敲车窗,看了眼腕表:“你的补习从十二点半开始,下午四点半结束,中途的十五分钟休息时间在两点钟。现在是一点二十分,来,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车窗里露出Bryan那双有些心虚的蓝眼睛,他从副驾拿起一个保温饭盒:“我带来锅贴,哥哥。你是不是没吃饱?”   周珞石默然了几秒。他还真没吃饱,他吃饭从来是沉浸式,遇见和人谈事情,他基本都吃得很不尽兴。   “我向林老师请假,今天的补习开始于两点,结束于六点。”Bryan说,“是妈妈教学我的锅贴,我记忆完美,您尝试。”   周珞石坐到车里,吃着焦香味美的锅贴,熟悉的味道穿越时空,拨动了他记忆的弦。那年除夕他曾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吃着最后的十颗锅贴。而现在阳光温柔。   “哥哥,您的生气,减弱了吗?”   周珞石吃完了最后一口锅贴,说:“减弱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Bryan手一抖,递过去的矿泉水洒了出来。   周珞石握住倾倒的矿泉水瓶,喝了大半瓶水,把捏扁的塑料瓶子隔窗丢入路边的垃圾桶。而后拉开车门悠悠然地离开了。   走出几步,他又返身回来敲了敲车窗,留下一句:“好好补习。”   考试结束的那天正是情人节,周珞石上午没有工作,便按照之前约好的,和弟弟去了之前住过的那家酒店。   电梯来到顶层,最中央的豪华套房旁边,竟是一个宽阔的大平层,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密化学器具,各种实验器材,各种实验原材料。   Bryan有些忐忑,生怕自己送的礼物不合哥哥心意:“……哥哥,你喜欢吗?”   周珞石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顺来的玫瑰花,他停在冒着森森雾气的液氮前,把玫瑰花伸进去又拿出来,轻轻一捏,花瓣便碎成渣了。   他看到旁边有香蕉,便剥了皮儿放入液氮中,拿出后用小锤子在铁盘里一敲,香蕉渣碎了一盘,他悠悠地捡起一片儿来吃了。   那些久远的记忆浮上Bryan的脑海——哥哥从小就手欠,喜欢把一切东西放入液氮,然后拿锤子敲个稀巴烂。小时候他在书桌那头写作业,哥哥便在那一头拎着锤子敲来敲去,心情差时敲得会格外用力,常有碎渣飞过来,他心惊胆战。有一次哥哥甚至把手机放了进去,新买的手机立刻报废了。   周珞石转悠了一圈,手欠地这摸摸,那敲敲,摩拳擦掌,又拿出手机捣鼓了一阵:“我要这些。”   Bryan看着信息里提到化学物质,连连点头,却又在看到某个词语时一顿,委屈地说:“这个……这个东西,不要好不好?”   周珞石一看就明白了过来,却故意问:“为什么不?”   “你抛弃我,变魔术春夏秋冬,用这个东西,变出银河星星。”Bryan重复,“你抛弃我。”   周珞石还没有与他聊过那件事情,并不打算现在聊,便只是叩了叩他的下颌:“好了。”   下午还有工作,离开酒店后,周珞石便开车回了事务所。   下车前Bryan叫住他:“哥哥,你等待我,在前台,一分钟,好吗?”   周珞石无声地叹了口气,弟弟的追人笨拙至此,他早已闻到浓郁的玫瑰花香了,并从微微下沉的车尾推测出了玫瑰花的数量。而且,弟弟会把丑陋的能闪瞎人眼的钻戒放在花束中。   他站在前台处摸了颗糖,撕开包装纸嚼来吃了,身后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Bryan捧着一大束艳红的玫瑰花跑过来,脸色发红紧张说道:“Happy Valentine's day!老……老公。”   周珞石垂眸看了看,捡起花束中的钻戒,又拿起一枝玫瑰,递至鼻尖处嗅了嗅,清香扑鼻。而后他拿着那枝玫瑰,一言不发地向办公室走去。   Bryan愣了足足十秒,跟上去,声音发抖:“哥哥你、你答应了?谈恋爱与我,您答应了吗?”   走到办公室门口的周珞石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我妈都同意了,难道我还能说不吗?”   Bryan腿软得扑通一声跪倒。   周珞石走到办公室桌前,拧开杯子喝了口水,瞥了眼地上的人,慢吞吞地说:“想接吻就站起来。”   Bryan刷地一下就蹦起来了。   周珞石从来不喜欢低头,在接吻时也是如此。他捏住弟弟的下巴微微上抬,吻了上去。   一吻结束后,Bryan撑着桌子,神情恍惚,眼前一道亮光闪过,他下意识伸手接住了钻戒。   “太丑了。”周珞石拉开椅子坐下,“我要素的。”   “At your service.”Bryan游魂般说道。   周珞石开始写东西,不再管他。   十分钟后,Bryan终于堪堪回过神来,又从裤兜里掏出三个纸团,摆在桌上:“哥哥,礼物,好吗,您给我?”   周珞石随意挑了个纸团打开,上面写着——肌肤之亲。   Bryan笑嘿嘿地凑上去:“老公,给我这个礼物,好吗?您赏赐我。”   周珞石看向另外两个纸团,Bryan立刻眼疾手快地收了起来,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盯着地面。   一眼就看穿他的小把戏,周珞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指尖敲了敲桌面:“拿出来。”   Bryan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不情愿地摊开掌心。   “自己打开。”   Bryan又磨蹭了一会儿,拆开了另外两个纸团。   周珞石一看就气笑了,只见另外两个纸团上写着——   【肌肤之亲 double】   【肌肤之亲 triple】 第48章   手心里紧攥着三颗纸团,紧张,激动,期待,汗水很快把纸团浸湿,Bryan的目光堪称望穿秋水。   周珞石像是压根感受不到那火辣辣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写着东西,一次也没有抬过头。   Bryan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被烤焦了。   ……哪怕是眼神交汇零点一秒也行呀,那他就可以趁机眉目传情。   他眼巴巴的,焦急的样子像极了渴望得到主人关注的小狗。   可周珞石偏偏就是不看他。   连空气的温度都在火热的目光中上升了,周珞石仍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非常投入的写着东西,不时用键盘敲两个字,喝两口水。   Bryan一面焦急,一面又十分不解,他轻手轻脚地离开办公室,来到事务所门口。   随身的保镖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Bryan默然地盯着保镖。五秒钟后,保镖脸上出现了细微的不安,十秒钟后,有汗水顺着保镖的额角滴下,六十秒,保镖的肩膀因紧张而小幅度颤抖。   Bryan冷着脸收回目光,好吧,他的目光没失效。那么事实就显而易见了——哥哥只是不想理他。   “……”这个发现让他委屈极了,满心憋闷,抬眸看见一位保镖接通了电话,看了一眼他的方向。   会在这个时间点打来的,只有那位水性杨花又麻烦不断的安娜夫人,Bryan像是找到了发泄口,向树荫下走去。   保镖把手机递给他,哭哭啼啼的女声从听筒里传出来:“Oh,honey……”   Bryan强忍着心烦听完了女人添油加醋又故作可怜的叙事,事情很简单——老Smith昏迷不醒,她出去偷情被媒体拍到照片,已经有一些三流小报流媒在偷偷报道,她请求他出手帮助压下绯闻,为她那体育明星情人保全颜面与前途。   Bryan听完,心情立刻不好了。他那位血缘关系上的大哥便死于对家的恐怖袭击,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行事向来很小心,从未把自己暴露于公众视野之中。而按照安娜夫人这三天两头上娱乐界头版头条的架势,指不定那天,火就会烧到他身上。   ……他还没和哥哥做过爱,要是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亏。   他把手机抛给身边的保镖,冷冷地说:“告诉她,我会帮她解决。在热度彻底消失之前,她被禁足了。”   保镖把他的话转达给对面的女人。   手机开着免提,里面传来女人惊恐的抗拒声:“No!!!You can't do this to me!!!”   Bryan冷笑了一下,又说:“告诉她,从今天开始,她的零花钱变成每月一万美元。”   保镖再次转达。   画面很奇怪,Bryan明明可以直接对着手机说话,却偏偏要让保镖转达,绝不肯与女人直接对话。   保镖说:“安娜夫人表示抗议,她说,一万美元并不足以支付她一天的花销。”   Bryan说:“多少家庭一整年的开支也不过才一万美元,你问她知道吗?不劳而获,是可耻的,告诉她。”   “她说,如果是这样,您不如送她去非洲挖金矿。”   “准了。”Bryan爽快地说,他看了看表,“二十分钟后,会有人送她上直升机。”   心里的憋闷减轻了,Bryan说完便离开树荫,向事务所走去。身后的电话里传出后悔的尖叫与呼喊,他懒得去管。   一下午的工作在Bryan的翘首以盼中结束了,开车回家的路上,感受着身边如有实质的目光,周珞石终于开口问道:“有话就说,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听闻这句话,等了一下午的Bryan差点喜极而泣:“我以为、以为你反悔了,老公。”   车子驶入小区,停在楼前,周珞石说:“反悔什么?”   Bryan立刻眼巴巴的凑上去,握住他的手:“反悔谈恋爱,反悔肌肤之亲。”   “知道你为什么长不高吗?”周珞石抽出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一下,又松开安全带下车去,“因为你从小就爱半夜不睡觉,东想西想,想些有的没的。”   Bryan推开车门追上去,小声嘀咕:“可你不理我。”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周珞石站在门前,却没有立即开门。他转过身来,握住弟弟的下巴往上抬了抬,凑上去嘴唇相贴,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我答应了的事情,不会反悔。”周珞石说,“你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Bryan呆了呆。   周珞石又说:“当然,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情绪。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经验,有分歧的地方,我们可以商量。你可以提意见,我来权衡合理性。”   七年前,分别的那晚,两人几乎做了情侣间能做的一切事情,除了最后一步,其余的全做了。   那个带着咸腥味的亲吻后,两人滚落在床单上。弟弟滚烫的眼泪一直流淌着,彼时周珞石很累,不想去哄人,也不想做任何事,仅仅是皮肤相贴的温暖就足够慰藉。可弟弟断断续续的哭腔实在是烦人,他粗暴地一次次顶入弟弟口中,止住了那讨厌的哭声。   然后灼热的亲吻落在他全身,每一处都带着哭腔,爱意与恨意都声嘶力竭。   时隔七年,同一间卧室中,周珞石洗完澡出来,脚步一顿——   床单上铺满了鲜红的玫瑰花瓣,有些甚至带着露珠。满地的香薰蜡烛摆成了心形,空气中弥漫幽幽芬芳。心形中央的小茶几上,一支红酒,两个高脚杯。气氛幽暗暧昧。   周珞石眉心微微一蹙,Bryan紧张得手心出汗:“您、不满意?我……”   周珞石默然地想,从兄弟到情侣,其间的度他也并不能百分百把控。若是作为兄长,他会训斥弟弟这无处安放的“少女心”。可作为爱人,或许他该纵容对方这一点无伤大雅的幼稚。   “放着吧。”周珞石一边说着,一边反思自己在青少年教育事业上的得失与成败。   他本来给自己打九十分,扣的那十分在于没能及时发现弟弟长歪的情感,错过了最佳掰正的机会。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只能打八十分。   也许是分开得太早了,他还没来得及在弟弟脑中打下属于男子汉大丈夫的思想钢印,所以,导致弟弟没发展出阳刚气,反倒发展出了少女心。   周珞石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见哥哥不反对,Bryan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按下开关,满墙粉红泡泡的投影律动,还有粉红色的心形,伴随着甜美的歌声。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说,“关掉。”   不行,这真纵容不了。   Bryan浑身一激灵,他生怕哪里惹哥哥不开心了,哥哥扔下一句“不做了”,徒留他一个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周珞石在小茶几旁的椅子边坐下,倒了小半杯醒好的红酒,晃了晃宝石红色的酒液。   “衣服脱掉。”   Bryan颤了一下后,很听话地脱掉衣服,可气氛并没有向旖旎的方向奔去——周珞石从上到下仔细端详了一遍他的身体,并非情人间的目光,而是一个严苛的哥哥在评估弟弟的体重、体格、形态,看有没有长歪。   那目光甚至比外科医生更具审视和估量。   终于,周珞石的目光落在他腿根处,点了点头:“形状不错,之前我给你说的那些食物,有在好好吃吗?”   在对弟弟进行教育时,他生理和心理两手抓,两手都硬。弟弟开始发育后,他就查资料,根据专家权威的建议,让弟弟多吃某几种蔬菜和水果,有助于那处的形状和发育。   Bryan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微微颤抖,恳求地说:“哥哥……”   周珞石慢吞吞地喝完了杯中的红酒:“我可能不太会温柔。”   “It's totally ok ……that's you……”   “那你去跪着吧,就在床中间的位置。”周珞石站起身来,松开浴袍,酒意让他有些微醺,声音也带着懒洋洋的沙哑。他觉得自己该温柔一些,于是又添了句,“跪不住,趴着也行。”   Bryan耳朵嗡嗡的,脑子一根筋的跟着他的声音行事:“能,能的……”   “嗯。”   一开始跪着,后来趴着,再后来Bryan小声问能不能转过来。   周珞石嘴里叼着根烟,喉口发出个低沉的单音节:“……嗯?”   “想念哥哥,想看见哥哥。”   周珞石想起多年以前他去参加化学集训,弟弟刚送他上了大巴车,转头又在微信上说想念,前后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   他抓着弟弟的肩膀把人翻过来,两人的呼吸都急促。周珞石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后,单手夹着烟按着身下人的肩膀,深深浅浅动作。   他闭着眼睛,额头抵靠着弟弟的额头。他感觉到有汗水顺着额角滴落,又有滚烫的吻不断落在他的下颌与喉结。   “哥哥……哥哥……我爱您……”含糊的声音通过皮肤与骨骼传导入他的血肉。   “嘘。”周珞石轻声制止。   “在里面,哥哥,好吗?”Bryan睁着蓝眸,“您教学我,吸入烟。”   周珞石低头吻了吻弟弟的嘴唇,又把烟递到嘴边吸了一口,火光烧至末端。而后他再次将嘴唇贴上去,一口浓郁的烟雾缓缓地渡了过去。   与此同时,释放在体内发生。 第49章   “哥哥,摸摸……哥哥……”   Bryan像小狗一样往前蹭脑袋,把毛绒绒的金发贴到周珞石手边。   周珞石揉了揉他的头发,细软如丝绸的发丝从指缝钻出,好摸极了。他低头看着弟弟那双巴巴的蓝色眼睛,好笑地说:“你像金毛生下的哈士奇。”   亲热过后的赤祼身体紧挨在一起,Bryan依恋又痴痴地望着哥哥,口中全是不成调的无意义话语:“哈……啊?奇,什么,哥哥?oh......I love you......嘿嘿嘿,老公……”   他又把脸蹭上去:“哥哥,要摸摸。”   周珞石捧住他的脸揉扁搓圆,他只乖乖地睁着蓝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   周珞石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看什么?回神。”   “看哥哥。”Bryan说,“神回不来,拖走我的神,您。”   周珞石说:“说过了,不要说这种话,土死了。”   Bryan谦虚地求教:“土少的,哪里可以学习,进而得到?语文林老师,是否能如此学富五车,渊博?”   “别说就不土。”周珞石拉过被子盖住两人,和弟弟有一句没一句不过脑地聊天,“说不好,就别说。”   “我可以学习。”   “学点有用的。”   “最有用的是取悦哥哥。”   “你能不能有点志气和追求。”   “不、不知道……”Bryan诚恳地问,“在哪里我可以找到志气?您不要我,我短暂会有志气,毁灭世界。可你不能不要我,你已经答应,哥哥。”   他说着又委屈起来:“你不要我,买卖我去打黑工。”   周珞石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了,跟我讲讲吧,你这些年的生活。”   Bryan在被窝里拱了拱,像小时候一样爬到哥哥身上趴着,在哥哥耳边絮絮叨叨。   周珞石安静地听着他的讲述,手掌在他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听完了他颠三倒四又委屈巴巴的叙事,剥离开那些为了博取怜爱的添油加醋,周珞石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全貌。   可他还是注意到了,弟弟的讲述中漏掉了一个地方——弟弟恨不得把每一分苦难都放大十倍讲给他听,恳求他的怜爱与心疼,却从头到尾没有提过胸口那道伤痕的来历。   周珞石一开始便注意到了那道伤痕,位于左胸,应该是用过很好的祛疤手段,伤痕并不明显,只有一点点浅淡的痕迹。可他还是看到了。   亲密过程中,他有意摸过那个地方,柔软的皮肉下是僵硬的,当初这道伤一定是致命的。   可Bryan并没有提到。   周珞石默然地听着,用不带审视的温和目光观察着弟弟的神情,并没有开口去问。每个人都有想掩藏的部分,谁也不能幸免。   往后余生,他会知道。   “……That's all.”Bryan讲得口干舌燥,眼里写满了“求抱求安慰”。   周珞石摁住他的后颈,亲了亲他的嘴唇,说:“药给我吧。”   Bryan沉默了一下后道:“哥哥,停药在突然,我可能会难受,失控,情绪天堂地狱,做出不能预测的事情。”   在刚刚重逢时,在哥哥有意冷落他时,他都难受得无法自控,地下室里的许多囚犯在他的命令下被折磨致死。他觉得这样的自己丑陋又可鄙,生怕哥哥知道自己的暴虐。   “你还能比那天在楼顶更混蛋?”周珞石冷笑着问,又说,“放心,我看着你。”   我看着你。   这四个字让Bryan一下子鼻腔发酸。   他还记得第一天上学时,背着重重的书包,他将要一个人穿过弯弯曲曲的小路,去小学部。   彼时十五岁的哥哥给他系好了红领巾,站在岔路上,说:“去吧,我看着你。”   他一步三回头,少年始终站在高大的榆树下。   “哥哥,哥哥……”   Bryan喃喃地喊着,坐起来拿过床头的衣服,从衣兜里掏出那个白色药瓶。   周珞石接过,拉开床头的抽屉把白色药瓶扔进去。抽屉并未上锁,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弟弟的眼睛,说:“不许偷吃。”   Bryan:“……”   他抱住哥哥的一条手臂,期待地说:“一起在浴缸,我们,好吗?”   周珞石第一反应是皱眉,房间里的浴缸他这辈子都没用过,他最不爱这种慢悠悠的玩意儿,有那放水的时间早用淋浴洗完十次了。   ……可今天,他好像应该温柔一点。   “行吧。”周珞石刚想说你去放水,却又不怎么走心地改成,“我去放水。”   话虽这么说着,他的动作却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这很正常,因为他心里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他只是这么说说。   Bryan立刻兴奋地说:“我去放水!哥哥!请等待我!”   他跳下床去,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全身的酸痛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他的身体经受过高强度格斗训练,比正常人好很多,走了几步就适应了,生怕周珞石反悔似的,小跑去浴室放水。   浴室里热气蒸腾,两人的身体靠在一起,水波温柔。   “哥哥,当我们的身体距离为负,看着我的脸,想到了谁,哥哥?”Bryan紧盯着面前的人。   周珞石一眼扫过去就知道弟弟在想什么,他心里好笑,捏住弟弟的下巴往上抬了抬,往左转了转,又往右转了转,沉思不语。   Bryan感觉自己的心碎了一大块。前几天他在父母的卧室里,看到了钉在黑龙江省的照片。他第一次看到了“白月光”的模样,虽然还是个还在吃奶的小婴儿,可他还是酸得不行——照片里的哥哥抱着那个小婴儿,脸上有笑容。   ……哥哥和他拍照从来没笑过!   周珞石继续盯着他的脸沉思,似乎在回想某个影子。   Bryan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酸得能榨出醋汁来,他委屈巴巴地说:“您在我的脸上,看到了谁的影子呢?哥哥?您的白月光,红玫瑰,白玫瑰,还是,其他红月光?”   “确实看到了,好几个影子。”周珞石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指,蘸了点水划在他眉心。   听着这话,Bryan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满脸委屈和震惊。   “这里看到一个影子。”周珞石蘸水圈了圈他的左脸,“是一只老鼠,还是进口的,唔,原来是进口鼠鼠。”   Bryan:“……”   周珞石又蘸水圈了圈他的右脸:“这里看到一个西红柿,黏黏糊糊,甜甜蜜蜜,黏在我身上洗不掉。”   “这里。”温热的手指划过额头,“看到个篮球影子,无用的,坏掉的,为了练习我的身体形状,高速进入国内,被我抛来抛去。”   Bryan:“……”   原来哥哥在逗他。   一下子地狱,一下子天堂,Bryan脑袋晕乎,额头砰地一下砸在哥哥的肩膀上:“哥哥,哥哥……不能逗我用这样的事情,我的心脆弱很,会S……不活掉……”   周珞石弹了弹他的脑门,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就不要给我伤春悲秋,没事找事。”   Bryan捂着脑门,可怜兮兮:“不伤春悲秋,如何做到?花谢花飞花满天,试看春残花渐落……落月摇情满江树……您扯着我的心弦,生疼生疼,您控制我的头脑,汪满矿泉水。”   周珞石已经对他的土味情话免疫,刷拉一下从水里站起来,淋了进口鼠鼠一脸的水后,踏出浴缸。   Bryan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忙跟着出来:“老公,别离开我!”   临睡前接到了孙海的电话,周珞石听了几句后,神情立马不好了。   Bryan非常确信,自己在哥哥脸上看到了“崩溃”。   “你有病吗?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要为情伤借酒浇愁?”周珞石简直有点咬牙切齿,“你大学时候不都看开了吗?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电话里传来孙海的哭诉:“我不知道啊,周哥……我还以为我们会结婚的……”   “结婚?你们才认识十五天!”大学时的恐怖记忆涌上心头,周珞石仿佛又坐在了街边摊上,半夜听着失恋的人颠三倒四挖心挖肺的倾诉,完了还得把人送回学校,这样的事情最高记录是一周四次。   “她为什么不回我消息,只需要一条消息……”   周珞石冷笑:“我要睡了,你好自为之。”   “别啊周哥!你不管我,我就死了,来吧,陪我喝酒……”孙海说完就挂了,随即一个地址发了过来。   周珞石对着Bryan晃了晃手机:“听见了吗?你之前也是这样发疯的。”   莫名被殃及池鱼的Bryan立刻乖巧点头:“我错了哥哥,我再也不会了,你打断我的腿,如果重复。当然,不再会重复。”   最后,周珞石还是去了。   孙海已经喝得半醉,脚边放着一大堆啤酒瓶,忧郁地唱着跑调的情歌。   周珞石一看他那个模样就太阳穴突突直跳,果断拨了向晚清的电话,请求外援。   “周哥,来,不醉不归!”孙海冲他举了举酒瓶。   周珞石冷着脸拉开小板凳坐下,Bryan紧挨着他坐在另一个小板凳上,和他腿挨着腿,保持着身体接触。   热腾腾的烧烤端了上来,周珞石对服务员说:“来壶热茶,谢谢。”   醉醺醺的孙海大着舌头说:“别啊,周哥,你得陪我喝酒。”   周珞石呵呵一笑:“您面子可大!”   Bryan把剔下来的排骨肉放在周珞石面前的小碟子中,剩下的青椒堆在他自己的碟子中,又伸手去拿下一串。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别吃辣的。”   正好服务员端来热茶,周珞石拎起壶倒了一杯,推到弟弟面前,开始恨铁不成钢地对孙海进行说教。   Bryan看着面前的热茶,心里甜得要滴出蜜来。趁着谈话的间隙,他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角,周珞石朝他略一低头,他就凑在耳边说:“老公,嘿嘿嘿。老公!我爱你!”   周珞石在桌下捏了捏他的手腕,吃了他递到嘴边的一块热腾腾鱼肉,喝了口酒,继续和孙海说话。   没过一会儿,向晚清来了。   法律出身的向晚清从来都心思细腻,观察敏锐,立刻看出了周珞石和Bryan之间的气氛变化。更不用说,Bryan还特意盯着他看,眼里的炫耀和小人得志都快溢出来了。   向晚清声音发颤地问:“……你们?”   周珞石放下酒杯:“嗯。”   于是失恋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很快桌上有了两个醉鬼。   趁着周珞石去加菜,Bryan对向晚清说:“你们律所,大案子与首都律所争抢,那个案子,我会帮你拿到。一个更大的,会给你在那之后。”   向晚清双目无神,连说话都被他带偏了:“帮我,为什么,你?”   “语文林老师,教学我俗语——情场失意,商场得意,我要让你得意在商场。”   向晚清直觉他没那么好心。   Bryan嘿嘿一笑,那股得意劲儿简直都溢出来了:“因为我将告诉你一件事……which……让你觉得情场失意更加。”   “七年前,我离开前,肚子里装满了……”   “饭?”   “我哥哥的,子子孙孙。”Bryan骄傲地仰起头,“吃了一整夜,好吃。”   话音刚落,他耳朵一痛,转过头。   周珞石揪着他的耳朵,面无表情地一挑眉:“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Bryan暗道糟糕,昨天刚学会的两个成语涌上心头。   ——得意忘形,乐极生悲。 第50章   “疼,哥哥……”Bryan半真半假地撒娇,可怜兮兮地握住拧他耳朵的手,“老公……”   这俩字儿一出,向晚清肉眼可见又憔悴了些许,不敢置信地盯着两人,颤颤巍巍地倒了一整杯白酒。   刚被按下去头的得意劲又窜了两米高,Bryan语气可怜:“老公,惩罚在家,家丑不外扬。外人被避免看到,好吗?”   周珞石冷笑,手指一用力,Bryan这下是真的惨叫了:“啊啊啊啊嗷……哥哥哥哥哥……我错了……哥……啊!”   向晚清失魂落魄地端起酒杯打算一饮而尽。   周珞石按住他的手腕,拿走酒杯:“别喝了。”   转头又抓着Bryan的肩膀,把人按到椅子上坐下:“安分点。从小说别人绿茶,谁能比你更绿茶?自己闻不到吗?”   Bryan揉着通红的耳朵,小声嘀咕:“……I'm just tryna help him out.”   周珞石看着他:“是吗,帮助在哪里?”   “我富有好心眼子。”Bryan辩解道,“语文林老师教学我成语,长痛不如短痛,我添柴加火,缩短痛。”   周珞石勾起一个看不出情绪的笑容:“这么说,他还应该谢谢你。”   Bryan被他笑得晕乎乎的:“是、是的……”待反应过来不对,立刻又改口,“不,不是的。”   周珞石抬手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Bryan立刻眼巴巴地抓住他的手腕蹭了蹭。   旁边的向晚清有气无力地开口:“你俩光顾着秀恩爱,能不能管一管我的死活?”   孙海已经醉了,趴在桌上哼着情歌。   周珞石把小板凳挪过去,挨着向晚清坐下,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酒:“来,今晚我陪你喝。明天你就收拾好自己,开始新生活。”   向晚清忧郁地看着他:“我要休假半年调理情伤。”   Bryan跟着哥哥移动板凳,紧挨着哥哥,竖起耳朵捕捉两人的对话。他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输入刚才听到的“秀恩爱”,暗自点了点头,好词语,他即将践行以频繁。   周珞石酒量好,喝酒从来豪爽。他每次给自己满上,却只给向晚清倒个杯底儿,饶是如此向晚清仍然醉得很快。   “你说你……那年……为什么要帮我……揍那群混混?”向晚清口齿不清地说,“当时被揍,痛几天也就过去了。但你……让我记了这么多年……”   周珞石捏着白酒杯晃荡着,耐心地问:“如果时间倒流,你会选择让我帮你,还是自己承受?”   他今晚异乎寻常的耐心温柔,甚至说出了“如果时间倒流”这样平日里绝对嗤之以鼻的话。   向晚清撑着混沌的脑子想了想,首先浮现在脑海的是那天傍晚的夕阳,橙红如血。夕阳温柔洒落在墙角,一个英俊修长的身影缓缓踱步出来,干净利落地为他放倒了混混群。   而后他们在路边摊喝酒聊天,直到夜深。   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打架,第一次夜深不归,第一次对一群朋友敞开心扉。   他想起少年从墙角走出,复杂又无奈地看了地上的他一眼。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个眼神依然清晰如昨。   向晚清喝光了杯中的酒:“那还是帮我吧。”   十年来的暗恋与明恋,是一场无望悲苦的独角戏,可毕竟是他的青春。   更何况,并不是没有甜蜜。周珞石曾一次次去酒吧接走喝醉的他,他靠过那肩膀,攀过那脊背,也感受过那臂弯的弧度。外套、T恤、衬衫、毛衣,如出一辙的淡淡洗衣液味道与衣柜的檀香木味道融合,他无一例外闻过,那味道深深刻在他的脑中。这些甜蜜被他单方面珍藏起来,在深夜时一遍遍回味。   他曾因事业失意,因家庭苦闷而买醉,周珞石会陪他喝酒,闲聊,直到夜深。   周珞石是个很好的兄弟和朋友,能给他的,周珞石全给了,除了爱情。   向晚清喃喃地又说:“你一定要来帮我,重来一次,我还是想当你的舔狗。”   Bryan心酸地在心里说,我才是舔狗,不许乱抢。哥哥亲口认证过的,金毛生出来的哈士奇。   周珞石满上酒喝掉,说:“你知道我感谢你,也知道我真心希望你好。”   “知道,你知道我知道的。”向晚清说,“有时候我想,如果你别对我那么好,或许我还能走出来。”   周珞石再次满上了酒。   Bryan趁机往他嘴里塞了一片烤蘑菇,又在桌下握住他的手。   周珞石似乎也有些微醺了,手肘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发,手臂往下滑,揽了揽弟弟的肩膀,继续落到腰间,隔着衣服捏了捏他的腰身。   Bryan很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绷紧了腰腹。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手,拿起旁边沙发上的靠枕,往他腰后一垫。   “……”Bryan满脸幸福,无声地做口型,“再捏捏,老公。”   周珞石不再看他,继续和向晚清说话:“休假一段时间也好,你去年工作太辛苦,去散散心吧。各种情绪的存在都很正常,你尝试放开心扉,接纳即是在消融。”   向晚清低低地嗯了一声,把脸埋在手掌中,液体从指缝流出。   “好了,好了。”周珞石有些无奈地递了纸巾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想哭就哭吧。”   向晚清接过纸巾擦了擦:“你还欠我一个拥抱,今天给结了吧,怎么样?”   周珞石道:“行。”   七年前独自前往父亲的经纪公司前,他曾拜托向晚清带着弟弟先回家去,以一个拥抱作为交换。   周珞石抱了抱向晚清,手掌在他后背拍了拍:“好了,兄弟,振作起来。我们之间一切都照旧,你知道,我朋友虽然多,但交心的没几个。”   一旁正哼着歌感受靠枕的Bryan震惊地瞪大了眼,他就低头给靠枕拍个照的工夫,向晚清怎么就靠在了他哥哥的怀里?!   他得到了抱枕,但向晚清得到了拥抱?!   NO!!!!!   短短几秒的拥抱在Bryan眼里延长成了一个世纪。   等周珞石松开向晚清,Bryan已经从兴高采烈的小狗变成了蔫头耷脑的小狗。   “哥哥……”他拉了拉周珞石的衣角,“我难受,腰疼很,心也疼很,不舒服非常。”   周珞石瞥了他一眼,把茶杯推过去:“多喝热水。”   “……”Bryan委屈地说,“老公,您是成就卓越的端水大师。”   周珞石晃了晃杯中的酒液,抿了一小口:“从哪儿学的乱七八糟的词语?”   “语文林老师。”Bryan带着满心委屈剔鱼刺,把雪白的鱼肉递到哥哥嘴边,“形容一个人的表现像恒温中央空调,温暖照耀周围的所有人。”   周珞石吃掉鱼肉,凉凉地看着他:“中央空调,不但可以温暖所有人,还能降温冻死所有人,要试试吗?”   Bryan立刻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结结巴巴地认错:“表述错误非常,我错误非常。如此描述,不应该,非常。我错误,哥哥。您不是中央空调,您是我的太阳,我向着您生长,我是面向太阳的葵花。You are the cigarette,and I'm the smoker. You are the cash and I'll be the rubber band.”   周珞石撑着额头叹了口气:“闭嘴。”   土得要死。   “哎哟……咱弟弟……还会写诗呢……”   醉倒的孙海又清醒了过来,精神抖擞地啃了几串排骨,拍了拍醉倒趴在桌上的向晚清:“兄弟,喝!”   正说着话,一辆车停在路边,熊胜林风风火火地从车上下来:“好哇,你们喝酒不喊我!要不是咱弟弟发消息,我都不知道你们在这里!”   周珞石一眼扫过去,Bryan心虚地垂下眼。他实在想分开哥哥和绿茶,于是喊来了外援。   孙海吆喝道:“兄弟,来,今晚咱不醉不归!”   “那必须!”熊胜林拉开椅子坐下,“服务员,加一箱酒。”   一群人喝到凌晨,大家都喝多了,说起学生时代,说起过去的事情。   熊胜林醉醺醺地拉着Bryan说:“弟弟啊……还好,你回来了。不然的话……你哥就真要成为喻家的女婿了。”   Bryan说:“哥哥不能结婚在三十岁之前。”   熊胜林兀自大着舌头说:“……你没看你哥那样子,简直要成圣人了,上班时说话,下班后就沉默,对谁都笑呵呵……你还记得他读书时是什么样子吗?你回来,哪怕是惹他生气呢,都比那样子更像活人……”   Bryan心里一酸:“哥哥很苦。”   “说回喻家,你不回来,他可能真要结婚了。”熊胜林灌了一大口酒,“倒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他看起来像是……和谁结婚都无所谓,这是最可怕的,知道吗?”   正和孙海勾肩搭背聊天的周珞石捕捉到了只言片语,抬头望过来:“你们在编排我什么?”   熊胜林嘿嘿一笑:“哪能,哪能!”   即使喝醉,周珞石依然冷静且敏锐,他想起一茬,问道:“当初是你和他说我要结婚,把人刺激得连夜回国来的?”   “那可不。”熊胜林拍拍胸脯,“我这媒人还不错吧?”   Bryan真心实意地看着熊胜林:“熊哥,您是大好人。”   熊胜林噢哟了一声,对这声“哥”敬谢不敏:“我忘记问了,周哥,咱弟弟当初回来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吧?”   周珞石说:“一堆配枪的保镖来堵我,算违法乱纪吗?”   “……”Bryan心虚地低下头。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又对惊愕的熊胜林说:“他带着一堆人堵在家门口,站了一整夜,结果门都不敢敲,还是我主动开的门。”   Bryan:“……”   熊胜林:“……”   熊胜林惊奇地说:“那你带一堆人干什么?”   Bryan小声说:“强迫哥哥。”   周珞石眯了眯眼,不语地盯着他。   “……强迫哥哥接受我为您洗内裤的请求。”Bryan挪了挪小板凳,更紧地和哥哥挨着,拉着哥哥的衣角。   熊胜林不客气地爆发出笑声。   一顿酒喝到了天亮。   冬末初春的晨雾中,一宿未眠的人们神情憔悴。   Bryan莫名回想起了一个暑假,一群男男女女们在废旧的工厂笑得直不起腰,也是在这么早的清晨。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可又像是时间从未流逝。 第51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停药的副作用显现了出来。   精神类药物基本都有不同程度的依赖性与成瘾性,一旦停止服用,身体和心理上都会出现症状。   首先是身体上,失眠,发冷,恶心,这些都是次要,最难捱的还是心里的难受。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从未消散,冬季的夜,摩天轮,黑色长椅,构成了Bryan潜意识中从未显露的冰山,随时都在拉他下水。   他的心情时好时坏,绝大多数是阴沉与暴躁,嗜血的渴望在内心沉浮。他沉默不语,丧失表达欲,蜷缩在哥哥身边。可潜意识里的魔鬼又告诉他,哥哥是抛弃他的人,是造成这一切的人。他无时无刻不在与脑海中的杂音艰难做斗争。   周珞石休了几天年假,在家陪着弟弟。   他从衣柜里找出大学时的被褥和外套,给弟弟搭了个窝——这几天,弟弟总是蜷缩在茶几与沙发之间的空隙里,抱着他的腿,把下巴放在他的膝盖上看着他,目光时而哀伤,时而愤恨,时而又委屈,一盯就是好几个小时。   周珞石的陪伴是无声的,现在还不到聊的时候。他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但翻书声、键盘声和偶尔接电话的声音,都能令Bryan紧绷又敏感的心弦放松稍许。   每当他一起身,Bryan就会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他,全身颤抖。   周珞石会说:“下楼拿个快递,要一起就跟上。”   或者:“出去走走,想来就换衣服。”   Bryan会犹豫半晌,慢慢地跟上去。身体疲惫懒动,也是停药后的反应之一。   周珞石会在玄关处等着。他有时丝毫没有耐心,有时又会有超乎寻常的耐心,比如此时。他或是拎起壶浇浇花,又或者动一动玄关处的摆件,或者抽根烟,并不会催促,只悠悠地等待着弟弟收拾好跟上来。   走在路上,Bryan有时会神经质地抱住哥哥,埋在他肩窝上用力吸气,惹得路人纷纷观看。   周珞石早已见怪不怪,熟练地揉揉他的后颈,贴着耳朵道:“好了。”   “哥哥,哥哥……”Bryan用沙哑的声音反反复复念叨,似乎只会这两个字。   逛着逛着,周珞石嘴馋,买了卤鹅翅和卤鸡腿边走边啃,不时把腿根和翅根处的脆骨递过去:“啃掉。我讨厌脆骨。”   一路下来,Bryan的腮帮子都啃累了。   短短几天的休假后,周珞石回去上班了,把弟弟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   中午开车出去吃饭,Bryan精神不振地缩在副驾上,身上穿着周珞石大学时的旧外套,不时嗅一嗅,摸一摸,埋一埋,其余时间都在发呆,看上去像被灌了安眠药的小狗,蔫不拉几。   周珞石开车来到一家馄饨馆门口,熄火后,他松开安全带:“我知道一开始会很困难,但药物长期以来对身体的伤害太大,所以,你要有一点耐心,相信你自己,慢慢来,好吗?”   他的语气沉稳缓慢,并且温柔。   Bryan拉住他的手,没什么精神地说:“嗯、嗯,我知道,哥哥,哥哥……”   “如果你觉得身体难受,无法承受,及时告诉我,我带你去医院。”   “我没事。”Bryan强打精神,心里愧疚,“哥哥,对不起。哥哥……摸摸……哥哥……”他把脸凑上去。   周珞石搓了搓他的脸,在那苍白的皮肤上揉出血色:“好了,我饿了,吃饭去。”   两人来到馄饨馆最角落的桌子坐下,点了两碗馄饨,一碗红汤,一碗清汤。   周珞石那碗红汤的都快吃完了,Bryan面前的清汤馄饨却仍然一动没动。   周珞石问:“你不吃吗?”   Bryan没什么精神地说:“吃不下,哥哥……”停药后胃就一直不舒服,食欲全无,看到食物甚至会产生心理上的厌恶。   周珞石默然地看了弟弟两秒,分明从那话音里听出了恃宠而骄的味道。他想,看来他还是答应得太早了,他应该帮弟弟彻底戒掉药物依赖后才答应求爱。   那他就可以在戒断反应的过程中,不断用向晚清来刺激弟弟。上次吃鱼时听见他和向晚清的聊天,弟弟不就主动吃了很多么?甚至吃撑了。   吃不下?呵,矫情!   可现在两人正式成为情侣,再用别人来刺激弟弟,就不合适了。而且这手段本就低级,只是胜在简单。   没关系,他可以换一种方法。身为从小研究青少年教育的专家,他可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软硬兼修。   这条路不行,那就换一条。   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周珞石说:“那给我吧,我没吃饱。”   Bryan愧疚地说:“对不起,哥哥。”   他把本就很近的椅子挪得更近,两人腿挨着腿。又用勺子舀起一颗馄饨递到哥哥嘴边:“哥哥,我错误很,令您的食欲败坏。”   “放心,我食欲好着。”周珞石垂眸看了眼勺子里的清汤小馄饨,“我只想吃肉,不想吃皮儿。”   相比他在生活习惯上的不拘小节,周珞石在吃的方面着实算是挑剔。而从小到大,Bryan向来习惯为他解决不想吃的那部分。   这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   “哥哥吃饺子身体,我吃饺子衣服。”Bryan想也没想就说。   话音刚落,周珞石咬掉了馄饨“身体”,整齐洁白的牙齿恰恰好好切断了“身体”,留下薄却大片儿的馄饨尾巴在勺中,随着汤荡漾。   “行啊。”周珞石向后靠着椅背,“吃吧。”   Bryan愣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被骗了。等他反应过来,周珞石又悠悠然地开口了:“快点,我要吃下一颗的肉。”   “……”Bryan看向勺子,原本可憎可怖的馄饨突然面目可爱了起来,从黑白变成了彩色。他在和哥哥分享同一颗馄饨,这个念头涌上心头,空荡荡的胃突然有了渴望,他埋头吃掉了馄饨皮儿。   接下来的每一颗馄饨都在哥哥吃过后从黑白变成了彩色。   两人分工吃完了一碗清汤馄饨,周珞石端起碗喝了口汤,把碗推到弟弟面前:“喝掉。”   汤也变成了彩色。   Bryan慢慢喝完,一直很不舒服的胃变得暖融融的,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凑上去:“摸摸,哥哥……”   周珞石揉了揉他的头发,又亲了亲他的嘴唇:“乖。”   Bryan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说:“还、还要,哥哥,哥哥……亲亲。”   周珞石却已经站起身,顺手捏了下他的耳朵:“走了。”   Bryan忙跟上去,看着手机念出声来:“……饺子皮。哥哥,没有纠正我,为什么?”   周珞石笑了下:“原来你知道你说错了呢?”   说出“饺子衣服”后,Bryan心里隐隐觉得别扭,发消息问了语文林老师,捡起了正确的说法——“饺子皮”。   “哥哥会纠正我,在以前。”Bryan说。   两人曾无数次走在放学的路上,他一路叽叽呱呱,周珞石边吃垃圾食品边听着,纠正他的语法和词语,积累五次就赏他一个爆头。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周珞石说:“谈恋爱,老是揪着别人的错误不放,算什么?”   Bryan想起刚才那个蜻蜓点水的吻。在挑食后得到吻,而非责备,这是第一次。他追上去问:“那么刚才,您使用,作为哥哥的方法,还是作为老公的方法?”   周珞石叼着烟嗤笑,淡淡地斜睨了他一眼,眼里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得亏了有男朋友这个身份压着,要是切换回暴躁老哥的身份,挑食是吧,不吃饭是吧,有什么是揍一顿解决不了的?   Bryan心里像打翻了蜜罐一样甜,抱住他的手臂,“老公,温柔。如果是哥哥,方法,怎样的呢?”   周珞石停下脚步,曲起指节在弟弟头上敲了个爆栗,收起笑容,冷酷说道:“矫情,欠打。”   街边,卖糖葫芦的老汉正吆喝着,一串串红艳艳的果子晶莹剔透,漂亮极了。   Bryan挑了一串鲜红漂亮的冰糖草莓,小跑到车窗边:“哥哥,它呈现模样,很甜。”   周珞石把车窗完全降下,采取了“作为哥哥”的应对方式,表情酷酷的:“不甜你就挨揍。”   Bryan忙道:“哥哥吃草莓尖尖,我吃草莓屁股。”   两人隔着车窗,一人一口。周珞石咬掉红艳鲜甜的前半部分,Bryan吃掉微酸的后半部分,连带着绿色叶梗一起。   回到事务所后,周珞石指挥弟弟拆了个快递,里面是个毛绒绒的柔软小帐篷,半米高,可供成年人缩在里面。   小帐篷放在靠墙位置,恰好被办公桌挡住,站在门口便什么也看不到。   摆好小帐篷,又把自己的旧衣服铺进去,往里放了瓶矿泉水,周珞石拉开椅子坐下:“你的小窝,暂时用着吧。”   Bryan脱掉外套和鞋,像小狗一样钻进毛帐篷里去。背后是墙壁,面前是哥哥的椅子和腿,他把下巴放在哥哥的膝盖上,重新获得了安全感。   周珞石习惯性地用膝盖顶了顶弟弟的下巴,打开电脑:“如果睡觉,不许把口水滴我裤子上。”   Bryan委屈:“哥哥,我并不会滴下口水,当睡觉时。”   周珞石打了个响指,Bryan闻声抬头,咔嚓一声,闪光灯一亮。几秒后,桌上的打印机吐出来一张照片。   周珞石放下手机,拿起照片,用小别针固定在帐篷门上。   Bryan:“……”   周珞石开始工作:“想说话,就叫我。”   Bryan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腿。   办公室里陷入安静,只剩轻微的打字音。   在安静时,情绪会格外肆虐。   Bryan把脸埋在哥哥的腿上,深深地吸气又呼气。这些天他做了许多无用之事,比如让人拔走经纪公司大楼前的黑色长椅,融化成铁水,比如让人拆除摩天轮。   可黑色长椅和摩天轮依然在他心里,存活于他的恐惧之中。   他溺在恐惧和愤怒中喘不上气,这时,一只手落在他后颈处轻柔抚摸,从耳后到下颌。他又能呼吸了。   反复几次后,他眼眶湿润,张嘴啃了啃哥哥的腿,终于忍不住低低开口:“……哥哥。”   周珞石敲下最后一个字,动了动被压麻的腿,向后靠在椅背上,做出面对客户时认真倾听的模样:“嗯,说吧。”   这两个字像有什么魔力一般,Bryan心里的防线一下子溃散了。   “那年……摩天轮。”他慢慢地说,“你询问,想吻你吗?五秒钟,不到,你推开,说,不要我了。”   “黑色椅子,你说,表白,对你。”他察觉到自己话语的颠三倒四,停顿了一下,“被嫌弃的汉语,会令你烦躁吗?”   周珞石安静地听着他说话,问:“你觉得我面对客户时耐心吗?”   Bryan想了想:“耐心很。”   “那么,我对陌生人都可以耐心,为什么不能对你有耐心?”周珞石看了看表,“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你可以慢慢说。”   “哥哥,哥哥……”Bryan反复念叨,“你带我约会,看电影,游乐园,你说,教学我滑冰,学不会也不骂我。你带领我,坐摩天轮,同意我坐在你的大腿,最温柔,那一天,却只为了丢弃我。”   周珞石看着他头顶的金色发旋儿,用手指戳了戳:“继续说。”   “后来,后来……我恳求管家,得到通话机会。你不理会我,一次也不……我担忧非常,得到照片,你与她买菜,吃饭,花朵在她手里,你买给她花朵。在你不理会我的同时。”   Bryan絮絮叨叨地述说着这些年的委屈,突然间他抬起头,对上了周珞石的目光,一瞬间眼眶湿润。   “我恨你。”他喃喃地说,“我恨你,哥哥……可我最恨的是,即使在我最恨你的那段时间,爱依然远远超过恨。认识你之后的每一秒,面对你时,爱永远超过恨。”   这段话他是用英文说的,他没有办法用汉语说出“我恨你”三个字,在两人相爱之后。   “我知道了。”周珞石说,“你还有要说的吗?”   Bryan摇摇头。   “那么,你希望我向你道歉吗?”   Bryan立刻比之前更用力摇头:“哥哥永远不需要道歉。”   “嗯,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向你道歉,因为重来一次,我的选择依然不会改变。或许我会用更成熟的方式来处理,但结果不会改变。”周珞石一用力,把人从地上拉起来,面对面坐在他腿上。   被如此赤裸裸地告知这样的事情,Bryan神情受伤,眼神躲闪。   “来,看着我。”周珞石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两人在咫尺之间对视,“我是想告诉你,一个人总要用各种方式来成长,你一样,我也一样。变得更好,然后相遇或者重逢,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么?”   Bryan怔怔地看着哥哥的眼睛,深邃如海,似乎能包容所有。他不自觉地诉说恐惧:“我差劲很,哥哥,我做坏事很多。”地下室里的鲜血、刀枪、棍棒,经纪公司大楼顶层的滚滚黑烟,都是他做的坏事,哥哥会怎么看待他?   没有明说,周珞石却似乎知道他的想法,语气平静:“每个成年人都有自己的处事方式,那是你的自由。只要不违背自己的价值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Bryan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连呼吸都轻快了一些。   周珞石放松地倚着座椅靠背,伸手按在弟弟的后颈:“现在安静下来,听我说话,调整呼吸。”   “感受你刚才述说时的情绪,委屈,伤心,愤怒,不解,随着你吸气,这些情绪被吸到你的胸腔,去感受它,不要怕。”周珞石声音低柔,“然后,随着呼气,这些情绪从胸腔排出,尽量使呼气绵长而彻底。”   “不彻底也没有关系,等待下一次吸气和呼气,重复刚才的循环,直到胸口的杂念被排除干净。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   Bryan埋在他肩窝里,随着他的话语慢慢调整,呼吸渐渐平静。   周珞石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在弟弟的脊柱上慢慢往下点按:“婴儿在母亲肚子里时,最先生长出来的就是脊柱,这是人体最重要的一部分。”   低沉悦耳的声音几乎紧贴耳骨,Bryan闭着眼睛,耳朵嗡嗡嗡地响,他感受着哥哥的手指顺着他的脊柱向下,拂过腰身,他脸红了。   “I wish……我们跳出来,从同一个子宫,那么我可以拥抱你,在你跳出来之前。”   周珞石笑了一下:“很动人的情话,可由于你糟糕的汉语表达,意蕴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九。”   “……”Bryan坐直身体,耳朵依然发红,“说出来,我好多了,哥哥。这几天,对不起,难为你很。我会改正。”   周珞石嗯了一声:“不用改正。不过,这个话题从今天就揭过了,接下来可以对我倾诉其他事情,但不许再提‘我抛弃你’这件事。”   Bryan点点头,讷讷地说:“我不是……祥林嫂。”   周珞石惊奇地挑了挑眉:“你还知道祥林嫂呢?”   “我渊博于语文知识。”   周珞石没忍住笑了笑:“哦。”   Bryan说:“哥哥,你没有对我讲,你的事情,我们分开后。”   “你不是把每个人查得门儿清吗?连熊胜林手里十年前的悬案都知道。”周珞石打趣地说,“哦,你还知道向晚清他们律所在和谁争案子。”   “……”Bryan确实把每个人查得清清楚楚,只为通过每个人的资料摸一点关于哥哥的边边角角。因为他不敢查哥哥。   “我想听哥哥说。”   “以后吧。”周珞石说,“而且我刚才已经告诉了你,每个人都要通过自己的方式来成长,你一样,我也一样。”   Bryan突然坐直:“哥哥,我算是客户吗,属于你的?”   周珞石说:“你想说什么。”   “你告诉我在之前,与客户约定称呼,对双方。”Bryan神情兴奋,为他捏腿,“哥哥,哥哥,嘿嘿……”   周珞石拿起桌上的笔,弹簧头在弟弟背上一戳一戳,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哥哥,宝贝哥哥……我,我……你也称呼我宝贝,好不好,哥哥?”Bryan期待地问。   周珞石微微笑了一下:“行啊。”   Bryan眼冒金星:“嘿嘿,嘿嘿嘿,还有说话,吗?哥哥?您说话。”   周珞石想起他刚才的那番诉说,对你的爱永远超过恨,即使在最恨你的时候。   他抬起弟弟的下巴,凑上去亲了亲那嘴唇:“谢谢你的爱。”   脚步声停在门口。   “去吧。”周珞石把身上的人推下去,“应该是找你的。”   Bryan也听见了保镖沉实的脚步声,他这些天不说话,很多事情没有处理。   “宝贝老公,宝贝哥哥,我爱您。”   “嗯。”周珞石拿起笔开始写东西。   Bryan又喊:“宝贝老公。”   他想起这些天观察到的事情——每次咨询结束后,哥哥会送客户到门口,叫出与客户约定的称呼,然后说“下次见”。   XX,下次见。   他不死心地又喊:“宝贝哥哥。”   语气里的暗示不要太明显。   周珞石并不抬头:“去吧。”   Bryan:“……”   好吧,看来哥哥忘记了。   他垂头丧气地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手正要拧开,却听身后传来声音。   “等会儿见。”   门把手拧到一半。   “……宝贝。”   Bryan砰的一声撞到门上,发出巨响。 第52章   Bryan缩在小窝里种了好几天蘑菇,里面温暖舒适,富有安全感。   他穿着哥哥的旧衣服,像小时候一样趴在哥哥的腿上——在他还没长高的时候,日复一日的漫长晚自习中,他都是这样趴在哥哥腿上写作业。家里现在还保存着他小时候的软坐垫。   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安静,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周珞石却似乎总是能精准捕捉到他情绪的起伏,在他快要失控前,给他一点点肢体语言上的安抚,揉脑袋,抚摸后颈,或单手捧住他的侧脸。些许的温暖,会让Bryan眼眶湿润发酸,一股脑地向哥哥倾吐。   几次过后,Bryan的情绪变好了许多,停药的副作用也慢慢消减,恢复了与其他人的交流。在外面偶尔有失控的迹象,周珞石给他一些肢体接触,拥抱或亲吻,他便能很快平静下来。   收起小帐篷前,周珞石似乎有点不舍。他换了各种角度对着帐篷咔嚓咔嚓拍照,又指挥弟弟坐进去,面对着手机镜头,来了张狗窝正面的证件照。   Bryan跟从他的指挥调整姿势,趁机辩解:“哥哥,我并不是小狗。”   周珞石侧对着狗窝又来了一张:“嗯,你是人。”   “我是舔狗,不是小狗。”   周珞石被这清奇的脑回路逗笑了,教他基础的数学逻辑知识:“舔狗包含在小狗的集合中,属于小狗的一种。”   Bryan:“……”   晚上,周珞石从这一沓狗窝照片中选出一张,在父母卧室的世界地图中找到自家所在城市,用图钉固定了上去。照片里,坐在帐篷里的Bryan把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表情和帐篷上贴的“铭牌”一模一样。   夜里,Bryan像往常一样,在被子下面拱了拱后爬到哥哥身上,抱住哥哥的肩膀。   周珞石半睡半醒地动了动身体,揽过他的脊背,手掌探入睡衣里安抚地捏了捏那腰身:“你还没脱离吃奶期呢。”   Bryan埋在他肩窝里,声音闷闷的:“要哥哥抱。”   停药后便开始失眠,这几天好了一些,可仍要紧贴着哥哥,才能不在噩梦中被惊醒。   “睡吧。”周珞石循着温度偏了偏头,亲了亲弟弟的下颌。他闭着眼睛,手掌拂过弟弟温热光滑的脊背,手指顺着脊柱从上往下点按,动作温柔缓慢。   Bryan感受着哥哥指尖的温度,呼吸着哥哥身上熟悉的海盐味沐浴露味道,渐渐地睡了过去。   这段时间里,周珞石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夜里他被弟弟的动静惊醒,并不会生气,更不会责备。   他的身体被压麻了,会下意识把人推到一边又睡过去。没过一会儿,弟弟又会窸窸窣窣爬到他身上。这样的事情一晚能发生好几次。   周珞石每次都很有耐心。   可再怎么耐心,小周哥哥的耐心也是会用完的。   某个夜里,爬到他身上的弟弟不睡觉,说想要。   已经是今晚第四次被吵醒的周珞石出离愤怒了,虽然他睡眠好,每次被吵醒后都能光速入睡,可他更喜欢一觉到天亮啊!他当即把人推到一边,冷笑:“得寸进尺,不睡就出去。”   连续许多天没见他说过重话,没见他冷过脸,Bryan几乎震惊了,缓了好几秒才颤颤巍巍地说:“为什么?不与我做.爱,您?”   “做什么爱?那叫做恨。”周珞石烦躁地说,“不许再发出声音。”   Bryan如遭雷击:“你、你……恨我?”   周珞石察觉到自己说话重了,叹了口气:“我是指,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做。”   Bryan缓过一口气来,为“做恨”找到了完美的英语翻译:“You mean angry sex? ”   他眼睛一亮:“That's cool!!!”   周珞石冷笑,坐起身来揪住他的耳朵:“COOL个屁,你还睡不睡了?”   Bryan委屈地捂住耳朵:“为什么心情不好,老公?”   “你大半夜被吵醒,心情会好吗?”周珞石晃了晃手表,“你看看现在几点?”   Bryan飞快地瞅了他一眼,小声道:“三点四十。”   周珞石凉凉地看着他:“那你说我为什么生气?”   Bryan继续委屈地说:“可是、可是,你会哄我睡觉,在之前。没有生气。”   周珞石审视地眯了眯眼睛,他可算看出来了,弟弟皮实得很嘛,早已不是前段时间脆弱得被刺激一句就掉眼泪的模样。是他太小心翼翼了。   他冷笑:“你怎么知道我之前不生气?被人从睡眠中吵醒,一晚两三次,换所有人来都会生气。”   Bryan忐忑:“可那里没有迹象生气,您脸。”   周珞石说:“因为我在忍耐,尽责任和义务。”   Bryan这下是真的有点伤心了:“责任和义务,您对我?只有这些在我们之间吗?爱,在哪里呢?我如此爱您。”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摁住弟弟往自己大腿上摸的手,懒得和他辩解,起身把人拎到书桌前,摊开纸笔,刷刷写了几个字。   “我看你也不想睡觉了,这两个词各抄五百遍,早上九点我检查。”   说完他躺回床上,扯过被子盖住:“再吵醒我一次,接下来一周不许上床。”   “……”Bryan可怜巴巴地盯着他无情的背影,又低头去看作业纸。只见那上面明晃晃写着两个成语。   “恃宠而骄”。   “得寸进尺”。   周珞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睁开眼便看见一只神情憔悴黑眼圈浓重的小狗。   Bryan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年幼时的坐垫,在床边席地而坐,下巴搁在床沿,盛满了委屈和难过的漂亮蓝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人。   换作是其他人,早就在这样的目光下缴械投降。但周珞石不是常人,他坐起身,静静地那双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得出了结论——弟弟已经恢复了皮实,他不必再字字斟酌地哄着。   嗯,看来这段时间的陪伴颇具成效。   周珞石慢悠悠地问:“坐地上干什么?怎么不上来?”   Bryan吸了吸鼻子:“我被禁止上床,您用您的嘴表达,昨夜三点四十五分。”   边说边暗戳戳盯着哥哥。   周珞石微笑了一下:“是吗?那你做了什么被禁止上床?”   “……”Bryan把抄写成语的作业本递过去,满篇密密麻麻的恃宠而骄和得寸进尺。   周珞石检查了一遍,字迹还算工整。他合上作业本:“勉勉强强及格。”   Bryan顶着黑眼圈,双目无神地盯着他:“您欺负我。”   “不可以吗?”周珞石捡起地上的睡衣穿上,去卫生间洗漱。周末的阳光在窗边铺出一段温柔光影。   “……可以。”Bryan顿了顿后小声说道,委屈得不行,“You are a tremendous Pick-up Artist.”   “你已经说了三遍了。”周珞石捧起水洗了洗脸,接过弟弟递来的毛巾,“我记性很好。”   打狠了,也得给些甜枣。   一整天没有出门,周珞石在家陪着弟弟看了部电影,又给弟弟录了段做锅贴的小视频。垂头丧气的小狗又变成了春光灿烂的小狗。   随着春天的到来,天光变长,夜晚来临得也慢了。   傍晚时分,周珞石吃着弟弟烤的小饼干,问:“喝咖啡吗?”   Bryan浑身一颤,惊喜地看着他:“要、要喝!Can we do it without condom?”   周珞石挑了下眉,英俊的脸上闪过一点转瞬即逝的坏笑,神情光风霁月,语气略带疑惑:“我说咖啡,你在说什么?”   “Me too……coffee.”Bryan脸红了,飞快地跑去磨豆子,激动得手指发颤。   当然是咖啡,又不只是咖啡。   Bryan从小就有咖啡瘾,每天都要喝一杯冰美式,长大后,这瘾只增不减。   问题是他现在患了病娇症,只吃哥哥吃过的东西,只喝哥哥喝过的东西。这是小问题,周珞石也乐得惯着他。   可周珞石从来喝不惯咖啡,也并不勉强自己。   现磨咖啡带着浓郁的咖啡香气,周珞石喝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嫌弃地看了弟弟一眼,不知第多少次用眼神质问——你怎么喜欢这种东西?   Bryan嘿嘿笑着,熟练地爬上哥哥的腿,很乖地面对面地坐好,手撑在两侧沙发上:“吐我嘴里,哥哥。”   周珞石捏住他的下巴,把浓郁的苦咖啡渡了过去。吻越来越深,深入喉舌。咖啡的味道弥漫在两人唇齿间,喘息也渐渐加深。   ……   ……   春光灿烂的小狗变成了趾高气扬的小狗,洗完澡喝着杯子里剩下的咖啡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好景不长。   周珞石从小被弟弟黏着,早已习惯这个小尾巴的存在。可完全恢复语言功能后,弟弟一刻不停的呱唧呱唧仍是令他头大。   他也曾被徐丽拉着看玛丽苏爱情电视剧,无数次强忍无聊。可他完全没有想到,弟弟简直比那些电视剧里的女主更为黏人。   小棉袄太暖和也会捂出痱子。   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周珞石深思熟虑后下了决定。   Bryan刚离开了五分钟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就恨不得黏在哥哥身上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接触:“哥哥,哥哥……”   他手里拿着买来的草莓冰糖葫芦,亲昵地递到周珞石嘴边:“您尝尝,如果不甜,请吐我嘴里。晚上想吃什么?您陪伴我逛街,好吗?如果没有工作。吃完饭后,我们光临过去的学校,灰色的墙,您是否记得?您接我放学的地方……”   周珞石慢条斯理地吃完糖葫芦,说:“宝贝。”   Bryan一震,双颊立竿见影地红了。他偷偷瞅了瞅哥哥,又欲盖弥彰地低下头:“嗯,嗯,哥哥……”   周珞石站起身,亲了他两次。   “一次作为哥哥,希望你健康快乐。”   “另一次作为爱人,希望你幸福美满。”   Bryan听着这情话,差点一头栽倒:“哥哥,哥哥,我、我爱您……我满足您的一切……”   周珞石专注地看着他:“满足我的一切,是吗?”   “是、是的……”   “行,你不是要去学习做小蛋糕吗?手续应该已经齐全了。”周珞石坐回椅子前,“明天一早我送你去省会的学校报道,每周五我去接你回家。中途不许偷跑回来。”   “好,好,好的,我遵从您的……”Bryan晕乎乎地说,说到一半感觉不对。   诶,哥哥刚才说什么? 第53章   决定了的事情,周珞石一向雷厉风行。   他当即开车去了商场,为弟弟挑选购买上学需要的东西。   书包,纸笔,直尺,圆规,橡皮擦,各种颜色的印着小狗图案的便签纸;新的笔记本电脑,店家赠送“开学愉快!”的花边贴纸;平板电脑,用于阅读课件;还有数不清的小玩意儿,比如订书机、回形针、录音笔……还有一条红领巾。   周珞石新奇得很,看见什么都想往推车里放。如果不是购物小推车容量有限,他甚至想把商场搬空。   跟在他身边推购物车的Bryan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明显还没能从打击中恢复。   “选哪个?”周珞石拿起两个小背包,一个蓝色,一个粉红,晃了晃那个粉红色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戏谑坏笑,“小布丁同学应该会喜欢这个吧?”   Bryan抿了抿唇,不知道第多少次说:“你不爱我。”   周珞石自顾自地说:“颜色太鲜艳了,再逛逛吧。”他把书包放回去,像个大尾巴狼似的负着双手往前走去。   Bryan震惊地盯着他的背影,连忙推着购物车追上去,并肩后加重语气又说:“你不爱我。”   周珞石不理他,又拿起两个玩偶左右看了看:“孩子离家上学,晚上想家的话,有玩偶陪着会不会好些?”   Bryan沉默地生着闷气。   周珞石拿起小熊玩偶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笑眯眯地问:“怎么不说话?”   Bryan声音冷硬:“坏掉的心离开了我。”   “哦?那坏掉的心怎么才能回来?”   “唯一只能是您爱我。”   周珞石逗他:“怎么才算爱你?”   Bryan眼里燃起了一点希望,他眨了眨眼睛,流露出委屈和可怜:“停止押送我离开,我留在您身边,不被禁止。”   周珞石微笑起来,慢悠悠地说:“哦,不行。”   “……”Bryan生气地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我令你厌烦,如此?迫不及待卖掉我,向学校?”   这一路上,周珞石目睹了弟弟心情变化的全程,从不敢置信到恳求,再到伤心,最后是五味杂陈。他想,弟弟真是个灵敏的晴雨表。   他终于开始认真和弟弟摆事实讲道理:“你要有自己的生活,不可以只围着我转。你之前不是说想开蛋糕店吗?既然妈都答应了,那你就认真去做吧。”   Bryan说:“你是我的生活。”   周珞石揽过他的肩膀,和他一起推着购物车,耐心地说:“任何亲密关系都需要一定的距离感,这有助于维持新鲜感,咱们中国有一句俗语,小别胜新婚,你听过吗?”   Bryan紧绷着脸:“并没有这样的俗语。”   “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定,你不能把别人当做生活的中心,要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立足点。”周珞石拿起一个造型酷炫的文具盒放入推车,“毕竟,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陪着你。”   Bryan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身边的人,嘴唇颤抖:“为什么……不?”   周珞石看着弟弟惨白的脸色,感觉自己话说重了。他从兜里摸出颗糖,塞入弟弟嘴里:“万一我要出差呢。”   Bryan缓过来一口气,用舌尖汲取着苹果糖的甜味:“我跟着你,当然。”   他又追问:“您说的不能陪伴,原因在于客观,还是……主观?”   周珞石摸了摸弟弟的后颈,触到了一掌湿汗,他说:“客观。”   Bryan的那口气终于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那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他差点被噎死。   买的东西塞满了三个大型购物袋,又把后备箱装得满满实实。   开车回家的路上,Bryan终于不得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将被哥哥打包送去上学。   他不死心:“我住哪里呢?您不让我回家。空旷的大街,冰凉的长椅,您的心,是否如此坚硬非常?”   “你的那堆文件里,有申请宿舍的证明和回执。再不济,你的酒店有那么多家连锁店,你还能露宿街头不成?”驾驶座的周珞石叼着根烟,斜睨了他一眼,“住宿舍的话,就和舍友打打交道,说说话,多交朋友,知道吗?”   Bryan双目无神:“交朋友,说话,是否如此重要?在您的教学计划中。”   “那确实。”他的教学计划的最终目标,就是把弟弟培养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阳光乐观、积极向上的社会主义新青年。   “……”Bryan说,“可我生病,吃饭困难,喝水困难,您不在身边。”   周珞石打了左转向灯,掉头去了医院,拎着弟弟去做了个全身检查。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周珞石一副“奉陪到底”的模样:“还有什么?一起提出来。”   Bryan全程震惊又委屈,哥哥这副“对付问题青年”的模样让他伤心极了:“你不爱我。”他不知第多少次说。   “冷冰冰,对待我,如同公事公办。没有爱。冷漠如护士。”他嘀咕。   “不要转移话题,更不许顾左右而言他。”周珞石皱眉道,“还有其他问题吗?回答我。”   “……没有了。”Bryan小声说。   -   夜里,周珞石突然从睡梦中惊醒,震惊地问:“你拔我头发干什么?!”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一双蓝眸正在旁边忧伤地盯着他。   没想到他会醒来,Bryan紧张地缩了下脖子,抿了抿唇准备措辞,周珞石却已经先发制人。   “我没有心没有肺,熟睡在你为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之时——行了,你已经说过三次,有没有新鲜点的词儿?”   “……”Bryan捏紧手里的头发,“我动作静如处子,不故意。拔下我自己的头发,在你的头发之前。”   周珞石坐起身来拧开床头的台灯:“所以,你为什么半夜不睡觉,拔自己的头发玩?”   Bryan跟着他坐起身来,挪了挪屁股,和他紧挨着大腿,摊开掌心露出一黑一金两根头发。他小心翼翼地把两根头发系在一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说着,他又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锦囊,郑重地把头发放入锦囊中,用封口的红绳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   周珞石看着弟弟痴恋又控诉的目光,后知后觉,弟弟的少女心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浓重。   他叹了口气,关上台灯,躺下后把弟弟按到怀里,安抚地拍着那脊背,又探入衣服捏腰:“好了,没不要你。”   Bryan许久不说话,只埋在他脖子上生闷气,像个气鼓鼓的河豚,不时舔舔又亲亲他的脖子和锁骨,还用力吸吸。   周珞石没一会儿又迷糊了过去,弟弟说了句什么话,他没听清,只含糊地回复道:“……养不了闺女了,你让我过把瘾,养个大学生……”   Bryan愣了一下,突然从哥哥那莫名其妙的坚持中品出了一些别的滋味。如果……如果七年前没有发生那场车祸,如果七年前他们没有分开,生活似乎就应该是如此——   哥哥会冷酷地绷着脸查他的高考成绩,实际内心比他还紧张,然后在那个最最漫长的暑假后,送他去大学报道。   哥哥会隔三岔五去大学教室“抽查”他的上课状态,遇上周末和假期,下班后的哥哥会接他一起回家。路过蛋糕店,路过卤肉店,他们边吃边走,推开家门,阳台上花香正浓,父亲放下报纸,母亲回头温柔招呼他们吃饭。   ……故事原本会是这样。   Bryan突然眼眶潮湿,他凑上去轻柔地亲吻哥哥的嘴唇。这些天来的无数次实验后,他能将亲吻的力道精准控制在吵醒人之下。   省会的那所大学是他初中时的梦想,因为那是哥哥念书的地方。如今的他掌控着无数可调动的资源,自然不再需要考试,一纸商业合约,一笔捐款,他便能在这所学校上学。   一应资料文件早已准备齐全,可他贪恋与哥哥的温存时光,迟迟没有去学校。   第二天周珞石开车送弟弟去省会的大学,丝毫不意外弟弟的乖巧听话。他带着弟弟找到宿舍的位置,两人一起铺好床,与室友打了招呼,又在学校外的饭店吃了午饭。   等周珞石开车回家,手机里已有了一大串信息。   【大金毛:哥哥,我想念你非常TT】   【大金毛:I LOVE U SOOOOO MUCH】   【大金毛:请让我视频您,在您到家之后】   【大金毛:老公QAQ……】   当晚,周珞石答应了弟弟连麦睡觉的请求,手机放在枕头边,他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通话计时还在继续:08:49:03,08:49:04……   他拿起手机喂了一声,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声,而后略带困顿的声音响起:“哥哥?”   “嗯。”周珞石问,“你睡得好吗?”   Bryan立刻委屈道:“不好。我不能离开您的气息,大于一晚。”   “我听你声音睡得挺好的。”周珞石起身拉开窗帘,春天的暖阳洒了进来,“坚持一下,过了今天就大于一晚了。”   “哥哥,我抗议。”   “抗议无效。”   “老公,我抗议。”   “更无效。”   “……哦。”   今晚,一场多年未见的暴雨袭来,瓢泼如注,雷声如吼。   自七年前那场车祸后,周珞石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雨。聊天框的消息停留在两个小时前。   【大金毛:哥哥,三个室友吃饭,约会我。十一点您与我视频,好吗?】   周珞石看了看时间,披了件衣服,拿起雨伞出门了。他在暴雨中撑开伞,神情平静,不紧不慢地向小区门口走去。雨水在他脚边击起白色的浪花。   他脚步沉稳地走着,不时有冰凉的雨珠飞溅在侧脸和脖颈。   小区门口,车子大灯的灯光由远及近,缓缓驶停。   后座车门打开,露出Bryan那震惊的脸:“……哥哥,您?!怎么会来?在您的视角,我与舍友吃饭,正在此时。”   周珞石撑着伞站在车边,懒得和他废话:“下车。”   Bryan缩了缩脖子,偷偷瞥了他一眼。哥哥的表情很平静,并没有愤怒。Bryan悄悄松了口气。   “请您等待我。”   Bryan跳下车,从后备箱里捧出一大束艳红如火的带雨山茶:“哥哥,送您。”   周珞石说:“理由呢。”   “为纪念,恋爱一个月。”   周珞石笑了一下,把手中的伞递过去,接过了一整束红色山茶。   雨势渐大,雨伞的作用聊胜于无,两人的衣服都已被飘飞的雨水打湿。   雨伞随着风雨飘走了……   不知是谁先动作,在满天满地的冰凉雨幕中,灼热的唇舌交织在一起。完全浸湿的衣服紧贴身体,体温传递。山茶落了一地。   一路拥吻,回到家里,浴缸里的热水已满溢了出来。地上扔着脱下来的潮湿衣服,以及一枝硕果仅存的山茶花。   “我害怕……怕您生气,拒绝见面我。”   周珞石垂着眼眸,用湿润的指尖拂过弟弟那长卷的眼睫毛,一颗小小的水珠挂了上去:“你的准备?”   “我准备了……诗歌。”躺在水中,Bryan依恋地蹭了蹭哥哥的手心。   “嗯,念来听听。”   “Kissing is like writing a rhyming poem……(接吻,像写一首押韵的诗)”Bryan轻声念道。   “My longing for you is so sharp, like the slender leaves of moss, cutting my fingers.(我对你的思念如此尖锐,恰似苔草细长的叶子,划破了手指)”   湿气绵绵的水雾,让他的声音缱绻缠绵。   周珞石微笑说道:“很美的诗歌。”   Bryan说:“嗯、嗯,谢谢哥哥……”   在大洋彼岸时,在那些难熬的漫漫长夜里,陪伴他的只有一本诗集。他在枪支组装中取得了极好的成绩,老师送了他一本无关痛痒的闲书——一本情诗合集。他在深夜里读着那些风花雪月的诗歌,阴沉又痛恨,他想,总有一天他会咬牙切齿地对哥哥念出那些情话。   周珞石专注地看着他,似乎在分析,又似乎在审视:“你在害怕吗?怕我批评你偷跑回来的行为?”   Bryan忐忑不安地拉住他的手指:“哥哥……”   周珞石说:“在我的教学计划中,新增了教你恋爱的条款。你要听吗?”   Bryan紧张地看着他,抱住他的脊背。   “当你的爱人,在天气糟糕的雷雨夜,从远方而来,出现在你的面前。他带着淋雨的山茶花,带着漂亮的诗歌,带着害怕你生气的小心翼翼。”周珞石声音轻柔缓慢,“……你应该吻他。”   周珞石说完,抬起弟弟的下巴,给了他一个热烈如火的舌吻。   “而不是批评他,责怪他,或伤害他。”   Bryan无力地瘫软在水中,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攫取干净,他紧抓着浴缸边缘剧烈喘息。   “……可你要赏罚分明。”周珞石依然捏着弟弟的下巴。他呼吸丝毫不乱,即使未着寸缕,他看起来依然是那样的冷静从容,“不然,他会得寸进尺,下次还敢。”   相较之下,Bryan早已软成了一滩泥,无力地重复着两个字,哥哥。   周珞石松开捏着弟弟下颌的手,被他吻得全身无力的Bryan控制不住顺着浴缸的瓷面向下滑去。   他跪坐在浴缸里,按着弟弟的后颈,微阖着眼睛感受着,不时环着弟弟的肩膀往前摁。   他声音懒散沙哑:“可你又不能罚得太狠,因为你们在恋爱。你要包容他,你要爱他。”   过了一会儿,周珞石用指尖抹过弟弟的唇角,擦去多余的液体,用花洒冲去两人身上的狼藉。   蓝眸里泛着一层朦胧的雾气,Bryan眨了眨眼睛,舔了舔唇角,声音沙哑:“这不是惩罚,哥哥……far away from punishment……”   周珞石用手背拍了拍弟弟的侧脸,微笑说道:“今晚只有这个。等你什么时候能在学校待满一周,我们再……”   “……做/爱。”   他慢条斯理地吐出这两个字,离开了浴缸。   Bryan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色苍白:“NO!!!!” 第54章   窗外雨声如击鼓,即使有窗玻璃与窗帘作为阻隔,依然敲击得鼓膜与胸腔震动。   电闪雷鸣暴雨,仿佛异界,将温暖的家隔绝成了弥漫朦胧雾气的仙境孤岛。   卧室内灯光关闭,只剩墙角一盏小小的夜光灯在散发柔和光晕。   躺在床上,Bryan仍不死心地软磨硬泡。   “哥哥……老公……老公……您狠心非常……”   在瓢泼的雨声中,须得紧贴在一起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Bryan像八爪鱼一样紧紧黏在哥哥身上,在他耳边一遍遍哀求。   周珞石并不拒绝他的贴近,也不拒绝亲吻,却只是不为所动。   两人从浴室出来后都没穿衣服,大喇喇地裸睡。Bryan爬到哥哥身上,身体便无比亲密地紧贴在一起,他凑上去亲吻哥哥,吻技却烂。   周珞石使坏地紧闭着齿关,任由弟弟用舌尖毫无章法地叩他的齿缝。直到弟弟舌根酸软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他才慢悠悠地松开齿关,摁住弟弟的后颈,吻了上去。   他吻技高超,没多久就吻得弟弟晕头转向,晕乎乎一头砸在他肩膀上。   Bryan缓了一会儿后原地复活,永不服输的快乐小狗再次凑上去练习亲吻。如此周而复始好几次,外面的雨声更大了。   春季的雨夜,温暖的被窝,壁炉中噼里啪啦的细微柴火声,一切交织在一起,织就一场红烛帐暖的幻梦。这样的雨夜与爱人亲密依偎,说不动情,那是假的。   Bryan显然也察觉到了,他动了动腰,两人的不可描述处便更紧地贴在一起,滚烫。他趴在哥哥身上,眼睛发光试探着说:“……哥哥?”   周珞石大大方方地与他对视,目光坦然,语气却毫无商量余地:“不做。”   Bryan说:“可是,您想要。”   “你还在惩罚期。”   “可是,您不该因此受苦。”   “谢谢你的好心眼子,还挺会为别人着想。”周珞石毫不留情地颠了颠腿把人从身上弄下去,“不过,你还是多心疼自己吧,明天中午之前上交检讨,一千字。”   Bryan顽强地又爬到了他身上:“让我,帮助您。我技巧高超,兼顾理论与实践。”他颇有暗示意味地舔了舔唇,调整了下腰身。   摩擦加大,烫得仿佛崩出火星。   周珞石凝视了弟弟两秒,捏住那下巴,微笑说道:“看来你上辈子是饿死鬼,吃不饱。”   “饿死鬼,您贴切。”Bryan眼神发亮,“这辈子,同样的饿死鬼,是我的代言。”   周珞石懒得理他,说了不做就是不做。再次把人从身上推走:“趁我现在还清醒,你想聊天的话就抓紧时间。你知道的,我没有心没有肺,睡觉很快,在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少女怀春之时。”   “……”Bryan讷讷地说,“我不应该使用这样的描述,我道歉您,如果生气的情绪正藏入您头脑。”   “我不生气。”周珞石仰躺着,手臂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你说的是事实嘛。而且你描述得还挺可爱。”   Bryan在黑暗中脸红了,叹了口气。   周珞石听着他那故作老成的叹气声,笑吟吟地问:“怎么?”   “大势已去。”Bryan知道今晚是决计做不成的了。哥哥向来言出必行。   “你的成语词汇量挺大。”   “谢谢哥哥不吝赞美,我将再接再厉。”Bryan坐起身,做贼似的伸出手,落在哥哥的膝盖上,又慢慢往上摸,嘴里还在想方设法地说话,“您学富五车,教学我成语,我略得三分真传。”   黑暗中,周珞石把弟弟那点小动作看得分明。他捉住弟弟那鬼鬼祟祟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打了下手背:“……说过了,我怕痒。”   Bryan很乖地哦了一声,又道:“这些年,那里是否有其他人……坐过哥哥的大腿?”   问完后,他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眼睛微垂,耳朵微动——是一个想得到答案又害怕得到答案的姿势。   周珞石抬眸看去,轻易从弟弟那抿直的唇线和紧绷的肩膀中看到了绷紧成弦的紧张,和蓄势待发的心碎。   他开口道:“你问我问题,却不看着我?”   Bryan再次瑟缩了一下,睫毛颤了颤,犹豫地抬起头来。在得到答案之前,蓝眸已经先委屈了,准备好下一秒就挂上小水珠。   “……”周珞石在心里啧了一声,心想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Bryan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周珞石漫不经心地说:“我的腿又不是公园长椅,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   Bryan反应了两秒,狂喜涌上心头。他像嘴笨不会表达的小狗,笨拙地凑上去用肢体语言表达喜欢和开心。   贴贴蹭蹭了许久,Bryan幸福地摸了摸哥哥的腰骨和旁边的那块肌肉:“那么,这些年,有人摸过你的腹外斜肌吗?”   “腹外斜肌。”周珞石好玩地重复了一遍,“你还挺专业。”   Bryan骄傲地扬起头:“我精通于成语使用。”小时候他就痴迷于哥哥身上那块漂亮的肌肉,专程请教了体育老师,得到了一个四字成语,腹外斜肌,他记得可清楚了。   周珞石说:“我忘了,你是成语专家。”   Bryan谦虚:“谬赞谬赞,世界第三。”   “你还会什么成语?光腿神器,收电冰箱,收旧电视?”   “收旧电脑……”Bryan下意识接道,又连忙呸呸呸的拍嘴,显然想起来年少时挨过的打,“我不说了。哥哥。”   在无情暴风雨的衬托下,室内的气氛温馨得不像话。Bryan凑上去抱住哥哥的肩膀,低声撒娇:“我听话地上课,但是,每晚回家,好吗,哥哥?我不能离开您的气息。”   周珞石弹了下他的脑门:“决定了的事情不要反复说,不行。”   Bryan蹭了蹭他的下颌,声音闷闷:“我的眼睛需要在你身上。”   “为什么?”   Bryan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你抛弃我的那一天。我找到你在黑色长椅,一箱猕猴桃出现在你身边。上月,喻雪杉……送你血橙,一箱。你利用色相赚得猕猴桃与橙子,当我眼不在你身上。所以,我要维持眼在你身上。”   “……”周珞石,“……?”   “什么猕猴桃?”   Bryan立刻如数家珍:“那年冬季的初雪,长椅冰冷,你与一箱猕猴桃坐在黑色长椅上。仅仅分开五个小时,你与我,你已经赚得了猕猴桃,利用色相。我的眼将紧盯你。”   随着他的话音,周珞石隐隐约约记起来一辆停在他身前的车,一位高中时一面之交。后来他带着弟弟去游乐场,那箱猕猴桃似乎是寄存在了一家小商店,后来也忘记了去拿。   “神经。”周珞石懒得理他,掩唇打了个呵欠,“我困了。”   Bryan没得到预想中的温柔安慰,立刻委屈得不行,赌气地说:“I'm gonna drink a cup of milk before sleeping.”   周珞石闭着眼睛:“去吧。冰箱里有昨儿刚买的。”   Bryan向门口走去,一步,两步,三步,一直走到卧室门口,身后也没传来哥哥的声音。他只思考了零点一秒就屁颠屁颠地折返回来,趴在床边委委屈屈地问:“哥哥,你是不是忘记,我不能喝牛奶。I'm lactose intolerant……当我小时候,你送我去医生。忘记了吗,您?”   周珞石睁开眼睛,新奇地问:“奇了怪了,你知道自己不能喝,为什么又说要去喝?”   “……”Bryan一腔心事堵在喉咙口,端的是百转愁肠,无处可诉,“我以为,您会记得。”   他对上周珞石那似笑非笑的戏谑目光,突然后知后觉,哥哥当然是记得的,不过是故意逗他罢了。   周珞石又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困顿地把人拉上床:“行了,安心睡觉。整天东想西想,没事找事,累不累?”   等Bryan措辞好,周珞石早已呼吸微沉的睡了过去。   Bryan心酸地小声嘀咕:“您总是睡很快,当我为您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百感交集,千种思绪,万般愁肠。”   说完,他抱住哥哥的腰,亲了亲近在咫尺的英俊侧脸,往对方怀里靠了靠,也睡了过去。   *   漫长的一周熬到头,学校里的Bryan可谓是心力交瘁。   周五中午吃饭时,他便迫不及待地打去电话。   “哥哥,我让人运来红酒,是您喜欢的年份。我再买来臭豆腐和烤冷面,你喜欢的,晚上我烤制……”   “不做。”办公室里的周珞石放下手里的笔,看了眼腕表,准备再过俩小时去学校接人。   “我不、不是这样的意思……哥哥,您……”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周珞石对电话那头说了声,挂断了电话。   就见手机屏幕亮起,好几条微信消息显示在锁屏上——   【为什么不做TT】   【老公】   【哥哥】   周珞石一边起身去开门,一边打字回复。   【周四下午三点半,你人在哪呢。】   纪检部长昨天下午突发奇想,对照着弟弟的课表和教室揣摩了半晌,翘了小半天的班杀去了学校,哪知重操旧业巡查的第一单就大有所获——这小子不在上课的教室。   Bryan傻眼了:“……”他昨天实在想念哥哥,偷偷旷课跑回来,却没有见到哥哥。不敢多停留,匆匆忙忙地又赶回了学校。   问题是,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他连忙发了好几个表情卖乖,又打字试图为自己争取□□。   【哥哥,您教学我,做.爱很好,并且要在人初生之时。】   一会儿后,周珞石送走客户,看到手机消息,按住语音按钮:“你在说什么?”   Bryan立刻拨了电话过来,语气十分笃定:“在我八岁的时候,您教学我。我记忆力清晰好用非常。”   周珞石的头顶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十分诚恳、洗耳恭听:“仔细说说。”   “人之初,性本善。”Bryan摇头晃脑地念,“您教学我,在四纲五常之后,我记性深刻。”   周珞石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耐心地问:“所以?”   “When people are young, sex is good.”   Bryan强调:“YOU told me that.”   周珞石:“……”   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彻彻底底无语住了。 第55章   黑色轿车在高速上行驶了两个小时,来到市区,停在大学门口。   下午五点正是校园人流最密集的时候,无数的学生说说笑笑着涌出校门,车里的周珞石一眼看见了路边的那头金发。弟弟明显更早地看见了他,向他跑来的同时不停挥手。   车还没停稳,车门已经被人粗暴地拉开。Bryan迫不及待地要上车,却突然脸色一白,腿软跪在了副驾座位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珞石震惊道:“你怎么了?”   他松开安全带,倾身过去把弟弟拽入车内,关上副驾车门。   “胃,它,抽动,自动模式。”Bryan弯下腰摁着胃,痛得脸色发白直抽气,却还顽强地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哥哥,断断续续地说,“Butterflies in my stomach......when I saw you, so......”   周珞石怎么也不会想到,分别短短三天后的首次照面儿能让弟弟直接胃痉挛。他又是无语又是好笑,把保温杯递过去:“喝点热的,自己缓缓。”   Bryan身残志坚地靠过去,用额头蹭了蹭哥哥的下颌:“哥哥,摸摸,哥哥……想念你非常。”   周珞石单手捧着那脸颊揉了揉,趁弟弟缩在座椅上喝热水缓气儿时,他开始检查弟弟的作文。他一周前布置了作业,要求弟弟每天写一篇汉语小作文描述当天的生活。   他翻开作文本,五篇汉语小作文,每篇都用不同颜色的墨色写就。   周珞石看了弟弟一眼,眼里的嫌弃快溢出来了。   Bryan捧着保温杯,小声辩解:“您买给我,彩色笔,五种颜色。”   “……”周珞石默然地翻过一页,行吧。那天买的东西太多,他完全不记得了。   手里这是一本十足的流水账,可流水账得十分华丽。“硕大无朋”的包子,“琼林夜宴”般的狼牙土豆,“雨落三更无眠处”的孤寂,“独倚栏杆无人伴”的落寞,皆因“君心似铁隔云端”。   除了写写每天吃什么上了什么课之类的流水账,作文里一小半儿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词语,和东拼西凑的诗句,一大半儿是伤春悲秋、少女情思、茶里茶气——   “哥哥不做.爱我,但我仍然爱哥哥,每天都大于前一天。”   “哥哥不见面我,不视频我,心碎如渣落玉盘,大珠小珠错杂弹。但我仍然爱哥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理我,我心依旧向明月。”   “哥哥回复消息,在我的消息发送后十八分钟,我的等待苦苦,如苦涩的茶叶,一口尝尽人生百态……人生何尝不是先苦后甜,也?哥哥不爱我了。可我依然爱哥哥。”   ……   ……   周珞石调低座椅放松地倚靠着,一边嘎吱嘎吱嚼着苹果糖吃,一边没啥表情地翻看,看完后他合上作业本。   Bryan紧张地看着他。   “情感充沛。”周珞石点评,其实想说的是,无病呻吟。   “辞藻华丽。”其实想说,乱用成语。   “态度认真。”这倒是真的。   最后他总结:“以后你不想开蛋糕店了,可以转行当作家。”写意识流青春疼痛文学那一类的。   Bryan愣了一下,随即喜出望外:“我会再接再厉!哥哥,我爱您,老公!”   “嗯。”周珞石看他脸色好了许多,变得有血色起来,甚至因兴奋而耳朵红了,便问,“好些了吗?”   “我好了,您的关爱是良方that……令死者妙手回春和垂死惊坐起,我……”   “好好说话。”周珞石打断他,“不许使用定语从句,累着我耳朵了。”   Bryan很乖地哦了一声:“我将精简。投喂您,小蛋糕,好吗?我亲手,烤制。”他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包装精良的海盐芝士千层蛋糕,解开蓝色丝绸带子,从包装塑料中端出来。   周珞石说:“也不许说话断续,要说完整而精简的句子。”   Bryan点头:“我将学习,进步。”   “嗯。”   Bryan用小勺子挖下一块递到哥哥嘴边:“第一口给哥哥。”   两人坐在车里,一人一口分吃完了小蛋糕。   周珞石正要发动车子,Bryan却说:“我来开,哥哥。您来路辛苦。”   “行。”   两人交换了位置。   轿车在拥堵的人流中走走停停,周珞石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师父生病,我准备回印度看望他,停留大概半个月。”   Bryan猛地一踩刹车,震惊地看向身边的人:“……您抛弃我?为了和尚?”   周珞石伸出左手把住方向盘,转了下避开迎面而来的小电驴儿:“看路。整个周末我会陪你,机票订在下周一。”   Bryan满心难受,果然,哥哥的下一句话传来。   “在我离开到回来这段时间里,你可以自由安排学习和做其他事情的时间。唯一的要求是,不许来找我。”   Bryan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开车。车子停在红灯前面。   “不理人?”周珞石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的脑袋,“再给你一次机会。”   Bryan咬了咬唇:“我错了。”   蓝眸受伤地盯着他:“可我的心坏掉,没有任何办法接受。哥哥,不可以这样对待我,好不好?请求您。”   绿灯亮起,周珞石握了握弟弟的手腕,一触即松:“专心看路,听我和你说。”   Bryan满脸落寞地重新发动车子。   “在一段亲密关系中,一个人过分依赖另一个人,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当这样的依赖超过了阈值。它会让你脆弱。”周珞石的语气沉稳和缓,回荡在车内空间,“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考验你,不是为了训练你,更不是为了折磨你。我的理由只有一个,我希望你好。从开始到今天,我的目标从来没有变过——我希望你健康快乐地长大。”   Bryan眼眶湿润,低声道:“为什么不让我依赖你,即使是过分的。这没有错。”   他顿了顿,委屈地又说:“哥哥,你是我的老公。我想过分很,依赖你。你不答应,为什么?”   “依赖本身并没有问题。”周珞石说,“我并不反对你在自立的前提下依赖我,可是,选择依赖与只能依赖,这是两回事,完完全全的两回事。没有选择权便没有自由,而没有自由,又怎能健康。”   弟弟刚回国时,周珞石便拟定了一个脱敏治疗计划,他原本打算循序渐进慢慢实施,用哥哥与爱人的双重身份慢慢引导。可他没想到三天的分别就足以引发弟弟的肠胃痉挛,长此以往,会越来越糟。他得下一剂猛药。   又一个红灯,Bryan踩下刹车,茫然无助地看着他:“哥哥,我想询问你一个……”   “想。”周珞石坦然地望入弟弟的眼睛,“这三天,我想念你,如同你想念我。”   “可你需要长大。”他顿了顿,声音忽而温柔,“……那些我错过了的时光里,没来得及教给你的……长大。”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时,他偶尔仍会有片刻的恍惚——怎么就长这么高了呢?他没能亲眼看到。真遗憾啊。   他一开始的目标很简单,毕竟他那时也才五岁。五岁的小孩能有多复杂的目标呢?他只是想有个弟弟或妹妹,然后,看着ta,牵着ta,带着ta,一点点长大,做ta成长过程中站在ta身前的背影。   目光相碰的刹那,Bryan读懂了哥哥的遗憾,他非常难过,为自己,更为哥哥。   他低声道:“可是哥哥,半个月,很长。”   周珞石恢复了冷酷和理智,刚才袭来的短暂伤感如过眼云烟:“平时按1000米的标准训练,考试的400米还在话下吗?你连半个月都能挺过去的话,平时偶尔有紧急事情离开四五天,你就完全能对付了。”   “好了,那就这么决定。”周珞石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要求,“平时的信息我会按时回复,视频和通话也会接。但师父那边是什么情况我暂时不太清楚,可能回复消息比平时慢,我只能保证事事有回应,但不保证时效性。漏掉的视频和通话我会第一时间拨过去。你心里难受及时跟我说,时间很晚也没关系,打字或电话都行。唯一的要求是不许来找我。我说得清楚吗?不清楚就问我。”   车子上了高速,Bryan升上车窗隔绝了噪音和风声:“你过去后,如果忙碌很,我去照顾你的生活,是否可以?我为你洗衣服,铺床叠被,烤小蛋糕。”   周珞石说:“有需要我会告诉你。”   听出了婉拒,Bryan心里苦涩,却又因哥哥刚才那番话酸楚又温馨:“那我,让人跟着您去,帮助您的生活。”   “我不需要帮助。”   Bryan说:“那么,哥哥,你讲述你的生活,六七年之前在印度时,好吗?我想知道你的生活。如果那里有欺负过你的人,我报仇,为你。”   已经被拒绝两次,他已经做好了第三次被拒绝的准备,因此声音很低。   可出乎意料,周珞石答应得爽快:“可以。你带了酒,晚上我们边喝边聊。”   Bryan破碎的心总算有了一点慰藉,从魂不守舍的小狗变成了蔫头耷脑的小狗。虽然看起来憔悴又委屈,但好歹回魂了。   他伸手拉了拉哥哥的手指,委屈巴巴的,像小狗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主人的手。   周珞石反握住弟弟的手按回方向盘上:“好好开车。”松开前,他温柔地捏了捏弟弟的骨节和指腹。   夜幕降临,杯中红酒散发着浓郁香气,醇香又厚重。   父母卧室的巨大世界地图下面,周珞石和Bryan席地而坐。   七年前的那个冬天他们也曾这样坐着。   周珞石晃了晃酒杯,任由深红色的酒液沉沉浮浮,如同深夜的潮起又潮落。   寺庙里那一年多生活的记忆并不深刻,回忆起时,像隔着朦朦胧胧一层雾气。或许因为他在那一年格外的困,没日没夜地睡觉,台阶上,讲经堂前,厨房的柴垛旁,他总是在睡觉。   他并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也不会事无巨细地描述自己的生活,虽然Bryan格外想知道他每天吃的什么、被子的材质、穿的什么衣服,但他确实记不起来了。   他只是讲了一位香客的故事。   “男人和女人是青梅竹马,一起考了教师的事业编,在同一所高中教书。婚期定下,请帖发了,女人却生病住院,本以为是小病,哪知半边身体瘫痪,余生都要在病床上度过。”周珞石喝了口酒,看着墙上的俄罗斯,慢慢地说,“男人尽心照顾,先是等着女人病好,后来等着女人和他结婚。可女人万念俱灰,来一次骂一次,赶一次。最后打骂又总是变成哭诉。”   Bryan紧挨着听哥哥说话,手指拉着哥哥的衣角。在哥哥说话的间隙,他抓紧时机往哥哥嘴里塞了颗剥好的毛豆,一点没耽误下一句话。他从小就擅长这样的……雁过不留痕。   “一年又一年,女人打、骂、找第三人,什么办法都用过,男人死活不答应分手,哭着求她结婚,女人也跟着哭,最后就是两人抱头痛哭。医院上上下下人尽皆知。”   “订婚时他们大学刚毕业,那年男人来寺庙时已经四十多岁,满头白发。女人因为生病的缘故也衰老很快,两鬓苍苍。可一年年的一直熬了十几年,还在熬,依然没有结婚。他们像十几年前一样争吵又哭闹着和好,一辈子这样蹉跎走了。”   周珞石垂眸转动着酒杯:“……男人讲述时,整个人都很平静。三天后他自杀了,女人知道后,拖着半边瘫痪的身体翻出了阳台,也死了。”   “那一年多里,我听见过各种各样的事情,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人得了绝症求医无门,从千里外一步一叩来到寺庙,只为见佛一面。有一个老婆子杀了三个不肯赡养她的子女,坐了十年牢放出来保外就医,吊着一口气只为来问问,她这一生是为了什么、意义在哪里。有人背着千万负债,有人戒不了赌被砍手,有人为情所伤求死不得。”   Bryan轻声道:“哥哥,哥哥……”   周珞石摸了摸他的头发,往杯子里倒满了酒。   “不得不说,人类好像总是有这样的劣根性。一个痛苦的人,当他看见别人也承受着相似程度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似乎也能因此消减。”周珞石说,“我在那里停留了一年多,听到了无数人的无数种痛苦。大多数时候我在一愿法师……也就是我师父旁边打盹儿——那段时间我总是很困。所以睡梦里也是那些香客的故事,太多了,各种人的各种苦,数不尽的苦。”   Bryan握住他的手,担忧又心疼地看着他:“哥哥,以后我将不再judge您的睡觉。您可以睡,直到太阳落山。”   周珞石偏头看他,微笑了一下:“那还是不了,我还要吃饭呢。”   “与那些各种各样的痛苦相比,我的痛苦显得不那么特殊了。又或许,时间确实是最好的良药。”   “那一年多里,我看见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我过去从未注意。原来……”   周珞石停顿了一下,笑容敛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晃了晃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声音沙哑而倦怠:“……众生皆苦。” 第56章   瓶中的红酒只剩一小半,不远处壁炉橙红,房间温暖极了。   Bryan的酒量一向很差,他晃了晃晕乎的脑袋,手撑着地面,挪到哥哥的腿上面对面坐着,抱住哥哥的肩膀。   “再告诉我一些吧,请您,我想知道你的每一天,哥哥……”   周珞石背靠床沿坐在地毯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双腿伸直。这个姿势下,微醺的Bryan摇摇晃晃坐不稳,不时用手掌撑一撑地面。   把酒杯放到一边,周珞石使坏地把右腿换到左腿上,没坐稳的Bryan差点被颠下去,更紧地抓住他的肩膀,委屈:“哥哥……”   周珞石这才放平腿,问:“你想听什么?”   “许……你们……”Bryan醋意十足,“她赠送你鸡腿,香肠。你们……有没有……做过爱?”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   周珞石可算知道弟弟为什么一直闷闷不乐了,敢情又是在瞎吃飞醋。他曲起指节挑起弟弟的下巴,真诚地问:“小朋友,在你眼里,我是随便见到谁就和他上床的人吗?”   Bryan立刻把头摇得如拨浪鼓,讷讷地说:“我仅仅是,自卑。”   周珞石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要学会自信。在恋爱中,我具有高尚的道德与节操,因此,以后不可以再胡乱猜测与吃醋。”   “是的,是的。”Bryan连忙附和,“您高尚洁白,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凌寒傲霜雪。”   周珞石不是一个会对伴侣苛刻的人,相反,他对伴侣十分包容,恋爱后,他就不再纠正Bryan的语法和发音。   他摊开手:“你的审问清单呢?”   Bryan脸红:“不是审问,是询问,不对……是请问。”   他从裤兜里摸出那张长长的清单,里面写着几十个要问哥哥的问题。彼时他在大洋彼岸咬牙切齿。   前三条已经被人在后面打上了叉。   【是否与别人做过爱。   是否与别人亲吻。   是否与别人拥抱。】   三条后面都是叉。   周珞石接过清单,从枕头下摸出一支圆珠笔,笔头有一下没一下在下巴敲击,开始阅读清单。一目十行地看完后,他在剩下的几十条右侧画了个大括号,写了一个大大的叉。   Bryan眨了眨眼睛,醉得更厉害了,傻笑地说:“嘿嘿,…哥哥,老公……嘿嘿嘿……老公,我爱你…哥哥…我爱你……”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纸张叠好放入裤兜,动作珍视得不像话。   红酒见底了。   被阳光晒过的被子松软喷香,床垫柔软。壁炉的火光映在墙上,如欢快的精灵。气氛温柔缱绻。   周珞石拿下唇边的烟,递到弟弟嘴边,Bryan颤颤巍巍地吸了一口:“想翻过来,可以吗,哥哥?”   两人的汗水交织在一处,周珞石正单手抓着弟弟的两个手腕摁在弟弟的后腰上,手腕和后腰都有了轻微的红痕。他在床上时向来有些粗暴,不会太去管弟弟的感受,可这往往会让弟弟更兴奋。   Bryan再次恳求:“哥哥,翻过来好不好?”   周珞石说:“为什么?”   面对面时,弟弟总会抱他抱很紧,他不太喜欢那样的束缚感。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现在的姿势。   “我想念你,哥哥……”Bryan说,“想你了,想见你。”   真腻歪啊,周珞石想。   他抓着弟弟的腰把人翻了个面儿。   Bryan贪恋地看着眼前的人,连汗水滴落在眼睛里都没有察觉。可抱住哥哥前,他竟然福至心灵,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什么。   “您不想要我的抱。”Bryan心碎了一地,蓝眸眨巴眨巴,委屈极了,“您用眼睛拒绝我的一个抱。我的抱令你嫌弃。”   “乖。”周珞石揉了把那汗湿的金发,不怎么走心地哄:“没不让抱。”   近在咫尺的赤诚相见,Bryan发现他还是会紧张,他痴痴地盯着哥哥的脸,没话找话地说:“回向,是什么意思,这两个字?在您刚才的讲述中,它们出现。”   “……嗯?”周珞石气息略微不稳,停顿了几秒后道,“佛教用语,读完经文,需要把功德回向给法界众生。”   Bryan艰难地动了动脑子:“哥哥,你指的是,分享?”   周珞石嗯了一声:“可以这么理解吧。”   “那……你呢?你会有回向吗,当你在印度?你如何做呢,老公?”   “你要听吗?”   Bryan抱住哥哥的腰,用脑袋蹭了蹭哥哥落在他头顶的手:“要听,哥哥。”   “今日之功德,回向给我的父母,愿他们早日离苦得乐,得生人天,受胜妙乐……”低沉缓慢的声音回荡在房中,周珞石揽住弟弟的肩膀让人坐起,Bryan迫不及待地抬头吻他的下颌。   周珞石任由他无章法地吻着,放轻声音:“回向给我的弟弟,愿他……”   他停顿了一下,伸出手指贴住弟弟的嘴唇隔绝了吻。而后他靠近些许,轻柔的吻落在弟弟的睫毛和眼睛上。   “愿他无病无灾,健康幸福。”   耳根酥软,Bryan的灵魂都在发颤,他睁开眼睛,又问:“您方才讲述,佛经,念菩萨名字万遍,见到父母眷属。你……见到了吗?”   周珞石这一次停顿了更久,连两人的身体连接处也静止了。   “见到了。”   “说了什么,他们?”   周珞石微笑说道:“她说,让我们相爱,在这个世界上。”   Bryan怔怔地望着他,不由得眼眶发酸,更紧地抱住他,又凑上去亲吻他的唇角和侧脸。   周珞石垂眸看去,果不其然又看见了弟弟那痴缠和迷恋的目光。这也是他不喜欢面对面的原因。   太黏人了。   他在心里无声叹气,他更喜欢沉浸式体验。   可弟弟好像很需要这一点仪式感和依恋。   或许他应该温柔包容一些。   周珞石摁着弟弟的肩膀把人推回去躺着,又拿起床头烧了一半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火光霎时明亮,烟立刻烧到了底。   箭在弦上,双方都感觉到了。   相爱。   这个词让Bryan心旌动摇,他紧抓着哥哥的手臂,身体紧绷:“我爱您……十四年,直到如今。您爱我的理由,是什么?我想听,可以吗,哥哥?”   周珞石对着弟弟的脸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浓雾般的乳白色弥漫在两人之间,模糊了面容与轮廓,隔绝了那十公里外都能闪瞎人眼的亮亮眼睛。   春水漫过田埂,润泽了土地。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隔着烟雾响起。   “你让忌日变成了生日。” 第57章   红酒瓶歪七倒八,暗红的酒渍洒落在床单与地毯,两人换着姿势做了一整夜,地上丢满了套子——Bryan订做的各种口味与颜色的套子。   天蒙蒙亮时两人离开浴缸,湿漉漉的滴了一地水。随随便便擦了擦水珠后便带着蒸腾的雾气进入被窝。   察觉到不时落在侧脸的吻与依恋不舍的目光,即将坠入梦乡的周珞石扣着金毛脑袋往怀里摁摁:“怎么不睡,不舒服?”   “眼睛一闭,一睁,半天被减少。”Bryan蹭了蹭他的脖子,“而你将远行。”   周珞石模糊地低笑了一下,手掌顺着后颈往下,落在腰间揉按,Bryan立刻绷紧身体倒吸凉气,又跟随他的动作缓缓放松。   “睡吧。”周珞石轻拍他的后腰,掌心温热,动作渐缓。   一整个周末,Bryan都寸步不离地黏着哥哥,吃饭睡觉全在一起。擦脸要用同一条毛巾,靠着看电影要盖同一条毯子,出门要拉着小手指。   他的病娇症犯得更严重了,只吃哥哥吃过的东西,只喝哥哥喝过的水,一直到登机前,他还在不死心地喋喋不休。   “我如何吃饭,喝水,在您走后?我会饿死,渴死。”   周珞石单肩挎着个书包,伸手挡住即将关合的电梯门:“说过了,不许说死。”   Bryan迈入电梯,改正:“我会饿不活,渴不活。”   出发前两人还做了一次,without condom,Bryan坚持要在里面:“请延长您的体温陪伴我的时间。”   此时他走路比平时慢,周珞石并不催促,揽着他的肩膀慢悠悠地迈出电梯,偏头亲了下他的嘴唇:“亲你一下,嗖,施法。接下来你吃的所有东西,我都提前帮你尝过,效果持续两周。”   Bryan舔舔唇:“可爱,哥哥。”   周珞石敲他脑袋:“说谁可爱呢。”   “宝贝哥哥。”Bryan握住肩膀上的手,“宝贝老公。”   周珞石摸他头发:“乖。”   机场广播提示登机,Bryan紧攥着哥哥的手做最后的尝试:“我将,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我的意义在哪里?”   周珞石拎着书包走向检票口,他无论去哪里都只带一个书包,装着换洗衣服和必要证件。   “不是给你布置了任务么?”周珞石说,“来,重复一下,任务是学会自己好好生活,中途不许来找我。”   Bryan只忧郁地望着他:“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他顿了顿,“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周珞石笑眯眯:“无语什么?”   Bryan脸红了:“后面的两个字复杂,不认识我。”   “再加一个作业,背这首词,等我回来默写给我看。”周珞石最后揉了把金发,走向登机口,上了飞机。   刚在座椅坐下,手机立刻疯狂地震动起来。   “你不回头,一次也没有!!!”   “你不爱我了TT哥哥,哥哥……!”   “您的背影像冷酷的月光,击打在我的心房上。”   “我的心坏掉了,像过期的西瓜……”   ……   ……   周珞石系好安全带,看完了一整屏幕的信息,好笑地勾起唇角,回复了一个微信自带的表情【/亲亲】。   手机的震动立刻停下,“对方正在输入中……”   【大金毛:我会努力完成作业,哥哥!/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   周珞石回复:【嗯,加油。】   他打了一条消息,删删减减,最后又全部删掉,长按对方的消息进行引用后,打下了简单的回复。   【引用(你不爱我了TT哥哥,哥哥……!):我爱你】   【从你到来的那一天。】   【关机了。】   空乘人员提醒,周珞石把手机调整为飞行模式,放回裤兜。飞机离开地面,进入云层。   入冬时一愿法师生了场病,本以为是感冒,哪知断断续续两个多月都没见好。去医院检查后竟是肺结核,目前在寺庙后山里静养。   周珞石去看他,得知没有大碍后便放下心来,干起了七年前的活儿。挑水浇菜,扫落叶,听经静心,饭点前会去地里摸个能生吃的瓜儿果儿。   闲暇时,他会去许圆圆的墓碑前坐一会儿。   寺庙总是与安静为伴,在寒蛩与风鸣中,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弟弟问他——“你在寺庙里,最深的记忆是什么?”   原来是……饿。   又一次在深夜的睡梦中被饿醒,周珞石揉了揉空荡荡的肚子,轻手轻脚像个幽魂一样来到地里摸瓜。七年前他也经常这样做。   最开始时有许圆圆的卤鸭腿和煮香肠,她还会偷偷往他枕头下塞集市上买来的小包分装的无骨柠檬鸡爪和灯影牛肉丝,那段时间,吃饱的他睡得很香。   后来许圆圆没了,方圆十里人烟稀少,没有饭店也没有超市。素食不顶饿,他便整日整夜饿肚子。夜里饿醒后去地里摘黄瓜,蹲在矮墙上吃。   ……如同此时。   周珞石摸出手机,弟弟在他睡着后又发来了许多消息,大多是吟诗作对伤春悲秋,对花垂泪,对月伤怀,对水自怜,好一出外国林妹妹的葬花吟。   他一边咔嚓咔嚓啃着黄瓜,一边挑了一条回复。   【我不要你的满怀柔肠,也不要你的玉壶冰心,我比较想要炸鸡腿和烤生蚝。】   对面立刻回复。   【大金毛:哥哥?????】   紧接着弹出来一个视频通话请求。   周珞石啃完最后一口黄瓜,用纸巾擦了擦手指,接通了视频。   Bryan放大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蓝眸眨巴眨巴,如同荡漾的蓝色深海:“哥哥,哥哥。”   “嗯。”周珞石踩着月影沿着围墙慢慢散步,“你怎么还不睡?”国内现在已是深夜。   “睡不着,哥哥,你离开第五天,我的食欲离开了我。”   周珞石看着屏幕上蔫不拉几的小狗,耐心地问:“你今天吃了什么?”   Bryan掰着手指回忆:“咖啡……一点。西红柿,一小半。”   “没了?”   Bryan老老实实地说:“吃不下,哥哥。”   周珞石说:“你很喜欢西红柿。”   “是的,是的,你讨厌它,我就解决它,西红柿。”Bryan下巴搁在枕头上,手机竖在床板,“想念你,哥哥,给我一个亲,好吗?”   “亲,拿去吧。”周珞石手欠地揪下一片树叶,搓出绿色的汁液,“明天中午吃饭前给我视频,我看着你吃。”   Bryan很乖地应下,又说:“今晚,邻居去走他的狗,我撞见。您是否想要养活一只小狗?是我与你的孩子。”   周珞石微微笑地说:“我不是已经养了一条小狗了么?品种是金毛生下的哈士奇。”   Bryan小声地说:“我想与你,再生下一只小狗。”   越说越离谱了,说话间来到了房间门口,周珞石推门进去:“我要睡了,你还不睡?”   “我尝试。”   “你要我给你唱摇篮曲吗?”   Bryan一震:“可以么?”   “逗你玩儿。”周珞石躺回床上,“我唱歌跑调,你又不是不知道。”   “同样的好听,哥哥。”   “不唱,睡了。”周珞石唬他,“在同一时刻同一秒入睡的人,有机会在梦里相见。”   Bryan睁大眼睛:“真、真的吗,哥哥?”   周珞石一本正经:“当然是真的。所以,你乖一点,睡觉。”   “我会尝试,努力!”   “嗯,睡吧。”   白天帮一愿法师接待香客善信,种地浇水,耗神又耗体力,素斋压根不抵饿。当周珞石又一次在地里摘黄瓜时,闻到似有似无的卤鹅腿香味,他以为是自己饿晕产生的幻觉。   他翻出后院的矮墙,先是闭了下眼睛,而后睁开——   方圆十里荒无人烟的偏僻乡村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家饭店。   两天前,这里还是一片树林。   他走过去。   店主是个印度人,不会中文也不会英文,却奇迹般地会做卤鹅腿和煮香肠。嘿,您猜怎么着,他还会做烤生蚝。   您再猜,怎么着?他还是二十四小时通宵营业。某晚周珞石再次去地里摸黄瓜,发现饭店灯牌仍明晃晃亮着。   他去吃了一份炒饭,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   在寺庙待了两周,一愿法师的病情好转,能接待香客善信,周珞石便准备告辞离开。   他单肩背着来时的书包,倚靠着矮墙回复弟弟半小时前的消息。   【大金毛:哥哥,你的愿望是什么?】   周珞石回复:【我的愿望是,十分钟内见到你。】   五分钟后,一辆车在荒野路上绝尘而来。   后座车门被拉开,Bryan慌里慌张地推门下车,衣衫皱皱巴巴,差点没站稳。   周珞石扶了他一把,挑了挑眉,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我就说说,你怎么还真出现了?”   Bryan迫不及待地埋在他肩膀上深深呼吸,抱住他好几分钟都不撒手。周珞石任由他抱,伸手呼噜呼噜毛。   “我……路过。”等呼吸平复,Bryan偷偷看了哥哥一眼,忐忑地说。   周珞石疑惑:“怎么路过?”   “偶然的,不小心的……”Bryan声音越来越小,“……的路过。我们一起离开,好吗,哥哥?”   “原来是偶然。”周珞石笑眯眯地说,“那我不跟你走。我还以为是特意呢。”   他身手利落地翻过黄土矮墙。   Bryan愣了两秒,急忙跟着翻过去,欲哭无泪:“……哥哥!!!”   “是、是偶然的故意,故意的偶然……”他嘴笨极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周珞石转过身来,把手里的东西贴在弟弟嘴边。   Bryan睁大眼睛,下意识啃了一口,清清凉凉的黄瓜,带着淡淡的甜味。   两人站在墙边啃完了一根黄瓜,Bryan乱跳的心终于静了下来。他生怕哥哥追究他擅自跟来的事情,所以,他准备使用哥哥教过他的方法。   “哥哥。”Bryan拉住哥哥的手,“来一下好吗?”   周珞石悠闲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打开车子的后备箱,露出一整箱的艳红山茶。   Bryan抱出一捧山茶:“您教学我,恋爱的法则。”   “当爱人远隔千里而来,带着美丽的花朵,带着一颗为您跳动的心脏,站在您的面前。”他虔诚地望着面前的人,“您会吻他。”   周珞石安静地听着他说完,从那捧山茶中挑出最艳最美的一枝拿在手里,又接过剩下的花放回后备箱。   而后他将那枝花抵住弟弟的下颌,略微抬高,吻上了弟弟的嘴唇。 第58章   “小周……”声音顿了一下,“咳咳。”   身穿法袍的一愿法师站在半人高的黄土墙那边,眼观鼻鼻观心:“你东西忘拿了。”   周珞石从容地与弟弟分开,一脸光风霁月,丝毫没有为扰乱佛门重地的清净而感到愧疚的意思。他大喇喇地走过去接过一愿法师手里的平安符:“谢谢师父。”   他又揽过正脸红发晕的Bryan对法师介绍:“师父,这是我弟弟,也是我对象。”   一愿法师诵了声佛号,说了祝福的话语,又道:“你该注意,这里毕竟是……咳,佛门。”   周珞石脸上闪过坏笑,眼睛一眨,带着说不出的英气与调皮:“师父,我们在墙外面,佛祖管不到。”   他又扬眉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师父,你这是着相啦!”   一愿法师脸上出现了熟悉的无奈:“我说不过你。”   “您注意身体,有事给我打电话。”周珞石翻进墙去,搭着一愿法师的肩膀往房间走去,“我送您回去。”   等他送完人回来,Bryan脸上仍然发红,眼神发直。   周珞石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回神。”   Bryan攥住他的手,眼冒星星:“哥哥,我们是……见家长了吗?”   “……”周珞石说,“小老外,我们十四年前就见家长了。”   Bryan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起来,等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捂着发红的脸偷偷看了哥哥一眼:“回家,好吗,哥哥?你与我。”   “嗯。”   Bryan却突然踟蹰起来,他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皱巴巴的衣服,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有点难为情地说:“哥哥,请等待我十分钟,好吗?”   他懊恼地垂下头,哥哥一定会嘲笑他多此一举。多年以前那场干架后,浑身挂彩的向晚清想回家换个衣服,哥哥是怎么说的?——“省省吧,你打扮成天仙我也不会喜欢你。”   “……”   从弟弟泛红的耳垂和躲闪的目光中,周珞石明白了他的想法,神情有些微妙:“十分钟?”   Bryan难堪地小声道:“八……八分钟?”   他心中暗骂,这该死的乡村和小路,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灰扑扑的。他一定要把这条路重修一遍,铺上沥青,阻隔那些讨厌的灰尘。   他不敢和哥哥对视,生怕会被嘲笑和教育,声音更小了:“五分钟。”不够洗头发,至少换身衣服。   “给你半个小时。”周珞石看了看表,“去吧。”   Bryan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周珞石已经撑着土墙翻过去,悠闲地背对着他坐下,手指间把玩着那枝山茶花。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远去,周珞石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弟弟要去干什么,也确实觉得多此一举——俩人早都赤诚相见那么多次,难道他还会因弟弟“仪表不整”而嫌弃不成?更何况,若不是弟弟支支吾吾地提出来,他压根不会注意到穿着打扮这样的事情。更更何况,弟弟的衣服明明非常干净,至少他的肉眼看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   但他对于伴侣向来十分宽容耐心,弟弟少女心泛滥,想在见他之前好好梳妆打扮一番。这是小事,周珞石便也随他去了。   那边的Bryan冲进饭店里的更衣室,飞速洗头洗澡洗脸,换上新衣服,任由造型师设计剪裁他的头发,修理鬓角,喷上淡淡薄荷清香的好闻却不刺鼻的柔发喷雾。   而后选了一对袖扣,涂上随身携带的杏仁味儿宝宝霜。最后,小心翼翼地取出哥哥带他去挑选的素圈情侣对戒,戴回无名指上。Bryan对着镜子看了看,终于舒了口气。   他这些天独在异乡为异客,躲在小饭店里拿着望远镜偷偷看哥哥,进口鼠鼠阴暗爬行,整个人都灰头土脸。   还好哥哥给了他三十分钟。   一切整理好,时间过去了二十二分钟。   坐在土墙上的周珞石百无聊赖地摸了根黄瓜啃,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去,动作一顿——   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甚至在发光,白色衬衫光洁笔挺,剪裁合体的西装勾勒出长腿窄腰。蓝宝石袖扣闪闪发光,映衬着那双蓝色眼睛,相得益彰。   周珞石:“……”   他们接下来是要去小吃一条街吃垃圾食品,嗦生蚝,啃臭豆腐,而不是去参加重要会议或者走红毯吧?   Bryan也察觉到自己这身穿着太过隆重,捂了捂脸:“哥哥……”   一大朵艳丽山茶被周珞石薅得只剩七八瓣儿花芯,脚边零碎落了一地的红色花瓣。他把花枝折断只剩几厘米,示意弟弟过来,把山茶斜插在衬衫纽扣的孔中,距离下颌骨几厘米远处。   Bryan立刻脸红了,摸了摸花瓣:“哥、哥哥……”   周珞石退后一步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揽过弟弟的肩膀:“走,回家。”   上飞机后,回国还需要漫长的飞行,周珞石坐立难安。   Bryan忙问:“哥哥,怎么了?”   “我饿。”周珞石控诉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凉凉,“我中午没吃饭,还等你梳妆打扮,更饿了。”   “……”Bryan说,“您想吃什么?什么都行,我让人来做。”   周珞石轻哼了一声:“我什么都不吃,我要饿着肚子去小吃街。”   “为、为什么?哥哥?”   “不为什么。”   Bryan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自己烤的小蛋糕:“那先吃它,好不好,哥哥?不能太饿。”   周珞石接过洒了一层白色椰霜的海盐芝士千层小蛋糕,闻到了清淡的奶油香味。两人分吃完了小蛋糕。   飞机穿过厚厚的对流层,来到无风的万米高空。   周珞石看着弟弟眼下的淡淡青黑,说:“你睡吧。”   Bryan困顿地掩唇打了个呵欠,这两周他睡眠很差,必须要抱着哥哥的衣服或枕头才能稍微睡一会儿,枕头上哥哥的气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他的入睡也越来越困难了。   “要闻着哥哥。”Bryan拉住哥哥的衣角。   “嗯。”周珞石揽着弟弟躺倒在自己腿上,手指缓慢地在他脊柱上揉摁,“睡吧。”   Bryan把脸埋入他腰间的衣服,深深地、满足地吸了一口气,咬住衣服的一角,几乎是瞬间便坠入睡梦。   再醒来时,星河长明,夜幕深蓝。   机舱里悄无声息,只剩幽暗的应急地灯散发柔和光晕。周珞石仰靠着座椅睡得正香,一只手仍搭着弟弟的后背。Bryan一动,他就醒了过来。   Bryan凑上去亲了亲他的下颌,小声道:“哥哥,不再分开,好吗,以后?”   周珞石说:“好。”   Bryan以为他是没睡醒的梦话,怔了一下:“……哥哥?”   周珞石接过水喝了小半瓶,语气漫不经心:“嗯,那就不分开吧。”   他想明白了,弟弟要黏着他就黏着吧,要跟着他就跟着吧。与其千方百计训练弟弟的独立性和脱敏,还不如就这样放纵一回。   他早已知道弟弟打破了承诺,提前好几天就来到了寺庙外。算了吧,离不开,那就不离开。   他深知弟弟会因他的存活而存活,因他的离去而离去。因为他也如此。在这个茫茫无着的偌大人间,他们是彼此仅剩的锚点。   既然会有相同的终点,那这漫长的旅途便一起走吧。   Bryan惊喜地重复:“不分开,不分开,哥哥、哥哥……”   周珞石说:“你难受,我也不会好受。”分离多日,他也变得多情了起来。   ……虽然是暂时的。   Bryan只顾嘿嘿嘿地傻笑,熟练地坐到哥哥腿上,凑到他耳边叽叽呱呱:“小别胜新婚,嘿嘿,小别胜新婚……之前的我,见识浅薄,确实存在有这样的俗语,哥哥学富五车,教学我新的成语。”   周珞石摸他的头发:“嗯。”   “但是,不想要小别。”Bryan埋在他肩膀上又闻又蹭,垂头丧气地坦白,“离开您的极限,是五天零十三小时,不可以更多,哥哥,我会难受很,心脏像是中枪,被人捏紧又松开。胃部像是被殴打,呕吐,头也被打,晕眩非常。”   周珞石轻抚他的脊背和后腰:“那你现在好了吗?”   “嗯……是的,哥哥,您是灵丹妙药,我需要时常闻,看,听,尝,摸。”   “好。”周珞石说,“那以后除了上学,其余时候不分开。”   Bryan激动地用鼻尖贴住哥哥的鼻尖:“哥哥、哥哥……可如果哥哥烦我了,怎么办?”   周珞石啧了一声,捏他的腰,又手欠地挠他胳肢窝:“那你不知道乖一点吗?争取让我不烦,很难做到吗?”   Bryan痒得边笑边躲,还抽空拼命点头:“我会乖,很乖,您不要烦我,老公,老公……”   在资本的运作下航程极限缩短,借用了航线后,飞机以最短的距离、最快的速度落地了。可即便如此,两人来到小吃街外,也已经是凌晨。   恰恰在凌晨,小吃街最为热闹,欢声笑语洋溢。   周珞石看着长龙似的摊贩,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为什么急着从印度来小吃街?为什么要饿着肚子来?   在寺庙的那些年里他总是很饿,每当半夜被饿醒,他会想起烤冷面、铁板豆腐、脆皮肠、奥尔良烤翅、鱿鱼土豆、关东煮和烤生蚝,进而想起大学城里的小吃街,最后,会想起大洋彼岸的、陪他从小吃街从头吃到尾的人。   后来他去过很多的地方,在云雾缭绕的山里,在碧蓝澄澈的湖边,在翠绿清香的竹海。他听不同的人谈论,吃不同的美食,看过不同地方的月亮。   可他最怀念的,是大学那几年的凌晨小吃街,比他矮一大截的弟弟跟在他身边,和他分享同一根烤肠。这一份热闹与俚俗,是他在寺庙午夜梦回时心里的月亮,是最后的牵挂与思念。   这么多年过去,这是他的最难忘。   “哥哥,想吃那个?我去排队。”Bryan把衣服上的红色山茶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入衣兜,指了指烤生蚝的小摊,“饿坏我的哥哥了,对不起。”   周珞石揽住弟弟的肩膀往那处走去,声音懒洋洋的:“一起嘛。”   春季的夜晚仍有微微凉意,他今天穿着薄针织衫,休闲裤和帆布鞋,十分休闲又青春的装扮,看起来完全就是大学生。坐在小摊上等生蚝时,有两个女生红着脸跑来问他“是不是旁边学校的学长”,她们也在那所学校上学。   周珞石笑眯眯地说:“我不但是学长,还是纪检部部长。现在已经过了门禁时间,注意不要让我知道你们的名字,免得扣分哦。”   女生开朗又大胆,询问能不能加微信。Bryan黑着脸抓住他的手,碰了碰无名指上的戒指:“哥哥已经结婚了,与我。”   女生看到戒指,惊讶地说了抱歉后离开了。   对着Bryan郁闷的目光,周珞石闷笑出声。   店主端来烤好的生蚝,丰满的蚝肉上撒着煎油的小米辣、蒜蓉与香葱,还在滋滋冒油,色香味俱全,一看就令人食欲旺盛。   兄弟俩吃完一整盘二十颗生蚝,正要去下一家,Bryan突然抓住哥哥的衣角,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哥哥,当你在印度的寺庙,电话接通,为什么你不与我说话?”   周珞石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思绪回到那个夜晚,只一秒就闪走。他才不说,他这辈子都必不可能说的好吗?   Bryan还在紧张地看着他。   周珞石伸出手按了按弟弟的胸口,抬眸看过去,语气十分的无赖,直接反守为攻:“你不也有事情没告诉我么?这里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Bryan下意识身体一颤。   在那个最绝望的冬天里,哥哥不与他说话,管家更是用几张照片粉碎了他的希望,他了无生趣,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等死,甚至惊动了老头。   老头把拆散的枪支零件摆在他的面前,告诉他:“我的孩子,你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就不得不考虑让你在乎的人付出一些代价了。”   当时的他只思考了一秒就坐起身,用颤抖的手指缓慢地组装好了一把勃朗宁。三天未进食进水的人身体虚弱,握枪的手颤抖如筛糠。   老头满意地点头:“我的孩子,如果再有下一次,那——”声音戛然而止。   枪口抵住了他的太阳穴,耳边的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我向你发誓,你如果敢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情,你会后悔一辈子。”   四周传来清晰的上膛声,Bryan却只紧盯着面前的人。   老人的额角滚落汗水,声音紧绷:“把枪放下。我不会伤害他。”   Bryan却突然笑了一下,无所谓地松开手,任由枪支砸落地上。在保镖冲上来前,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刀狠狠地扎向自己的胸口。   “你的承诺是在放屁。不过,我向你保证,如果你敢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情,我会自杀。反正……”他顿了顿,“他不在意我。”   老人惊愕地看着他胸口涌出的鲜血,声音都变了调:“医生!”   自那以后,胸口的伤痕就永远在了。   四周笑语不断,不同颜色的衣角从身边划过。周珞石把弟弟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安静地问:“你也有不想告诉我的事情,对吗?”   Bryan回过神来,身体在春季的夜里瑟缩了一下,好在哥哥及时握过来的手缓解了他的寒冷。他紧紧回握住哥哥,膝盖相贴:“哥哥,我……”   “都过去了。”周珞石托住他的脸搓了搓,“没事的,嗯?”   Bryan更紧地靠过去抱住哥哥的腰,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拥抱,他听到声音响在耳畔:“你看,即使是再亲密不过的爱人也会有秘密。你有秘密,我也有秘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五十年后再来交换这个秘密,你觉得如何?”   “好,哥哥……”Bryan埋在他胸口深深呼吸,汲取着温度,“我听哥哥的。”   “嗯。”周珞石的手指顺着弟弟的手腕往下,皮肤相贴间静电激起一阵酥麻,他用小手指勾住弟弟的小手指,“拉钩。”   两人沿着小吃街往里,走走,停停,吃吃。   中途拉着的手被人流冲散,Bryan慌乱了一瞬,看到几步外的身影后又慢慢冷静下来,喊道:“哥哥!”   人群中的周珞石回过头来,娴熟地揽住他的肩膀,两人便又回到了相同的步调。   Bryan眼眶湿润。   第一次与哥哥逛小吃街时他还很小,只有八岁多大。那时的哥哥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狐朋狗友,哥哥与他们嬉笑玩闹,面对他时却严厉且话少,他一度以为哥哥不喜欢自己。那时的他怯生生地远远跟着,身侧全是高高的大人,往来的人流,他眼看着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远,终于喊出声来:“哥哥!”   他绝望又希望地看着远处的身影。   少年停下了,拨开人群来到他面前,脸上有一点不耐烦,却也只有一点。   “怎么不跟紧?”   少年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身前,把手里的烤肠递过去:“吃吗?”   接下来的整整一路,少年的手臂都搭在他肩膀上,没再让他掉队。   一如今日。   “今晚怎么老走神,吃东西都不用心。”周珞石揽着他的那只手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我要生气了。”   “别生气,哥哥,我错了!”Bryan掏着心窝子坦白,“我刚才在想念哥哥……年少的哥哥。”   周珞石唔了一声,把手里的烤肠递到他嘴边:“这一块儿焦了,啃掉。”目光相触,他便知道弟弟又在伤春悲秋,唯有用美食来对付。家里养了个外国林妹妹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Bryan咬了口烤肠,把手里的草莓糖葫芦贴在哥哥嘴边:“草莓尖尖,哥哥。”   周珞石吃掉最甜的部分,舔了舔唇:“好吃。”   Bryan嘿嘿笑着,吃掉带着清新绿色小叶子的草莓屁屁。   周珞石看着他,想到他刚才问的问题,突然觉得那年自己的流泪似乎也并不难以启齿。他们都曾跌倒,却又以更好的姿态重逢。   “你知道,我不能给你残缺的爱。”周珞石斟酌着开口,“我想给你完整的爱,即使是在最难捱的那一年里。”他在隐晦地回答弟弟问过三次的那个问题,言尽于此,他不能再说更多。   “感谢你的爱,哥哥。”Bryan虔诚地亲了亲他的嘴唇,“老公,我爱你。”   “嗯。”   周珞石回吻了他,两次。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