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疾难愈》作者:泉起【完结】   简介:   CP【偏执乖张病娇受X冷淡强势心机攻】   在离开所有人之后,宣赢藏在林间那栋空荡荡的房间里,橘黄色的灯在晃,他望着窗外风雨飘摇里的世界,频频想起那个男人的面孔。   他们曾各执一方,曾耳鬓厮磨,然后他以逃离的方式离开他的怀抱。   宣赢在这里自我救赎,并且对他辜负的爱意进行忏悔,到最后执笔写下一封短短的信。   “我给你寄了信,这不能算我不告而别。”   杨如晤其人双商超高,在外永远从容笃定,无论身处哪里,口碑一向极好,对当时初入家门却嚣张跋扈的宣赢也能以兄长的态度对他处处关照。   后来他们的关系不止与‘兄弟’的头衔上,在深夜,在床上,他与他共沉欲海,一次又一次。   未曾料到,宣赢会义无反顾地逃离他的身边。   当收到那封信时,杨如晤沉稳地将它点燃,火苗在他镜框边缘缓缓跳跃,他冷漠地看着指尖的火光由亮转暗,燃到最后,他抽出一支烟,凑近,点燃。   几分温柔几分狠厉:“还是欠调教。”   -----   阅读指南:   1.关于感情:受前期有固定性伴侣,病娇Top【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史】;攻有感情史【过去式】,熟男爱情,双方确定感情后身心唯一。   2.受患有双相情感障碍,会有发病描写,日常会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3.年上,攻比受大七岁,杨攻宣受【无反攻】。   4.端水党,不纯甜,有刀有糖。   5.间歇性隔日更,欢迎养肥~   内容标签: 都市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业界精英 HE 救赎   主角视角:宣赢 杨如晤   配角:沈休 任玥 贺此勤 程愿   一句话简介:现在叫哥,晚了些   立意:良药苦口,旧疾当愈 第1章   冬至这天,沈园家宴还没结束。   众人用过午饭移到宴客会馆,大人们在四楼聊股市聊热点,小孩子们则被拘在一楼吃甜点赏雪景。   宣赢推开窗,看了看天色,雪还在下。   孩子群里挤出来一只奶团子,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扑到宣赢腿上,使劲儿仰着头看他:“三叔,你找什么呢?”   奶团子不大点,发音还有点不标准。宣赢瞧着眼生,弯腰抱起他问:“你是谁家的?”   奶团子比划着圆秃秃小手指,咿咿呀呀说了一大堆,宣赢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后来还是照顾他的阿姨过来报了家门。   沈家族亲众多,每年冬至例行举办家宴,只要没有要是缠身,无论远亲还是近亲,冬至这天必会亲至沈园,这只不大点的奶团子便是长居在外地的某位族亲家的。   下午四点,宣赢离开宴客会馆,回了自己的住处。   沈园占地面积极广,风景得天独厚,院落独立分明,供阖家居住,宣赢的天星位于沈园西南方向,从宴客厅过去步行十几分钟可达。   今日宾客众多,各家司机与保安来来往往,园内很是热闹,宣赢一路心不在焉,回到天星在客厅愣了许久,将宴客的西装换下,从柜子里随便扯了几件衣服,往行李箱里一塞,拎起来又出了门。   这次的方向是沈园大门,刚绕过湖心亭,管家眼尖地拦下他,唬着脸问:“您拎着箱子要去哪儿?”   管家姓梁,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西装,因到中老年身材略微发福,看起来和蔼可亲,他跟主管沈家父母生活起居的芳姨是两口子,在沈园服务了三十来年,一儿一女均在中复集团任职。   宣赢被他这副紧张的样子逗乐,手腕随意往行李箱扶手上一搭:“找亲妈去。”   老梁闻言那张圆乎乎的脸瞬间垮了。   沈氏夫妇共育两子,老大名叫沈休,已坐稳集团掌舵人交椅,老二沈泓早些年厮混浪荡,随着跟爱人关系稳定,自己也彻底收了心。   唯有宣赢,不仅与沈家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甚至连正式领养都没有,只不过他从不到二十岁就已进入沈家大门,沈家父母待他如亲子,他也管沈家父母叫爸妈,家里家外都得尊称一声三少爷。   老梁是看着沈家的新一代长大的,虽是管家但备受尊敬,在谁跟前都能说上几句话,对于宣赢的来历自是清楚。   找亲妈?简直天方夜谭。   “钟姐呢?”   老梁操不完的心,眼见宣赢又开始胡话连篇,不仅没信,而且明显误会了,“这次行,知道多穿点儿再离家出走了。”   钟姐是照顾宣赢的佣人,因临时有事告假出门。宣赢并未答话,用脚尖磕了磕行李箱,转身就走。   老梁叫苦不迭,追上这位冷漠无情的漂亮男人,苦口婆心地劝:“是不是又跟你哥吵架了?大冷天儿的,您好歹换个时间再折腾,今天家宴,可不能瞎闹啊。”   服务沈家多年的老梁知道这位不能用姓来区别对待,出口的话听上去是在抱怨,实则很有分寸。   上头的两位哥哥对他很好,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若非过分,宣赢所有要求均会被满足。   只是‘过分’界限,宣赢说了不算,需要那位沈家大哥来判定。   见宣赢不说话,只盯着大门方向看,老梁忍不住绕到他跟前,低声又问:“宣宣,听着梁叔说话了吗?”   这个昵称宣赢听得扑哧一笑,眉眼漂亮的似是有光掠过:“听见了,没吵架,我出趟远门,程愿在外面等我。”   程愿乃沈家老大心腹之一,出身知名大学,心理学金融双学位,为人相当可靠,且跟宣赢相识多年,私交甚笃。   老梁嗨一声,放下心:“这给我吓的,那走吧,我拎着。”   宣赢挡了下手,婉拒老梁相送,一人一箱慢悠悠地走到沈园外,一眼就看到了那辆崭新的库里南。   这辆白武士宣赢惦记好久了,想着自己开不上就跟过瘾似的天天看几眼,而眼前的这辆车是沈休不久前送他的礼物,算是答应他离家的筹码之一。   一人一车,车是库里南,人是那位心理咨询师,程愿,若要出沈园大门,车与人他必须带走。   程愿下车迎他,宣赢站在车前也不动,手指一松就将行李箱推到了程愿身前,等程愿放好他的行李,宣赢深深呼吸,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阴沉,空气凉,吸入肺腑却有一股难言的爽。   “宣赢,上车。”程愿打开车门。   宣赢坐进后排,座椅调到他习惯的角度,白色库里南在马路上留下一道洁白的风景线。   福熙路1818号距离沈园大约一小时路程,驶入别墅大门前被保安拦下。   宣赢打开车窗,偏头露出一抹合适的笑:“不可以进去吗?”   保安点头:“您的车牌没有登记,需要您跟业主联系。”   宣赢很轻地啧了一声,程愿回头,伸手在他腿上安抚般地轻按一下,又看向车外的保安说:“欢喜园,赵林雁,她邀请我老板来的,麻烦您联系一下。”   保安仍然客气:“不好意思先生,我们没有权限联系业主。”   “开车,走。”宣赢关上车窗。   二人并未离开福熙路,程愿按宣赢意思,驾车在附近兜转。   周边环境很陌生但也很热闹,别墅区后有一片商场,绕第五圈的时候,宣赢看清这条街叫长乐街。   想想还挺温馨,福熙路,欢喜园,长乐街。   宣赢嘲讽地抬了下唇角,赵林雁果然有福气,生了两个孩子,皮相仍美的不似她这个年纪的人,原配老公死的早,二婚带个儿子还能嫁个头婚的知识分子。   出门前他当真没骗老梁,这趟出行就是来找亲妈的。   消失了十多年的亲妈。   赵林雁打小就美的惊人,跟宣文林是青梅竹马,二人之间没发生任何狗血剧情,年纪一到顺其自然地结婚生子。   赵林雁小时候爹妈疼邻居疼,嫁人后宣文林疼,然而宣文林没能疼他一辈子,宣赢十一岁那年,宣文林见义勇为去救溺水的孩子,把自己折了进去。   在宣赢十四岁那年,赵林雁选择带走小他一岁的弟弟宣勤另嫁他人,彼时尚年幼的宣赢问为什么不能把他一起带走,赵林雁说弟弟还小,所以先带弟弟走,并且答应他,等安顿下来后再来接他。   一等,便是十好几年。   三个月前,宣赢参加一场珠宝晚宴,入场还未半个小时,便被一名美妇人抓住了手腕,美妇人长相极其姝丽,且气质甚至比满场珠宝还要引人注目,而宣赢也傲视全场珠宝的长相,他与她一脉相承,她是他的亲生母亲。   自那之后,赵林雁开始频繁联系他,诉说苦衷祈求谅解,并且在偶遇之下想履行当年的承诺,她哭的梨花带雨,说要接宣赢回家。   宣赢先前选择置之不理,在赵林雁锲而不舍的恳求下忽而改了注意,答应赵林雁邀他回家的请求。   “回家吗?”程愿问,“雪又大了。”   程愿说的家是沈园,宣赢居住了将近十年的地方,宣赢调好座椅,用指腹蹭了下车窗,对车窗里的自己笑的单纯无害:“去赵林雁家。”   “如果一个人让你觉得不舒服,远离这个人才是正确的选择,而且她好与不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程愿说。   宣赢呼了口气,见自己的脸渐渐模糊:“我要看看她的家,有没有我的家好,更何况你不是给过我建议,从源头出发才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程愿一笑:“我跟你说过那么多话,你只记得这点?”   宣赢靠着椅背也对他笑:“现在只能想起来这点。”   车子兜转第八圈,重新抵达大门口时,宣赢手机响起来,他示意程愿停车,下车后接通电话:“我在门口。”   电话里一声叮当响,赵林雁连忙说:“宣赢,不好意思啊,妈妈刚才在煲汤,一时忘了时间,冻坏了吧,你稍等一下,我马上让人带你进来。”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赵林雁的语气仍然令宣赢无比熟悉,不过这不是怀念而是一种特别沉重的无力。   因为无论在什么年纪,这位母亲总是能不分场合地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   在他小时候赵林雁是这样,长大后仍是这样,长得美心里一点都拎不清,比如此刻,明明是她强烈邀请他回来,可是眼下不光让他等了许久,而且都不亲自出来接一下。   宣赢穿了一条浅色牛仔裤,裤腿在棕色短款雪地靴里束着,风雪一过,那条浅色裤子衬的他格外单薄。   他扣上大衣外套:“没事,我不冷。”   赵林雁不知又说了什么,宣赢嗯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无论哪种关系,超过某个时间或者距离,它一定不复当初。”程愿将他的行李箱取下,“这很正常,不过,你介意更正常。”   宣赢按灭手机,接过行李箱:“你撤吧。”   程愿站拍拍他的肩,又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塞到他手里:“我住对面小区,玲珑阁三期801,大平层,欢迎来住。”   “沈休安排的?”宣赢收好卡片,眼里带着笑意,“住多久啊?”   “你在打算在这里待多久,我就住多久。”程愿上车,按下车窗又说,“而且,绝对不会发生被人晾在大门外的事情,走了,随时联络。”   车子驶离,身前没了阻挡,冷空气袭面而来,宣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裹好衣服蹲下后,很无语地笑了笑。   此情此景,让他想到自取其辱四个字。   他明知自己憎恨赵林雁,也明知自己与自己较着一股劲,他想看看,抛弃亲子的母亲当真过得好吗,若过得不好他想他会开心,若好....那这趟就更好玩了。   幻想的场面很是令人热血沸腾,宣赢激动的咳嗽了几声,地下几片雪花被他衣尾蹭起,不过一秒,原本安稳地铺在地下的雪花全都旋飞了起来。   宣赢抬头看,很诧异地眨了几下眼,若不是颜色不对,他都要以为程愿去而复返了呢。   黑武士车灯一晃,到他面前停下,宣赢被晃的眯了下眼,仍然一动不动地蹲着。   车灯未灭,就这样在宣赢身前停着,大门口的保安观望片刻,殷勤地走来,宣赢透过前挡风玻璃,恍惚看见车内的人好似跟保安摆了下手,保安站停脚步,又回了岗亭。   大约一支烟的功夫,车里的人终于下车。   那双黑皮鞋好像没怎么沾过地,这人下车时宣赢看到他鞋底纤尘未染,然后踩上薄雪,留下几个崭新的脚印,站到了他跟前。   “宣赢。”   来人嗓音醇厚,听着沉稳有阅历,就站在宣赢身前,遮下一大片阴影。   宣赢目光顺着他的腿仰头往上看,这人一身深灰色西装,跟他今天中午穿的那套有点相似,黑色领带扎的板正,路灯刚好在身旁,他脸上那副金色半框眼镜的边角就在宣赢看过来时折射出一抹亮光。   “你谁?”宣赢问。   “我们见过。”他自我介绍,“我是杨如晤。” 第2章   宣赢闻言皱了下眉,单看外表,杨如晤身姿颀长,剑眉星目,属于十分周正的长相,再通过这寥寥几眼粗略评价,此人不仅从容俊雅,还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感觉,宣赢自问记性差也没差到把这号人物给忘了。   宣赢仍在蹲着:“我不认识你。”   杨如晤垂眸看他,并不解释:“起来,上车。”   宣赢一怔,有些明白过来,扬着不明的笑脸问:“你跟赵林雁什么关系?”   “我叫她叔母。”杨如晤语气平静,“她也是你母亲。”   地下一层薄薄的白,宣赢无意识地动了动脚,出门前特地换了一双十分保暖的雪地靴,刚才在车里很暖和,周身余温尚在,他却感到一股寒风从脚心涌到四肢百骸。   从赵林雁频繁联系的那段时间里,宣赢得知赵林雁当初嫁的人叫贺成栋,原来一直生活在南方,半年前才举家搬来海安。   他的母亲他的弟弟与贺成栋组成了温馨的一家三口,而杨如晤这个名字,对宣赢来说是陌生的。   也恰恰由于这份陌生,让宣赢对赵林雁的恨意又增加了许多,凭什么赵林雁能过的这么好,连一个陌生人在简单的一句话之中都对她如此维护。   而他又凭什么要站在风雪交加的夜里,听一个陌生人略带教导地告诉他,那是你的亲生母亲。   “叔母?”宣赢站起来,“你怎么不直接叫她妈呢?”   面对宣赢的不友好,杨如晤丝毫没放在心上,只是微微点头:“以后会慢慢知道,先上车。”   黑武士一路畅通无阻,不多时到了欢喜园,苏氏园林风格,院子不算大,但景观很好,地下铺的青石板上覆着一层绵绵细雪,屋檐下几只灯笼发着温润的暖光,照着一旁的竹叶,隐约晃动在那扇圆栱门上。   “如晤回来了?”赵林雁披着一块精美的披肩,站在门口笑着说,“宣赢,欢迎回家。”   明明是欢迎他回家,为什么要先说别人的名字?   宣赢看眼杨如晤,从那声‘叔母’后,这张丰神俊朗的脸在他眼里就变成了薄情寡义。   薄情寡义没什么表情,跟赵林雁点点头,并未开口。   “你叔母问你话呢,为什么不理人?”宣赢说完不等他回复,拎起行李箱,在青石板的薄雪上留下一条痕迹。   进到室内,瞬间温暖,赵林雁亲切地摸摸他的脸,宣赢皱了下眉,终归没动。   或许是期盼了太久,此刻真实地看到宣赢站在眼前,赵林雁那份母爱显得很是迫不及待。   她拉着宣赢的手臂坐下,摸摸他冰凉的手,又看看那只尺寸很小的行李箱,温声询问:“你一直也不肯跟我说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待着,行李就只有这些吗?还有没搬来的吗?房间妈妈都收拾好了,如果还有,改天让如晤一起帮你。”   宣赢抽回自己的手,揣进衣兜里狠狠地攥了一把,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不用呢。”   赵林雁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白皙的手生硬地撩了下耳边的头发,自我安慰道:“没事,缺什么妈妈再买新的。”   “嗯。”宣赢说。   “嗯.......对了!家里...都还好吗?”赵林雁重新提起一个话题,试图用以前共同生活的痕迹来拉近与宣赢的关系,“奶奶身体怎么样?我记的那年我给她还有你一口气订了两年的牛奶,他们有没有按时送啊?”   赵林雁离开之前确实提前给他们订了好长时间的牛奶,透明玻璃瓶,每罐三百毫升,宣赢想起那个味道就胃部就刺痛。   “死了。”宣赢转头看她,笑容明媚,言辞天真,“死八百年了,坟头草估计都一人高了,就跟宣文林挨着埋,你要去祭拜一下他们吗?”   “啊......啊?”赵林雁怔住。   一声茶盏轻碰的声响传来,杨如晤似是专门为赵林雁解围,他放下茶杯:“叔母,喝茶。”   宣赢轻轻一笑,夸了句茶水好香。   等贺成栋进家门,客厅的气氛才不那么紧促,他早年参过军,因伤退伍后重返校园,读文物修复,后来进了体制内,现在调任在当地的文化遗产研究院任职。   宣赢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身材既不过分削瘦也没有中年发福的迹象,跟杨如晤一样脸上带着副眼镜,看上去倒是还比杨如晤更加宽和文雅。   “宣赢吧?”贺成栋伸出手,“院里临时要开会,耽搁了一会儿,见谅啊,你可以叫我贺叔叔,欢迎回家。”   这比赵林雁有分寸很多,宣赢伸出手,乖乖一笑:“贺叔叔好。”   寒暄过后,众人到餐厅就坐,家里平时就一位阿姨负责打扫,等主人家落座,便悄声离开了餐厅。   饭桌上的菜肴看上去十分不错,四个人十几道菜,宣赢略略扫了一眼,就把目光放在了赵林雁脸上。   该怎么说呢,毕竟隔了十几年没见,赵林雁当然会忘记他对什么过敏,桌上其中三道菜也做的没错。   “宣赢,来,我记得你很喜欢吃海鲜,”赵林雁夹了一筷清蒸澳龙,起身放到他碗里,“妈妈做的,尝尝怎么样?”   “你妈妈手艺可好了,尤其是这个汤,我跟此勤都特别爱喝,”一条上方桌,贺成栋坐在上首,闻言示意那道汤,“如晤,你离得近,帮宣赢盛一碗。”   一道软糯香甜的荔枝排骨汤盛放在一只奶白色的汤碗里,宣赢盯着碗边反射出的一抹亮光,在杨如晤起身盛汤时抬手按下了他的手腕。   “我不喝。”宣赢放下手,“不用盛。”   杨如晤顿了一下,依言收回手。   赵林雁看看几人,对宣赢喃喃地说了一声:“很好喝的,你尝尝看嘛。”   饭桌上静了一下,宣赢发出一声笑,看向赵林雁身旁的空位,不答反问:“此勤?我弟弟不是叫宣勤吗?”   那个比他只小一岁的弟弟,从小到大被人欺负了只会回家找赵林雁哭的宣勤一直还未出现。   当宣赢问出这三个字时,餐桌上的气氛明显凝固住,赵林雁看看贺成栋,干干地笑了一声:“阿...阿勤工作忙,在外地出差,过阵子才能回来。”   “哦。”宣赢不明所以地笑笑,“好可惜啊。”   一顿饭在滑稽的氛围里进入尾声,饭间贺成栋主动聊过几句,话中谈及杨如晤。   当年贺成栋与杨平之曾是战友,因为工作涉密,夫妇二人无瑕陪伴杨如晤成长,家中老人均已不在,贺成栋退伍后就承担了照顾杨如晤的责任,从毕业再到工作,杨如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跟贺家人生活在一起。   “他比你大几岁。”贺成栋说,“阿.勤从小叫他哥,你也可以叫他哥。”   赵林雁带宣勤走的时候宣勤已经十三岁,宣赢没绷住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问了出来:“从小?宣勤走的时候都十三岁了,他怎么从小?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吗?”   饭桌上的气氛又是一僵。   “不是...不是。”赵林雁急忙解释,“十多岁,也不算特别大,没有别的意思。”   宣赢温和地哦一声,转头看向杨如晤:“我还要叫你哥?”   全程沉默的杨如晤淡然开口:“现在叫不出口可以慢慢习惯。”   这冷硬的风格果然坐实了薄情寡义,宣赢偏头看向他:“我一声哥,可贵了,你听的起吗?”   “你叫得出,我就听的起。”杨如晤起身,“叔母,您没有跟门卫提前说宣赢会来吗?”   话锋转变的太快,宣赢愣了愣,反应过来,杨如晤这是...替他说话?   “我在..煲汤,忘记提前说了。”赵林雁那张极其姝丽的脸上露出令人不忍的惭色。   杨如晤神色不明地嗯了一声,又问宣赢,“你有车吗?有的话车牌号发给我,我让人做登记,以后方便出入。”   宣赢放下把玩的勺子:“没有诶,很穷,买不起。”   杨如晤很平淡地点个头,随意在他手边瞟了一眼,上楼前对赵林雁说:“叔母,宣赢对荔枝过敏,下次不要做了。”   ‘哗啦’一声,赵林雁碰翻了手边的碗,杨如晤未做停留,向着客厅方向利落交代:“冯姨,收拾餐厅。”   离开的背影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压迫与威严之感,很明显对面那对夫妇对于杨如晤的说话风格早已习惯,通过细微表情来看,甚至有些顺从。   宣赢收回目光,疑惑杨如晤莫名其妙的正义感从何而来,论熟悉程度,他们才相处不到两个小时,论亲疏程度贺成栋与赵林雁可算得上他半个爹妈,他就这么撂句话转身就走了。   “别多想。”贺成栋包容了宣赢自进家门后的所有尖锐,见怪不怪地玩笑道,“他就这性子。”   宣赢看似调皮地笑了笑:“好怕哦。”   贺成栋被他逗乐,赵林雁则在二人的低沉的笑声里,真切地沉默住了。   十几年未见,宣赢比小时候跟她长的更像了,甚至比她带走的小儿子还要像,言谈举止行为处事,在她未曾关照的那些岁月里也随之生出。   在这顿饭之前,她必须承认,她是有愧疚但并不多,而且曾满是自豪地想过,即便宣赢没有父母陪在身边,也仍然平安无事地长大,并且看起来还很优秀。   可是此刻一道她精心炖煮的汤,那几颗软甜可口的荔枝将所有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撕碎,她后知后觉地懊悔惭愧。   当宣赢看过来时,赵林雁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刚好流出来两行清泪,她微微低头:“宣赢.....我....”   宣赢手指轻微一跳,只觉她哭的太过虚假,于是也似懂非懂地说:“没关系的哦。”   赵林雁突然就哭出了声音,她想起来,自从见面到现在,宣赢一声妈妈都没叫过。   宣赢冷眼看着赵林雁哭泣,也冷眼听着贺成栋对她温言劝哄,哭过之后赵林雁又恢复了那种愚蠢又明媚的样子,拉起他的手要带她参观家里。   从室内到室外,赵林雁宛如不谙世事的少女,叽叽喳喳地介绍着家里所有的角落,一颗松树她也能念叨十来分钟,宣赢没有过多感觉,唯一的感知就是这地方太小,好像还没有他的天星大。   “我有点累了。”宣赢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可以休息吗?”   “当然可以,”赵林雁去客厅拿他的行李箱,找了一圈竟然没找到。   她又开始叽叽喳喳,像是自言自语,说就是放这里了,为什么突然没有了。   宣赢心里的烦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未等发作,姓冯的那位阿姨过来跟赵林雁说:“杨先生刚才下过楼,顺便带上去了。”   “那就对了。”赵林雁重新抓住他的手腕,“如晤的房间也在三楼。”   宣赢嗯一声,一言不发地跟着赵林雁往三楼走。   不得不说贺家家庭氛围很浓烈,家人照片随处可见,架子上一些看起来就是有主人的小玩意也摆的整整齐齐。   来到三楼,宣赢随意扫了一圈,像是有四个房间,其中靠里的那间房门没关好,露着一缕光在外面。   “这是——”赵林雁还未说完。   “我喜欢这个房间。”宣赢有预谋地先声夺人,手往前一指,声音亮了几度,“谁的?让他搬走。” 第3章   赵林雁顺着宣赢的手指望去,脸上的表情很明显的难为住了。   她张了张嘴:“那个....不行,那是——”   突然开启的房门又打断了赵林雁含糊不清的话,杨如晤一身浅灰色家居装,看上去平易近人了几分。   他站在门边,问宣赢:“喜欢我房间?”   宣赢隔着赵林雁跟他和善笑笑:“非常喜欢。”   杨如晤笑了起来:“叫声哥,我给你挪。”   宣赢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凝固,他皱眉像是在认真思考,不过片刻,他决定恶心恶心在场所有的人。   “妈。”宣赢叫的顺口,类似撒娇,“贺叔叔,我想住他那间,可以吗?”   一个是相处了多年的干儿子,一个是多年未见的亲儿子,亲疏之争,宣赢想看看赵林雁怎么选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赵林雁的眼睛在宣赢的注视之下渐渐垂下来,很快她又抬起头,像是找到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宣赢,要不然你住阿勤的房间,他跟我们住在二楼,房间比如晤的大,我让他换。”   居然连带在身边的亲儿子都赶不上杨如晤的地位,宣赢想到这里,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   “那好——”   “反正他们兄弟关系好,阿勤很早就想搬到三楼了,就是没时间。”赵林雁无意识地打断宣赢的话,还在为自己的安排而沾沾自喜,“这下好了,大家都满意了。”   宣赢那张如画般精致的眉眼瞬间冷了下来,赵林雁仍不自知:“走吧,妈妈帮你铺床。”   贺成栋抓住她手腕,示意她别再说话,杨如晤也从房间门口走过来,低眸看了两眼宣赢的手指。   “所以,宣勤不要的东西,才轮得到我捡。”宣赢言辞里没有明显的怒气,“是吗?妈妈。”   赵林雁后知后觉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扶着丈夫的手臂,多愁善感地暗自垂泪,漂亮的嘴唇翕动:“不...”   就当气氛逐渐紧张的时候,杨如晤站到他面前,说出一句令气氛更加逼仄的话。   “贺,”杨如晤开口指正,“贺此勤。”   其实在珠宝晚宴偶遇赵林雁之后,宣赢基本已经得知了贺家三口的大致情况,对于亲弟弟改名换姓的事,此刻的他不仅不吃惊,而且还对他的履历了如指掌。   贺此勤,曾用名宣勤,新锐珠宝设计师,这次出差也是受邀参加某个品牌的联名活动。   贺此勤有自己的社交账号,分享一些设计理念与成果,当然,一个长的相当不错的帅哥也不会对自己的长相藏着掖着。   宣赢很少关注外界八卦,可是关于贺此勤他还是没忍住翻看了一些,在浏览他的照片时,宣赢很难把他跟小时候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窝囊废联系在一起。   他们兄弟多么神奇,赵林雁带走的那个长的像宣文林,被留下的那个反倒更像她,长大后的贺此勤很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贺此勤长大了,可是有些东西在他们兄弟之间仍然存在,比如争宠,比如他们之间前所未有的默契。   宣赢想,真是巧了,他也算得上是一名珠宝设计师。   “贺叔叔。”宣赢笑的乖巧,一张不输赵林雁精致的面孔上闪动着无辜,“我来到你们家,也需要改姓吗?”   所有人都在这一秒里沉默了下来。   空气逐渐变得稀薄,耳中响起一阵不适的尖锐噪音,宣赢眼皮突然狠狠地抖了一下,他将喉咙里的堵塞咽回去,脸上笑意褪去:“客房在哪里?我真的困了。”   他身上的那种尖刺忽然消失了,杨如晤低头看他,宣赢垂着眼睫,脸上神色难辨。   “宣赢,自己家,不要住客房了,妈妈给你收拾了房间。”赵林雁小心翼翼地说。   宣赢偏头咳嗽了一声,对她笑笑,重复两个字:“客房。”   赵林雁的不合时宜再次出现,重复又说不要住客房,杨如晤及时拦下她,对宣赢礼貌退让:“我搬。”   闹剧一般的争执让宣赢如愿住进所指的那间房,杨如晤东西很少,来回两趟,直接挪到了原本给他安排的那间房,斜对面,落地窗,能想象出来采光不错。   宣赢想换的值,因为杨如晤的房里有一个视野很好的阳台,他原来那屋没有。   想想还挺抱歉的,宣赢打开行李箱,心情很愉快地哼了一段音乐。   出发之前除了必备物品,只带了两套衣服,一套换洗,一套睡衣,宣赢把压在衣服下的药盒刚掏出来,听见有人在外面敲了两下门。   宣赢重新把衣服盖上去:“进。”   杨如晤进门,站在门边:“需要帮忙吗?”   宣赢很难形容杨如晤到底算什么性格,他既可以直白地说出赵林雁的不妥之处,让宣赢误以为被帮助,然而他扭头就能扯下相安无事的表象,表达出宣勤不在是宣勤,他是贺此勤。   “我只有几件衣服。”宣赢说,“不需要。”   杨如晤站着没动,单手插着一侧裤兜:“几年前叔母出过车祸,后来神经就变得特别敏感,当时医生诊断因为车祸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不时会出现焦虑或者抑郁情绪。她的说话方式与行为也受了影响,并没有特意针对你。”   看来他不光遗传了赵林雁的容貌,还遗传了她的神经质,宣赢用指尖点了下埋在衣服下的药盒,笑着感慨:“还真是一家子神经病啊。”   杨如晤皱眉,似是对他的言辞不满:“她没有故意针对,但你是在故意为难她。”   “看的挺准。”宣赢也不恼,“你不做警察可惜了。”   杨如晤直起身走过来,颇有些纵容地对他笑了下:“确实可惜,我只是个律师。”   这间屋子很宽敞,床尾与床侧均摆着一只沙发,宣赢坐下:“看来律师挺挣钱,豪车豪宅随便住。”   “还好。”杨如晤没有深入解释,“生活足以。”   话说到这里就没什么能聊的了,毕竟不熟,宣赢自问也不是话多的人,如果不是杨如晤主动敲门,他可能连看一眼这个人的兴致都没有。   “我要睡了。”宣赢赶人。   杨如晤点头,临走前指了指衣柜一角:“里面有台小型加湿器,新的,需要的话自己弄一下。”   宣赢盯着那副高大挺拔的背影到房门口,杨如晤开门的一瞬间他忽然开口问:“杨如晤,你多高?”   杨如晤诧异回头:“191.”   “宣....”宣赢他亲弟弟原本的姓名咽回去,“贺此勤呢?”   “大概187?”   宣赢皱眉问:“你们吃什么长大的?”   杨如晤知无不言:“饭。”   宣赢没再说话,扭头过去,示意他自便,过了片刻,他感觉门口那人还没走,于是又看过去,发现杨如晤握着门把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方向。   “你——”   “宣赢,你多高?”   本着礼尚往来,既然问了人家,在被反问的时候宣赢也坦率回答:“187.”   说完后宣赢有那么一丝不爽,原来贺此勤矮他一个头,现在反倒比他高了,果然啊,吃得好就是不一样。   “不对。”杨如晤很随意地靠在门边,像是在上下打量他,“最多182.”   宣赢脸上僵硬一秒,转而笑眯眯地说:“出去。”   门被轻轻关上,宣赢仰在沙发上,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忽然欣慰自己有长进,居然跟陌生人聊了一会儿天,沈休若是知道,说不定就同意用蹦极来奖励他了。   本来打算跟沈休打电话邀赏,转念一想,通话中难免被询问,这遭来的他是既丢面子里子差点儿也丢了,想想也算了。   掰出两颗药扔进嘴里,宣赢顺手去够床头柜,手心闪空之后才想起来这里是别人家,钟姐不在,没有人会按他的习惯给他房间里备上一杯温水。   佐匹克隆苦涩无比,苦的整个口腔都颤抖,宣赢胡乱咽下去,冲完澡躺在床上酝酿睡意。   房间内没拉窗帘,隐约可见院外几只干枯的树枝随风摇晃,雪依旧在下,半空中零星飘着雪花。   时值凌晨,宣赢还没睡着,手里攥着一只深灰色巴掌大小的玩偶,烦闷地使劲捏了捏它的身子。   小灰是在某次外出时买的,就是街头的一个小摊子上,当时宣赢路过的时候,摊主正好吆喝了一声:“原创精品,只此一件,如有雷同,告他们抄袭。”   摊主是位姑娘,虽是玩笑话,但十分爽朗干练,周围不少人都被这席话逗乐,唯有宣赢停下脚步,很认真地问:“真的只有一件吗?”   摊主点头:“我亲手做的,保证全世界就一件。”   于是,宣赢花了几十块钱,买回来一件全世界独一无二只属于他的小灰。   说来也怪,他平时需要靠药物维持睡眠,那天忘记吃药,稀里糊涂地握着小灰,竟安稳地睡到了天亮。   后来小灰便成了他的专属陪睡,奈何这只是心里作用,大多时间它就是个很普通的小玩偶,尤其今晚,小灰的效果更不明显,宣赢捏了捏眉心,坐起来狠狠地喘了几口气。   反复深呼吸多次,胸腔里换上凉丝丝的空气,宣赢抻了抻手臂,又重重地往后躺,试图把自己砸晕过去。   几番折腾还是有效果,也或许是药物发生作用,不多时,宣赢睡了过去,然而清晨四点,天还未亮时,他又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整个房间似乎都在回荡着心跳声,这种感觉极其痛苦,彷佛是身体单方面强制开机,神经还在深深沉睡。   后背病理性牵扯的疼痛令人难忍,佐匹克隆的苦味残存在口腔里,宣赢往额头上一摸,全都是汗,他缓缓地眨了下眼,艰难坐起身,伸手又向床头柜处摸。   毫不意外,仍是什么都没有,这次宣赢没忍住脾气。   手机飞向房门,落去一声重响,宣赢喉管几度痉挛:“钟姐,水呢!”   没有人理他,这一刻宣赢耳边响起千万道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渴死你,就不给你水喝。   来亲妈家的第一晚,他就要被渴死了吗?   宣赢喉间止不住地喘出急促的粗气,恍惚间他听见房门响了两声,似是有人在敲,他以为又是幻听,抄起枕头直接砸了过去。   来人一把接住,带着略微哑涩的睡音:“宣赢?”   宣赢一怔,见到房门处亮光流入,有一副高大的身影站在前方,他快速地摸了下脸,反手按开了床头灯。   杨如晤手里拎着枕头:“做噩梦了?”   宣赢攥住微抖的手,对他平静地点了个头,随口扯了个借口:“认床。”   “方便进吗?”   “进。”   杨如晤拎着枕头过来,走了两步踩到了一只硬块,他弯腰捡起:“刚才是手机?”   “你听见了?”宣赢问。   杨如晤坐到床尾,将枕头与手机递到他手边:“刚睡着没多久。”   “刚睡着?”宣赢问,“加班啊?”   “嗯。”杨如晤说,“忙。”   宣赢语气难辨:“打扰你了。”   杨如晤就着微弱的床头灯打量他几秒,而后轻笑一声说:“还早,你接着睡吧。”   他说完抬身就走,宣赢迟疑了片刻,叫住他:“杨如晤,我想喝水。”   杨如晤回头看过来,或许是习惯,眉宇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宣赢敏感作祟,认定这一眼是嫌弃的意味。   寄人篱下,自取其辱等等词汇灌入脑海,宣赢扯着笑脸命令:“给我倒杯水!”   杨如晤没说话,带上房门出去,宣赢用指甲一下下地掐着大腿上的肌肤,想着他就等五分钟,要是水没来,他绝对让贺家全员起早。   一分钟后,杨如晤折返,把矿泉水往他身边一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明天告诉冯姨你的习惯。”   拧瓶盖的手一顿,宣赢抬头望过去,只觉杨如晤那张脸更显薄情寡义。   “从进家门起,你平等地阴阳怪气了每一个人。”杨如晤平静到不近人情,“我希望我们友好相处,更希望你,不要破坏家庭和谐。” 第4章   关于对杨如晤的认知,宣赢终归还是有偏差。   搬到贺家转眼已将近半月,宣赢后来才知道,杨如晤在贺家对面的小区有自己的房产,若非有事,每周五晚上才会在贺家居住一晚。   他搬来那天并非周五,或许是生怕断联多年的亲儿子给赵林雁找不痛快,特意回来探望。   怪不得换房间的时候不算特别难搞,原来那屋人家只是偶尔一住,见他那么想要,顺手成全了他。   杨如晤居住的小区宣赢也很熟悉,小区名叫玲珑阁,跟程愿是同一期,而且就在他楼上。   程愿得知后,感叹一声:“缘分。”   自从住到贺家,宣赢每日早出晚归,从一开始他就不是要与赵林雁握手言和,所以对于赵林雁很是生疏的关心打心底不想应付。   他曾在国外读的宝石学,说来跟贺家这对后父子还真是有缘,后面他跨专业攻读文物修复,前者跟贺此勤撞了,后者又跟贺成栋撞了,只是还是稍有区别,宣赢不喜人多,有自己的工作室,就这么单干。   早些年他成立了个人珠宝品牌TanXng,设计过一系列珠宝首饰,上过各大时尚杂志,颇受圈内人喜爱,近两年却忽然沉寂下来,几乎没有作品产出,若有客户来寻,宣赢直言自己灵感枯竭,一律举荐天星其他设计师。   工作室位于寸土寸金的金海街,算得上海安市最繁华地段之一,工作室名字就是当时创立的品牌名,也是他在沈园居住的地方,就叫天星。   古朴的铜色大门在这片底商特别显眼,宣赢进去的时候有客户正在看成品,店里的几位设计师有他的同学也有刚毕业的实习生,这里面童敬舟算是里面的领头羊。   没办法,宣赢事业心几乎没有,他的挑起重任,照顾一室吃喝。   “我发现你最近来的有点勤,手里有活儿了?”童敬舟最近换了风格,以往走颓废神秘大叔范,许是腻了,把头发剪了胡子也刮了,精神倒是精神许多,就是一笑那种睁眼说瞎话的气质又来了。   宣赢摆下手:“前阵子刚弄完,歇一阵儿。”   工作室上下两层,内部空间很足,一层中央摆放成品跟原石,几个开放式办公桌就环绕在展区周围。   二楼宣赢独用,近年主做修复古董字画,碰上大货他就让人送沈园,其他的就在工作室二楼处理。   这几天因为住在贺家,宣赢有些不敢回沈园,一回去必定看见老梁,老梁扭头就能跟芳姨打报告,不出二十分钟,他妈任女士就能拎着包砸天星大门。   去贺家之前,他只跟沈休打了报告,沈园上下默认沈休同意就是全家同意,只是任女士是个护犊子极强的母亲,养了近十年的儿子,虽然不是真的要认亲妈,但招呼都没跟她打一个,说起来也很过分。   二楼东西很杂,其中放在正中央的是一块切了一半的原石,这还是头好几年前宣赢花了重金买回来的,切开第一片是预料之内的墨玉,再往下切,宣赢眼都黑了,裂纹裂到他头皮发麻,棉絮连成了一片,值钱的地方就先前那几片,后来宣赢忍住不让再切,也不盘算着利用,就愣生生地摆在中间,说他以后再买他就是狗。   童敬舟随着他二楼,趁他不注意往他腕间那串帝王绿翡翠珠串上摸了一把:“真漂亮啊。”   宽松的三圈绕在腕间正合适,宣赢抬手避开他,笑道:“你再给我碰坏了。”   童敬舟嘁一声:“平时你乱扔着也没怕它坏,我摸一下就坏了?”   宣赢不辩驳,坐下问他:“我睡会儿,你有事?”   放下玩笑,童敬舟在他对面坐下,正色道:“之前我跟你提过,小宋想让他表弟来面试,你当时没说行不行,她最近催我了,你到底让不让?”   宣赢回想一下,有点印象。   小宋表弟叫齐怀湘,从小被父母家暴到大,没好好上过几天学,后来爹妈离婚,谁也不要他,他就着一位瘸腿的邻居学手艺。   邻居不久前因病去世,恶意竞争的对手排挤他,眼看着吃喝没了着落,小宋不忍心,说帮他寻摸寻摸。   宣赢看过齐怀湘的修复作品,很有水平,小宋最开始提的时候说的很坦白,说表弟性格有些缺陷。   若是在别处,凭齐怀湘的条件小宋提都不带提的,更不可能考虑帮他找出路,但关键宣赢很够意思,天星氛围虽然散漫,但设计与成品均有保证,所以客源很稳定,老客户带新客户,几乎源源不断。   童敬舟身兼数职,账目笔笔清晰,而宣赢不争名夺利,除去店内开销,挣多少钱都是他们自己的。   还有一点,宣赢很惜才,尤其怜惜有缺陷的人才。   “我当时不是说让他来试试吗?”宣赢问,“没说不让来啊,你看着安排呗。”   童敬舟一瞪眼:“你什么时候说了,我跟你说完你就放空了,喊半天不理我,我以为你不乐意,这次找你弄得我还挺忐忑。”   真忘了,反正总有那么几阵,他记性极其差。   “可以可以,你安排。”宣赢说,“我睡了。”   “别呀。”童敬舟探身趴桌上,“你是不是又弄混了,我手里都是设计师,他连初中文凭都没有,电脑都盘不明白,就跟你干的活儿对口,你安排吧。”   宣赢闭着眼应声:“行,让他来吧。”   在天星赖了大半天,补完眠后给某只陶瓷罐上描了两笔,天一落黑,程愿按时来接他。   刚上车,程愿把手机递给他,脸上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用口型说:“是任总。”   宣赢后背一紧,恭敬地接住手机,先是嘿嘿笑两声,乖巧地叫对面:“妈。”   “我今天不忙,下厨炖了牛尾。”任寒说,“回家吃吧。”   私自回贺家的事任寒想必已经知道,好巧不巧,赵林雁下午给他发过微信,说晚上炖小羊排吃。   宣赢摸摸鼻子,没敢拒绝:“马上回家。”   任寒满意地挂了电话。   赵林雁并非只做相夫教子的阔太太,原先在南方时她自己开着一家私房菜,口碑很好,只做预约制,一周做五天。   搬到海安后她也没让自己闲下来,在长乐街附近新开了一家私房菜,名叫朴闲栖雁,还是原来的名字,好多人慕名而来,排了好长的队,也没打破赵林雁一周只营业五天的规矩。   “晚上不回来吃饭了?”赵林雁问他,“跟朋友吃吗?”   一听她声音,宣赢总是没来由地涌起一股烦躁,他按捺着脾气回道:“嗯。”   与宣赢的烦躁恰恰相反,赵林雁总是对他怀揣着一股小心翼翼,闻言柔柔地多问了一句:“朋友远吗?来家里吃吧,妈妈下厨。”   “很远,在火星。”宣赢眼都不眨地说,“我着急赶下一班的火箭,再耽误就坐不上了。”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笑声,醇厚沉稳,随后赵林雁讷讷地啊了声,没再敢多问,叮嘱一句注意安全早点回家便挂了电话。   “最近有不舒服吗?”程愿开着车问,“也没来找我,看来自己控制的不错。”   宣赢没跟任何人提及,在贺家的第一晚,他险些被渴死。   当时杨如晤不咸不淡地给他扔了句话,转身走了之后他反倒格外轻松,没别的,反正他们不爽他就爽。   “晚上我想住你那儿。”程愿看向后视镜,“行吗?”   宣赢抬眼看过去,唇角微抬:“行。”   抵达沈园,沈休今晚有应酬,提前说了不回来吃饭,父母都在,程愿很有分寸地直接去了天星。   “哟,三少爷回来了?”芳姨笑呵呵地调侃他。   宣赢连忙讨饶,走到餐厅在任寒肩上抵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出卖战友:“我哥答应的。”   “知道了。”任寒瞪他一眼,示意他坐下吃饭,“亏你哥三天两头给程愿打电话,你倒好,卖他卖的痛快。”   “他怎么不给我打?”宣赢啃了快牛尾骨,“程愿也没跟我说。”   沈仲青闻言笑他:“问烦了谁知道你准备怎么作,行了,吃你的饭吧。”   清炖牛尾骨,汤白肉鲜嫩,周围另摆了几盘清炒,朝夕相处了十多年,饭间氛围当然比在贺家要愉快,宣赢撑的直挺腰,任寒忍俊不禁,饭后拉着他绕园内散步。   半个多小时后,任寒见他舒缓不少,才开口放他回去,直到天星门口,任寒说:“儿子,别不开心。”   宣赢鼻尖快速地刺痛了一下,回头笑说:“这么温柔我可不习惯,您还是拿出骂二哥那劲头吧。”   任寒气的笑,让他滚回去睡觉。   钟姐好几天没见到他,拉着他左看右看一阵才肯放开他:“水放屋里了,药在抽屉里,老地方,打开就能看到。”   “谢谢钟姐。”宣赢心道还是自己家里舒服。   钟姐笑笑,抬头看了眼楼上:“程先生在你房间。”   宣赢嗯一声,转身上楼,在其他房间洗完澡,回到自己卧室就见程愿穿着他的睡衣靠在床头看书。   他们对视一眼,程愿放下了手中的书。   宣赢在某些时候充斥着一些暴力因子,很粗鲁也很蛮横。   很久之后,程愿一腿无力地搭在床边,捂着喉咙咳了几声,宣赢喝完药,刚将水杯递给程愿,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几天之前,他与杨如晤互换过联系方式,也加了微信好友。   屏幕上闪动着三个字:杨如晤。   程愿接住水杯,喝了一口:“催你回家了。”   今天周五,到了杨如晤的探亲日,与赵林雁的那通电话里,宣赢料想那声低沉的笑声必定是杨如晤。他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划开接通建。   "吃完了吗?"杨如晤问。   宣赢笑的无害,五指拢进程愿的发丝:“吃完了。” 第5章   电话在宣赢说出‘今晚不回去了’之后挂断,他们的交流也只有寥寥数语。   其实杨如晤在宣赢眼里是一个十分模糊的存在,唯一印象比较深的,是这个人长得高,脸嘛,也还行。   一个人的外表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而内在宣赢却琢磨不透。   若同一件事放在自己身上,一个多年未联系的亲人突然跟他们同一屋檐,即便以往关系再亲密,他恐怕也做不到如杨如晤一般平静。   杨如晤以一位严兄的角色,维持长辈与晚辈之间的平衡,让贺家所有人都处在平等位置,只是他进入角色与状态过于快速也过于平稳了,仿佛对一切游刃有余,这点让宣赢很讨厌。   在贺家除了周五,其他时间几乎看不到杨如晤,赵林雁对这个干儿子很是自豪,晚上吃完饭就拉着他聊天,看似要拉近生疏的母子关系,可宣赢听着,总觉得她在故意显摆。   先是说贺此勤如何优秀如何稳定,事业爱情双丰收,有一个交往多年的女友,今年过年双方父母打算见面给两人订婚。宣赢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恭喜,赵林雁天真地回说同喜,说完了就开始夸杨如晤。   杨如晤今年三十六,业界赫赫有名的大律师,顶级律所执行合伙人,他们一家人原来在苏州,随着贺成栋工作调动,杨如晤考虑一番,决定百善孝为先选择跟他们。   当然,赵林雁说他有孝心的时候宣赢十分不屑,毕竟律师做到杨如晤那个身价上,在哪儿都不愁案源,也不知道来海安之后,哪家事务所烧了高香,让杨如晤坐到了高台上。   “程愿,你见过你家楼上的邻居吗?”宣赢用手机一角点着下巴。   程愿翻了个身:“没见过,怎么突然问这个?”   “杨如晤个头很高,长的没我好看,戴着眼镜。”宣赢说,“如果偶遇,不用给他好脸色。”   “嗯。”程愿应一声,取下他点在下巴上的手机,“休息吧,楼下钟姐收拾好了,我下去了。”   宣赢抬手按下他肩头:“就在这儿睡吧。”   程愿回头笑笑,披上衣服慢慢系着扣子:“你身边有人睡得着吗?”   因为睡眠质量极差,宣赢对睡眠环境要求很高,不能有一丝光亮,也不能有一点动静,尤其不能与人同床共枕。   说话间程愿穿好了衣服,双手扶在床上,倾身过来说:“我们说过,只谈性,不谈情,如果我听你的留下,我们就越界了。”   宣赢闭着眼笑了声,随意摆了下手,让程愿走了。   随着夜深,沈园一切归于宁静,宣赢站在阳台处,端着一罐冰可乐喝。   他与程愿是在四年前沈休的订婚宴认识的,当时彼此都没什么印象,来年二月份程愿奉命来沈园取东西,他们才算正式相识。   程愿原来是沈休的助理,在得知他与宣赢相识之后,沈休将他调到了其他部门,职位换成了高级顾问,不用坐班,时间自由,只有一点,要求他兼顾宣赢。   在沈休的特意安排下,程愿成了宣赢的影子,宣赢所在之处必定有程愿的身影。   宣赢与疾病斗争了十余年,从抑郁转到双相,他一方面对自己精神以及身体状态门清,一方面又极其抗拒医院与心理咨询师。   刚认识程愿时差不多是他情况最差的时候,连沈休都束手无策,程愿坐他对面聊了几句,就在这短短的一小时里,宣赢感觉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非常愉悦,甚至还主动回忆了几分钟过去的碎片。   当发觉程愿可能对他进行了催眠时,宣赢的意识极快地建立起防备,恍惚间见到程愿温和的笑脸:“睡一觉会好一些,你只是太累了。”   宣赢莫名接受了睡觉的指令,一觉醒来身轻如燕。   程愿很善解人意,得体温柔,平时来往,他从不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与宣赢对话,更不会高深莫测地发言一些鸡汤感言,他说他们可以做朋友,想聊什么聊什么。   宣赢对他防备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慢慢放下戒备,时而也会跟他聊些心里事,程愿并没有表现出那种窥视秘密的态度,听见某个惊世骇俗的词,他会又好笑又吃惊地对宣赢哇哦一声。   久而久之,宣赢很信任他,把他当做一面镜子,程愿能帮他照出一切狼狈,然后顺其自然地帮他赶走。   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是在某个下午,在天星,他们谈及关于bo.起的话题。   事情顺其自然又稀里糊涂的发生,性亢奋既令宣赢饱受折磨也在释放之后倍感舒爽,一切结束之后,宣赢觉得心底所有的燥郁就随着某种东西的涌出而消失,看到程愿满脸通红的喘息时他有一丝懊悔,可身体与精神的舒畅很快又将微弱的懊悔淹没。   之后再见面,宣赢十分刻薄地说:“心理医生跟病人滚在一起,你很失职。”   程愿把一份文件递给他,不气也不恼:“你从来不是我的病人,我现在也不是心理医生,这是体检报告,上周刚做的,我很干净,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宣赢翻看几页,扔桌上后笑了:“你不亏,我也是,希望你保持干净。”   然后他们约定,无论床上还是床下,他们只谈性,不谈情。   其实性伴侣这个词宣赢不是那么喜欢,褪去衣衫在一人身上化身为野兽,但他无法控制那种上瘾般的渴望,好在程愿进退得宜,也从未提出过任何不满。   四年的时间,宣赢有时会认真想想,他是否喜欢程愿,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种喜欢很朦胧,亦或可以说不真切,因为在程愿身上宣赢最大的感受只是舒服,而那种情感间必备的激情碰撞全然没有。   回到贺家已是第二天下午,进门一看,杨如晤一手夹着烟,正在客厅打电话。   雪只下了冬至那一天,之后每天晴朗,冬日的阳光铺满了落地窗,杨如晤穿着一件白色的羊绒衫,细看之下,仿佛光晕全都停在了他这件羊绒衫上,很亮很暖。   宣赢停留了两秒,没过去打扰,瞥过一眼直接就往楼上走了。   “如晤?”电话里的人问,“听得见吗?”   杨如晤收回目光,按灭烟头:“不好意思。”   “做什么呢?”   杨如晤推开窗,莫名觉得有趣:“家里新来了个不好惹的弟弟,昨晚不知道去哪里了,一晚没回来,刚刚进家门,看我跟看跟仇人似的,一句话也没说直接上楼了。”   电话里的人也笑了:“我弟弟也这样,行了,不说他,你那边都处理好了吗?”   “好了。”杨如晤说,“这边办事效率很高。”   跨省转所流程并不复杂,只是稍有繁琐,司法局变更,进行一系列备案,审批期间并不影响办案子,杨如晤回来不到三个月,好像重新开启了实习生涯,一连加了好几周的班。   “这周末事少,好多年不见了,你有时间吗?”杨如晤问,“见个面?”   “没问题。”电话里的人说,“你定地方,我请。”   杨如晤也没客气:“行,明天见。”   上楼时杨如晤发现宣赢房门开着,脚步调转,走到他门前敲了一下。   宣赢一宿没回来,正趴在床上握着小灰道歉,闻声偏头看过去。   “有事?”   杨如晤倚着房门,姿态松弛:“昨晚上哪儿了?”   宣赢挺讨厌他用这副口吻说话,搞得他真是他弟弟,一晚上没回来上他这儿问责来了。   “朋友家住的?”不等他说话,杨如晤又问,“在处女朋友?”   直男加长辈思想或许就是这样,夜不归宿就是处朋友去了。   宣赢从床上起来,因为室内很暖和,进房间就把外套脱了,里面是一件宽松的黑色薄款毛衣。   当脖子上那道红痕一闪而过时,杨如晤挑了挑眉,见宣赢皱着眉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他好心示意了一下。   “你这里。”杨如晤点了下自己的颈侧。   宣赢做贼心虚似的立刻按住,杨如晤玩笑:“还挺激烈。”   他明显误会,程愿对自己定位清晰,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在宣赢身下留下一道属于他的痕迹。   宣赢没解释,笑着问他:“你很闲啊,大律师。”   “这周还好。”杨如晤不再多问,“下午有事吗?没事的话一起逛逛?”   看来杨如晤当真闲的不行,居然邀他逛街,宣赢下一句话还没出来,杨如晤接着又说:“叔母的店就在附近,去坐坐?”   宣赢心道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杨如晤此番邀请,摆明了想让他跟赵林雁拉近关系。   “行啊。”宣赢站起来,“走吧,看看去。”   室外的阳光有一种独属于冬日的刺目,彷佛能穿透眼睛直达心底,朴闲栖雁距离贺家步行差不多二十分钟,二人一路并排走,后面没剩多远时宣赢渐渐就跟不上了。   一口气沉沉地堵在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宣赢咳了几声,仍未缓解,他停下脚步,转身背对杨如晤,手拢拳,在自己心口上轻轻捶了几下。   杨如晤特意调慢步伐,等了许久也不见宣赢跟上,于是折返到他身边,看着他的侧脸问:“我发现你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有心事?”   宣赢抬眼看过去,苍白的脸上有种阴鸷的味道。   杨如晤对视着他的眼睛,猛然记起宣赢到家的第一晚,那晚床头灯昏暗,他坐在床上,目光也如此麻木,甚至带着一丝神经质,好似一头身负重伤的困兽。   “身体不舒服?”杨如晤停下问。   颓然状态对宣赢来说已是常态,熟悉他的人也早就习惯他这副类似懒散的模样,在松弛的社交环境下宣赢经常认为自己与常人无异,然而杨如晤看似关切的一句话,让他不得不回视心底的那堆废墟。   此刻宣赢对杨如晤的不爽再次上了一个台阶,他调整了下僵硬的面部表情,半真半假:“我确实不舒服,但是跟身体无关。”   杨如晤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言不发地静静看他。   “我讨厌赵林雁,讨厌贺成栋,”宣赢不留情面地说,“看见他们恩爱,我就能想起我死去的父亲。”   “还能想起什么?”杨如晤又问。   宣赢快速地闭了下眼:“没有了。”   “此勤以前跟我说过你。”杨如晤看上去冷心冷肺,“他说你很暴力,打架斗殴是常事,学习成绩也不好,老师天天找家长。”   一经提醒,宣赢想起自己漏了一个人:“还有宣勤,更讨厌。”   杨如晤对他的尖锐并不放在心上:“他说他跟叔母一样胆小怕事,你们爸爸去世之后是你顶起了家门,每次你一打架,他们怕你惹祸,更怕你有个好歹,所以总是劝你忍让。”   杨如晤顿了一下,声音放低了一些:“那时候我跟叔父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两个男人过得很糙,后来叔母嫁过来,生活才想点样,此勤刚来那段时间总是哭,说好想宣赢。”   这个男人的声音很沉稳,语调也堪称温和,似是在有意劝哄,只是杨如晤这个人给人的整体印象冷淡居多,劝解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也像苛责。   亲弟弟的思念并没有令宣赢有任何波动,他跟宣勤只差了一岁,从小打打闹闹,宣勤从会说话的时候就没喊过一声哥哥,彼此就用姓名互相叫着。   他那个弟弟长相虽然没遗传到赵林雁,懦弱的性子十成十的相似,宣赢十次打架有八次都是为了给他出气,最后反而落了个没事找事的罪名。   宣赢对宣勤并不多聊,只是笑笑:“恭喜你啊,找到第二个妈。”   杨如晤风轻云淡一笑:“此勤过阵子就回来了,你们是亲兄弟,如果你觉得我没资格说什么,等他回来,你们可以聊聊。”   “异姓亲兄弟。”宣赢揣住大衣口袋,笑的明媚,“我会,好!好!跟他聊聊。” 第6章   朴闲栖雁装修的很雅致,独栋小二层,在长乐街某个宽巷子内。   进店时有几桌客人,赵林雁听闻他们过来,特意提前开了一间雅间。   菜品很久才上来,宣赢吃了几口面就停了筷子,反倒对那碟玫瑰山药糕格外感兴趣,一连吃了三小块。   杨如晤手边放着一杯鲜榨梨汁,见宣赢夹起第四块糕点,开口询问:“喜欢?”   玫瑰山药糕清甜可口,不似普通糕点甜腻,宣赢咬了一口,沉默地点了下头。   “喜欢的话妈妈经常给你做。”赵林雁坐在一边,长发盘在脑后,“后面还有几道甜品,等送上来你再尝尝。”   一块糕点吃完,宣赢放下餐具,说饱了,以后有机会再试吧。   赵林雁动动唇,想要再劝,杨如晤也放下筷子,跟赵林雁示意一眼,对宣赢说:“那走吧。”   冬日里天黑的早,不到五点天色就沉了下来,长乐街亮起了璀璨的灯光,隔着某个楼宇窥见一丝天色,深蓝,沉郁。   这么多年心情有迹可寻,躁期郁期状态明显不一样,宣赢望着那条压抑的蓝,心脏也闷闷地喘不上来气。   “杨如晤,你先走吧。”宣赢说,“我还有事。”   杨如晤问:“晚上回家吗?”   家?宣赢有一瞬间的迷茫,很快又清明过来:“回。”   杨如晤并没多问:“注意安全。”   杨如晤走后宣赢给程愿打了电话,程愿很快开车过来,宣赢坐进后座,使劲拽了把并不碍事的领口。   “宣宣生气了。”程愿如同春风细雨,“我不介意你脱光衣服,我可以把暖风开到最大。”   宣赢乐了:“我还没疯呢。”   程愿也轻声笑笑,车子开启后,宣赢深呼吸一下:“找个做玫瑰山药糕最好吃的餐厅。”   “嗯?”程愿诧异,“朴闲栖雁没管饭呀?”   “腻。”宣赢说,“我不喜欢。”   玫瑰山药糕或许常见,但朴闲栖雁的所有菜品均出自于赵林雁的独家手艺,其中味道难以复制,又或许玫瑰山药糕只是某个情绪的发泄口,程愿不喜甜食,当然不清楚哪里做的最好吃。   二人去了常去的一家餐厅,跟经理都成了老相识。   还是那几样菜,宣赢夹了筷白灼菜心,抬头看对面程愿正在低头认真地剥虾,剥完之后顺其自然地递到了他的碗里。   “今天不想吃虾,你自己吃吧。”宣赢吃完这只,便不让他再放。   程愿也不多言,安静剥了几只虾,放在自己碗里,擦完手慢条斯理地吃着。   饭桌上二人一向少言,除了过敏的东西,宣赢不算特别挑剔,就是吃饭极慢,程愿吃完放下筷子好久,手里的工作都处理完了,往对面一看,宣赢托着下巴,眼神毫无焦点地在发呆。   除去他的病因,程愿对他这个人的本质也相当了解,或许是成长因素,宣赢身上原本就带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凉薄,但是他内心仍有一份别人看不到的纯挚。   两者并不矛盾,他见过宣赢乱砸东西的样子,也见过他为了买东西被人多找几块钱,内心过意不去而去寻人的事迹。   他的心情会随着季节与日暮起伏,程愿也知道因为近日周围环境与人际发生了变化,导致宣赢浮躁了很多。   “远离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人群,对你身体有好处。”程愿开口,“你总不听,愿意折磨自己。”   宣赢眼神回来,托着下巴对他笑。   他很想告诉程愿,对比与他的不舒服,他更想要赵林雁乃至贺家不痛快,这样可能他才会好一些。   “晚上回哪边?”程愿恪尽职守,点到为止,他要做的一直都是给宣赢提供一处可以让精神暂停的地方。   “贺家。”宣赢说。   上车后程愿偏头去拉安全带,宣赢看到他颈侧有一道很深的痕迹,隐在高领毛衣里,偏头一动就能看到。   宣赢手指动了动,车子启动的那一刻,他抬身重新扼制住那道痕迹,在程愿耳边说:“先去玲珑阁。”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深夜,外套进门被扔在了一边,折腾过程踩了好几脚,宣赢洗完澡,穿了件程愿的外套,步行回了贺家。   意外地全家人都在客厅,赵林雁闻声望过来,很开心地跟他招手:“快来看,此勤得奖了,媒体正在采访他。”   刚发泄完的那股邪气又有冒头的趋势,宣赢往电视上瞥了一眼,见到他的亲弟弟从容优雅地发表获奖感言。   他没兴趣看,准备上楼时赵林雁讶异地诶了一声:“宣赢,你买新衣服了?来店里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件。”   之后的一个小时宣赢气消了不少,因为他们放弃看贺此勤获奖感言,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虽然话题他不是那么想细聊,但还是坐下配合任他们询问。   来到贺家后他从没提及有关于自己的一切,赵林雁几次试探询问,他佯装没听懂抵挡了回去。   今晚他们很有长辈的姿态,彷佛他不把交代点什么就过不去了。   程愿脾气好情商高,生活方面要求极其精致,钟爱国外的某个品牌,家里一水都是牌子货。   宣赢比他高一点,身材相差无几,衣服穿着倒也合适,贺此勤混时尚圈,赵林雁也不是个睁眼瞎,之前他都穿定制,外行根本看不出价格跟牌子,今晚换了一身很明显的行头,让赵林雁找到重提的渠道。   她像极了一位操心的母亲,趁着家人都在,生出无限勇气,把之前不敢询问的摆到台面上,喋喋不休的问来问去。   比如你念完学没有,你做什么工作,在哪里就职,原来住在哪里?   宣赢信口胡诌,说早就不念书啦,一开始摆摊卖牛仔裤,被城管抓被竞争对手骂,最后来到海安这座大城市,做起了柜哥,现在在金海街的某个品牌店里卖珠宝首饰,最后还十分诚恳地问:“我对珠宝挺有研究的,此勤那里有我能做的工作吗?”   赵林雁与贺成栋闻言都沉默了下来,宣赢暗自挑眉,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无论这份愧疚的重量是多少,它终归放在了他们心上,还是那句话,也是他来贺家的目的。   他们不爽,他就爽。   宣赢满意地仰了下头,转头时顺其自然地往一旁杨如晤的身上看了下,就在这一秒,宣赢忽然凝住了目光。   杨如晤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一直没有说话,包括现在贺家夫妻愧疚反思时也没有开口,他的脸色很平静,镜片上有一丝细微的反光,让宣赢看不清他的眼神。   这一点也经常困扰宣赢,他很想蠢钝一些,可是他偏偏对情绪感知很敏感,一个人身上出现某个动作或者眼神,他经常能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其中的意味。   虽然现在他看不清杨如晤的眼睛,但他能感觉到,杨如晤在很认真地为他思考。   或是工作,也或是以后的出路。   善意与恶意,宣赢明显更习惯于对付恶意,善意对他而言是一种很恐怖的东西,他不想欠别人,更不想对任何人感恩戴德。   就在他准备将这个话题揭过时,贺成栋疑惑地嗯了声,然后问他:“宣赢,你手上戴的是什么?”   平时穿自己衣服时手腕就隐没在袖口里,今天穿了程愿的外套,袖子略短,手腕上那串帝王绿翡翠也展露与众人眼前。   宣赢拢住手心,将手腕向内侧弯了一下,是个隐藏的动作。   贺成栋很识货,推推眼镜,确认自己没看错:“你这个...收藏价值很高啊。”   杨如晤也看过来,宣赢沉思几秒,从容不迫地摘下珠串,用食指勾住随意一转,破天荒跟贺成栋开了个玩笑:“老贺,你眼神不行了,趁早新配一个去。”   说完宣赢抛着手串就上楼了,贺成栋还在回忆,赵林雁拍他:“多久没检查过视力了?得有一年了吧?”   “倒是没错,不过——”   “不过什么?”赵林雁嗔怪,“眼花了吧你。”   夫妻二人的谈话被杨如晤一句‘不早了,休息吧’终止,宣赢站在二楼处,等声音消失上了三楼。   到房间门口,推门一看,床头柜上放着一壶水,旁边有一只透明的玻璃杯。   自打住进贺家,宣赢也不事事使唤人,临睡前会自己备一瓶水,从没跟冯姨以及任何人说过晚间对水的需求,唯一知道的只有杨如晤。   宣赢攥了下门把手,退出一步,等杨如晤上楼,他示意房间:“你放的?”   杨如晤嗯一声:“水壶下面有按键,可以保温。”   宣赢嘴边噙着笑,目光分明是冷的:“谢了啊。”   二人各自回房,杨如晤走到窗边,看着隔壁透出的亮光,摘掉眼镜轻轻地皱了下眉。   作为律师他与不少人打过交道,胡搅蛮缠的,歇斯底里的,出于职业习惯,他很容易就能大致看到某个人的心理轮廓。   但是对于宣赢,他却隐隐看不透。   冬至那天,宣赢守着一只行李箱蹲在大门口,穿了一身很显乖巧的衣服,皮肤好眉眼亮,形单影只的裹在风雪里,看着让人心生不忍。   他们相处时间不长,杨如晤知道那两位长辈对他有所亏欠,所以更愿意对他多加关照,只是宣赢给人的感觉并不在乎这些,他彷佛站在某个角落,沉默地嘲讽所有人。   对他手里那条珠串的评价杨如晤更倾向于相信贺成栋,一位资深文物修复师,闲暇时也在跟古董打交道,错的几率微乎其微。   “宣赢,,,”   杨如晤嗓音里略带一丝疑惑,念完宣赢的名字,隔壁灯光霎时熄灭,他关上窗帘,不再去想了。 第7章   第二天是周末,杨如晤先去了趟事务所。   杨如晤职业生涯并非顺风顺水,原因之一早年太过正直,原因之二如今路数太过犀利。   前好几年有一场震惊全国的贪污案,杨如晤作为辩护律师,一战成名,接踵而来的也是骂名与质疑。   能在当地公检法挂上名的人不多,杨如晤表面形象看着是一位儒雅的文科教授,一到了法庭上,更像一位纵横沙场的将军,寸步不让,条条有律可依,句句把人问的回不上话。   刑事辩护律师这条路往往更加艰辛,一不留神就容易把自己折进去,那场贪污案闹的沸沸扬扬,背后牵扯无数人的利益,由于终审判决与外界猜测大相径庭,舆论呈现一边倒的情况,骂政府不作为,骂律师为虎作伥。   原先律所的老大暗暗算了笔账,觉得这些年杨如晤做得贡献可以了,律所也算扬名立万了,老话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没人乐意舍命陪杨如晤玩权利的游戏,便飞鸟尽良弓藏,逐渐架空了杨如晤。   彼时杨如晤有心急流涌退,奈何人家不给机会,于是也不惋惜,该分的分,该撤的撤,趁此换了地盘,临走前盯着律所招牌,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江湖再见。’   新律所的主任姓叫路仁昌,十分欣赏杨如晤为人,这些年私下的关系不错,后来听见他有换地方的消息,橄榄枝直接送到了家门。   路仁昌当时上门时底气不是那么足,纵合成立二十余年,因内部资质参差不齐,没翻过什么太大的水花,跟一众想要挖走杨如晤的一流律所比,纵合顶多算个三流律所。   见面时他没敢一上来就提这事,想着就当朋友见面闲聊天,后面慢慢透,没想到是杨如晤主动提及。   “鼎才不也是从小律所爬上去的么。”杨如晤笑的直白,“我在鼎才的时候它是什么地位,以后纵合就会是什么地位,甚至可以比它走的更高更远,我都不怕,你还怕?”   路仁昌不胜感激,条件给的很足,一点儿也不输原来的待遇。   周末事务所上班的人不多,杨如晤回到办公室看了半天卷宗,临近中午时出发去会见多年不见的好友。   纵合律师事务所好巧不巧也在金海街,因是周末,金海街人流拥挤,杨如晤索性把车子停在了律所附近的地上停车场,等待红灯期间,看到不远处的对面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是宣赢,还是昨晚的外套,里面穿了件白色卫衣,戴着卫衣帽子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脑袋微微低着。   是一种很防备的姿态。   绿灯亮起时杨如晤没动,一言不发地看着宣赢躲在拥挤的人群里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杨如晤转头,目光追随着那道沉默的背影走到一家珠宝店前,顺着铜色大门往上看,TanXng招牌跃入眼帘。   人流息壤,宣赢敏锐地察觉到追随在背后的眼睛,依靠直觉转头过来。   二人视线隔空轻轻一碰,宣赢疑惑地皱起了眉,杨如晤从容走进,再次看眼天星的logo,问他:“在这儿上班?”   “你怎么在这里?”宣赢放下帽子,“跟踪我?”   杨如晤短促地笑了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防备?偶遇而已。”   宣赢看着他,内心不得不承认,即使他刻意给杨如晤戴上了薄情寡义的帽子,但事实上这个男人的气质与面貌的确令人惊艳。   杨如晤骨架高大,身材有型,黑色高领毛衣外是件深灰色的大衣,就这么站着也吸引力不少路人的注目,宣赢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试图用距离平衡他与他之间的身高差。   “为什么又不说话?”杨如晤俨然一位好兄长关切询问,“刚从家出来?吃过饭了吗?”   宣赢来天星纯属躲清净的,赵林雁早上没去朴闲栖雁,见他下楼又叽叽喳喳地聊这个聊那个,若她安静些宣赢可能会在贺家多待一会儿,但她喋喋不休,净说些没有营养的话,宣赢险些没控制住脾气,说了句忙,趁火气上来之前走了。   宣赢刚准备胡诌两句,一阵冷风忽而吹来,杨如晤恰好挡在他身前,寒风掠过时就挟裹起一丝很特别的气息。   不是香水味也不是沐浴露味,好像是肌肤在衣服里拢了很久之后,散发出的一种温暖且自然的体温。   杨如晤仍用很平淡的目光在看他,不参杂任何异样与特殊。   宣赢忽然发觉,这是他与杨如晤第一次抛开错综复杂的贺家关系,以个人身份在机缘巧合下的见面。   堆积的抗拒松散几分,宣赢主动邀请:“没吃,要一起吗?”   杨如晤沉吟几秒,开口婉拒:“下次吧,我跟朋友已经提前约了。”   回绝的言辞没令宣赢有多意外,因为他知道,虽然隔除了贺家,但杨如晤这个人本身跟他也算不上熟悉。   嗯过一声后宣赢没再久留,推门进店,将杨如晤关在了店外。   天星工作室的氛围如往常一样,松弛且有序,跟童敬舟打完招呼,宣赢径自上楼,打算继续描上次没弄完的瓶子。   刚调完色,手机响起来,宣赢放下笔,接通后问:“醒了?”   程愿嗓音干涩:“今天出门吗?”   “昨晚抱歉。”宣赢说,“我打车出来了,在天星。”   “我需要你随时叫我。”程愿公私分明,“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相交多年,分寸与界限彼此都很默契,宣赢说:“晚上来接我吧,就算放了你半天假,我跟让沈休扣你工资的。”   程愿哑哑地笑了声:“好,晚上等你电话。”   结束了与程愿的电话,宣赢就沉浸在了给那只瓶子上色的工作里。   大多时间宣赢都处于一种浮躁的状态里,尤其很难对某件事专注,若要像此刻手脑严谨配合,完全需要撞运气。   这只瓶子的运气就不错,宣赢维持了三个多小时,被一通电话打断。   宣赢看眼手机屏,烦躁划开:“干什么?”   老陶是他的老客户,一个月前送来一本医书古籍让他修复,宣赢那阵子在做修一只花瓶,眼睛都快瞎了,告诉他起码要年后才能弄,老陶当时说不急,这才多久,就来催了?   “别误会啊,我不着急。”老陶笑呵呵地,“下午有时间没,出来坐会儿?”   一上午的沉浸式工作已经快将好不容易维持的耐心消耗掉,老陶的电话直接让宣赢渡过了激情消失的低谷时段,心头烦躁乍起,宣赢嘴下不留情:“我跟你糟老头子坐什么坐,没事挂了,年后做你的书。”   “别别别!”   老陶支吾了半晌,等宣赢耐心告罄之时,才吐露实话。   老陶母亲有四个孩子,老陶是最小的那个今年也六十多了,前两天老太太刚过完九十大寿,那天家里乱,也不知是谁不慎碰到了架子,把老太太那陪嫁过来的那只玉碗给弄碎了。   老太太天天愁的吃不下饭,说还没传下去呢,眼看着快跟爹妈汇合了,临了碎了,怎么跟爹妈交代。   年纪一上来就容易多愁善感,尤其老太太近几年小病不断,老陶真怕给老娘愁坏了,大包大揽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找人修好。   “你还真是...”损人的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宣赢回绝,“我最近没心情,你换个人。”   老陶是个生意人,天南海北各行各业都有熟人,不过听宣赢拒绝顿时急了:“别呀,你还记得前年你帮我修过一对手镯吗,那也是我妈的,这次来,她点名要你,你可怜可怜老哥,也可怜可怜我妈,顺手弄了吧。”   宣赢见过老太太照片,圆润富态挺和蔼一人。他叹了口气,松口了:“什么时候要啊?”   老陶咳嗽了两声:“那个..越快越好呗,我妈都饿瘦了。”   宣赢扑哧一乐,说让他找地儿,下午带着东西见一面。   收拾完都过了两点,程愿开车过来,副驾上放着宣赢昨晚留下的衣服。   “洗过了。”等他坐好,程愿启动车子,“换上吧。”   宣赢还是穿着程愿的外套,见他就穿了件衬衣,给他脱下放到前面:“你不冷?”   “等你给我脱呢。”程愿一笑,又说,“还行吧,没在室外待着。”   车内开着暖风,直到下车宣赢才把自己的外套穿上。   跟老陶约的地方是间茶餐厅,因过了饭点,扫眼一看店里没几个人。   “带了吗?”宣赢坐下,“我看看。”   临窗位置,光线不错,老陶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只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推到了他跟前。   宣赢看清眼前就一黑,用两根手指往回给他推了下:“这是就碰了一下?都快碎成渣了,老太太还能认出来?”   老陶嘿嘿一乐:“二次伤害了,老太太那只猫不干好事,电话里没敢跟你说,怕你直接不来。”   宣赢喝了口热茶:“你另请高明吧,或者买个一模一样的,省时省力。”   只要人在跟前,老陶就有万般武艺:“不行,价你随便开,让我好好做回孝子,你也知道,我妈岁数大了,说难听点,我没多少年尽孝的机会了。”   宣赢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鬓角:“老太太长命...千岁。”   这就是同意了,老陶合上盖子,放他手边,宣赢看着盒子突然想起了齐怀湘,放下手说:“我有个条件。”   “你说。”   “那本医书古籍我交给别人修行吗?”宣赢问,“那人过阵子来,也算我这边的吧,没有系统学习过,但技术有保障,你行不行?”   “你徒弟?”老陶问。   宣赢摇头:“不算,不过我能大概跟着,毁不了。”   老陶沉思一番,点头说行。   聊了片刻,老陶下午还有别的事,把那只快碎成渣的玉碗留下,结完账就走了。   宣赢早中都没吃饭,肚子里空的厉害,本来要加点东西,顺便把程愿叫进来一起吃,服务员刚过来,宣赢看到从二楼下来两个男人。   他内心一震,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很玄幻。 第8章   杨如晤还是中午偶遇时的装束,许是非工作场合,他眉眼随和很多,那副冰冷的眼镜似是也带着一丝暖光,从状态看他跟身边这位好友聊的不错,在走到宣赢身边时眼中那股真切的笑意还未敛尽。   宣赢回视着他的眼睛,无端地幻想出杨如晤青春时代的模样,应该很飞扬也很得意。   “刚吃午饭?”杨如晤问。   宣赢坐着没动,先是狠狠地眨了下眼,然后闭起眼,淡淡地叫了一声哥。   在贺家宣赢连那声妈都是为了刺激他们才叫的,这声哥实打实地把杨如晤叫愣了,等准备应一声的时候,旁边的男人先他一步,率先嗯了一声。   杨如晤侧目看,沈休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   “你们认识?”杨如晤问。   沈休忽然用一种很复杂地眼神看向杨如晤,二人目光短暂地接触了一下,沈休介绍道:“我弟弟。”   微妙的气息流荡在三人之中,等弄清楚来龙去脉,一时间,三个人的内心都很凌乱。   沈休与杨如晤一般年纪,当年在国外留学认识,那时的沈休并没有像一个家底雄厚的阔少爷一般有人伺候,离开祖国怀抱,中国胃先跟他造了反。   二人相识因为一顿中国菜,杨如晤那时也吃不惯白人饭,在艰苦的环境下苦练厨艺,做成一顿饭菜后带有显摆之嫌在社交软件上发了一张照片。   「一个人吃不完,价格私聊。」   沈休就在下面问:「可刀否?」   后来二人渐渐熟识,合租过几年公寓,毕业之后各自回国发展,联络也没断过,只是因为一直不在同一城市,很多年才见了这么一面。   三人离开茶餐厅,杨如晤跟沈休到抽烟处各自点了一支烟,沈休也不知道在对谁说:“漏了一个。”   宣赢烟酒不沾,抱着盒子没答话。   “又接活了?”沈休问。   宣赢嗯了声,把盒子抱在身侧,顺势说要离开:“我走了,你们聊。”   抽烟的二人目送他离去,杨如晤目光随着他的身影落在了路边的那辆白武士上,然后又见从车里下来一个长相很斯文的男人,体贴地送宣赢上车后回身对他们礼貌一笑。   杨如晤眉梢微微一挑,这件深咖色大衣,还真是眼熟的厉害。   “如晤。”沈休叫他一声,按灭烟头,言辞与他的行事风格一样果断,“抱歉。”   杨如晤果然明白,淡然一笑:“这是要跟我断了?”   相似的身高让沈休可以与他平视:“断了不至于,但以后可能得一码归一码了。”   “我一直以为,你口中的两个弟弟,都是亲弟弟。”杨如晤问,“好多年了吧?”   沈休望向宣赢离开的方向,眼神有一瞬间的波动,他回神,拍拍杨如晤的手臂:“杨律,别套话了。”   天刚落黑的时候沈休回到家,进朗月一看,就见宣赢歪在他沙发上,手里那只盒子还没放下。   “兴师问罪来了?”沈休过去在他头上按了一把。   宣赢没动,翘起一条腿:“没有,就是好奇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之前没听说过。”   杨如晤出国留学的费用是父母出的,那时赵林雁刚嫁给贺成栋不久,杨如晤的亲生父母虽然常年不在身边,但他们关系仍然紧密,杨如晤没道理去跟沈休做为何在一位叔叔家生活的一系列解释。   友谊很单纯,任女士并没有溺爱沈休,给他足够的生活费,类似于生活起居的照顾绝不提供,所以杨如晤与沈休之间鲜少谈价彼此家庭如何如何。   同龄人的话题往往只限于同龄的层面,杨如晤只知道沈休底下有两个弟弟,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年纪,沈休也只了解杨如晤父母工作严密,其他一概不知。   宣赢听完他们相识经过,在沈休面前袒露一丝顽劣:“我讨厌杨如晤。”   沈休轻笑,戳破他:“你应该是讨厌贺家所有人。”   宣赢没反驳,开了一罐冰可乐,等喝完,抬身离开之际,对沈休说:“哥,不用因为我影响你的社交关系。”   沈休倚在窗边,夸他一句:“还挺懂事。”   宣赢看着他不说话,沈休很久才点头:“不会,我有分寸。”   他们之间流动着外人难以理解的默契,宣赢笑骂:“老狐狸。”   他扔完这句就出了朗月,老狐狸开门出来,叫住他:“宣赢,中午我跟如晤吃饭的时候已经邀请了他过年来家里做客。”   “他过年还要来我们家?”宣赢眼看着不乐意,“为什么?”   沈休说:“你跟老二学的一点儿理都不讲,我跟他是老朋友,而且当时还没碰到你,何况现在又同在一个城市,没道理冷着。”   宣赢皱了下脸,还是不爽。   “谁让他没跟贺成栋一个户口本呢。”沈休说,“我也不知道他跟赵林雁还有这段渊源。”   毕竟刚对沈休表完态,不要因他影响社交关系,总不能立刻反悔,宣赢耸耸肩:“行吧,我尊重你的客人。”   沈休欣慰一笑,维持几秒后眼神渐渐变了一种味道,宣赢发觉,还未来的及有所反应,就听沈休问:“新环境对你有好处吗?”   这个话题上来后宣赢的状态明显低沉起来,这些年求医问诊,吃过数不清的药,做过无数次心理辅导,但病情始终扎根在他身体里。   决定回贺家之前,宣赢与沈休沟通过很久,沈休询问了他医生的建议,从一开始的不表态转变为了同意。   “宣赢是个很听话的病人,也会有意地去控制自己某些行为,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没有无端地做出攻击行为。”当时阮医生说,“他只是生病了,不是没有生活思维与能力,我们不能用我们的思维去构造他的思维,如果他想做某件事,不过分的话我建议可以让他去做。”   宣赢极其讨厌共情能力极强以及自我感动式的医生来问诊,说到伤心处,他还没哭医生倒想先落泪,阮扬是宣赢更换过多个医生后较为满意的一个。   他很冷静,甚至冷血,检查开药再约好复诊时间,全套流程下来他不会多问一句,也绝不会超过宣赢的耐心值。   从一周一诊到如今一月一诊,宣赢非常喜欢阮扬把他当做一条流水线,快速干脆,拿完药立刻就滚蛋。   想必阮扬也清楚宣赢的态度,有些话他从来不跟宣赢聊,对待病人他专业冷静,对待病人家属他细心可靠,所以沈休能在宣赢复诊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得到他病情的状态,而有些话从沈休口中说出来,宣赢的抵抗心理便不再那么强烈。   “阮扬说的没错。”宣赢抱着盒子紧了紧手指,“一个新的环境,一个多年不见的母亲,还有一些不熟悉的家人.....”   宣赢气息乱了几分,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沈休走进:“不开心的话就回家,我们不待了。”   宣赢摇摇头,转头吸了口气,抬头又对沈休笑:“现在我虽然还是痛苦,但是少了很多麻木,你看,恨是不是也有好处。”   “你不那么固执该多好。”沈休很少会说一些感性的话,“心思也别那么重,就这么瞎开心多好。”   宣赢笑着感慨了声:“没办法,我就是有病,喜欢折磨自己折磨别人。”   “别说丧气话了,任玥快回来了。”沈休有意吓唬他,“你猜她要是知道你去找了赵林雁,她是先炸我这儿,还是你的天星?”   任玥是沈休的妻子,二人在四年前订婚,前年领了结婚证,婚礼至今还未举行。宣赢慢慢瞪大了眼:“什么时候?她不是年底才回来吗?”   “你过糊涂了?”沈休风轻云淡,“这都腊月了,快过年了。”   宣赢想想那位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大嫂,登时打了个寒颤,他用商量的语气问沈休:“要不.....你跟她说我死了....”   沈休眼神未变,凝在他身上几秒,宣赢嘴唇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立刻改口:“对不起大哥,我错了,我回去反省。”   当晚还是回了贺家,开车抵达大门口时,恰巧杨如晤回来,黑白库里南碰了个面,宣赢就在杨如晤的注视下,从容地从车里下来。   他示意程愿离开,自己走到杨如晤车前,轻敲了两下车窗,不过两秒,车窗落下,杨如晤的侧脸渐渐清晰。   宣赢将手腕搭在窗沿,笑眯眯地问:“我的车没有登记,进不去大门,可以载我一程吗?”   杨如晤静看他片刻,面色一如既往地平淡,伸手点了下副驾,示意他上车。   从别墅大门到欢喜园开车几分钟可达,宣赢本以为杨如晤会在这几分钟里对他进行某些问题的试探,但杨如晤的沉稳超乎想象,自他坐进车内,杨如晤展现了他这个年龄应有的稳重与礼貌,并未多问一句。   二人安然到家,客厅内赵林雁也在,看到他们一同到客厅,美丽的脸上笑意绽放的更加明艳。   “今天周末,我说家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原来你们一起去玩了?”   “跟朋友吃了个饭,碰到了宣赢。”杨如晤简单解释,“你们聊,我还有工作,先上去了。”   宣赢拦下他:“你今晚还要住在这儿吗?”   杨如晤最近明显在贺家留宿的次数比较多,宣赢怀疑他是在刻意防着自己找茬。   杨如晤丝毫没有一个外姓人的自觉,听完竟然跟他笑了一下:“这是我的家,我还能上哪儿?”说完他转身上楼,走过几步台阶他又停下来,看向厨房,“冯姨,以后宣赢在家的时候,给他房里放杯温水。”   赵林雁闻言,似乎又找到了母爱弥补的角落,连忙说:“花茶吧?妈妈自己做的,很香。”   杨如晤转过身,动了动唇,宣赢觉得这一幕挺有意思,看向杨如晤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贺太太。”宣赢转向她说,“杨如晤说了水就可以,你为什么非要反驳一句?你是觉得我一定要听你的话喝花茶,还是觉得杨如晤在这个家不配有话语权?”   赵林雁攥起双手,支吾一声。在她眼中,喝茶还是喝水就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她的话既没有反驳杨如晤的意思,更没有让宣赢必须听话的意思。   宣赢收起嘲讽:“好了,我喝水就可以,你的花茶留着给贺此勤喝吧。”   上楼时路过杨如晤身边,宣赢未做停留,腕间珠串随着动作发出细腻声响,杨如晤低头看了眼,等他身影消失,又折返到了楼下。   跟赵林雁相处多年,杨如晤很清楚她的为人,作为女人,她有本身存在的美丽大方,也有不合年龄的幼稚娇憨,作为母亲与长辈,她有本能慈爱与体贴。   其实更多是善良,她对家人与陌生人都不吝释放善意,然而不一样的角度,这份善良与作为母亲的慈爱是多面性的,起码对喜欢阴阳怪气人的宣赢缺失了很多。   “宣赢小时候应该不这样。”杨如晤安慰道,“您太多年没见过他了,关系需要时间弥补,不能急。”   赵林雁低了下头,很是失落:“我知道对不起他。”   “叔父快到家了,您收拾吧。”杨如晤望了眼楼上的方向,“最近我会经常回来,宣赢很敏感,如果有想要做的,提前跟我说一下,我会从中帮您。”   赵林雁失魂落魄地往楼上看了眼,又对杨如晤点点头,说她知道了。 第9章   自从吃下杨如晤给的这颗定心丸,赵林雁把那种急于与儿子修复关系的焦躁放缓了下来,她不再没眼力见地问东问西,也不再自以为是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的行为言辞变得与长相趋于完美,有几次宣赢试探,赵林雁的反应还很令他满意。   比如某天早晨,宣赢又是清晨才睡,四个小时后睡醒起床,下楼时恰巧是中午,赵林雁并没有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只淡定却又不失亲切地对他说了个中午好。   那一瞬间,宣赢的面部表情很精彩,彷佛是看到了不省心的母亲终于有了一点长进,同时这位母亲也明白了血缘亲情的疏远并不是她一两句话就能挽回的。   宣赢感慨与赵林雁的开窍行为,为表鼓励,主动询问了她一句无关紧要的小事。   虽然没有很大的进步,但宣赢的态度足以让赵林雁稍稍放心。   她知道这些要归功于杨如晤的背后指点,比如杨如晤告诉他宣赢不喜欢被人时刻关注,所以不用刻意对待,随意说话就好,比如杨如晤说以后宣赢晚归或者不归,打个电话确认就行,他是成年人,不需要过问太多。   这些赵林雁都做的很好,只是偶然会有恐慌,怀疑这么做到底行不行?会不会让本来就跟她疏远的儿子更加反感她。   但是另外一面她又十分相信杨如晤,因为杨如晤从小就展露了超乎同龄人的稳重,这么多年家里家外若有大事,一定是他提出的可靠建议与具体实施。   家中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转眼腊月二十。   因是年底,整座城市弥漫着节日的气氛,天星的几位设计师提前休假,工作室一下子空了许多。   老陶送来的那只破碗把宣赢困在了金海街好几天,往哪儿一坐就忘了时间,弄得他肩颈难受一并牵连出了头疼的毛病。   原本那本医书古籍宣赢本想让齐怀湘做,那天他到店里特意问小宋她表弟什么时候来,小宋没料到宣赢还能记得,闻言很感激,然后又不太好意思地告诉他,表弟骑车不小心摔了,脑袋上缝了几针,恐怕到年后才能过来。   反正那本书老陶不急,宣赢让他好好养病,过完年直接来就行。   回到工作室,往椅子上一坐,看看那只乱糟糟的碗,瞬间头疼脑胀起来,宣赢想想,他跟老陶还没到舍命相助的地步,于是把玉碗暂搁,打算先回回血再说。   手机响起来时宣赢正枕在程愿大腿上享受着按摩服务,他睁开眼,程愿把手从他鬓角挪走,拿起手机,帮他划开后托在了他耳边。   “宣赢,亲妈对你挺好的?”任玥语气里带着些冷嘲热讽。   任玥早年跟他一个专业,后来改行服装设计,这次去外地参加春夏高定成衣展,算算这趟走了一个多月。   从得知任玥归期到此刻,宣赢差不多做了一个多礼拜的思想准备,这句质问完全在他预料之内。   “玥玥回来啦?”宣赢熟稔地叫她,“给我带礼物没?”   “你说哪个家呢?”任还是那副口气,“你想有几个家?”   任玥身上的刻薄劲儿跟宣赢有的一拼,他们相似的如同一个整体,共生共融,听上去再刺耳的话,到彼此耳中就化成了倔强的保护。   “玥玥,我很想你的。”宣赢也不多解释,重新闭上眼,抬手点了下程愿的手背,示意他继续,“别生气了,今天晚上就回家,等我哦。”   后面宣赢没再讲话,程愿听着电话那头也没了声音,于是便帮他挂了电话,然而下一秒,手机又响起来。   程愿看过去,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杨如晤。   “那位姓杨的律师。”程愿帮他揉着鬓角,“要接吗?”   杨如晤最近没出现在贺家,听赵林雁说他去外地出差了,算下来已经一周左右没见到那张薄情寡义的脸了。   宣赢伸出手,程愿抿唇一笑,把手机放到了他手里。   “杨如晤,怎么了?”宣赢问。   从进入贺家的那天开始,贺成栋就说他可以叫他哥,杨如晤这些天的一言一行也确实很有兄长的风范,但宣赢固执地认为那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对杨如晤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杨如晤似乎在开车,隐隐能听到车轮声响,他对宣赢的态度已然习惯,很平淡地通知他:“此勤回来了,早点回来,晚上一起吃饭。”   宣赢忽然坐起,程愿反应不及,一双手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顿在半空,用口型问他‘怎么了?   宣赢对他摇摇头,示意没事,然后回答杨如晤:“好啊,我会早点过去。”   挂完电话之后宣赢僵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通话过程中程愿离他很近,自然听到了谈话内容,还未等说什么,就见宣赢猛然起身,快步走到了更衣镜前。   里面的男人长的很好看,头发微微遮挡着眉角与耳尖,他的皮肤很好,五官轮廓尽显优势。   这镜子太清晰了,甚至连肌肤纹理都看得一清二楚。   宣赢看见有一双手出现在镜子里那个男人的脸上,先是轻柔的摸,慢慢变成了蹂躏的味道,他的脸颊逐渐变红,眼睛似乎也泛起了血色。   “宣赢。”程愿及时出现,用力按住他的手腕,言辞却十分松弛地跟他玩笑,“这张脸跟着你真是受苦了。”   宣赢看眼自己的手,又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脸,随后反扣住程愿的一只手腕,嗓音近乎无情:“程愿,笑一个。”   程愿没笑,反而还皱了下眉。   “我让你笑一个!”宣赢推住他肩膀,“好好给我笑一个。”   程愿在这一秒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看着宣赢彷佛在看另外一个世界,他顺从地对宣赢露出一张完美的笑脸,眉眼弯弯,温柔又可人。   宣赢就挂着这张从程愿身上学来的笑脸踏上了回贺家的路。   白武士仍停在大门口,宣赢下车后,程愿思索几番,下车追上他,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指,然后轻柔地捏了几下。   这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行为,即便在床间,他们只做最原始的动作,类似牵手或拥抱这样温情的动作从未有过。   宣赢略微诧异,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言辞笃定:“都说久病成医,程愿,你有心事。”   “什么时候回沈园?”程愿问。   沈家族亲众多,另外加上明里暗里的关系也多,越到年底越忙,有些关系沈父与沈休不宜亲自交际,往年都是宣赢与沈家老二作为沈家的小辈走亲访友。   今年因在贺家,他已经算很清闲了,沈泓头两天打电话催他回家,说他要再不回来,等明年他也撂挑子不干。   “跟亲弟弟见完面,吃个饭就回。”宣赢说。   程愿紧了紧手,试图阻止他去贺家:“你先答应了任玥,放了她鸽子她可是会生气的,我们不要去贺家了。”   “你回趟沈园,跟她见一面。”宣赢说,“你就是我,她不会生气。”   程愿罕见地无言。   “你在担心我?”宣赢抽出手,自问自答,“不会的。”   最近由于周围环境变化,程愿能察觉出宣赢在强压着内心的波动,时间久了,明显又躁动起来,虽然没有以往激烈,但从在家里时他在镜前的动作,令程愿万分担忧。   生病是每个人的权利,不同人群所反应出来的症状也不一样,程愿习惯性保持理智去分析宣赢的情况,根据他所了解,宣赢处于躁期时尖锐激烈,自大自负,浑身充满激情,同时也充满了危险。   随着天气渐冷,宣赢便如同一只需要休眠的动物,冬天有明显沉寂下来的趋势,攻击性也随之降低。   此时宣赢所说的不会,程愿可以相信百分之七十,剩下未知的那百分之三十.....   程愿后退了一小步,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晚上我在玲珑阁等你。”   无论何种感情,宣赢很难与别人建立亲密关系,他对所有人都设防,对所有事都极其负面,然而程愿本人很阳光,对宣赢而言,他是一种安静可靠的存在。   去玲珑阁做什么彼此都清楚,宣赢点头说:“好。”   得到应答的程愿没有立即离开,看着宣赢欲言又止,宣赢少见他这副为难模样,关切问道:“还有——”   话没说完宣赢便记起一件事,他改口又问:“订好机票了?什么时候走?”   程愿在英国出生,据说父母家人都定居在国外,每年春节他要返回英国与家人共度春节,今年也不例外。   每年程愿离开的这一个月,是双方毫无瓜葛的一个月,宣赢从不会主动联系,即便程愿主动联络,宣赢不会给任何回应,等程愿回国,他们的关系才能恢复如初。   程愿知道缘由,宣赢更知道缘由,这也是他们的默契之一。   “后天。”程愿说,“我跟沈总已经说了。”   宣赢心尖隐隐难受,却也知道不能阻拦:“好,代我向你的家人问好。”   程愿低低地嗯了声,似乎因为要暂离一段时间而很抱歉的样子,宣赢伸手捏了下他的脸,眼底分明黯淡了许多:“走吧,我要去贺家了。”   程愿开车刚走,前方不远处一辆银色宝马缓缓驶来,车子在宣赢跟前停稳,高大的身影从副驾下来。   宣赢看清杨如晤的脸,似是不解地皱了下眉:“哟,大律师,又换车了?”   杨如晤面色稍稍发白,手里拎着半瓶矿泉水,他先仰头饮尽,轻咳了一声才回:“同事的顺风车,你刚回来?”   宣赢嗯了一声。   “杨律,那我先走了?”车里的人问。   杨如晤摆了下手辞别同事。二人步行前往欢喜园,宣赢随手揪了枝花坛里的枯树枝,一路沉默着。   杨如晤打量着他的神色,似是不经意地问:“沈休最近怎么样?”   捏树枝的手指一顿,宣赢嗤笑一声。   或许是隔绝贺家,此刻他与杨如晤算单独相处,宣赢颇为坦诚地对他透露一句实话。   “如果你只是杨如晤,我对你不会那么讨厌,但是你跟贺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很难对你有好感。”宣赢看向他,手里的树枝往前一抛,“所以,别拿沈休当幌子,更别拐弯抹角地打探我的过去。”   杨如晤先是笑了一声,嗓音一如既往的从容低沉:“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宣赢很烦杨如晤时时刻刻的游刃有余与纵容,彷佛他真是个爱护弟弟的好兄长,走到欢喜园门口处,宣赢忽然想到什么,脚步加快,在杨如晤进门时挡在了他身前。   “怎么了?”杨如晤一脚踩在台阶上。   “贺此勤是不是比我听话很多?”宣赢问,“你是不是很喜欢他这个弟弟?”   从宣赢踏入贺家,就如杨如晤所说,他平等地阴阳怪气了每个人,这段时间虽过的消停,但通过赵林雁的转述,杨如晤明白宣赢心里那股莫名的恨意并未减少丝毫。   他们的关系实属算不上亲密,顶多是偶尔共处同一屋檐下的室友,宣赢习惯地包裹住自己,绝不与贺家有关的人产生一丝牵绊,此刻问的这句话,好像无形之中缩小了一些距离感。   杨如晤收回脚,目光里隐藏着一丝戏谑:“争宠呢?”   宣赢脸上的表情停滞住,随后微微一笑:“对啊,争宠,谁让你在贺家这么有地位,赵林雁偏心,贺成栋也偏心,你偏不偏心?”   杨如晤若有所思,片刻他说:“如果你在我面前像在沈休面前一样听话,我可以不偏心。”   宣赢内心泛起悲凉,却出言嘲讽:“原来,这也要讲条件的?”   冬日的傍晚格外深沉,此时刚过五点,天边还有微弱的蓝,天色将宣赢的肌肤衬的格外苍白阴郁,而眼睛却分外的亮,杨如晤盯着近在咫尺的眼睛,察觉里面有讽刺有挣扎,还有一些朦胧的脆弱。   他们沉默对视,一阵寒风毫无预兆地掀起,杨如晤再次踏上台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回家吧。” 第10章   欢喜园里很是热闹,贺家人都在,当看到宣赢走到客厅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客厅里摆了好多礼物,有个男人站在礼物堆里,察觉声响,分礼物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宣赢注视着他的背影内心掀起巨大的风浪,这个男人身材挺拔,隐隐露出的那几份侧脸让他彷佛瞬间回到了儿时的世界。   那时宣文林还在,一样的身姿,一样的侧脸。   “宣勤。”   宣赢轻轻一唤,将所有人都唤回了神,但周遭仍然安静,没有再来提醒他,宣勤已经更名换姓。   他们都不动神色地注视着兄弟二人,似乎在期待一场家庭伦理剧,在兄弟相见时将枯燥的剧情推向高潮。   宣勤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看了过来。   多年不见的兄弟静静地对视,宣勤果然比他略高,浓眉大眼五官英朗,宣赢看着他的脸,心想,真的太像了。   “我忘了。”宣赢扬起一抹并不完美的笑,“你现在叫贺此勤。”   贺此勤主动走过来,站在宣赢面前微微低了下头:“哥。”   所有人都会长大,所有人都会懂事,记忆力懦弱的弟弟如今长成了一位顶天立地的男人,甚至叫了他自出生以后的第一声哥哥。   宣赢还是那张笑脸,显得很平易近人,那个嗯字团在嗓子眼里几度作呕,终归还是平稳地应了出来:“嗯,长结实了。”   贺此勤也很亲昵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也见过你的设计作品,风格很独特。”   同在一个圈子,宣赢从来没换过名字,贺此勤听说过也不奇怪。   圈内对宣赢以及他本人的评价褒贬不一,其中有一套系列珠宝备受争议,这套珠宝名为刺骨,是由顶级钻石搭配红宝石组成的骨骼形状,每个骨节之间都镶嵌着一颗如同血珠一般的红宝石,尤其是项链,红宝石作为主石,切割成水滴形状,恰好垂在锁骨中央处,彷佛是透过骨头洇出的厚重血滴。   曾经有位女星参加某个活动时戴过这套珠宝,一袭黑礼服,锋利又张扬。   有位珠宝测评博主,同时也算是同行,曾在线上直播时对刺骨做出负面评价,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应和,博主愈加卖弄,哗众取宠。   宣赢蹲了他很久,终于在某次直播连上了他的线,开口就很不客气地问候了对方。   风波过去,宣赢觉得没意思,主动消失在了大众视野。   “宣赢哥你好,我是此勤的女朋友,我叫林漾。”林漾笑的得体,递给他一只盒子,“阿姨电话里说过,此勤的哥哥回来了,这是我一点心意,希望你喜欢。”   盒子里是一条皮带,宣赢打开后,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程愿很喜欢这个牌子。   他故意试探:“我可以转送给别人吗?”   林漾未有异常:“当然,这是送你的,它属于你了,你有处置权。”   “那我要把它剪了呢?”宣赢又问,“或者扔了。”   赵林雁与贺此勤闻言都愣住了,林漾仍不慌不忙,脸上的笑意甚至又深了几分:“那以后就不送你皮带了,换个别的送,或者你可以告诉我喜欢什么。”   宣赢一笑:“谢了,我很喜欢。”   “宣赢就爱开玩笑。”赵林雁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招呼众人在客厅落座。   宣赢对林漾的印象不错,不仅人长得漂亮情商也极高,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接话的时候既不喧闹也不夸张。   林漾显然不是第一次上门,当贺成栋笑眯眯地说已经好久没下厨,提议就在自家吃饭时,她笑盈盈地回说她跟此勤都惦记好久了。   宣赢尖酸刻薄地暗自评价,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林漾配他那个窝囊废的弟弟真是血赔。   客厅内,赵林雁亲手制作的花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每人手里都端着她沏好的茶,和谐地聊着家常。   因为有一对父母眼中的郎才女貌在,话间难免谈及个人感情问题,赵林雁母爱再次泛起,想趁着松弛的气氛问一下宣赢的感情问题。   赵林雁没忘记杨如晤的叮嘱,她端起精致的小茶杯,先是往杨如晤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正在看手机,眉宇轻微皱着,似乎在被某个难搞的案子困扰,赵林雁等了他好半天也没见他有抬头的意思。   眼下只能靠自己,赵林雁暗自想想准备问的问题,觉得没有特别越界,也应当不会让宣赢反感。   于是她放下茶杯,温温柔柔地问:“宣赢,你交女朋友了吗?”   杨如晤这时才抬起了头,脑海里忽然闪过了那个长相斯文的男人,随之也想到了那件宣赢曾穿过的深咖色大衣。   “哥,有交女朋友吗?”贺此勤也关切地问,“没有的话我跟林漾帮你介绍。”   宣赢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随意地翘着腿,装有皮带的盒子就放在大腿上,他先是看了众人一圈,然后咔地一声关闭盒子,翘起唇角,说:“有伴儿。”   这个词.......很值得考究。   周遭立即变得很安静,众人互相对视,尤其赵林雁与贺此勤,来回打眼色的动作十分明显,二人端着茶杯,一副不知该如何接话的表情。   相比于其他人意外,杨如晤表现的平淡很多,但这份平淡却格外引起宣赢的注意。   勉强算上他,贺家屋檐下算是歪七扭八的三个兄弟,论年纪杨如晤最大,论性格杨如晤最稳重,在贺家居住的日子里,宣赢从未发现杨如晤有感情动向。   宣赢决定把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转移出去,他问贺此勤:“你怎么不给杨如晤上点心?”   贺此勤眼神一闪:“我哥他——”   “谁哥?”这个极具个人维护情感的我哥二字属实让宣赢觉得不痛快,他带着刻意的笑脸追问,“他是你哪门子的哥?”   贺此勤嘴唇翕动,没有接话。   不得不承认,赵林雁那种明媚的愚蠢在某些时候还是有好处的,比如现在,她试图帮受宣赢难为的所有人进行解围,但是那份闪烁其词又令结果事半功倍。   她如晤来如晤去,偏偏对他感情反面避之不谈。   宣赢好奇地看向杨如晤,恰好杨如晤的目光也在他身上,二人对视着,宣赢从那双冷静眼睛里探查到一丝微乎其微的玩味与微妙。   宣赢心尖一跳,那颗敏感的心脏朦胧地捕获到什么。   按正常来说,一位事业有成长相英俊的男人理所应当让全家引以为傲,或许他有缺点,但在如此光环下似乎任何缺点都可以包容,不过在中国式父母身上,仍然存在着一些封建的思想,也是由于这些封建思想,很有可能导致无论杨如晤再优秀,他身上的某一点对于他们而言也是一种难于启齿的东西。   何况宣赢自认为他还没有融入贺家,即便赵林雁再愚蠢,杨如晤的某一点更不可能对尚不算一家人的他当众言明。   想通之后,宣赢精明地笑了,抬手示意赵林雁不要再嗯嗯啊啊了,然后饶有兴致地把目光投向了杨如晤。   杨如晤淡淡一瞥,嘴角浅动了一下,既没有被人看破的尴尬,也没有对宣赢带着点挑衅的眼神有所波动。   林漾充分发挥了自身的优势,不动声色地开解男友,机灵狡黠地让赵林雁顺下台阶。他们的话题换成了下周跟林漾父母见面,商议与贺此勤年后订婚的事宜。   客厅瞬间又恢复和谐。   宣赢听的觉得有意思,一边把玩着那只盒子,一边垂眸似在思考,少顷,他放下盒子,转头看向杨如晤:“处过不少?”   杨如晤沉吟片刻,放下手机,起身换了离宣赢较近的位置坐。   距离一近,宣赢感觉面前的空气都稀薄了许多,杨如晤微微侧身,顺其自然地转头看向了他这里。   二人目光交接在一起,隔着杨如晤的镜片,彷佛在沉默地缠斗,他们之间的背景音是赵林雁他们笑吟吟的交谈,宣赢回视着那双眼睛,莫名有种被深深冒犯的错觉。   “你看什么看?”宣赢平静地问。   “你不也在看我?”杨如晤也配合降低了声音,听起来愈发醇厚,“听说你这些天很忙,有时还不着家,忙什么呢?”   杨如晤出个差也不忘给贺家操心,宣赢一猜就知道赵林雁天天闲的跟他打报告,他实在很难想象,杨如晤可能会在某个会议中或者在见当事人的路上接收赵林雁发给他的小报告,喋喋不休地说宣赢又如何如何了。   赵林雁的不合时宜宣赢深有感触,一时间,他竟有些为杨如晤发愁,若以后贺家有点大事,杨如晤不得被赵林雁给烦死。   “杨如晤,你弟弟在那儿呢。”宣赢示意贺此勤方向,“还有你未过门的准弟妹,你有时间去关心关心他们。”   杨如晤往那边看了眼,随口道:“他们有人关心。”   贺家那几口确实聊的不错,每个人眼里都有笑意,杨如晤原本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奈何宣赢又被这句话给刺激到了。   “你在嘲笑没人关心我吗?”宣赢眼也不眨地问,“还是在可怜我?”   二人之间尚算和睦的聊天气氛被这句话给破坏,杨如晤敛去笑意:“是你在曲解我的意思。”   “是吗?”宣赢反问,“我怎么不觉得?明明是你先说的没人关心我。”   再聊下去就该吵起来了,杨如晤对宣赢的乍起的无理视若无睹,打开手机又认真地看了起来。   宣赢暗自平息了半晌,只觉得屋里越来越吵,闹的他心里烦躁,起身之际,身旁的杨如晤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宣赢轻皱眉心,侧目看过去,用一张不耐烦的脸对杨如晤表达叫他最好真的有正经事。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二人的目光一高一低再次缠斗在了一起,就当宣赢耐心宣告所剩无几之时,杨如晤开口为他解惑。   “处过两个。”杨如晤摘下眼镜,重新点开手机去看,随后淡淡地补充了一声,“分了。” 第11章   许是因为见客,杨如晤并未把那一身冰冷的西装穿在身上,一件浅灰色开衫,里面是件简约的白色内搭,坐在家庭气息厚重的客厅内,他身上也平添了许多温馨的居家感。   宣赢未曾料到在一系列的对话后,杨如晤还能想起他涉嫌没事找事的问话,简单的几个字,交代的还挺明白。   “还有事?”杨如晤抬头问,“站半天了。”   宣赢脸上神色难辨,静看他几秒,又坐到了沙发上。   之后他们再无交流,如同陌生人,保持距离保持礼貌。   晚饭贺成栋亲自下厨,赵林雁与冯姨去厨房打下手,客厅里只剩下四个晚辈。   贺此勤试图与宣赢聊天拉近距离,只是问三句宣赢大发慈悲似的答一句,弄得场面很是尴尬,另一面杨如晤向来不参与低端局,既高冷又坦然地坐着,对贺此勤与宣赢的对话保持旁观者身份。   众人没滋没味地坐了片刻,林漾从容地起身:“如晤哥,宣赢哥,我先去收拾行李,晚饭过后我要回我爸妈那儿了。”   从称呼听着,这姑娘比贺此勤强了千百倍,宣赢对她礼貌笑笑:“你还要走呀?”   林漾没料到这位从她进了家门就很有距离感的男人会主动询问一句,先是一愣,很快又笑着解释:“过几天双方父母要见面,这趟外出太久,我回家要安排一下。”她顿了顿,之后的笑容更显亲切,“如果方便,希望可以赏光,我们一起吃个饭。”   宣赢暗自感慨,宣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奈何宣文林没福气,好不容易来了个面面俱到的好儿媳,他那好儿子还改了别家的姓。   “算了,有机会吧。”宣赢如实说,“我不去,才是赏光。”   林漾机敏,并不多言,温婉一笑就上楼去了。   她一走,客厅里的气氛又沉默下来。   宣赢打开手机,确认今日并非周末,但是杨如晤坐的稳当,根本就没有走的意思。   宣赢问:“杨如晤,你不用上班的吗?”   杨如晤姿势未变,言简意赅:“在上。”   宣赢没搭话,眼看好不容易开启的动静又消失不见。   贺此勤小时候懦弱,后来在健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慢慢也开朗起来,平日里是个性格挺开朗的一小伙子,爱玩笑神经线条粗,但有杨如晤这位优秀的榜样在前,在外的行为处事上总会习惯性地向他学习几分。   只是面对多年不见且极具疏离感的兄长,贺此勤饶是神经线条再粗,也明白宣赢跟以前一样看不惯他。   长久的隔阂无法即刻消除,在得知赵林雁与宣赢偶遇的那一刻开始,贺此勤就已想好,和好如初这事儿急不得,得做好与宣赢打长久战的准备。   反正从小他就习惯示弱,毕竟亲兄弟,他会让着宣赢,也会跟母亲一起弥补宣赢。   “两个哥。”贺此勤调皮了一下,“你们坐,我去看下林漾。”   宣赢注视着他的背影,待他走到楼梯处之后,立刻就从沙发站起了身,然而刚刚绕过沙发,杨如晤反手挡在他身前。   “坐下。”   杨如晤腕间带着一块精钢腕表,黑表盘,如他这个人一般稳重,宣赢克制着往这只手腕上砸的冲动:“我去卫生间。”   杨如晤稍有迟疑,起身说:“好巧,我也去。”   宣赢一怔,随即又笑:“一起啊?”   杨如晤未置可否,轻抬下巴,让他先行。   一层有卫生间,香薰的味道顺着门缝飘出来,走廊尽头处是一块巨大的的落地窗,透过灯光,能看到室外那方小池塘,湖面迎风而动,有几片干枯的叶子在上面缓缓游动。   杨如晤站在卫生间门外,快速地从脑海中搜索与沈休相识的那几年,奈何时间太久,许多片段他早已记不清,唯一能确定的是沈休几乎没有对他提过任何有关宣赢的事情。   宣赢这个人也好,宣赢这个名字也罢,他从来都不是从沈休口中得知的。   卫生间抽水声响起的瞬间杨如晤打开了手机,上面是一个小时前,也就是在宣赢回到家不久后,沈休给他发来的微信。   「不要让宣赢跟宣勤单独在一起。」   这对亲兄弟的隔阂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并且宣赢不止一次不加遮掩地表达过对贺此勤的厌恶,杨如晤不解为什么见过大风大浪的沈休会如此紧张,甚至在那天说完以后一码归一码后,竟然主动向他透露出这样一句。   晚饭开席,今日菜系格外丰盛,由于饭后贺此勤需送林漾回家,餐桌上只备了果汁。   贺成栋在上首落座,举起杯子,感慨道:“咱们也算一家子团聚了。”   除了宣赢,其他人都在笑着应和。   来到贺家宣赢唯一对赵林雁认可的地方就是她的手艺,清蒸大闸蟹鲜嫩美味,独家调好的料汁浓郁增香。   宣赢不客气地连啃了好几只,吃到七分饱,在餐桌上宣布了要回家过年的事情。   贺此勤诧异:“你不跟我们过年?”   宣赢嗤笑一声:“你在奇怪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在一起过,今年有什么不一样?”   贺此勤动了动唇,想说以前没在一起,现在在一起了,一家人哪有分开过的。   林漾阻拦了他的话,温言询问:“宣赢哥在本地待了几年?如果有需要,请不要客气。”   一样是说话,林漾的话就让宣赢听得格外顺耳。   刚才赵林雁在厨房做饭时有跟冯姨聊天,宣赢听了一些,原来当初贺家举家搬迁,除了贺成栋工作调动,更大的原因是为了贺此勤。   林漾是本地人,家中独女,与贺此勤在某个活动上相识,相恋几年关系稳定,结婚就提上了日程。   虽然如今年轻人大多都是各地跑,尤其林漾与贺此勤是同一行业,但提及以后要嫁外地,家中父母一千个不愿意。   贺此勤也不愿让女友为难,在海安买房置业,下了保证说以后这也是他们家。老人家明面上有所松动,实际还是不乐意,便把结婚的事一推再推。   苏州并非贺成栋的故乡,他父母离世的早,当时也是因为上学才落下了户口。贺成栋对这个继子简直没得说,见事情落入僵局,便拍板定决定举家搬迁。   来到海安,贺此勤难事得解,林家父母无比满意,终于松口给二人准备订婚。   感慨贺家父子情谊时宣赢难免想到自己,觉得关于后来的家人这方面,他赢了贺此勤。   其实也算为杨如晤解了惑,当时电视上正好放着财经新闻,介绍着中复集团这一年拓展的商业版图,也介绍哪位从不接受外界采访的年轻总裁。   “喏,我就是被他家收养了。”宣赢指着电视,忽然偏头看向杨如晤,意味深长地说,“沈休这才是我哥。”   杨如晤猜的八九不离十,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倒是贺成栋与赵林雁由衷地诧异,虽然贺家颇有资本,但跟沈家相比简直就是小门小户。   静过一阵儿,赵林雁突然站起,双手捧在胸前,一副雨后明媚,如释重负地对宣赢说:“原先妈妈还总是担心你以前过得不好,你又不肯跟我聊,现在好了,妈妈知道你以前有人疼,总算能放心一些了。”   杨如晤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他知道,赵林雁又说错话了。   果不其然,宣赢看着她发出一声沉缓的笑。   赵林雁仍不自知,还在说:“要不你晚一天再走,妈妈不是不让你过去,就是在人家家里那么多年了,我想给他们准备些年礼,到时候你带过去,也算我的一些心意,行吗?”   宣赢把餐具往盘子上个一扔,面带笑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餐桌一时寂静,贺此勤很快反应过来,也跟杨如晤一样想法,他妈说错话了。   餐桌上放着两壶鲜榨果汁,贺此勤见宣赢面色不虞,生怕亲哥哥还跟小时候一样,跳起来就打人,于是连忙端起一壶,给他续杯,试图揭过话题:“哥,喝点果汁。”   刚才宣赢喝的是橙汁,贺此勤新续的这杯是奶白色,缓缓沾染杯壁,看起来醇香可口。   “我还记得,你很喜欢这个水果。”宣赢眼神恍惚了一下,凝神过来点着杯壁问,“我可以喝吗?”   贺此勤没听明白,只觉得宣赢过于客气了:“喝吧,还有呢。”   “好,我喝。”   宣赢礼貌的太过刻意,贺此勤突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未等想通,就见杨如晤在宣赢端起杯子时快速地压住了他的手腕。   二人视线快速碰撞,杨如晤眼神清淡,不带任何情绪,宣赢则对他露出一抹类似于狠厉的微笑,也不挣扎,直接换了另外一手接住,送到唇边仰头就喝。   “砰”地一声,宣赢只尝到一口,杯子便被杨如晤给打翻了。   林漾跟赵林雁都站了起来,无措地看着杨如晤与宣赢之间沉默的争执。   宣赢扶着桌边沉沉地笑出声,他原本不想在林漾面前失态,毕竟她即将嫁给贺此勤已经够委屈了,再把他是疯子的印象留给人家,这姑娘就更惨了。   “哥,你..你怎么了?”贺此勤绕过来问。   宣赢不理会贺此勤,舔了下牙齿,对赵林雁冷声道:“贺太太,我第一次在这个位置坐下的时候,杨如晤已经提醒过你,我对荔枝过敏。”   赵林雁脸色煞白:“不是...”   宣勤天生跟宣赢犯冲,他喜欢的宣赢过敏,在很小的时候,赵林雁是一位合格的母亲,经常怕宣赢误食过敏食物,从来不会给宣勤买他喜欢的东西。   奈何时过境迁,亲情的天平早在多年以前就已倾斜,就像今天,赵林雁沉浸在小儿子结束繁忙的工作归家的喜悦里,当然要以他的喜好来安排。   贺此勤也在提醒之下记起来,他低头道歉:“哥,对不起。”   赵林雁也在小声地道歉,宣赢充耳不闻,对杨如晤说:“你真多管闲事。”   杨如晤看他一眼,示意卫生间:“去漱口。”   所幸只沾了一点,呼吸尚算顺畅,只有喉咙处隐隐发痒,宣赢挠了脖颈,性命为重,去卫生间漱了口。   返回到餐桌,所有人都还保持着他去卫生间时的动作,只有贺成栋走过来,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宣赢垂下眼,回避他的目光,走到赵林雁面前,敲了敲桌边:“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听的很清楚,我不希望再从你嘴里说出类似于推卸责任的话。”   赵林雁梨花带雨地解释:“我不是...”   “因为我过得好与不好,”宣赢打断她的话,“都不是你抛弃我的理由。” 第12章   一场不算特别难以收场的闹剧随着情商高的林漾辞别众人而结束,贺此勤开车送她回家,客厅彻底陷入了寂静,赵林雁几次想找宣赢说话,都被宣赢以沉默阻挡。   无论她说什么,宣赢稳如泰山,一个字都不应,贺成栋本欲帮忙开解,杨如晤拦下,对他摇了摇头。   赵林雁失落地回了房间,贺成栋坐在临窗位置研究棋谱,客厅里静的可怕,宣赢知道这一切的尴尬源头是自己,即便他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 ,也如同一个打破和谐的外来者。   宣赢自觉上了三楼收拾自己的东西,小灰一直在枕下放着,抽屉里还剩下几片佐匹克隆。   联合用药的弊端是宣赢永远记不住药品的名称,尤其是在记忆力衰弱的时候,他只知道所有药盒上的字都认识,但要念出来总会弄错某个字的位置。   程愿只是心理医生,没有处方权,从医院开出的药全部由程愿保管,然后他会提前分好,一顿一给。   因为答应了他晚上会去玲珑阁,今晚的药程愿没给。   宣赢把小灰攥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连同剩下的佐匹克隆一同揣进了兜里。   不知道杨如晤什么时候也回了房间,宣赢下楼后见他已经换上了黑色的睡衣,还是坐在刚才的位置上,半倚着沙发,姿态松散地拿着一本中国宝石杂志在看。   宣赢在他旁边位置坐下,一眼就看清他正在看的这页是贺此勤的专访。   宣赢并没多奇怪,毕竟这俩人才是某种意义上的兄弟,杨如晤翻过一页,直接递了过来:“要看?”   宣赢推回去,起身坐到另一边:“我不感兴趣。”   杨如晤不再多问,继续看杂志。   客厅仍然很安静,间隔一两分钟后杨如晤会轻轻翻一页,纸张声仿佛是划破寂静的利器,莫名让整个空间不再那么憋闷。   宣赢靠在沙发上,望着前方的虚无的空气渐渐愣了神。   走神或者突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宣赢来说是一件常事,耳朵里明明可以听见周边的声响,却好似隔了厚重的阻隔,缥缈听不真切。   每当这时他觉得自己犹如一块遗落在大海里的一截腐木,随波逐流,没有半点倚靠。   这种感觉在得知程愿要离开后变得更加强烈,甚至有恐慌的意味,宣赢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口袋里的小灰,没有一个人或物真正地属于他。   悲凉渐渐将他包裹住,宣赢浑身陷入冰冷,他侧了下身,抱住自己的一条手臂,同时也把眼睛闭了起来。   “宣赢。”杨如晤的声音冲破阻隔,灌入到宣赢的耳朵里,“你很困吗?”   宣赢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顺着声音扭头望过来,才发现不知何时杨如晤坐到了他身边。   “我要回家了。”宣赢莫名其妙地说,“回家过年。”   他们近在咫尺,杨如晤的目光顺着宣赢的鼻梁滑下,很快又抬眸与宣赢对视:“你已经回家了。”   宣赢愣了一下,神思回笼,眼神渐渐恢复成标志性的嘲讽,他没讲话,只弯了弯唇。   宣赢将发呆的地方换到了室外,院里灯光细腻,青石板中的缝隙也照的清晰柔软。   “杨如晤,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宣赢坐在石墩上,单手拖着下巴,“刚才我上楼后你是不是也跟着了?怕我偷你们家东西吗?”   由于沈休的提醒,宣赢一刻也没摆脱杨如晤的视线,他很有分寸,既没有时刻紧盯,也没有离的很近,只是宣赢敏感至极,知道无论在哪里杨如晤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   “过年回沈家?”杨如晤坐到了他旁边的石凳上,转移话题的功夫不知比贺家这对母子高明了多少,“沈休最近挺忙的,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   宣赢说:“今晚就走。”   杨如晤看了眼腕表,还没九点,不算早也不算特别晚,宣赢此时没着急走,明显还有事情没做完。   “不早了,我送你过去。”虽然不知道沈休何意,但杨如晤选择相信,有意让这对亲兄弟避开。   杨如晤抬身之际,宣赢按下了他的手臂:“杨如晤。”   杨如晤看向他的手:“怎么了?”   寒风凛冽,二人衣衫单薄,杨如晤甚至连外套都没穿,衣扣开着两颗,扭头时会露出修长坚韧的颈线。   宣赢很快地眨了下眼,手指动了动,问:“第一次,我就像这样按了下你的手臂,你就看出来我对荔枝过敏了?”   杨如晤沉默良久才回答:“很久以前,叔母说的,她没有忘记。”   “只是因为太多年了,”宣赢松开他,补充他没说出口的话,“所以偶尔忘了也正常,对吗?”   杨如晤说:“可以这样理解。”   “可是为什么你就能记得?”宣赢问,“在此之前我们并不认识,一个陌生人都能记得,我的亲生母亲却忘了。”   他言辞犀利且嘲讽,彷佛压抑着滔天的恨意,杨如晤静静地跟他回视着,试图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然而事与愿违。   宣赢脸上带着单纯的微笑,身上的气息却流露着浓重的戒备感,周遭的风,身边的灯光,一切与现实有关的事物都被他隔绝在外。   就在宣赢由于保持固定姿势眼神开始逐渐涣散时,杨如晤发觉他脸上这抹笑眼熟的厉害。   “宣赢,你那伴儿,是住玲珑阁吗?”杨如晤突然问,“我家楼下。”   宣赢挑下眉毛:“你怎么知道?”   “停车位跟房间号是绑定的。”杨如晤说,“你那辆车,跟我的车位只隔了一个柱子。”   “哦,怎么啦?”宣赢懒散地笑笑,“看不惯?”   “被豪门世家收养,跟中复集团总裁亲如同胞,在金海街有自己的工作室。”杨如晤音色平淡,“还在玲珑阁里金窝藏娇,宣赢,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些话听着像是疑问句,但杨如晤的神色平淡到让宣赢觉得他是在兴师问罪。   前面皆为铺垫,最后一句跟他玩一个文字游戏,譬如你都过得这么好了,还有什么不满,譬如即使赵林雁没有带走你,这多年你不也过得风生水起。   话里话外还是在帮赵林雁开脱。   一股沉重的麻木自手心蔓延起,宣赢用指尖死死地扣着掌心:“杨如晤,你这么护着他们,会让我更恨他们。”   “怎么才能不恨?”杨如晤说,“你好像从来都不开心,我跟叔父叔母还有此勤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他们所希望的,也是我所希望的。”   宣赢问:“希望什么?跟他们握手言和?改口叫爸妈,演一场皆大欢喜的结局?”   宣赢在泄露愤怒时那双眼睛会格外的亮,衬托的五官有种濒临疯狂的美,但唇角那丝微不可察的抽动又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处于倔强的可怜里。   杨如晤抬了下手,停了两秒,在宣赢的头上摁了一下:“开心一些。”   眼睛里的酸意以无法遏制的速度蔓延上来,宣赢猛地站起,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转身进了室内。   宣赢与好弟弟深入交流的愿望还是落了空,就在宣赢回客厅不久,贺此勤给家中来电,准丈母娘说天晚了,留他在家住一晚。   宣赢攥了攥手,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辞别众人说要回家过年。   临走,他站在房门口,环顾来送的几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跟贺此勤说,我们年后再见。”   别墅区内换上了喜气洋洋的装饰品,火红的灯串缠在树上,环境本该倍显温馨,但寒风在漆黑的夜色里一过,反而添了几分孤寂之感。   身后的脚步声在夜里格外明显,快走到大门口,宣赢回头看,杨如晤仍未穿外套,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停他也停。   眼前一道白色闪过,白色库里南稳当地停在门前,宣赢看过去,回头对杨如晤笑笑:“还跟?”   杨如晤没说话,转身回去了。   进入玲珑阁电梯后,宣赢感到身体里有一股浓厚的岩浆即将喷薄,他仰起头,使劲做了几次吞咽动作,喉咙的肿胀又提醒他现在最好老实待着。   抵达八层电梯打开,进入家门的第一时间,宣赢便扯过程愿,一把将他按在了更衣镜前。   里面两个男人,一个阴郁病态,一个温和优雅。   “杨如晤是不是以为摸清我的喜好,以为我是不懂人事的孩子,跟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再给我一点小恩小惠我就得对赵林雁感恩戴德?”   “赵林雁是不是以为我这些年过得不错,就能把对她的恨放下,她做梦,杨如晤更是做梦!”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所有人都认为只有我退让才能让大家如愿以偿?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宣赢激动到言辞混乱,有一些话与词语他反复地说,强调的只有一点,他不可以,他恨,他放不下。   程愿被他粗鲁的动作弄得额头撞了几下镜子,他反身握着宣赢的手腕,一手绕在他后背,让他肆意发泄。   最后宣赢声音渐渐低下来,哽咽地说了声:“程愿,这个狗屁世界什么时候能毁灭。”   换做旁人,跟宣赢这样乍喜乍怒浑身充满防备与猜忌的人相处会很累,但程愿似乎早已习惯,也懂得如何开解,他紧攥了下宣赢的手腕,告诉他自己还在,脸上仍然挂着温顺的笑:“我们回房间。”   柔软的大床迅速将神经吞噬掉,身体里的力气仿佛也在瞬间被抽干,躯体化的症状影响很大,甚至连声音与说话节奏也迟缓僵硬,宣赢几度开口,没能顺畅地说出一句话。   程愿不言不语,撩开他额前的头发,去卫生间拿来条温热的毛巾,帮他擦干脸后又轻轻揉捏起他的鬓角。   “要听音乐吗?”程愿问。   宣赢缓慢地眨了下眼,程愿轻抿唇角,低低吟唱起一首英文歌。   歌曲音调缓慢,程愿的嗓音慵懒迷人,这首歌的发行时间比宣赢的年龄还要大,宣赢问过程愿很多次这首歌的名字,程愿告诉他,宣赢扭头又会忘记。   很久之后,宣赢握住程愿的手腕:“程愿,你还会回来吗?”   歌声停下,程愿说:“会的。”   “我对你这么差,你为什么还会回来?”宣赢闭着眼睛问。   程愿慢慢蜷起手指,一时沉默。   歌声停下后的房间更显寂寞,宣赢又问:“程愿,爱是什么?”   程愿说:“是牺牲。”   “我才没有那么高尚。”宣赢笑了一声。   程愿看了他片刻,蹲到床边,点了点他的鼻尖:“你乖一些,我们一个月后见,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   卧室的窗上投进璀璨灯影,白色纱帘被灯光照成陈旧颜色,在宣赢眼里安静的悬挂着。   程愿的手很暖,宣赢抓住他的指尖,眼睛依旧盯着那片晃动的白色,嗓音干哑且微弱地问:“程愿,英国也过春节吗?”   这一刻的程愿忽然有种泪流满面的错觉,他看着宣赢的眼睛,快速地收拾好情绪,温言道:“在英国的中国人要过春节。”   宣赢低低地笑了几声,把被子拢到了脑袋上。   翌日,程愿送宣赢回沈园,上车后宣赢摸了摸兜,说小灰落在了卧室。   程愿让他在车内等,自己返回家里帮他取,等待电梯期间,恰好与刚出电梯的杨如晤碰了个正着。   二人自是互知底细,程愿不愿多事,眼神交错后若无其事地从进入电梯。   按下八层,电梯门缓缓关闭,程愿只见电梯外的男人微微低了下头,然后转身,长臂一伸,在电梯门彻底关闭之前挡了下来。   “贵姓。”杨如晤问。   程愿稍做迟疑,低眉浅笑:“免贵,程,程愿。” 第13章   自从程愿回英国,宣赢整个人彷佛被抽走了精气神儿,除去必不可少的外出,便待在天星门都懒得出。   他很明白,他与程愿只是各取所需,与爱这类字眼毫不沾边,只是程愿陪伴他太久,太过体贴,让他还是不习惯,总觉得丢了什么。   实际上他更明白,他迟早要面临真正的分离,程愿不会陪他一辈子,他总学着如何抽离自己的情绪。   卧室的窗户开着,今日腊月二十八,雪从昨晚开始下,到现在也没有停的趋势,透过窗户,隐约能听见装扮庄园的工人在交谈,聊马上过年就能见到老婆孩子,聊这次又能挣到多少加班费。   宣赢躺在床上笑了,泱泱人海,谁还没点活着的盼头了。   离开贺家时不算特别愉快,头两天赵林雁主动跟他联络,道完歉后顺其自然地祝他新年快乐,也很和蔼地问他年后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回是肯定要回的,当时宣赢还没确定好日期,思考间听见了贺此勤的声音。   他想象着那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景象,然后他试图把自己也带入进去,实际只预想到了由于他的出现会令贺家喜气洋洋的气氛大打折扣。   于是宣赢大发善心,说过了十五再回去,也很亲切地送去节日祝福。   这很符合国情,毕竟马上过年,天大的事也得先过完年再说。   任玥本来因为他擅自与赵林雁接触,以及临时放自己鸽子的事准备找他算账,奈何宣赢整日颓废,她既心疼又生气,自己劝自己半天,心道算了,反正宣赢又不是真跟赵林雁和好如初,反正他在沈园,跑也跑不到哪儿去。   代程愿管药的人便成了钟姐,任玥过来时钟姐一手端着杯热水,一手捧着一只小药盒,正在第四次催促宣赢起床吃药。   任玥见钟姐一脸为难,也不多问,把披肩扯下来交给钟姐,接住水跟药,示意钟姐帮他打开房门。   沈家无论何人,即便关系如何亲密也不会随意开别人房门,所以宣赢从没有锁门的习惯。。   钟姐打开房门就下楼了,任玥气势汹汹地走到床边,水杯放床头一放:“起来。”   宣赢攥着小灰翻了个身,瞧见是她无奈地笑了:“姑奶奶,你个大姑娘随便就闯男人的屋子?”   “叫大嫂。”任玥一头长发用一只碧玉簪挽起,用力地捏住他鼻子,“快起来,钟姐站门口等你半天。”   宣赢坐起,靠在床头柜,任玥把药盒打开,见他不为所动,掰住嘴就要往里塞。   “我的天!”宣赢无可奈何,配合着刚把药含住,水杯就抵在了唇边。   任玥太着急,一杯水不由分说地全给他灌了进去,宣赢一口气喝完,忍不住长长地喘了两口气,喘完了瞪任玥一眼,扬声就冲房门喊:“钟姐,叫沈休过来把他老婆带走!”   钟姐听见了也不敢应声,任玥毫不客气地在他后颈上一拍:“沈休不在家,家里就老二跟我在,你看谁帮你?”   即便没有任玥这通闹宣赢没准备多躺,今天是沈父的一位表叔姥爷的寿辰,因是远亲,沈父亲去反而显得大张旗鼓,每年都是宣赢与沈泓前去。   宣赢洗漱的间隙任玥给他搭了身衣服,换好下楼恰好看到沈泓进来。   二公子一身酒红色西装,眉宇间一派风流倜傥,笑起来俨然是个花花公子的模样,走过来也不知跟宣赢扯了句什么,宣赢抬手就往他手臂打了一拳。   任玥将他们送到车前,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对两位小叔子的精神面貌打心眼里满意。   深绿色复古西装的款式挑身材也挑气质,宣赢却驾驭的恰到好处,任玥走进帮他整理了下衣领,叮嘱道:“那边肯定闹哄哄的,早点回来。”   二人应下,上车走了。   表叔姥爷的住处在近郊某个庄园里,二人中午前到,今天来的人不少,因是年节,祝寿拜年的人都凑到了一起。   这位叔姥爷其实也就比沈仲青大个五六岁,奈何人家辈分大,进入内厅,宣赢与沈泓很默契地捋好称呼,一声太姥爷把寿星乐得看不见眼。   老头儿这支子孙找不出如沈休一般优秀的人物,但都姓一个沈,家里家外多少能落回些面,他拉着宣赢与沈泓老二老三地叫来叫去,等下一波贺寿的客人来才将人放开。   一经解脱,二人结伴出来透气,宣赢站在生态鱼池旁看里面的锦鲤,沈泓使坏,在背后吓唬他要给他丢水里。   外出一趟,宣赢心里的郁气散去许多,蹲下让沈泓身上撩了把水:“诶,陈凛呢?”   “在家呢。”沈泓掸掸身上的水渍,“今年他爸妈来这边过年。”   沈泓是半路弯的,陈凛是他的同性爱人,两人在一起好几年,虽然中间分开过一段时间,但和好之后比以前还要恩爱。   宣赢笑问:“那你今年在家过年还是回你那儿跟陈凛过?”   沈泓与陈凛将爱巢筑进了市区,沈泓一般周末会在沈园住一天,余下时间都跟陈凛过自己的小日子。   “在沈园过了零点再回我那儿。”沈泓感慨,“谁让任总不好惹,我怕怕。”   宣赢皱眉,不解道:“今年冬至家宴,妈不是让他来家了吗?差不多就是点头同意的意思,你还怕什么?”   沈泓解释:“妈好不容易才松口的,但还不算.....正式接受,我不敢妄动,不急,再过几年,我俩好好过给任总看。”   想当初沈泓风流的令人发指,混蛋的就连宣赢也甘拜下风,如今搞起纯情,意外地忠贞不渝。   不过有些事,也确实需要用时间来证明,宣赢夸张地给他竖了两个大拇指,祝他与陈凛可以早日光明正大地登入沈园大门。   沈仲青与沈休名声在外,午饭期间不乏有特意来宣赢与沈泓桌前敬酒寒暄之人,这俩是沈家嫡亲子孙,即便没有沈休那样大的名声,也足够让人殷切恭维。   在外宣赢永远是一副带着淡笑的面容,实际上耳膜疼,胸口也闷,但这种感觉跟在贺家那种逼仄相比,他显然更愿意负担与沈家有关的东西。   本来吃完饭就要走,没等说话又被寿星的儿子拉到了牌桌上,年根底下大伙都喜气洋洋的,沈泓与宣赢对视一眼,没扫兴,口袋一敞,打算输够就走。   寿星的儿子叫沈纵,比沈休年长几岁,在中复集团旗下娱乐公司担任执行总监,家有贤妻儿女双全,也没影响他外面彩旗飘飘。   宣赢见过不少这种奇特的人,饶是里子如何不堪,表面功夫任谁也挑不出错。   沈纵先是给宣赢与沈泓各点了个炮,后面几圈局势渐入佳境,他扔出一张八万,仗着辈分也仗着家庭氛围对沈休直呼其名:“沈休最近忙什么呢?”   沈纵下家临时搭局的女人似是没听见,摸出一张牌,看也没看就放桌上了。   沈泓叼着烟,不在意地轻笑声:“谁知道呢,你问他去呗。”   “听说沈休打算重整策委会?”沈纵吃下一张牌,“来年开始全国各地巡查。”   几人手边都放着只精致的烟灰缸,唯有宣赢手边是碟蜜渍番茄,一旁摆着一根银色果签。宣赢看了沈泓一眼,扔下一张一筒:“你消息打来听来的?我都不知道。”   “老三,你诚心给我喂牌的吧?”沈纵捡起那张一筒,语气神秘,“但凡跟贪污腐败有关的,谁敢不长四个耳朵,沈休弄得动静多大,我想不知道都不行。”   沈泓按灭烟,伸手摸牌:“哎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沈纵一乐:“老二,你说沈休是鬼,恐怕不好吧?”   沈泓喝了口茶水,抬眼撩他一眼,笑笑没理。   一下午过去,牌桌周边空气浑浊,沈纵仍没放弃似是无意的试探,宣赢自摸一把,一推牌,说:“没劲,不玩了。”   话音刚落,旁边那女人起身就走,沈纵抬的手落了个空,宣赢抽出一张牌,随意往桌上一仍,直言道:“这把就算了。”   沈泓穿上外套,走到沈纵跟前拍了拍他胳膊:“今儿我们哥俩儿输了不少,够不够堵你那窟窿?”   沈纵也不恼,送他们到车前:“撤了我,没准下个人比我还贪,替我说说好话?”   沈泓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很正经地说不行,说他也怕沈休查他账,让沈纵自求多福。   宣赢没忍住乐出了声音。   雪飘的比下午还要密集,司机车技娴熟,刚出发没多久,宣赢打开车窗,发神经似的冲外面大喊了一声。   司机哎呦了声,沈泓笑骂:“要疯了你,喊什么喊?”   宣赢关上车窗,大大地呼了一口气。   其实每年代家里来祝寿都能碰见沈纵,这个人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多坏,沈家将他作为第三子在家族内部公布出去的时候还是有挺多人反对的,头两年沈纵是最看不上他的那波人里的,但他从不背地骂,都是摆在明面。   宣赢也知道自己从来不省心,玩字画玩宝石,什么烧钱玩什么,刚入行那阵经常豪掷千金买个打眼货回来。   似乎所有的事情在渡过某个阶段就能消除芥蒂,也或许是沈休威名远扬,后来没人敢在置喙宣赢一句,当初持反对意见的声音销声匿迹,宣赢的身份得到认可,辈分按年龄排在了沈休与沈泓之后。   “沈休会办沈纵吗?”宣赢问,“其实我还是挺喜欢他总叫我老三的。”   沈泓看向他:“不会。”   “这么确定?”   “沈纵说的没错,换了别人没准儿更贪,沈纵别的不说,这上面他心里有数,”沈泓说,“何况他什么人沈休比我们清楚,别操心了。”   宣赢哦了一声将头扭到了窗外。   街道上全都挂上了红彤彤的装饰,当路过一家理发店时,宣赢想一出是一出,立刻叫停了司机。   沈泓问:“做什么?”   宣赢抓了抓头发:“做个造型。”   四个小时后,宣赢盯着一头招摇的银发,身后跟着一脸阴沉的沈泓出了理发店。   “你不怕回家让你妈吊起来打?”沈泓问。   宣赢的心情没来由的开心,他没回答沈泓,仰着脸笑的畅快。   在无人注意的前方,一辆黑色的车缓缓停下,车里的人恰好看到宣赢脸上为数不多的真切笑容。   他站在风雪里,身形消瘦,深绿色的西装衬的他气质格外忧郁神秘,唯有那个笑脸,仿佛是阴霾里破除的一道亮光。   一声笛鸣传到耳边,宣赢循声望去,见车里的人开了车窗,遥遥冲他抬了下手。   是杨如晤,副驾驶上好像还坐着另外一人。   隔着些许距离,加上有杨如晤做阻挡,宣赢未看清副驾那人,只盯着杨如晤的脸,笑吟吟地低声骂了句:“真晦气。” 第14章   宣赢往往最开心的时候伴随着某些无法抑制的情绪,大起大落令人措手不及,不知情者只道他过于善变。   通过口型,晦气这两个字很好辨认,车内的杨如晤不在意地笑了笑,手腕搭在方向盘上,示意副驾上坐的人往外看。   “瞧见了。”沈休解开安全带,颇为无奈,“我还真不敢下去了。”   宣赢对贺家的抗拒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沈休曾跟杨如晤说过一码归一码,宣赢他会护,跟杨如晤这么多年的关系也不能冷。   如沈纵所说,年后沈休确实打算在一些地方进行纠察改革,公司虽有法务团队,但增加一员猛将有益无害,何况杨如晤战绩可查,沈休便签了他做法务顾问。   “那个也是你弟弟?”杨如晤示意沈泓方向。   沈休嗯一声,补充道:“你表弟跟他男朋友在一家医院。”   “叫...陈凛?”杨如晤问。   “从简跟你提过?”   杨如晤笑道:“提过,七绕八绕的合着咱们都认识。”   思及其中关系,二人简短地感慨了几句,杨如晤看向宣赢方向,轻声道:“不好惹。”   沈休心知肚明,拍下他肩膀:“好惹就不去你家了。”   这句话似乎带着点其他意味,不等杨如晤追问,沈休开门下车。   宣赢在看到杨如晤时没那么吃惊,但在看到沈休自杨如晤车内下来后就有点不是滋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彷佛被人背叛了似的瞪着沈休。   沈休走到他跟前皱了下眉,盯着他的新造型:“什么头发,染回去。”   说话间杨如晤走到旁边,脸上瞧着像是带着些看好戏的笑,宣赢没作声,大步回到车里,甩上门绝尘离去。   一旁的沈泓被扇了一鼻子风,望着车尾眯了眯眼,毫无意义地喊了一声:“你把二哥忘了.....”   沈休眼神一转:“你的主意?”   “天地可鉴!”沈泓举手发誓,“我是被他拽来的。”   灰色宾利眨眼消失的无影无踪,杨如晤看了眼宣赢离开的方向,示意二人:“我送你们。”   之前约好了年后上门,杨如晤把二人送至沈园门外便驱车离开,宣赢比众人到家都早,沈休与沈泓来到银湾,就见宣赢在沙发旁乖乖站着,任寒捂着胸口,勒令他把头发染回去。   “你像什么样子,年后还要去祭祖,你就给我顶着一头白毛儿去?”任寒问。   宣赢嘟囔:“反正是祭祖,白的不更显尊敬?而且,,这是银色的。”   “你——”任寒一转头,看见也够费劲的二儿子,“沈泓!”   “天下的老二果然都是受气的,老大骂完了老妈骂,我招谁惹谁了。”沈泓挪过去,站任寒跟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妈。   任寒丝毫没被这声乖巧的妈叫心软,老二老三挨个骂,沈休默不作声走到了窗边,低下头,掩饰好嘴边的笑。   银发事件在任寒的管制下,宣赢仍顽强地争取了一个月的时间,一番检讨后对任寒保证过了正月就染回来,花大价钱弄得,好歹让他过过瘾。   任寒恐吓:“我让钟姐半夜给你全剃了。”   宣赢一耸肩,溜回天星了。   年三十这天家里人都没外出,年货早就备齐了,园内佣人大半都放了假,芳姐跟老梁仍兢兢业业的守在沈园。   午饭过后鞭炮声开始响起来,一家人齐聚在父母院落,练字的练字,看书的看书,宣赢跟沈泓不务正业,霸占着电视在打游戏。   二人技术本来不分伯仲,缠斗的难舍难分,突然一声震天响的炮声传来,宣赢心脏狠狠一坠,连带着十指也哆嗦了一下。   游戏在继续,宣赢眼前一阵阵地发花,逐渐握不住游戏手柄,他索性把手柄一摔,倒头趴在了沙发上。   躯体化的症状持续时间长短毫无规律可循,有时几分钟,有时几小时,心悸的无措感犹如海浪将他从头到尾地裹挟住,宣赢闭着眼,默默地调整呼吸。   身边始终有人存在的感觉多多少少能减轻一部分压力,宣赢恍惚看见沈泓也放下了手柄,然后坐近,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沈泓,我把我那个风流不羁的二哥藏哪儿了?”宣赢攥住沈泓衣角,“用点力拍。”   沈泓依言重了几分,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你那潇洒的二哥让你二嫂给灭了,你回头见了他,问问还能不能给你还回来。”   那口郁气即将冲破喉咙,宣赢张开嘴,一边咳一边笑:“都好都好,我都喜欢。”   缓解之后的身体充斥着一股脱力的酸麻,宣赢攥了攥手,等恢复一些力气,起身去了室外。   沈园空气清新凉爽,池边有细细的水流声,宣赢慢吞吞地走了片刻,刚走到花廊下,赵林雁给他打来了视频通话。   宣赢犹豫几番,阴着脸按了下接通。   赵林雁那张甜到发腻的脸映入眼前,看清宣赢模样,笑吟吟地不吝夸奖:“呀,你染头发了,很好看。”   染完发之后所有人都持反对意见,为什么偏偏赵林雁就夸好看,她为什么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有事?”   宣赢的冷漠让赵林雁僵了一下,她很快调整好自己,依旧笑吟吟:“没事没事,看看你在干嘛,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冷不冷?”   恶意的源头无法追溯,宣赢总是控制不住地曲解赵林雁每一句话的意思,或许她只是单纯地关心一句,然后‘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这句话就被宣赢曲解成了取笑之意。   没人管你吗?你好可怜,过年就一个人。   “贺此勤呢?”宣赢端起笑脸,“让他来跟我拜年。”   赵林雁没多想,单纯以为是哥哥思念亲弟弟,毫无防备地扭头,唤了一声此勤。   一个身影自赵林雁背后走来,当宣赢即将看清贺此勤的脸时,一只手出现在屏幕上,无情地按掉了他的视频通话。   “程愿打电话给你了吗?”沈休坐他旁边。   宣赢把手机往地下一扔,质问道:“你为什么挂我视频?”   沈休用一种很冷静的眼神与他对视:“过年了,不要不开心。”   宣赢忽然就哽咽了一下:“程愿打了,但是我没接,也不想接。”   “为什么不接?”沈休问。   “他是一个人,迟早会离开我,所有人都不属于我,”宣赢说,“你也是。”   沈休看破他心思,笑的很开怀:“你这吃的哪门子醋?”   “我讨厌杨如晤。”宣赢说,“他是贺家的人,我讨厌他。”   宣赢的领地意识非常强烈,同时也有一种病态般的占有欲,他的东西除非他同意,否则旁人不可以染指半分。   他能意识到自己的偏执与无理,情绪平稳时他会自我控制,然而情绪爆发毫无规律可言,他抗拒贺家,所以牵连杨如晤,就连看到沈休与他正常社交也难以接受。   在他的意识里,沈休是他的家人,理应跟他站在一起讨厌与贺家所有相关的人。   “哥永远站在你这边。”沈休问,“有没有开心一点?”   宣赢认真点头:“有的。”   沈休很好地化解了宣赢突如其来的情绪,精神坐了一趟过山车后,宣赢反省自己:“我是不是过分了?”   沈休瞥他一眼,起身走了。   晚间的餐厅迎来一年里最热闹的一次,客厅的电视里播放着新闻联播,等待结束之后便是春晚。   阖家欢乐时分总是令人倍感舒畅与温馨,吃过晚饭,众人的手机彻底热闹起来。   如今网络发达,一分钟内便可给无数人发拜年信息,众人围着沙发坐下,一边随意聊天,一边给天南海北的朋友回复拜年信息。   宣赢往天星工作室群里发了个份额不小的红包,童敬舟第一个抢,抢完了发了个表情包,小人磕头磕的手机都震,说来年继续在天星卖命,给宣赢当牛做马。   工作伙伴接二连三地问候佳节,看见小宋信息的那刻宣赢没来由地想起了她那个孤苦无依的表弟,本想问上一句,手指刚放在屏幕上,自嘲地笑笑,又放弃了。   手机里新弹出来的消息让宣赢眼神诧异了一秒。   「新年快乐。」   是杨如晤。   这条消息既官方又礼貌,如同杨如晤一惯给人的印象,宣赢眨了下眼,问他「没有红包吗?」   他本欲试探杨如晤的消息是否为群发,等了半个小时,没见杨如晤回复,他便确定了这人果然是群发的,也不知杨如晤给他扔进了那个群组里。   刚把手机放下,屏幕又是一亮,宣赢重新打开,见到杨如晤给他回复「哥都没叫过,还想要红包?」   无论何时,杨如晤总是端着一副长辈的姿态,老成持重净爱占人便宜。   宣赢没理,托着手机发呆,很快一条转账信息弹出来。   杨如晤给他发了个6666。   彩头是不错,宣赢问「这么少?」   手机连续震动了好几下,转账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在屏幕上飞。等停止之后宣赢看了一下,一共六个6666。   「能买一声哥吗?」   宣赢「能。」   「叫吧。」   宣赢挠了挠下巴,问他「先欠着,你又不缺弟弟,怎么非得让我叫?」   杨如晤消息再次回来时,宣赢对赵林雁以及贺此勤的怨恨再次攀到了顶峰。   「今年是你回来的第一年,我希望你从称呼上对我认可,以后我们还会相处很久。」   杨如晤的态度摆明了是站在贺家,站在赵林雁的角度出发,直白地声明他的迁就与纵容是基于宣赢放下芥蒂与赵林雁握手言和的前提。   宣赢往后抓了下头发,银丝从指缝划过,他低头给杨如晤回「你做梦。」   六个6666照常收,很快赵林雁与贺成栋前后给他发了红包,一人一万块,宣赢来不及嗤笑,手机跳出来的银行到账提示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发财了发财了!”沈泓举着手机,前推任玥,后杵宣赢。   一时间,宣赢沈泓与任玥一起做了同样的举动,三个人连成一排,跪坐在沙发上给任寒鞠了一躬。   唯有沈休坐在单人沙发上,见状打开自己的手机,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笑道:“怎么我没有?”   任寒笑眯眯道:“你是大人了,我们不管你要红包就不错了。”   沈休玩笑:“玥玥,夫妻共同财产,转我一半。”   任寒阻拦:“单独赠与任玥。”   众人齐乐,拿沈休打趣。   过了零点,任寒放下搭在沈泓肩上的手:“别僵着了,走吧。”   沈泓恭敬鞠躬,不多言,开门就走了。   “妈,您都接受陈凛了,怎么还不让他来家过年?”宣赢在她身边问。   任寒叹息一声,也不知想了什么,很久之后说了一句跟沈泓一样的话:“再过几年吧。”   宣赢没多问。   周遭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沈园也没闲着,烟花炮仗放到了两点多。   初二那天沈氏夫妇携子女回祖宅祭祖,接待宾客联络亲情,直到初六才回到沈园。   钟姐过年休假,宣赢近日住在父母的银湾,头几天跟着沈休忙来忙去睡不踏实,许是累的狠了,回到熟悉的地方,两颗助眠药下肚,能踏踏实实地睡上一整晚。   部分佣人已经复工,宣赢睡觉习惯开个窗缝,今日醒的格外早,浑身没劲儿不想起,盯着窗边愣愣地发了好久的呆,恍惚间听见楼下有些许吵闹。   “芳姨?”   宣赢叫了一声,屋外没人应声,他坐起来皱了皱眉,随后系好睡衣扣子,光着脚就出了房门。   整栋房子供暖系统良好,地板热乎乎的踩上去很舒服,宣赢身子松散,晃晃悠悠地下楼梯,等看到楼下那个格外眼熟的高大身影,他猛然记起,沈休早就提前告诉过他,杨如晤年节期间会来家中做客。   楼下众人看过来时,宣赢下意识地遮了下脖颈,弄好了衣服,再抬眼一瞧,跟杨如晤略带戏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第15章   宣赢睡得满头银发乱飞,唇红齿白眼神懵懂,一身柔顺的黑色睡衣衬的那张脸颇具别样气韵,他愣在原处呆呆地看着众人,跟平日的尖锐比起来,此刻明显乖了不少。   杨如晤收回目光,扭头看向窗外,唇角很明显地抬了起来。   “宣赢!你溜菜市场呢?”眼瞅着那傻儿子站着不动,任寒假意呵斥了一声。   宣赢一激灵,转身落荒而逃。   任寒轻咳一声,笑盈盈地对杨如晤说:“不好意思,惯坏了,家里他最小,别介意。”   杨如晤从容道:“不会。”   来沈园之前,杨如晤预想过宣赢在沈家的待遇,单从沈休的态度来看,必定不会太低,但听见任寒的维护与沈仲青配合的点头,内心的还是极其诧异的。   迷迷糊糊的宣赢只在楼梯处出现了几秒的时间,也就是这几秒的时间,杨如晤看到他身上充满了在贺家没有的随意与自在。   两者对比,沈园才更像是他的家。   一时间杨如晤心头有很多话想问,不过他明白因为有贺家与宣赢夹在中间,饶是沈家父母对他再客气,始终也有一层隔阂。   然而这一点隔阂似乎并没有影响什么,任寒态度依旧亲切,谈及沈休大学时代,她神色坦然,言辞认可地说杨如晤这个名字,沈休以前跟他们提过很多次。   中午任寒留杨如晤吃饭,杨如晤并未拒绝,从容且礼貌地说叨扰一顿。   任寒放三个男人在楼下聊天,自己则上楼敲开了她那傻儿子的房门。   宣赢害怕挨骂,上楼后洗漱完毕就换下了睡衣,门一响,他立刻打开,咧着一口白牙冲任寒嘿嘿一乐。   “吃药了吗?”任寒问。   宣赢点头:“吃了吃了。”   任寒帮他平了下领口,慈爱且严肃地提醒:“宣宣,杨如晤是你哥的客人,应该怎么做,妈妈不用再教你吧?”   任寒是位个人风格很强悍的女强人,作为母亲有时宁可被误解也要保护她的孩子,她将名下子女都教导的很好,也把宣赢曾经对母爱的负面印象扭转过来。   中复集团在外界向来低调神秘,宣赢以前看过豪门恩怨的肥皂剧,曾以为沈家也会如电视上一般,夫妻貌合神离,家中子弟争权夺利。   现实与想象有很大的偏差,沈氏夫妇恩爱和谐,兄弟之间血脉情深,他的人生在这里更改,骨血也被沈家温暖到一半。   他从开始的怯懦到如今的自在,任寒以母亲的身份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她从不区别对待,对名下子女要求一致。   在家可以撒娇耍疯,在外要知节得体,在沈园,宣赢是主人,对待登门拜访的客人要大方有礼。   午饭时宣赢完全发挥了主人家应有的尊敬,脸上笑意清淡,坐在沈休下首的位置安稳用餐。   饭间聊及的话题并不多,主要以杨如晤与沈休的学生生涯作为交流。   宣赢静当兄长陪客,从谈话中听到了一个与印象中不一样的杨如晤。   当时赴美留学的杨如晤正值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纪,思维与行为偶尔跳脱,比如留学初期,因吃不惯当地餐食,总买饼干充饥,但他又经常喜欢挑战陌生事物,于是买回来好多奇形怪状的饼干,尝一个在社交软件吐槽一个,又不想浪费食物,就一杯水,配一块甜到发苦的饼干吃下去。   或许是觉得此计难以维持长久,在某一个被饿醒的深夜,杨如晤开始苦练厨艺。   初期的手艺无论卖相与品相均很抽象,他曾在半夜突发奇想地想要吃包子,于是折腾到凌晨,最后只得到一屉干硬且开裂的不明物体,彼时已饿到极致,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半锅,导致第二天积食无法去上课,自此发誓,宁可饿着也不撑着。   他也曾带着专业设备,日夜兼程去追极光,拍来好多照片,羡煞众人,杨如晤面对夸赞爽朗大笑,对一路艰辛绝口不提,只说不虚此行。   还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杨如晤是一位热血青春,充满冒险与浪漫主义的男人。饭桌上众人在兴致勃勃地交谈,宣赢注视着对面的杨如晤,想象着当年的他应该是何种面貌,又与此时沉稳从容还有点冷淡的气质反差多少。   杨如晤喝水时眼神不经意地瞥了过来,他们视线短暂地交接了一下,宣赢低下头,忽然又想明白了。   大多人经过岁月洗礼,都会褪去骄纵与浮躁,或许杨如晤也是随着年龄与阅历增长,褪去了那份莽撞的激动,长成令贺家骄傲,以及很多人所艳羡的成功男人。   他下意识地回忆起自己与杨如晤一般年纪时在做什么,很快,他想起了,不怎么好。   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痛苦,在这一刻的宣赢是清明的,他承认杨如晤是个非常不错的人,谈吐不凡举止从容,然而恰恰因为这份维持时间很短的清明,让他更加怨恨赵林雁。   如果没有贺家,宣赢会允许以及欢迎杨如晤进他的生活圈,甚至杨如晤可以与沈休站在一起,受他尊称的一声哥哥。   可是,偏偏,杨如晤跟赵林雁所在的贺家关系紧密,这就注定,他跟他站在对立面。   “我吃饱了。”宣赢起身,对餐桌上的人点头致意,“工作室有点忙,我先走了。”   年节就连沈休与沈仲青都闲赋在家,加上平日宣赢本人经常懒得人神共愤,此时他找的这个借口十分不高明。   不过众人都没做阻拦,他们不约而同地认可宣赢给了面子,好歹找了个借口,没掉下脸子就走已经很不错了。   春节期间的金海街比往日还要热闹,天星工作室年节间童敬舟安排了人值班,店内有好几位客人,宣赢沉默地掠过他们,径自上了二楼。   二楼是他的私人地盘,平时很少有人踏足,店里除了童敬舟与他较为熟悉,其他人皆知老板脾气古怪。   房间的灯一开,整个空间瞬间亮的灼眼,这里摆放的东西毫无秩序,好多块价值不菲的原石、花瓶、古玩字画以及零零散散的小东西都堆积在一起。   宣赢不喜欢把房间装修成老气横秋的样子,所有的设施全都是白色为主,乍一看便更乱了。   他在这里有自己的习惯与规律,从不让看不惯很久的童敬舟下手收拾,因为无论再怎么乱,他能非常神奇地精准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若稍微有一点变动,这种神奇的能力便会消失。   落地窗前放着一株龙血树,任玥送的,号称绿植届中的不死战神,非常好养,半个月浇一次水都不会死,尤其适合宣赢这样的懒人。   宣赢把椅子拉到了这棵树跟前,坐在椅子上呆呆地跟它对视了半天。   周遭非常安宁,这里没有人会来贸然打扰,如果可以,宣赢想在这里待到死。   老陶送来的那只玉碗小碎块很多,还有两道很明显的贯穿裂,年前宣赢着手修复了一部分,今天跟树对视完又踏实地处理,做的过程中难免费眼,他就一边揉眼,一边骂老陶。   为什么把好好的一只碗弄得这么碎,难弄死了,眼睛疼死了。   宣赢在天星工作室待到很晚才回来,回到家时眼睛泛的红还没消下去。   天色已晚,他没去银湾打扰父母,回到天星发现沈休与任玥在他这边。   “宣宣回来啦?”任玥迎过来。   沈休走进,打量他的神色,忽然叹了口气,宣赢耳膜立刻就刺痛一下。   “怎么了?觉得还是你的老同学好?我是最烂的那个是吗?”宣赢盯着沈休的脸,“我做错什么了,我老老实实地吃饭,安安分分地去工作,我听你们的话到点自己打车回家,我哪里错了?”   “宣赢。”任玥拽了下他的袖子。   宣赢躲开任玥的手,继续逼问沈休:“为什么所有人看不惯我?为什么看我一眼你就要叹气?我怎么惹到你了?”   浑身的血液一个劲儿往脑袋上冲,宣赢彷佛看见无数个人影,站在他的对面,指责他尖酸刻薄,指责他恶毒无理。   同时他也看到好几个自己,疯狂的,冷漠的,还有一个竟然带着温和的笑脸,风轻云淡地对他说‘这都不是你,我才是你。’   “沈休!你看不惯我可以把我赶走,你又不欠我的。”宣赢口不择言,“我更不欠你们任何人的,你凭什么让我看你脸色!”   任玥一把拉住宣赢手腕,试图让他理智,沈泓示意她松开,从她手里接过宣赢的手腕:“又去偷偷哭了?”   一声尖锐的哨声贯穿脑海,宣赢哽住,眼眶炸裂般地刺痛。   他低声说:“沈休,我太讨厌这个世界了。”   宣赢确实蛮不讲理,他满是纠结愤懑但又倔强地不肯低头,生怕自己苦心维持的高傲毁于一旦,这种病态的高傲促使他需要一次次推开周围的人,也要让被推开的人一次次回来,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他的份量。   然而他每次推开别人的同时也在放逐自己,他期盼有人来找回他,跟他低头道歉,也害怕真的把人赶走,留他自己迷失在角落。   “我叹气是因为我心疼你。”沈休与宣赢共同生活多年,按照他的思维方式,把话说的很直接,“没有指责你,更没有嫌弃你,你就这么伤我的心?”   被人一哄,连带着沈休罕见地对他讨伐,宣赢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对不起沈休。”   “你不听话,阮扬说你不接电话。”沈休说,“早就该去复诊了,我跟玥玥等了你半天。”   宣赢摇头:“我不想去。”   沈休捏了下他肩膀,在这件事上不容拒绝:“明天哥陪你去。”   当晚任玥用小灰做要挟,将宣赢带去了朗月住,清晨一早,她又负责拍门,等宣赢收拾完毕,交给了沈休带去医院。   一到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开始持续逼迫宣赢的神经,奈何这次检查项目多了几项,好不容易结束后,宣赢跑到室外,蹲在树边干呕了一阵。   “睡眠怎么样?”阮扬看着检查报告,如同一只刻板的机器,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做噩梦吗?”   宣赢端着一杯热水:“还行,会做。”   “食欲怎么样?”   “想起来就吃。”   阮扬这时才看了他一眼,宣赢跟他对视,眼睛里情绪很浮躁,阮扬知道,如果他敢说一些类似于劝解或者安慰的词,那杯热水估计就能到他脸上。   “程愿回来了吗?”阮扬问。   宣赢说:“没有,开药吧,我去拿就行。”   阮扬没搭话,手指快速地敲着键盘,噼里啪啦的声响结束后,他将药单直接递给了一旁的沈休:“开完了,取完再回来。”   二人结伴出去,到大厅沈休停下,吩咐宣赢:“车里有份文件,沈泓的项目,最近他没回家,陈凛就在隔壁医院,你帮我给他,让他交给沈泓。”   宣赢应下:“快中午了,我跟陈凛吃个饭,吃完就直接去天星了,还有活儿没弄完呢。”   沈休沉吟片刻:“行,去吧,晚上我让梁叔去接你。”   带上那份所谓的文件,宣赢步行去了隔壁陈凛所在了医院。   路上给陈凛打了通电话,对方没接,宣赢也没再接着打,想着直接去科室找他,刚进入大厅,迎面走来四个男人。   宣赢一愣,看着那几张一个比一个熟悉的脸,只觉胸口一阵阵闷痛,恍惚间觉得眼前黑的天都要塌了。   先是陈凛开口:“你这头发.....”   文从简随后说:“很酷嘛。”   贺此勤对他点头:“哥,新年快乐。”   “是不错。”最后杨如晤说。 第16章   宣赢及时遏制住了扭头就走的冲动,面对几人的笑脸,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浮躁不安。   很快,他想起来,大约是从程愿离开之后才有的变化。   程愿在所有人眼中是一个很稳妥的存在,对他而言,程愿是可以形影不离且随时有回应的安抚机,作用比堪称情绪稳定器的碳酸锂还要有效。   最近他暂时没有了这味重要的药引,那些埋藏在身体里的恶疾如过无人之境,嚣张地肆意掠夺。   宣赢感觉自己的心肺犹如架在炙火上烤,喉咙痛眼睛也痛,可是他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表面看他们,脚底生根似的一动不动。   他不能走,如果此时离开会输的很难看,他想不通为什么贺此勤还跟小时候一样,总是喜欢抢夺他的东西。   陈凛是沈泓的爱人,所以他理应跟他是一家人,文从简是沈休介绍来的医院,并且他还跟沈休的特助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的关系。   综合起来,这两个是他的朋友,怎么能让贺此勤轻易抢走。   宣赢希望这两拨人各自分开,不要混淆彼此的朋友圈,他刚想找借口把陈凛与文从简带走,然而文从简一句话,又让宣赢愣住了。   “哥,晚上一起吃饭?”文从简偏头问向杨如晤。   贺此勤搭话:“行啊,正好我晚上没事,方便的话还可以喝点。”   他们三人说了几句话,宣赢用发木的脑袋从中捋清了几人的关系。   文从简这家医院的急诊科主任,同时也是杨如晤的表弟,当时文从简从外地顺利转入本市医院,是杨如晤拜托沈休走了关系。   宣赢内心止不住冒气怒火,可是怒火之上又被无能为力所笼罩。   正常社交关系确实是这样,饶是亲密如家人,也有彼此接触不到的朋友圈,亲如兄长的沈休认识杨如晤正常,相对熟悉的文从简跟杨如晤是一家人也正常。   好,文从简抛除在外。   “宣赢,你有事吗?没事晚上跟我们一起?”文从简笑着问,“沈总是不是还给你下着禁酒令呢?正好,晚上我们喝酒,回头你挨个送啊。”   陈凛看他一眼:“宣赢不能开车。”   文从简一愣,随即乐起来:“我说宣赢,你不会没驾照吧?”   文从简这人其实还不错,私下见面有时也聊些不着边际的话,宣赢从认识他就感觉他很有亲和力,后来才慢慢发觉,他身上那股气质跟从良之前的沈泓很像,好几年了也没一点收敛。   “从简,你这么开心呢?”宣赢毫不客气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谭成都快结婚了,你还有心思乐呢?”   周遭一静,文从简那张笑脸顿时僵住了:“你这死嘴。”   宣赢不理他,偏头看向陈凛:“你跟他们也认识?”   陈凛与沈泓相爱多年,自是知道宣赢性格秉性,听他这么一问,他果然猜中。   “你小孩儿?幼稚不幼稚?”陈凛还是选择走到他身边,“第一次见。”   宣赢笑了笑,把文件递给他:“给沈泓。”   “行了,不耽误了,下午还有会诊。”陈凛看了眼时间,沉吟片刻,又问宣赢,“沈泓在附近办事,让他过来?”   医院大厅不乏各种噪音,宣赢早已忍耐多时,食欲飞了干净,他婉拒陈凛,让他们忙正事。   陈凛与文从简一走,宣赢更不乐意应付贺家人,正要离开之时,跟贺此勤那双被养的很好的笑眼对视上了。   宣赢没忘记,他跟贺此勤还有多笔账没算,其中一笔,尤为重要。   “贺此勤,中午一起吃个饭?”宣赢问。   贺此勤意外,却也发自内心的高兴,想着宣赢终于有了缓和关系的迹象,刚要点头,被杨如晤按了下肩膀。   “此勤中午有事。”杨如晤解释,“我还没吃,跟我一起。”   贺此勤不解道:“我中午没——”   “你有事。”沈休的那条语焉不详的警示短信时刻提醒着杨如晤,他一拍贺此勤肩膀,“去吧,别耽误时间。”   贺此勤满头雾水地被杨如晤打发走了,宣赢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低头深深呼吸一下,即刻要跟。   一条长臂利落地挡在身前,宣赢侧目看过去,笑的乖戾可怖:“你为什么总是拦着我?”   杨如晤也笑,却笑的淡然:“你为什么总爱跟此勤过不去?”   “那你为什么!”宣赢忽然按住杨如晤的手腕,他简直要为这两人的亲情鼓掌,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兄友弟恭到让他恨之入骨,“总爱跟我过不去!”   杨如晤眼镜框折射出一抹亮光,微微低头去看宣赢的手,语气平静又饱含力量:“没有任何人跟你过不去。”   静过几秒,等心跳渐渐平息之后,宣赢敏锐地察觉到,杨如晤确实在有意阻挡他与贺此勤单独在一起。   这就有点好玩儿了。   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吃了一顿午餐,用餐过程中彼此都很安静,宣赢以奇慢的速度吃完饭,刚刚放下餐具,杨如晤按灭手机,问他下午要不要一起去钓鱼。   “你很闲?”宣赢问。   其实杨如晤一点都不闲,反而还特别忙,最近受理了一宗非法集资案,涉案金额巨大,过几天要去外地看守所见当事人,部分卷宗材料还需要核对。   不过面对宣赢的疑问,杨如晤用还好两个字揭了过去。   宣赢跟着杨如晤去了一家私人鱼塘,阳光绚烂,雪融之后的空气清新冷冽。   二人各自坐在露营椅上,老板贴心地准备了毛绒绒的棉垫,位置中间放着一只方桌,上面有准备好的茶水跟零食。   杨如晤摘了眼镜,放在一旁的小桌上,长腿伸展,悠闲地点了一根烟,宣赢观察了他很久,发现杨如晤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鱼竿上,说是来钓鱼倒不如说是来消遣的。   他们互相沉默着,偶尔一阵冷风吹来,河面上水流随风而动,听着很是舒服。   宣赢畏寒,不过他一向喜欢从痛苦里寻找快乐,身体越难受,精神便越愉悦,半个小时后,宣赢站起来把外套脱掉了。   “很热?”杨如晤倒了杯茶水,“穿上吧,温度很低。”   宣赢摆了下手,坐下后问:“这里面有鱼吗?这么久都没动静。”   杨如晤喝茶的手一顿,转头看向他,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宣赢摸着冰凉的鱼竿先是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鱼塘环境打理的不错,周遭也十分安静,这地方,适合谈心。   “原本有一个更好的去处,比这儿安静,环境也好。”杨如晤放下茶杯,身体自然地偏向宣赢,“不过太远了,当天往返过于仓促。”   “那就住一宿呗,万一你哪句话说不对了,我再生气也走不掉。”宣赢跟他挑了下眉,“不更合你意。”   杨如晤听罢发出一阵很爽朗的笑声,跟贺此勤那种单一的爽朗明显不同,这个男人的笑声里有纵容,还有掌控全局的笃定。   “我是来灭火的。”杨如晤新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宣赢那边,“不是来拱火的。”   宣赢看着那盏茶水无动于衷:“赵林雁的说客没那么好当。”   赵林雁跟杨如晤显然不是同一种人,前者毛毛躁躁,太过令人反感,后者不慌不忙,甚至游刃有余地应和宣赢的抵抗。   “那我们就不聊这个。”杨如晤又问,“不爱喝茶?”   宣赢坦然笑道:“最近在吃药,不方便喝茶。”   “生病了?”杨如晤说,“把衣服穿上吧。”   宣赢没去穿衣服,只把手缩进了袖子里:“你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我其实很喜欢自然环境好的地方。”   “在远郊,开车需要很久。”杨如晤看向湖面,“没办法在那里住。”   宣赢问:“周围环境好,居住环境差?”   杨如晤笑笑:“你认床。”   寒风透过毛衣里面吹了个透,宣赢肩颈一阵阵刺痛,他诧异地问:“你好像对我特别关注。”   “有吗?”杨如晤看过来,“我一向如此。”   正常戴眼镜的人年头久了眼睛免不了会走形,宣赢发现杨如晤就没有,河面上反射的光映在杨如晤的眼底,这双眼睛清明周正,似是比此刻的天气还有晴几分。   “聊点别的?”宣赢问。   杨如晤嗯一声:“聊。”   宣赢靠住椅背,双腿随意交叠,直言问道:“冒昧地聊一下你那两位前男友吧。”   宣赢实在聪明也实在机敏,单从赵林雁那场支支吾吾的解围里,他就察觉出了许多事。杨如晤一声轻笑,并不推三阻四。   “第一个男朋友是位法国人,留学的时候认识的,谈了三年,沈休也见过。”杨如晤望着远方眯起眼,“结束学业后我要回国,他选择留下,我们对未来有了分歧,分开了。”   宣赢问:“你为什么不争取一下,你留或者他跟你回国。”   杨如晤并不认同:“有的事情可以争取,有的不行,去或者留关于人生轨迹也关于个人思想选择,我们有各自的理想,所以我们尊重对方。”   “分开之后你有想过他吗?”宣赢又问,“或者...有没有后悔过?”   杨如晤坦言道:“想过,没有后悔过。”   宣赢语气难辨:“真是冷血无情啊。”   一尾鲤鱼咬钩,河面水花缓缓绽放,杨如晤收竿把鱼取下,扔到了二人面前的水箱里。   溅出来的几滴水落在了宣赢的手指上,他捻了捻,又凑在鼻尖闻了下,有点腥。   “那第二个呢?”宣赢问。   杨如晤站在身旁重新上鱼饵:“前任也是几年前的了,谈的时间短,不到一年。”   “为什么分?”   或许是宣赢问的很快,杨如晤低头看向他,嘴角露出点笑:“那时我刚进事务所,经常一个案子各地跑,好几天回不了一次家。”   “所以他.....”   “别乱猜测。”甩出竿后,杨如晤站在岸边观望,“因为我总是出差,两个人的情绪没办法交流,积攒多了就崩了。”   分手的理由都很常见,宣赢问:“这个呢?你争取过吗?”   “争取过。”杨如晤回头笑道,“他说我没劲,让我别耽误他了。”   箩卜青菜各有所爱,令贺家无比骄傲的杨如晤被人说没劲也很正常。宣赢心情没来由的上扬了几分,眼里的笑意比平时的刻意伪装也好看很多。   杨如晤绕到他身侧,将宣赢脱掉的外套递到他面前,在宣赢抬手去接时,杨如晤手腕平移,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问:“换我聊一个?”   宣赢皱眉,然后又笑,放下手对他轻抬下巴,示意他问。   杨如晤不客气,也不做任何铺垫:“你跟程愿是什么关系?” 第17章   杨如晤站在身前挡住了大片的阳光,宣赢仰着头,逆着光看不清这个人的五官,只能看到他漆黑的发丝在微风里飞舞。   “杨如晤,”宣赢闭上眼,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你查我?”   “没有。”杨如晤说,“同住一栋楼的邻居,偶遇很正常。”   宣赢沉默良久,再次睁开眼时视线黑了一瞬,杨如晤仍然站在身前,眉眼不清轮廓却很英挺。   关于程愿,宣赢很不愿意跟别人剖析他与他的关系,就好像是自己的很钟情且收藏了很久的一件所有品,为了满足他人,他牺牲自我拿出来供大家赏玩。   这样来讲对程愿很不公平,他是一个有思想有自我的人,但另一方面程愿身负不为人知的冷血,他迁就宣赢,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宣赢,别谈情,谈欲就行。   程愿清醒到理智的冷血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宣赢的负担,让他可以如同一位浪荡公子对外宣称程愿是个伴儿,但是要真正分析程愿跟他的关系难免涉及到不愿意谈及的往事。   我有病,程愿是我的药。   “杨如晤,我不想说。”宣赢抬手往旁边指了指,示意他走开,“别好奇我的私事。”   杨如晤把衣服放在了他手边,重新坐下,悠然自得地叹了一句:“我交代了我的恋爱史,你又不说你的,这很不公平。”   宣赢安静一瞬,抱着衣服忽然笑了起来,杨如晤诧异地看过来,只见宣赢很快收敛笑意,又把衣服扔在一旁,很是凉薄地说:“杨如晤,你身为一个律师,妄谈公平未免太幼稚可笑,这个世界上哪有公平?”   宣赢刚才的笑声愉悦且放肆,不知是寒冷还是刚才激动的情绪导致,他眼睑跟鼻尖微微发红,太阳光笼罩在身上,银发恍若轻盈的雾霭,一张昳丽的脸泛着病态的苍白。   他一如既往地犀利,眼睛里饱含了你能奈我何的挑衅,气势汹汹却又隐忍不发,彷佛从始至终都裹挟着浓重的戾气。   杨如晤已经很少能遇见无法掌控的局面,可是宣赢跟所有他曾处理过的局面都不一样。他发现宣赢身上有另外一种自我界定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与现实世界挂钩,但又隔着厚重的壁垒。   那是一种对现实世界的认可与批判,既认可社会固守的游戏规则,也认可在光明之下暗藏的龌龊,或许宣赢早已明白世界就是这样,善恶交织,良心难得,但他不屑跟对与错交替出现的世界为伍。   事物的本质大多都一言难尽,娇艳的花会枯萎腐烂,人心不古,情深不寿,所以宣赢将自己与现实世界分离开来,把喜欢的带走,搬到构建的自我世界里,藏在这里冷眼看世人曲意逢迎,看世人傀儡做戏。   “你说的不错,确实没有绝对的公平。”杨如晤收回目光,只把话说了一半。   “所以我恨的不是毫无道理。”宣赢很好地把话题转到了杨如晤精心准备的交谈里,主动权却握在了他自己手里,“贺家所有人加上你偏向贺此勤没错,但是对于被亲生母亲扔了十多年的我来说,也有恨的权利。”   聊到现在,气氛尚可,宣赢明白地给杨如晤表达了他没任何可能跟赵林雁握手言和。   经过隐约触碰到宣赢内心的诧异,杨如晤深知宣赢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打动的人,不过急于求成更不可取。   他不谈对错,玩笑宣赢一句:“牙尖嘴利。”   杨如晤不动声色地充分展现出了他想要与宣赢拉进关系的意思,一边悠闲钓鱼一边不经意地试探宣赢的口风。   比如杨如晤说当年留学合住期间,沈休不近女色,他曾以为沈休同他一样,都不知何时交了女朋友,而且还顺其自然地结了婚。   沈休的婚礼至今还未举行,订婚时杨如晤礼到人未到,许多事情自然不知。宣赢敏感至极,明明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但还是对他吐露实言:“任玥跟沈休小时候就认识。”   说完宣赢微笑着挑衅,说沈休竟然没告诉过你?你在他心里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类的言辞交锋填满了整个下午,杨如晤攻守兼备,宣赢不分对错全数反唇相讥,每当这时杨如晤总是不在意地笑笑,然后自然地转到下个话题。   宣赢在由杨如晤主导的交谈里问了他一个问题:“谁给你起的名字?如晤。”   杨如晤有些意外,随即想到宣赢只是在问名字的由来,而不是刻意去掉姓名在唤他。   当时风有些大,宣赢攥袖口攥的太近,衣服领口被扯下去几分,饱受寒风侵蚀的皮肤上一层青白,脖筋绷起,细看似乎还在颤抖。   杨如晤一直没带眼镜,从桌子上抽了一支香烟出来,点燃后用手夹着示意了下宣赢脖颈处:“是你皮肤太敏感,还是程愿总挑一个地方抓?都多久了,还没消下去。”   烟雾转瞬即散,杨如晤那双略带深意的眼睛更显深沉,宣赢一把按住了自己的脖颈。   “年轻。”杨如晤笑道,“没轻没重。”   宣赢险些抽出鱼竿甩在他身上,杨如晤收起笑意,望向湖面,再次发挥超高的转移话题技能,一本正经地解释起了关于名字的由来。   杨如晤的爷爷是一名地质专家,经常与勘察队外出考察,那个时代通讯尚不发达,每到一个地方便用书信告知妻子近况,妻子收到后便温柔地念给尚在牙牙学语的儿子听。   信里有祖国的大好河山,也有艰辛繁重的考察任务,唯有信笺开头见信如晤以及结尾处念卿万千四字诉说着那个时代宝贵的爱情。   祖辈的时光在温馨且缓慢里渡过,老人互传一生的信笺传给了下一代杨平之保存,彼时便捷的通讯已然传遍千家万户,奈何杨平之与白洁均效命与航天科研事业,属于个人的时间少之又少。   一次单独约会的时间弥足珍贵,那时的爱情淳朴且羞涩,直到分开前他们才会拿出给对方提前准备好的小礼物,在礼物袋里默契地给彼此放上一封简短的信,见面时只顾脸红开心,一些话总要藏在信里说。   杨如晤出生时杨平之得了一天假,笨拙地抱着孩子,与白洁商议,定下‘如晤’二字。   宣赢眺望着远方,心中默默念了几遍杨如晤的名字,似乎被杨氏夫妇的爱情所感动,轻微地弯了弯唇角。   在鱼塘待到太阳落山,傍晚时分温度变低,宣赢费力地抬了下早已冻僵的手指,觉得冻爽了,便把外套穿上了。   黑武士驶入城市熙攘的道路,临近市区,杨如晤手机响起来,刚一接通,蓝牙音箱里贺此勤的声音传入车厢。   “哥,还在加班?过来吃饭,老地方,从简也在。”贺此勤停了一下,似乎在跟同伴说笑,“哦,陈凛也在,我让从简邀他一起,他俩今天都不加班,你什么时候到?”   宣赢瞬间感觉胸腔炸裂般地痛。   这么多年了,他与贺此勤之间对于侵占、抢夺之类的事件,贺此勤屡战屡胜。   宣赢谁也不怪,每个人都有独立的社交圈,他更不能干涉陈凛的正常社交,而且他早就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完整地属于过他。   “一个小时左右。”杨如晤看了眼路况,“有些堵,你们先吃。”   等杨如晤结束了与贺此勤的通话,宣赢立刻叫了停车。   “怎么了?”杨如晤把车停在路边,看向他忽然皱了下眉,“脸色这么差?不舒服?”   车内灯影模糊,宣赢微微仰着头,面色苍白眼神仿佛被一层寒冰挟裹,僵硬冰冷。   杨如晤将手腕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倾身近他几分,醇厚的嗓音重复询问:“你怎么了?”   那种人体肌肤温暖的气息侵入鼻腔,杨如晤近在咫尺,这个男人眉宇疏朗,一双清明的眼睛藏在镜片之后,竟也没有抵挡丝毫光华,深邃的彷佛能洞穿人心。   宣赢缓慢地眨了下眼,突然新发现了一个报复赵林雁以及贺此勤的好办法。   杨如晤口碑甚好,沈休待他为挚友,最重要的他在贺家的地位举足轻重,还是贺此勤优秀可靠的好兄长。   若有一天,那一家子看到引以为傲的杨如晤成了他手里的武器,跟当初站在他们一家中一样站在了他的阵营里,为他说话给他庇护,贺家会不会跟他一样痛苦到无法自拔。   宣赢为自己的计划感到激动,他想天下的好事不能总可着贺家来,杨如晤或许无辜,但谁让他为贺家做了身先士卒的英雄。   “老地方?”宣赢问,“你经常跟贺此勤一起吃饭吗?”   杨如晤说:“是。”   “那...”宣赢从中作梗,“这次陪我吧?”   杨如晤挑了下眉,嗓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没说不陪你。”   宣赢不解,杨如晤又说:“一起去。”   “不行。”宣赢拽住杨如晤的袖子,“中午我陪你吃了饭,还跟你钓了一下午的鱼,晚上这顿,你单独陪我。”   杨如晤垂眸看向宣赢的手,很用力,手背上血管明晰。   “我先答应了此勤。”杨如晤身体后移,顺势移走了手腕,“如果你真的不想去,我下次可以单独陪你。”   宣赢的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愣了半晌,克制住愤怒,伸手再次抓住杨如晤的袖子,他完全不管杨如晤做何感想,此刻就一个念头,今晚这顿饭,决不能让贺此勤如愿。   杨如晤躲开宣赢三次,宣赢不言放弃,第四次被躲开时宣赢不禁气恼,下一次伸手直接抓住了杨如晤的手指。   “一顿饭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讨厌贺此勤。”宣赢刻意卖惨 ,“贺此勤邀你吃饭,也需要这样求吗?为什么我总是要排在贺此勤之后?”   杨如晤任由他抓着,没有讲话。   “杨如晤,你得陪我。”宣赢重复说,“今晚你必须陪我。”   听到这句话杨如晤那双深邃的眼睛凝在了宣赢的脸上。宣赢口齿犀利,脾气也烈,长相当真俊美,不过也是由于秉性过于刚直,让他那点心思袒露无疑。   杨如晤垂眸去看被攥住的手,再抬眼时露出一点不耐烦地神色,随即他收敛表情,对宣赢很平淡地笑了一声,类似讥笑也似不屑。   宣赢一怔,当下毫不怀疑自己的如意算盘被杨如晤瞧了个一清二楚。   沉默的交锋旋即而至,宣赢暗骂杨如晤一句,不甘示弱地冷哼一声,抽手离开之时被人箍住了手指。   “宣赢,我可以纵容你的脾气,”杨如晤用拇指在宣赢指节上拨动几下,动作如同情人亲昵,但口中却不近人情地补充,“但你别仗着我的纵容,来跟我耍心眼。”   宣赢斗志忽地燃烧起来了,他舔了下牙,凑近杨如晤,望着那双平静的双眼,情真意切地说了一句:“杨如晤,你真的好偏心。” 第18章   当晚杨如晤送宣赢回了沈园,途中宣赢一直闭着眼睛,没有发觉杨如晤曾在某条街上绕了两圈。   车一停,宣赢未置一词,下车离开。   梁叔出来迎他,和蔼可亲一笑,说沈休让他回来直接去银湾。   宣赢进去后发现气氛很沉重,沈仲青与沈休似乎刚结束交流,任寒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上,任玥见他过来快速地擦了下眼角。   宣赢拧眉巡视众人,随后走到任玥身边:“你哭什么?”   任玥起身,遮掩道:“你看错了吧?我没哭啊。”   宣赢眼神直愣愣地重复问:“你哭什么?”   屋内的气氛在宣赢的这两句问话后更加凝重起来,任玥平时聪慧过人,此时却一筹莫展,看着宣赢越来越深的眼睛,胡乱地扯了个慌,竟说沈休跟助理暧昧,被她发现了。   宣赢被她弄笑了:“沈休只有男助理,你到底哭什么?”   任玥愣住,也就两秒钟,一颗滚圆的泪珠直接从眼中坠了下来。   宣赢一时没转过弯,压根也没往别的地方想,虽然肯定沈休绝不会三心二意,但身体无意识地走到茶几旁,摸住了那只死沉的烟灰缸。   任寒忽地站起,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宣赢。”   众人都围在身边站着,一脸严肃地沉默看他,宣赢脑子里响起一声尖锐的噪音,神经突然就绷断了。   无法形容的难忍刺激的宣赢全身都在痉挛,他厉声质问任玥:“你哭什么!你到底在哭什么!”   生活这么多年,他们经常会面对宣赢毫无征兆地暴躁行为,以前宣赢把自己关到某个房间,任谁敲门也不给开,直到他平息下来。   这次也不例外,宣赢声嘶力竭地喊完,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扔下烟灰缸,转身往门口走。   没有人阻拦他,钟姐得到沈休授意,随后跟着宣赢回了天星。   银湾霎时陷入安静,任寒坐下,叹息着抚了下鬓角。   任玥望着大门,喃喃道:“沈休,我害怕。”   沈休上前揽住妻子,安抚地轻拍了下她的肩膀:“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坚强,没事。”   沈休一如既往地抚平了所有人的担忧,众人稍作片刻,便各自回了各自的住处。   宣赢对亲人的情绪一无所知,回到天星才回过味来。   复查一番,阮扬肯定对着沈休,没说他好话。   躺下后,宣赢浑身又疼又酸再也无暇多想,凌晨之际才恍惚觉得自己可能发烧了。   发烧在他身上已经算是小病,熬到天亮疼痛丝毫未见,半睡半醒之间他好像梦见了一汪湖水,那湖水冷冽清澈,他刚走进,湖水卷起一人高的水帘,哗啦打在他脚下,彷佛在说你离我远点。   沈园皆知三少爷睡眠不好,日上三竿也不起乃是常事,所以中午时分宣赢仍未下楼,钟姐也没太过奇怪,然而半个小时后,钟姐深觉自己可能玩忽职守了。   沈休带着家庭医生上楼时宣赢还缩在被子里打哆嗦,沈休一把撩开,手跟着往他额头上一探,温度吓人。   沈休示意医生照料,转身走到露台,掏出手机拨出了电话。   对方刚一接通,沈休平静道:“杨如晤,我弟弟发烧了。”   昨晚杨如晤就已发来消息,告知宣赢下午那番反常行为。   杨如晤闻言轻轻一笑:“你弟弟不肯穿衣服。”   沈休问:“你身体还好吗?”   杨如晤又笑:“难不成我摁住他,强给他穿?”   好友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同样的特质,彼此生气质问也用如常口吻交流。两人一静,随后同时挂断了电话。   两瓶点滴剩最后一点时宣赢才醒过来,乍一看见挂着的那俩瓶子,顿时就一慌。   未等起身,任玥柔柔嗓音传来:“不要乱动。”   见到自己仍在家中,宣赢松了口气,望着头上的吊灯,问:“这又是怎么了?”   “发烧了。”任玥帮他把手重新放好,“再睡会儿吧,我给你看着。”   “钟姐呢?”宣赢又问,“你不忙了?”   任玥没答话,给他掖好被子,示意他闭嘴睡觉。   身体的无力牵引着神经坠入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宣赢察觉手背钝钝一疼,他睁开眼,见医生拎着医药箱离开了他的房间。   耳边有轻盈的沙沙声在响,宣赢翻了个身,看到任玥正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削苹果。   傍晚时分,暮色将将开始延展,透过窗户照在室内是一层隐约的金黄。   任玥用簪子随意地扎住了长发,脸颊两侧散落着几缕漆黑的发丝,夕阳一晃,那几缕发丝恍若金色,蹭在她脸边徐徐飘摇。   宣赢心尖荡起熟悉的心酸,他抬手摸了下任玥的头顶:“玥玥,别难过。”   任玥的手一顿,随即很快恢复如常:“嗯,我不难过。”   宣赢的手狠狠一顿,紧绷的神经并没有因为一场发烧而有所松弛,退烧之后的身体软绵无力,却给脆弱的精神提供了强大的养分。   彷佛有一双无情的手深入脑海,把他当做一架钢琴,重重地按来按去,折磨的他痛不欲生。   “明天帮我约个造型师。”宣赢故作轻松道,“我把头发染回来。”   “好。”任玥将碎发挂在耳后,“要吃苹果吗?”   这颗苹果成为了宣赢的饭后水果,他在任玥的注视下吃完药重新躺好,第二天又在她的安排下将银发染回了原来的黑色。   宣赢在天星安分地待了几天,随着众人恢复工作节奏,十五元宵节这天,宣赢提前回到了贺家。   彼时沈休已然去了外地出差,听家中传来消息,他思虑再三,还是给杨如晤拨去了电话。   开头还是带有很强烈的维护意味:“我弟弟去你家了,麻烦关照。”   杨如晤不逞多让:“那是你弟弟家,应该他关照我。”   或许是因为年纪相仿,又一同参与了彼此的青春时代,所以在外面无论多么沉稳的人,对待彼此也多了一份别人看不到的幼稚。   二人再次极其幼稚,且十分默契地挂了电话。   杨如晤开完案件分析会已是晚上,进入欢喜园,见院内灯火通明,才知为迎接宣赢归家,赵林雁特请了大厨来家做海鲜火锅。   林漾也在,见他回来笑吟吟地叫了声如晤哥,   宣赢此次归家并未如第一次那般尖锐,他面带笑容,跟贺此勤挨着坐,二人共看一本珠宝杂志,似乎在进行友好交流。   沙发上放着一只某个大牌的盒子,林漾主动介绍:“宣赢哥送我的礼物。”   宣赢这才抬起头,笑着解释:“迟到的见面礼,弟妹见谅。”   林漾很捧场:“我很喜欢。”   厨师将餐食准备停当便离开主家,赵林雁招呼众人赶紧落座吃饭,贺此勤与林漾应声而去,宣赢站起来,回头看了眼杨如晤,似是思索了几秒,走到了他跟前。   “那晚不好意思。”宣赢带着笑意主动致歉。   杨如晤一言不发地俯视着他,抬眼可见宣赢头顶上有两个发旋,他忽然莫名地想起一句民间俗语。   一个发旋两颗心,两个发旋一根筋,不但一根筋,实际上还很倔。   他心下好笑,明知宣赢刻意卖乖,却又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事,知错就好。”杨如晤顺势接下他的道歉,“吃饭吧。”   宣赢咬碎了一口牙,笑容满面回道:“好,吃饭。”   这次饭桌上基本是宣赢爱吃的东西,连还未入门的儿媳都没此殊荣,饭间最数聒噪最数忙碌的还是赵林雁。   她一边照顾着林漾与宣赢,一边介绍各种海鲜如何经历一系列运输,好不容易到了他们的饭桌上,并且自以为幽默地说如果不吃完,真的对不起这些海鲜。   毕竟是自身喜好,宣赢很给面子地吃了许多。   用餐过程因为众人频繁聊天持续了很久,一瓶红酒几人分完,最后象征性地吃了几颗应景的汤圆。   林漾小口地喝着一晚甜汤,见宣赢滴酒不沾,忍不住好奇问道:“宣赢哥,你对酒精也过敏吗?”   宣赢看过去,几人手边的高脚杯里均沾染着一丝红色的酒渍,唯有他这边是一杯清香的橙汁。   “不过敏。”宣赢用食指在鬓角上点了一下,“身体不好,不能喝酒。”   他说的是真话,就连可乐都是沈休格外开恩才准许喝的,但宣赢的诱导性又很严重,按照正常思维,没有人可以这么面色如常地表示,我真的有病,所以不能喝酒。   林漾显然误解:“头疼吗?我爸认识一位很好的老中医,如果需要,改天我要来联系方式,你有空可以去瞧瞧。”   宣赢再次感慨这姑娘气质涵养顶十个贺此勤,也不好驳人好意,于是道:“行,那先谢谢了。”   林漾独自开车来的,晚饭贺此勤喝了酒无法相送,二人饭后在欢喜园外散步片刻,回来后林漾便辞别众人驱车离开。   宣赢原本坐在沙发上用手机看某个拍卖行的春季拍卖图录,等察觉杨如晤坐在身边,宣赢按灭手机,起身就要走。   “怎么提前回来了?”杨如晤叫住他,“年前不是说过完十五才回来?”   宣赢一梗,回头脸一沉,开口还是熟悉的口吻:“这是嫌我回来早了?”   杨如晤抬唇轻笑,摘下眼镜幽幽道:“还是不装听着顺耳些。” 第19章   元宵一过,春节的气氛渐渐消退,一周过去,杨如晤无论多忙,晚上总会留宿贺家。   原因很简单,饶是宣赢表现的如何平静,周身却始终包裹着一层紧绷之感,而那种克制的愤怒在杨如晤的眼里十分明显。   因着频繁归家,导致杨如晤的行为看起来也挺反常,连赵林雁都看了出来,曾疑惑不解地说:“如晤,我发现你最近回来的挺勤。”   宣赢知道杨如晤在监视自己,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想,要是他一直扮演乖巧角色,杨如晤不得一辈子搭这上面。   今日周末,众人无事,杨如晤上午去了躺律所,回来时见贺此勤坐在窗边画设计图,他走过去看了片刻,贺此勤很久才抬头,问他:“哥,你干嘛?有事?”   杨如晤一脸平静地问:“年已经过完了,你为什么还不开始工作?”   贺此勤怔住:“你这是干什么?”   杨如晤既说不清,也懒得做解释,只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出差走?”   宣赢下楼时恰好听见这句问话,也听见了贺此勤的回答,他说明天就走,要去参加珠宝巡展。   明天?宣赢内心吹了个口哨。   下午时童敬舟来电,告知宣赢小宋的小表弟今天到了工作室,问他什么时候来店里。   宣赢在欢喜园外,随手折了一片竹叶:“跟弟弟切磋完就回。”   “啊?”童敬舟疑惑,“你不只有哥哥么?哪来的弟弟?”   “亲弟弟啊。”宣赢扔下叶子,“你先看着安排吧,等我过去再说。”   挂完电话,宣赢转身准备返回室内,当目光落在窗户那处时,他又停在了原地。   天气依然寒冷,但春节一过,许是心理原因,总感觉风里带着一丝春风的气息,属于一种较为舒服的干燥冷冽。   下午的阳光正盛,直直地落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上,从这里看去,里面四口人其乐融融。   赵林雁端着一杯热茶倚在一边,面带笑容看着贺成栋与杨如晤联合欺负贺此勤,他们要用这个位置来下棋,让贺此勤抱着电脑给他们腾地方。   贺此勤先前不肯,贺成栋在他脑袋上假意拍了一下,贺此勤又央求杨如晤替他做主,杨如晤隔岸观火,嘴角噙着一抹笑看他们玩闹。   宣赢眼眶刺痛,别过脸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走到客厅时贺此勤刚好抱着电脑上楼,宣赢动了动脚,没去跟,反而走到赵林雁身边问:“我想吃玫瑰山药糕,就年前在朴闲栖雁吃过的那种,还可以做吗?”   赵林雁还未反应过来,棋盘前的杨如晤率先看了过来。   “有有有!”赵林雁惊喜万分,连忙放下茶杯,小跑到厨房,没一会儿又折返回来跟他解释,“家里东西不多了,店里今天休息,我现在从网上订材料,晚上就可以做,你等一下好吗?”   宣赢点头:“好。”   赵林雁慌慌忙忙地去打的电话,交代了好几样原材料,叮嘱他们一定要尽快送来。   说没有一点触动是假的,曾几何时,赵林雁在他的生命里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宣赢看着她的背影,快速地闭了下眼。   今晚过后,或许赵林雁就要后悔当初极力劝他回家的举动。   “我已经提前叫了闪送到供货商那边。”赵林雁通完电话,过来跟他交代,“晚饭的时候可以送到,你等一等哈。”   宣赢笑了笑,应下之后转身上楼。   其实他并没有很喜欢那份玫瑰山药糕,但总觉得离开之前得吃点什么,生活在贺家期间,赵林雁经常亲自下厨,奇怪的是他刚才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能想起那份玫瑰山药糕。   小灰一直在手里握着,宣赢打开手机,看到程愿新发了一条朋友圈。   他应该是与友人一同出行,一个几秒的视频,程愿端着一杯咖啡,背影削瘦,站在路边在看来往的巴士。   程愿离开期间每天都会给他发问候消息,宣赢从未回复,然而这条发与异国的视频,让他真的很想回复程愿,问他一声最近过得怎么样。   实际上他们的关系远没有那种可以互相问候的情感支撑,宣赢很清醒,程愿非他所有物,最好各守本分,谁都别越雷池一步。   在床上辗转两个小时,宣赢躺的浑身难受,想着打车出门放放风,下楼后看到客厅场景,他脚下一顿,心窍阵阵发冷。   天色已然变暗,屋内开了灯,杨如晤与贺成栋在棋盘上厮杀了一下午,见他站在客厅,贺成栋分神用眼神打了个招呼,杨如晤手持黑子,往宣赢的方向看了一眼,未掷一言,转头落子。   电视里放着罗马假日,恰好演到了安妮公主剪去一头长发,赵林雁与贺此勤坐在沙发上看的入神,直到宣赢挡在他们面前,二人才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哥?”贺此勤偏头盯着电视,“你挡住了。”   宣赢未动,双手合十,用指尖抵了抵眉心,摘下腕间珠串,面色如常地装进衣兜。随后他走进二人,弯腰从贺此勤手里的瓷盘上拿起一块儿糕点,凑到鼻尖闻了闻,声线淡然:“玫瑰,山药糕。”   贺此勤看向他,端着盘子抬了抬:“对,妈做的,材料不多了,费半天劲才做了四块,我刚吃一块,都给你了。”   赵林雁拿起手机看了眼,应和道:“本来就不多了,宣赢,原材料已经在路上了,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到,难得你跟此勤都喜欢这个,妈妈晚上多做一些。”   宣赢虽然理解但无法苟同,这种很细微的区别对待令他匪夷所思,为什么同样是材料不多,他想吃就要等一等,贺此勤想吃赵林雁就能用那些所剩不多的原材料给他做出四块来。   “不用做了。”宣赢放下那块糕点,捻了捻指尖,“我不喜欢了。”   因隔着一些距离,在窗边下棋的二人未能听清母子三人的交谈,贺成栋困于棋局,一声沉重的叹息传入过来,贺此勤闻言扭头打趣。   “你下不赢我哥的,回回下回回输,怎么就输不够呢?”   贺成栋笑骂了一声臭小子,贺此勤转头给杨如晤加油,让他千万别手下留情。   除了宣赢,所有人听见贺此勤的玩笑话均都笑了。   宣赢嘴唇抖了一下,随即也跟着他们笑,然后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温馨气氛时,也在所有人都不设防时,他单手撑在茶几上,快速且无情地往长相酷似生父的亲弟弟的脸上连续狠甩了两巴掌。   赵林雁尖叫了一声。   一枚温润的棋子自杨如晤指尖脱落,瞬间进入白子的绞杀阵,黑子自断气口,满盘皆输。   棋盘乱,茶几动,茶几上精美的茶具受到殃及,四分五裂地横躺在地面上,茶几上留下细碎透亮的薄片。   宣赢揪住贺此勤衣领,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抬拳又挥。   赵林雁尖锐地喊了声宣赢的名字。   宣赢耳膜一阵阵刺痛,他挡下贺此勤本能的还击,胡乱扯起贺此勤,粗鲁蛮横地将他往地下摔。   “宣赢!”贺此勤手肘撑地,见他又扑过来,猛地抬脚踹了下他肩头,“你发什么疯!”   宣赢惯性后退,脚腕被茶几卡了一下,后背直接抵在了茶几上,他一言不发,手臂与掌侧掠过那些玻璃碴,飞身过去狠狠地往贺此勤身上补了两脚。   这些激烈只发生在短短的几秒之内,宣赢想踹第三脚的时候,胸前被一条手臂死死禁锢住。   “宣赢。”杨如晤的声音,“你做什么!”   宣赢挣扎无果,杨如晤只觉怀间的人压抑着喘息,在周遭静止的两秒中,他竟然感到了有心跳声自宣赢后背处传到他胸膛内。   “宣勤。”宣赢被杨如晤手臂困住,他抬起被玻璃扎破的手指指向贺此勤,嗓音犹如破碎的玻璃碴般粗涩,“你还记得你爸是怎么死的吗?”   房间里静到心跳声可闻,赵林雁在听见这句话时,身子一斜,摔在了地下,贺成栋连忙扶起,握紧了她的手臂,而贺此勤闻言,原本还怒目而视的眼神瞬间僵住。   长辈之间的牵绊杨如晤并不知晓,乍见众人如此反应,手臂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宣赢得到喘息,肘间用力,毫不留情地往杨如晤肋骨狠惯一记,随即重新扑到贺此勤跟前,单膝压在他胸口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他们承自一脉,他们血浓于水。   病因会导致宣赢时常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此刻他却清晰的知道,发泄在贺此勤身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是最正常最合理的怒气。   他在贺家隐忍多天,所有人都对他设防,他也明白这一生都不会跟这家人握手言和。   继那两耳光过后,宣赢盯着贺此勤的脸,抛开一切杂念,抬手挥掌,又是一巴掌。   赵林雁再次尖叫。   “宣赢。”杨如晤及时阻止失态向更严重的地步发展,拦腰抱起宣赢向后退。   这时的宣赢不像第一次被阻拦那样理智,他死命挠抓杨如晤揽在腰间的手臂,脑袋左右摇摆。争执间杨如晤眼镜被他的发丝勾掉在地,二人脚步凌乱,那副眼镜不知落于谁脚下,被无情踩碎。   “你放开我!放开我!”宣赢嘶吼着,拼命向前挣扎。   歇斯底里的喊声扰乱了杨如晤的思绪,只是宣赢下手太狠,他保持着力道,没有松懈半分。   宣赢在发觉自己无法挣脱开腰间的禁锢时,顿时崩溃起来,他双腿开始胡乱挣脱,双臂也努力向前伸展,用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指着贺此勤,嘶吼着叫他原来的姓名。   “宣勤!宣勤!”   “宣文林是怎么死的!宣文林是怎么死的!”宣赢不停歇地重复质问,“你改姓的时候知不知道宣文林是为什么死的!你对得起他吗!你给我说!宣文林是怎么死的!”   贺此勤克制着双唇抖动,不去应声。   体内的力气与愤怒犹如一只饱胀的气球,终于达到临界点,砰地一声炸开,气球变成了几只碎片。   宣赢眼前发黑,一口气没提上来,胸口处一阵翻江倒海的疼。   他已经没有力气站立,任由自己靠在杨如晤身前。   气球爆炸的动荡残存在整个客厅内,宣赢喉间几度翻涌,杨如晤垂眸看到一双充满血色的双耳以及通红后颈,然后在模糊的视线里,他清楚地听见宣赢的声音。   “宣文林是为了救你跟那个野种死的。”宣赢说,“贺此勤,你记住,一辈子都不许忘。” 第20章   宣赢隐忍多日,终于成功地为宣文林喊了屈,也如愿搅翻了贺家的安宁。   地下的玻璃碴在沉默里闪烁着细碎的光,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重的晦暗。   宣赢看着这一切,心头的烦躁一下子消退了很多,他隐隐得意,不再过多纠缠,本欲挥挥衣袖转身就走,抬脚之际发觉自己还被杨如晤禁锢在怀中。   胸口方向,杨如晤手从他身后横过来,把他按的死紧。   这个姿势异常亲密,杨如晤胸膛宽厚,体温浓郁,但这姿势放在他们身上就显得甚是难以描述。   宣赢费力扭头看过去,见杨如晤一双眼睛毫无遮挡,睫毛纤密,正以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着他。   一种莫名的狼狈将刚才的得意取而代之,宣赢心脏无规律地跳起来,他死死咬着牙齿,掰住杨如晤大拇指用力一撬,从他怀里脱身,如同人赃俱获的毛贼,急匆匆地摔门走了。   白日阳光灿烂,晚上竟然又起了雾,欢喜园周遭灯影浑浊,远看似是一栋栋鬼宅。   身后的脚步声依然熟悉也依然明显,宣赢不肯回头,努力呼吸雾霾,几次之后就被呛的上不来气。   宣赢有一部分性格承袭了沈家人的特点,在不发病的时间里,大多他都波澜不惊,饶是此刻心脏跳的飞快,耳里一阵阵窸窣的幻听,他仍然背脊笔直,拿着股舍我其谁的劲儿,大步地往别墅大门走。   在踏出大门口的那一刻,宣赢突然倒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涌入呼吸道,刺痛辛辣的感觉猛然灌进了胸口。   这口气在胸腔里撞来撞去,心脏瞬间更难受了。   由内而发的寒冷从头顶开始向下蔓延,宣赢钉在原地,恍惚间感到自己全身血液停止了流动,然后它们像石榴冰沙一样变得颗粒粗大,再往后形成了冰碴,最后变成了一株巨大的血色珊瑚,生硬地架在他的身体里。   这种滋味太熟悉了。   背后的脚步声也停在了不远处,宣赢知道,那是杨如晤,他在背后看着自己。   宣赢一边安抚自己千万别在杨如晤跟前丢人,一边去摸衣兜,柔软的小灰被主人抓在手里,奈何宣赢手抖,刚掏出来,就掉在了地下。   弯腰捡起,如此简单的动作现在的宣赢根本做不到,他盯着地下的小灰,眼神绝望到像是丢失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   “宣赢?”脚步声不疾不徐地接近,杨如晤的眼镜在纷乱下被踩坏,加之夜间雾气浓重,他只模糊地看到宣赢像是猛然撞上一道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结界,浑身紧绷,却又似摇摇欲坠,“你怎么了?”   那种秘密即将被‘仇人’知晓的难堪顿时笼罩住宣赢,他心理不慌择路,身体却一动不能动。   反复调整几次呼吸,窒息感反而愈发强烈,宣赢额头浮上一层冷汗,他先是尝试着动了下脚趾,没有知觉,在他试图抬起脚时,脑海里轰然响起一声撕裂的巨响。   霎那间,架在身体里的那颗血色珊瑚断裂,失重感随即来临,地在上,天在下,世界颠倒。   宣赢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失重的空间。   神思消散的前,宣赢难得清明一秒,心道又丢脸丢到贺家了,不过仍有一点庆幸,好在杨如晤不姓贺,没有与贺家人亢壑一气,好在只有杨如晤一个人在,丢人也尽数丢给这一个人了。   他甚至还想竭尽全力来喊一声,杨如晤,这下你能尽情地笑话我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临,一双紧实的手臂及时将他接住。成年男子毫不就力的重量完全砸进杨如晤臂弯,也是同一刻,杨如晤听见宣赢喉间发出一声隐忍的哽咽。   新春的寒冷仍在,福熙路1818号别墅区的明灯逐渐刺破浓雾,宣赢微阖双眼歪头在杨如晤的臂弯,那道杨如晤误以为是床笫情趣的红痕也被他尽收眼底。   心跳的怪声在耳朵里扩大了无数倍,宣赢呼吸受阻,等微凉的手指蹭入颈间时,宣赢颤栗一下,用力睁开双眼。   他们不期然对视,杨如晤食指蜷起,才发现手下那道红痕,赫然是一道细微的伤疤。   大动脉处,又细又红。   即便昏厥,宣赢感知依旧敏锐,他感觉自己经历了一段时长极其短暂的安宁,犹如整个人泡在温水里,神经与身体皆为舒畅,然而不消片刻,气温急转直下,他被刺骨冰冷包裹住,周围很乱,鼻腔里是熟悉的消毒水味,有人在他身边频繁走动,监护仪的报警声在耳膜持续冲撞。   宣赢不耐烦地动了一下,想要挥散噪音,但很快他的双臂被人按住。   这双手温热,掌心细腻,动作却有些粗鲁,从上到下将他两条手臂反复摩挲,弄的他非常难受。   宣赢微微动了下眼睛,从微弱的视线里,看到杨如晤的视线在他的脸上,长久地、平静地注视着他。   周遭也似乎随着这双平静的眼睛安定了下来,宣赢陷入短暂的昏迷,手背被针头扎入时宣赢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次睁开了双眼。   入目可见冰冷的天花板死沉死沉地悬在头顶,心率还未恢复正常,但呼吸顺畅了很多,刺目的灯光照的眉宇胀痛,宣赢想抬手按一下,刚一动,被人握住了手腕。   “别动。”   杨如晤坐在病床边,脸色冷静平淡,本以为又得费一番功夫才能将宣赢制止,没料到宣赢这次非常听话,说完别动他就乖顺地一动也不动。   氧气罩下的那张脸苍白的理所应当起来,杨如晤放好他的手,试着又说:“睡吧。”   宣赢不该这么听话,想开口让杨如晤滚,实际上他没付诸任何行动,只是眼睫轻轻颤一下,慢慢地又合上了眼睛。   病房外,阮扬轻敲了下房门,等杨如晤过来,他将手机递进,轻声说:“沈总说打你电话没人接。”   杨如晤摸了下衣兜,想起来手机落在了车里,他回头看了眼陷入昏睡的宣赢,关闭房门,接过阮扬的手机,到走廊给沈休回拨了一通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二人都在沉默,杨如晤起了几分薄怒,面上仍是不显:“沈休,我没时间陪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沈休呼吸沉了几下,轻笑道:“我今晚的航班,明早回到医院,劳驾日理万机的杨律师照看他一晚。”   杨如晤没等沈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阮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暗道这两位关系还挺铁。   静过几秒钟,杨如晤回头,递还手机:“多久了?”   阮扬接手机的动作一顿,脸上挂起职业微笑:“您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保护病人隐私是医生的义务,杨如晤微微一笑,既没旁敲侧击也没为难人,道过一声谢后便回了病房。   已是深夜,整座城市寂静下来,室外有风,吹得灯光缥缈,晃的夜色醉人。   窗户上反射出躺在病床上的身影,宽大的病服穿在身上,愈发显得削瘦单薄,杨如晤手指在窗台上点动了几下,从茶几上拿起捡回来的小灰,坐到了宣赢的病床旁边。   如宣赢的憎恨类似,杨如晤也曾不理解为什么赵林雁只单独带走贺此勤,他记得初赵林雁在初嫁到贺家时经常会提起宣赢,那是一种作为母亲的悔恨与无力,她会在夜里痛哭,也会神思恍惚,常常把宣勤错叫做宣赢。   在赵林雁陷入痛苦无法自拔的那段时间里,杨如晤有过提议,询问赵林雁要不要把宣赢一同接来,赵林雁顿时又变得慌乱,说不行,绝对不可以。   那时杨如晤尚且年轻,不知赵林雁具体过往,更无法插手长辈之间的事,只得言语上宽慰一二。   杨如晤现在会回想起过去的片段其实很大原因都是因为宣赢,因为以前他听过太多赵林雁的愧疚,她喋喋不休反反复复,导致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即便在忙碌,宣赢这个名字总会在缝隙里忽然响起。   时光的洪流推着所有人向前走,安稳的生活让赵林雁逐渐放下另外一个儿子,她不再提及过去,也不再提及宣赢,像是真的变成了一位狠心绝情的母亲,眼中只有贺家屋檐下的这几位,甚至偶尔杨如晤询问一句,赵林雁笑的明媚,说人总得往前看。   病房内安静异常,宣赢的呼吸声也极轻,杨如晤看着面前这张苍白的睡脸,发现事情的发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里。   宣赢睡得并不安稳,眉宇痛苦地皱着,杨如晤犹豫几番,抬手撩开了他额前的发丝,手指顺势一拢,却意外蹭到了宣赢的耳垂。   杨如晤眼眸微垂,侧目去看,他先是疑惑地眯了下眼,细细辨认过后,发现那竟是一颗红痣,小米粒般大小,端端正正地悬在耳垂正中央。   宣赢皮肤白,睡着的样子不知比往日温顺了多少倍,那颗红痣也乖巧地缀在白皙耳垂上,两者相得益彰,红痣把皮肤衬的更白,皮肤把红痣衬托的更为鲜艳,静静地绽放着,看久了只觉得无论是人还是痣,都近乎妖异。   彼此肌肤的温热在方寸之间流动,宣赢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近在咫尺的杨如晤。   他们似乎同时忘记了距离分寸这回事,杨如晤不动,宣赢也不动。   很久之后,杨如晤说:“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继续睡吧。”   宣赢缓缓眨了下眼睛,彷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最后只能用眼睛来表达需求。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杨如晤忽然笑了起来,几声过后,一颗豆大的泪珠突然从眼角滑落。   漆黑的眼睫被潮湿浸透,洇在眼角那块儿细腻的皮肤上,泪水仿佛源源不断,从眼角持续流出,把睫毛浸的更黑也把眼睛衬的更亮。   这是杨如晤第一次看到真情实感的宣赢,不尖锐不乖戾,用一张苍白且俊美的脸对他又哭又笑。   杨如晤依然坐在宣赢身前,连身姿都未变过,他俯视着那双眼睛,端详许久,抬手轻轻覆了上去。   光线霎时变暗,宣赢又被困意围住,恍惚之际,听见杨如晤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宣赢并未合眼,从杨如晤的指缝中,他看见杨如晤目光很深沉,细看似乎还有一点浅浅的波动。   药物的作用很快将宣赢的精神收拢,鼻腔里消毒水的味道在逐渐淡化,被一股温暖且自然的肌肤体温所取代。   这种氛围与气息令宣赢倍感安宁,他舍不得闭眼,害怕这份不多见的安定很快消失不见,他在杨如晤的手心里眨了几下眼,杨如晤不为所动,他又继续眨。   潮湿的睫毛在手心里乱蹭,杨如晤放下手,沉默良久后,他很称职地哄劝:“我不走。”   宣赢忽然觉得杨如晤这句话说的不合时宜了,他盯着杨如晤皱起了眉,想说你最好赶紧走。   “别瞪了,”杨如晤在他眉心一点,指腹轻柔捻动,“好好睡吧。” 第21章   无论宣赢内心作何感想,身体永远比思维提前诚实了几秒,杨如晤话音刚落,宣赢眉宇忽地舒展。   身体机能臣服在药物的作用下,但关于如何控制心理,宣赢一直都不及格。   他梦见了一个人,从矮矮胖胖的孩童长成大人模样,他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只能听见他柔声质问:“宣赢,你为什么骂我野种?”   宣赢在心里说,对不起。   在贺家那句脱口而出的野种,曾是他与宣勤儿时最好的伙伴。   宣赢老家在一个经济条件相对落后的小城,这是一座一家长短够百家来嚼的小城市,他们祖辈生活在这里,城市里有无数条相似的道路,其中一条济民街,是宣文林一家人的安身之处。   济民街的徐家姑娘年少出走,对父母不管不顾许多年,灰头土脸地回来时身边带了个半大的男孩子。   周围的孩子学舌最是快,只因男孩父不详,背地里都喊他野种。   男孩比宣家兄弟都要小,长得却很壮,周围没人愿意跟他一起玩,宣赢跟宣勤不管别人如何说三道四,也不挑年纪,没事就带着他玩,亲亲热热地管他叫小胖哥。   城边有一条野湖,常有人去那里钓鱼,那条野湖无人照管,只立了一块破旧的牌子以作警示,一到汛期,家中大人耳提面命,不许家中小崽子们靠近半分。   宣赢跟宣勤自是也被父母多番警告,吓唬他们掉下去就没命了,兄弟俩乖乖听话,平日一下放学就直接回家。   那天很不巧的是宣勤有一道难题不会,留在学校攻克难关,宣赢坐不住,况且平时他们也有不一起回家的时候,什么都没多想,便先走了。   也是那天,小胖哥被老师留校辅导,宣勤便跟他碰在了一起。   暴雨悄然来临,顷刻间天地失色,宣文林久不见宣勤回家,电话询问老师,老师却说孩子早就离校了。   因为地方小,街坊四邻都相识,即便不回家,随便找个脸熟的邻居也能蹭上一顿饭,所以宣家兄弟以及周围的小学生很少有家长亲自去接,听完老师的话,宣文林以为宣勤可能去了谁家避雨。   半个小时后,雨小了,宣勤仍未归家,宣文林气哼哼地说,回来必定给这小兔崽子好看,一边骂一边抄上雨伞出门去寻了。   死亡对幼时的宣赢来讲很陌生,做作业时他只是担忧宣勤回来真挨揍了又要哭,哭了还得他来哄,后来一想哄宣勤这套业务早就熟练了,顺手的事,但是那天直到作业做完,赵林雁催他睡觉宣文林也没回来。   半夜时分,他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震醒,吓的他连忙拉开窗帘去瞧。   院子里有好多人,因下过一场暴雨,湿气在深夜里更显浓重,整个院子跟要末日了似的雾蒙蒙一片。   宣赢下床走到门口,见奶奶瘫坐在门槛上,老泪纵横,一边哭,一边垂着胸口哎呦哎呦地往外咕哝,他好奇地踏出门槛,终于看清院内场景。   人群的最中间的是一张担架,上面有人,但盖着白布,什么都看不到,徐家姑娘跟小胖哥在地下跪着,宣勤也在跪着,赵林雁扑在地上,双手紧抓那张白布之下的手,厉声嘶吼,犹如女鬼。   宣赢疑惑,这是哭谁呢?   冰棺运来时宣家在街坊的帮助下已经布置好了灵堂,宣赢才知道,赵林雁哭的是宣文林,他以后就跟小胖哥一样,没爸爸了。   起因是贪玩,夏日闷热,小胖哥跟宣勤放学回家途中拐弯去了野湖沟,他们记得大人叮嘱,没敢往深了走,雨一下,湖水猛涨,他们连扑带跑,费劲力气也只能跑到那块大石头上。   宣文林外出寻子时恰好碰见了偶遇宣勤的邻居,那人刚刚下班,说见孩子往城湾方向去了,话音一落,那人一叫,说坏了,不会去野湖玩儿去了吧。   两人一起去了野湖,一眼就看到在大石头瑟瑟发抖的两个孩子,宣文林还没跑到跟前,小胖哥由于支撑太久,脚下脱力瞬间滑了下去。   眼看着湖水湍急,眨眼就看不到小胖子的身影,宣文林跟邻居把宣勤弄上岸,宣文林立刻又想回去救另外一个孩子。   邻居一把拦下:“文林,报警吧,水这么急,他家也没人,别去了。”   宣家俩儿子很善良,从来没跟别人骂过小胖哥野种,每次家里做了好吃的,总惦记着给小胖子送。   宣勤吓坏了,哭的凄惨可怜,宣文林摸了摸他的头,恐吓一声回家再收拾你,扭头跟邻居说:“你找人报警,我水性好,我下去找找。”   往往淹死的都是水性好的,邻居背着宣赢找人过来时,岸边只有小胖子在嚎啕大哭,宣文林沉入湖底,很久才被打捞上来。   后来的鉴定结果显示,宣文林应该是在水下不小心遭到撞击,昏过去之后才被淹死的。   当时这事上过新闻,政府给他们发了一个见义勇为的荣誉证书,可是除了最开始的隆重慰问,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实际上的帮助。   徐家姑娘与儿子名声本就不好,宣文林为救他儿子身亡的事情一出,很多人把骂声摆在了明面上,甚至有人当面啐吐沫星子,不久之后,徐家姑娘带着儿子离开了当地。   彼时的宣赢尚对死亡没有太深的感触,在赵林雁哭时他也会哭,只是这份悲伤并不真切,因为他总幻想着这大概是一场梦,或许突然有一天,宣文林会推门进来,照常问他们写完作业了吗,没写完可要挨揍的。   所有人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死亡而太大的波动,日子照常在过。赵林雁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在宣文林死亡事件淡化不久后,就开始有人来家劝说,说她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找个好人作伴,日子能好过些。   这些人不敢当着宣老太的面劝说她儿媳妇改嫁,总是找各种借口约赵林雁出门,然后嘀嘀咕咕地劝说一通。那会儿赵林雁在一家饭店当领班,薪水勉强足够一家人生活,她不愿意走,说她一定能把两个孩子带大。   其实在小时候,赵林雁更偏爱宣赢一些,她总说宣赢是她第一个宝贝,他是排在宣勤之前的。   宣赢记忆里最深的是宣文林走后的第二年,那年夏天,姑妈来探亲,哭完了死去的兄弟,说打算带老太太去她那儿住一阵子,一同带走的还有宣勤。   姑妈家中一儿一女,跟宣赢宣勤年纪一般,说宣勤成绩好,那边安排了补课老师,别过了一个暑假,把学业荒废了。   宣赢那时已经能听出来大人之间的言外之意,姑妈话里话外在向赵林雁表达,宣赢成绩不好,别浪费时间了,早早安排他出门打工,来日能顶起宣家大门。   赵林雁尝试过争取,她说宣赢成绩并不差,只是比常年拿第一的宣勤差一点点而已,希望姑妈也能帮助宣赢一把。   姑妈沉默良久,为难地拒绝她,说家中本不富裕,让宣勤住一个暑假,已是耗尽全力。   宣赢还是被留了下来,赵林雁天天发愁,愁儿子长大怎么办,愁儿子以后的路怎么走。   相比于赵林雁的多愁善感,宣赢则因为宣勤暂离,终于不能来跟他抢妈妈了而开心很多。   那个暑假家中只有他们母子二人,赵林雁上班后会把他锁在家中,他做完练习册,就看电视,赵林雁下班回来,他围在做饭的母亲身边,嘻嘻哈哈地打下手,夏日瓜果品类繁多,赵林雁偶尔也不做晚饭,买来一颗西瓜,就充当他们的晚饭。   在宣文林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宣家屋檐之下,即便偶有笑声,也有一层悲凉覆盖着,导致这种欢乐持续的时间很短暂,加上宣勤暂离,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男人,赵林雁会经常不自觉地会陷入沉默。   那时宣赢的敏感已初见端倪,他有意让母亲开心一些,于是装作天真调皮,半大的小伙子没羞没臊地挤在母亲身边,嬉笑着问她怎么啦?又想你小儿子啦,我可要吃醋了。   赵林雁噗嗤一笑,回头弹他一脸水,说当然想,你不想弟弟?   宣赢明明想,嘴上却不承认,说宣勤最好永远别回来,这样就不会有人跟他争宠。   赵林雁无奈申明,还是那句话,宣宣是妈妈的第一个宝贝,我最爱你。   无论过了多久,这副画面一直存留在宣赢脑海最深处,院内一盘蚊香徐徐燃烧,宣文林的遗像就在客厅,静静地看着他们笑。母亲身上清新的肥皂香充斥着整个夏天,他也曾担下姑妈口中的重任,早早顶起家门。   他学别人稳重,常常回去接赵林雁下班,也学社会习气,打服那些对他们家说三道四的混蛋。   社会现实便是如此,孤儿寡母易欺负,他们没根基没大人,欺负一下也没人来出头,尤其赵林雁是个极其美丽的寡妇,更是吸引宵小。   乖巧懂事的宣勤回来后,开学第一次考试,宣勤仍是稳拿年级第一,从那之后宣赢便不再好好读书,彻底入了社会的大染缸。   他旷课打工,厮混打架,恶名逐渐在这片远扬,别人再一提,均说那是宣家大儿子,可不好惹。   这些牺牲赵林雁不会不明白,她只是变得更加忧愁,常常抚摸着宣赢的脸,柔声相商,不要再打架了,好好念书好不好。   宣赢说不好,这家他护定了。   可是赵林雁没让他护多久,她带走宣勤去了他乡另嫁他人。   临走那天她欺骗宣赢说会回来,宣赢自然相信对他一向偏爱的母亲,可当看到母亲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攥着宣勤的手臂上车后,宣赢还是没忍住跑着追了过去。   那条路太长了,宣赢喊妈喊到嗓子破裂,也没能将那辆车喊停。   落日余晖下,汽车尾气残留整条街道,也染灰了宣赢之后的人生。   病床上的人眼皮不安地抖动着,杨如晤用手遮在他眼前,就这样看了一夜。   翌日阳光明媚,窗外的阳台上散落着几片落叶,宣赢醒时盯着天花板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昨晚惊恐发作,被杨如晤送进了医院。   私家医院的VP病房里几乎闻不到刺鼻的消毒水味,甚至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清香,闻着很有安神之意。   床头处新放了一束金黄鲜艳的向日葵,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旁边钟表显示时间已经上午十一点一刻。   宣赢猛地呼吸了一下,才发现氧气罩撤走了,他费力地撑起身子,目光往前一瞟,又不动了。   杨如晤靠坐在沙发上,十指交叉搭在腹间,窗外的阳光从他背后洒进来,侧脸与脖颈之处均带着一层耀眼的光华。   男人睡相不错,即使身处睡眠条件不好的地方,也依旧气质凌人,他仍是昨晚的居家打扮,唯有脸上多了一副黑框眼镜。   宣赢忽然皱了下眉,不客气地叫他:“杨如晤!”   杨如晤即刻看过来,他轻扶眼睛,起身过来:“躺好。”   宣赢心脏又在隐隐作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如晤,一动不动。   “先躺好。”杨如晤在他肩头捏了下,抬头又看液袋,“还剩一点。”   宣赢蜷起腿,冷声问他:“谁来过?”   杨如晤低头问:“你怎么知道有人来过?”   宣赢作势起身,手腕用力时液管内回了一截鲜红的血,杨如晤眼神扫过来,摸住他后颈重重一按,声音沉了几分:“说了别乱动。” 第22章   宣赢怔怔看他,内心忽然放松了许多。   杨如晤一如既往薄情寡义,说话冷心冷肺,即便得知他病情,也并未将他当做某种异类来小心翼翼地对待,而宣赢恰好所需要的也是这种类似于不闻不问的态度。   因为他受够了异样的目光,更不想面对看似关切实际猎奇的大众心理。   “你眼镜怎么换了?”   宣赢刚出口,杨如晤诧异地轻笑一声,还未开口解释,手机响了起来。   “早晨助理送来的。”杨如晤回答完,转身接起电话,“叔母。”   宣赢即刻绷直了背脊,随即想到了那场真实发生过的梦境,不由得回想当年,只觉得自己无知又可笑。   十多岁的孩子,真把姑妈的暗示当做了圣旨,以为早早承担起男人的角色,就能护好一家,也真把别人的嘲讽当做了赞赏,于是更加蛮横猖狂。   原本成绩优良乖巧腼腆的宣勤在他的衬托下更加讨人喜欢,宣赢更不知,赵林雁何时把心中最爱的宝贝换成了宣勤。   没有人知道,在赵林雁走后的那段时间里,宣赢经常会去那个路口徘徊,期盼着给他承诺的母亲能早早来接他,偶尔院门响起,他便飞跑出去,想象着赵林雁拎着一颗西瓜,笑吟吟地说,宣赢妈妈来接你了。   当支撑的信念破碎之时,那些故作的坚强与猖狂统统反噬回来,从那一刻宣赢被困在某个鲜血淋漓的深夜,自此他学会了在痛苦里寻找微弱的快乐。   这种痛苦已然被杨如晤得知,但无论如何,宣赢不想让赵林雁得知,更不想让赵林雁的那份愧疚掺杂会将他看轻的怜悯。   宣赢抿了下唇,伸手拽了下杨如晤的衣袖,杨如晤回头看过来,窥见宣赢内心活动,没忍住抬了下唇角。   “宣赢还在睡,”不知那边说了什么,杨如晤看着他,对电话那边解释,“人之常情,我理解,先让他在这边住几天。”   宣赢动了动唇,暗骂杨如晤一句,杨如晤眼风一扫,竖起食指冲他嘘了一声。   “好,您放心,此勤怎么样?”杨如晤依然盯着宣赢,“没事就行。”   通话中寥寥几句,杨如晤给双方交代清楚了各自的现状,一来保护了宣赢隐私,二来也有意在贺家那边帮忙遮掩了宣赢的状态。   挂断电话,杨如晤坐到床边问:“还满意吗?”   宣赢嗤笑一声,竟说:“杨如晤,你全家都知道你喜欢男人,你就跟赵林雁声称把她儿子带进了自己家里,我清白还要不要了?”   杨如晤沉吟几秒,似是为他认真考虑:“那我跟叔母说你在医院?让她带上东西瞧瞧你来?”   宣赢语塞。   安静没几秒,杨如晤好心提醒:“叔父跟叔母我瞒下了,但你的沈休哥哥我可不敢瞒。”   话音刚落,病房门轻响几下,进来一位非常眼熟的医生。   阮扬背着手,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走进看了看输液瓶,亲手给宣赢拔下了针头,同时告知宣赢:“沈总一个小时左后到。”   他说完没在进行其他诊疗,宣赢心里一截一截地凉,在他即将离开病房之际,大声喊了一声:“阮扬!”   阮扬回头,用堪比杨如晤冷漠的语气说:“住院吧你。”   “阮扬!”   身为医生需要时刻保持理智与清醒,尤其对待如宣赢一般敏感的病人,阮扬只需要针对病情下诊断意见,绝不可以与病人共情。   阮扬未做回应。   宣赢看着紧闭的病房门,用了很久也无法接受自己短时间内可能无法离开的事实。   焦虑不安的情绪很明显地浮现在脸上,下床时脚下彷佛踩了棉花似的发软,眼看着就要摔倒,杨如晤跨步到跟前,一把托住了宣赢的手臂。   二人一对视,宣赢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去你家,带我去你家。”   杨如晤许久未应,在宣赢频频催促下,他玩笑问道:“不怕我毁你清白了?”   宣赢哪里还有心思跟人打嘴仗:“不怕了不怕了,收拾东西,我保证不闹了。”   他浑身充斥着惴惴不安,从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行为里映射出宣赢真实的一面,杨如晤抓住他的手腕,禁止他擅自换下病服。   “医生说了,你需要住院。”   宣赢突然就爆发了:“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说了不住!你怎么也听阮扬的,他就是庸医!”   杨如晤还未应声,病房门哐地一响,紧接着一个严厉的男声响在身后。   “庸医?”   房间内随着这个声音顿时安静下来,杨如晤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旁的男人。   沈休面带疲倦,看样子刚才出差回来,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宣赢跟前,脱下外套,随手扔向沙发上。   “你回来干什么?我说他庸医怎么了?不对吗!”面对气场强大的沈休,宣赢仍保持着病态的歇斯底里,“我还没死——”   宣赢恍惚间看到无数只飞虫在眼前乱飞,尾音顿在口中,杨如晤阻拦不及,就见沈休按住宣赢的脖颈给他扔到了柔软的病床上。   “沈休你有病吗!”宣赢大骂。   沈休按住他胸口,死死地压他在病床上,一脸平静地俯视着他问:“我为什么把程愿送到你身边知道吗?我为什么同意你去贺家知道吗?我为什么连夜赶回来你知道吗?”   宣赢费力地抓住他肩膀,闭着眼频频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滚开!”   “你知道!”沈休向来很少动怒,“为了让你好受一些,家里家外我全都顺着你来,你哪一个要求没有被满足过?你现在看看,你把自己作成什么样子了?庸医?这么多年你看过多少医生,每一个都是庸医,就你宣赢没错!”   宣赢急促呼吸:“你说我有什么错?我错在不该认识你们,我错在不该活着!谁让你们救我的!我早就该死了!”   面对宣赢的偏执与癫狂,沈休不禁想起刚认识他的那一年,当时他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只是尖锐尚不成熟,即使充满防备也带有一丝可怜的懦弱。   在此之前,阮扬对他说了很多话,包括年节他陪宣赢前来复诊那天,中午取完药,重新回到阮扬办公室,他直接言明,宣赢各项检查数据显示异常,需要入院治疗。   宣赢一边说一些自暴自弃的话,另外一边反复在骂阮扬是庸医,甚至扬言要去举报,让他们好好查查阮扬究竟有没有行医资格。   思绪混乱情绪混乱的宣赢沈休见过无数次,也清楚这个时候应当让宣赢独处,让他选择自己所熟悉并且习惯的平息方式,而不是在此时与他来做对错之分,但思及阮扬所言,沈休仍然与他继续下去。   他太了解宣赢,肆意妄为惹是生非,不过在这些负面里他仍保留着一份单纯,然而正值他犯病时刻,此时好言相劝无用,非得以毒攻毒才行。   最灰暗最绝望的宣赢沈休都见过,这点东西对他根本不算什么。   “宣赢!”沈休将他拎起来,厉声道,“你想让我们怎么办?爸妈那么疼你,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感受,我呢!任玥呢?这些都牵绊不住你是吗!”   沈休严厉的尾音回荡在耳边,宣赢猛抽了一口气,随后像是浑身力气散尽放弃挣扎,一并松开了沈休的手臂。   空气在周边静静流淌,宣赢呆滞地动了动眼睛,他看到那位拥有铁血手腕之称的沈休眼眶有些发红,衣衫歪扭头发也乱,哪里还有一点霸总的样子。   宣赢仰起脖颈笑起来,一声比一声沉,直到水晶灯逐渐彻底变得模糊,他痛苦地嘶吼出声:“沈休,我不想的!”   沈休松了一口气,起身抽了张纸巾按在他脸上:“去住院,我让程愿提前回来陪你。”   “不要!”宣赢倾身抓住沈休的手,“沈休,我不要,我不要去住院!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沈休松了一口气,面上不为所动:“你现在状态很差,需要入院治疗,我已经交代好阮扬,他会照顾好你。”   “不行!”宣赢急忙说,“不去医院,我...在家行吗?之前也是这样的,你找医生来,心理医生也可以,没必要去医院,真的没必要去医院,我保证在家乖乖待着,行不行!”   他们对峙了几分钟,宣赢一双眼睛憋的通红,沈休终究没能狠下心,做最大让步:“一周,一周之内病情有好转的话,我接你回家修养。”   宣赢皱起眉心,沈休又道:“不愿意就再加一周。”   一番折腾,宣赢头痛欲裂,最终还是在沈休的管制下不情愿地点了头。   二人一阵沉默,彼此松开,宣赢抬眼往前一瞟,随后愣住,沈休也一同回头,二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杨如晤还在病房内。   比起他们的狼狈,杨如晤颇为淡定,高大的身材在阳光里沉静冷漠,犹如一座不可染指的雕塑。   他表情如常,既不吃惊,也不慌乱,彷佛对他们的争执司空见惯。   宣赢抹了一把脸,气急败坏地对他喊:“杨如晤,你看什么看!”   【作者有话说】   sorrrrry,这章给漏掉了。。。。 第23章   任玥是在沈休掌控住宣赢不久后抵达了医院,她画着淡妆,衣着精致,一头长卷发扎成低马尾,身材婀娜有致,不疾不徐地走到了病房内。   杨如晤发觉在任玥站到病房里的后,无论是教训弟弟的兄长,还是奋起反抗兄长的弟弟,全都在她称得上极其温柔的目光下静了下来。   “宣宣,你又不听话了。”任玥一边说,一边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往下看了一眼。   他们仍然安静,沈休走过去,揽住妻子肩膀,说宣赢要在医院观察一周。   任玥这才问宣赢:“听话吗?”   宣赢喃喃道:“听,听话。”   任玥浅笑点头,似是在无声地夸奖他。   留任玥在病房看顾,杨如晤与沈休走出医院,一起上了临停在路边的商务车里。   司机很有操守地下车等待,走到不远处回头看,只见后排两扇车窗齐齐打开,又各自从内伸出手腕,指间均燃烧着猩红的烟头。   “刚才那位女士你妻子?”杨如晤问。   早在订婚前,沈休就通知过这位好友,奈何杨如晤被一桩案子绊住了手脚。   早年间杨如晤手里办过一件故意伤人案,从表面看是典型的权贵欺人,也是最能引发舆论的民告官。   受害者是开早餐店谋生的老百姓,杨如晤坐在辩护席上,给那位嚣张跋扈的官二代当辩护律师。   原来的案情是官少爷见老板女儿清秀可人,起了色心,多番围堵求佳人相识,老板一家不慕权贵,让他哪儿好玩上哪儿玩去,官少爷被驳了面子好一阵愤怒,指使他人掀了店,一并打折了老板的腿,老板女儿哭的楚楚动人,上网寻求人民群众帮助,求政府做主。   早餐店开在大学城附近,一条街上有半条街的人都给老板作证,说的的确确看见了官少爷曾带着几个人上门来寻,周围学生也是证言一致,最要命的有人在官少爷上门那天,被人意外拍下来一段十多秒的视频。   视频显示,官少爷开着豪车,车里下来四个气势汹汹的男人,推开门就往里面去了,第二天事发,老板咬定是官少爷找人恶意报复。   此事一经传开立刻激起民愤,好几个营销号高深地进行分析,不怕事大的曾戏说,看正义是否会与权财做绑定。   坦白来讲,国情大多主张人道主义,对弱者怜悯是多数人本能的反应心里,尤其这位官少爷将将成年,气度不凡,脸蛋靓的能媲美一众流量小生。   ‘成年了,可以枪毙了。’   ‘弟弟下辈子记得还投身成这模样。’   ‘花生粒千万别打脸上。’   网络里诸如此言数不胜数,还声称就守在这里,看哪个无良律师敢给官少爷当狗,出来乱咬一通。   杨如晤接下案子后对恶评充耳不闻,对案件进行相关调查,发现里面还真有不少猫腻。   官少爷声称老板女儿是漂亮,他确实也动心,送过花也送过礼物 ,但老板女儿欲拒还迎,单吊着他就是不给痛快话,他说过几次混蛋话没错,但违法乱纪的事一点儿都没做。   末了不服气地又说,那女孩儿还没漂亮到他不惜豁出去身份去求爱,且当时还十分张狂地说自己想要什么没有,何苦跟他人表这不值钱的忠贞不二。   能说出这话也不是什么善类,官少爷又详说,上门寻事除了这件事,主要还是因为老板家餐食不干净,头一次他一人去吃,回家闹肚子发烧,医生说他食物中毒,官少爷凭着一腔热血再次去试,果然又遭了难。   原来看在老板女儿的面子上他懒得计较,白费了一番劲人家还不肯点头,他自然不能让身体白白吃亏。   要说这官少爷不聪明,他也是真傻,事后竟独自上门理论,且还苦口婆心地规劝,别挣黑心钱。   官少爷平日衣着不俗,另还开着豪车,早先为了追老板女儿还跟老板礼貌客气过,老板见这人翻脸不认人,也带着点仇富心理,十分硬气地把官少爷赶出去,还让他别吃饱了挣得没事找事,他这儿干净的很,有正经的执照,你吃坏肚子,纯属自己身体差。   官少爷一听干净立即就不干了,拉了几位好友上门要吃饭,说我一个人身体差,总不能这些人都身体差吧,你给我们按人头上包子,我倒看看到底干不干净。   老板没上包子,让他们滚蛋,官少爷一怒之下砸了人家几张桌子。   经过一番调查,真相还真就是这位猖狂的官少爷所说,事实上第二天上门的恶霸也是真恶霸,但跟这件事完全没关系。   老板在外欠了赌债还不上,娱乐.城老板怕人溜之大吉,早在官少爷来之前就已经安排几个人时常在店内盯着,好巧不巧其中有一位见过官少爷,还知道那么点他的背景。   在官少爷砸完店后,手下回去一汇报,娱乐.城老板顺势就给设了个套。   能在当地稳稳当当开赌场的人也并非一般人,娱乐.城老板黑白两道都有人,一来为了收回赌债,二来也跟上面人卖好,这个套还真就做成了。   为官者最怕民愤也最怕成为风波中心,娱乐.城老板的参与让简单的事情变得极其复杂,早餐店老板被逼到绝路,不得不同意配合他们。   事后早餐店老板嚎啕大哭,说他逼的没办法,本来官少爷就砸过他的店,把这事算他头上外人看着也不奇怪,老板想着若是官少爷顾忌脸面拿钱了事,那他便功成身退了,别人怎么明争暗斗他管不着,若是不成,总有牢坐,能躲一时算一时。   沈休订婚时正值舆论倒向早餐店老板,杨如晤接下案子被各方人马盯的很紧,甚至期间有人上门结交,明里暗里想让他把官少爷伤人这件事做实。   一旦牵扯到那位官少爷背后的势力,就说不清到底谁想把谁拉下马了。杨如晤没必要为一件很简单的案子、且拙劣的诬陷手段付出整个职业,他拒绝,说事实就是事实。   办案期间少不了善意的提醒与隐晦的威胁,杨如晤能对外界因素视若无睹,但却不能不顾忌好友名声,中复集团向来低调,不过掌权人订婚理应声势浩大,彼时杨如晤思量许久,与沈休解释了原因,当时并未出席订婚宴。   异国他乡的同窗之谊让二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份为数不多的真实,杨如晤这个人,沈休打心里佩服。   回想大学时光,彼此年轻热血,恨不能用生命实现理想主义,当年他们无数次深夜畅谈,聊局势聊未来,偶然一次,二人共用一张长桌,沈休写学术报告,杨如晤亦是伏案夜读。   休憩期间,沈休随口一问:“如晤,你的理想是什么?”   杨如晤站起身,推推眼镜,走到窗边俯视波士顿夜景,良久回答:“愿天下无冤。”   多年以前那个背脊笔直、坚韧不屈的杨如晤与现在别无二致,他似乎没有受到现实社会的任何打击,如今的他变的更成熟也更理智,只是沈休不知,杨如晤此时的理想是否还与当年一致。   “贺太太冤吗?”沈休抽口烟又问,“宣赢冤不冤?”   杨如晤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他将烟头扔进灭烟器里,不擅自定论,冷静回道:“与你我二人的身份而言,都是外人。”   沈休笑一声,没接话,杨如晤看向窗外,手指在窗框上点动几下:“能让阮扬跟我聊聊吗?”   重新返回医院,阮扬在沈休的允许下,跟杨如晤透露了一些关于宣赢的病情。   “宣赢大概有十年病史,我接手三年左右。”阮扬说,“他曾经因为自残被强制住院。”   杨如晤想起了宣赢的两条手臂,其实全身都有,但胳膊上最多也最明显,尤其两只手腕,从疤痕的狰狞度来看,想必当初的伤口深可见骨。   “还有其他的吗?”杨如晤问。   沈休只允许了这些信息,阮扬想了想,补充一句:“不止一次。”   从阮扬办公室离开,杨如晤在医院待到傍晚,他没去宣赢的病房,在医院天台眺望着远方。   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彷佛宣赢的病情没有引起他一点波澜,不多时,天边燃烧起绚烂的晚霞,流金似火地垂在天际。   杨如晤看了一眼,驱车离开了医院。   抵达贺家,欢喜园内风平浪静,浑然没有因为一场兄弟争执的事情而产生任何风波。   杨如晤停好车,解开安全带,把在副驾的小灰拿了起来。   一截隐藏式的拉链在小灰的后背,杨如晤捏了捏小灰的身子,费力地拉开拉锁,里面塞的棉絮冒出来,杨如晤手指往里探去,从里面捏出一只曲别针。   这只曲别针被人特意藏进去,其中一头磨的十分尖锐,杨如晤用指腹在上蹭了下,开窗给抛了出去。   将小灰重新装好,杨如晤抽了一支烟出来,并未点燃,就单纯地夹在指间看,大约五分钟后,若这支烟点燃也燃到了尽头,他把烟放回去,下车进了家门。   贺此勤挨了好一顿揍,脸上淤青未消,参加珠宝巡展的事也就此作罢,杨如晤进门时他正好下楼,见状连忙跑到杨如晤跟前。   他先是往杨如晤身后看了一眼,随后问:“他呢?”   杨如晤看了他几秒,反问:“他是谁?”   贺此勤皱眉:“宣赢呢?”   杨如晤脱下外套,挂在臂间,兴致十足地又问:“宣赢是谁?”   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贺此勤动动唇,常年与杨如晤相处的经验告诉他,现在最好别顶嘴。   “我.....”贺此勤在杨如晤的目光下开口,“我....我哥呢?”   “在医院。”   贺此勤猛然抬头,一张俊脸异常诧异:“他碰瓷是不是?我就还了他一下,他就进医院了?”   杨如晤嗯一声:“有点低血糖。”   贺此勤不解道:“他小时候也没低血糖的毛病啊。”   杨如晤有感而发:“人都会长大,所以一切都会变。”   贺此勤听得糊涂,杨如晤忽然又笑:“没准儿是被你气的。”   谈话不久,赵林雁下楼过来,一张昳丽的脸上带着疲倦,看来一宿未曾安眠。   她说给宣赢打过好几通电话,宣赢一直不接,杨如晤沉吟几秒,还是那番说辞,低血糖,在医院,最后交代一句:“他养父母那边已经有人过去了,宣赢近期应该不回来了。”   赵林雁潸然泪下:“他还会回来吗?”   “您呢?”杨如晤问,“您想他回来吗?”   赵林雁频频点头:“我想的,我知道这么多年是我们亏欠他,他出完气,能不能...原谅我?”   宣赢那张悲喜交加的眼睛蓦然出现在脑海,杨如晤定住,皱了皱眉,想说关于原谅这事,可能不容易。   “我跟沈休交好,会关注宣赢的情况。”杨如晤又问,“宣赢父亲...是?”   杨如晤一边问一边把目光在母子二人身上巡视一圈,贺此勤低下头,赵林雁也陷入沉默,杨如晤心领神会,便不再多问。   在沙发坐下时,脚边一块点心残渣引起杨如晤注意,落在桌角处,许是冯姨清理时没注意,昨晚一对亲兄弟大动干戈,砸了茶具,那碟玫瑰山药糕也成了泄愤之灰。   杨如晤抽了张纸巾弯腰拭去,未做久留,说律所有事便离开了欢喜园。   下午两点,宣赢被抽走一管血,刚刚躺下喘口气,有人敲响房门来探望。   “您好,我是杨律的助理,”来人一身职业西装,笑容青春活力,俨然一位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我叫祝词,这是杨律带给您的。”   一只正方形奶黄色小纸盒,隔着缝隙透出几分清淡的香气,宣赢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盒玫瑰山药糕。   细看跟赵林雁做的不太像,朴闲栖雁用的糕点模具很精致,印花清晰边缘紧实,这份表面刻花略显粗糙,却多了一份朴闲栖雁没有的随和之感。   好比速冻水饺,永远比不上手工水饺有味道一样。   “还有这个。”樊词从衣兜里掏出小灰,连同一张卡片一起递给他。   宣赢拿住小灰的瞬间就摸出了不对劲,里面的东西没了,他并未多问,把小灰放在枕边,打开那张卡片。   白色卡纸,黑色笔迹,上面写了两行字:   「说来也巧,朴闲栖雁菜品繁多,唯有这道玫瑰山药糕出自我手,单独做你一份,不宜久放,尽早吃完。」   「另:祝早日出院。杨如晤」   【疾】 第24章   一周之后,宣赢被接回沈园,正式开始了修养生活。   出院时阮扬调配了用药,适应新药期间种种不适难免频繁出现,宣赢躺在自己的大床上,手麻脚麻舌头麻,感受着药物作用同时,心里把阮扬骂了又骂。   宣赢身上有很多神奇的地方,也或许是吃过太过药品的原因,每次换药之后,在经过难熬的过渡期,他便能与药物副作业相安无事地共存。   他不知道阮扬新给配的到底是几种药,用了最大的感触便是无力感很重,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均有一种飘飘乎的感觉,但总体来说竟然是舒服大于难受。   偌大的沈园与天星的地下一层成了宣赢经常停留的地方,他喜好多变,近年钟爱买石头,全家人也知他喜好,无论谁出差,看见上乘料子,必会买来送他。   地下一层已经攒了好多玉石,很久之前宣赢把这里装修成了一间雕刻手工艺品设备齐全的工作间,除了吃饭睡觉,大多时间就这里刻小玩意儿。   沈休只是禁止宣赢出沈园,在沈园之内宣赢还是自由的,在工作间待累了就出来散步,喂喂锦鲤晒晒太阳。   沈休偶尔得闲也会在天星坐坐,宣赢就玩笑问他是不是来探监的,沈休看他心情不错,说让他好好表现,争取早日特赦。   家庭医生会时常来看他的状态,宣赢一概配合,有时还会跟医生聊聊天,笑称自己情绪平和到能立即成仙。   然而这种平和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平稳期过后,宣赢在某个深夜进入身体与精神皆极其充沛的亢奋期。   他不再嗜睡,也不再懒散,更不再恐惧日落与夜晚。   燥期给宣赢带来的爽感是无与伦比的,他感觉自己已经病愈,灵感爆发到脑袋快要装不下,甚至能一心好几用,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在厉害的人存在。   某次半夜,宣赢依然精力充沛,在天星楼上楼下走了一圈,竟亲手做起了卫生。   平日天星好几位佣人做清理,房间并不杂乱,宣赢吹毛求疵,一番折腾下来,险些连烘干机都拆了清理一遍。   隔日钟姐醒来,见宣赢正在擦拭酒柜的缝隙,再看看纤尘不染的地板,战战兢兢地问他:“三少爷,你是打算把我辞退吗?”   宣赢说没有,他就是觉着房间的空气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弄干净了比较舒服。   钟姐又问:“那您这是一晚上没睡?”   宣赢抬眼细算,伸出三个手指:“三晚。”   钟姐倒吸一口气,回头偷偷找了沈休,直言怀疑宣赢又背着大家多吃药了。   其实钟姐不止一次见识过宣赢亢奋的状态,但是职责所在,若宣赢太过反常,她总要跟沈休报备一番。   沈休听闻并未进行过多干涉,晚上结束工作后来到天星,告知宣赢,杨如晤想要来沈园探望。   除去应酬与必要的寒暄,人与人之间最单纯的信赖与沟通实际上很难建立,一颗心隔着肚皮与心机,说出的话鬼都难辨真假,毕竟这世界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   修养月余,赵林雁始终没有放弃联系宣赢,她对杨如晤告知的关于宣赢低血糖的事情深信不疑,并且从坚持不懈的联络里可以看出,十分理解宣赢为何愤怒,即便贺此勤单方面挨了好一顿揍,也没让她打消掉要恳求大儿子原谅的念头。   宣赢对赵林雁的来电视若无睹,不接也不挂,似乎在看当年无情弃子的母亲究竟有多少耐心。   不过贺家里有一位能让宣赢另眼相待,便是颇有些薄情寡义的杨如晤。   或许是杨如晤帮忙隐瞒病情,也或许是那一份略带弥补之意的糕点,宣赢打开了与杨如晤沟通的桥梁,自从出院起,杨如晤每日会来一次电话,一两句简单的问话过后便结束通话,提出上门探望,还是头一次。   宣赢同意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接待了杨如晤。   “头发长了。”杨如晤在宣赢对面的位置坐下,“有些挡眼睛了。”   从医院回来后宣赢没修剪过头发,有时用两个任玥落下的发卡夹起刘海,有时找个皮筋随意一扎,在自家形象什么的完全不顾及,在加上近期情绪甚好,往那儿随意一坐,带上几分笑容,很有一番骄矜贵公子的模样。   “怎么想起上我家了?”钟姐上来一壶好茶水,宣赢示意杨如晤自便,然后又问:“是单纯来看我的,还是带着任务来的?”   他依旧身带锋芒,言辞之间毫不遮掩对贺家人的防备之意,杨如晤倒一盏热茶,凑在鼻尖闻了闻,才回答:“特地来看你。”   宣赢闻言满意点头,又问:“特地来看我就空手来?”   杨如晤这才察觉到宣赢比以往要....活泼很多。   “沈休家大业大,还能缺了你吃喝?”杨如晤笑着打趣一句,放下杯子又问,“想要什么告诉我,下回来给你带。”   杨如晤态度堪称纵容,但是他本人仍介于贺家,宣赢想到他可能对贺此勤也说过类似的话,血液里仍有愤怒在蠢蠢欲动。   站在旁观者角度,宣赢将他与杨如晤的关系看的很清楚,他们有各自的社交环境,虽然杨如晤在这段时间对他表达了非常明显的关心,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变得过分热络,甚至还带着一些平淡。   一切都没变,杨如晤依旧是贺家引以为傲的好子侄,而他因为动手教训贺此勤,自动脱离了贺家。   “想什么呢?”杨如晤问。   宣赢回神,靠住沙发,笑吟吟地开口索要:“下次来把贺此勤带来,上次被你拦了,我没打痛快。”   室外阳光普照,照的整个客厅极其亮堂,他们中间一张巨大的白玉茶几,光洒在上面,一片温润光华。   宣赢身材修长,许是因在自家,倍感安全之下的姿态很是放松,身体微侧,一只手腕搭在旁边的白色抱枕上,脸上笑容清淡,似是一块静卧的美玉。   只是这美玉带有裂痕,杨如晤看向他腕间那道疤,目光停了几秒,又看向宣赢的脸。   “你哑巴了?”宣赢放下手,翘起一条腿,抬抬下巴,“问你呢,你带不带?”   杨如晤良久未做回应,随后也学他翘起腿,靠住沙发闭目养神:“你强人所难。”   宣赢毫不意外,也不做胡搅蛮缠,甚至还因为杨如晤无言的那几秒而心生自豪。   挺可以了,能把杨如晤堵的哑口无言,试问谁有这本事。   下午杨如晤在宣赢的默许下参观了天星内外,最后在地下一层停留了下来。   这里跟宣赢给人的感觉很像,有沉默有鲜活,乱中有序,宣赢就在这里,也在杨如晤的注视下坐在了工作台前。   下午的时光在松弛的氛围里慢了很多,二人虽相谈甚少,但不至于过分冷清。   杨如晤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中国建筑史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他翻页很慢,也会一边看,一边随口问一句与书籍毫不相干的话题。   比如最近胃口怎么样、天星工作室谁在负责运营,比如程愿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宣赢一直在认真进行修复工作,很久才会回答杨如晤的问题,导致这些对话通常被拉的很长。   等待他回答的期间,杨如晤会把书放下,直到宣赢开口,他才会重新翻看。   杨如晤在天星待到暮色降临,沈休进门时他把书签放好,合上书放回原位。   “晚上留下吃饭吧。”沈休过去坐到他身旁。   杨如晤看下时间,婉拒道:“下次吧,后面有个会。”   宣赢一手拿着手电观察料子,一手拿着笔做记号,见杨如晤要走也没起身相送,倒是沈休送完杨如晤回来,在他眼前挥了下手,笑他没礼貌。   “我没赶人已经够礼貌了。”宣赢打了个哈欠,“爸妈呢?”   “去见朋友了,晚上就我俩了。”沈休说。   宣赢放下工具,抬头笑他:“你说你老婆成天往外跑,你还挺放心?”   任玥热爱自己的事业,时常天南海北地跑,也是因为工作原因,将婚礼推了又推。   沈休对此倒不介怀,结婚证领了,心也绑一起了,无论再远,总归不会离心。   晚间二人在天星用了晚饭,沈休叮嘱宣赢早点休息,刚要离开手机响了起来。   沈休看着手机屏略微诧异,杨如晤走将将一小时,此时竟又打来了电话。   “怎么了?”宣赢见沈休停下,抬头问他,“谁啊?”   沈休将手机界面递到他眼前晃了一下,二人对视一眼,皆猜测杨如晤大约落了什么东西在这里。   毕竟杨如晤一下午都是与宣赢单独在一起,沈休在接起电话时一并按下了扩音。   电话甫一接通,沈休还未说话,只听电话那边的杨如晤轻轻咳了一声,这咳声一点都不突兀,且还十分自然。   “宣赢最近怎么样?”杨如晤声线平淡,似乎下午的见面浑然不存在。   宣赢听得糊涂,沈休先是与宣赢一样疑惑,不过一秒,过去的光景闪现在脑海,随即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   杨如晤的确沉稳,且为人处事相当有水准,不过作为昔年室友,沈休知道杨如晤有一个外人无法知晓的习惯。   这一声咳恰似某种信号。   “宣赢啊...”沈休打量身旁宣赢,睁着眼胡扯,“不早跟你说了,喝多了上树要去火星,腿摔断了,最近不能出门。”   一旁的宣赢:“?”   “嗯,养的怎么样了?”杨如晤问。   沈休回道:“身体不舒服脾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果不其然,杨如晤那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女声:“你问问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宣赢这才明白,杨如晤大约在离开沈园之后回了贺家,被赵林雁撞见,因为自己长期不接赵林雁电话,杨如晤被催着来打探消息了。   宣赢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关于病情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被赵林雁得知,沈休知晓他心中所想,若没有那晚的晕厥之下被杨如晤得知,沈休必定会站在他的角度连带杨如晤一起隐瞒。   只是事情已发生,杨如晤冷静自持,不多问不多管的态度令他好受很多,然而杨如晤与他非亲非故,此刻却短暂地跟他站了同一阵营,帮他与赵林雁周旋。   欠人情债果真不好受,宣赢索性坐实沈休那声脾气不好,随手捡了块原石,往地板上一砸,冷声道:“沈休,你烦不烦!出去打电话。”   沈休纹风不动,笑对电话里说:“你瞧,又发脾气了。” 第25章   要说谨言慎行并非毫无道理,在沈休随口找的那个借口没几天,某天宣赢散步没注意,路过池塘边被石头绊了下脚,险些栽进池子去,回天星一看,大腿被石头磕红了好大一片。   几天之后,淤青还未消散,宣赢直骂沈休乌鸦嘴,全都是他给咒的,也骂杨如晤,就不能随便找个借口推掉,非要打什么电话来问。   沈休无端被骂也不与宣赢争辩,并且交代宣赢别迁怒杨如晤,说至少他不姓贺,单论为人堪当正直。   宣赢不以为然,杨如晤是不姓贺,可他以前站在贺家立场专门跟自己作对,以后嘛,也不好说,毕竟杨如晤算是在贺家长大的,情非岂是他这个外人可比。   沈休高深莫测地说了个非也,宣赢问他打什么哑谜,沈休让他自己悟。   直至暮春四月,复查几次确定病情平稳后,宣赢才被准许出门。   许是在家太久,宣赢并没有迫切地想要外出,他仍然待在地下一层,在自己的世界里玩物丧志。   手机响起时宣赢正在给新刻好的玉坠子抛光,他随意往屏幕上瞥了一眼。   是杨如晤。   宣赢算下来与贺家那一家人已有三个月未见,除去前期杨如晤来探望过一次,之后他没再登过门。   在此期间,杨如晤人没出现,但电话与微信从没断过,无一例外全是日常问候,宣赢看到会随手回复,说活的挺好,有时也会带着点莫名其妙的脾气说还没死。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很浅薄的默契,日常联络而已,来往回复看着也不奇怪,若说断也能立即断。   微信消息随时可以回复,杨如晤的电话却没有任何规律,有时宣赢将手机乱扔,杨如晤打过一通见没人接便不会再打,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杨如晤竟锲而不舍地打上了。   手机的震动声跟抛光机运作的嗡嗡声夹在一起,很久之后,宣赢停下,把玉坠子凑在灯下,伸手划开了杨如晤的电话:“怎么了?有事?”   杨如晤并没有打电话多次对方才接的气恼,言辞分外平静:“头两天跟沈休见面,他说你恢复的差不多了。”   禁足令解了,对外宣称的那条断掉的腿也该好了,宣赢无法判断杨如晤身旁是否还有别人,只嗯一声,说:“差不多了。”   “打算什么时候出门?”杨如晤问。   宣赢手一顿,反问:“我是该接着腿断的那回事儿说?还是正经说?”   一声醇厚低沉的笑声通过听筒传进耳里,杨如晤说:“我一个人,你正经说。”   “哦。”宣赢懒懒道,“不知道呢,懒得动。”   笑意消失,对方再次沉默,宣赢细听竟然没了声音,他看了眼手机仍在通话中,于是皱眉问道:“杨如晤?”   “嗯,”杨如晤说,“不好意思,刚走神了。”   “你忙。”宣赢把手指放在了挂机键上轻轻一点,挂断了电话。   宣赢在一周之后正式出了家门,换好衣服的那刻内心感慨良多。   居家修养期间,衣服主以舒适为主,有时就穿着睡衣晃荡一天,再换上周正衣物,感觉又被束缚住了。   宣赢明白在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就必定会跟外界产生联系,空气、人群、气味等等随之也会出没在周围,天星是安全,但不能一辈子只缩在天星,他必须要面对世间的复杂环境。   “宣宣,好久不见。”程愿在天星门口等他,一张俊脸笑的如沐春风。   程愿说到做到,离开一个月后就回了当地,当时宣赢已经闭门养病,沈休曾询问宣赢是否需要程愿来沈园相伴,宣赢沉思许久,摇头拒绝。   程愿正正经经地上了几个月班,宣赢出门,沈休特意安排他重操旧业。   宣赢走进跟他短暂地拥抱了一下:“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   “时间过得太快,我还来不及变。”程愿说。   二人上车,宣赢仍坐在后排,白武士缓缓启动,程愿看眼后视镜,惋惜道:“没看到你的新发色诶。”   宣赢把玩着常戴在手腕上的翡翠珠串,微微一笑:“谁让你非要离开我?”   程愿一怔,等待绿灯时回头望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了。   不久,二人抵达天星工作室,童敬舟拿着一只礼花,等宣赢进门砰地一声就拉响了。   程愿一把握住,挡在宣赢身侧,回头去看宣赢,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了笑容。   “恭喜老板恢复健康!”童敬舟眉飞色舞地大喊。   宣赢的身体情况知道的人为数不多,童敬舟更不知情,养病期间宣赢让他安排人把老陶那只玉碗以及修复需要用到的工具一并送到了沈园,童敬舟当时问了一嘴,宣赢索性与沈休口径一致,说自己腿脚不便,近期不来了。   “这段时间辛苦了。”宣赢看了程愿一眼,示意他别大惊小怪,随后环顾店内一周,从一道玻璃门后看到了一个格外单薄的身影。   齐怀湘年后如约来了天星,彼时宣赢正在养病,珠宝设计方面齐怀湘一概不通,二楼没宣赢准许童敬舟也不敢贸然带人上去,便让他暂时负责打扫之类的工作。   “新婷呢?”宣赢问。   童敬舟回道:“小宋去下面的加工厂了,后天才能回来。”   宣赢点了下头,带着程愿上了二楼,路过齐怀湘时对他招了下手,齐怀湘没接收到信号,先是去看童敬舟,等童敬舟给出明确指示,才跟着宣赢上了二楼。   想来二楼时常有人清理,东西还是原来的位置,可见之处纤尘不染。   程愿去给绿植浇水,顺带开窗通风。齐怀湘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到了宣赢的桌前。   “老师。”   宣赢既没应这声老师,也没开口说任何话,靠坐在椅子上,只默默地注视着他。   许久后,齐怀湘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双眼里怯懦一闪而过。   “多大了?”宣赢问。   “二十三。”   宣赢笑笑,把珠串缠到手腕上:“天星不是黑工厂,看眼身份证就全明白了,说实话。”   齐怀湘抿抿唇:“马上十九岁。”   “快过生日了?”   齐怀湘愣了愣,说:“不过生日。”   宣赢眯了眯眼,齐怀湘身量不高,小脸苍白,长的却很标志,额角的发丝微微遮挡着那道刚刚愈合不久的疤,乍一看整个一幅营养不良的模样。   “我也不过生日。”宣赢说。   齐怀湘错愕抬头,未完全褪去稚气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解,宣赢并未解释,又问:“恨他们吗?”   齐怀湘忽然攥紧了拳头,眼睛明显呆滞了起来。宣赢看着他内心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当即手指狠狠地抖了一下。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只有程愿手里那只喷壶会发出几声细响,宣赢深呼吸一口,走到齐怀湘身边说了声别怕。   齐怀湘抬眼去看身前的男人,他长的很好看,眼睛又黑又亮,来天星数月,童敬舟曾提醒过他,老板脾气不好,要听话才能留下来。   他每天把工作室打扫的干干净净,等待着那位脾气不好的男人出现,曾无数次想过见面时的场景,该如何乖巧该如何顺利讨老板喜欢。   宣赢的几句话让齐怀湘内心带点反面的印象消失了,他脾气很好,人很温柔,那双亮盈盈的眼睛仿若湖水般静谧。   “我不怕。”齐怀湘说。   “在哪儿落脚?”宣赢重新坐了回去,“来回方便吗?”   齐怀湘老老实实回道:“在表姐家住,离得近,方便。”   有的父母不堪为人,好好的孩子打过瘾了就扔,宋新婷是个善人,为这个小表弟做到如此份儿上也顶够意思了。   宣赢顿了顿,又问:“愿意跟你表姐住吗?”   齐怀湘没料到宣赢竟然会问这么详细,本欲要说愿意,刚张开嘴,又迟疑住了。   宣赢随手拿了支小毛刷冲他一点:“知道了,人挺大个姑娘,你也不小了,总麻烦她不合适。”   齐怀湘被人看破心思,脸上浮起点幼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宣赢转了下座椅,交代程愿在附近租间房子,大小无所谓,要求必须有阳光。程愿办事神速,两个小时后回来把齐怀湘带走签了合同。   住处安顿好,等齐怀湘回来宣赢又问了他对于字画修复的心得,本意是考察齐怀湘水平,几个小时聊下来,宣赢心道这徒弟收的不亏。   齐怀湘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完全没有那种瑟缩,从修复前期的准备工作到结束,他交代的事无巨细,最后不好意思地说,对于颜色调配这部分有些生疏。   “之前那位老师傅没教你怎么调色?”宣赢问。   齐怀湘说:“教过,但是....颜料太贵,我怕弄毁了,每次都让师傅做。”   古籍修复中难免碰到褪色或者有污渍的地方,有时会有需要全上色的字画,这些古籍往往珍贵异常或意义重大,所用颜料必定有所考究。   二楼很宽敞,一张工作台很快搭好,宣赢取来自己收来的一幅寒雪梅花,连带着老陶那本被虫子啃了百八十回的医术古籍给了齐怀湘。   “先修这副梅花。”宣赢说,“工具随便用,大胆修,这幅图是我的,弄坏了我可以补救,等你修复完给我看。”   齐怀湘指指那一小包不明物体:“那这个呢...”   宣赢往桌边一靠:“这个是大客户的,弄坏了我把你卖了赔人家。”   齐怀湘露出整整齐齐几个牙,笑的朝气十足,轻轻地说了声:“谢谢老师。”   宣赢没说话,目光悠远而缥缈,细细看了齐怀湘许久,转过身淡淡地笑了声。   齐怀湘进入工作状态很快,人也细致,光是扫画上的霉斑这步就让宣赢看的直犯困,几个小时下来除了上厕所就踏踏实实地站在桌边干活。   中午程愿送来午饭,用过之后齐怀湘也没休息的意思,宣赢工作台在他斜对面,就这么看了他大半晌。   下午刚过四点,童敬舟上来,跟宣赢说楼下有一位姓杨的先生找他。   “谁?”宣赢放下腿,“在楼下?”   童敬舟点头:“对,程愿让他去会客室了。”   话音刚落,程愿随后而至:“是杨如晤。” 第26章   宣赢条件反射地翻了下手机,杨如晤的日常问候消息今日还未发来,他闭上眼扯了下嘴角,交代齐怀湘累了就歇一歇,然后起身,吸了几口气后下了楼。   会客室在一层左侧,一般用来接待VP客户,宣赢进去时杨如晤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本介绍宝石的《万物》在看。   季节转换,近日天气渐暖,杨如晤一身经典的黑西裤白衬衣,打扮利落,肩宽腿长,生生挡住好大一片阳光。   宣赢坐在没被他身影遮住的地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杨如晤仍站在原地,手里的书垂下来:“中午见程愿在附近餐厅打包了些吃的。”   店里实习生敲门进来,放下两杯热茶又离开,宣赢伸手扇了下热气,问他:“找我什么事?”   杨如晤细细看了他片刻:“胖点了,脸上有些肉了,看来养的不错。”   前期探望过后,宣赢与杨如晤已有两月多未见,在日常问候的消息里宣赢不会跟杨如晤深聊,他那段时间多数处于燥期,情绪亢奋,食欲大开,经常暴饮暴食,加上药物作用,短短两月胖了二十多斤。   宣赢发觉不妙实在某个清晨,在院内散步时惊觉自己竟然走累了,上完体重器,再去看自己,觉得完全就是一只发面馒头。   随后宣赢开始严格要求自己,搬照住院时的作息进行调整,控制用餐饭量,直至出门前再上体重计,才将将轻了不到十斤。   正经算起来还是重了十来斤,不过身条看着依旧削瘦,奈何宣赢最爱胖脸,如今看着脸颊上有了些肉,少去很多病态之意。   “天天吃激素能不胖吗?”宣赢往后靠住,为减去的十斤正名,“我这还瘦了呢。”   杨如晤像是专程来跟他瞎聊天的,闻言竟上下打量他一番,语调微微上扬着笑问:“哪儿瘦了?”   宣赢忽然轻轻挑了下眉梢,唇角一勾,没讲话,端起热茶深深地闻了一下。   “此勤六月份订婚。”杨如晤在他对面坐下,“他联系不上你。”   “杨如晤,也就你有让我回消息的待遇了。”宣赢放下茶杯,“所以这趟,你是专程来替他送请帖的?”   杨如晤放下书,随意翘起长腿:“没有请帖,亲自请你。”   想起贺此勤宣赢仍无法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在情绪平稳期时这种单纯的愤怒却更加明显,然而林漾何其无辜,没道理为旧事折损人生中的美好时刻。   “杨如晤,你单枪匹马地过来,”宣赢倾身,手撑着下巴,“不怕我这次又给你使绊子?”   宣赢记得,过年那阵他曾试图动摇杨如晤,然而那双镜片之后的眼睛洞穿人心,不仅未能如愿,还对他笑的嘲讽。   杨如晤自是明白宣赢心思,他一如既往,面上毫不在意:“今天没打算走,晚上一起吃饭?”   宣赢反倒摇头拒绝了,他把那本万物拿起轻轻闪动:“今晚不行,我约了程愿,你排队吧。”   几月未见,宣赢眼中仍有熟悉的挑衅意味,不过许是经过调养,浮躁明显少了很多。   “发型不错。”杨如晤话锋又转。   宣赢年前的头发长些,常常遮住半截耳朵,外加冬天时他穿衣多数时间很规整,常穿卫衣,帽子一扣,大半张脸就藏在帽子里,养病期间上门探望的那次头发更长,随意散着也遮住少许面孔。   随着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宣赢衣着也不再厚重,一件烟紫色丝绸衬衣,腕间一串温润的碧色,黑发修剪的蓬松有型,那两只耳朵也俏生生地露了出来。   本该神仪明秀,偏偏一双眼睛流露着凉薄,给人一种厌世之感。   “杨如晤,我耳朵上有东西?”宣赢抬手用食指曾了下自己的耳垂。   “没有。”杨如晤起身,“周末有时间吗?”   宣赢误以为杨如晤还在问是否要一同吃饭的事情,于是点头,刚要说可以,杨如晤紧接着又说:“叔父想见你。”   宣赢嗤了一声,杨如晤补充:“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叔母也没有我,他想跟你单独聊几句。”   杨如晤办事确实滴水不漏,仰着年纪跟地位想要两方和平共处,但他长于贺家,受恩与贺家,而贺家更是待他如亲子。   某个念头不会因为情绪安定而消除,杨如晤这把可以刺痛贺家的刀,宣赢势在必得。   即便是站着,由于身高原因宣赢也需仰视杨如晤,眼下宣赢仍坐在软椅上,杨如晤居高临下的眼神愈加深邃。   宣赢自带的那种疏离感很好平衡了自身的气势,他仰着头对杨如晤笑了一下,意味无害且平淡,但这抹笑落在杨如晤眼里,可谓心机十足。   不出所料,宣赢下一句吩咐:“好啊,周末你亲自来沈园接我,也要跟我一起去见贺成栋。”   杨如晤从容地将一条手臂背在身后,问他:“我要没时间去呢?”   “你不来,我不去。”宣赢拍下自己的腿,有意要挟道,“腿么,我还可以再断一次。”   二人的眼神在空中长久地触碰着,宣赢目光笃定、执拗,杨如晤眼神在他脸颊处游离几秒,而后轻咳一声,忽地弯了下嘴角。   “笑屁。”宣赢拧眉。   杨如晤闻言不仅收敛,笑意反而逐渐扩大,在宣赢眉心拧的愈发明显后,杨如晤步伐移动,走向门口,言语似是在有意纵容,远远落下一声:“行,接你。”   宣赢没作声,默默地看杨如晤开门出去。   房门一开一合,会客室转眼只剩宣赢一人,伴随着珠宝特有的味道,室外的声响传来几秒,但是很快,所有浮于表象的东西被一点点收缩,直至完全安静下来。   窗外车水马龙,繁华喧嚣,宣赢藏在单面玻璃后,无声地用力呼吸。   不管前阵子怎么爽,美好的错觉始终是错觉,而且这里不是沈园,离开所熟悉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宣赢能感觉到燥期即将过去,哪怕他努力保存下燥期的舒爽来试图克制郁气,效果也不甚理想。   就如现在,他的心脏常常会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猛跳几下,剧烈到彷佛是从地上直接弹到了咽喉处,令他作呕,也令他恐惧万分。   宣赢毫不怀疑,某一天他会猝死过去。   一小时后,宣赢动了动麻木的脚腕,冷汗还未擦去,听见有人敲了下门。   童敬舟进来说:“那位杨律师买走了你设计的一条项链。”   心悸的后遗症还未褪去,宣赢想不起来任何东西,问道:“什么项链?”   童敬舟点开手机:“这条紫钻项链。”   手机屏里那条天然紫钻项链绽放着神秘的光华,宣赢记得与这条项链同系列的戒指他拿去送给了任玥。   心跳再次无规律地猛跳,宣赢推开手机,暗骂杨如晤闲操心,赵林雁的亲儿子也是珠宝设计师,贺此勤还能缺她首饰戴不成。   童敬舟走后宣赢用了很久才等心跳再次平息下来,华灯初上时分,一缕熟悉的味道缓缓袭来。   细腻,温柔。   “回家吗?”程愿蹲在他身边。   独处时宣赢大多喜欢黑暗,程愿照旧没有开灯,室内光线微弱,宣赢倾身,凑近了程愿的脸。   二人双唇近在咫尺,程愿眸光很亮,亮到宣赢的心绪又有起伏的征兆。   当被拒绝与被反驳在自我意识里形成习惯,即便有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牵绊了宣赢很久,但因为驱之不散的负面心理与自我苛待,导致宣赢长期保持着一种随时抽身的状态。   相识多年,宣赢自问依赖程愿太久,只是如今这份依赖令宣赢倍感恐慌,在恐慌之余,他还明白,总有一天自己要学会取舍。   “程愿,跟了我这么久你都不要名分吗?”宣赢后撤了几分。   程愿怔愣,脸上很快又带笑温和的笑:“我们说好——”   “只谈性,不谈情。”宣赢接住他的话,“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跟你谈了。”   程愿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他不理解,更想不通:“我让你不舒服了吗?”   “你让我很舒服。”宣赢说,“可是你不能让我一辈子舒服。”   “为什么?”程愿问。   宣赢轻笑:“这话更不像是你能问出口的了,没有为什么。”   程愿蹲在宣赢椅边愣了很久,他似乎不信,他们那么有默契,宣赢怎么会突然要终止关系。   昏暗里,程愿做出违背起初定好的规矩,他用双手捧住宣赢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面前的眼睛,然后闭上眼凑过去。   宣赢偏头避开,冷漠地推开了他的肩膀。   程愿被推坐在地下,弯到和煦的唇角僵在脸上,宣赢注视着那副身影,触摸到心中有一丝真实的歉意与难过。   以往多次,程愿在床上也曾对他露出过双眼呆滞的模样,那时的他们如同野兽,嘶吼、喘息,把性当发泄,彷佛要折磨到誓死方休。   宣赢终究眷恋程愿身上的温柔,他安静许久,低声询问:“程愿,这话我不会问第二遍,以后我们既谈性也谈爱,我去哪儿你去哪儿,你回英国我陪你回。”他略作停顿,“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程愿震惊地看着他,良久无言。   “要不要!”宣赢抓住他下巴,“想清楚了再回答。”   “你喜欢我吗?”   陌生的词汇令宣赢眼中浮起迷茫,但很快迷茫消散,喜欢是一定喜欢的,于是宣赢对他点头。   程愿沉沉地笑出声:“你怎么不明白呢?你根本不喜欢我。”   宣赢未来得及再说什么,程愿按下他的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宣赢,我不愿意。”   破坏约定的交谈并未令二人大动干戈,宣赢很快接受了程愿的拒绝,他们仍像一双好友,甚至连相处的味道都没有变换很多。   程愿尽职尽责地把宣赢送回沈园,面色如常地询问他后面安排,宣赢如实告知,毕竟他们的默契不止在床上,倘若没有程愿,以宣赢目前状态,沈休也会安排其他人跟着。   目送宣赢进入天星,程愿没有立刻开车离园,因为宣赢关系,他可以随时联系沈休,行至朗月,程愿拨通了沈休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沈休在朗月书房接待了程愿,听完事情始末,他似是早有预料,端着茶水,风轻云淡地说:“程愿,你一点儿手段都没有。”   程愿既不反驳也不答话,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   沈休沉吟片刻,起身走到他身前:“让你跟着宣赢确实屈才,既然你不愿意,明天去找谭成报道,他会安排好。”   程愿忽然笑了,但意味十足苦涩:“我给您签了十年的卖身契,这才不到五年,我哪儿都不去。”   “薪水我会照常付你,英国那边的待遇也一切如旧。”沈休说,“我需要的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勉强就没意思了。”   程愿依然冷静:“我不勉强,我心甘情愿。”   沈休注视着他,从这张平静温和的脸上竟没有看出丝毫异样。   “好,那你暂时做他私人助理。”沈休说。   事情落听,程愿浑身紧绷的肌肉立刻松懈了下来,应下之后与沈休告辞,走到门前,沈休再次叫住他。   周遭的空气因为那个男人冷淡的声线渐渐紧促起来,程愿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控制着自己没有夺门而出,等了很久,沈休充满玩味的话语传到耳中。   “有时间你也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第27章   周末这天杨如晤如约而至,头几日特意与沈休打过招呼,驾车抵达沈园时保安直接放行。   沈仲青与沈休均有应酬,只有任寒闲赋在银湾,杨如晤先来拜访长辈,到银湾时任寒刚刚从园内跑步回来。   “阿姨早。”   任寒接过芳姨递来的毛巾擦了下汗:“早先听沈休说你今天会来,没想到这么早,吃过早餐了吗?”   “吃过了。”杨如晤看向天星方向,“宣赢还在睡?”   因为长期运动,任寒不似养尊处优如同华美玉瓶的贵太太那般有距离感,她和煦一笑:“这个时间他刚睡没多久,肯定起不来。”   “刚睡?”杨如晤微微诧异。   任寒攥毛巾的手指动了动,脸上笑意未变:“出门没几天又弄的日夜颠倒,晚上不睡白天不起。”   谈话中二人均未避讳宣赢病情,杨如晤问:“需要做干预吗?”   “他有自己的规律,钟姐也会时刻关注。而且谁能管住他?天天想的多着呢,”任寒说着指责的话,却处处透着维护之情,“总担心影响别人。”   杨如晤静了几秒,正待说什么,任寒笑着说了声失陪,让他自己四处逛逛,转身上楼了。   一个小时左后,任寒换好衣服,见到杨如晤在银湾后的长廊上打电话。   等他结束通话,任寒轻轻咳了一声。   二人在长廊下悠闲散步,走到尽头,任寒示意花廊下。   恰逢紫藤花期,花开烂漫,犹如紫色瀑布翩然垂下,花架之下,阵阵清香。   “听说小贺先生要订婚了。”任寒坐下说,“恭喜。”   她说这话时周身气质流露出一些女强人的威仪来,杨如晤自然知晓为何,他将目光从紫藤花间移走,坐在任寒对面,玩笑道:“阿姨,您吓到我了。”   任寒也笑,却接着问他:“赵女士可好?”   宣赢的来历与近况没有谁能比沈家更清楚,沈家家风严谨,饶是杨如晤与沈休为多年好友,除了意外得知了宣赢的病情,竟没能从沈休口中探听出一丝关于宣赢的往事。   杨如晤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份还挺尴尬的,赵林雁是长辈,任寒也是长辈,他好好一个人,愣是被夹在了两家之间,那边指着他从中调和,这边也对他似有嘱托。   果不其然,任寒下一句就说:“儿子是她亲生的,宣赢也不是小孩子,按理说我连养母都不算,但是他管我叫了十年的妈,我必须保护他。”   杨如晤点头致意:“我理解。”   “其实一开始我特别反对宣赢去见赵女士,更别说去贺家住,”任寒说,“但是宣赢....”   杨如晤没有应声,等待着任寒即将出口的话,然而仅仅几秒,任寒放下不提,只说:“你在贺家长大,把小贺先生当成弟弟,但是宣赢在我家长大,也是你好友沈休的弟弟,我希望你不要太为难他。”   杨如晤没办法去催问任寒将认识宣赢的来龙去脉全都说与他听,他看了眼身侧的紫荆藤蔓,起身承诺:“不会的。”   二人之间的谈话时间不算很长,杨如晤得到的信息也很有限,之后任寒出门会见好友,交代芳姨安排待客,中午时分去叫醒宣赢。   杨如晤在沈园待了一上午,中午时佣人将餐食送入餐厅,芳姨让他稍坐,说已经给照顾宣赢的钟姐通过电话,宣赢马上就来。   大约二十分钟,宣赢穿戴整齐地出现,落座后十分自然地对杨如晤说了个:“早。”   杨如晤失笑:“十二点半了。”   宣赢喝了口野生红菇汤,鲜的挑了下眉毛:“你很着急?”   杨如晤再次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带着些懒散道:“我刚才确实很着急。”   宣赢筷子停下,眼神在空中跟他碰了一下,当杨如晤面无异色地起筷用饭时,宣赢那股因为他略带指责的而生出的火气燃烧的更旺盛了。   急什么急,大周末有什么可急的,不就是去见贺成栋么!   宣赢原本吃饭就慢,接下来更有刻意拖延之嫌,杨如晤放下筷子好久,宣赢仍在与那一小碗米饭缠斗。   就在宣赢磨蹭的这一个多小时内,杨如晤的手机响过一次,他拿起来看了几秒,按掉之后接对方敲字回复。   杨如晤的注意力绝大数都在回复消息里,偶尔分神会看下宣赢,他沉默时整个人会显得很冷,细看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不耐烦。   杨如晤手机第二次响起时宣赢大发善心地放下了筷子,擦手漱口与杨如晤一同离开了沈园。   白色库里南已等候多时,杨如晤开车出园时见宣赢打开车窗,把手伸出去招了一下。   后视镜里,白武士缓缓跟上。   杨如晤问:“程愿?”   “嗯。”宣赢施恩似的说,“晚上就不麻烦你送我了。”   杨如晤抬唇呵笑一声:“你跟程愿还真是形影不离。”   宣赢不知想到什么,也跟着笑一声:“错,现在是形影,没不离了。”   “嗯?”杨如晤的疑惑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随即他手指抬起,轻推了下眼镜,目视着前方问,“谁离的谁?”   这话问的相当有深意,宣赢思及那晚被程愿无情拒绝,心下不好受,更不乐意让杨如晤知晓。   “我呀。”宣赢说,“我一渣男,还不是说甩就甩?”   杨如晤淡淡点评:“不错。”   到底哪里不错杨如晤也没明说,宣赢瞧他脸色冷淡,显然是不想接着交流。   大约半小时后,车子在一座茶楼停下,宣赢睁开眼往窗外看了一眼,周围环境不错,街道干净,行人稀少。   “我没来过这附近。”宣赢解开安全带,“还挺不错的,贺成栋到了吗?”   “叔父早就到了。”杨如晤看向他,在宣赢下车之际,他伸手抓住了宣赢的手腕,随后很是随意一叫,“诶。”   手腕被抓的很紧,宣赢停下动作,诧异地回头看他。   杨如晤情绪向来很稳定,即便稍有怒意声线也依旧平淡,且从认识到现在,每每与杨如晤交谈,他总是仗着年纪带着一些老成持重之感,这声充满随性的诶一出来,反倒给杨如晤带来一些活泼的味道。   宣赢以为杨如晤肯定要对自己叮嘱,或是提前训话,让他对贺成栋客气一些,不要折损了他那位好叔父的颜面。   “既然来了,我不会骂人,更不会动手。”宣赢转了下手腕,没挣开,“放开我。”   杨如晤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很久,然后他手下用力,将宣赢拉近了几分。   近看杨如晤这张脸冲击力还是很强的,雅方大气,说可亲又自带一股淡漠,说难以接近那双眼睛又温静随和。   宣赢自叹不如,眼睛垂下停几秒,复又抬眸与他对视:“你做什么?”   杨如晤嘴角轻挑,不疾不徐地叹口气,若干秒后,他向前微微移动,距离更近,幽幽吩咐一句:“叫哥。”   宣赢感到荒唐,笑出声来:“你别太过分。”   他说完不顾手腕还在杨如晤手里,侧身就去够车门,杨如晤再次用力将他扯回。   臂间被拉扯的酸痛,宣赢嘶了一声,抬头怒道:“杨如晤,你成心找不痛快是吗?”   杨如晤脸上还带着玩笑的意味:“真不叫?”   “不叫。”   空气彷佛随着这声不叫定格在这一秒,杨如晤眼睫浅浅一动,宣赢发觉镜片之后的眼睛意味深长。   “行,不叫就不叫吧,”杨如晤松开他,解开安全带,脸上又带上了熟悉的稳重,最后语气很有距离感地说,“要是哪天觉得我配做兄长的时候,也不能再叫了。”   宣赢不以为然,嗤笑一声,开门下车。   茶楼二层包间,贺成栋早已等待多时,房间门一关,瞬间只能闻到缥缈茶香。   宣赢在贺成栋对面对下,杨如晤坐在一侧,安静几秒钟,杨如晤又起身,不多时回来,手里多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白水。   “腿好些了吗?”贺成栋倒上一杯茶,本欲给对面的宣赢,半路杨如晤被截胡。   宣赢看着哪壶热水,默不作声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手腕搭在台面上,解释道:“还在恢复,吃药呢,不能喝茶。”   宣赢的态度堪称友好,实际上在没有赵林雁与贺此勤存在的空间里,他完全能够控制好情绪。   一杯热水放在手边,宣赢看了眼杨如晤,只见他轻抿茶水,眼神没有分给在场的任何一人。   安静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贺成栋饮了半盏茶水,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此勤刚来那年将将十三岁,人长的瘦小,性格也软,我跟你母亲结婚前几年他总哭总闹,说我不是他爸爸,他想回家找宣赢。”   贺成栋长相儒雅,说话速度很是平缓,宣赢并未有所波动,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很冷静地点了个头。   “此勤学习成绩确实不错,适应这边的教学方式后每次考试都拿第一,”贺此勤停顿了一下,“不过再先进再文明的城市也有我们看不到的龌龊。”   宣赢皱眉:“什么?”   “高中开学需要登记父母信息,本来这些隐私校方该做好保密,但不知道怎么泄露了出去,有好事的同学问此勤,为什么他姓宣,跟父亲母亲不一个姓。”贺成栋看向他,目光很是温和,“后来他们孤立此勤,背地里也骂此勤,此勤回家不肯说,逐渐就演变成了校园霸凌。”   宣赢闻言手腕狠狠一抖,那杯水被碰翻,水淹了满茶台。   杨如晤拿了块干净的白毛巾擦拭,目光落在宣赢手腕处,十分自然地扯了下他的袖口。   一杯水重新满上,宣赢放下手,用指尖挠了挠手心:“所以为了保护他,才给改的姓。”   “当时此勤还没管我叫爸爸。”贺成栋直言道,“我爱你母亲是真的,心疼此勤是真的,他跟你母亲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才改的姓,后来我给此勤办了转学,一切才恢复正常。”   继父做到贺成栋这般地步,宣赢很是敬佩。   “现在他长大了,即将订婚进入人生另外一个阶段。”贺成栋说,“我知道你母亲的过往,也知道你父亲的死因,当初让此勤改姓是为了他能在健康的环境下成长,如果你介意.....”   宣赢呼吸凝滞,贺成栋看过来,神色坦然:“我同意此勤改回原来的名字。” 第28章   若说毫无触动那是假的,以现实角度看,贺成栋社会地位不错,外表也相当不俗。   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赵林雁做了如此牺牲,不要亲子,拿她的儿子视若己出,也为了赵林雁退让颇多,竟肯让改姓多年的继子再冠亲父姓。   他们多好的一家,宣赢想,如果没有他的到来,他们一家应该会永远和睦,但若不是赵林雁非要让他认可这份和睦,求他融入到贺家,他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你母亲有时说话毛躁,如晤应该跟你说过,她以前遭遇过车祸,精神比较敏感。”贺成栋解释,“年前她确实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我代她向你道歉,但是宣赢,她想祈求你原谅的心,你应该能感受到的,对吗?”   宣赢扯了下嘴角:“我能感受到不代表我认可,她想扔我的时候就扔,想让我原谅我就要原谅?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贺成栋并未受到影响,依然和煦:“我理解,甚至有时候觉得你做的没错,所以我想不能再按照你母亲的方式继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宣赢眼神流露出淡淡的嘲讽,“我不会再去打扰你们一家人,而且我也提醒你一句,别再来让赵林雁打扰我。”   贺成栋轻笑:“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宣赢耐性已濒临枯竭,险些拍下桌子,质问那你什么意思,但他克制着脾气没讲话,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所有的情感在经历长时间的分离后都会产生隔阂,你母亲急于与你修复关系没有错,你反感也没有错,但有一点,你们血脉情深,我不希望你们同室操戈。”贺成栋续上茶水,看眼杨如晤,继续说,“关系需要慢慢修复,我也不知道我这个建议是否成熟,你听一听,觉得不行我们再从长计议。”   不难看出贺成栋此行并未告知赵林雁,否则已赵林雁的性格,大约追也要追来。宣赢喝了口白水:“你说。”   “如晤没成年的时候就跟着我,长大后他有了自己的生活,虽然没有天天见,但关系依旧,他每周五或者周末会来家中住一晚,我知道你不想时刻跟林雁相见,所以你要不要效仿如晤,周五也好周末也好,挑个时间来家里住一晚,我们慢慢修复关系,你的房间仍然是你的房间。”   宣赢喉结滚动了一下,即便他憎恨赵林雁,也无法反驳贺成栋的慈父之心,只是这份慈父之心受益者并非他本人,而属于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从确诊病情到此刻,十多年时间,所有人都在告诉宣赢,你要想开一些,慢慢都会好起来,贺成栋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是同样的道理。   你必须放下,才能享受和睦,你必须放下,才能治愈自己。   宣赢放不下,但仍然接纳了贺成栋的提议。   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口气,也为那一丝不甘心。   “那我们周五见,想吃什么随时说,家里都会安排好。”贺成栋见他同意也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喜悦与放松,这便是他与赵林雁最大的不同,让人感觉不到刻意,也能让人顺其自然地接受。   宣赢说:“都行。”   “你打完弟弟,负气出走,事后此勤跟我告状,说你脾气不好,”贺成栋见他情绪低沉,玩笑说完,又返回来肯定宣赢,“我看不是,你比他行事更为周全。”   宣赢笑的淡漠:“别给我戴高帽,我不周全更不懂事,类似打人的事件,我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发生。”   贺成栋笑起来:“这点你倒跟如晤很像,他也从来不许别人来定义他,怪不得你养伤期间只肯接他一个人的电话。”   宣赢从另一方面应和:“他不姓贺,没你们讨厌。”   贺成栋归置好手边茶杯,不与他计较:“那我努力,也不让你讨厌。”   话尽于此,抛开宣赢不甚友好的态度,谈话结果双方均为满意,贺成栋不再过分提及往事,转而面对杨如晤,眼神里多了几分疑惑。   “刚才就想问,我记得你今天是要出差的,”贺成栋问,“又不去了?”   宣赢闻言立刻就想到了杨如晤在餐桌上的举动,那通电话以及频繁敲字的声响,他内心升起复杂的滋味,转头看向杨如晤时恰好他也看了过来。   二人隔着一缕升腾的茶香对视,杨如晤唇角轻抬,镜片之后的眼睛清亮又缥缈。   “嗯,改时间了。”   接下来他们简单聊了几句,都是各自工作上的事情,宣赢不欲插嘴,不多时,众人起身,打算离开茶楼。   贺成栋离开位置时宣赢没动,等他走到门口,宣赢攥了攥手,回头叫住他。   “贺叔。”   包间外有人走动,木质地板朴素,阵阵吱呀声传入过来,贺成栋停下回头看他,目光对视的瞬间他竟心生一丝不忍。   宣赢的眼睛亮的太过委屈。   “怎么了宣赢?”贺成栋问,“贺叔听着呢。”   宣赢许久未出声,一旁的杨如晤思忖片刻,走到他身旁,用食指蹭了下他掌侧,也问:“怎么了?”   宣赢从小嘴就损,长大后更喜欢说反话,他曾歇斯底里地骂儿时好友为野种,也把印象不错的贺成栋归于讨厌之类,只是他恨自己为什么仍然清明,知晓无论再不愿意承认,有些事实他就是在刻意扭曲。   宣赢咽喉几番阻塞,他不愿意示弱,反复用牙齿撕咬舌尖,尝尽腥咸后,他看向贺成栋。   “当年,为什么就不能多我一个?”   这是这么久以来,宣赢头一次表达出对过往的难以释怀,他不理解,贺成栋能养育毫无血缘关系的杨如晤,能对软弱的继子视如己出,他同样是贺成栋深爱之人的儿子,为什么,单单扔下了他。   窗户透进来一束昏黄的光,已是傍晚,照在人身上平白苍老了几分。贺成栋叹息一声,宣赢正待再问,贺成栋手机响了起来。   周遭空气冻结几秒,噪音似也消失,贺成栋接起电话,未做解释,推门走了。   门外传来的一阵春风令宣赢倍感寒冷,这一刻将宣赢多年的猜测落到实处。   他早就该知道,宣勤自小懂事,成绩优异,而他向来不服管教,惹是生非,赵林雁带走听话的孩子,不需要任何牵强的理由。   可他非要问,这下好了,简直自取其辱。   宣赢懊悔于刚才的问话,而且在未得到回答后那份懊悔逐渐演变成自我惩戒,他恨不得时光逆转,在贺成栋起身时自己也干脆地离开。   “杨如晤,你走吧。”宣赢失魂落魄地重新坐下,双手搭在桌边,用指甲一下一下地嵌着桌板的纹路。   身旁许久无人应声,但那道身影始终存在。宣赢用力咬了下唇角,鬓角青筋浮动,忍无可忍,抄起杯子就砸在了地上。   “我让你走!”   木地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杯子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服务员推门进来,杨如晤淡声交代了一句:“我们会照价赔偿。”   服务员并未多言,见无大事便又走了。   杨如晤垂眼看着宣赢,只见他背脊在轻微颤抖,他走进,按住宣赢肩膀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宣赢感觉这份不算特别重的力道顺着肩头直达了心脏处,郁气堵在胸口令他喉间止不住的翻涌,可是他想起修养期间杨如晤的每日问候,记得是这个人在他倒在欢喜园外时将他送进了医院,也是这个人看尽他满身伤痕却对贺家绝口不提。   还有今天.....杨如晤本来是要出差的。   似乎从始至终,杨如晤完全洞悉了他心中那点可怜的自尊与骄傲,也永远用睥睨的视角看着他玩弄幼稚的把戏。   宣赢抓住杨如晤的手,偏头去寻找他的眼睛:“杨如晤,我太恨你们了。”   昏黄的光从杨如晤身后洒进来,他逆着光,五官不清眼神不清,很久之后,宣赢再次闻到了那股熟悉的体温。   杨如晤半蹲在他跟前:“那就接着恨。”   宣赢看着杨如晤依旧平静的面孔,他想不通为什么杨如晤看起来永远都这么冷静,而那双镜片里的倒影却如同一条无家可归的劣犬,跟人摇尾乞怜,说你可怜可怜我。   宣赢无法平息内心的燥乱,那副干净的眼镜也格外碍眼,他挥手打掉杨如晤的眼镜,又重新抓住他垂下的手腕,低头狠狠地咬了下去。   杨如晤的手指条件反射地跳了一下,宣赢咬力非同小可,痛感一寸寸蔓延到手臂,大约十秒钟,杨如晤用另外一手,准确地扼住了宣赢的下巴。   傍晚时分,一缕金黄的光巧妙地穿在了二人中间,杨如晤手腕上那道咬痕看着也不再那么凌厉可怖。   宣赢麻木地盯着他,唇角却在僵硬地笑着:“我咬疼你了?”   杨如晤虽是半蹲,神态却一如往昔淡然,他垂眸看了眼手腕,抬眼又看宣赢,莫名笑了一下:“第二副了。”   “什么?”宣赢问。   杨如晤静静地注视着他,在宣赢不解的目光下缓缓抬起了手。   当手臂抬起时自然搅乱周遭空气,宣赢下意识地紧闭了下眼,身体随之变得紧绷。   “你抖什么?”杨如晤手指移动,在宣赢眼睑处停留下来,“摔完杯子也咬了人,发泄完一通你怎么反倒哭了?”   宣赢睁开眼,没察觉出脸上有异样:“我哭了吗?”   杨如晤点头,用指腹在宣赢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然后指尖凑到他眼前动了下,示意他看:“哭了。”   潮湿的痕迹残留在杨如晤指尖,微光落在上面,竟然莫名觉得多了几分温情。   宣赢忽然头脑发昏,无理质问:“那我哭了你为什么还这么冷静?”   杨如晤放下手,起身后成了俯视宣赢的姿势,他将目光停留在那双带有湿痕的眼睛里,然后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淡去,只安静地注视着他。   片刻,宣赢甘拜下风,主动垂下了眼睛,也是同一刻,他听见杨如晤略带严肃的声音:“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掉几滴眼泪陪你哭,并且还可以言不由衷地对你表示同情,我可以劝导也可以做更多的迁就,但是宣赢,你想要这种施舍吗?”   宣赢不想要,而且十分确定自己厌恶虚伪的理解,在他这里没有所谓的善意,只有他是否想要,但是活了这么多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于是那份偏执长成参天大树,逐渐演变成他不仅自己不肯成全自己,还要用一口气跟全世界作对。   宣赢鼻腔发涩:“杨如晤,你能不能不要站这里烦我,能不能赶紧走!”   “我尚有空余时间,这件屋子很安全,想哭就痛快哭,”杨如晤停了一下,伸手过去,托起宣赢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出了这个屋子,有跟你离了的程愿在等,你想一想,是现在哭痛快了再走,还是出去躲车里跟程愿哭。”   哪种选择更好一些,对此时的宣赢来说已是无瑕顾忌,他他心头上有一个针在反复刺他,让他浑身疼到无法动弹。   杨如晤本欲去拿被甩在角落里的眼镜,刚转身,腰间的皮带被人一拽,紧接着一双手臂紧紧缠在他腰间。   安静的房间将宣赢的哽咽声扩大了几倍,又因宣赢埋头在他腰间,声音被反复收拢,若即若离地回荡在耳边。   杨如晤不动声色地呼了一口气,反手在宣赢的背上拍了拍,有意安慰:“没事了。” 第29章   宣赢总是喜欢在事后复盘,直白来讲就是内耗,所以至今想不明白,当时他为什么要当着杨如晤痛哭一场。   距离与贺成栋见面已过两周,期间杨如晤一直在出差,宣赢思虑几番最近也没去,贺成栋听闻消息表示理解,并十分和蔼地告诉宣赢,不拘时间,想来随时都能来。   宣赢猜测贺家大约给赵林雁做了思想工作,否则这么久了,她不会如此悄无声息。   头几天杨如晤打来电话,说不出意外下周就能回来,到时会联系他一同回贺家吃饭。宣赢应下,结束通话后觉得不大对劲,没忍住给杨如晤发了消息嘲讽一句:「我又不是没长腿,我等你干什么?」   杨如晤倒是很快回复:「那你自己去,我拦你了?」   宣赢看着消息怔愣半晌,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其实他自己也有发觉,自从在茶楼里对着杨如晤稀里糊涂哭过之后,他跟杨如晤的搞关系一下子近了很多。   这种不是因为时间推移,而是用实际行为来提升亲近度的关系是宣赢一直所需要的,往深了想,他依然没放弃将在贺家举足轻重的杨如晤收进麾下的念头,往浅了想,沈休天天耳提面命不许他故意给杨如晤找不痛快。   但抛开两者不谈,实际上是否要与杨如晤处好关系,主动权仍在宣赢手里,他决定率先与杨如晤握手言和主要原因,单纯是出于从杨如晤身上感受到的那份处事的得体与真切的维护。   转眼又过一周,周五的金海街充斥着即将周末休假的喜悦里,宣赢坐在窗边看了一下午,发觉这天那些天天在办公室里的白领出来买奶茶的比平日要多。   上班嘛,谁不喜欢周五的下午呢。   宣赢看的有意思,齐怀湘过来放了一杯水在他工作台上,顺着宣赢的目光往下一瞟,疑惑道:“老师,你困了?”   “不困,今天的弄完了?”宣赢回头问。   齐怀湘点点头,又问:“时间还早,我能继续吗?”   那副寒雪梅花图已经修复完毕,宣赢验收成果十分满意,于是很放心地把老陶那本古籍交给了他,并且给齐怀湘规定了休息的时间,否则这傻小子天天就要扎在工作台上,迟早得腰肌劳损。   由于那本古籍年代较远,内部损坏非常严重,纸张皆已酥化,在前期拆线整理时费了好一番功夫,那时齐怀湘已经将加班额度提前预支了。   宣赢摆了下手,意思是不许:“大好年华,你出去散散心,有机会也可以谈谈恋爱,老往这屋子里一躲,成天闷着不出门算怎么回事。”   齐怀湘小声提醒:“我才十九岁。”   宣赢不防被他噎了一句,愣愣地瞪了他片刻,一旁的程愿失笑道:“你们俩都应该出去走走。”   宣赢说人不如人,他在工作室赖的时长,不比齐怀湘少。   “你还没出师就想违抗师命?”宣赢示意门口方向,“出去玩儿去,玩儿完了直接回家睡觉。”   齐怀湘很喜欢天星工作室的氛围,这里他年纪最小,楼下的哥哥姐姐对他照顾颇多,刚步入天星时的那种怯懦,已经逐渐消散。   他依旧礼貌,笑的稚气:“好,我出去玩儿,您要带什么吃的吗?我请。”   齐怀湘工资多少宣赢心中有数,见徒弟要孝敬也不推辞,指指楼下某个奶茶店:“随便点一杯吧,不要糖全冰。”   程愿见状走到他身侧,弯腰轻声阻拦:“不能喝,会影响药效。”   生病不仅会让人浑身难受,还要剥夺许多快乐,这些天睡眠才有改善,不能为了口腹之欲打乱。宣赢叹息着改口:“带个冰激凌吧,要巧克力味的。”   其实冰激凌也要少吃,程愿见他少有欲望,也就随着去了。   周五的下午在落日下迎来结束,时间一到,从金海街的办公楼里瞬间涌出大量人群,宣赢在二楼俯视人群,数着攒动的脑袋,心思也被人群里那种轻盈的气氛带动起来。   “怀湘的冰激凌买哪里去了。”宣赢试图在楼下的人群里寻找齐怀湘,“都多久了?”   话音刚落,二楼电子门响了一下,宣赢与程愿一起扭头看过去,来的不是齐怀湘,而是他的表姐宋新婷。   “你抱的什么呀?”程愿见她抱着一只挺大的盒子,连忙走进接过,定睛一眼,居然是只超大只冰激凌蛋糕。   小宋笑吟吟道:“下午见怀湘出去,顺口问了一下,他说您想吃冰激凌。”   宣赢往盒子上瞧了瞧:“我没说...要这么大的。”   小宋也不扭捏:“我知道您什么都不缺,怀湘受您关照,我很感激,我——”   “停。”宣赢赶紧阻拦,“别搞这些,我听着怪别扭,我之所以带齐怀湘是因为他有天赋,也喜欢他这个人,蛋糕我留下了,你下楼忙去吧。”   小宋俏丽一笑,干脆利落地鞠了一躬,扭头下楼了。   程愿拆开盒子,打趣道:“宣宣还是这么善良。”   没有人知道,齐怀湘身上有多少与宣赢相似的地方,他如同保护自己,也将齐怀湘保护起来。   程愿所说的善良也不假,但宣赢不想承认,他想做个恶人,谁都别妄想用善良二字来试图拿捏他。   于是,他损了程愿一句:“我哪儿善良了,我对你可不善良。”   程愿正在切蛋糕,闻言手一顿,猝不及防地望进了宣赢粲然的眼睛里。   毕竟亲密过,那种暗潮涌动霎时间涌入彼此之间,宣赢自觉失言,转头看向窗外:“抱歉。”   程愿未作声,分好蛋糕后迟疑了几秒,用手指挑了一点冰凉的奶油,走到宣赢面前,点在了他脸上。   “没关系。”程愿说,“只能吃一块,剩下的放冰箱,慢慢吃。”   宣赢捏着叉子,讨价还价:“两块。”   程愿抿了下唇,艰难点头:“行吧,最多两块。”   小宋送来的这只蛋糕颇合宣赢口味,既不过分黏腻,口感也相当顺滑,程愿陪着吃了一块,之后将剩下的放进冰箱,返回来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这周应该履行与贺成栋的约定去贺家,宣赢说:“去贺家,晚上可能会住一晚。”   许多事情沈休都会提前交代,程愿听闻并未过多诧异:“走吧,时间不早了,我送你过去。”   宣赢摆摆手:“杨如晤让我等他,你先走吧。”   兢兢业业的大律师仍在岗位上奋斗,下班高峰期过去许久,都不见杨如晤来电知会一声。   程愿看了眼窗外,又问:“那我回沈园,还是去玲珑阁?”   沈园众人皆知程愿存在的理由,自从沈休安排他做宣赢私人助理后,宣赢若在天星,那么程愿也会在沈园的客馆居住,但是失去了原先那份固定的关系,今日宣赢再次回归贺家,程愿一时不知该去哪里。   宣赢沉吟片刻:“你随意,明天睡醒我会直接来工作室,你来这里找我就行。”   程愿许久未应,等宣赢看过来时,他才轻轻嗯了一声,随后转身走了。   二层一下子安静起来,待夜色逐渐覆盖天际,宣赢看了眼时间,八点多,手机里还没有任何消息。   十多分钟后,宣赢的耐心宣告结束,他主动给杨如晤拨去了一通电话。   对方接通很快,手机听筒里伴随着香烟燃烧的声音,一个低沉且耳熟的嗓音,轻轻地喂了一声。   宣赢静了一下,他忽然想到自己从未见过杨如晤在工作状态里的样子,此时在电话对面的杨如晤不似他们以往沟通交流的温和,并且他敏锐地察觉到对面的环境随着这个喂声很明显地安静了下来。   “杨如晤,”宣赢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你在做什么?”   杨如晤似是诧异了一下,又是轻松一笑:“工作,你有事?”   宣赢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杨如晤今天明明提前跟他联系过,让他等他下班,然后一起回贺家吃顿自找添堵的饭。   “我闲的。”宣赢说。   “逗你呢,”杨如晤笑道,“半个小时,还在天星吗?”   宣赢假笑了一声:“再不来就饿死了。”   杨如晤静了一下,破有训导之意地说:“你这嘴什么时候能忌讳一下?”   宣赢很容易就想到了杨如晤此时的表情,应当略微严肃但不失沉静,若是面对面,那么他的眼睛会幽深且冷淡地注视着他。   “再不来我自己吃,贺家也就下次回。”宣赢内心的怨恨又冒了头,“忌讳了吗?满意了吗?”   杨如晤果真不走寻常路,面对宣赢恐吓,竟不声不响地直接挂了电话。   宣赢错愕良久,又学到一个道理,这世界上谁也不欠谁,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除了心甘情愿,谁也不能强迫他人让着,尤其这位薄情寡义的杨如晤,堪称表率。   半个小时后,宣赢昏昏欲睡,手机响起时他看也没看就划了接通键。   对方还是那副低沉的嗓音,让他开门。   宣赢立刻醒神,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杨如晤似是有透视眼,提示般地敲了下房门。   “你怎么上来了?”宣赢本以为杨如晤最多在楼下等,没想到竟亲临了,“真是怕我放你鸽子?”   杨如晤扫了一眼工作室,解释说:“以后忙不开的时候我会提前告诉你,这次抱歉。”   这很符合杨如晤一贯的作风,很坦然也很为他人着想。   宣赢又往椅子里一仰,直言道:“还有以后吗?我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忍下去。”   杨如晤倚在桌面,腿部笔直地撑在地面,微微侧身道:“你可以,如果忍不下去,在叔父提议时你就不会同意。”   所谓心结,需得对症下药还能好得快,过程或许痛不欲生,但近日的松弛感给了宣赢很大的勇气。   他甚至幻想有朝一日恢复正常生活,再也不需要药物维持,也不需要忌口,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其实他很明白这些松弛感绝大数也是药物带来的作用,也是这些药物带来的勇气与内心真实的不甘心融为一体,促使他去面对赵林雁。   “杨如晤,我很害怕。”宣赢坦言道,“我一点都不喜欢,可是我不能不去。”   杨如晤观察入微:“不用怕,没人逼你做什么。”   “那.....如果我跟贺此勤再发生争执。”宣赢仍没有放弃让杨如晤全身心地站在他阵营里的念头,“你会帮我还是帮他?”   在宣赢所处的圈子里,沈家人也好,天星工作室也好,几乎所有人都会顺着他的心意来,唯有杨如晤屡次驳回他的需求。   就如这次,杨如晤先是避而不谈,反而指着桌上那只白色瓷盘,问他刚才吃了什么。   宣赢说不清为什么,自己竟然隐隐期待杨如晤大概率会带有反驳的回复,他瞥向瓷盘,说:“冰激凌蛋糕,冰箱里还有,你要吃自己去取。”   杨如晤摇头,说他不吃。   宣赢不死心地注视着他,他们的目光在灯光下交缠半晌,杨如晤突然一笑,这才回答他:“你有前科,是否要帮你,我得慎重考虑。” 第30章   听完杨如晤这句话,宣赢暗自感叹自己长进不少,若是以前,他必定得阴阳怪气杨如晤几句,如今一听,反倒发自内心地想笑。   大家都是成年人,自是明白人际交流的弯弯绕绕,杨如晤更是其中佼佼者,而宣赢就从这种稀松平常的言辞里感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种不以遗憾与惋惜来表达的肯定,即使知道他身患疾病,杨如晤从来不做任何施舍般的救济,以前如何现在就如何,虽然言辞可能捎带苛责,但依然坦诚待他。   二人离开天星工作室,一同前往贺家。   回到欢喜园,进入客厅,赵林雁过来:“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我们没等你们,留好饭了,就你俩了,快洗手吃饭吧。”   贺成栋恰好也从在下楼,手里抱着一只精致的小木盒,向餐厅方向示意:“快吃饭去,凉了自己热一下。”   宣赢觉得哪里不对劲,本以为再次回到贺家,他还得听赵林雁一些没什么营养的关切,没想到赵林雁似乎变了许多,她不再扮演愧疚的母亲,也不再絮叨,催完他们吃饭,就坐客厅去看电视了。   在餐厅落座,宣赢握着筷子,几次狐疑地去看赵林雁,电视里放的是一部悬疑片,那位美丽的母亲看的津津有味。   “吃饭,看什么呢?”杨如晤提醒道。   宣赢回神,皱了下眉,低头吃饭。   用饭时长在宣赢吃饭极慢的影响下被拉的很长,杨如晤用餐结束后并未离席,他们依然按照之前的位置坐,彼此座位挨着。   期间杨如晤打了一通工作电话,因距离很近,宣赢听见对面说了一句稍等,似乎是去拿什么材料了。   杨如晤一手举着电话,另外一手很随意地将一盘宣赢夹了很多次的青笋丝帮他往跟前推了下,宣赢抬了下眼,也就这一下,阴差阳错地跟赵林雁对上了目光。   与赵林雁对视的时间很短,甚是可能连一秒都不到,赵林雁仓皇避开,又是一副淡然观影的姿态。   宣赢放下筷子,忽然想明白了。   这次回来,无论赵林雁还是贺成栋,他们都扮做轻松,就连饭菜也不再刻意丰盛,他们努力维持平淡的家常,意图营造风平浪静,以此让他顺其自然地习惯然后再去接受。   这招可谓高明,想必背后指点的高人,此刻就坐在他身边。   “饱了?”杨如晤结束通话,“还要吗?”   宣赢得承认刚才心里是有所放松,然而刚才有多放松,现在就有多抵抗。   虚假的平静、故扮松弛的贺家夫妇、还有一个不知道安的什么心的杨如晤,这一切都让宣赢再次竖起了防备。   可是宣赢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完全没有了要质问的力气,升起的不爽也被裹住,让他整个人都特别无力。   “不要了。”宣赢蜷起手指,沉思几秒,把那碟青笋丝推回了原位。   杨如晤眼梢微动,在宣赢准备起身时抓住了他的手腕。   很多宣赢不想透露的秘密藏在在衣袖下,那副珠串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在杨如晤手下微动,宣赢并不挣扎,微微侧脸,说:“疼。”   杨如晤一顿,松开手,望着宣赢的背影,平静的眼神有了几分波动。   贺成栋钟爱古玩,自是行家,那只精致的木盒里放的全都是收来的古钱币,温润的铜色摆了一茶几,其中几只贺成栋都给包上了卡盒。   宣赢走过去瞥了一眼,凉凉点评:“都不值钱,还没你这木盒子值钱。”   贺成栋看过来,笑着推推眼镜,并不意外:“工艺不错,闲的没事整理一下,你眼力挺毒。”   宣赢还未说话,沙发另外一旁的赵林雁‘恰好’把目光投向了他,温和一笑:“吃饱啦?”   宣赢内心不由地嗤笑了一声,脸上竟也温声配合:“吃饱了。”   也不知那位高人指点的不到位,还是赵林雁理解的不透彻,简单的对话结束,她又快要露出那副凄凄惨惨想要用力弥补的神态来。   望着赵林雁那双明亮至极的眼眸,宣赢莫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罪人。   赵林雁的气质与长相不必多说,身材好皮肤白,是美人中的美人,在所有见过她的人里,均对她赞不绝口,也就是这样一位超凡脱俗的美人,在面对他的时候仿佛一下子回归了复杂的人世间。   每看他一眼,脸色就苍老一份,每与他相处一秒,就多添一份苦大仇深。   宣赢简直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竟然让赵林雁在他身上受了这么多委屈,连脸都不漂亮了。   在杨如晤走到身边时,宣赢低了下头,不再与赵林雁对视,转身上了楼。   杨如晤动了下唇,终究没发声,等宣赢身影消失在楼上,他转头看向了赵林雁。   “我.......是不是又做错了?”赵林雁讷讷问道。   杨如晤点头:“嗯。”   赵林雁一脸哀愁:“我只是太想了他。”   杨如晤失笑:“叔母,想人不是这么想的。”   赵林雁低下头,抱着抱枕掉了几滴泪,贺成栋坐过来,攥住她的手拍了几下,温声劝着慢慢来。   赵林雁点点头,想要亡羊补牢,刚想再询问杨如晤几句,就见他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了。   大约十多分钟,杨如晤手里端着一壶热水,跟他们道了晚安,往楼上去了。   敲门声响起时,宣赢正靠在床头发呆,房间内没开灯,宣赢盯着房门,眼睛逐渐亮了。   房门第二次被敲响时,宣赢解开扣子,脱下衬衣:“进。”   杨如晤一推门,看到的便是如此场景。   室内昏暗,宣赢靠在床头,一件无袖黑色T恤,双臂裸露,在那一隅沉默地笑着,似是一头自我禁锢也暗自蛰伏的凶兽。   “把灯打开。”宣赢命令他,“打开了视线就好了。”   “灯是否打开,并不会影响我的行为。”杨如晤把手放在开关上,仅仅两秒又移开,选择不开灯,他端着水壶就着微弱的月光走到宣赢床边坐下,然后把水壶放下,顺手将宣赢故意脱掉的衬衣搭在了他肩膀上,“不满意吗?你想要什么?”   他手仍在肩头按着,宣赢侧目看了眼,又将目光放到他脸上,昏暗里杨如晤五官依旧立体,风清月白纤尘不染。   宣赢忽然将手按在了杨如晤颈后,使劲往前一带,声线压抑:“我想让她死!”   杨如晤在一瞬间就握住了宣赢的下颌。   宣赢喉结微微一动,内心十分苦涩,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在天星工作室谈笑,这一刻却又针锋相对。他脸上带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原来你也有脾气。”   二人用力气对抗,却又各自收着力道,杨如晤用大拇指在他耳根按了一下,宣赢脸颊一酸,反手怒把杨如晤脸上那副碍事的眼镜打开了。   “第三副。”杨如晤松开他。   二人撤开,宣赢从枕边摸到眼镜,勾在食指上:“这副没坏,不算。”   杨如晤抬唇笑了一下,刚要去接,宣赢手臂后移,也笑:“现在坏了。”   话落,他扬手一挥,眼镜反射着细碎的亮光,以抛物线的形式落到了阳台处。   杨如晤明显错愕了一瞬,竟也不再气恼,他脱下鞋,身体往床内挪了几分,然后屈起一条腿,手臂随意搭在上面,饶有兴致地看起了宣赢。   他这番动作行云流水,彷佛做惯了似的,宣赢刚想开口让他下去,忽然想起,这原本就是杨如晤的房间,是他鸠占鹊巢,把人从里面赶了出去。   “又生气了?”杨如晤问。   宣赢瞪着他,不肯讲话。   他们挨的很近,彼此身体的温度通过布料在做传输,宣赢无意识地攥了把手下的被子,刚进门的时候他注意到过,床品新换过,上面还有阳光的味道,攥在手里宣软蓬松。   对视很久之后,杨如晤保持至松弛的姿势,再次开口问他:“你是想看叔母继续对你满怀期待,还是想看她就这样平平淡淡?”   谈话的重点浮现水面,宣赢也学他屈起一条腿,试图在姿势上不服输:“无论期待还是平淡,杨如晤,你还不知道吗?全都是假的。”   杨如晤沉吟了几秒,语气如旧:“我是一个人,但是我有多重身份,在这里我视他们为亲人,他们待我亦是如此,在沈休那里,我是他的好友,所以也将你看作好友,宣赢,你想让我怎么做?”   宣赢静静地望着他,杨如晤的眼睛没了眼镜的阻挡,却愈显深邃,细瞧之下竟还有一丝深情的意味。   这男人的眼睛,还真是好看。   杨如晤双眸在他的注视中往下移了几分,很快他又重新与宣赢对视,同时抬起手,在宣赢的左脸上轻推了一下。   “说话。”   这一掌一点都不重,软绵绵轻飘飘,但其中意味无人知晓,宣赢一开始只觉得这动作像极了长辈与晚辈之间的亲昵行为,在看清杨如晤眼底绽放着一抹微妙的戏谑时,他诧异的地发现,杨如晤身上也有许多劣性在。   宣赢莫名气恼,抬手想要同样轻飘飘地还回去,当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杨如晤脸上,杨如晤嘴角的弧度忽然深了几分。   他目光沉静,不躲也不动,宣赢却停下了动作。   “宣赢,你来说,”杨如晤看眼在脸侧停滞的手,还是原来的话题,“你是想要叔母以前对你的态度,还是现在的态度?” 第31章   杨如晤被夹在贺沈两家,一方是想要用力弥补的赵林雁,一方是誓要怨恨到底的宣赢,两方的关系明白地处于对立的位置上。   按照惯性思维,杨如晤所处的位置应当左右为难,因为无论帮哪一方,最终结果若不是皆大欢喜,那必定会受尽埋怨,但杨如晤的思维逻辑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恰恰完美地利用了这层中间者的身份,在允许插手的范围内,给双方提供了一份暂时的平衡。   在宣赢同意每周回来一趟时,杨如晤确实有单独找赵林雁聊过,用直白的言辞给她分析利弊,然后站在旁观者的位置,给了她很中肯的建议。   宣赢讨厌被人关注,更反感赵林雁的毛毛躁躁,只有赵林雁平静下来,宣赢才不会表现地那么急躁。   然而赵林雁的行为破绽百出,让这份平衡维持的非常短暂,同时又把杨如晤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窗外柳叶随风轻摆,树叶翻飞的声音透过阳台传到房内,宣赢刚弄坏了他第三副眼镜,现在还在对他怒目而视。   杨如晤还是一派松弛姿态,近在咫尺与他对视:“又不说话?”   他一边问着,一边又把手挪到了宣赢脸侧,彷佛还想再点一下,宣赢的目光流连在这双眼睛里,没等杨如晤的手碰过来,主动向他手心贴了过去。   杨如晤的神态凝固了一秒钟,很快他轻笑了一声,问:“又盘算什么呢?”   “你能不能不要偏心他们?”宣赢动了动脖颈,像猫一样用脸颊在他手心里蹭了一下,“我真的很讨厌他们。”   杨如晤动了下手指,指腹在宣赢耳下微微滑动:“不行,不管着些,你恐怕要闹翻了天。”   他没说偏心与否,只说要管,宣赢胸腔怒火翻涌,竟说:“那你不要管他们,管我。”   昏暗里,杨如晤的眸光很不明显地闪动了一下:“好啊。”   宣赢闻言满意地弯了下眼,杨如晤也跟着笑了一声,他们依然离的很近,彼此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被室外袭来的风吹散,很快又重新聚集在一起。   宣赢那种敏锐在很久之后才渐渐复苏,他猛然发现他与杨如晤之间的气氛走偏了,他们本该互相针对,亦或逢场作戏,反正无论怎么样都好,绝不应该如此这般有失分寸的亲密。   “你走吧。”宣赢撤身,靠在床头冷冰冰地赶人,“我要睡觉了。”   杨如晤放下手,但未离开,目光仍停留在他身上,宣赢皱了下眉:“你看——”   “还能继续吗?”随着杨如晤这句问话,宣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杨如晤眯了眯眼,笑道,“我是说叔母。”   宣赢左脸瞬间麻到发疼。   暂时抛开别的,他确实不喜欢被特殊对待,尤其是赵林雁以往那种装腔作势的态度,杨如晤对她的指点,从某个角度来说正中下怀。   宣赢咬牙道:“继续。”   杨如晤下床,双手插在裤兜,甚是彬彬有礼:“好的。”   暮春时节,夜越深风越大,杨如晤贴心地帮他关上了窗子,然后弯腰,从地下捡起了眼镜。   想来他另有几副备用的,拿起来看了片刻,确认无法挽救,直接扔到了宣赢屋内的垃圾桶里。   宣赢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看着他,等杨如晤走到房门处,他开口唤道:“杨如晤。”   “说。”杨如晤回头,脸色带着些不耐烦,抬手捏了下鼻梁两侧,“头晕的厉害。”   宣赢纳闷:“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提前头疼了?”   杨如晤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他指指垃圾桶:“我高度近视,不戴眼镜非常不习惯。”   “瞎子。”   杨如晤静了几秒,抬步走到床边,将手搭在床头处,倾身好意提醒:“其实我一直在让着你。”   宣赢不以为然:“我可太谢谢你了,不让能怎么样?打我一顿?”   “晚上憋气睡觉不好,”杨如晤问,“宣赢,你现在是要跟我玩文字交锋吗?”   宣赢哑口无言。   床头处被杨如晤的身影投上一大片阴影,肌肤的热气逐渐蔓延起来,宣赢仰头回视了一眼,很快又扭头,把目光看向了阳台处。   玻璃窗上隐约可见两个人影,一高一低,宣赢看着那道低些的人影,想去辨认自己的五官,下一刻却发现那道高的人影在微微移动,紧接着他下颌一痛。   杨如晤握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扭过来,拉进自己:“叫住我不许我走,现在又不少说话,你想什么呢?”   宣赢觉得自己脾气近日当真变好了,以往多次,他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反倒杨如晤波澜不惊,一次又一次地拿捏住了他。   “不说我真走了。”杨如晤晃晃他下巴。   宣赢抬唇露了一抹笑,然后把身上披着的衬衣扯开一扔,伸出两条手臂:“杨如晤,那天在医院,你对我说了什么?还有,你为什么对我这身伤疤视而不见?”   室内光线暗沉,那些伤疤也斑驳地交错在杨如晤眼下的这双手臂上。   当时在医院,宽松的病号服下遮盖着来自于自残导致的伤痕,有的是陈旧褐色,有的是愈合不久的粉色,那晚的杨如晤也曾多次去摩挲着宣赢手腕上刻骨的疤痕。   “现在不说话的人又变成你了,”宣赢隐隐有些得意,他将双臂暴露于空气中,也暴露在杨如晤眼前,他试图将这份拜赵林雁与贺此勤所赐的筹码压在杨如晤身上,幻想以后若是杨如晤再想为贺家说话,也要掂一掂分量了,“杨如晤,你看清楚了吗?这些全败他们所赐,我不能恨吗?”   宣赢与杨如晤为人处世大相径庭,前者过于刚直,看不得一点肮脏,所以很多时候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任世界纷纷扰扰,他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冷笑。   相比与杨如晤的沉默,此时的宣赢显得有些激动,然而宣赢终究对杨如晤了解甚少,所以他只能偏执地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去衡量杨如晤。   除了偏执,宣赢擅长同情也擅长防备 ,但杨如晤却更擅长破局。   杨如晤是个很实际且理智的人,他接受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任何变化,也有能力玩转这种变化,对于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从不会去做虚无的假设,即便他知晓了宣赢的病情,也看尽了那一身自残的伤疤,但以他的为人,并不想将这些苦难化。   “宣赢,时光无法倒流。”杨如晤目光平静,“我看到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宣赢没料到他会这样回复,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就跟刚才他刮在脸上那一掌似的,风轻云淡顺其自然。   夜色深重,窗外的风声忽远忽近,宣赢心里的那股气也忽然消失了。   宣赢觉得自己没道理再去指责杨如晤什么,因为这份平淡到近乎冷漠,不对他过多关注的态度,是他一直想要的。   “我能走了吗?”杨如晤很有礼貌地问他。   宣赢垂下眼:“走吧。”   熬完一宿,清晨时分,宣赢跟刑满释放似的早早下了楼,赵林雁与冯姨正在厨房做早餐,许是以前宣赢很少这么早出现,二人看到他均诧异了一下。   不过很快,赵林雁调整好面部表情,过来温婉的跟他一笑:“昨天睡的怎么样?”   这女人肯定又得了什么指点,脸上画着淡妆,眉眼皆是风情,哪里还有一丝祈求原谅的委屈相。   宣赢打量她几眼,也不说话,赵林雁表现的相当合格,被他一直这么晾着,也没表现出焦虑惶恐的样子。   “还行。”宣赢稍微停顿,逗乐似的对她笑了一下,“我想喝海鲜粥,能做么?”   赵林雁努力控制住雀跃的心理,温和点头:“可以呀,你先坐,好了我叫你。”   宣赢点点头,对着赵林雁的背影沉思了几秒,起身去了室外。   欢喜园内的花花草草打理的井然有序,院墙下那排蔷薇开的煞是浓烈,宣赢过去想要折一支,猛然想起,这不是自己家。   他循着院门出去,春日里碧空明媚,清早起来的人还不少,有人在遛狗,有人在跑步。   宣赢在别墅区内绕了半圈,在离欢喜园不远处的咖啡厅前瞧见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是杨如晤与贺成栋,运动装扮,显然是刚晨跑完毕。   “宣赢?”贺成栋远远地跟他摆手。   宣赢没动,甚至想扭头就走。   贺成栋忽然对杨如晤笑了一下,看着很无奈,随后二人走到了宣赢跟前。   “起这么早?”贺成栋问,“昨晚睡的怎么样?”   这句熟悉的问话听得宣赢嘴角抽了一下,他也没避讳,直接道:“你们还是两口子,她前脚问,碰上你,你又问。”   贺成栋闻言乐了几声:“看来睡的不怎么好,憋着气呢这是。”   一旁的杨如晤却不以为然:“心情不错。”   宣赢瞪他一眼,想说你真够瞎的,嘴上立刻否认:“我没有,你哪儿看出来的?”   杨如晤笑道:“你眼睛里。”   宣赢:“。。。。”   三人结伴散步,途中谈及贺此勤即将订婚事宜,贺成栋满脸喜悦地表示最近要有的忙了,感慨完贺此勤,贺成栋突然把话题转到了杨如晤身上,问他考虑的怎么样了。   宣赢听得糊涂,抬头看了杨如晤一眼,晨光下,杨如晤鬓角隐隐有汗渍,裸露在外的手臂蓬勃有力,加上这身朝气蓬勃的运动服,让他整个人显得很年轻。   其实杨如晤年龄远没有到老的地步,只不过他给人的感觉一向稳妥,平白让人觉得他颇有长辈姿态。   “什么事?”宣赢难得开口询问。   贺成栋看过来,又去瞧杨如晤脸色,见他没有想要隐瞒之意,于是对宣赢解释道:“给他介绍个朋友,最近他要出差,那小伙子就在当地,想让他俩见一见。”   宣赢步伐慢了半拍,然后一乐:“相亲啊?”   贺成栋没想到他说的如此直白,也跟着他笑:“对,相亲,此勤订完婚很快就会结婚,他也老大不小了,总一个人不是这么回事。”   杨如晤在二人中间,依然一脸平淡,不发表任何意见。   宣赢目光沿他的五官轮廓巡视几秒,声音微微挑起:“杨律英俊潇洒,事业有成,脾气好情商高,怎么还得相亲找对象?自己不会挑?”   贺成栋少见宣赢肯开玩笑,他哈哈一乐,去拍杨如晤肩:“听着没,宣赢也劝你呢,这次出差,顺便见见?”   全程沉默的杨如晤开口问:“对我评价这么高?”   贺成栋未接话,宣赢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杨如晤是在问他。   “还行吧。”宣赢斜睨他一眼,“也就那样。”   杨如晤看向他,忽然笑了。   这人嗓音一贯低沉,就连笑声也似是从胸腔里缓缓溢出,宣赢下意识地去追他的眼神,奈何晨光绚烂,杨如晤又太高,几次宣赢都与他的眼睛交错在光线里。   “好啊。”   晨光熹微,杨如晤收走了与宣赢对视的机会,对贺成栋说,“您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有时间我约他见面。” 第32章   不得不说,杨如晤的方法还是很管用的。   得益于他的指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林雁不再叽叽喳喳,很偶尔才会给宣赢发个消息来问候家常,多余的事绝对不做。   宣赢每每看着礼貌的信息很是感慨,这一家子要是没了杨如晤可怎么过。   感慨的同时又有点惋惜,杨如晤真的好忙,不知道最近去了哪里出差,反正好久没见着他人影了。   但是每逢周五,杨如晤即便人无法出现,那通电话从未断过,他会提前告知宣赢,今日我不在,你自己去。   宣赢总觉得这些不痛不痒的话纯是提醒作用,换而言之是杨如晤在敲打他亦或是叮嘱他,大致总结就是:你别趁着我不在就找事。   宣赢答应的时候习惯性的嘲讽一句,说要是真担心我作贺家你就回来监视我,杨如晤经常都会转变话题,但是某次却突然认真地给他回复了一句话。   “工作繁忙,身不由己。”   宣赢当时没由来地想象了一下杨如晤的表情,该是怎么样子,冷漠?还是不耐烦。   想过也就作罢,毕竟贺成栋也挺有手段,他不需要杨如晤指点就能很快摸清宣赢脾性,他的消息比赵林雁更简短,却更能一针见血,宣赢能对赵林雁爱答不理,却不能对他视而不见。   一来宣赢的确敬重贺成栋,二来没有杨如晤在的周五,回贺家时他更倾向于跟不聒噪的贺成栋打交道。   他们在某个方面还是很有共同语言的,例如文玩收藏,例如修复手段,贺成栋很豁达,偶尔宣赢下意识地尖锐一下,他也能一笑而过,有时宣赢控制不住地不依不饶,贺成栋就端杯热茶,笑骂他臭贫。   这种自然而然产生的一切情感宣赢都能感受到,同时也承认,很多时候他很享受,然而享受的时间极其短暂,因为赵林雁与贺此勤会经常出没在他身边,只要他们一出现,若不出声还好一些,但凡他们说一个字,宣赢会自动开启防备,然后所有的享受顿时烟消云散。   享受与防备,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但另外一面,宣赢本人也是一个矛盾体,他无法排斥自己,更无法打破矛盾的环境。   “你怎么突然来了?”宣赢把磨蹭了好几天才修好的翡翠耳环凑在灯下看,“有失远迎啊。”   沈休径自坐下:“今天事少,顺道接你回家。”   除去周五,宣赢日常还是在沈园住,见怪不怪道:“程愿在呢,到时间我自己就回了,你还来一趟。”   沈休随手拿起一本书:“任玥回来了,要是不接你,她晚上敢把我赶出朗月。”   任玥也是个工作狂,跟宣赢的脾气有过而无不及,宣赢笑笑:“啊,看来不是真心接我,被迫来的?”   沈休瞥他一眼,还未说话,恰好齐怀湘送来两杯水,一杯放到宣赢桌上,一杯递到沈休面前。   沈休没接,看他半晌:“你就是齐怀湘吧?”   齐怀湘端着水,点头道:“是的,您叫我小齐或者怀湘就行。”   沈休接过水,越过他去看工作桌处的宣赢,他开着手电在认真地观察料子,许是沈休目光过于不加遮掩,宣赢扭头看过来,沈休就在他略带疑惑的目光下再次转向了齐怀湘。   宣赢皱皱眉,嘴角抿着,又把头扭头回去。   “宣赢长大了。”沈休语带感慨之意,随后竟难得玩笑,“怀湘,以后跟你老师学点好的,可别学他口是心非瞎折腾的毛病。”   一支毛刷凌空而来,沈休抬手接住:“听见了吗,怀湘?”   “沈休,”宣赢威胁道,“你要没完没了,不等任玥赶你出朗月,我先把你赶出天星。”   齐怀湘听得糊涂,不知道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但见沈休似是在等他回复,于是乖乖点头:“知道了。”   天刚落黑,宣赢没多耽搁,收好耳环交代齐怀湘寄给客户,便随沈休一同下楼。   “程愿呢?”沈休问。   “感冒了,下午去了躺医院,我没让他过来。”刚出门口,宣赢轻挑眉毛,见程愿站在车边跟他招手,宣赢走过去问,“我不是让你在家休息吗?”   天气渐暖,程愿贪凉把自己弄感冒了,下午突然发起烧才肯去医院检查,他先恭敬地跟沈休问了个好,才回答:“挂完水好多了。”   沈休打量他片刻,吩咐道:“注意身体,我带宣赢回去就行,你自己开车直接去客馆吧。”   程愿看宣赢一眼,脸上笑容温和:“那我今晚还回玲珑阁吧。”   话音刚落,沈休眯了下眼,未置可否。   宣赢隐隐感觉到,程愿其实不是很愿意在沈园居住。   沈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所有人也都对程愿礼貌待之,若是碰到也会客客气气地称一声程先生。   只是如今他们的关系不再暧昧,早已回归正常,但沈园佣人无人知晓,在某种意义上,程愿仍没摆脱‘床伴’的头衔。   “你去吧,明天上午记得来接我就行。”宣赢让他走了。   归家途中,沈休闭眼假寐,宣赢在他对程愿的态度上有些不舒服,快到沈园时,宣赢没忍住,伸手杵杵他。   沈休微阖双眼,言辞冷漠:“他拿了我的钱,承了我的情,却在我交代他的事情上消极怠工,宣赢,你哥不是做慈善的。”   宣赢什么都还没说,心事被沈休猜了个透,就这么一句话,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直到进入银湾,沈休才睁开眼,周身的压迫感逐渐消散下来,宣赢刚想打趣一句你变脸挺快,眼前一道身影闪过,一下就被人扑到了身上。   “宣宣!我可太想你了!”任玥猛抱住他,“想我没有想我没有?”   宣赢后退了一步,努力稳住脚步,被勒的直喘不上气:“你老公在那边呢,你抱他去!”   “哎呦我的天,你俩再摔了。”任寒无奈笑道,“小心点。”   任玥不肯放,宣赢用眼神求助沈休,眨巴半天沈休权当看不见,转身就跟沈仲青聊天去了。   “这是你媳妇儿吗?”宣赢喊道,“你管不管啊!”   关于感情这方面,沈休向来自信,不仅没管,反而回头跟宣赢说:“你大嫂待见你,让她抱会儿吧。”   任寒听得乐不可支,索性也由着几人玩闹了。   今日的银湾格外热闹,平时不是这个有应酬就是那个有会议,餐桌上凑不齐三口人,难得今天大部分家庭成员都在,餐桌上也热闹起来。   宣赢餐盘里堆了满满当当的食物,眼看放不下,在任玥第无数次给他夹菜过来时,连忙就把盘子端起来了。   “好好吃饭。”沈休接住任玥的菜,又对宣赢说,“你也放好。”   待二人消停下,任寒清清嗓,问沈休:“沈泓最近忙什么呢?好久没见着他了。”   宣赢瞟向沈休,只见长兄稳如泰山回道:“出差呢。”   任寒一声哼,撂下筷子:“你也开始糊弄你妈了,我见着陈凛朋友圈了,他俩出去玩了,还出差?”   沈仲青见状为儿子说话:“你是也不讲理了,沈泓多大了,沈休能管得了他?”   任寒抱起双臂:“怎么管不了?打小就是他管的。”   沈休笑道:“任总,您真是强词夺理,如果不是您帮陈凛安排工作,没准儿他现在还在某个医院里当轮值医生,哪儿有时间出去玩。”   任寒呵笑,正要发作,沈休及时灭火:“好了,明天我联系他,让他有时间回家待两天。”   任寒嘴上说爱来不来,脸上却早已转怒为喜,众人都瞧的明白,任总无非就是想儿子了。   饭后众人闲聊片刻,宣赢在任玥虎视眈眈的目光下,跟钟姐交代,今晚他要住银湾。   “你——”任玥指他。   “对,就是防你呢,”宣赢无情回道,“别打量着半夜敲我房门,我今晚住爸妈这儿。”   沈休忍着笑,把任玥带走了。   任寒收拾了一番,换了套服饰,打算去园内散步,本欲叫留在客厅那爷俩儿一起,奈何一个都没使唤动。   宣赢仰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不想动,沈仲青站在临窗处,正在通电话。   任寒没走多久,沈仲青结束通话,过来问宣赢:“跟我上书房练会儿字?”   “我可不去。”开玩笑,练不好老沈真会拿板子敲他手,早些年挨了无数回,也没把字练出来,宣赢打开电视,冲他一挥手,“您自己去吧。”   待沈仲青一走,客厅里的气息就彻底少了,但是无论再少,氛围依然是松弛的。   这在跟贺家是的感觉完全不同,沈园对宣赢来说,无异于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哪怕一个人都没有,他也能独立生存下来。   宣赢看了挺久的电视,等任寒散步回来催他睡觉才动身上楼。   洗漱完毕,老老实实吃完药,宣赢躺下,把手放在胸口处,数着心跳,酝酿睡意。   将睡未睡时,手机的震起来,宣赢气闷,抄起手机一看,眼神顿时停了几秒,随即他烦躁划开:“喂!”   “脾气这么大。”杨如晤那边很吵,背景声模糊嘈乱,但他声线低沉清晰,“这又是跟谁啊?”   宣赢一本正经,带着几分火气:“跟你。”   杨如晤低笑:“我人在外地,什么时候能隔空气你了?”   “现在。”宣赢指责他,“我马上就睡着了,你把我吵醒了。”   杨如晤一时没讲话,似乎在走动,不多时,宣赢听到了听筒里隐隐传来泠泠雨声。   “下雨了?”宣赢问。   一声车门关碰住,雨声减弱,杨如晤淡淡嗯一声:“这边下雨呢,时间还早,这么早就睡了?”   “困。”宣赢下意识地打了个哈欠,“你有事啊。”   “有。”杨如晤问他,“明天能自己回去吗?”   宣赢记起,今天周四,明天是他回贺家的探亲日,听杨如晤这语气,很像又来特地提点他的。   我不在,你别找事。   睡意烟消云散,宣赢问:“你还不回来?”   杨如晤沉默了少许,竟似谈笑风生地问他:“不回去怎么了?”   宣赢眨了眨眼,莫名觉得他这句话很有一种引导之意,具体在引导哪方面,宣赢一时察觉不到。   杨如晤久听不到回答,再次问他:“宣赢,说话,我不回去,怎么了?”   宣赢动动唇,未来得及开口,对面一阵雷声响起,轰隆隆地传入过来,瞬间雨声更大,敲击着车窗,让人听着如临其境。   心跳被雨声打乱了,宣赢捂住胸口,喘几口粗气,恨恨回道:“爱回不回!怎么也不怎么!”   说罢,他直接挂断电话,雨声即刻消失,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奈何心跳反应迟钝,久久无法平息,导致幻听残存在耳里,还是雨声,细密缠绵。   宣赢以为今晚肯定无法入睡了,但是随着雨声冲刷,也随着雨声里夹杂的那句‘我不回去,怎么了’,竟然缓缓睡了过去。 第33章   翌日一早,宣赢自然睡醒,看眼时间,还能赶上早餐时间。   收拾停当,下楼一瞧,果然家里人刚在餐桌落座。   “今儿起的挺早,”任寒过来关切地看看他脸色,“看着睡得不错,吃饭吧。”   任玥今早挺安分,没过来熊抱他,但是那一筷一筷的菜还是让人吃的挺撑。   饭后,沈仲青随口问:“还去那边儿?”   探亲日沈家人都知道,每周五宣赢不会回来,他们只关心,不会做过多阻拦。   宣赢点头:“嗯,去。”   任寒皱皱眉:“他家儿子是不是马上订婚了?”   宣赢忽然一笑,很喜欢任寒这种亲疏分明的说法:“下周二,没几天了。”   “嗯,确实没几天了。”沈仲青沉吟片刻,交代沈休,“记得安排一下。”   沈休颔首:“放心。”   宣赢听得明白,所谓安排,无非就是周全二字,家庭关系社会关系远远超过个人的那点得失,沈家人自是知道他不想欠贺家什么,有此安排,完全是在给他周全。   但是这份周全他并不是很想给贺家,于是跟沈仲青说:“爸,不用。”   沈仲青笑笑,旧事重提:“练字儿去啊?”   宣赢一皱眉,任寒直乐,过来一拍他:“吃饱了赶紧走,上班去吧。”   抵达天星工作室,童敬舟递来一只盒子,说今早送来的快递,宣赢以为是某位客户寄来的东西,上楼拆开一看,居然是杨如晤寄来的。   包装盒是能很让人上当受骗的特产风,里面是一盒玫瑰山药糕,一张薄薄的卡片在盒子外贴着,上面是杨如晤的笔迹。   「当地人说这家店很有名,祝词排了一小时的队,尝尝看。杨如晤。」   宣赢把卡片揪掉,想起来昨晚那通电话,猜想杨如晤除了让他自己回贺家时安分一些,还打算提醒他签收快递,不知道为什么又没说。   不过眼下新增一份怀疑,卡片上的留言怎么看怎么像是杨如晤在说:你尝尝看有没有我做的好吃。   很快宣赢把这份疑惑打消,怀疑什么都合理,但不能怀疑杨如晤的为人。   没道理。杨如晤从头到尾都跟幼稚不沾边。   宣赢尝了一口,在嘴巴慢慢咀嚼,越吃越不对劲。   此款玫瑰山药糕说是山寨版完全不夸张,口感一言难尽,酸里带着甜,甜里带着涩,干到咬一口直往下掉渣,宣赢皱着眉放下,然后交代程愿放冰箱里冻起来。   “不好吃还留着?”程愿问。   宣赢端起杯子:“留着,等哪天杨如晤回来,我拿这糕点招待他。”   程愿捧着盒子没立刻走。   在宣赢身边久了,很多细微的情绪他能很快察觉到,从认识宣赢到现在,无论他是哪种情绪,总会给人一层雾蒙蒙的感觉,大多时间宣赢习惯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会不自觉地长时间保持冷漠、尖锐,甚至偶尔会歇斯底里,总之会有特别难以接近的错觉。   但是跟杨如晤牵扯上关系的宣赢,那种雾蒙蒙的距离感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如现在,因为一盒糕点,宣赢并没有表现的很愉快,一样的神态一样的脸色,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举手投足间竟散去了很多常年环绕在身的郁气与颓靡。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宣赢坐下。   程愿紧了紧手指,若无其事地问:“你好像跟杨如晤关系挺好的。”   要说不好实在牵强,但要说好也没好哪儿去,毕竟好几个周五了,他都是独自去贺家,杨如晤防贼似的周周打电话交代,生怕他在贺家干些嚣张跋扈的事。   宣赢摸住下巴,沉吟片刻:“还行吧。”   程愿没再多问,把那只盒子攥到手指发烫,才按宣赢要求放到冰箱。   中午吃饭时,宣赢想起来给杨如晤发了条消息,口气一如既往地嘲讽:「堂堂大律师,让人当冤大头坑了,啧。」   发完之后宣赢一直拿着手机把玩,奈何一下午杨如晤都悄无声息,直到晚上天星工作室快结束营业,杨如晤才回了信息。   「忙,晚些说。」   宣赢看完,把手机静音,扔一边不去理会。   当晚,程愿送宣赢去往贺家。   车子仍停在大门口,待宣赢下车后,程愿叫住他:“我最近...可以一直住玲珑阁吗?”   有此一问,想必昨日程愿也看出了沈休的不虞,宣赢倒没多少意见,点头同意:“可以,你想住哪里住哪里。”   程愿嗯一声,沉默几秒,又说:“有事的话,你随时来。”   宣赢眼睛动了动,唇角一翘,不置一词。   他们之间很少有无言以对的时候,程愿以前总是毫无保留地迁就,与宣赢相处时他永远体贴,提前洞悉他所有要求的同时一并给予满足。   但是这次,就如沈休所说,程愿消极怠工,让凝滞的时间变得很长很长。   车外的男人脸色一如既往地呈冷白调,眉眼精致,一双眼睛总会带着点别人看不懂的情绪。程愿就这样一直看着宣赢,眼神固执且带着些单薄的悲伤。   很久之后,程愿低低问了声:“宣宣,你最近还好吗?”   即便现在已失去亲密关系,他们终究曾亲密无间过,有些默契与渴望只消一个眼神就能看穿。   宣赢嘴角浅浅地动了下,想说不好。   身体里的有些东西他无法用意志力克制,每每躁动,他都会思念承载过它们的躯体,但话说了,彼此的界限明了,他再克制不住也不能擅自毁约。   程愿坐在车内等待他回答,宣赢抬头望了眼天空,夜色里云朵缓缓移动,他突然走神,并且心里生出一股烦躁的情绪。   今天也是一个杨如晤不在的周五。   “宣赢?”   宣赢回神,跟程愿挥挥手,撂下一句‘我挺好的’转身走了。   进入欢喜园,贺此勤毫不意外地也在,因着要准备订婚事宜,最近将工作往后推了推。   其实头几周回来宣赢偶尔会碰到贺此勤,他们同时遗忘掉那场风波,每次见面贺此勤表现的都很得体,客客气气叫他哥,关切地问他低血糖好些了吗。   宣赢那时这才知道,住院期间,杨如晤在中间是用低血糖圆的谎。   于是他也很是礼貌地回答,好了很多,并提前贺喜贺此勤即将修成正果。   他们各自微笑,瞧着虚情假意,但言辞却分外亲昵,你来我往,和谐的彷佛没有那场充满暴力的干戈。   宣赢过来时,贺此勤正坐在沙发上跟林漾视频,他看宣赢一眼,喊了声哥,随后林漾清和的嗓音从手机里传来,也对笑吟吟地叫了声哥。   宣赢内心止不住地发笑,要是外人来看,指不定会以为他们是多么和睦的一家子。   坐下不久,赵林雁端来一壶茶水:“我新配的果茶,尝尝?”   贺此勤抬身端了一杯,喝完后给赵林雁竖了个大拇指,评价道:“特别好喝。”   赵林雁温柔且不失期盼地看向宣赢:“要尝尝吗?”   托杨如晤那番计划,宣赢对赵林雁的演技颇为赞赏,也需得承认近日与赵林雁表演之下的关系维系的还算平和。   当然,无论表面如何,宣赢誓要跟亲妈作对到底的心思还没放下,只不过他与赵林雁之间换成了另外一种较量。   演戏谁还不会?你示弱装巧成心恶心我,我就使劲委屈让你接着愧疚难当。   宣赢看似很惋惜地摇头:“我最近在吃药,想喝果汁,可不可以帮我做一杯?”   赵林雁差点儿又露出那种喜极而泣的表情,很快她控制好自己,温婉道:“好呀,想喝什么果汁?”   宣赢眉目和善:“橙汁吧,简单,不费事。”   赵林雁动了动唇,想劝说费事也没关系,你想喝什么我都做给你。   宣赢看破不说破,轻皱眉心似是不解:“怎么啦?很难吗?”   “不难,”赵林雁忙说,“我这就去。”   晚饭时宣赢如愿喝到了橙汁,众人用餐时都很沉默,贺成栋偶尔会提起某个话题,但很快又会寂静下来。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这种和乐只是假象,宣赢配合他们,却又把他们隔绝在外。   快吃完时,贺成栋的手机响起来,他放下筷子,就在餐桌上接起跟对方寒暄:“老傅,你可好久没消息了。”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贺成栋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是吗!我以为这臭小子又糊弄我,俩孩子还真见面了?”   宣赢耳朵一动,也把筷子放下了。   “今晚还约着一起吃饭了?”贺成栋意外道,“好好好,那让他们好好相处吧,咱不问也不参与,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相处之道。”   等他通完电话,宣赢明知故问:“瞧你高兴的,什么事儿呀?”   贺成栋难掩激动,跟他讲述。   老傅是他的一位老朋友,跟杨平之也认识,老傅家中有个跟杨如晤年纪相仿的儿子,叫傅序南。   后面的话贺成栋说的有些不太顺畅,宣赢明白,关于杨如晤性取向的问题,在长辈眼里还是有那么一点难以启齿,何况还是当着全家人的面在讲。   他说傅序南是一位大学教授,这么些年也没定下来,反正话里话外都在说无论身份、年纪还是性格,杨如晤跟他都跟相配。   贺成栋虽然对杨如晤的性取向不是那种欢天喜地的接受,但依然回护心切,想让杨如晤找个与他相配的人安定下来,早些时候他不止一次提过‘相亲’,杨如晤嘴上答应,实际根本不会去联系,傅序南还是第一个被杨如晤主动邀约的。   宣赢想起那条字数少的可怜,口吻既冰冷又官方的消息,原来说忙,是在忙着相亲。   “他父母知道吗?”宣赢拿着筷子,指尖无意识地在筷子上小弧度地滑动着。   贺成栋叹口气:“知道。”   从贺成栋表情来看,想必刚知道的时候也很无法接受,宣赢又问:“他什么时候跟父母出柜的。”   贺成栋回忆片刻:“嗯...大概是在上大学之前。”   宣赢点点头。   “看来你还挺关心如晤,老问他,你呢?”贺成栋笑眯眯道,“我身边几位老伙计家中都有女儿,贺叔给你牵牵线,你们认识认识?”   赵林雁端庄温柔地看过来:“对呀,你也不小了,此勤都要订婚了,如果你有意向,让你贺叔叔先去问问。”   看着两位长辈关切目光,宣赢其实挺不想让他们胸口再堵一回的。   静过许久,连贺此勤都看过来:“想什么呢哥?爸妈跟你说话呢。”   “哎呀,挺抱歉的。”宣赢擦擦手,双手搭在桌边慢慢起身,笑的天真无邪,“上个男朋友刚跟我分手,现在不想找呢。”   赵林雁噌地起身,一脸难以置信:“你....你怎么....”   宣赢一眯眼:“你瞪什么?”   许是赵林雁想起她现在似乎没有什么资格对宣赢品头论足,更没资格指点他的性取向如何,站了半晌又失魂落魄地坐下。   贺此勤打圆场:“哥,妈没别的意思,你....高兴就行。”   “是吗?”宣赢讥讽一笑,又看向贺成栋,很认真地说,“贺叔,心意领了,但千万别祸害小姑娘,您要真特别喜欢给别人配对,那您也留心帮我相看相看。”   贺成栋错愕一瞬,还未说话,宣赢笑盈盈地补充:“别偏心啊,我也喜欢知识分子,要找就找傅序南那样的。” 第34章   宣赢这话乍听十分孩子气,不仅幼稚似乎还有些赌气的成分在,贺成栋一如既往地宽容,笑他胡闹,按下不提。   众人安静中,对面的贺此勤先是疑惑地皱了下眉,随后端起一杯水,凝神思量片刻,迟疑地望向了宣赢。   宣赢回看过来,笑问:“你看什么呢?”   贺成栋接过他的话,随意一问:“长这么好看此勤看两眼怎么了?你要不挡住脸?”   继杨如晤之后,贺成栋也掌握了如何拿捏宣赢的技术,半开玩笑半是指点,宣赢抬起唇角一乐,果然不再说什么。   晚饭结束后众人在客厅坐下,贺此勤与林漾当真恩爱,没多久,二人又通上了视频电话。   他们聊订婚,聊结婚,夹杂着一堆设计思路与成品交付的工作,最后林漾俏皮地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我,然后贺此勤这边得到了父母的戏谑目光,他轻咳了一声,往楼上走了。   赵林雁没在客厅久留,也不敢对宣赢多加询问,去了厨房试验一道新研发的菜品。   客厅只留贺成栋与宣赢,电视里放着一部年代剧,宣赢津津有味地看了很久,倒是没觉得多不自在,就是贺成栋无所事事地在周围走来走去闹的脑袋很晕。   “你坐会儿不行吗?”宣赢问他,“转悠什么呢?”   贺成栋摆摆手:“岁数大了,晚上不找点儿消遣容易睡不着。”   宣赢回头,眼神随着贺成栋流转,当贺成栋路过落地窗时,宣赢停住了目光。   落地窗通亮,院墙白皙清冷,窗外恰好挂着一盏灯,细腻昏黄的光落在临窗摆放的那张空荡荡的方桌上,无端地生出几分寂寞之感。   宣赢注视良久,想起了以往贺成栋与杨如晤在窗边手谈的场景。他仰头靠住沙发背,凝神片刻,还是手痒。   “贺叔,”宣赢叫他,“下会儿棋?”   贺成栋喜出望外地摆好了棋盘,等宣赢在对面坐下,贺成栋兴致忽地又散了许多。   宣赢的性格看起来属实不像能踏实坐下,更不像是个围棋高手。   虽然没抱有酣畅淋漓交锋的期望,但贺成栋也没撤身,想着就当逗孩子玩了,然而不消一刻钟,贺成栋就将刚才的想法收了起来。   “我小看你了。”贺成栋说,“我以为你就是逗着玩的水平。”   宣赢的棋艺受教与沈仲青与沈休,沈仲青棋风老辣,一着不慎就会落入圈套,每每与他对弈宣赢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而沈休则完全相反,他棋风凌厉,落子速度奇快,根本不给人考虑的机会,乍看全是破绽,等落完子,再纵观全局,这哪是破绽,分明是陷阱。   宣赢与二人生活多年,由于闲暇时间很多,所以受益也颇多,棋风则融合了二人的风格,既刁钻又绝妙。   贺成栋水平相对不错,不过可能因为为人稳妥,显露在棋艺上看着就有些优柔寡断,宣赢大杀四方,一个多小时后,贺成栋被杀的片甲不留。   宣赢起身接了杯水,回来看见贺成栋对着棋盘研究。   老头儿苦思冥想的状态让宣赢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他坐下笑问:“再来一局?”   “好。”贺成栋擦了擦手,“来。”   也就是这几分恻隐之心,宣赢全程都在苦思冥想地放水,奈何贺成栋求胜心切自乱道心,半个多小时后又落了下风。   贺成栋推推眼镜,抬眼看他,商量着问:“悔个子吧?”   “哪有这样的?”宣赢乐了,看了他几秒,退让道,“行,悔吧。”   贺成栋也不端着,乐呵呵地去摸棋子,嘴上问着:“真喜欢序南那样的?”   宣赢本以为他早忘了这回事儿,没想到还惦记着,愣过之后他抬下食指:“喜欢个屁,我又没见过他。”   “没事。”贺成栋往厨房方向看一眼,然后声音低了几分,“你妈忙活呢,你跟我说,我不告诉她。”   宣赢属实没想到贺成栋还有顽童一般的面孔,心理上一放松,言辞间不知不觉就松弛了下来:“没,没什么喜欢的人。”   在说完这句话时,宣赢脑海里闪过一个人的轮廓,因为闪的太快,他没看清楚是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场合下这副轮廓在脑海里转瞬即逝的意义。   一旁的手机又响起来,贺成栋说了个稍等,按下接通建,宣赢向他手边瞥了一眼,屏幕上闪着两个字:如晤。   画面可能没及时调转,贺成栋接起时镜头刚好照到了棋盘上,宣赢听见杨如晤先是诧异地嗯了声,然后笑道:“白子输的挺惨烈。”   贺成栋把手机支到了水杯旁,笑骂道:“用你说,一晚上可不净输了。”   杨如晤沉沉地笑了几声,又问:“您有朋友来了?”   “不是老朋友。”贺成栋看眼宣赢,不吝赞赏,“你未必都能赢了他。”   说罢,贺成栋将手机递给了宣赢,宣赢错愕一秒,接住,手机里杨如晤看清对方是谁眼底也明显错愕。   他们忽然都沉默住了。   许久不见,杨如晤表面看好像又陌生了很多,但眼底的那份熟稔却令人有股莫名的信赖,宣赢正欲开口,忽然看到从杨如晤身后走来一个人。   身着白色浴袍,手里拿着毛巾正在擦头发,显然是刚洗完澡。   这人走进杨如晤,然后把手按在他肩上拍了下,杨如晤便扭头去看,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杨如晤发出几声很轻扬的笑。   两人夜晚共处一室,气氛和谐,瞧着当真暧昧横生。   宣赢眯了眯眼,心情瞬间就不好了,眼前那盘棋子似是也扩大了无数倍,轰隆隆地往他脑神经上砸。   “宣赢?”贺成栋提醒,“如晤跟你讲话呢。”   杨如晤说话了?说什么了?   宣赢重新看向手机画面,杨如晤轻皱着眉心,眼镜摘了,眼神莫名瞧着有些飘飘然的味道,跟醉意似的。   “杨律。”宣赢抬唇笑了,只是声音很冷,“你效率挺高啊。”   不等杨如晤反应,宣赢说完即刻按断了视频通话。   断线声一响,贺成栋诧异,宣赢深吸一口气,和善笑笑,非常懊恼地解释:“呀,我忘了,这是你的手机。”   贺成栋失笑,说没事,继续刚才的悔子行为。   宣赢没了耐心,一股脑地把自己的黑子与贺成栋的白子往桌上一倒,各抓一把,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很有规律的往棋盘上摆。   最后,在贺成栋略带震惊的目光下,宣赢向棋盘一指:“研究吧。”   他安置完倒是痛快地就撤身离开了,贺成栋坐着一动没动,看看宣赢离去的背影,再低头瞧瞧棋盘,想着今晚应当是睡不踏实了。   宣赢回到房间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机被遗落在了床头,晚饭前他曾上来待了一会儿,吃完饭又跟贺成栋下棋到现在,压根没想起来手机这回事。   打开一看,里面有几条消息,有几位老客户的修复要求,有童敬舟在天星工作室群里艾特他臭贫的玩笑。   程愿的消息在最后,他问宣赢,今晚要不要来玲珑阁。   宣赢脑海里突然回闪了一帧画面,那个刚洗完澡的男人把手搭在杨如晤肩上,五指修长白皙,当真好看的紧。   一个‘好’字打出来,下一秒,一通电话如同及时雨一般,接通键取代了发送键。   “你挂我视频做什么?”杨如晤的声音传来。   宣赢走到阳台,在软椅上坐下,室外夜色动人,少许繁星点缀在夜空,一闪一闪像极了心跳。   “又不说话?”杨如晤嗓音很淡,带着微醺之感,“我哪儿又得罪你了?”   宣赢抬起一条腿抱在臂间,问的奇怪也莫名:“杨如晤,你真去相亲了?”   杨如晤静了很短的时间,随后他一改常态,竟闲闲来问:“啊,相了,怎么着?这也不行?”   宣赢觉得他这口气很不对劲,细想想他更不对劲,彼此都僭越了些。   “没看见我给你的消息?”杨如晤又问,“愣什么呢?”   杨如晤确实有发来消息,看时间还在给贺成栋打那通视频之前,只是宣赢还没来得及看内容,杨如晤直接打来了电话。   宣赢如实告知:“四条,没来得及点开看。”   “是不想看还是真的没来得及看?”杨如晤颇有耐心,“说说?”   不怪杨如晤非要问到底,出差在外的这些日子,他的消息多数是询问宣赢周五能否单独去贺家的问话。   每每看到,宣赢下意识地就将杨如晤与赵林雁联系在一起,继而又会想到赵林雁故作稳重的笑脸,往日杨如晤发三条,他回复一条都是多的。   宣赢摸了下鼻尖,自知理亏:“真没来得及看。”   “那以前就是故意的了。”杨如晤点破他,“是不是?”   宣赢托起下巴:“对,以前是故意的。”   伴随着杨如晤低沉的笑声,电话那边同时响起打火机叩响的声音,杨如晤抽了口烟,吩咐道:“那你现在看我刚才发的那四条。”   宣赢烦道:“通着电话呢,有什么事你就说。”   杨如晤给他扔一个字:“看。”   后面通话陷入沉默,香烟细微的燃烧声缓缓地传输过来,宣赢几乎都能想象到那支烟燃到了什么地步。   杨如晤非常有耐心,彷佛宣赢不去看,他便能一直不说话。   宣赢认输,不得已切换到了微信界面。   「晚上吃的什么?」   「打电话怎么不接?」   「在忙?」   「此勤小报告来了,说你胃口挺好」   很日常的问候,平时杨如晤也会发类似的消息,宣赢戳了戳界面:“我看——”   话未说完,手机一震,杨如晤的窗口里又新弹出一条消息。   “你又发——”宣赢顿住,手指忽地一缩。   杨如晤笑问:“看清了吗?”   屏幕的亮光比月色还要轻柔,宣赢的胸口似是被一团看不见的烟雾堵住,他想问杨如晤你什么意思,动了动唇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问你呢。”许是刚抽过烟,杨如晤的嗓音很黯沉,尾音也被厚重的磁性缀着,“看清了吗?”   几秒之后,宣赢淡声回复:“看清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跟我解释的着?”   杨如晤听罢竟哈哈大笑,很快笑声减弱,甚至悠哉道:“怎么跟你没关系?”   这话听着大有深意,宣赢嗤声道:“我拦你了?”   “你说的,我英俊潇洒事业有成,何况我也极有自信,若是相亲必会成功。”杨如晤恢复了那副冷淡的口吻,“成功代表着家里会添人进来,后面你又会多个哥哥,无论如何我也得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免得你脾气上来,再把我的人吓跑。”   宣赢被他噎的说不出来话,反思许久,他暗骂自己也是贱的,大半夜做什么接杨如晤电话,受这个窝囊气。   缓了几秒钟,宣赢想胡乱怼两句找回点面子,没料他还未开口,杨如晤直接道:“行了,不早了,睡吧。”   断线的嘟嘟声响彻宣赢耳膜,他气得把手机往床上一砸,大骂杨如晤是个混蛋,奇怪的是骂完了胸口的郁气也散了,末了竟然笑了起来。   没多几分钟,宣赢没忍住又打开手机,眼前的屏光比月色还要亮几分,屏幕是几分钟之前,在与杨如晤保持着通话时,他发来的第五条消息。   「偶遇,没相亲」 第35章   夜色逐渐浓重,宣赢吃完药躺在床上酝酿睡意,小灰里的曲别针早就已经被杨如晤取走,捏起来又软又热。   他望着窗外的月色将体内莫名兴奋的情绪平息下来,然而不过几分钟,一股烦躁猛然冲上心头。   杨如晤在涮他,既然没相亲,那在他房里洗澡的那男人是谁?   他克制不住地乱想很多,想赵林雁浮夸的演技,想贺成栋宽和的玩笑,想贺此勤那张幸福的笑脸,也想刚才与杨如晤通话时,他那一支香烟的燃烧声。   细微的滋滋声一点一点蚕食宣赢的耳膜,他的思维也随着脑海里幻想出的香烟燃烧画面,慢慢地清明起来。   以他与杨如晤目前的关系来说,无论杨如晤听从贺成栋劝说相亲也好,还是找个人作伴也罢,他都无权干涉。   一晚上稀里糊涂地想了很多,睡眠却出奇的好,翌日晨起,宣赢开门出来,哈欠还没打完,就钉在原地愣住了。   晨光从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扫进来,连地板都反射着一层洁净透亮的光,昨晚还在电话里气死人不偿命的杨如晤就靠在隔壁房门口,特别绅士地问了一声早上好。   宣赢闭上嘴,走过去,站在他身前看他好久,然后上手狠狠掐了下杨如晤的手臂。   “会疼。”杨如晤好笑道,“你醒了。”   宣赢眼底流露出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笑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最近他没少听贺成栋与赵林雁心疼杨如晤,说他工作忙,天南海北地各处跑总也不着家,本以为杨如晤忙到很有可能连贺此勤订婚宴都无法出席,没料到他竟然忽然出现在了房门口。   杨如晤说:“刚进家门五分钟。”   “吃饭没?”宣赢下意识地又问,“一晚上没睡?”   “没呢。”杨如晤端详他片刻,“我洗个澡,早餐快好了,你先去。”   宣赢点了下头,莫名愉悦地下了楼,走到客厅一看,果然,杨如晤当真有魅力,家里那种沉闷少去很多,尤其是赵林雁,就跟靠山终于回来了似的,一眼就能瞧出来轻松了不少。   等杨如晤洗漱完毕,早餐也摆上了餐桌,杨如晤轻车熟路地坐到宣赢旁边,霎时间,周遭杂乱的气息消失,只能闻到一股很清冽的沐浴露味,夹杂着体温,有冷也有暖。   宣赢看向他,杨如晤发丝半湿,五官更加干净明晰,他们顺其自然地对视,杨如晤挽起袖子,轻声问他:“怎么,不认识了?”   “快了。”宣赢拿起筷子,“还真是好久不见了。”   “真是快不认识你了,忙完了吧?”贺成栋应和一句,“你爸上回给我打电话找儿子,说你没接电话,他好不容易得个空,你还忙的找不到人。”   杨如晤不在意地笑笑:“在庭上,后来给他发消息了。”   杨如晤的强大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他自幼与父母相处时间并不多,可毫无埋怨之心,相反还与不常见的父母关系维系的很好。   宣赢自愧不如,却也理直气壮。   他问:“你青春期没叛逆过吗?”   或许是话题跳的太快,众人目光齐聚过来,宣赢发现自己也随了赵林雁不合时宜的臭毛病,平白无故问什么青春期。   “他呀!”贺成栋看向杨如晤,语气很复杂,有一半对过去的无奈,也有一半对现在的欣慰,“再也没有比杨如晤更难调教的孩子了。”   难调教?宣赢不是很信。   虽然没见过杨如晤少年时代,不过从他目前的品行来看,想必从小就属于别人家的那种孩子。   优秀,稳重。   好比现在,杨如晤斯文用餐,履行着食不言的好习惯,像是对贺成栋的话压根没放在心上。   瞧瞧,多能沉住气。   “这次能休息一段时间?”赵林雁剥了颗鸡蛋,贴心地放到杨如晤餐盘内,“也该放个假了。”   杨如晤道谢,随即解释:“没,明天还得回去,此勤订婚的时候我会尽量赶回来,但待不了几天。”   宣赢插了句话:“又去哪儿啊?”   杨如晤没看他,似答非答地说了句:“无论去哪儿,都会回来。”   宣赢内心将这句话自动翻译为:不管我去哪儿,这是我的家,你别以为我不在,就能无所忌惮地为非作歹,我盯着你呢。   “唉,人在屋檐下。”宣赢阴阳怪气地笑起来,“不得不低头啊。”   杨如晤笑而不语,指指餐盘,示意他好好吃饭。   “合着就一天的空闲?”贺成栋心疼道,“不如直接在当地休息了,来回折腾什么。”   杨如晤用勺子翻搅了下面前的粥,眼神若有若无地飘到了宣赢的方向:“回来有个要紧的事需要确认一下。”   对面的贺此勤刚想应话,抬头瞧见眼前两位兄长,忽然就皱了下眉。   今早的餐食似乎很合宣赢胃口,虾饺吃了好几只,粥喝了半碗,刚刚夹起一片清炒藕片嚼的津津有味。   杨如晤.....   贺此勤猛眨了下眼。   “愣什么呢?”杨如晤发觉。   “啊?我....”贺此勤支支吾吾:“我.....妈,我要吃煎蛋。”   杨如晤眼风一扫:“自己去做。”   宣赢这时抬起头,吩咐贺此勤:“我也要,要溏心的,煎糊了你就自己吃。”   赵林雁忙起身:“我来吧。”   “您坐。”杨如晤抬了下手,“让此勤去吧。”   贺此勤抿了下嘴唇,胆大包天:“杨如晤,我才是最小的,你干嘛不让宣赢自己去?”   杨如晤抽了张纸巾,笑的和煦儒雅:“你叫我什么?”   杨如晤在贺家积威甚久,明明在笑却也让贺此勤不敢继续造次,这种压迫跟勃然大怒一点儿都不一样,它细微到无孔不入,从精神上就碾压了一切。   贺此勤去了厨房做煎蛋。   早餐结束后宣赢辞别众人,探亲日已结束,他没打算在贺家久留,贺成栋及时将他拦下,邀他客厅落座后,提出一个请求。   贺此勤订婚宴在即,贺氏夫妇虽无太多亲眷,但人际社交却并非无人问津之辈,贺成栋希望宣赢以家人身份,能参与亲弟弟的订婚宴,也与他们一起待客。   他开口时的神色很郑重,郑重到宣赢没法把那些阴阳怪气的话说出口,他将目光投向贺此勤身上,也专注地去看他那张酷似生父的面孔。   兄弟之间对视了很久,贺此勤站到他身前:“宣赢,我想让你在。”   他没再故扮兄弟情深地开口叫哥,恍然间宣赢好像穿越了时光,看到幼时乖顺的宣勤。   他们打过骂过,宣勤输了,就会哭着喊着跟父母告状,事后他挨父母一顿训,要他不许再欺负弟弟,他嬉皮笑脸地点头答应,扮起好哥哥角色哄好弟弟,但是下一次闹起来,他还是会把宣勤弄哭。   “好。”宣赢从记忆里抽离出,眼神聚拢回来,“这几天我留下。”   谈话结束,众人因为宣赢的留下都很开心,贺家夫妇聊着订婚的细节,这里该如何,那里该如何,贺此勤在一旁既幸福又无奈地应付。   耳边杂乱无章地吵闹,但毕竟是喜事,整体声响是欢乐的,宣赢忽然如坐针毡,开始懊悔刚才脱口的承诺,也责问自己什么时候能把那该死的心软给扔掉。   “我先..走了。”宣赢说,“还有工作。”   赵林雁连忙叮嘱:“那你记得回来哈,晚上..等你吃饭。”   宣赢点了下头,起身走了。   刚踏出欢喜园,杨如晤紧随其至,在他背后扬声一唤:“宣赢,去哪儿?”   宣赢脚步未停:“上班。”   杨如晤让那个带着点愤怒的背影走了几步,然后快步赶上,挡在他身前:“又生气了?”   被人一猜就中的滋味当真难受,宣赢不承认,从容回他:“生什么气?我确实要去上班,然后回家拿几套换洗衣服。”   杨如晤问:“你衣柜里放着几套新衣服,看到了吗?”   柜子里确实有许多还未摘牌的新衣服,均是宣赢的尺寸,他猜测是赵林雁买的,也拿出过一件仔细看,看来看去打心底抗拒,就一直当摆设挂着。   宣赢嗤笑:“太次。”   杨如晤看了下自己的衣服:“没有很次吧?”   宣赢依然还是这俩字,太次,杨如晤上下打量几眼,竟说:“正好我得空,去挑几身你觉得不次的?”   宣赢觉得自己阴阳怪气的技能转移到了杨如晤身上,他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不次的?在沈家我都穿定制,”宣赢饶有兴致地掂了下衣领,露出点睥睨神态,“而且我身娇肉贵,命值万金,一般货色可入不了我的眼,你买得起吗?”   杨如晤若有所思地眯眼,随后甚是沉重地说:“敲诈违法。”   宣赢莫名一梗,瞪着他微微动了几下唇。   杨如晤摘掉眼镜,吹了吹上面的浮尘:“骂出声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这都看出来了?”宣赢叹道,“那你眼神可真好。”   杨如晤轻笑一声,不再跟他打嘴仗,叮嘱他在原地稍等,很快他开车出来,招宣赢上车。   宣赢狐疑:“真去买啊?”   “不去。”杨如晤示意他系好安全带,见他眼神不解,解释一句,“沈大少有钱,花他的吧,带你回沈园拿衣服。”   宣赢啧啧感慨,看吧,谁能让大律师吃亏啊,一身衣服都舍不得给买。   车子驶出欢喜园,即将抵达别墅大门口时,杨如晤看到一道白色突兀地停放在门口,等他辨认清楚,即刻踩住了刹车。   宣赢不防,身体猛地往前一倾,他把手往前一搭,扭头开口就要骂,但在跟杨如晤对上视线后,他又安静下来。   杨如晤身姿很好,望过来的目光有点居高临下,无框镜片上投射着一抹亮光,镜片之后的眼睛反而有些凉意,宣赢看不懂其中的意味。   “干嘛突然停车?”宣赢坐好。   杨如晤没有答话,依然用看似波澜不惊的眼神跟他对视。   宣赢渐渐被这双眼睛看的很不自在,他把头侧向一边试图躲避,杨如晤没放过他,手臂一伸,虎口卡住宣赢的下颌,又将他掰了回来。   心跳快的像极了躯体化的前兆,宣赢口干舌燥,怒道:“杨如晤!”   “宣赢,你不是说跟程愿分了么?”杨如晤往前扫了一眼,又紧了紧手指,“他怎么还在呢?” 第36章   宣赢不是第一次领教到这个男人的眼睛,它深情好看,常常不动声色平静无波,却能游刃有余地洞穿人心。   或许因为性格,也或许因为疾病原因,很少有人能做到让宣赢心甘情愿地低头让步,就连沈休也没此殊荣,但对于杨如晤,宣赢心里总有一点无法言说的感觉。   这种感觉可以理解为一种为不真实的安全感。   宣赢明白自己有很多未知的恐惧,对他而言,沈园是一座坚固的堡垒,那里有许多爱他的人,他也信任那里的每一个人,发疯也好消沉也罢,在沈园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   可是贺家却完全相反,这里如同一个四面漏风的危房,每个人都对他展露着虚伪的面孔,他站在这里岌岌可危,还不得不勉强自己看他们的惺惺作态。   只有杨如晤不同,无论好坏,他不会刻意遮掩什么,虽然他本人看似与贺家站在一起,但在这场家庭伦理桥段中,他不会厚此薄彼。   这也是为什么宣赢会把为数不多的信任给了他一些的主要原因,但是很可惜,这一点点的信任并没有令杨如晤那么满意。   车内诡异安静,细细感悟,竟有几分暗流涌动的意味。   宣赢动了下喉结,想让他放开,还未开口,杨如晤把他拉进自己,声线淡薄:“嘴巴不是一向挺能说的吗?告诉我,他为什么还在?”   隐隐的压迫感让宣赢觉得杨如晤似乎变了一个人,他下颌被捏的发酸,只得咬咬牙,开口说:“你管得着吗?”   杨如晤手下未松,情绪平淡:“管得着。”   宣赢闻言立刻将手撑在他身前,试图抵抗,杨如晤轻易地就将他制服,同时提醒他:“是你让我管的,忘了吗?”   敏感的人偶尔迟钝也属正常,尤其宣赢与疾病抗争多年,他的迟钝更是理所应当,宣赢好久才想起来,那夜房间漆黑,他主动把脸颊贴在杨如晤手心,要他只管他。   “告诉我。”杨如晤低声鼓励,又似循循善诱,“让不让管?”   宣赢思绪混乱到不行,但嘴上如实解释:“程愿现在是我的助理。”   “接着说。”   宣赢垂下眼睛,看到杨如晤手指的肌肤纹路:“杨如晤,我开不了车,沈休也不允许我擅自开车。”   宣赢只差把话说到最后一步,我疯起来的时候不会计较任何后果。   杨如晤心领神会,往宣赢左耳上扫了一眼,随后松松手指:“知道了。”   他只是开恩似的卸去几分力道,这双手仍在下颌抓着,宣赢几番呼气,脑袋终于清醒点,抓住他的手腕往下压:“好好开你的车,要是嫌麻烦就把我放下来,我可以自己走,程愿在门外等我。”   “急什么?”杨如晤用大拇指在他唇角按了一下,紧接着彻底松开,“这两天是不是上火,嘴唇很红。”   一口气扑到胸口,宣赢咬住牙,闭口不言。   很快到达门口,杨如晤开车与白武士擦身掠过,宣赢开启车窗冲对方招了下手,随即程愿驱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车厢内安静异常,开出去没多久,杨如晤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点了几下,再看宣赢,那人面无表情,很明显在压制着某些情绪。   杨如晤沉思几秒,在下个路口掉头,宣赢察觉:“你做什么?”   “刚刚忘了点东西,”杨如晤按原路折返回去,“回去取一下。”   驶入别墅大门前杨如晤稍稍降速,开启车窗,伸出手,对着那辆白武士抬了下手腕。   宣赢不解何意,看向后视镜,白色车身短促地停了一下,之后竟顺畅地随他们车一并进来了。   “早就登记过了。”杨如晤收回手,目视前方,“你的车可以进。”   尤记得去年冬天,冰天雪地里,宣赢被拦在大门之外,一个人一只行李箱,孤零零地蹲在雪地里。   想起这事宣赢懊悔到无法自拔,当时他就应该踹开大门,冲进去直接跟赵林雁撕破脸,把贺家搞到天翻地覆才好。   宣赢并不言谢,冷哼一声,嘴硬地又说一句:“你多管闲事。”   杨如晤没跟他争论,开车到欢喜园,让他稍等,下车进了家门。   家里两位长辈不知去了何处,客厅内只有贺此勤在,杨如晤用眼神跟他示意一下,径自往楼梯处走。   贺此勤原本在忙工作,思索几番,连忙放下电脑也往楼梯处走。   “哥。”   杨如晤刚走到拐角处,闻声停下,回头问:“什么事?”   贺此勤站在楼梯下,沉默几秒,慢吞吞地上了楼梯,在距离杨如晤还差几步台阶时,他停下,抬头看看杨如晤,低头欲言又止。   杨如晤眉尾微微挑了一下:“此勤?”   “啊?”贺此勤犹犹豫豫,勉强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刚问完,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落入耳里,贺此勤又抬头看过去,杨如晤气息威严,贺此勤心知刚才他的那声笑里,是有几分不愠在的。   “只想问这个吗?”杨如晤气定神闲,“确定吗?”   生活这么多年,贺此勤深知杨如晤成熟稳重,能顶事能解决一切麻烦,在外人看他们是一个整体,但在他眼里,杨如晤更像是贺家一个不可或缺以及拥有绝对主导权的客人。   他们生活在一起,却又各自独立互不干涉,最重要的是,贺此勤清楚,杨如晤并非良善之辈,没有人能控制得了杨如晤,即便是待他有恩的贺成栋,也不行。   如大多数人的认知一样,杨如晤确实沉稳,甚至温和,无论对错,他都可以包容很多,但是一旦超出他的底线,那便绝无商量之地。   可是贺此勤至今无从知晓,杨如晤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确定。”贺此勤不敢擅自试探,他扬起笑脸,与平时一样轻松回道,“见你刚走没多久,突然又回来了,关心关心你,不行啊。”   杨如晤点头,也笑:“当然行,手机落房间了,回来取一下。”   贺此勤耸肩,玩笑说:“奥,我就知道,岁数大了,记性不好,你去吧。”   将真正想问的按下,贺此勤说完就转身准备回客厅接着工作,然而转身的那一刻,一阵非常明显的手机震动声从杨如晤方向传来。   贺此勤下意识的立刻回头,二人对视上,杨如晤不仅没有被当场识破的尴尬,反而不慌不忙地将手插进裤兜,按下静音,问他:“你还有事?”   贺此勤向来对杨如晤敬畏有加,但是杨如晤这种风轻云淡以及明知故问的行为让他有些气愤,伴随着气愤,勇气也史无前例地蹦出来、   贺此勤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跟前:“你不是要去拿手机吗?干嘛要骗我?”   “我还不至于用骗来对你遮掩什么。”杨如晤把手机掏出来,又将手背在身后,神态笃定到好像在说,我就是在光明正大的糊弄你,你又能奈我何,“到底什么事?”   贺此勤也听明白了,气的笑出了声,好歹多年兄弟,他还真不能跟杨如晤胡搅蛮缠说你骗我就是你不对。   接下来又是沉默,墙上的壁画暂时失去了那种颇具灵魂力的艺术感,回归最原本的质感,沉甸甸地挂在墙上,也一同沉默。   因为顾忌太多,也涉及到单方面猜测,贺此勤沉默了半天还是没敢脱口问出。   杨如晤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他,确定他还需自我鼓励时,便看了下腕表,开口说:“我回房间一趟,最多不超过一分钟就会下楼,给你时间准备。”   贺此勤忽然后心发凉,杨如晤能这么说,他那个没问出口的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即便问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很快,杨如晤下楼,贺此勤仍站在楼梯口,最后拦他一次:“哥,你不能这样。”   毕竟朝夕相处多年,一点默契还是有的,贺此勤口中的‘不能’为何意,杨如晤自是清楚。   少顷,杨如晤轻笑一声,把他手臂按下,抬手在他后脑轻拍一下。   这动作如平日一般亲近自然,随后杨如晤示意院内车子,面色如常:“你哥还在车里,等我在送他,耽误久了他又要生气。”   贺此勤僵持良久,退步让开。   来回并没耽搁多少时间,但如杨如晤猜测,宣赢等的莫名心烦气躁,在杨如晤上车后,他质问了一声:“这么久!”   杨如晤的手在方向盘上顿住,下一秒,他居然应和宣赢:“嗯,确实很久。”   宣赢满脸‘你吃错药了吧’的表情去看他,杨如晤唇角微挑,眸底幽深,笑意在里静静流淌。   这抹笑耐人寻味,瞧着格外反常,偏偏杨如晤还用这双眼神往宣赢身上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宣赢耳里突然嗡了一声,嘴唇即刻就哆嗦了一下。   宣赢很明白,这不是躯体化的反应,是纯被杨如晤给调戏的。   车子缓缓启动,宣赢反复忍反复呼吸,最后实在忍无可忍,狠狠往杨如晤肩上一砸:“你个老流氓!”   杨如晤哈哈大笑,握住他的手腕放好,还要一本正经劝说:“好了,不要闹了,我在开车。”   六月的温度分外怡人,晨起的阳光尚未到刺目的地步,柔软的光影在车窗前掠过,余光里杨如晤脸上的笑意还未敛去,一片片光亮从他的眼镜边缘处频频滑动。   宣赢手心里出了些汗,他把座椅往后调了下,仰靠在上面,把手盖在了眼睛上。   从沈园取了几套衣服,送宣赢去往天星工作室的途中,杨如晤接道一通电话,宣赢细细听了一耳朵,听声音对方是杨如晤的助理祝词,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杨如晤做决断,并且问他去了哪里,一上午都没找到他人。   这趟回来的原本就仓促,杨如晤沉思几秒,说临时有事,这就回去。   等他挂断电话,宣赢问:“这就走?”   杨如晤点头:“嗯,帮我查下最近的航班。”   宣赢掏出手机:“哪个城市的?”   “深州,”杨如晤叮嘱,“要最近,经济舱也行。”   最近的航班是一小时之后的,宣赢想了想,杨如晤回来什么都没带,想必行李什么的也不用收拾,现在赶去机场应当能赶上,于是要来杨如晤身份信息,直接给他订了这趟航班。   订好之后杨如晤手机里很快收到消息,等待绿灯间隙,他打开查看,很快转头去看宣赢,眼神欣慰,言辞调侃:“头等舱啊?”   也不知杨如晤哪根筋没搭对,急匆匆回来一趟也没见着他要确认什么要紧事,短短时间折返两座城市,搞得在单纯跟搭飞机玩似的。   宣赢悠闲摸下颈侧,一副公事公办口吻:“记得让贵所把钱转给我。” 第37章   待杨如晤离开,宣赢应贺成栋之邀暂留在了贺家,学赵林雁演戏,扮演了一个贺家稳重得体的好陪客。   不过在空闲时分,宣赢总得不时安慰自己,一边庆幸距离贺此勤订婚宴也就两天时间,完全在他的承受范围内,一边吐槽杨如晤这次差不多算是做飞机玩,眨眼就会回来。   有另外一个外姓人陪着,好歹他不会那么不自在。   巧的不能再巧,贺林两家订婚宴定在市中心的某个五星酒店里,宣赢后来亲自去了一趟订婚场地,顺便把单给签了。   沈休听闻消息打电话夸宣赢长进了,并且特地安排助理以沈家名义给准新人送去了贺礼。   “你胸针勾到我头发了。”任玥低了些头,小心翼翼地把头发顺好,嘴里抱怨着,“早说沈休送的不好看,你非要戴他送的。”   今日贺公子订婚,一天前任玥联系宣赢,说要跟他一起参加,宣赢嫌她麻烦,说了不带,没成想任玥竟让沈园司机开车过来,直接就堵到了福熙路。   宣赢穿了一身白色西装,胸口别着一枚星月胸针,两人刚一见面险些掐起来,宣赢不想带任玥,任玥非要跟着。来回胡扯一通,宣赢没说过任玥,两人坐在后座上,宣赢一个劲儿地不理人。   “再不理我就把我给你的衣服脱下来。”任玥拽拽他袖子,笑眯眯地夸道,“小模样还挺好看。”   宣赢瞥他一眼,躲开她的手:“你说你凑什么热闹。”   任玥瞪大眼睛:“你这叫什么话?”   宣赢正待说什么,只听任玥补充:“我可是你大嫂诶。”   宣赢按了下衣领:“程愿,停车,让她下去。”   今日司机并非程愿,任玥嘁他:“今天我给程愿放假了,司机是我的人,要下也是你下。”   宣赢气闷,侧身看向窗外,再也不肯说话。   任玥不放他,又拽他手臂:“听说你跟程愿掰了?程愿多好啊,你干嘛跟人闹掰?”   宣赢微微摇头,眼神有那么点嫌弃的意味:“沈休嘴也挺碎。”   “他只是跟我碎。”任玥笑完又问,“心心念念还是人家,这不张口就叫他名字,你要不哄哄程愿?”   他跟程愿在一块的时间是很长,任玥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早已发展成正常情侣。宣赢沉吟片刻,正色道:“我们没有掰,但也不是那种关系了,别操心我了。”   窗外日朗风和,宾利穿梭在城市的主干道上,两边高楼林立,光影折射间,宣赢的眼睛忽沉忽亮。   任玥浅浅笑了一下,心下明了,便不再多问。   柏星酒店是沈氏旗下产业之一,下车后任玥站到了宣赢身边,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宣赢将手臂伸过去,任玥温婉一笑,二人相携结伴去了礼堂。   贺此勤在时尚圈也非泛泛之辈,加上林家关系,今日订婚宴可谓声势浩大,刚进入礼堂,就听见有人唤他。   “宣赢,来。”赵林雁今日打扮的格外精致,真丝旗袍长发盘起,愈发显得气质非凡。   贺成栋在她身旁站着,闻言也和蔼地跟他抬了下手,他们身旁还有一对夫妇,应是林家父母了。   宣赢其实很讨厌这种哄闹的场合,烦众人端着酒杯寒暄逢迎,也烦成为谈论中心。   很显然,赵林雁是打算把大儿子介绍给未来的亲家,好给人家留个母慈子孝,家庭和睦的景象。   宣赢站着没动,想扭头走,余光里闪出一道深蓝色的影子。   杨如晤在贺此勤订婚前夜便赶了回来,出门前不知去了哪里,没跟贺氏夫妇一起出门。   他临窗而立,身着一套深蓝色双排扣西装,露出修长脖颈,西装剪裁合体却不完全贴身,周身流露着一股很松弛的气息,跟宣赢身上这套风格很像,想来杨如晤自持身份,更不会在今天抢贺此勤的风头。   杨如晤背对着他,正在通电话,他们距离很远,宣赢只能看到杨如晤脸上的表情很放松,猜想他聊得应当不是公事。   “宣赢,瞧什么呢?”任玥按了下他的手臂,提醒道,“他们在叫你,我们过去。”   宣赢回神,低头去看任玥,她目光平静,脸上挂着礼貌得体的微笑。   宣赢恍惚了一下,没等有动作,被任玥挽着走到了赵林雁跟前。   赵林雁一脸笑意,连忙介绍:“这是我大儿子,叫宣赢。”   林氏夫妇自是知道贺此勤家庭情况,他们和善微笑,客套地夸赞了宣赢几句。   宣赢努力把嘴唇翘起来:“此勤福气好,能得二老青睐。”   林氏夫妇肉眼可见地笑的更为真切。   “这位是.....”赵林雁看向任玥,那双明媚的双眸里露出一丝很浅的疑惑。   “各位好,我是宣赢的大嫂。”任玥笑的亲和,“我叫任玥。”   赵林雁皱起眉:“任玥?”   “家父家母俗事缠身,无瑕亲临小贺先生订婚宴,指派晚辈出席。”任玥笑盈盈地解释,“还望各位长辈见谅。”   任玥虽礼貌谦卑,但说的话细想大有深意,似是在风轻云淡地表达,不管你贺家如何,宣赢如今是沈家的子弟,即便出席也是以沈家的名义。   赵林雁盯着任玥依然在皱眉,贺成栋接下话:“欢迎欢迎,一家人不拘礼节,快落座。”   因是直系亲眷,宣赢的位置安排在首位,与任玥坐下没多久,杨如晤在身旁坐了下来。   在看到任玥与宣赢一起出席时杨如晤微微讶异,倒是任玥先跟他打了个招呼:“杨律好久不见。”   上次见还是宣赢入院期间,杨如晤点下头,问:“沈休呢?”   任玥言简意赅:“忙呢。”   杨如晤心道这也是个不好惹的,脾气跟宣赢有些像,面上笑道:“挺好。”   周遭寒暄声不绝于耳,杨如晤甚有长兄风范,正在跟刚落座的林氏夫妇交谈,声线沉稳有力,不知聊到哪里,林氏夫妇笑声都扬了起来。   宣赢默默看他,却因角度原因,未能如愿追寻到那双眼睛。   他盯着杨如晤的侧脸,想起在贺家一起筹备贺此勤订婚事宜的那两天,有一天晚上杨平之打来视频电话,贺成栋正在厨房品尝赵林雁新研发的菜品,随口让他帮忙接一下。   宣赢莫名其妙地听了话,接通之后跟杨平之默默地对视了几秒。   当时杨平之率先说了声你好,宣赢很快反应过来,也客客气气地问好,问完了暗骂贺成栋,真拿他当便宜儿子使唤了,随口就招,他也是,平白无故地听了话。   宣赢兀自出神,未曾察觉杨如晤与林家父母的寒暄已经结束。杨如晤看了他很久,宣赢眼神朦胧到毫无波澜,半晌不见有起伏,他无奈抬手在宣赢跟前挥了下。   一股清淡的男士香水夹杂着薄薄的烟草气息铺面而来,宣赢回过神,落进那双眼睛里。   周围交谈声嘈杂,他们沉默对视,宣赢暗叹,杨如晤相貌真是酷似其父,尤其眼睛,父子二人均是自带一股深情幽静的意味,瞧着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安宁。   “愣什么呢?”杨如晤低声问。   或许是常年抽烟的缘故,杨如晤压低声线时尾音里会带着一股低涩的性感,又因距离很近,宣赢听得头脑昏沉。   宣赢想起贺此勤订婚前夜,杨如晤深夜归来,当时他还未入睡,听见动静便出来看了一眼,杨如晤仿佛几天没睡觉似的一脸倦意,也是用这般低哑的嗓音问他怎么还没睡。   其实相处这么久,宣赢时常觉得他跟杨如晤的关系维持的还算不错,但是那一晚的杨如晤给了他一种很陌生的感觉,这种陌生一直持续到此时,就连带着积攒下来的熟悉感也全然消失。   宣赢不明白这种距离感为什么会突如其来的降临,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的病因导致,然而这一刻,宣赢突然明白了。   以前所有的抗拒没错,对杨如晤的熟悉也没错,只是这一切的情绪主导者是他自己,只要稍有变动,情绪受到波及,一切的一切就会荡然无存。   贺此勤订婚令宣赢心情很复杂,礼堂前那个硕大的贺字无时无刻地在提醒着他,宣赢,你母亲改嫁,亲弟改姓,他们将你弃如敝履,如今你是孤身一人。   所以在贺家地位斐然的杨如晤也一并受到排斥,宣赢自动就把对他熟悉甚至带有一丝丝依赖的神经抽离出来,以第三方的视角复盘他与杨如晤的相处细节,立刻就觉得这种陌生才是合理的。   “不舒服吗?”杨如晤又问。   宣赢垂下眼,未做应声。   宣赢的置之不理与冷漠的态度让杨如晤总是平淡的双眸里浮起一些微妙的变化,正欲开口,桌边的手机震了起来。   他不经意地咳了声,一边去拿手机,一边就将手臂微微侧向了宣赢的方向。   “妈,少见啊,得空了?”   杨如晤开口第一句话就把宣赢弄愣了,刚才电话响起时他有往屏幕上扫去一眼,屏幕上备注的是分明‘老大’二字,还以为是杨如晤律所的同事,没成想居然是他母亲。   宣赢往手机画面上瞟,确实是位女士没错。   父辈交情,在加上贺家养育杨如晤多年,两家关系早已超越普通情分,白洁来电也专门恭贺贺此勤订婚之喜,聊天也围绕着贺此勤来聊。   通话中白洁朗声问他此勤订婚,作为兄长送的什么贺礼,杨如晤散漫地倚在椅背上,悠哉回道他又没机会收回礼,送什么送,什么都没送。   能听出来杨如晤在跟白洁玩笑,因为在此之前,杨如晤已经送了贺此勤一辆他心仪很久的车。   宣赢分神听着,余光里注意着杨如晤的神色,竟发现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不论杨如晤在外如何稳重,跟亲妈跟前,还是有那么一丝顽劣在。   杨如晤很少正经叫妈,总是老大老大叫,不知聊到哪里,杨如晤居然叫了白洁一声老太太。   宣赢暗自吐槽杨如晤没大没小,白洁看着一点都不老,转念又想到自己对赵林雁的态度,于是一并吐槽,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笑什么?”杨如晤用手肘贴他一下,距离一下子更近,“来,打个招呼。”   宣赢来不及阻止,杨如晤已然找到合适角度。   手机画面里出现衣服色系一深一浅的两个人,宣赢没想过自己会有看起来这么傻的时候,他瞥杨如晤一眼,对着镜头及时翘唇:“阿姨好。”   白洁满脸笑意地应下问候,转而又问:“如晤,这是哪位呀?”   宣赢错愕,赵林雁都告知了林家夫妇他的存在,难道没对亲如一家的白洁说?   转念一想,也对,杨氏夫妇工作繁忙,亲子一年到头都见不了一面,赵林雁何必多此一举上赶着跟别人说他这个不讨喜的儿子回来了。   “说话。”杨如晤手臂绕到宣赢椅后,手指在他肩上点了下,“自我介绍。”   宣赢属实不知道该如何对白洁自我介绍,难道说我是赵林雁先前扔下的大儿子,现在恬不知耻地回来了,还厚着脸皮来参加贺家儿子的订婚宴?   “阿姨在问你。”宣赢双臂交叉置于胸前,一副与我不相干的态度,“你们聊。”   “让我说?”杨如晤侧目问。   宣赢给了他一个“我跟你不熟”的眼神,杨如晤轻笑,倒不再接着难为他。   “他叫宣赢,”杨如晤收回手臂,身姿调正,对屏幕那边的白洁道,“周末不忙的时候会跟我一起回叔父家。” 第38章   宣赢那种敏锐突然以无数倍扩大的方式落在了心里,耳边是周围交谈的嘈杂声,他的心跳藏在所有的声响下,咚咚作响。   再看杨如晤,他刚刚结束与白洁的通话,放好手机,随即转头看来,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静,见宣赢久久不动,杨如晤轻微且自然地眨下眼睛,似乎是在问宣赢怎么了。   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杨如晤虽不到四十,但此言有理。   男人眼睫纤密,眼神深邃,那轻微一眨动说不出的好看。不过也是因为杨如晤这个眼神,让宣赢心头升起的疑惑瞬间消失了。   杨如晤何许人也,这两天在贺家偶尔也能听贺成栋两口子夸他几句,说他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与众不同,当年小小年纪就能把大人糊弄的团团转,反正到头来无论大事小事,若不是杨如晤自己承认,谁也猜不到他什么心思。   贺成栋说这话时自豪跟无奈参半,宣赢猜测老贺应该也没少挨杨如晤糊弄,转而言之,杨如晤的心思怎会轻易让人看出。   极度的敏感与病态的心理让宣赢长期处于防备的状态,他觉得自己还是别过于得意忘形的好,跟杨如晤关系不错是一回事,但这个‘不错’仅限于日常社交关系,哪怕退一万步想,若杨如晤真的有意示好,那也一定是居心叵测。   住贺家的没一个好东西,都惦记着来害他。   宣赢脸色眼看着变换了好几轮,杨如晤微微侧头:“我发现你今天很开心。”   宣赢瞥过来,冷冷回道:“我才发现你好像是个瞎子。”   杨如晤失笑,未等说话,一阵掌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向前看,一对璧人缓缓入场。   贺此勤与林漾站到中央,闪光灯频繁亮起,宣赢被晃的眼晕,心情陡转直下,喉间狠狠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双臂也慢慢地垂放到膝盖上。   伴随着心浮气躁的不适感,一只柔软纤细的手落入他掌心。   “还好吗?”任玥轻声问。   宣赢按了下眼皮,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手背:“没事。”   待第一轮掌声停歇,杨如晤转头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任玥与宣赢十指相扣的手,也是这时,不知从哪处投来一束光,淡金色,投映在宣赢眼底,那双微垂的眼眸熠熠生辉。   台上订婚宴流程徐徐推进,在坐宾客也配合节奏一阵阵地为准新人鼓掌,在热络的氛围里,宣赢犹如一只失去思维能力的机器,面无表情,静静地凝视着前方。   宣赢这样的状态很令杨如晤眼熟,很久之前他曾彻夜守在宣赢病床前,也是那一夜,宣赢睡前痛哭一场,眼底水光如梦如幻,他看见有一只残破的灵魂在里挣扎的痛不欲生。   杨如晤动了动手指,少顷,他抓住宣赢手腕轻轻捻了一下。   宣赢眼睛微微一动,唇角掀起小弧度的嘲讽,任玥发觉,先低头盯了几秒杨如晤的手,然后面带笑容地侧头过来:“放开他!”   三个坐在一排的人突然形成了一种敌对的态度,任玥面色礼貌温善,态度却颇为汹汹,言谈举止像极了宣赢身上的那种尖锐。   换做旁人,为着场合也应当退让放开,杨如晤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将宣赢的手腕攥的更紧,没事人似的跟任玥寒暄:“开宴前沈休给我打了通电话,他说你们过阵子准备出去玩?我大约也得空,不如一起?”   任玥习惯性地站在宣赢角度出发,自是知道杨如晤跟贺家关系匪浅,下意识地就对他有所防备,然而经杨如晤这句话提醒,任玥才想起,这人跟沈休关系也不错。   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了。   任玥笑着摇摇头,抬手指了下耳朵,似是在说周围太吵,你说什么呢,我没听清。   手腕的禁锢感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沉重,又麻又痛的滋味让宣赢觉得手腕都要断掉,即便如此难受,宣赢也没说什么,甚至内心还有一丝隐晦的解脱感。   杨如晤这番行为看似亲近关切,实则惺惺作态,甚至还有严防死守的意味,打的什么主意他想也不用想,无非贺此勤仍姓贺,请柬上贺林二字跟他宣赢毫无关系,杨如晤生怕他被刺激到,不顾场合地闹起来罢了。   也诚如杨如晤口中的‘前科’,宣赢知道哪怕自己跟杨如晤痛下保证,今日单纯就是来参加贺公子订婚宴,杨如晤也万不会相信。   下午四点,准新人跳完最后一支舞,订婚宴落入尾声。   宾客陆续离开,周围一下子少了很多人,林氏夫妇起身送客,杨如晤这才放开宣赢手腕。   这人手心温度极高,烫的手腕好像不是自己的,宣赢甩了甩胳膊,学起杨如晤的平淡,静静瞥他一眼。   杨如晤跟他互看了半晌,忽然幽幽一笑,轻声告诫:“宣赢,别这么看我。”   宣赢本想冷嘲一声,但是很快杨如晤对他微不可察地抬了下眼,这双眸光跟利剑似的劈了过来,直扎心底,然而不过一秒,杨如晤回归熟悉模样,眉眼英俊,儒雅沉静,对他纵容地笑了一笑。   片刻之间,好像发生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宣赢觉得自己莫名落了下风,但他不愿低头,只想做个英雄,可杀不可辱。   他不甘示弱地盯着杨如晤,此番行为颇具色厉内荏之意,杨如晤率先收回了目光,示意前方,宣赢随他眼神过去,贺此勤与林漾相携,正缓缓过来。   不多时,他们在宣赢桌边停下,宣赢与杨如晤的眼神较量变成了跟贺此勤的,兄弟二人对视良久,贺此勤举起酒杯:“哥,我敬你一个。”   林漾温婉应和:“宣赢哥,谢谢你能来。”   宣赢原本计划参加订婚宴也就走个过场,待不了多久就打算离开,但是真正坐在这里,看着台上酷似生父的贺此勤,竟然安稳地坐到了结束。   餐桌上配备红酒香槟,宣赢面前只放了一杯白水,他起身,看了下那杯水,转而拿起了那杯被放置了很久的香槟。   “宣赢。”任玥握住他的手腕阻止,跟那对壁人笑笑,同时也端起酒杯,“不好意思,宣赢身体不好,需要忌酒,我代他喝。”   不等宣赢说话,身旁的杨如晤也站起,径自跟二人互碰酒杯,一饮而尽:“好了,自家人的酒什么时候都能灌,忙去吧。”   他语带玩笑,不着痕迹地遮掩了过去。林漾抿抿唇,也不多劝,笑吟吟地挽上贺此勤转去了下一桌。   那一桌几乎都是跟贺此勤年纪相仿的人,有男有女,想必是林漾与贺此勤的好友,他们不拘小节,把酒言欢,戏谑贺此勤等来日真正结婚时,一定要让他好费一番力气才能把林漾接走。   贺此勤豪情万丈,揽着林漾的肩,说放马过来。   宣赢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心里忽然跟被戳了个窟窿似的难受,贺此勤是他的亲弟弟,他们从小长大,打过骂过也笑过,幼时也曾挤在一张小床,趁着大人熟睡,趴在窗户边上看星星,一边数星星,一边希冀着长大后的生活。   “阿勤。”   还在与好友畅聊中的贺此勤猛然回头,很快,他中交谈圈内脱离出来要奔宣赢所在之处而来,但是宣赢对他抬了下手,手心向外,意思让他不必动。   宣赢脸色依旧冷淡,完全没有融化的迹象,隔着人群,他冲贺此勤遥遥举杯,道声恭喜,仰头将那一杯香槟饮尽。   放下杯子,宣赢也不再惦记跟杨如晤的交锋是赢还是输了,起身离席直奔楼下,任玥一路紧挽着他的手臂,不安地问他有没有不舒服。   宣赢脚步一顿,胸腔郁气翻涌,却笑着安抚任玥:“我以前酒量都能喝倒沈休,这才一杯,没事。”   任玥忽然沉默,步伐也定在原地不肯动,宣赢回头看,望见一双含泪的眼睛。   二人已至大厅,阳光散在各处,宣赢翘起嘴角,在她脑门一摁:“妆都花了,你要这么一副样子回沈园,沈休回头就得找我算账,收拾一下去。”   任玥低下头,抓住宣赢的手,一点点把自己的手指扣进去:“谁都会走,我不会。”   “我知道。”宣赢晃晃手腕,抓的更紧了些,撑着精神跟她玩笑,“你最爱我。”   二人说好车里见,司机已经提前把车开到门口等待,上车前,宣赢仰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车前坐进后座。   酒店位于繁华地段,周遭声响凌乱,耳边有行人步履匆匆,也有道路之中起此彼伏的笛鸣声。   在遥远的嘈杂声中,宣赢思念起了宣文林。   他那个没福气的亲爹是个小科员,朝九晚五,薪水不高却也足够生活,他常常说日子就得慢慢过,履历也得慢慢熬,过几年就能轮到他升职,到时候给宣赢宣勤买好多玩具。   过几年.....再过几年,日子太快了,没过几年宣文林就死了。   宣文林是个很开明的父亲,在别人家给孩子制定必须严格遵守的规矩时,宣文林从不效仿。   他不会对屡屡拿第一的宣勤格外关照,也不会对成绩较差的宣赢横眉冷对,他会说拼尽全力就好,对得起自己的努力就好。   但是开明并不影响一位父亲的威严,若在检查家庭作业时被宣文林发觉谁有不老实的迹象,那一顿揍是少不了的。   充满烟火的生活随着宣文林的死亡消失不见,离家之时宣赢带走过宣文林的一张照片,蓝底工作照,宣文林的白衬衣衣领平整,相貌堂堂器宇不凡,但是那个钱夹宣赢后来不小心弄丢,找了许久,也没能寻回。   宣赢闭着眼在脑海中描绘宣文林的轮廓,他还是是年轻模样,随着宣赢的记忆变得生动起来。   宣文林不正经地问:“儿子,又想我了?”   “啊,想了。”宣赢喉结滑动,听见自己跟他对话,“想陪你去呢。”   “好儿子,你爹不缺人陪。”宣文林站在他面前说,“你好好的。”   用意念幻想的画面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宣文林的脸在渐渐褪色,他的目光里有担忧也有无奈,像是死不瞑目,眷恋尘世。   “爸,宣勤订婚了,婚期定在年底,那姑娘很好,配你那傻儿子绰绰有余,但是他改姓了,没办法,他受过委屈,你也别怪他。”   宣文林的脸淡化到消失不见,余音尚在回荡:“不怪,都要好好的啊。”   一声刺耳的笛鸣响起,宣赢睁开眼,一滴眼泪沿鼻梁滑下,‘啪嗒’一声,重重砸到衣服上。   他用手指蹭了下眼角,目光投向酒店方向,暗骂自己晦气,人家在里头喜气洋洋,他在外头哭丧。   宣赢把腕间的珠串摘下,用指腹捻了几下,静过片刻,他拍拍前排座椅,管司机要了支烟。   熟悉的气味在口腔里蔓延开,辛辣,苦涩。   烟过半支,窗边被一道身影挡住了光线。   宣赢吐出一口烟,看也不看这道身影:“滚开。”   杨如晤恍若未闻,盯着他脸前散开的烟雾走了些神。   宣赢长得好看,尤其面无表情时更能突显一股特别的气质,仿若不食人间烟火,但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世俗摧残,这些气质投射在眼睛里就成了一种不耐烦、不谄媚、不高兴、还隐晦地带着点毁天灭地的疯感。   配上刚才抽烟的画面就很有冲击力,白衣黑发,碧色玉珠缠在手掌间,一缕烟雾如云烟缥缈,不像在抽烟,更像在焚香祝祷。   杨如晤伸手拿走他的烟,扔在地上踩灭,宣赢愣过几秒,正欲质问,只听副驾驶门一开一合。   “工作太忙,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副驾驶那个男人适当示弱,“里面闹哄哄的,让我在你这儿歇一歇。” 第39章   司机正襟危坐,不时从后视镜打量宣赢的脸色,见他虽面带不虞,但没开口赶人,便没去驱赶这位擅自上车的不速之客。   杨如晤坐姿松散,身体微侧着,一抹深蓝压在干净的颈侧,宣赢把玩着珠串,好像又闻到了杨如晤身上特有的味道。   不过他依然烦躁,默默平息许久,宣赢收回目光,看向窗外,任玥去了好半天,还没回来。   “你住卫生间了?”宣赢给她拨去电话。   “别生气呀。”任玥解释,“我刚碰见个客户,不得不聊几句,现在就出来了。”   宣赢那边闷闷地嗯了声便把电话挂了,任玥收好手机,循原路往电梯走去。   刚到跟前,一阵嘈杂的交谈声从身后响起,任玥回头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最漂亮的那个女人。   原是几位很贺家关系不错的朋友留到了最后,众人还在夸赞贺此勤如何优秀,电梯抵达,贺成栋笑容满面地示意众人前行。   “任玥吧?”贺成栋招呼道,“宣赢呢?刚就没看着你们。”   任玥点头致意,并未回答:“您先。”   一帮人上去了电梯,另外一部紧接着停下,任玥转身过去,赵林雁犹豫了片刻,赶过来,迟疑地说:“任....任玥?”   当这个女人嗓音响起时,任玥一下子攥紧了手里的包包,她脸上挂起微笑,回头轻蹙眉心:“贺太太,有事啊?”   任玥与宣赢如出一辙的态度令赵林雁短促地无措了几秒,用一双清丽的双眸沉默地打量对方。   任玥一袭香槟色吊带长裙,黑发柔顺地披在肩后,鬓边各带着一只钻石发夹,明眸皓齿,身段婀娜,美的很有距离感,但眼神总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赵林雁走到她身边,坦言道,“我总觉得认识你。”   任玥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是吗?或许贺太太见过太多人,记混了吧。”   “不会。”赵林雁又问,“你跟宣赢是怎么认识的?”   任玥轻笑:“先前做过自我介绍,我是宣赢大嫂,您不记得了?”   来回来去全是客套话,赵林雁尚在疑惑,任玥抬步上了电梯。   轿厢内光线夺目,电梯外那位美丽端庄的美人浑身散发着令人怜惜的困惑,电梯门关上的那刻,任玥用手腕挡了一下。   电梯门再次开启,任玥笑道:“贺太太养尊处优多年,连容貌都未曾有过多折损。”   赵林雁愣在原地,困惑、猜疑等等各种复杂的心绪瞬间涌入心头。   “看来贺太太跟贺先生当真恩爱无比,竟一点也不怀念过往俗事。”任玥把手腕放下,脸上笑容无懈可击,“连故人都不记得了。”   电梯门合上的那刻,任玥微微颔首致意,赵林雁只抓到一面冰冷的铜墙铁壁。   回到车里,宣赢敏锐地察觉任玥神情不太对,他把手放在任玥腕间拍了拍:“怎么了?”   任玥抿唇,摇摇头,转而示意副驾:“他怎么在这儿?”   宣赢看过去,语气难辨:“睡着了。”   要说杨如晤这个‘中间商’的身份也并非毫无益处,即便他上了两个都看他不怎么顺眼人的车里,这俩人也不能直接把人赶出去。   沈休挚友,不可随意对待。   任玥吩咐司机先去福熙路,车子缓缓启动,光线流转间,杨如晤轻微抬下眼,保持沉默,又闭上了眼睛。   一车人心思各异,抵达福熙路时天都黑了,司机将车停靠在路边,看眼副驾那位男人,又转头看后座那两位。   宣赢深吸一口气,踹脚前座:“杨如晤!下车。”   杨如晤抬了下手臂,足足有一分钟的功夫,才问:“到了?”   任玥探头过来:“你还真睡着了?”   杨如晤整理下衣服,偏头看一眼:“后面睡着的,太困了。”他略一停顿,又问,“你今天回哪儿?”   宣赢给他俩字:“回家。”   这个家不言而喻自是沈园,杨如晤没做阻拦,下车站好,反手敲了下车窗。   宣赢没开车窗,反而打开车门下车:“我忍你一天了。”   杨如晤:“我怎么你了?”   “你怎么也没怎么我,我就是不顺心行吗?”宣赢语无伦次,“还你怎么我了,我同意你上车了吗?上完也就算了,送你到家门口了还敲敲敲,我直接送你到床上,哄你睡着行不行?没完了?”   车内任玥瞧架势不对,连忙下车,小跑着绕到宣赢身边,难得为杨如晤说话:“好了,他又没招你。”   平心而论,任玥对杨如晤印象不错,或许这份不错更多原因是来自对沈休择友观的信任,但不影响她的判断力,宣赢此番纯属迁怒。   这几天宣赢表面上是作为贺家这方周旋与贺此勤订婚事宜,实际上那份独属于家庭的亲密关系从来没有属于过他,忙碌几天,一朝结束,心头忽然变得空荡荡,其中滋味平常人尚难排解,更何况宣赢这种高敏感人群。   然而任玥只猜中这一半,其余一半宣赢并没有表露出来,忙碌确实烦人,不过事情一了,虽说心中滋味复杂,但还有一部分是舒坦,妥帖。   这是两种极其矛盾的感受,一边欣慰着他也算能承受一声哥哥,给了亲弟弟体面,终于可以不用在贺家演母子情深兄友弟恭的桥段,一边又不甘心,凭什么他们就能阖家欢乐地共聚一堂。   想来想去,宣赢决定不能这么为难自己,算了,他实在是身心俱疲,反正他义务已尽,贺家若再有什么事,他决计不会再犯心软的毛病。   杨如晤看着宣赢从充满怒火到逐渐冷淡,眸光也凉下来:“看着这是要跟我心生嫌隙了。”   宣赢心口莫名抽了一下,像是犯了极大的错还被人当场抓住了一样。   “头两天忙的脚不沾地,累的头疼。”杨如晤态度不着痕迹地疏远了许多,“若有冒犯,还请谅解,敲你车窗是为了提醒你。”   宣赢看向他,奈何路灯太亮,他只看到杨如晤镜框折射的一道光。   为了提醒什么宣赢没来得及问,只见杨如晤掏出手机,跟对方交代,从宣赢房间的枕下把小灰送出来。   不多时,冯姨从家里出来,手里拿着小灰,看看几人,不知该给谁。   “给我吧,回去忙吧。”   杨如晤接过小灰捏了一下,确认里面没东西才递给宣赢,“最近也没少受累,辛苦了,回家好好休息。”   这世间万物大多数遵循着某种规律,你强他弱,你弱他便强,此刻的杨如晤便是如此,宣赢再一次感受到了不苟言笑却又冰冷礼貌的杨如晤。   “代我向沈休问好。”杨如晤跟任玥点头致意,转身走了。   道路两旁树叶在夜风里簌簌作响,夏天到了,风里有一股淡淡的潮热,宣赢握着小灰静默良久,任玥捏捏他的手掌,带他重新回到车里。   一路街边风景倒退,宣赢脑袋抵在车窗上,表面木讷,不想开口说一个字。   到达沈园,宣赢强撑着精神去银湾露了一面,任寒见他脸色不好,没留他多久便催促他去睡觉。   钟姐带走宣赢,在天星客厅,见到了几天未见的程愿。   “回来了?”程愿一身睡衣,放下手里的书过来,“饿不饿?”   虽然亲密关系已断,但此刻宣赢心神异常地波动不安,他死死盯着程愿,突然一把将他抱在了身前。   在某种意义上,程愿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独属于他的人,并且到现在还在用另外一种正常的方式陪伴着他,宣赢捏着他的后颈,求救似的一声一声地唤他:“程愿,程愿。”   宣赢手指冰凉,所幸指甲修剪齐整,颈后并未有过多刺痛,但指腹的力道很重,程愿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被压缩到了极点。   程愿双手僵在身体两侧,慢慢拢在宣赢腰间,柔声安抚:“好了,回家了,都结束了。”   宣赢抱了他很久,最后脱力般地倒在沙发上,程愿坐过去,托起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轻轻在他太阳穴按着。   “这几天你不在,怀湘又在偷偷加班。”程愿轻声说,“我管不住他,回头你得好好管管。”   宣赢闭着眼笑了:“等我回去收拾他。”   “还有老陶,他介绍了个客户过来,又是一只玉碗,”程愿也笑了,“碎的特别厉害。”   “让他拿走!”宣赢抬起手腕压在眼睛上,“顺便把老陶拉进黑名单,告诉童敬舟,以后不准他进店门。”   程愿抿抿唇,为难道:“那你得自己说,我又不是老板。”   宣赢说好,等去了工作室,第一时间就把这事办了,程愿也顺着他应和,短短十几分钟,二人不着边际地胡扯一通,几声笑出来,周遭的沉闷才渐渐散去一些。   “宣赢,我今晚留下好吗?”程愿点点他的眉心。   宣赢放下手,眼睫湿痕未消,用一双极亮的眼睛探寻过来。   程愿手顿住,补充道:“住客房,我懒得动了。”   如此礼貌客气,宣赢没理由拒绝,交代钟姐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今日一天忙来忙去都没怎么吃东西,钟姐收拾完,又贴心地给二人做了顿宵夜。   家里的饭菜永远比外头好,尤其钟姐手艺不输赵林雁,宣赢胃口大开,吃完一碗面,让钟姐再给他来一碗。   程愿及时拦下:“待会儿吃药睡了,吃太多不好。”   宣赢啧一声,意犹未尽地放下碗。   考虑到宣赢今天的状态,程愿将助眠药多掰了一半出来,宣赢看出来,端着水杯问:“你要毒死我?”   程愿失笑:“毒死老板对我没好处,阮扬交代过,在允许范围内的,吃吧。”   可能是喝了酒,也可能是心情原因,药物作用比往日上来的更快。   飘飘然的感觉从脚趾翻涌到脑袋,昏昏欲睡间,宣赢看到一副清俊的背影在他床边坐着,他把手抬起来:“程愿?”   “是我,好好睡吧,睡着了我就走。”程愿抓住他的手重新放好。   宣赢满意地闭上了眼睛,许久,程愿在他眼前挥了挥,见他毫无反应,用手指轻轻蹭了下他脸颊。   也就这一下,宣赢毫无预兆地睁开眼,对面前之人横眉冷对:“你跟我凶什么凶!”   说罢,他扬手把小灰往前一砸,程愿僵住,回过神来才发现宣赢又睡了过去。   这样的情况以往也发生过多次,程愿没往心里去,从地上捡起小灰,放置宣赢枕边,轻声离开了房间。 第40章   自订婚宴结束,赵林雁就陷入了惴惴不安的情绪里,她时常想起任玥对她微笑的样子,也想任玥略带仇视的目光。   故人是谁?赵林雁绞尽脑汁也不曾想起。   贺成栋听闻倒有几分明了,安慰妻子,许是宣赢在沈家生活,任玥作为家人,免不了同宣赢想法一致,毕竟宣赢还未真正放下心结,也对她芥蒂颇深。   赵林雁深觉有理,便抛下念头,一门心思地重新联络儿子。   相处关系普遍存在一种弊端,你顾全大局退让一步,他人便觉得你有意迁就,愈发得寸进尺。   由于宣赢参加了贺此勤的订婚宴,且全程安分守己,让赵林雁误以为她与宣赢之间已经完全有了重归于好的希望,她自然地褪去了以往在面对宣赢时的懦弱,以一位母亲的语气询问他何时回家住几天。   这些言辞通常只能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因为宣赢从来不接她的电话。   连日来的第N通电话响断,微信紧接着弹出来,赵林雁又在问「宣赢,明天周五了,妈让人送了一些海鲜,记得回家吃饭。」   宣赢坐在办公椅上仰靠着,两腿交叉没规矩地搭在办公桌上,手里拿着手机,对此嗤之以鼻。   他照旧不回复,删掉消息。   窗外艳阳高照,街上行人换上夏装,在热闹繁华的金海街闲庭信步。宣赢眯眼沉思许久,琢磨不透赵林雁又开始如此急躁,怎么没见那位杨大律师出手指点?   看来还真是生分了。   轻松的同时宣赢心里有一点说不清的滋味,回忆一番,他与贺家还真是杨如晤在中间充当了维系的作用,如今那位中间商不乐意了,贺家当然不必再去。   “机票订这周末的。”宣赢放下腿,交代程愿。   嘉世珠宝拍卖预展在港城,头几天宣赢精神不济,一直没定是否要去,最近眼看赵林雁一次比一次‘猖狂’,说躲不至于,只是宣赢懒得应付,另外一面也想着外出散散心。   程愿记下时间,问他是否要一并把回程机票订了。   宣赢沉吟片刻:“不用,这次带上怀湘。”   埋在工作台上的齐怀湘闻言看过来,脸上有那么点无措:“我没坐过飞机。”   宣赢笑了,诚心吓唬人:“有保险的,不让你白死。”   程愿有时候对他这张不忌讳的嘴也挺无奈,转头安慰齐怀湘:“他瞎说呢。”   齐怀湘憨憨地哦了一声,中途下楼取东西,顺便就把宣赢要带他外出的事情告知了小宋。   小宋听完愣了好一阵,什么意见都没发表,等中午齐怀湘出去,她思索几番,上二楼敲响了房门。   宣赢正在吃午饭,程愿打包回来两份鳗鱼饭,两份饭明明一模一样,宣赢没事找事,非说自己这份味道不好,小宋过来时程愿正咬着筷子,跟他餐食进行调换。   “老板。”小宋迟疑半晌,“我听怀湘说,您要带他出去?”   宣赢示意她坐:“对,怎么了?”   “那个.....”小宋看着宣赢对面那位长相很斯文的男人,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继续说下去。   “到底怎么了?”宣赢说着往程愿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啧了一声,随手抽出一张纸巾往程愿唇角按了一下,“酱汁,沾嘴上了。”   程愿接住:“谢谢,没注意。”   小宋更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了。   宣赢与程愿同出同入,关于老板性取向与程愿是何身份,天星工作室的人皆是心知肚明。   宣赢见她半天不说话,往嘴里塞了一口饭,问她:“干嘛不说话?谁为难你了?加工厂还是客户?”   小宋忙说没有,又怕宣赢不耐烦,索性心一横:“怀湘才十九岁,他.....他没谈过朋...朋友,您都有..程先生了,要不就别...别让他去了。”   宣赢与程愿先是疑惑,面面相觑好一阵,然后看清小宋脸上的表情后,二人嘴角均抽搐了一下,程愿闭眼沉默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没憋住,扭头将一口饭笑喷了出去。   “乐你个头啊!”宣赢把纸巾扔到他身上,一面也觉得好笑,没好气地对小宋道,“你家老板不玩潜规则,那小破孩干巴巴的也就你把他当个宝。”   小宋:“啊...啊?”   程愿笑的更大声了。   宣赢很少见程愿有如此开怀的时候,斯文起来满是亲近之感,这么爽朗地笑起来看着还挺活泼,见小宋脸上快挂不住,宣赢假意呵斥了一句,让他别笑了。   缓过一阵,程愿捂着肚子,为宣赢正名:“新婷,宣赢是怕他去了外地,怀湘会直接把这儿当家,没白天没黑夜地工作,会把眼睛熬坏。”   小宋诺诺道:“啊,是这样啊。”   “再说了,怀湘喜欢这行,总不能一直拘他在这间屋子,”程愿放下筷子,“出去走走有好处,对他未来发展也好。”   小宋听完瞬间眼眶就红了,宣赢最见不得人哭,利落一指:“出去,把门带上。”   小宋吸吸鼻子:“老板,你还想吃冰激凌嘛?我给你买最贵的。”   “吃。”宣赢不客气,“回头把楼上冰箱填满。”   程愿看他一眼,皱眉表示不行,那边小宋跟要完成什么重大任务似的点头道:“一定,保证让您满意。”   小宋走后,宣赢示意程愿继续吃饭,程愿不动,刚要说话,被宣赢打断。   “你说过,有时候要适当接受别人的好意。”宣赢看了眼门口,“小宋工资很高的,买些冰激凌不会让她破产的。”   程愿托住下巴,对他眨了下眼。宣赢叹息一声,把筷子塞进他手里:“我少吃,放着行吧?”   程愿点头:“行。”   饭后,宣赢着手开始是修复一副破损的扇面,齐怀湘过来打下手,一边操作,齐怀湘一边请教了几个问题。   这时候的宣赢身上那种浮躁完全消失不见,像成熟可靠的师长,对弟子倾囊相授。   程愿拿了本书坐到临窗的沙发上,静过一阵,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   暮色降临,宣赢看看时间,让齐怀湘下班回家,待他一走,程愿过来温和地告诉他,复诊时间改到了明天。   宣赢病情没什么进步,仍是一月一诊,原先订的是下周,但他临时起意要去外地,程愿便联络阮扬将复查时间改到了明天。   “你记性什么时候能差点?”宣赢不满道。   程愿弯唇轻笑:“那可能得等你病愈之后了。”   “病愈?”宣赢嘴角不屑地翘起来,“你怎么比我还疯?”   程愿笑笑不说话,示意他下楼回家。   来到银湾,宣赢将外出的打算知会了家人,全家人记性也很好,沈仲青交代去了医院再往外跑,任寒则叮嘱,一定要带着程愿去。   程愿为人稳妥至极,且与宣赢相处多年关系稳定,宣赢一一应下,说原本就是这样安排的,让他们不用担心。   翌日上午,临出门前,任寒让宣赢来银湾一趟,过去一瞧,任寒拎着一只保温包从厨房出来,递给他:“你哥最近挺忙的,特地给他煲的汤,你检查完后顺便去趟隔壁医院,让...让陈凛带给他。”   虽说沈休确实繁忙,但他日日回家,喝汤也不至于特地送,沈泓....最近朋友圈动态显示....他也没出差啊。   宣赢疑惑:“我哪个哥?”   话落,任寒正好转过身,将发丝挂到耳后:“沈泓吧。”   宣赢明了,哈哈直乐:“任总,给陈医生就给陈医生,这么别扭做什么?”   任寒扭头瞪过来,宣赢赶紧溜:“知道了知道了。”   赶到医院,还是那套老流程,阮扬根据宣赢情况调整了药物用量,宣赢默默计算,原来一天也就二十颗左右,现在直接加到了二十六颗。   等程愿取药回来,宣赢没忍住问:“那庸医是不是真打算弄死我?”   程愿把药放进后座:“好了,你不是还要去找陈凛,我送你过去。”   上有沈休镇压,下有程愿看管,宣赢不得不服从,站原地平息好半天,挥挥手,让程愿先走,他要步行过去,晚些自己打车回家。   分装药品也挺耗费时间,程愿见他虽然不爽但并未有任何过激情绪,便指指后座,玩笑说帮他整理行李,等到港城再好好玩。   陈凛所在医院就在隔壁,宣赢过去时陈凛刚结束病情分析会,二人来到办公室,宣赢把保温袋给他:“妈做的,喝吧。”   陈凛道谢,邀他一起,宣赢想想那堆药心口就堵得不行,摇头拒绝,还要傲一句:“自己喝吧,我在家想吃什么时候都能吃,不像你。”   “怪不得沈泓总说你缺德。”陈凛损他,“做了好事不落好,你亏不亏。”   没由来的想起贺此勤订婚宴,宣赢心道可不就是么,他给面子去了,反倒成全了赵林雁,日日来骚扰他。   “哟,三少爷怎么亲自来了?”   宣赢扭头看过去,文从简一手拿着一只三明治在啃,左手打着石膏吊在胸前。   “哟,文主任这是怎么了?”宣赢学他说话,“胳膊调皮了啊,怎么打上秋千了?”   文从简也习惯了宣赢语气,无辜耸肩:“看不出来?折了呗。”   宣赢过去用手指戳戳他石膏:“严重吗?”   “不严重。”文从简微微动了下手指,“反正能长好。”   这俩人说话一个比一个不着调,陈凛正欲说是什么,文从简手机响起来。   “哥,你到了?”文从简看眼时间,“好,你去我办公室等一下,我马上。”   宣赢心尖蔓延起酥酥麻麻的异样,他没忘记,文从简表哥是杨如晤。   “我先走了。”宣赢告辞。   正值中午,来来往往走动着不少人,偶尔能听见他们谈论打算吃什么,宣赢脚步极快,走到侧门出口居然看见那边摆上了请绕行的牌子。   再看过去,几位工人正在合力拆着那扇巨大的玻璃门。   宣赢无奈折返,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本来就莫名不想撞见杨如晤,耽搁一阵,刚好在正门跟杨如晤撞了个正着。   杨如晤一身整齐西装,祝词陪同,双方闪过一眼,杨如晤并未开口,宣赢硬着头皮目不斜视地过去。   将将擦身而过,祝词诶一声:“宣赢?”   宣赢猛地停下,杨如晤偏头看祝词,眼神带着几分赞赏之意。   趁着停当,杨如晤示意祝词先行,转身到宣赢跟前:“怎么来这儿了?”   心跳余波未停,宣赢抬眼看他,闭口不言。   杨如晤不喜不怒地轻笑了声:“几天不见,跟我无话可说了?”   确实好几天未见,但自上次分开,那声嫌隙梗在中间,杨如晤也没主动联系过他。   杨如晤又问:“今晚过去吗?”   今天应是探亲日,本该去贺家,宣赢仍不开口,杨如晤前进一步,淡声提醒:“我又不会强迫你做什么,说话。”   隐约的压迫感袭来,宣赢蜷起手指,沉着回应:“马上要去外地出差,没时间,不去了。”   “去哪儿?”   宣赢不说话,杨如晤再问:“去哪儿?”   一股无名怒火燃烧起来,宣赢觉得自己应该让杨如晤少管闲事,亦或是推开他直接就走,但这股怒火好像被身体里残留的药物作用束缚住,它被封闭在某一处,烧的热烈,却无法蔓延分毫。   “港城。”   杨如晤点点头,似是随口一问:“跟谁。”   宣赢轻轻皱下眉,抬起脸,笑里带着些许挑衅的味道:“程愿。”   周遭一静,杨如晤眼睛下移,很快又抬起,神色未见不虞,轻描淡写评价一声:“挺好。” 第41章   出发那天下起了暴雨,航班延误,宣赢坐在贵宾室,眼睛里的沉郁亦如外面的天空。   出发前交代了程愿与齐怀湘不必带太多东西,缺什么到时候再买,三人一共只带了一只行李箱。   齐怀湘背着一个随身包,一路上蹦蹦跳跳,就连等待期间也难掩兴奋。   程愿察觉宣赢神色,伸手过来捏捏他手腕:“是不是闷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宣赢摇摇头,沉默半晌,他主动请教程愿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个人对你很纵容,什么都要问什么都想管,但他态度又很冷淡,他是什么意思?”   总忘不了周五那天的偶遇,杨如晤矜贵雅致,对他淡淡吐出两个字。   挺好。   哪儿好?什么好?不是要生分吗?好什么好?   “你在问谁?”程愿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看到什么,但同时他又把话说的很明白,“是指杨如晤吗?”   心事被人戳破,宣赢嘴上否认:“不是。”   程愿走了下神,很快温和笑笑:“那我不知道。”   “你不是学心理的吗?”宣赢问,“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程愿松开他手腕,叹息道:“这项业务我已经不做很多年了。”   这话说的怪肆意,宣赢拍下他手臂,玩笑指责他玩忽职守。   胡扯两通,注意力被转移,宣赢内心郁结散去几分,但脸色仍然低沉,程愿思索片刻,叫来齐怀湘,示意他烦烦宣赢。   这趟出来除了参加预展,更多的是游玩散心,齐怀湘拿着手机在宣赢跟前比划来比划去,一点点地跟他唠叨自己做的旅游攻略。   港城去过多次,属于闭着眼都不会迷路的那种,见齐怀湘兴致勃勃,宣赢撑起精神无情地从攻略里划掉几个不推荐去的地方。   齐怀湘还挺惋惜,说看见网上评论超好,央求宣赢能不能去一趟。   航班延误到傍晚,直到登机那刻,齐怀湘才闭上嘴巴,宣赢揉了揉耳朵,起身时往齐怀湘头上摁了一把:“聒噪。”   齐怀湘嘿嘿傻乐,甩着背包就冲了进去。   别看刚才怎么兴奋,等飞机起飞,短暂的失重感来袭,宣赢听见齐怀湘快速且小声地叫了声老师。   几人位置没有紧挨,宣赢扭头去看,见齐怀湘紧紧攥着安全带,小脸煞白,哪儿还有刚才的活泼劲儿。   “放松,一会儿就好了。”宣赢说。   齐怀湘点点头,调整呼吸,努力对他扬起一个笑脸,表示自己正在恢复。   宣赢收回目光,余光瞥见程愿正在看他,宣赢低头沉思几秒,没去回应,转头把眼睛闭上了。   飞行时间四个小时,坐上回酒店的车时齐怀湘还惊魂未定,一路行驶,等车停稳,他下车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大楼嘴巴长的更大了。   “待会儿鸟屎掉你嘴里了。”宣赢拍下他后脑勺,“把嘴闭上。”   服务生提前把行李送到了房间,进入酒店,两排服务员统一口号,亲切欢迎几人回家。   “老三,”沈纵一身浅灰西装,过来就搭上了他的肩,“欢迎回家呀。”   宣赢挺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出差,有个发布会。”沈纵解释,“走吧,沈休交代了,让我看好你。”   “我到哪儿都逃不了他的眼线。”宣赢说,“你不用管我。”   “那哪儿成啊,我指着沈休发工资呢,”沈纵玩笑道,回头吆喝,“高经理,来陪你三少爷上楼。”   宣赢来港城多次,只住柏星酒店,原因无他,老沈家的产业,楼上有间总统套,专门给他备的。   高经理是老相识,问好过后带着众人上楼。   齐怀湘在后面小声问程愿:“愿哥,这住一晚得多少钱呀,得好几千吧。”   程愿怕吓着小孩,没跟他说实话,把价格压到了尘埃里:“几百吧,宣赢有会员卡,能打折。”   齐怀湘嘁一声:“你骗傻子呢。”   程愿一笑:“啊,你知道啊。”   这间总统套宣赢住过多次,高经理安排的私人管家还是原来那位,长的很干净也很帅气的一个小伙子,英文名叫Henry。   沈纵没有多待,等他们安排妥当,起身告辞:“我在这儿差不多要待一个月左右,有事随时叫我。”   宣赢跟他逗:“不叫你能怎么样?”   沈纵一摊手:“沈休手撕了我。”   “得了吧。”宣赢一拍他肩,又问,“你住哪儿啊。”   沈纵浪荡一乐:“家里咯。”   沈纵处处留情,哪位红颜知己给他留盏灯,哪里就是沈纵的家,宣赢挥挥手,让程愿送沈纵离开。   华灯初上时分,henry送来餐食,还十分贴心地给宣赢准备了一罐冰可乐。   宣赢端起玻璃杯心里有点好笑,内有顶级服务,外有华灯美景,本该畅饮一瓶美酒,他倒好,端着一杯可乐装模作样。   港城美食独有特色,尤其柏星酒店餐食更是精致可口,齐怀湘大快朵颐,吃的不亦乐乎。   宣赢见他吃的香,胃口也被带动几分,但吃了几块牛小排便觉得顶的慌,放下餐具不打算动了。   “饱了?”程愿问,“再吃点?”   宣赢摇头:“不太舒服,你们吃吧。”   宣赢没胃口的时候连水都喝不进去,这已经算是很有进步了,程愿不再多劝。   饭后几人各自回了房间,程愿与齐怀湘各住一间次卧,宣赢回到主卧,走到露台发起了呆。   港城夜景很美,近处灯火璀璨,远处海面波光粼粼。   他其实心里有点难过,没有理由的那种难过,但这些悲伤的情绪一点也不意外,他们共处过好多年。   房间里有熟悉的气息,跟天星的味道很像,估计是沈纵提前交代过,主卧的布局跟他在沈园的房间大同小异。   想起沈纵,宣赢无端地笑了一下,他挺羡慕这人,哪儿都能适应。   不过他也不差多少,处处不是家,处处都是家。   比如沈园,比如贺家,比如玲珑阁,再比如,,,医院。   这间屋子只有他自己,宣赢把袖口挽起,露出了两只手腕上的疤痕。   脑海里不期然地闪出那个男人的眼睛,有时凉薄有时从容,但是最后见的那一面,男人的眼睛像极了一把匕首,冰冷不屑。   当时在医院那晚,昏迷之下,杨如晤是否也用过这样的眼光来巡视自己。   宣赢知道以自己目前的思维逻辑无法推测出来,若非要多想多猜,简直自寻苦恼。   夜色渐渐变得浓重,宣赢离开露台去了卫生间洗漱,因在浴缸多泡了一会儿,刚出卫生间就看到程愿在他床边坐着。   宣赢擦头发的手一顿。   程愿率先开口,主动解释:“我敲门了,你好久都没回应,我担心。”   私人助理确实尽职尽责,宣赢点头:“累,多泡了会儿,怎么了?”   程愿穿着白色浴袍,起身走到他身前,问的坦率:“我能留下来陪你吗?”   宣赢放下毛巾,笑道:“这儿就一张床。”   “我知道。”   这话说的足够明白了,宣赢忽然发觉他与程愿的关系扭曲了很多,原来作为床伴,他们各守本分,不谈情只谈欲,如今切除掉暧昧关系,人前他们是上下级,人后.....程愿既不肯当他男友,却频频私下示好。   宣赢想不通他到底想要什么,垂下手,把毛巾往凳子上一抛,直视着他问:“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若是以前,程愿必会主动亲过去,但是现在,程愿答不上来。   屋子里的气氛沉重到灯光都在发暗,宣赢给了他很多时间,程愿仍不开口,直到手机的震动声打破了安静。   屏光在床上亮起,一通来电,搅动了宣赢与程愿两个人的心神。   ‘杨如晤’那三个字在不远处亮着,程愿微微侧身,意图阻拦,语气中流露着恳求:“不要接。”   宣赢皱眉,反问:“为什么不能接?”   程愿目光凄切,宣赢拿起手机,对他说:“出去。”   程愿抱住他的手臂:“宣赢,我不知道。”   震动声持续在响,宣赢沉思几秒,垂下手。   说实话,他对程愿狠不下心,这个人温柔良善,谦逊有礼,见过他的狼狈不堪,知晓他的一切习惯,并且曾有很长一段时间用身体来温暖过他那颗僵冷的心脏。   宣赢握着手机,指节都在发白:“程愿,我给过你机会,也说过喜欢你。”   程愿手指一抖,坚持着不松开他:“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我不会影响你任何事情。”   “不一样,”宣赢重复说,“一点都不一样,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   “我知道!”程愿失态地沉声说,他看着宣赢,眼睛一点点发红,“我真的知道。”   宣赢摇头,固执且冷漠:“你不知道。”   除了以前的亲密关系,用正常的社交眼光来看,他们也是相识多年的朋友,宣赢知道程愿有自己的骄傲与锋芒,从来不是谁的附庸品。   只是宣赢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程愿脸上会露出悲伤的深情,眼睛里还夹杂着自我鄙夷的味道。   手机已经停止了震动,宣赢低头看眼手机,杨如晤没有发消息询问。   “宣赢,你不知道。”程愿放开他,也去看他的手机,“喜欢一个人,没有那么容易就说出口。”   下一秒,手机又开始震动。   “所以,你只是贪恋我提供给你的安全感,但这份安全感只要有心谁都可以给你,”最后程愿从喉咙里缓缓说出一声,“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宣赢的心口被程愿的话砸的有些不是滋味,他很想反驳不是的,但程愿很快整理好面部表情,转眼又是一副斯文有礼的模样。   他们对视片刻,等宣赢手机再次停止震动,程愿得体地笑了笑,礼貌地跟他说声打扰,便推门离开了。   很快,杨如晤的第三通电话响起,宣赢垂眼看向屏幕,手指划开了接通键:“杨如晤。”   对方久未回应,宣赢又问:“杨如晤?”   “到了吗?”男人嗓音醇厚低哑,问完又自问自答,“看来到了,声音听着都困了。”   宣赢下意识地就想打哈欠,刚张开嘴,咬牙憋回去,口气还挺冲:“就这事?”   “还有一件事。”杨如晤静了一下,像是抽了口烟,宣赢听到话筒里有轻微的呼气声,“一个人住两个人住啊?”   杨如晤这心操的未免逾越,宣赢莫名觉得好笑,非要反着说:“当然是两个人。”   宣赢的回答似乎令杨如晤不太满意,他清清嗓,重复问:“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宣赢再说:“两个人,要不让他跟你说句话。”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又是这样!宣赢一下子回想起医院偶遇,杨如晤也是如此,多番且冰冷地强迫他回答出来。   手机里传来打火机叩响的声音,然后是细微的香烟燃烧声,宣赢吸了吸气,竟然觉得自己也闻到了烟味。   这丝烟气并不单一,里面隐隐还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很暖,是肌肤的热气。   “杨如晤,你刚刚没抽烟?”   “嗯。”   “那你刚才冲听筒呼什么气?”   杨如晤淡淡道:“缓解一下情绪。”   宣赢突然沉默,印象里的杨如晤永远从容镇定,何时需要用深呼吸来缓解情绪?   “宣赢,”杨如晤声音平缓了一些,还是那句问话:“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一种强烈的愤怒冲向脑海,宣赢嚷道:“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满意了吗!”   杨如晤一声轻笑:“还行吧。” 第42章   电话仍被杨如晤主动挂断,宣赢浑身燥郁不堪,翻来覆去问候杨如晤,并且之后几天,宣赢凭着被杨如晤激起的一腔怒火,精神前所未有的充沛。   考虑到齐怀湘,这几天宣赢带着二人逛遍了大小博物馆,有些场馆允许拍照有些则不允许,齐怀湘跟着讲解,着急的恨不得掏出笔来记。   逛完之后,齐怀湘失魂落魄,说好多都没记下来,宣赢拍拍他的肩,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安慰道:“没事,以后多来几次就好了。”   “我想也是,老师你来这儿就跟回家了似的。”齐怀湘说。   这话宣赢听得很耳熟,细想想好像他刚开始玩文玩那阵,沈休也这么调侃过他。   “诶,愿哥。”齐怀湘回头喊,“你怎么不走了?”   程愿回神,快步过来:“有点累了。”   齐怀湘打量他的脸色:“是水土不服吗?你这几天脸色都挺差的。”   最近几天,尽管程愿时刻都带着温和的笑容,但那种低落的情绪还是很明显,至于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宣赢往程愿脸上看了眼,确实很差,比他脸色都差,他上前关切一声:“累了我们就回去。”   “没有,”程愿对视上宣赢的目光,偏头对齐怀湘笑笑,“就是有点饿了,我们先吃饭吧。”   第二天几人要参加拍卖会预展,晚上吃完饭就各自回了房间。   宣赢来之前就看好了几件拍品,洗漱完躺下后装模作样地给沈休打了个电话。   “我又要花钱了。”宣赢说完还自我谴责了一句,“唉,你说我不花钱怎么就这么难受呢。”   沈休应当还在工作,只听键盘声响了几下,沈休才回答:“嗯,有进步,还知道反思了。”   宣赢哈哈一乐:“我这叫投资。”   “投呗,”沈休又开始敲起了键盘,“你哥破不了产,想买什么买什么,不用给我省。”   这话听得真叫人舒坦,宣赢清清嗓,乖乖巧巧地道了声晚安。   翌日高经理安排了专车送几人过去,齐怀湘一路都在兴奋,抵达展馆,他第一个就冲了出去。   “小心点,别撞到人。”程愿扬声说。   齐怀湘一个急刹,回头跟二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宣赢走过去:“老实跟着,别瞎跑,跑丢了我可不找你。”   知道他是故意吓唬人,齐怀湘也乐意听话,自进入展馆,对宣赢寸步不离。   今日首场预展,人流特别密集,一众珠宝安放在展示柜内,加上灯光加持,当真璀璨无比。   除了定下的拍品,宣赢另外试戴了一枚翡翠戒指,然后秉承着沈休那句想买什么买什么也将这枚戒指纳入了名单之内,接下来的时间他就带着齐怀湘针对珠宝品牌以及宝石做介绍。   周遭人来人往,人声细微且嘈乱,宣赢给齐怀湘讲着黄钻的颜色等级,余光里突然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及时抬头看过去,那人身材高大,背对着他。   宣赢看着那道背影诧异了许久,心想杨如晤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然而等那个人准备离开的时候,宣赢还是没控制住,直接喊了出来。   “杨如晤!”   双方隔着人群,距离不算特别远,宣赢喊这一声按理对方不应该听不到,但这道身影并未回头,反而还跟友人一同走远了。   宣赢怔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一定不是杨如晤,是自己看错了。   平日杨如晤正装偏多,刚才那人下身一条牛仔裤,上衣是件潮牌,除了身影像一些,其他一切都不像。   杨如晤老气横秋,那人年轻有朝气。   宣赢不再多想,带着齐怀湘继续,半天下来,他这边讲的口都干了,齐怀湘那边还是一脸懵懂。   “你愣什么呢?”宣赢问。   齐怀湘眨眨眼,突然看过来问他:“老师,你为什么不做珠宝了?”   宣赢眼睛垂了一瞬:“累,烦人,干腻了。”   他一连串说,齐怀湘其实一个字都不信,但是他表现的非常理解:“哦,我也不太喜欢,我还是喜欢字画跟古董。”   宣赢差点一巴掌拍他头上。   逛了大半天,在竞投登记处办理完手续,拿完号码牌后宣赢委托了代理,留下联系方式便离开了展馆。   “老师,拍不到怎么办?”齐怀湘好奇地问。   宣赢回道:“拍不到就拍不到呗。”   齐怀湘耸耸鼻子:“我还以为会跟电视剧上演的一样,拍不到就杠呢。”   程愿闻言,发出了这么多天一来的第一个笑声。   “愿哥,你笑我。”齐怀湘蹦到他身边,“老师都没笑我。”   程愿摆摆手,迁就哄他:“不笑不笑。”   回程途径海港附近,齐怀湘打开窗户去看,不知不觉竟把脑袋探出了窗外。   程愿精神不济,与宣赢坐在后排,注意力根本没往齐怀湘处放,宣赢分神往前看了眼,顿时就一惊。   “你不要命了!”宣赢探身狠拍齐怀湘一记,“收回来!”   齐怀湘挠挠头:“对不起啊老师,我没见过海嘛。”   周围车流密集,宣赢心有余悸,程愿听见动静看过来,沉思几秒,问:“要不然下去走走?散散心也挺好的。”   宣赢瞧齐怀湘眼巴巴,于是点头,让司机在码头附近停车。   等待游轮班次没用多长时间,三人上了一艘古董游轮。   海岸周围高楼林立,港城的地标性建筑尽收眼底,海平面帆影点点,船只来往穿梭,偶尔一声船笛声响起,让时间一下子变得好慢。   齐怀湘举着手机转着圈的拍照,宣赢看着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   当时他的一切充满了防备,陌生的城市让他的紧绷感一直处于极点,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也没有人告诉他,宣赢你可以好好欣赏一下这里的风景。   “怀湘。”宣赢扬声叫他,等齐怀湘看过来,宣赢指指天空,“抬头看天。”   脚下海面壮阔,头上碧海蓝天。   齐怀湘被风吹乱头发,兴高采烈地说:“我看到啦。”   随着日落时分,这座繁华城市在华灯下更显璀璨,周围有一群人在唱歌,气氛很欢乐,碰杯的声音清脆悦耳,就跟这座城市一样,令人向往。   宣赢要了一罐冰可乐,双臂搭在栏杆上眺望海面,感受着自己的心脏,一点、一点地沉寂了下去。   “宣赢,还好吗?”程愿在他旁边问,“要不要回去。”   夕阳的光芒照耀着整艘游轮,宣赢的眼睫燃着一层柔软的金色,他转头去寻齐怀湘,看见他正在自拍,兴致依然高昂。   “再等等吧。”宣赢把可乐罐递给程愿,“我自己待会儿,你别跟着。”   程愿没应,宣赢走几步,他跟几步。   “我不跳海。”宣赢背对着他,“有点冷而已。”   如今月份已然回暖,大多数人都是清凉服饰,他说冷显然是谎言,但程愿并未阻拦,低头看眼可乐罐,转身走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程愿找到齐怀湘:“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蓝天早已沉郁下来,齐怀湘手机即将因电量不足而关机的手机,点点头:“走。”   二人在甲板较为清净的一处找到了宣赢,他半倚在躺椅上,一条腿随意曲着,双眼紧闭,脸色在逐渐暗淡的天色下愈发苍白。   程愿把他叫醒,几人打车去往酒店。   路上宣赢很沉默,双手不自觉地频繁紧握,齐怀湘坐在前排,跟司机借了充电线,在挑下午拍的照片。   程愿侧了侧身,迟疑地把手搭在了宣赢手腕上,见宣赢没有拒绝,他把自己的手塞到了宣赢掌心。   宣赢捏了捏程愿的指尖,这一刻车内很安静,安静到让程愿感觉他们回到了以前的关系里。   但是下一秒,宣赢放开他:“怀湘,晚上想吃什么?”   程愿指尖快速地颤抖了一下,他收回手,不再讲话。   港城餐点口味大多偏清淡,这几日都在酒店解决,今晨宣赢撞见齐怀湘在吃面包片蘸辣椒酱。   果不其然,齐怀湘回头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出去吃一顿,他想吃口味重一点的饭,例如火锅。   宣赢笑了一下,点头同意。   程愿随着宣赢来过港城多次,轻车熟路地找了个以前常去的火锅店。   这家火锅店在当地很有名,下车一瞧,店门口的休憩区坐了好多人,都在排队等着。   宣赢这几天胃口也不怎么好,乍一闻到辛辣的香味,味蕾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   程愿看出,贴心道:“我们等等吧。”   等待期间,程愿去了趟卫生间,齐怀湘趁机挤到宣赢身边,小声问他:“老师,你是不是不高兴?”   宣赢看过来,齐怀湘眼中有关切,甚至还有一点熟悉的味道。   从某个意义上来讲,其实他与齐怀湘是同类,那种别人无法理解的情绪,在同类眼里就很明显。   宣赢承认:“好不开心的。”   齐怀湘不理解,宣赢明明什么都有,为什么他周身总是充满沉重的悲伤,即便有时候在笑,眼底依然有很深的疏离感。   他们互相看着彼此,齐怀湘跟他乖巧地笑笑,顺从本心去做安慰:“没关系的,等把难过用完,以后就剩开心了。”   宣赢眼眶酸了酸,抬手在齐怀湘头上摁了下:“好,你也是哦。”   齐怀湘扬起脸,认真地对他说:“老师,我的难过,自从遇到你,就已经结束了。”   隐秘的成就感从心尖迸发出来,宣赢眼眶发涩,心情却愉悦了几分,他收回手,郑重承诺:“老师以后会一直保护你。”   程愿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结束了对话,一个小时后,服务员终于叫了他们的号码牌。   程愿率先进去,一看到即将要坐的位置,回头就问服务员:“还有其他位置吗?”   这位置离门口很近,进出的人几乎都会经过,宣赢环顾店内,又看看快饿昏的齐怀湘,拍了下程愿:“就这儿吧。”   宣赢很讨厌吵闹的地方,哪怕一个人吃饭也必须要安静的地方,程愿担心他情绪会受到波及,很想开口劝一句,但宣赢已经坐下,还跟他招了下手。   程愿无奈坐他身边,殷勤倒水,同时小声说:“不舒服了告诉我。”   宣赢点点头:“好。”   火锅上来的很快,宣赢胃口大开,吃的额角都冒了一层汗,不过他谨遵医嘱,很少去动另一半辣锅里的东西。   饭过一半,服务员高声喊了句欢迎光临。这一点也不稀奇,从宣赢一桌人落座到现在,不到一小时的功夫服务员至少喊了二十来声欢迎光临。   巧的是这次宣赢刚好要喝水,抬头的一瞬间就跟进门的人对上了眼神。   是祝词,一个人。   祝词同样也看到了宣赢,他一脸惊喜:“宣赢?好巧啊。”   一点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宣赢不自觉地向他身后瞟,也回:“好巧。”   寒暄过后,祝词去了他们隔壁桌,宣赢看过去,是四人台。   宣赢自然不会以为祝词会社牛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独自吃火锅,在服务员下一个欢迎光临响起的时候,他很快就抬头看了过去。   陌生人。   店门口进进出出,服务员依然在喊口号,宣赢随着服务员的声音频频抬头。   程愿攥住杯子,低声问他:“宣赢,你在看什么?”   一抹微光似在逐渐穿越心底阴霾即将露出来,宣赢告诉程愿没看什么,也暗暗告诫自己不许再抬头,然而效果甚微,在服务员又欢迎光临时,宣赢还是抬起了头。   店门上铃铛轻响,店内热气缭绕,一个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   这次期待没落空,杨如晤终于出现。 第43章   两方对视上,同一时间,宣赢心头泛起淡淡的失落,下午在展馆看到的那个人还真是杨如晤。   杨如晤没换装束,还是下午那身打扮,仔裤潮服,年轻帅气,像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并且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站着挺帅一男的。   “宣赢,”杨如晤走进,脸上带着平淡的笑意,“程先生,好巧。”   宣赢眼神扫向他身侧:“好巧啊。”   杨如晤眼神微动,唇角的笑意扩大了些,主动介绍:“这位是傅序南。”   傅序南气质文雅,微笑时右脸颊上竟然还有颗梨涡,宣赢眨了眨眼,想问问他你这是遗传还是自己长的。   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杨如晤,他就是那晚穿着睡衣在你房里那人吧?”   那晚他与贺成栋在棋盘厮杀,杨如晤出差外地,一屋两人,暧昧横生。   傅序南意外,先往杨如晤脸上扫一眼,随即不动神色去看宣赢,仅仅几秒,眼底清明起来,面上仍客气寒暄:“都认识?”   “认识。”杨如晤示意宣赢,“你们吃。”   祝词连忙起身,扬声招呼:“杨律,傅教授,这儿。”   宣赢听着内心连连感慨,听听,杨律傅教授,多般配的一对啊。   杨如晤走到隔壁桌,站着看了眼位置布局,随即让祝词往里坐坐,等祝词腾好地方,他便坐在了旁边。   傅序南用湿巾擦着桌边,语气略微调侃:“你跟祝词挤什么?”   傅序南那排位置身后是一条过道,祝词那边则是一只柱子,两者相比傅序南那边的空间要大很多。   杨如晤看过去,忽视傅序南那一脸戏谑,只说:“都一样。”   餐食上来的很快,火锅的热气徐徐飘起,宣赢支起耳朵听那边的动静,他们交流的很和谐,宣赢了解到,杨如晤此次请前来,是受邀于港城某个大学的讲座活动。   周围人来人往,隔壁桌的声音忽近忽远,时而听得清时而听不清。   当宣赢听到傅序南问了一句‘跟家里人说了吗?’时,他隔着程愿偷偷地扭头看了一眼。   杨如晤手边放着一瓶果茶,淡声回答傅序南:“还没,等回去再说吧,电话里说不清,老贺又要问来问去。”   傅序南点头说好。   宣赢猜测,他们可能要把恋情公开了。   回过头,入眼是翻滚的火锅红汤,跟岩浆似的灼热辛辣,宣赢呛的眼睛痛,没忍住,又扭头去看。   杨如晤把外套脱了,里面是件白色的T恤,从侧面看T恤上没有任何装饰,跟他脸一样,干净明朗,他吃饭时很规矩,托碟夹菜,嚼东西的时候嘴巴不会张开。   许是被人盯了许久,杨如晤有所发觉,偏头一看,立刻就抓住了宣赢的视线。   宣赢在桌下的手一紧,把脖颈控制住,就这么跟他对视。   杨如晤对他轻挑眉梢,意思在问怎么了?   宣赢坚持了几秒钟,回头不理他。   再看眼前的美食,宣赢的心情不像刚才那么美好。   刻板印象当真害人不浅,看惯了杨如晤总是一身西装,总觉得他不适合再穿其他风格,可实际上无论他穿什么,依然有那种别人学不来的气度。   就像现在,杨如晤身处一间并不高档的火锅店,跟友人随和聊天,但他气质如旧,让人忽视不得,而这身略显松弛的搭配,却又让宣赢在对他原有的印象里加了一些别的东西。   正装的杨如晤威严端庄,今天的杨如晤青春蓬勃,两种印象一结合,让他看起来莫名很像警匪片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背后大佬。   当然,这是贬义词,杨如晤在他眼里就是个反派。   杨如晤一行人来的比宣赢早,却要比宣赢那一桌提前离店,用餐结束后他们并未久留,杨如晤跟随意地跟宣赢说一声走了,然后就毫不留恋地出门离开。   隔壁的位置很快收拾完毕,新来的两对情侣坐上了那个位置。   没比杨如晤快,纯是因为宣赢吃饭慢,他猛灌了一杯水,擦擦手,招呼二人:“不吃了,走吧。”   结账时,服务员笑吟吟地说已经有人给他们结了。   三人诧异,宣赢暗骂杨如晤多管闲事。   两拨人前后几分钟离店,宣赢出门口一看,脸掉的更厉害了,杨如晤那三个还没走,一个个大烟鬼,站路边抽烟呢。   杨如晤回头过来,跟他招了下手,宣赢瞥一眼,脚没动,齐怀湘傻呵呵地提醒:“老师,那个人是不是在叫你?”   宣赢心道着徒弟也是个没眼力见的,就不能学学程愿,看出来也不说话。   “我当你们没吃饱,围街上又吃烧烤呢。”宣赢调整呼吸,走过去笑说,“烟真大。”   傅序南也笑:“要不你也尝尝?”   说着他给宣赢递过去烟盒,杨如晤按下:“他不抽烟。”   傅序南放下手,诚心挑事似的:“你们还挺熟?早知道刚才坐一桌了。”   “就是。”宣赢凉凉搭话,“省的杨律还得在大马路上招呼我,怎么了?什么事儿啊?”   了解宣赢的人必定能看出,此时的他极其反常,在日常的生活习惯里,宣赢对外不是那么愿意显露脆弱,所以他在潜意识里早已形成一套特属于自己的行为规律,尤其是不爽,越不爽话越多。   杨如晤突然轻笑一声,状似随口问道:“没事啊,问问你吃饱没。”   “你不说我还忘了。”宣赢让程愿过来,交代道,“给杨律把饭钱转过去,毕竟没熟到在一个桌吃饭,咱也别让人家掏钱。”   “是我,”傅序南拦下,解释说,“如晤手机没电了,他请客,我掏的钱。”   本来就跟杨如晤别着气,听完傅序南此言,宣赢嘴上一下就没控制住:“傅教授工资挺高的吧,还挺乐善好施,你怎么知道我连顿饭都吃不起?破费了啊。”   他这话说的有点过分,且针对性极强,杨如晤眯了下眼:“宣赢。”   “你叫什么叫!”宣赢眼神冷下来,“嫌我说话难听你别叫我,心疼他你带他藏起来啊。”   傅序南左右各看一眼,嘴里叼着烟,两手一伸:“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宣赢言辞有些激动,傅序南可能生怕他行为也过激,站在中间位置将手挡在了两人中间,那边搭着杨如晤的肩,这边虚虚贴着宣赢的手臂。   齐怀湘见宣赢手臂绷紧了,护师心切,上前拍了下傅序南手腕:“你别碰我老师。”   傅序南手一抬:“我没动他呀。”   齐怀湘怯怯懦懦,但依然倔强地跟宣赢站在一起,语气里满是谴责:“你动了。”   尴尬降临时,杨如晤偏了下头,把目光放在了宣赢与齐怀湘身上。   打量片刻,杨如晤问:“他是谁?”   宣赢没理会,程愿介绍道:“齐怀湘,宣赢带的徒弟。”   傅序南看向程愿,打量了他一会儿竟然问那你是谁,程愿反应很快,礼貌地做自我介绍。   接下来的时间就只能听到傅序南与程愿寒暄的声音了,一个嗓音舒缓沉雅,另外一个温和缓慢,能听出来程愿不太想应付,奈何本性使然,不会跟宣赢一样急了就撂脸子。   另外一个,宣赢还真没看出来,这傅序南话还挺多,程愿暗示自己不想说话暗示了好几遍,傅序南跟聋了似的。   趁他们聊天的功夫,宣赢很快对刚才的行为进行了反思。   几个字总结:不该,不该,太不该。   他侧目去看杨如晤,也不知是新续了一根还是上根没抽完,杨如晤背对着他,前面的烟雾冒的很凶。   “杨如晤。”宣赢叫他。   杨如晤低了下头,过了几秒转身走过来:“说。”   多说一个字能死?   宣赢笑眯眯地扯过齐怀湘:“来,怀湘,问你杨叔叔好。”   齐怀湘温顺鞠躬:“杨叔叔好。”   周遭随着齐怀湘问好的声音安静下来,傅序南停止聊天行为,程愿则嘴角抽了一下,立刻转身看向了别处。   齐怀湘身高不差,自打来到天星也养的结实了一些,他是年纪小没错,可也没小到真把他误会成小孩儿的年纪。   杨如晤少见的错愕,手指夹着烟,没做回应。   宣赢很满意,继续吩咐齐怀湘:“跟你杨叔叔认错,那位傅叔叔是他男朋友,你刚才拍人家了,道歉。”   齐怀湘转头跟傅序南鞠躬:“傅叔——”   “停啊。”傅序南制止,“这就别带我了吧。”   杨如晤看着宣赢,好半天才问了一句:“叔叔?”   宣赢一本正经:“怀湘才十九岁,你比他大了一轮半,不叫你叔叔叫你哥?合适吗?”   半晌,杨如晤竟笑了出来,他点点头:“也行,没差辈。”   宣赢搓了下牙,没等反唇相讥,杨如晤往他身边一站,搭住他肩膀就一勒,索性应了那声叔叔,仗着身份端起来了,交代齐怀湘:“去,让你傅叔叔送你们回酒店,我跟你老师待会儿。”   宣赢没点头之前,程愿与齐怀湘都没动,杨如晤用指腹摁下他肩膀,低声说:“这几天生气生的莫名其妙,趁有时间,跟我聊聊?”   他的声音有一丝哑意,但整体听上去很轻柔,况且难得杨如晤竟能低下身段主动求和。   宣赢看过去,发现杨如晤神态如常,彷佛刚才的那些言辞交锋都没有存在过。   他还是那个杨如晤,沉稳,大气。   “你们先回吧。”宣赢对傅序南致意,“麻烦了。”   二人跟着傅序南取车,没走多远,程愿停下脚步回头看过来,宣赢在很久之后才想起往他的方向掠了一眼,他们猛然对视上,宣赢看到程愿的面部表情很复杂。   辛辣的火锅味飘荡的街边,在安静下来之后,恍然还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程愿对他笑了一下,眼底的好多不知名的情绪随着这抹笑一点点抽离出去。   他转身,继续向前走。   宣赢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间的莫名心慌。   “程愿!”   程愿停住的同时,杨如晤手下用了几分力气,宣赢吃痛,抬头瞪他,杨如晤皱眉不解:“怎么了?”   “你弄疼我了。”宣赢掂下肩膀,“放开。”   杨如晤扶了下眼镜,似是责备:“哪儿那么娇气?”   宣赢一脸不爽:“我就是娇气,你把劲儿收一收。”   “是吗?”杨如晤忽然又浑了一句,“不让放了?”   宣赢:“老——”   “流氓?”杨如晤说,“我知道。”   神思一打乱,宣赢在胡乱跟杨如晤扯了好几句之后才想起来程愿,他急忙回头,没看到人影,于是挣脱开杨如晤的手,往前跑了几步,一无所获。   杨如晤穿上外套,又点一支烟:“别看了,他走了。” 第44章   傅序南亲自开车送程愿与齐怀湘返回酒店,途中齐怀湘坚决与老师站在同一立场,全程沉默,不给那位‘傅叔叔’搭一句话。   傅序南透过后视镜见小孩儿老向外张望,贴心打开半扇窗:“天气暖和了,开窗不冷吧?”   “不冷。”齐怀湘本想笑笑,想起他推宣赢那一下,又硬生生憋回去,“谢谢啊。”   “挺礼貌。”傅序南笑笑,转而问另一人,“程先生不是第一次来吧。”   两旁路灯光影浮动,程愿脸上晦暗难明。   傅序南等了他一会儿,也将他那面窗户打开:“程先生想什么呢?”   “嗯?”程愿发丝被风吹起,“您说什么?”   齐怀湘也发觉程愿不在状态,侧身过去,小声重复说:“刚才他问你是不是第一次来。”   “哦。”程愿说,“不是,来过很多次。”   傅序南笑了一下,把车加速,两边轻风忽燥,只听他轻轻感叹:“看来这次来的最不愉快。”   程愿听清了,抬眼去看开车的男人。   恰好红灯,傅序南停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唇角一挑:“不是吗?”   程愿也笑,问他:“傅教授从教哪方面?”   傅序南手腕搭在方向盘上:“犯罪心理。”   “真巧,听闻杨律主做刑辩,二位还真是天造地设。”程愿眨眨眼。   傅序南往前看了眼红灯,见还有时间,便又回来看程愿,笑的意味深长:“宣赢看不出来,程先生也看不出来?”   程愿笑的很无辜:“什么?”   后方一声催促的喇叭响起,傅序南重新启动车子:“既然没看出来,程先生不应该不高兴。”   傅序南讲话时那颗梨涡也会若有似无地旋起,程愿侧目看他侧脸,只觉那颗梨涡远没有表面那么良善。   窗外风景在倒退,程愿把手搭在窗边,柔和的风穿梭在指缝间,攥一下空一下。   程愿按了下眼皮,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下车之后,程愿绕到主驾旁:“还得劳烦傅先生一趟。”   傅序南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你说。”   十多分钟后,傅序南站在车边,第二支烟抽到一半,程愿从酒店出来,递给他一只茶叶盒。   “什么东西?”傅序南接住。   程愿迟疑道:“是宣赢....每天都要吃的保健品。”   傅序南看过来,唇角梨涡绽放:“几顿的?”   程愿沉稳应对:“一周的。”   “啊,”傅序南掸下烟灰,“太多了。”   “什么....”程愿一顿,按下不提,“麻烦傅先生专门跑一趟了,注意安全。”   程愿说完转身要走,傅序南站直:“程愿。”   程愿愣住,自问跟傅序南初次见面,还没熟到能直呼姓名的地步。   傅序南最后抽口烟,把烟头踩灭,绕到他跟前,手下利落地打开茶叶盒。   “你干什么!”程愿阻止,“你懂不懂——”   “礼貌?”傅序南自顾自地拿出一袋看起来,正方形透明包装,里面是分装好的药品,袋子上清楚地标注着早中晚。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特别讨厌被人看穿,尤其在善解人意用的不恰当时。”傅序南只挑出一只标注为晚的药袋,装进口袋,将余下的连带茶叶盒一并塞进程愿怀里,“今晚我要是按你说的,把这些全都带走,我是无所谓,但以宣赢的....性格跟情绪,你今天晚上就别想安生了。”   一经提点,程愿手心的汗都出来了。   宣赢聪明敏锐,最重要的是他有一腔病态的敏感,很多时候他喜欢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也有许多事情他需要自己来想清楚。   换了别人说,在宣赢眼里便是僭越,他会习惯性地把这种善解人意曲解成戏耍。   就如眼下,程愿回想当时杨如晤的动作,看似关照实则充满控制欲,他猜测或许今晚甚至之后的几天,那位杨律都能用手段或者借口把宣赢留下。   一方面出于对宣赢的身体考虑,另外一方面他恪尽职守,所以他选择将药品提前送过去。   但这些妥帖的行为从宣赢的角度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会恶意揣度,甚至口出恶言。   怎么?要赶我走?你程愿多厉害,能未卜先知,我怎么就不回来?   杨如晤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跟他走。   “知道了。”程愿把茶叶盒拿好,“多谢。”   “别谢。”傅序南上车,扭头对他说,“欠我一人情,记着。”   宣赢的反应果然跟傅序南预料的一样,当傅序南把那只小药袋递过来时,宣赢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程愿呢?”   海风湿软,傅序南似是一无所知:“睡觉了吧,他让我给你,叮嘱别忘了吃。”   宣赢攥紧手:“还有呢?”   “还有?”傅序南玩笑,“哪儿开的保健品,有用吗?有用的话给我推荐推荐,毕竟都是叔叔辈儿了,早吃早保养。”   宣赢挑了下眉尾,把药收好,很得体地道了声谢谢。   傅序南没待多久,药送到就走了。   周遭一下子变得很静,城市建筑群闪烁着璀璨的霓虹,杨如晤烟瘾好像很大,猩红的烟头一直在指尖闪烁。   带着点朦胧红光的烟头与璀璨的灯光夹在一起,明灭交替间,宣赢突然觉得,这座常来的城市也变得很陌生。   他渐渐有些明白,这些陌生是杨如晤带来的感觉。   他熟悉这座城,熟悉杨如晤,但不熟悉这座城里的杨如晤,也不熟悉杨如晤所在的这座城。   杨如晤抽完烟,走到宣赢身边:“坐游轮吗?”   宣赢插住裤兜,捏着那袋药品:“很晚了,应该没了吧。”   “有。”杨如晤看眼手表,“不过得跑了。”   宣赢没反应过来,便被杨如晤推住肩膀带着快步往前走。   “最后一班还有二十分钟,网上订票通道已经关闭了。”杨如晤气息很稳,“我们得快点。”   游轮码头还有一段距离,即便跑着过去,是否能赶上也有赌的成分在,宣赢没找到开口的机会,因为杨如晤把他的手腕攥在了手里,脚步越来越快。   晚上本来就有风,跑动起来风速更加明显,柔软,湿凉,宣赢莫名觉得,他们在海风与灯光的护送下,仿佛要私奔去一个无人知晓的远方。   鼻腔被酸意撞了几下,宣赢脑子清醒又很混乱,在清醒时他觉得这种浪漫谁都可以拥有,在混乱时他觉得绝对不该也不能出现在他与杨如晤身上。   最后一班游轮在杨如晤的加速奔跑下如愿赶上,轮船栽满游客缓缓启航,两岸灯火倒映在海面上随波晃动,繁华又虚无。   船上有人背着吉他在唱歌,也有三五好友举杯畅饮,姑娘们笑吟吟地举着手机在拍照,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把海浪都淹没了过去。   宣赢与杨如晤并排靠在栏杆上,二人手里各拿着一罐冰可乐,宣赢侧脸看了眼船下,海水在夜里变得漆黑、冰冷,犹如他的心脏,跳的岌岌可危。   “不舒服?”杨如晤站到他这边。   宣赢看过去,手臂搭在栏杆上,对他说:“还好。”   杨如晤不再讲话,静静地看着他,宣赢坦然回视,他们在身后的愉悦声响里,较量着谁比谁更能沉默。   突然间,一声烟花爆开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宣赢手指一下按紧了可乐罐,瓶身变形,可乐溢出来,杨如晤目光下移,拿走他手里的可乐罐。   “我还要喝。”宣赢说。   杨如晤没有归还,他先把自己的那罐喝完,然后在宣赢的注视下,仰头也将他那一罐饮尽。   “杨——”   “好了,没了。”杨如晤把空罐子放置一旁,很是为他着想地补充一句,“待会儿还要喝药,少喝点可乐。”   提起吃药,宣赢的眼神无端变得嘲讽了几分:“好啊,谢谢了。”   他的神态很反常,杨如晤推下眼镜,正待说话,宣赢转身,双手托在两腮,认认真真地看起了烟花秀。   一朵蓝色鸢尾花升向天空,宣赢惊叹一声,眼睛追随着那束烟花缓缓落寞,船上的游客也都被烟花吸引过来,一时间周围站了好多人。   随着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升空,耳边的声音变得更加嘈杂,宣赢恍若未闻,身姿都没变过。   杨如晤站在他身侧,微微垂眸,片刻,他步伐后退两步,把目光放在了宣赢的侧脸上。   烟花很好看,周围人都很开心,绚烂的色彩给每个人的脸上都点缀了一层明艳的颜色,宣赢耳上的那颗红痣在所有的色彩里占据先机,妖娆地映在杨如晤的瞳孔里。   直至烟花秀结束,宣赢感慨地叹息一声,随后往旁边一瞥,顺着空荡的位置向后看了过来。   杨如晤眸光沉沉,唇角很清淡地抬了一下。   “你看什么呢?”宣赢问。   杨如晤站姿松弛,一手插兜:“在看你。”   宣赢眼睫极快地闪了一下,感觉握着栏杆的手掌在一点点变得很烫。   他们都是成年人,应该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合适说,但宣赢沉迷在这双深情的眼睛里,他心脏砰砰乱跳,头脑发昏,竟下意识地随心发问:“杨如晤,你是不是——”   船身猛然一晃,几丝海水落在脸前,宣赢心脏跳的更快,下意识想要问的话戛然而止,就跟刚落寞的烟花秀似的,让人听得意犹未尽。   杨如晤忽而挑下眉,紧接着一个清晰的字出口:“是。”   宣赢紧紧攥着栏杆,故作轻松,嗤道:“我话没说完呢,你是什么是。”   杨如晤神态未变,言辞也未变:“是。”   “你——”   “是。” 第45章   海风忽然变得更加猛烈,宣赢的发丝都被扬起,他们言尽至此,无论该说的不该说的,听懂的听不懂的,再也不能刻意来粉饰太平。   他未问完的话杨如晤懂,杨如晤这个干脆利落的‘是’字,他也懂。   这些话本该令人激动,亦或是微红着脸颊,彼此一双充满情意绵绵的眼睛对视,只是这座城市太过繁华,有人在这里纸醉金迷,有人在这里一掷千金,让好多情绪在浮夸的事务下变得平淡至极。   最平淡的仍属杨如晤,他既隐晦又直白,口气像是在谈公事,让宣赢在这件事上难以置信。   这个答案实在不应该出现在杨如晤的回应里,但宣赢很快想起,曾几何时,他想让杨如晤做他手里的刀,利用他来刺痛贺家,真正的机会到了眼前,宣赢退缩了。   杨如晤似乎知晓他内心活动,并未步步紧逼,反而一派松弛,跟他并肩站立:“说说吧,为什么突然跟我闹别扭?”   宣赢说:“是你先跟我闹别扭的。”   “我没有。”杨如晤指正他,“是你。”   宣赢虽不认同,但习惯性地自我反省,琢磨一番,猜测大概是自己一向反感贺家,加上中间有贺此勤订婚插在中间,让这种情绪扩大,一并迁怒了杨如晤。   “看来想明白了。”杨如晤说。   宣赢为了不认错总有一番歪理,甚至面对杨如晤对他犯错的剖析,用上了他意味深长的那个‘是’字。   “你的是这么不值钱。”宣赢说,“迁就一下都不行。”   杨如晤笑了,冷静既犀利:“我还没到色令智昏,因为承认是,就连是非对错都不分。”   宣赢不敢再说下去,更不敢去看那双清亮的双眼,他因为杨如晤的一席话头脑发昏,身体的各处关节也受到阻碍,站都要站不稳。   “别这么害怕。”杨如晤笑道,“你非要问,我又没让你一定有所回应,你慌什么?”   那些情感逐渐露出水面,谁都看得出来,但他们把话聊得朦朦胧胧,关系也随着这些朦胧不清的话变得更加难以描述。   最后一层窗户纸,杨如晤保留下来,宣赢也不主动再去探索,他转头,去看远方的建筑。   灯火辉煌,这座城市彻夜不眠。   杨如晤默默地注视着宣赢,眼神不自觉地被一点嫣红吸引,目光停留在那一颗红痣上,手指动几下,停几下,最后抬手往他耳垂一弹。   宣赢再次转头:“干什么?”   “你耳洞发炎了。”杨如晤说。   海风眯了宣赢的眼睛,他指向自己耳垂:“这里吗?这不是耳洞。”   “那是什么?”   “一颗痣,从小就有。”   “是吗?”杨如晤疑惑地、静悄悄地凑近几分,指腹一按,轻轻捻上他的耳垂,感受着那颗血红的小痣,恍然大悟似的感叹了一声,“哦,还真是。”   宣赢浑身一震,抬眼望见杨如晤深不见底的眼神,他细细分辨,竟从里面看到了餍足,且垂涎已久的意味。   不远处有人喝醉了酒,仰在椅子上高呼理想万岁,那边年轻气盛闹哄哄,这边气氛迷离,静到心跳声如雷贯耳。   杨如晤皮肤很好,完全看不出岁月痕迹,光照在他脸上,显得华美异常,宣赢吸了吸气,那股特属于杨如晤的气息,正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的理智。   连风都在配合,杨如晤的动作放慢了无数倍,他揉捏着宣赢的耳垂,随着体温,慢慢地逼近宣赢。   直到杨如晤的镜框压在鼻梁上,宣赢看着近在咫尺的唇,抬眼对他叫了第一声哥。   杨如晤顿住,而后保持着这样极进的距离,用眼神缓缓地在他脸上打转:“宣赢,你是不是忘了,我以前说过,如果你不叫哥以后都不能再叫。”他唇角弧度一点一点地加深,醇厚的嗓音在晚风里格外动听,“现在叫哥,恐怕晚了些。”   宣赢一下回想起来,那时他气焰正盛,对杨如晤直呼其名,根本没有品到那句话里的一丝异常。   杨如晤依然在身前,镜片之后的眼睛带着隐约笑意,细看又有几分凉意,宣赢扭头,屏息,狠狠掐了一把掌心,裤兜里的那袋药透过衣物布料,悄无声息地扎了他一下。   瞬间过往的心结跟难堪占据了上风。   他恶疾缠身,矫情别扭,口是心非,负能量遍布全身,亲近的人都默不作声地关照,但所有人也在这种关照里,无声地告诉他,宣赢,你是一个神经病,你永远都得烂在这儿。   还有眼前,杨如晤是谁,是贺家的子侄,他能这样毫无负担地摆出态度,那看似情深的背后,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你耍流氓。”宣赢单手插进裤兜,攥住那袋药,嘴上指责他。   杨如晤波澜不惊,懒散地用手托住下巴,眼神有些迷离地看过来:“没耍成就别骂了吧。”   宣赢忽然笑了,话锋一转:“你跟傅序南什么关系?”   杨如晤垂眸看他,竟说:“我的是你没回应,刚刚也没让我得逞,我跟傅序南的关系,轮得到你过问吗?”   这便是与杨如晤这种人谈话的弊端,他有锋芒却不时刻展露,非要等你露出马脚,一击即中。   相比之下,宣赢像是一把重剑,任你如何出招,他宁可断成一把废剑,也绝对不弯,而杨如晤则更像一把软剑,懂进攻懂避其锋芒,虽能弯能折,但也要顾及他本身自带的锋利,不敢叫人太过嚣张。   就像此刻,他既能光明正大地承认,也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我没得逞,你也没有所表示,关系未变,你没资格来问。   游轮依然在正常行驶,不久之后将会抵达码头,他们都不再讲话,感受着来之不易的平静。   醉酒的人被同行友人带走,周遭更加安静,宣赢闻闻海风,手里捻了捻那袋药。   “杨如晤,有些事情注定走向消亡,比如亲情比如爱情。”其实论起演技,宣赢不输任何人,此时他像极了思维逻辑正常的人,心平气和地继续说,“我是一个人,再深一点说,我一个药石无医的病人,总有一天我也会死。”   宣赢扭头,对视杨如晤的眼睛:“我不相信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你。”   杨如晤点头:“继续。”   “所以你根本不需要为贺家做这么大的牺牲。”宣赢轻言嘲讽,“喜欢能有几分重?我是赵林雁的亲儿子,她还不是说扔就扔,而你——”   “不是为贺家。”杨如晤截下他的话,“这点你大可以放心,如果为贺家,我倒不至于往上搭我自己。”   这话说的怪冷血无情,杨如晤受贺家关照这么多年,宣赢对他此言半分不信。   “开玩笑也得适宜,老贺拿你当亲儿子,你这么没良心,听着怪让人伤心的。”宣赢说,“至少我不信。”   宣赢处处防备,明明内心犹如海浪翻涌,偏偏咬牙不松口,让愤懑与别扭充斥着自己。   杨如晤站到他跟前,眼神在宣赢唇上游离了几秒:“你先问,我才答,况且在我眼里承认喜欢不难。”说完,他略一停顿,无情戳破宣赢,“说这么多,你并不是对我不满,只是不敢,不是吗?”   杨如晤一席话,险些把宣赢的伪装击碎,他竟然索性把那个是字揭开,也一并捅破了窗户纸。   看清一件事或一个人的本质并不难,只是宣赢无法控制自己用恶意来揣度,若肯跳出当局者迷的状态,利用那一秒的清明来理清思维,对宣赢这样善于分割自己神经的人来说,便不再那么艰难。   宣赢短暂地从深重的阴霾里走出来,他一直都明白,无论哪点,杨如晤都令他望尘莫及,而他更想不通,自己哪点好?竟能的杨如晤青睐。   相比杨如晤的自信与理智,宣赢则是一种极端的自卑,而且不是所有人都有杨如晤这样的勇气,至少宣赢没有,也如杨如晤所说,不是不满,是不敢。   不敢是一回事,最重要,宣赢心生了几分不忍。   对杨如晤的不忍,对他一直以来的关照不忍。   人就是这么把自己逼疯的,道德感越高的人越吃亏,越心软的人越无路可走。   多可惜,夜色撩人,游轮美景,还有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明明白白地表达好感,真的太可惜了。   宣赢托起脸,看似轻轻松松,无动于衷地叹息了一声:“杨如晤,看你也不像能委身的人,算了吧。”   杨如晤像是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说:“你算你的,但是我得算我的,这就跟你没关系了。”   说完,他还安慰般地拍了拍宣赢的肩:“别有负担,不过有一个事我们得先说明白。”   宣赢被他搞得很糊涂,扭头看他:“什么?”   “单方面跟我闹别扭的事儿结束了吧?”杨如晤提醒,“此勤订婚宴的时候。”   宣赢理亏:“结束了。”   “那你跟我道个歉。”杨如晤很大方地说,“我就原谅你。”   这男人上一秒深情款款,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公私分明分毫必争。宣赢怔愣好一阵,怒极反笑:“不道!”   “不行,不道这事儿过不去。”杨如晤带了几分严肃与危险,“我不是程愿,做不到不分对错地顺从与你。”   宣赢被点的异常不是滋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沈家养的异常桀骜,加上身体原因,很多时候确实无法分清对与错。   那么多人都迁就他,偏偏杨如晤反其道行之。   璀璨的灯光将宣赢眼底的情绪映的更加清晰,他倔强执拗,眼里万分委屈,杨如晤静看许久,也不曾心软:“道歉。”   宣赢胸膛起伏:“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杨如晤捏起他的下巴,将他眼神里的情绪尽收眼底,循循善诱,“一句话,一个态度,不难,说出来。”   宣赢摇头,就是不做声。   “你试一下。”杨如晤用指腹轻轻点了点他的脸颊,“真的不难,说出来,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能听到。”   杨如晤离的很近,体温也在缓缓侵袭,整个人莫名带着一丝蛊惑的味道,宣赢眼皮抖动,鼻腔很快被酸意占据,嘴巴跟心脏也像是被什么牵绊住,恍恍惚惚地接收杨如晤的要求。   他磕磕绊绊,努力把字连起来:“抱.......抱歉。”   随着这声抱歉,一颗眼泪从宣赢眼角滑出去,某些压抑的情绪似是也随着眼泪排解出去,他大口喘气,感觉有一股热流缓缓向心尖流去。   杨如晤放开他,循规蹈矩地拍拍他肩,夸赞道:“很棒。”   宣赢泪眼朦胧,胡乱蹭了下脸,满是不解地问:“杨如晤,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如晤把刚才身上那种不容反抗的气息略略褪去一些,反问他:“认识这么久,你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宣赢说不知道,就如上船之前,他因为跑不快,杨如晤在最后松开他的手腕,独自奔跑赶在售票口关闭之前买下两张船票。   当时宣赢的目光追随着杨如晤奔跑,那个高大的背影跑起来鲜活热烈,彷佛正值青春的少年那般,若放在以前,宣赢根本想象不出来平时一派心如止水的杨如晤,会如此蓬勃一面。   杨如晤太令人难以捉摸了,他有时陌生有时熟悉,有时像长辈有时又像好友,以及.....很偶尔的敌人,还有现在,明明刚刚表达完喜欢,但杨如晤依然不做过分迁就,更不曾影响他的任何行为。   依然看事理智,待人不偏不倚。   宣赢说:“杨如晤,我真的不知道。”   杨如晤转而眺望海面,宣赢以为他不会再回答,很久之后,杨如晤醇厚的嗓音伴随着海风飘来。   “我是一个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的人。” 第46章   这句话非常符合杨如晤一直以来的作风,坚定果敢,宣赢眯了眯眼,眼睛里有一丝不以为然。   游轮抵达岸边之前,宣赢未再开口,偶尔跟杨如晤对视一眼,就会给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   杨如晤果然如他所说,不勉强,各算各的,表现如以往平静。   船身停靠岸边,二人前后下船,夜已深,杨如晤语气自然地表示,自己前几年在附近置办过一套公寓,避免奔波,邀请宣赢临住一晚。   宣赢胸口闷痛,摩挲着口袋里的药品,低头狠狠地咬了下舌尖,再抬头,脸上就带上了俊朗的笑:“我要说不想去呢。”   一辆出租停到路边,杨如晤脸色淡然,顺其自然地打开后门,对宣赢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走到车边,宣赢手腕搭在车门上:“杨律,我不想去。”   他说这话时语气充满了玩笑的意味,听着像是在臭贫也像是在逗乐,杨如晤在他鼻梁上掠了一眼,手按住他肩头,顺势往里一推。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在公寓门口停下,宣赢往车外看,这片建筑充满复古风情,独门独院,每家门前的墙头处都栽种着薰衣草。   风一过,清香幽远,当真雅致极了。   “下车吧。”杨如晤说。   宣赢迟了几秒,等杨如晤下车,他探身悄声跟司机说:“麻烦先别结单,前面路口稍等一下,继续打表。”   司机诧异,但没拒绝,等他下车就按要求开在了不远处的路口。   “条件没天星好,这是我头几年买——”   “杨如晤。”宣赢打断他的话,重复上车前的问话,“我真不想来。”   扶在铁门上的手缓缓落下去,杨如晤回头看过来,似乎才反应过来,宣赢没跟他开玩笑。   他们僵持片刻,杨如晤说:“先进来吧,我去趟洗手间再送你回去。”   能感觉到杨如晤已然心生不虞,但他依旧坦然笃定,宣赢实在搞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杨如晤这样的人。   “你说你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宣赢走到他身前站定,“所以现在这个想要里面,我也是,对吗?”   杨如晤眼睛微微一动,抬手摘下眼镜,直言道:“对。”   “不可以。”宣赢说。   杨如晤好像听到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一般,倾身告诉他:“可不可以你说了不算。”   宣赢不止一次感受过杨如晤身上的压迫感,不过在以往的压迫感里杨如晤总会带着一些漫不经心,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提醒与告诫,眼下这是第一次,周边没有他人,也没有其他别的意味,他直面与这种赤裸裸的压迫感对上。   宣赢攥紧双手,一言不发,目光朦胧且倔强地回视他。   薰衣草香味在夜里更显浓郁,紫色缠绕在夜幕下,无端生出几分性感与梦幻之意。   “宣赢,”杨如晤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语气却很凉,“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别这么看我。”   宣赢虽然敏感,但并非一张白纸,即便经历过情事,在有些地方依然单纯,这些东西杨如晤没有办法像摆证据一样给他摆出来,只能隐晦提示,点到为止,让宣赢自己反思。   这一晚宣赢的情绪一直处于要断不断地状态里,不知不觉落入下风,于是在沉默中,思维顺着杨如晤的态度进行了一段自我反思。   他继续盯着杨如晤的眼睛,试图理清其中意味,可是那双眼睛城府太深了,里面有温和也有霸道,并且参杂着很多难以言喻的控制欲,真正的意味掩藏在这些情绪里,让他实在辨别不清。   杨如晤知他所想,也生怕他想不明白似的,垂下眸,抬起手,又捻住宣赢的左耳,同时在他脸前幽幽叹息一声。   宣赢耳膜一声嗡鸣,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别这么看我是为何意。   一个人的情感除了口头表达,也应当在身体中表现出来,那是一种渴望,亦或是一种欲望。   宣赢不知所措,却又倍感悲凉,他抿下唇内的伤口,笑的眼波晃动:“杨律,打个赌吧。”   杨如晤心下好奇,顺着他问:“赌什么?”   “赌你也赌我。”宣赢说。   杨如晤点头:“好啊,赌,赌约呢?”   宣赢退开一步,不疾不徐地在公寓前绕了一圈,等重新站到杨如晤跟前时,宣赢从他手里拿来那副刚摘下的眼镜。   “第四副。”宣赢说。   话音刚落,杨如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眼镜,被宣赢从中间无情地给掰断了。   随着镜片落地,宣赢抬起手臂搭在了杨如晤的肩头,杨如晤手指缓缓一动,随后单手揽住了宣赢的腰。   他们姿势亲昵,彼此身躯毫无缝隙。   这是属于他们的第一个拥抱,此情此情本该温存,宣赢却突然幽幽地笑起来,他将唇贴在杨如晤颈侧,温存半晌,狠狠咬上去。   杨如晤颈侧条件反射地绷起,很快他又放松,一声不吭,在宣赢后背轻轻拍着。   由于宣赢太过用力,舌尖会不受控制地颤一下,杨如晤感觉那处肌肤犹如粘上了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湿漉漉地蹭来蹭去。   杨如晤手腕下移,在宣赢腰间按了一把,宣赢猛地松开他,眼睛通红,慢慢抬起手臂,颤抖地指向他。   “我赌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赵林雁,赌赵林雁这一生再难高枕无忧,赌贺此勤会痛不欲生,也赌你——”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寒凉绝望,一声比一声颤抖,“早晚有一天,会悔不当初!”   公寓前灯光明亮,因离海岸较近,深夜里多了几分薄薄的雾气,朦胧雾色笼罩着光源,宣赢就站在光雾下,而那双带有恨意的眼睛亮的惊心动魄。   恨意永远凌驾于爱意之上,爱意或许会随着岁月变淡,但恨不会,它会更加浓烈,不死不休。   杨如晤承认被震撼到。   片刻,他微抬下巴,神态忽然也变得凌厉桀骜。   “我赌你百岁无忧。”   宣赢怔住,片刻竟仰天大笑,他笑自己对牛弹琴,也笑杨如晤,妄想用勉强算得上祈愿的话将他那一腔愤懑的誓言风轻云淡地化解掉。   末了,宣赢抹了下脸,绝情宣判:“杨如晤,你输定了。”   “无妨。”杨如晤沉稳应对,“既然不想留,稍等一下,我取车送你。”   取车时间不过三分钟,杨如晤开车出来,门口已然没了宣赢的踪迹。   杨如晤拨出宣赢电话,提示对方已关机,很快手机一震,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杨律,多谢你今晚带我看烟花,别担心,单凭这一晚,我以后会尽量少给赵林雁使绊子,回酒店了,晚安。]   宣赢言语礼貌,浑然把今晚的种种当做了某种交易,似乎说你杨如晤对我好几分,我心里有数,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多少会收敛一些。   至于其他,宣赢不提,也根本不信。   深夜的路灯寂寥明亮,杨如晤从烟盒里抽支烟出来,攥在手里捻碎,直到烟草在手里变得黏湿,杨如晤打开车窗,往外重重一抛。   司机按宣赢的要求开车在港城兜转了一大圈,凌晨三点多,宣赢才让司机开车回酒店。   临下车前宣赢另外给了司机小费,眉眼弯弯跟人道谢。   总统套房位于顶楼,踏进电梯的那一刻,宣赢喉咙里止不住地一阵阵干呕,他吸气克制,咬牙忍着,但当打开房间的瞬间,身体里的难受顿时转变为了怒火。   偌大的房间里黑漆漆一片,落地窗边透出城市灯火,临窗沙发里坐着一人,背对着他,安静的如同一块磐石。   程愿从回来一直坐到现在,等宣赢把他贴心送来的那袋药品狠狠甩在他脸上时,程愿才动了动眼睛。   房间未开灯,视线模糊,程愿很久才反应过来,迟疑道:“宣.....宣赢。”   宣赢缓缓发笑,双臂搭在程愿两边,倾身将他禁锢在身前:“程愿,你长本事了。”   程愿下意识地后仰,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怎么解释。   “保健品?”宣赢一想到当时傅序南的眼神,就好像自己被剥光扔在了大庭广众之下,“你把我当什么了?啊?程愿,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好歹睡了那么多次,你把我当什么了!”   宣赢不知不觉把手卡在了程愿咽喉处,程愿憋着呼吸无言以对。   “说话!”宣赢不住地往外喘粗气,“连你也看不起我是吗?连你也觉得我理所应当跟杨如晤走是不是!凭什么!”   程愿明明不想哭,但一行眼泪还是没忍住从眼眶滑落,他气息微弱,声线苦涩:“宣赢,你不知道你喜欢上杨如晤了吗?”   宣赢即刻就想反驳,话到嘴边时他脑海里闪出特属于杨如晤的微笑,若有似无,纵容笃定。   “宣赢,你现在还能说出你喜欢我这种话吗?”程愿按下他的手,许久等不到宣赢的回答,他自顾自又说,“看吧,你不能了。”   宣赢腿下一软,单膝砸在沙发上,程愿的肩头刚好接住他的下巴。   他们如同受伤的野兽互相依偎在一起。宣赢紧摁着他的手腕,嗓音又干又哑:“程愿,谁都别妄想控制我,杨如晤也不行。”   说罢,宣赢费力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地往房间走。   他现在脑子很混乱,急需一张床来安抚乱蹦的心脏,从客厅到房间的距离一点都不远,宣赢却彷佛在跋山涉水,一边走,脑子里一直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问他问题。   宣赢,一加一等于几。   宣赢答不上来,那个声音严厉地质问,这么简单你都不会?   终于进到房间,房门关上的那刻脑海里的声音又变的更大,反复逼问他一加一等于几。   宣赢在崩溃中才想通,原来程愿口中那句,真正的喜欢没那么容易说出口,是这样的的含义。   他与杨如晤之间横亘了太多的事情,这些事情复杂到永远无法消除隔阂,更不可能因为一声喜欢而消弭。   宣赢无比清楚自己势必要在这上面付出一生的时间做抗争,爱情算什么东西,杨如晤这样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人,怎么会为了情情爱爱,来牺牲自己一生与他同仇敌忾。   宣赢额上青筋浮动,疯了一般大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宣赢!”程愿在外焦急地敲门,“开门,让我进来。”   敲门声既轻缓又遥远,随着程愿敲门的频率,这种轻缓逐渐演变成了焦灼,宣赢被敲的头痛欲裂,眼前一阵阵发黑,愤怒中他抄起床边一盏台灯,狠狠地冲门砸了过去。   台灯应声落地,周遭的所有声音都陪同这声巨响消失殆尽。   世界都清净了,宣赢仰倒在床上,把手盖在眼睛上,声如蚊讷却又咬牙切齿:“杨如晤,你可真该死。”   【难】 第47章   转眼已过半月,杨如晤仍在港城停留。   “我发现你老爱跟祝词抢开车的活儿。”傅序南靠在车边调侃。   公寓前那排薰衣草依然梦幻飘香,杨如晤示意他上车,坐进主驾驶启动车子。   祝词坐在后排,解释道:“杨律晕车,只能自己开车。”   傅序南听得新鲜:“自己开车没事儿?”   祝词:“没事。”   傅序南转头看杨如晤,见他惜字如金且面色淡然,半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看来最近心情不好。”傅序南自顾自说,“也是,那位看起来就不好惹。”   杨如晤这时才看了他一眼,不予置评,继续开车。   傅序南讨个没趣,也知他没心情玩笑,于是提起另一话题:“都说这齐家在港城呼风唤雨,揽航集团举办的与光同辉是多少人想搭关系进来的活动,但我看他亲自给你下的请柬可谓万分郑重——”极其微妙的一个停顿,傅序南又笑,“如晤,当心点啊,”   车外树影斑驳交错地掠过车窗前,杨如晤眼底晦暗难明,良久唇角一抬,似是凉凉地笑了声。   揽航集团旗下产业囊括诸多,内部家族庞大,百年传承人丁兴旺,如今掌权人名唤齐秉屹,因排行老二,江湖人称齐二爷,是杨如晤的旧友。   这就不得不提起齐秉屹的父亲齐社明。   早年间齐社明迎娶了当地名门望族楚家的女儿楚惠为妻,虽是家族联姻但楚惠漂亮温柔,二人婚后很是恩爱,很快就生下长子齐秉贞。   要是难得有情人这话也不假,齐社明人前是位好丈夫,人后却包养女人无数,其实这点楚惠早有心理准备,一来逢场作戏这点谁都懂,二来齐家顶顶有权有势,除此之外,齐社明还是个男人,红颜知己、倾城佳人哪个不爱。   楚惠压根没把这些莺莺燕燕放在眼里,毕竟齐社明见过脂粉无数,绝对不会叛离家庭,但谁都没料到,偏偏其中有个女人手段颇高,硬生生地笼住了齐社明的心。   女人也姓齐,单名一个雅字,齐社明为她遣散佳人,为她另起锅灶,把她藏得严严实实,也把家里瞒的滴水不漏,等楚惠发觉之时,齐雅已然给齐社明生了一儿一女。   通常婚姻出现变故出现频率最高的不是离婚,而是一个忍字,尤其家族联姻,更不好切断关系,况且当时楚惠已生下次子与幼女,算起来身下一共两子一女,无论为家还是为利,这个忍字落到了楚惠头上。   楚惠原想着齐社明胃口也是挑惯了的,那小妖精仗着脸蛋能得几时好,倒不如她守着儿女钱财傍身,坐等那女人红颜老去,被人赶出家门。   楚惠一年年咒,一年年等,等到儿女长大成人,也等到齐社明黑发变白丝,齐雅依然盛宠优渥。   许是报应,齐社明因心梗逝世,律师拿出遗嘱,楚惠看完险些昏死过去,她往齐社明灰白的脸上狠甩巴掌,质问一个死人,凭什么她的东西,要给那女人还有她的孩子们分。   法律如此,遗嘱如此,齐雅是外头的没错,但那已长成大人的一儿一女是齐社明的亲骨血也没错。   楚惠当然不肯,东奔西走联合集团高层要把齐雅一家摁死。   大家族之间不乏争权夺利之事,彼时齐家族亲见齐社明故去,多的是蠢蠢欲动之人,而且齐雅之子颇有其母之风,面面俱到手腕高明,竟早就笼络了几位高层,要明目张胆地夺权篡位。   楚惠万万没想到好戏没看了,竟让外头那一家逼到无路可走。   双方几番斗法不分输赢,然后变故来临的毫无预兆,楚惠在某次占据上风之后突然晕倒,到医院检查出了癌症。   当楚惠被化疗折磨的痛不欲生,雍容的面容变得如败絮不堪时,齐雅带领一双儿女翩然而至,姐姐长姐姐短,看似关切探望,实则是来诛心的。   因查出病情时已是晚期,化疗手段并未支撑楚惠多久,弥留之际攥着长子的手,哀切安慰,妈死后拿了钱走吧,别在齐家这堆污糟事里掺和了。   齐秉贞抓着幼弟幼妹的手应下,又亲手合上母亲死不瞑目的眼睛。   楚惠下葬后没多久,一则交通事故震惊了整个港城。   风雨飘摇夜,港城某个主干道发生一起车祸,大货车与商务车剧烈相撞,两车四人当场身亡。   若是普通交通事故没多大看头,偏偏这事故里有齐家风头正盛的两个人。   齐雅看见风华正茂的儿女变成了两具尸体当场就疯了,歇斯底里地说齐秉贞是凶手。齐秉贞无辜摊手,态度端正,配合警方各种调查。   然而警方经过多方查证,没有直接证据表明齐秉贞是幕后凶手,饶是齐雅再不罢休,这事就这么悬住了。   其实大伙儿心里都明白,齐社明因宠爱齐雅,不甚看重原配子女,集团核心更不外露,但齐秉贞再不受重视也冠着齐家姓,手里有些资本,还有一些灰色产业,这事儿是是谁做的,闭着眼都能想到。   不过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而齐秉贞一派容人雅量,说齐雅没名没分地跟了齐社明这么多年,如今一双儿女死于非命,他于心不忍,特收留齐雅,为她养老送终。   一句话,将齐雅关进了他私人名下的疗养院。   没有了外界干扰,齐秉贞理所应当地上位,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年,然而某一天,齐秉贞被警方当众从公司带走,至此未归。   原来齐秉贞手下走私违禁物品被缴获,或许有人从中‘提点’,为首之人为立功把齐秉贞卖了,里里外外交代的一清二楚,并指证多年以前那场四人丧命的车祸,是齐秉贞为除异己买凶杀人。   彼时齐家老二齐秉屹在大哥的庇护下安然长成,日子过得滋润至极,浑然是个挑不起大梁的少爷,眼见大哥一朝入狱,简直要了他的命。   虽说慌乱,脑子倒还清醒,花重金敲开了律界某位大佬的门,大佬的徒弟接了这桩案子。   一番深谈,杨如晤保下齐秉贞一条命,也是由此一案,籍籍无名的小律师名声大噪。   ‘与光同辉’是在齐秉屹掌权后开办的,一年一度,邀请各大行业的大佬与精英,这一张请柬成了多少人心中的荣誉。往年齐秉屹邀请过杨如晤前来,杨如晤总拿一个‘忙’字回绝,这次人在港城,齐秉屹亲下请帖,邀他务必前来。   傅序南的担忧不无道理,往上数齐家祖辈都是官爷,延续到今日家业,其中多少理不清道不明的事,而且自从齐秉贞落马,齐秉屹这位好吃懒做的二少爷掌权至今,想必曾经的天真早就堙灭在权利中了。   与光同辉确如外界传言那般,场面富丽堂皇至极,各行各业会晤交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均气质非凡,其中不乏身份不可言说之人。   这些人自诩身份高端,即便来往之间频频碰杯,喝的脸颊绯红也端着姿态,侃侃而谈间竟挥洒着几分指点江山之态。   傅序南端着杯应景的红酒,感慨此情此情当真奇观。   齐秉屹下午才出现,这人不算上了年岁,但双鬓早已斑白,见到杨如晤,一双眼睛霍然转亮,连忙过来告罪:“如晤,老哥怠慢了。”   他叫的亲昵,言辞也颇为诚恳,杨如晤荣辱不惊地笑笑:“齐二爷客气了。”   齐秉屹也不多寒暄,引着几人到来一处室内画展。   与光同辉涵盖各种展会,一路过来听了不少语带奉承的‘齐二爷’这三个字,迎来送往间好不热闹。   这处画展倒是清净,齐秉屹主动介绍:“这都是齐蕊的作品。”   齐蕊,齐秉贞长女,当年杨如晤曾见过她一面,小女孩温柔羸弱,眼中神态却有其父之影。   “画的不错。”杨如晤给了个很苍白的夸奖。   齐秉屹直爽地乐了一阵:“我跟她说今天你来,头好几天都惦记着要见你一面,这会儿人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说罢,齐秉屹吩咐亲信,把齐蕊找来。   杨如晤纵观全场,这展厅除了他与傅序南三人,并无他人在。   于是,不紧不慢绕一圈,过来开门见山:“齐二爷有话直说。”   齐秉屹脸色尴尬些许,叹息又说:“等齐蕊来了再说吧。”   杨如晤也不催促,顺着画一幅幅地看下去,傅序南走过来,小声问他:“我听着怎么像是要给你保媒呢?”   不知想起什么,杨如晤忽然笑了声,扭头问他:“我相亲对象不是你?”   傅序南连连叹息:“我这个误会好解决,回头我约上宣赢聊一聊他就明白了,这位齐蕊,嘶——”   “你想多了。”杨如晤说。   事实证明傅序南确实想多了,待齐蕊过来时,手边挽着一位英俊的男人,齐蕊先是笑靥如花地叫了声杨大哥,随后挽着那位男人缓缓过来。   几人这才看清,这位男人右手握着手杖,一条腿似有不便。   许是齐秉屹并未封闭此处,画展周围不时有人走动,正当杨如晤准备过去时,余光里看见侧面玻璃门进来一对男女。   男的有点脸熟,杨如晤很快记起,参观中复集团时见过这人的照片,但具体姓甚名谁一时记不起来。   齐蕊走到跟前,介绍道:“杨大哥,这是我丈夫,我去年结婚了。”   “挺好。”杨如晤扫了眼面前的男人。   “经常听二叔提起,百闻不如一见。”男人伸出手,“杨大哥好,我是周决明。”   刚刚进来的那对男女就在身后不远处,杨如晤分神想着那人是谁,心思有点不在状态,刚把手抬起来,听见身后的男人接了通电话。   “老高,怎么了?”   “谁?晕过去了?啊?又醒了?不肯去医院?”   “那也得去啊,你三少爷要是有个好歹,你们沈总能不顾祖宗基业,亲自来把你的楼拆了!给弄医院!”   “行了行了,我这就回去。”   跟在身旁的女人不情不愿地嘟囔,什么刚出来就要走,随着声音渐弱,那对男女的脚步声也逐渐走远。   “杨大哥?”周决明再次抬手,“您怎么了?”   杨如晤突然一抬眼,放下手,眼神越过他,看向齐秉屹:“齐二爷,我有急事。”说完转头交代祝词,“给他留张名片。”   片刻之间处理好,杨如晤转身赶过去,好在那个男人没走远,杨如晤叫住他:“沈纵!”   沈纵诧异回头,没等询问,杨如晤过来直接就问:“宣赢在哪个医院?” 第48章   宣赢醒来,第一眼看见窗外的阳光,第二眼是杨如晤的身影。   将将好转的心脏快速地缩了一下,身体却犹如一台生锈的机器,僵硬地难以动弹。   杨如晤捉到他的目光,浅浅叹口气,还未说话,沈纵一下子挡在身前。   “老三,你可千万别拿哥哥的命开玩笑,好点没好点没?”   宣赢愣一下,又笑:“你谁哥?什么辈分?”   “瞎论吧,”沈纵摸把脸,“你要真有好歹,我得跪下喊沈休祖宗。”   宣赢挥开他:“我没事,好多了。”   沈纵不信,非要等主治医师来,告知宣赢身体暂无大碍才放心。   病房不好太过吵闹,问候几句之后,沈纵见自称沈休好友的那位坐的稳如泰山,便用眼神询问宣赢,他走还是我走。   因前几日身体不适心里也难受,宣赢一直在酒店闷着,但不好拘着齐怀湘,之前强打精神交代程愿带他四处逛逛,程愿也不负所托,带着齐怀湘完成了那本旅游攻略。   今天宣赢意外晕倒,二人均吓的不轻,杨如晤没来之前二人一人一边守在病床,杨如晤与沈纵过来后,程愿带着齐怀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   宣赢静默许久,对沈纵说:“怀湘头一次出远门,前几天给他定了套衣服,今天要去试,你带他跟程愿走一趟,顺便逛逛别的。”   沈纵应下,刚要走,宣赢想起是什么,连忙补充:“不许带他们去乱七八糟的地方!”   “知道了!”沈纵把门关上。   病房一下寂静,随着呼吸声愈发清晰,宣赢懊悔,刚才应该把沈纵留下的。   他们沉默不语,良久,杨如晤走到病床边,俯视着宣赢,抬手在他额间探一下,宣赢下意识地偏头回避,没想到杨如晤竟抓住他的下巴,带有一点逼迫的意味,让他直视自己。   换做以前,宣赢应当反抗,但此时他却没有动,任由自己被杨如晤掌控,细细地看着那双眼睛。   有时候把话问到底,或者把话摊开讲也没有太大的好处,才半月未见,宣赢觉得杨如晤竟有一丝陌生。   “哪儿不舒服?”杨如晤提醒道,“我想听实话。”   宣赢依然仰着头,不作回答。   “最近为什么不接电话,也不回微信?”杨如晤放开手,坐到他身边,低声又问,“讨厌我了?”   那场并不完美的告白以及宣赢的拒绝看似并未对杨如晤产生太大影响,他依然理所应当,自那晚分别,照旧会联系宣赢。   只是宣赢爱憎分明,不肯接受杨如晤这个人,便要将他与他之间的所有交际全部推翻。   这么做真正难受的是谁宣赢无比清楚,那晚他在房间大发脾气,骂了程愿砸了台灯,然后他的心脏开始每日作痛。   这时候病因倒成了个好借口,宣赢安慰自己是躯体化反应,跟杨如晤无关,宁可躲在房间里饮鸩止渴似的独自平息。   然而此刻杨如晤类似于伏低做小亦或是温言劝哄的询问,令宣赢眼睫微颤,他偏开头,去盯手背上的输液管。   “说实话,我原本怕吓到你,没想就这样告诉你,”杨如晤盖住他手背,“但我生气了。”   宣赢正在看杨如晤手背上的纹路,闻言抬头,疑惑不解。   “你跟程愿走的太近了。”杨如晤用指腹轻轻点了下他掌侧,“万一哪天你俩又在一起了,我接受不了。”   杨如晤一贯冷静自持,宣赢几乎都没见过他真正发怒的样子,包括现在,杨如晤表达因他与程愿亲近而心生不虞,脸上依旧平淡至极。   宣赢忽然有一丝喘不过气,他恍然觉得自己的拒绝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杨如晤不放在心上,镇定自若的像个老练的猎手,他则是被盯上的猎物。   前面是陷阱,后面有杨如晤从容镇定的步伐,一点一点地看着他走投无路,同时宣赢自己也清楚,他这个猎物,没那么不情愿,只是现在徘徊在陷阱边缘做垂死挣扎。   “我说了,不会勉强你,”杨如晤用指尖在他耳廓一刮,“但不勉强的前提条件是我的耐心以及你对我的态度。”   四下无人,这个男人完全颠覆了宣赢以往对他的印象,就连熟悉的体温都令宣赢倍感压迫。   宣赢躲开他的手:“出去!”   杨如晤充耳不闻,轻笑一声:“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晕倒。”   宣赢无意识地攥紧手指,杨如晤低眸看一眼,又捏住他的下颌:“我说,你的态度决定我的态度,既然不想被勉强,就应该跟我好好相处,听得懂吗?”   若说之前糊涂,现下宣赢全然明白了,杨如晤在隐晦地表达,允许他粉饰太平,不接受可以,但不可以抗拒。   明白是明白了,可是宣赢不知道既然不接受,那么不抗拒该怎么去做。   “跟以前一样就好。”杨如晤贴心提点,“该接我电话要接,微信要回,我们好歹相处这么久,总有几分情意在的,不是么?”   一直以来杨如晤确实做的周到,既然有此提议,正好宣赢可以松懈几分,没道理在病床上跟他硬碰硬。   “心绞痛。”宣赢挪开脸,“最近没好好吃饭,晨起晕了一下。”   “为什么不好好吃饭?”杨如晤看眼液袋,似是随口一问,“因为我?”   宣赢拧眉:“你刚说的话当屁放了?”   杨如晤微微错愕,随即非常满意地笑笑:“不问了。”   二人面对面静坐,宣赢神色依然有少许紧绷与防备之意,一双眼睛执着尖锐,嘴唇紧抿,看他像是在看仇家。   少顷,杨如晤收回目光,起身倒来一杯温水递给他。   宣赢正要接,只听杨如晤问:“除了玫瑰山药糕,其他简单的饭菜也会做几个,手艺还算不错,想吃什么?”   “你做?”宣赢嗤笑,“能吃么?”   “尝尝不就知道了?”杨如晤说。   宣赢思忖片刻:“海鲜粥。”   杨如晤点头,起身出门,几分钟后返回来,遗憾地告诉他,医生说忌生冷忌海鲜。   宣赢硬邦邦地吐了几个字:“那、就、不、吃、了。”   杨如晤失笑,在他脑袋上摁一把:“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自他走后,宣赢很久才反应过来,他们之间本应那张捅破的窗户纸而尴尬,却因为杨如晤十分成熟的行为悄然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他仍是他,杨如晤仍是杨如晤,有交集,但没有别样关系。   “宣赢,”祝词削了颗苹果,“来吃苹果。”   方才沈纵离开,带走了程愿与齐怀湘,杨如晤临走前交代祝词照看宣赢。   宣赢咬了口苹果,好奇一问:“祝词,你跟杨如晤多久了?”   祝词眨眨眼,反应过来:“实习的时候就在,毕业后就一直跟着,六七年了吧。”   “我以为你是他来海安之后才找的助理。”宣赢说,“原来不是啊。”   祝词嗯一声,玩笑邀功:“我忠心耿耿,他走我也走。”   宣赢心念一动,放下苹果:“杨如晤.....一直都这样吗?”   祝词不解:“哪样?”   宣赢没好气:“冷冰冰,独断专横,巧舌如簧。”   祝词一乐:“你俩吵架带我干什么?”   宣赢板着脸表示不满,祝词调下空调温度,回来正色道:“杨律是我领导,也是我师长,主观意识不同,从我嘴里你只能听到他的优点。”   这口气这做派跟杨如晤还真是相似。祝词见他不语,笑声又问:“你确定现在想听吗?”   宣赢拿起苹果又啃一口,啃得咔咔作响,让祝词没机会再追着问。   杨如晤一走走了将近三个小时,再次来到医院,手里多了一只保温桶,身边跟着傅序南。   轻车熟路走到病房,门一推开,宣赢扭头看过来,双方对视上,忽然都沉默住了。   程愿与齐怀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齐怀湘倚在床尾听他们聊天,祝词在另外一侧,而程愿离宣赢最近,他坐在宣赢病床边,手里拿着一块草莓味的半熟芝士正在往宣赢嘴边送。   宣赢盯着杨如晤的脸,无意识地咬了一口唇边的半熟芝士,一口月牙形状留在上面。   房内气氛凝固下来,祝词站起:“杨律回来了。”   程愿彷佛才发觉门边站了人,回头看过来,一派温和:“辛苦杨律了。”   杨如晤点下头,也没过来,懒散地靠在门边:“宣赢,好吃吗?”   宣赢发觉自己变窝囊了,这姓杨的分明就是故意给他难堪的,偏偏手里拎着特意给他做的饭,让他有气没处发。   宣赢没回,与杨如晤身边另一人寒暄:“傅教授,花挺好看的,谢谢啊。”   说完他故作不经意地扫了杨如晤一眼,意思像是在说你不也跟相亲对象出双入对,程愿喂他一口蛋糕怎么了?咱俩谁也别说谁。   傅序南手里一束向日葵,杨如晤轻笑,抬手冲傅序南示意,那束灿烂的向日葵又到了杨如晤手里。   “我买的。”杨如晤走过来,“喜欢吗?”   宣赢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动动唇,找不到如何回应的办法。   杨如晤见好就收,花摆好,保温桶放下,扭头对一屋子的人说:“天色不早了,粥只煮了一人份,不留各位了。”   在场除了傅序南轻微地挑了下眉毛之外,所有人的脸上都明显的错愕,尤其是宣赢,不知杨如晤到底哪来的底气,敢在他这里越俎代庖。   程愿很快反应过来,跟他打太极:“不劳烦杨律了,您出差在外,还是先忙工作吧。”   杨如晤波澜不惊地勾了下唇角,祝词眼神微动,恭敬解释:“杨律,这边的工作没什么要紧的了,但是我们订了后天回程的机票,如果您有事,我可以统一推后,留几天空闲时间。”   这番话听起来公平公正,但毕竟祝词是杨如晤一手提拔的人,细想还是在代主发言。   “程先生听到了吗?”杨如晤坐下,眼中浮起一缕笑意,“我不忙。”   程愿面露少许怒色:“你——”   “好了好了,那我们走了。”傅序南连忙打圆场,搭住程愿的肩轻轻一摁,避开人与他耳语,“你知道他更想让谁留下。”   程愿把怒气转到了傅序南身上,默不作声给他一记肘击,挣脱开这只手后调整好面部表情,走到宣赢跟前:“那我先回酒店,随时联系。”   宣赢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避开了程愿期盼的目光:“好,你们注意安全,回去早点休息。”   人一走,病房显得格外宽敞,宣赢心里那股怒气在杨如晤把保温桶打开放在桌板上时才爆发出来。   “杨如晤,我一没喜欢你,二没拦着你勾搭别人。”宣赢按着桌板,“你也说了我的态度可以决定你的态度。”   杨如晤把勺子塞进宣赢手里:“然后呢?”   “然后——”宣赢喉咙莫名一卡,紧接着感到心跳忽然加快了许多。   “继续说,”杨如晤在他身前重复问,“然后什么?”   宣赢在杨如晤的目光下垂下眼睛,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镇静,杨如晤非常有耐心,沉默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几分钟后,宣赢重新与他对视,努力学习杨如晤的冷静,口吻冷淡至极:“我希望我们最多就是个普通朋友,也希望你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私事?”杨如晤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你在指程愿吗?” 第49章   临近傍晚,窗外的光线一点点黯淡下来,余晖从杨如晤颈侧扫过来,逆光的轮廓硬朗而深邃。   毫无疑问,杨如晤是笃定的,而且是不虞的,他介意程愿,更介意宣赢对他的维护之心。   可是杨如晤不开口索要,他总让宣赢自我反省,还有用强硬的态度告诉所有人,宣赢是他看上的人,谁都不能觊觎。   这一点认知对于宣赢来说无异于是震惊的,除了震惊还有愤怒,凭什么杨如晤能自我到忽视掉他的回避,凭什么杨如晤能凭借单方面的表态就敢来涉足的他私事。   “杨如晤,你不能这么对我。”宣赢非常认真地说。   杨如晤动了下肩膀,夕阳晃了宣赢一下,他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眼前暗过一阵,回过神,发现杨如晤离的更近了。   浓郁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输过来,宣赢抓紧了手下的桌板,二人不言不语,几秒钟后,宣赢发现杨如晤身上那种很有距离感的棱角忽地消失了。   他变得温柔缱绻,目光充满了怜惜的味道,好像无可奈何,但又不得不退让。   宣赢敏锐地察觉出,杨如晤的眼里有一丝挣扎的意味。   心口猛然抽了一下,宣赢莫名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副场景,那时他在贺家隐忍,故扮和善礼貌,杨如晤刺他一句,他便显露原型。   还是不装听着顺耳些。   宣赢有感而发:“杨如晤,我还是...习惯原来的你。”   杨如晤仍未撤身,闻言一笑,竟轻声询问:“在你心里,原来的我是什么样子?”   宣赢心里有一大堆缺点等着出口,话到嘴边却悉数吞下。   他清楚地知道,杨如晤成熟稳重,温和从容,偶尔也会强硬冰冷,不许别人产生违逆之心,但他...是个很好的男人。   短短几分钟,宣赢想到好多与他相处的片段,大多时间他们总是在做言辞交锋,具体胜负没人算的明白。   静下心来扪心自问,宣赢其实很享受跟杨如晤争执的过程,总觉得在此之中,他能感受到一丝隐晦的快感。   他确实有病,习惯杨如晤犀利专横,习惯杨如晤从容到彷佛无坚不摧,不忍心看这个男人有一丝一毫的隐忍。   宣赢的沉默让杨如晤再次发挥了自身优势,他已然心有答案,便不再追问,把勺子重新塞进宣赢手里,手指点下保温桶,说趁热喝,凉了就不好了。   精心熬煮的一份芹菜瘦肉粥,米香四溢,看着温暖又贴心,宣赢盛了一勺,放进嘴角,本该香糯可口,他嘴里却苦涩万分。   一颗泪毫无预兆地砸进碗里,宣赢慌乱躲避,使劲吸气,没想到适得其反,眼泪反而越发汹涌。   没出息,宣赢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捂住眼睛,忍得鬓角青筋浮起。   “好了。”杨如晤托起他的脸,用手指慢慢擦拭,“别难过。”   宣赢鼻头一酸,忍着不发出哽咽的声音,狠狠攥住他的手腕。   房间一点点变暗,一些难言的情绪随着暗色翻涌的更加厉害,杨如晤叹息一声,手绕到他的后脑:“宣赢,我不走。”   这是印象里杨如晤第二次说这句话,他说他不走。   一直以来,杨如晤总能堪破宣赢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他恐慌周围一切,而这份恐慌来源未知,却从始至终地围剿在他灵魂的每一处。   “杨如晤,我们打了赌的。”宣赢费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跟我打了赌的。”   杨如晤拍拍他的后背:“我可以让你赢。”   “我不想赢的!”宣赢没忍住砸了下桌子,“我真的不想赢!”   杨如晤不再讲话,只是把他按的更近,手掌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后背。   房间彻底黑了,室外华灯亮起,扫进室内斑斑点点的亮光,宣赢渐渐平息下来,埋头闻了下杨如晤的体温,随即抬头,动动肩膀,示意杨如晤将他放开。   “好些了?”杨如晤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自己擦吧。”   宣赢接过,不管不顾地往脸上一抹,抹完了攥成团,直接就扔在了地下。   杨如晤弯腰捡起,扔进垃圾桶,一并将灯打开。   室内顿时亮如白昼,那些飘晃的斑斑点点瞬时不见踪影,宣赢往外看了一眼,这座城市依然灯火辉煌,竟把夜空都渲染的没那么漆黑。   “好好吃饭。”杨如晤推推保温桶,“你吃着,听我跟你解释一件事。”   宣赢看向他,再次误会:“你说了不会勉强我!”   杨如晤挑眉,忽然一笑:“不是要说这个,解释解释傅序南。”   没等气焰涨起来就灭了,宣赢搅动几下勺子,说他不听。   “别的事可以不勉强。”杨如晤斜斜倚靠在床尾,懒散补充,“这事得勉强你听一下。”   讲述起来其实毫不费力,起因是杨如晤的一个试探,后来衔接了一个巧合。   先前与傅序南确实是相亲关系,杨如晤随口应下贺成栋更多是想看宣赢的反应,奈何宣赢看着精明,实则有太多不开窍的地方,让他白费了一番心思。   遇见傅序南也是意外,当时杨如晤出差在深州,受理一桩职务侵占案,检察院阶段当地检方提出会面,杨如晤应邀前去。   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常见,听着很正式,实际说白了就是两方坐在一起,你套套我的话,我探探你的辩护方向。   这时候就体现出跨省办案的好处了,当地律师或许会顾忌后期发展,而杨如晤茶喝了饭吃了,偏偏应付的滴水不漏,双方愣是没聊出来一点有用的。   不过杨如晤态度堪称友好,废话聊得非常愉快,一顿饭结束,众人离开,到餐厅门口,傅序南把他认了出来。   原来贺成栋生怕杨如晤阳奉阴违,背地里棋高一招,先把他的照片提供给了对方,傅序南那天路过,偏巧检方那边有一位与他相识,关系还不错,寒暄之时认出了杨如晤。   事后傅序南主动约他见面,杨如晤自寻麻烦,不得不前去解决。   日式料理店,二人对面而坐,饮完一盏茶,二人非常默契且隐晦地跟对方表达了:你不是我的菜。   二人默默地注视对方,明显都松一口气,茶盏一碰,这事就此揭过。   话一说开,关系就明朗了,朋友之间该怎么处就怎么处,傅序南知识渊博,涵养甚好,二人短短接触几日,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   某天晚上二人约了一顿便饭,用餐结束,外面下起了雨,傅序南开车来的,便顺道把杨如晤送回了酒店。   到达酒店门口,雨势更大,杨如晤刚打完一通电话,像是精神不济,又似是没回过神,把外套落在了傅序南车里,傅序南瞧见,拎起他外套紧跟着下车,就这个当间,一辆轿车刷地一声从傅序南跟前绝尘而过。   杨如晤听见动静回头看,傅教授一手拎着外套,一手微微扬起,满身满脸的水渍,搞得狼狈至极。   “借贵宝地洗个澡?”傅序南擦擦下巴,甩甩手,一副洁癖上身的样子,不等杨如晤答应,外套往他身上一扔,直接就往里走了。   杨如晤那会儿挺想笑,又一想确因自己疏忽导致便忍住了,之后他带傅序南进房,非常大方地告诉他,慢慢洗,洗干净为止。   傅序南在浴室好一顿冲,再出来,瞧见杨如晤临窗坐着在通视频,他远远调侃一句杨如晤是让他一身昂贵衣服作废的罪魁祸首,杨如晤紧盯着手机心思没过来,傅序南心下好奇,走过去,提醒般地往他肩上一拍。   这一只好看又白皙的手就落在了与他视频的宣赢眼中。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一拍比杨如晤那些试探可管用多了,并且直到现在,就连宣赢本人恐怕将将反应过来,他是如此介怀。   保温桶性能良好,芹菜瘦肉粥入口温度适宜,一份粥吃的干净,宣赢把勺子往里一放,口是心非:“不过傅教授人挺好的,你俩怎么不试试?”   果然,这人一旦填饱了肚子就惯能找事,宣赢明显看着心情好了不少,即便言辞调侃,听着也没那么阴阳怪气了。   “你看,你又不说话。”宣赢双臂往后一撑,觉得将了杨如晤一军,放肆地把一双脚在杨如晤腿边动来动去。   久久不见对方有所回应,宣赢抬起脖子,见杨如晤唇边带笑,不紧不慢俯身过来。   幸亏中间仍有一段距离,不至于令人紧张,宣赢下意识后仰,又觉落了下风,清清嗓,正要搪塞一句,杨如晤伸手向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一道疤痕横卧在二人中间,杨如晤细细摩挲:“心里有人了,不好朝三暮四,你说怎么办?”   一句话,把宣赢敲打的安分至极。   宣赢被蛰了似的猛缩回手,不消片刻,手腕还跟被人箍着似的,火辣滚烫,酸涩不已。   许是这次宣赢不是那么严重,早晨检查完医生说留院观察一晚,没有大碍明日即可出院。   因这是明明白白说好的‘有期徒刑’,晚间医生例行查房,宣赢非常配合,表现堪称良好。   待医生一走,宣赢下床在病房内绕了几圈,感慨道:“明天就能走了。”   “你要在阮医生手里也这么听话就行了。”杨如晤留他在外散步,拿起保温桶,带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房门掩盖了一些音量,不过杨如晤声线依旧清晰,宣赢走过去,见杨如晤背脊微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托着保温桶正在细细冲刷。   “杨如晤,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宣赢问。   杨如晤回头看过来,欣慰一笑:“刚订了外卖,饿不着我。”   宣赢哦一声,半晌又说:“你放着我洗吧。”   “三少爷好好养病吧。”说话间杨如晤已经把保温桶洗好,擦干手与他玩笑,“做饭洗碗的活留着我做吧。”   高级病房设施齐全,除去病床也单方着一张软榻供家属使用,杨如晤吃完饭,把窗帘拉上,留一盏昏黄夜灯,合衣躺下。   周遭变得安静,宣赢翻身转到杨如晤这边:“你还在忙?”   杨如晤摘了眼睛,手机屏光极亮,他先抬手示意一下,回完工作消息,才说:“不忙了,睡吧。”   宣赢没换身姿,闭眼沉思几秒:“杨如晤,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宣赢少有如此客气的时候,杨如晤心下好奇,望过来:“你说。”   “我....”宣赢迟疑。   杨如晤皱了下眉,正要起身,宣赢转身背对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帘缝隙。   那一缕露出窗外夜色,缥缈恍惚。   渡过一段极其漫长的沉默,宣赢声线轻微,还带有一丝诚挚的恳求意味:“程愿为我付出了很多,我欣赏过他依赖过他,杨如晤,请你不要再让他当众下不来台。”   同一房间,压抑袭来时的滋味格外凌冽,宣赢把脸埋进被子里:“答应我。”   杨如晤靠在软榻上,未置可否,目光如炬地盯着宣赢的后脑勺。   “杨如晤。”宣赢闷闷叫他一声。   杨如晤眼睛缓缓一动,猛然把手攥了起来。   宣赢从被子里抬起脸,深吸一口气:“杨如晤,你应该知道的。”   窗外风动,那双紧攥的手忽然松下,继而慢慢舒展,很快变得跟原来一样,妥帖温热。   杨如晤重新躺下,闭上眼:“好,答应你。” 第50章   程愿第二天来医院接宣赢出院时就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原来的杨如晤眼高于顶,傲慢强势,但因他是沈休好友以及宣赢的态度,程愿甘愿退让几分。   然而今天刚刚步入病房,杨如晤主动招呼:“程先生早上好。”   那种针对的意味好像消失了,程愿跟不认识他了似的怔愣半晌,心道这医院果然风水极好,杨如晤仅住一晚,行事作风都给改了。   程愿狐疑地点点头,礼貌应话:“杨律早上好。”   寒暄一句,杨如晤看向宣赢,不说话,用眼神淡淡扫他一眼,似乎在问,你还满意吗?   昨晚睡得格外好,宣赢眉眼舒展,笑一声,说饿了。   办好出院手续,一行人外出觅食,早点刚刚上来,杨如晤接了一通电话,沉吟几秒跟对方说晚些联络。   待他挂断电话,宣赢问:“有急事?”   杨如晤看眼时间:“不急。”说罢再看他两眼,“急也得等你吃完饭。”   宣赢挑挑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滋味,杨如晤言出必行,没勉强他,也开始待程愿友善,但他仍不大适应杨如晤这样的语气,就好像明明本该正常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隐晦不清了。   “不是饿了?”杨如晤抬抬下巴,“吃饭。”   投桃报李宣赢还算懂,杨如晤照看他一晚,怎么也得客气客气,于是宣赢夹起一只虾饺放他盘里:“杨律昨晚辛苦了。”   二人之间的气氛明显没有过去那样的紧绷感,尤其外人看的更是清楚,程愿抬了下眸,想插一句,话到了嘴边,自嘲笑笑,又安静下来。   一顿早点,风平浪静地用完,杨如晤工作在身,出门后也并未流露出半分不舍,坦然与宣赢二人告辞。   杨如晤还是昨天那身衣服,白色衬衫上有些许褶皱,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气质。宣赢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缓缓移动,杨如晤刚到车前,听见后面那人扬声唤他。   “杨如晤!”   杨如晤手指莫名缩了一下,暗笑自己毛躁,扭头看过去,对他轻挑眉:“怎么了?”   宣赢僵站半晌,闲庭信步似的走过来:“那个.....我跟程愿走了。”   “走吧。”杨如晤往他身后看,程愿恰好也跟着走到了跟前,“麻烦程先生。”   程愿颔首,突然对杨如晤说了一声:“杨律,我们打算后天回去。”   程愿一如既往温和,脸上的浅笑也斯文至极,待杨如晤打量他时,他坦荡回视,大有摒弃前嫌之意。   看来握手言和的好处还是有的,杨如晤笑道:“好,这边工作大概能收完尾,麻烦程先生帮我一起订下回程机票,费用我会让祝词转给你。”   程愿看向宣赢,抿唇笑笑:“好。”   他说完贴心地把空间留给二人,走到不远处,安静地等待着。   宣赢望着那道背影恍然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梦里他跟程愿牵扯不清,现实程愿与他半分关系也无。   “又发呆?”杨如晤在他跟前挥挥手。   宣赢看过来,细瞧他几眼:“你不介意了?”   杨如晤唇边溢出一丝笑,微微倾身:“宣赢,你都跟我表态了,说我应该知道,那我确实知道了,这就不能介意了。”   夏日的光线格外刺目,宣赢眼前一阵阵发晕,感觉心跳像蹦到了手心里,牵连的五指酸麻,恨不得使劲攥几下。   宣赢不由地感慨,杨如晤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松弛有度,他们的默契从杨如晤口中的‘不勉强’,变成了他口中的‘知道’。   不勉强什么,又知道什么,那一点暧昧的滋味儿隔着他们两个的心知肚明快要溢满出来。   “还不走?”杨如晤捏下他手臂,往程愿那儿扫一眼,“程先生该等着急了。”   说不介意,又指点上了,宣赢把脸绷起来,不顾杨如晤戏谑眼神,扭头走了。   杨如晤说指的收尾工作其实就是齐二爷。虽说与齐二爷明面上的交情不错,但在与光同辉活动中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就走有欠稳妥,早餐间那通电话便是齐秉屹亲自打来的。   齐秉屹为人精明,话说的也漂亮至极,只说长久不见闲叙几句。   翌日,齐秉屹安排专人来接。   车子抵达齐公馆,齐秉屹早已等候多时。   正是燥热季节,院内树荫遮盖,倒是凉爽几分,周决明手持一把黑色手杖,站在齐秉屹身后,树荫下,两人倒颇有些清朗从容之感。   “如晤,如果在古代,你一定是个孤臣。”齐秉屹赞赏道,“多少年了,你一直这性格,我喜欢。”   杨如晤只身前来,瞧着悠然自得,但周身气息却不敢令人小觑,他在齐秉屹对面坐下:“齐二爷谬赞了。”   佣人上来一壶茶,周决明殷切服务,杨如晤彷佛才看见他:“那日有急事,怠慢周先生了。”   “杨大哥太客气了。”周决明转过身子,温言解释,“那日二叔看您走的匆忙,怕您在这儿遇上什么事,原本是要遣我去看看,但我年轻,怕不知轻重,这才邀您到家里,小蕊听说您来,已经提前交代厨师,杨大哥中午一定留下吃个便饭。”   说着他把续好的茶放到杨如晤跟前,杨如晤慢悠悠地端起,汤色清透,香气馥郁。   瞧完嗅罢,杨如晤把茶杯轻轻放下。   “齐二爷,我一介孤臣。”这盏茶喝的不容易,这顿饭自是也不能白吃,杨如晤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直接给他点明了,“有些事,我办不到。”   社会里有些事普遍存在滞后性,而且不乏避重就轻,早先杨如晤有所耳闻,当地几个官员因贪污受贿落马,涉案金额好几百个亿,最大的那个是港城的一把手。   明面上一点风声没露,实际上现在干活的早就换了人,唯一留下了二把手,倒不是说他有多干净,毕竟历来如此,需得新官平稳地过了河,才能腾出手来清算剩下的蛀虫。   齐秉贞之子齐皓走了他爹的老路,齐皓没得选,亲爹入狱,从政之路被断送,从商轮不到他说话,何况无论家族内部还是外界,其中关系盘根错节千丝万缕,他若脱离齐家,保不齐第二天就能命丧黄泉,为保地位,齐皓成了揽航集团的那条‘暗线’。   人前是齐家大少爷,人后做些权色交易,服务对象从一而终,都是当地官员。   那二把手是齐皓花重金疏通的关系,原本早就有风声透露出来,上面要严厉打击贪污腐败,但这种类似于狼来了的话齐皓都听腻了,没成想这次是真的,而且雷厉风行,不到数月,连根拔起。   眼看就剩二把手,齐皓慌了,其他人栽了他还有的辩,这二把手可是真真跟他有实质性联系的,许多事都是他在中间牵线,这样一来,一查一个准儿。   齐秉屹不至于看着亲侄子坐以待毙,从外地找的关系见了专案组的某个人,见面伸出四根手指,想把这事平息掉,那人摇摇头,笑说爱莫能助。   眼前杨如晤给他同样的回答,爱莫能助,齐秉屹思忖良久:“如晤,只要能把齐皓保住,这个数我可以给你。”   齐二爷比划着四根手指,杨如晤笑了,起身说:“齐二爷太高看我了,我也是个人,也贪生怕死。”   遥想当年,初出茅庐的杨律师何等威风,能从枪口下抢回齐秉贞,如今竟说贪生怕死。   “如晤,老哥跟你说句心里话。”齐秉屹走过来,“我能从一个原来的酒囊饭袋打下今天的江山,你功不可没,我记着你的提点,也承你的情,我再加一个数。”   杨如晤眼神变化极快,几分质疑几分震惊。   齐秉屹见他似有动摇,继续道:“齐皓是我大哥唯一的儿子,他这辈子没指望了,我得把他儿子看好。”   这话说的当真慈爱,杨如晤低头一笑,回视他说:“齐二爷,给我这样五个数,你到底是想保齐皓,还是保你自己?”   杨如晤话里没留任何情面,齐秉屹脸色一滞,下一秒又和蔼地笑起来。   齐秉屹好言相商:“考虑考虑,多少我都出。”   杨如晤抬头望了眼远处草坪,回头拍拍他的肩:“我最怕有钱挣没命花,这浑水,我不蹚。”   说完,杨如晤放下手,把叔侄二人晾下,怎么来的怎么走。   身份在外最怕面上露破绽,齐秉屹更是各中好手,再有杨如晤外人看着似孤臣,但他这些年闯天闯地闯出如今地位必有他人看不到的手段,哪怕今日杨如晤把话说的再难听些,齐秉屹也不敢撕破脸皮。   齐秉屹叹罢气,连忙给周决明一个眼神,周决明点头,脚步蹒跚地跟过去。   “杨大哥,留步。”周决明走的匆忙,那股优雅的气质散去了很多,   杨如晤不好欺负人家腿脚不好,站在原地他过来:“周先生还有事?”   周决明忙摆手:“没事,我就是想送送您,小蕊一直拿您当大哥,您饭也不吃,这就别拒绝了。”   他言辞客气,杨如晤若回绝倒显得过于小心翼翼了,于是点头,继续往前走,还特意放慢了脚步。   想来周决明应当跟手杖相处了好多年,虽然脚步不便,但这步伐看着怪稳当。   “腿怎么弄的?”杨如晤随口一问。   周决明步伐一顿,拍拍腿,叹息道:“少时不懂事,跟人起了冲突。”   杨如晤心生几分疑惑。   自从齐秉贞出事,齐家声望大不如前,不过经过齐二爷这么多年明里暗里的运作,大有重回巅峰之势,再者齐蕊身为齐家大小姐,想必结婚对象应当非富即贵,周决明再年少不懂事,谁家来的胆量能打断他的腿。   周决明似有所悟,坦率补充:“我父母原先在港城务工,没有什么根基,我入赘在齐家。”   原来如此,杨如晤平淡点下头:“我说呢,听着口音周先生不像是本地人?”   周决明眼中不乏遗憾:“小地方来的,父母在当地得罪了人”他又拍拍自己的右腿,“这不,再不跑命都要没了。”   你一言我一语,闲闲几句到了公馆前院,祝词提前迎过来,未等周决明上前寒暄,急匆匆地开口说。   “杨律,贺太太出事了。” 第51章   一行人改签航班,在机场碰头。   宣赢坐在休息室的软椅上,手中握着常带的那串珠子,杨如晤走过去,轻轻按了下他的脑袋。   “杨如晤。”宣赢将将好转的心情在得知赵林雁消息时荡然无存,他没去看杨如晤,声音干涩低沉,“你瞧,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又成了罪魁祸首。”   出行之前宣赢已经单方面拒绝与赵林雁沟通,在港城停留多日,赵林雁也经常联络,宣赢来港城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躲她,自然不会接听。   放在以前,若有人继续指点,赵林雁一定能察觉宣赢的反感,但近日杨如晤繁忙,加上宣赢在贺此勤订婚宴中给了众人好脸色,让赵林雁再次恢复了之前的那种毛躁。   她用一位母亲的身份打听儿子动向,竟然找到了天星工作室,童敬舟不知亲生母子生分的内情,见赵林雁衣着不凡,以为她是慕名而来的客人。   殷勤接待一番,赵林雁爽快地订了一套珠宝,随即说出真正来意,她说要找宣赢。   宣赢给人的印象孤僻感较多,当然也因为性格得罪过一些人,童敬舟只说他是这里的经理,有什么事他全权受理。   赵林雁犹豫再三,说我是宣赢母亲,这段时间宣赢一直未归,她担忧不已,特来看看。   童敬舟虽心有疑虑,但仍客客气气地告诉她,我们天星工作室成立多年,上下皆知,老板的母亲姓任,而且不长您这样。   赵林雁心中升起愧疚,并未做过多纠缠,从童敬舟那里确认了宣赢真的外出,且归期无人知晓,便失魂落魄地出了门。   金海街繁华热闹,周边交通规定十分严格,然而赵林雁因为‘老板母亲姓任’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过马路不看车,让一辆轿车给撞到了。   所幸对方车速不快,身体看着只是擦伤几处,在去往医院的路上赵林雁还能安慰司机,称是自己过错,不会夹缠不清,司机刚刚松口气,快到医院时赵林雁却毫无预兆地晕死过去。   一番抢救下来,医生告知家属,病人左臂骨裂,晕厥的原因或许是神经方面受到了惊吓导致。   全方位的检查结果来下时已至傍晚,宣赢与杨如晤抵达医院,宣赢拿着新鲜出炉的检查结果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们还真是一家子,赵林雁中度抑郁,通过测试与反应,医生猜测已经有几年了。   末了,医生还说,病人身体各方面激素也处于不稳定状态,大约是更年期的缘故,总的来说,目前赵林雁身体与精神都很差劲,需要留院观察一阵。   病房内,赵林雁仍在昏睡,脸上精致的妆容还未卸去,面色冷白,睫毛纤长,安安静静地躺着,当真是一副柔弱美人图。   是啊,宣赢不由地感慨,赵林雁再美也到了年岁,更年期再正常不过的事。   “宣赢,为什么不接你妈妈电话。”贺成栋坐在病床前,声音很低,却有一丝责怪的味道。   宣赢心中的怒气被一层无力感包围,他说:“我不想接,你们不是早就知道,我根本不想看见她。”   贺成栋握着妻子的手,深深吸一口气,近乎哀求:“别这样对你妈妈,她...”   宣赢盯着贺成栋张张合合的嘴巴,忽然听不见他到底再说什么,胸腔怒火一个劲儿地往喉咙冲,他憋的直咳嗽,咳的鼻腔痛心窍也痛。   “叔父,此勤应该快下飞机了,你去接他吧。”杨如晤说,“他担心这边,自己开车不安全。”   贺成栋摆摆手,意思是要守着赵林雁,杨如晤看眼宣赢,绕到贺成栋身边:“这里有我,放心。”   贺此勤出差在外,原本通知家里也是这两日就要回,偏巧给父母打电话没人接,他又打到家里,冯姨不敢替主人做主,就把赵林雁出意外的情况告知给了贺此勤。   他与宣赢一行人的航班没差多久,贺成栋忧心妻子自然也忧心儿子,而且杨如晤一向可靠,考虑几番还是亲自开车去接儿子了。   贺成栋一走,杨如晤一把抓住宣赢手臂,宣赢抬头往他,男人目光既深又凉,他下意识以为杨如晤也要如贺成栋一般来质问他,竟不想杨如晤手腕移动,用指腹轻轻蹭了下他的脸。   “不舒服?”杨如晤问。   宣赢闻言心头忽然一轻,还没等缓解几秒钟,又骤然一痛,他忍着情绪还是那句话:“我成了罪魁祸首是吗?”   病床上的赵林雁睡得不太安稳,呓语几句,嘤咛几声。   宣赢盯着那道纤弱的身影,眼神不甘,又饱含仇怨。   杨如晤后面还说了什么话,宣赢耳膜嗡鸣阵阵,跟刚才看贺成栋一样,只瞧他嘴动,听不清一个字。   两个人在病床边守了一个多小时,护士拔完针后赵林雁悠悠转醒。   她先迷茫地打量周遭环境,挣扎着要起身,宣赢手抬起,到半空倏然停下。   杨如晤衔接住他的动作,扶赵林雁起身:“叔母,好些了吗?”   赵林雁闻声看向他,眼神陌生,竟然很礼貌地道了声谢谢,宣赢一皱眉,偏头想要去看清赵林雁的脸,赵林雁似有察觉,扭头也看过来。   母子二人对上目光,赵林雁大松一口气,很快又哀哀怨怨地叹一声:“宣宣,你又逃课了?”   宣赢跟对面的杨如晤快速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意味。   “宣宣?”赵林雁抬手捏住他的半边脸颊,亲昵又嗔怪,“说,又去哪儿野了?作业写完了吗?”   宣赢不知如何作答,他莫名心生恐慌,求救似的看向杨如晤。   杨如晤还未发声,病房一开,宣赢看过去,贺成栋父子一前一后踏进了病房。   赵林雁也循声看过去,目光越过丈夫,停在贺此勤身上:“你可回来了,管管你儿子,他今天又逃课!”   贺此勤脚步猝然一顿,眼都不眨地看着赵林雁,半晌,颤抖地叫了一声妈。   这个称呼彷佛关掉了某个阀门,赵林雁身体僵住,眼睛细细发颤,她就这样沉默良久,随后眼睛急切地探寻,像是着急要找什么。   当目光转到宣赢的方向后,赵林雁狠狠喘了几口气,嗓音也不再轻灵:“宣赢,你回来了?”   被过去揪住的窒息感慢慢地松下来,宣赢嗓音干涩:“嗯。”   贺成栋坐到妻子身边,温声询问感觉怎么样,赵林雁安抚般地拍拍他的手,说没什么不舒服,就是手臂很疼。   左臂上固定着夹板,贺成栋安慰几句,只告诉了她左臂轻微骨裂,需要慢慢将养。   赵林雁表现的非常乐观,摸摸自己的左臂,忽然看向宣赢:“宣赢,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应该怎么解释,我不知道在外你的母亲是那位姓任的女士,还是说不该去擅自找你。   宣赢静静地等着她下半句话,然而等到护士来送药,赵林雁也没再说出一个字。   在场所有人都默契地给了他们母子足够的时间,他们不做打扰,眼神或在别处或在他们身上。而这对母子也将断绝了多年的默契重新连接了起来,他们互相对视,却执意将沉默发挥到底。   宣赢发觉自己仍然能从现在的赵林雁身上看到以前的痕迹,那时她也如现在一般,明媚娇艳,既像温室里的花朵,又像夏天里的晚风,温温柔柔,让他敬爱不已。   “还有要说的吗?”宣赢主动开口。   赵林雁还是执着地看着他,几分钟后,赵林雁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宣赢几乎一秒都没犹豫,狠狠甩开她的手,赵林雁一下子仰倒过去,贺此勤怒道:“宣赢!”   如今夏天了,身着短袖凉凉爽爽的滋味宣赢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到过了,他在这里突兀地站着,一身难堪的伤疤藏在衬衣里不见天日。   “抱歉。”宣赢把手背到身后,冷冰冰地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同一病房里,一屋子难以用一句话理清关系的家人因宣赢的态度气氛再次凝滞下来。   贺此勤显然有怒火,胸膛不停起伏。   “你们折腾一天了,”贺成栋心系妻子,不忍她伤怀,挥散众人,“飞机上也休息不好,回家去吧。”   贺此勤不肯走,贺成栋看看三位小辈:“行了,不放心休息好了明天再来,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在这儿就行,都回去吧。”   只有宣赢没迟疑,逃命似的飞奔了出去,杨如晤跟贺成栋互看了一眼,紧随其后。   贺此勤也紧跟着出去,本欲找宣赢好好说道说道,他直直地冲着宣赢过去,刚走到跟前,一条手臂挡在身前。   他看过去,厉声吼道:“杨如晤!”   杨如晤脸色疲倦,非常头疼地指了指耳朵:“别喊了,我听得到。”   “你拦我做什么?你没看到他怎么对我妈的吗?回来的路上我爸已经告诉我了,她病的很严重。”贺此勤怒指宣赢,“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宣赢沉默地接纳着贺此勤的怒气,他抬头望望天,想狠狠大笑,瞧你多不公平,有人生病就得关照,他生病就得自己扛,这又是凭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话?”贺此勤质问,“宣赢,我要你跟妈道歉。”   宣赢转身,冲他歪头沉沉一笑:“做梦!”   话落,一辆宾利停到身前,司机下车,绕到后排打开车门,恭恭敬敬道:“三少爷,请上车。”   身边有程愿在,宣赢的行踪沈家了如指掌,想必这场亲母寻子却意外受伤的情况也一并知晓了。   宣赢弯腰上车,司机关好车门,车子启动前,宣赢狠狠掐自己一下,把车窗放下。   他抬眼向外望,杨如晤身姿挺拔,目光居高临下,给他的眼神,静而悠缓。   “回去好好休息。”杨如晤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宣赢未置一词,车子缓缓启动。   待他离开,贺此勤怒气愈发高涨,指责杨如晤:“哥,你是非对错都不分了吗?”   他未提及亲情更未对杨如晤进行某些道德绑架,只讲对错,要杨如晤给他一个回答。   “此勤,再对我直呼姓名,以后干脆就不要再喊哥了。”杨如晤看不出一丝怒气,口吻平稳的像是在陈述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贺此勤呼出一口气,低头道歉:“对不起哥,我真的太生气了,我妈因为去找他才会受伤,而且....还病的那么重,他一句关心都没有就算了,险些动手,你让我怎么能不生气。”   杨如晤眼神飘向宣赢离开的方向,天色已暗,街头汽车尾灯起伏明灭,那辆宾利早已杳无踪迹。   “此勤,”杨如晤背对着他,声线缥缈,“生病的人,不止你母亲一人。” 第52章   宣赢回到沈园,先去银湾露了一面,佣人告诉他家中只有沈董在,难得空闲,正在楼上书房练书法。   沈仲青平日其实不太参与小辈之间的事情,为人带点佛系与不羁,常说个人自有个人缘,管的严了容易产生逆反心理,再有任寒性格强硬,他若也帮着给孩子们绷弦,他们的日子也太苦了些。   年轻时任寒常抱怨,说沈仲青没有一个父亲的样子,好人他来做,坏人就是她的事。   沈仲青很少出言与她争辩,只用行动证明他并不是一个甩手掌柜,在外他是为子女保驾护航的父亲,在家中他是妻子恩爱和谐的丈夫。   尤其宣赢感触最深,沈氏夫妇给予了他一个完美的家庭,为他遮风挡雨,让他在沈园重新长出血肉。   三楼书房并未关门,宣赢敲门进去,沈仲青恰好收完一笔。   宣赢走过去看,忽然笑了一下,沈仲青一手锋利盎然的字,竟是在写某个大牌包包的系列名称。   “头几天你妈让我帮她找只包。”沈仲青放下笔,“我又不懂,按颜色随便拿了一个,任总发了好大的脾气。”   普通人家这种夫妻情调倒是很常见,放在沈仲青这样的身份上显得非常难得了,宣赢在桌边坐下:“妈去哪里了?”   “跟任玥一块出去见朋友了。”沈仲青说,“沈休还在忙,没回来呢。”   宣赢闷闷哦一声,良久无言。   “把头抬起来,背挺直。”沈仲青拍拍他肩,“我听小程说了,贺太太情况怎么样?”   书房内笔墨余香萦绕在周围,配合着适宜的凉爽一点点沁入肺腑,宣赢端正坐姿:“身体跟精神方面都不太好。”   赵林雁那张苍白昳丽的脸总是在眼前浮现,让宣赢的神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他不想看更不想回忆,想逃到天涯海角,或者直接死了也行。   “又蔫了。”沈仲青摁下他的脑袋,“儿子,别老憋着,想说什么说什么,想问什么问什么,跟自己生气,容易变丑。”   宣赢强颜欢笑:“这是您哄我妈的口气吧。”   沈仲青也笑,然后脸上笑意缓缓淡去:“如果你妈在这儿,她可能非要拽着你再回医院不可,好好问问贺太太,这么多年干什么去了。”   宣赢鼻腔猛地一酸,慌乱地把眼睛瞥向别处。书房在眼前逐渐变暗变黑,他把手臂搭在桌子边,脸埋进去,哽咽地说了声,我想我爸了。   沈家从不避讳宣赢身世,沈仲青明了:“找个时间,爸陪你回去一趟。”   宣赢擦了下眼睛,摇头婉拒,沈仲青明白此番前去宣赢或许有心里话要跟生父讲,便同意他的请求,只要一点,别单独出门,要把程愿带上。   三天之后,宣赢在程愿的陪伴下回到了故乡。   自从离开这里,十多年来宣赢回来的次数寥寥无几,每年只安排人前来扫墓,等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了,再悄悄来一趟。   起始地与目的地相隔将近三千公里,飞机火车与汽车,三种交通方式坐了一遍,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墓园。   “你在下面等我吧。”宣赢说。   天公不作美,下飞机不久就开始下起了小雨,程愿把伞塞进他手里:“不着急,我在车里等你。”   宣赢攥了攥伞柄,转身向墓园内走。   并非祭祀时节,园内了无一人,宣赢一身黑色西装尽显肃穆,走了许久,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面前两座墓碑,左侧那座墓碑上的照片是个男人,正值壮年,照片镶在玻璃后,颜色经年不朽,右侧是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是在赵林雁另嫁之后与宣赢相依为命多年的奶奶。   奶奶名叫徐秀英,未嫁时漂亮可人,嫁人后贤惠良善,待赵林雁进门,她便又成了和善的婆婆,但这一些赞赏的头衔在宣文林死后全部没了。   宣文林走后徐秀英沉寂了好久好久,一场重病之后,她除了急速苍老之外,忽然也变得面目可憎,辱骂床前尽孝的赵林雁是丧门星,克死了她儿子不算,险些把她这条老命也给折腾死。   这些言辞辱骂在徐秀英某次见到当地一个媒婆拉扯赵林雁时演变成了动手,她撕打赵林雁,将她拽在宣文林的遗照前,要她生是宣家的人死是宣家的鬼,这辈子都得给他儿子守贞。   赵林雁沉默忍受了几分钟,后来疯了似的跟待她亲如女儿的婆婆撕打起来,边打边喊,你放一百个心,这辈子我死也不走。   但她还是走了,徐秀英也没张罗算账,攥着宣赢的手,说以后你就跟奶奶过吧。   这些撕打与辱骂两个女人非常有默契,她们通常不会在两个孩子面前发生冲突,彼时宣赢还心有希望,对徐秀英说,我妈会来接我。   徐秀英敞着嗓子笑话他,你妈是个妖精,不安分,没了男人活不下去,她又不傻还回来做什么,再说了,我是亲奶奶,你爸死了,你妈走了,就剩我一个老太婆,你走了我怎么办。   宣赢心系母亲与弟弟,对徐秀英解释,你还有姑姑一家,我只有妈妈跟弟弟了,我得保护他们,等我挣了钱会来孝敬你。   徐秀英叱骂宣赢:“你也是个烂良心的东西。”   事实证明徐秀英说的非常对,赵林雁没再回来,他陪着那个一天不骂人就难受的老太太生活了好久。   其实...老太婆对他挺好的,省吃省穿给他攒钱,那么大岁数的人了,晚上偷偷跑出去给人刷完洗盘子。   可是老太太嘴太损,明面上告诉宣赢要是敢丢下她老太婆一个人,即便她死了也得拉他陪葬,但背过人,她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数着辛苦攒下的一些钱,唉声叹气地骂,这年头他娘的一罐牛奶就要六块钱了?   十多岁的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徐秀英生怕他以后矮人一截,生生逼着他每日喝一罐牛奶。   母亲离开时的宣赢正值叛逆期,也曾反抗过这个尖酸刻薄的老太太,也是那一阵,院子里恢复了宣文林还在时的生机。   宣赢对徐秀英是又心疼又可恨,气的口不择言时会跟徐秀英对骂,徐秀英经常骂他是个烂良心的兔崽子,缺爹少妈欠调教,他便恐吓徐秀英再骂就往你煮的粥里吐口水,吵到脸红脖子粗,徐秀英抄起扫把满院子追他打。   鸡飞狗跳的日子过得也很快,后来徐秀英走也走不动,跑也跑不动,更别说抄家伙揍他了。   老人本就岁数大了,加上丧子之痛,支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从医院回来后,徐秀英再也不肯睡卧室,临门搭一张简易的小床,白日看太阳,晚上瞧月亮。   她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连宣赢亲手炖的鸡蛋羹也吃不进去,那时街坊四邻没事的时候就回顺道来一趟,大家心知肚明,这个要强的老太太就差这一口气了。   如此硬挺了一个多月,邻居称奇,皆来安慰宣赢,或许老太太是能挺过来的。   老人么,看着是病倒快死了,但总有例外与不寻常,徐秀英硬气,没准阎王爷改主意不收她了。   那时家中已经备好了丧仪用品,连棺材都订好了,只等人一走,就能马上送过来。   邻居的话给了宣赢希望,他攥着徐秀英那把如干柴粗糙的手搓来搓去,生怕一个不留意,这双手就凉了过去。   又过了半月,徐秀英清醒的时间变长了,姑妈也开始相信邻居的猜测,一扫往日沉闷,说看来没什么大事了,她回家看看孩子们去。   姑妈回去的那天晚上,徐秀英从昏沉里彻底清醒过来,开口第一声:“宣宣,奶奶想吃鸡蛋羹了。”   宣赢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愣了好久才相信奶奶开口说话了。   “好好好!”宣赢攥攥奶奶的手,“等我啊,马上。”   十来分钟后,徐秀英吃上一口热气腾腾的鸡蛋羹,许是连日只靠营养液维持,胃口小了,没用几口就把碗推开了。   “再吃点吧。”宣赢举着勺子,香喷喷的油花润着滑嫩的鸡蛋羹。“再吃一口。”   徐秀英推开碗,笑眯眯地说:“倒了去吧。”   宣赢忽然就红了眼睛。   夜深人静,徐秀英挣扎着从小床上坐起来,看看院外,看看家中,最后把目光留在了守在身边的孙子身上。   “你爸死的时候政府给了一笔钱,加上平时攒的一共十五万。”徐秀英指着衣柜,“存折在青色的布兜里,我用袜子套着了,你妈走的时候我……我没给她,你拿好了。”   宣赢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摇头说:“我不要,你留着养老用。”   徐秀英狠狠掐下他的手,自顾自地说:“还有一张银行卡,奶奶用你身份开的,里面钱不多,就一万三左右,那是我自己攒的,这钱用来办丧事,别都花你姑姑钱,她外嫁走了,省的让人瞧不起。”   宣赢憋着气不敢哭出声。   “活不了了,看不到你娶媳妇儿了。”徐秀英撑着宣赢的手躺下,浑浊的眼里也淌下眼泪,她悲悲切切地看着宣赢,干枯的手指在他脸上摩挲,“好孩子,别怨你妈。”   院外月光惨白,偶尔几声野犬狂吠,风一吹,半点热气也无。   徐秀英冲着门口张开手,气若游丝,哀怨嘶哑:“儿啊,妈来了,不……不怕了啊。   话落,徐秀英长长呼出一口气,手臂狠狠砸落。   她在宣赢怀里,与世长辞。   “老太太,没良心的东西回来了。”宣赢红着眼睛,在徐秀梅墓碑上轻轻拍了拍,“瞧我,多气派,你也是没福气,再晚两年死,就能过好日子了。”   墓碑上老太太笑的和蔼慈祥,丝毫看不出她曾当街辱骂撕打儿媳的狠辣。   宣赢吸了吸鼻子,垂下手,目光转到左侧,他缓缓蹲下,撑伞的手倾斜了几分,几丝微凉的雨点,零零散散地扑面而来。   这里的气氛太低沉,就泥土的气息也混合着沉重的意味,宣赢抚上父亲的照片,低头酝酿半晌:“爸,她挺好的。”   宣文林的照片在他指缝中安静地微笑着,年轻时他也是用这样一张笑脸,深情缱绻地看着赵林雁。   那张姝丽苍白的面容再次浮现,宣赢不禁猜测,她在病床上到底把记忆回溯到了哪一年的时光里,应当是宣文林还在世时,可是又不像,因为他逃课,是从父亲离世之后才开始的。   胸腔似被刀片翻搅,宣赢按着胸口,喘的喉管嗡鸣作响,他暗骂自己果真是贱坯子,因为赵林雁那短短两分钟的混沌,竟然动摇了一直支撑着他的那份不甘心。   郁气伴随着剧痛在胸腔里来回翻滚,喉间涌出血腥气,宣赢扶着宣文林的墓碑,跟生父的照片沉默对视。   良久,宣赢垂下眼,怪异地笑了声。   伴随着雨水,宣赢用力把那梗在喉间多年的气咽下,在吞咽的过程当中他几番作呕,憋不出了他抬眼看看宣文林照片,再一狠心猛咬舌尖。   耳边似乎听到咚的一声,宣赢手脚痉软,差点昏死在宣文林墓碑前。   杨如晤的来电让宣赢那颗濒死的心脏猛然抽痛起来,他记起,这是赵林雁入院的第四天。   那天分开之后他并未过去探望,杨如晤每天雷打不动一通电话,告知赵林雁的恢复情况。除此之外,没人来催他去探望赵林雁,宣赢料想杨如晤在贺家必定为他挡下了一些压力。   他念这份情。   接通电话时宣赢的声音还在颤抖,杨如晤低沉醇厚的嗓音传来:“你怎么了?”   宣赢猛然捂住嘴,咬着牙说:“运动来着,累。”   也不知杨如晤信还是没信,在电话里晾他半天,才进行日常回报:“今天复查了,没什么大事,不过还得再住几天。”   “嗯。”宣赢看眼墓碑,用手指细细蹭了蹭上面的雨水,“杨如晤,帮我传句话。”   “你说。”   宣赢双眼通红,缓缓地望了眼远方。   这里墓碑无数座,也被无数人缅怀,若有一天他的生命走到尽头,也会选择把魂魄落叶归根,葬在这座‘热闹’的墓园里。   “宣赢?”杨如晤久久听不到对方声音,“你在哪里?”   “杨如晤,告诉赵林雁,等出院我接她回家。”宣赢将手里的雨伞扔下,雨水再无阻隔,在身边肆意横扫,他把手机放在宣文林面前,头也埋在冰冷的墓碑前,如在泣血,“这口气,我咽下去了。” 第53章   从墓园离开,宣赢发起了高烧,程愿劝说他在当地暂留一晚,至少等烧退下去再走也不迟。   宣赢曾在这座小城市生活多年,街头巷尾充斥着浓厚的故乡味道,但宣赢无论如何也不肯多留一秒,程愿无奈,只得带他到相邻城市。   到医院是宣赢几近昏厥,药喝不下去,护士来扎针他控制不了暴躁,恶声恶气地说若扎疼了他便要去投诉。   小伙子看着年纪不大,应是刚毕业,捏着针头不知该怎么办,最后程愿提了个方法,输液改成打针,主任亲自操作。   一剂猛药下去,宣赢安分地闭上了眼睛。   即便睡着头还是疼的不行,他醒醒睡睡,偶尔睁开眼瞧见程愿在身边坐着,便叫他一声,程愿答应他后又闭上眼睛。   宣赢稍稍放心,程愿不是他的幻觉,有人在身边就行,然而他控制不住地矫正自己,这样依赖程愿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程愿轻声问。   宣赢眨了眨眼,恍然发现他不知从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也一并稀里糊涂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护士安排宣赢暂时在输液大厅休息,周围还有好多深夜问诊的病人,他们或形单影只或家属陪伴在侧,说话声音都非常微弱。   宣赢仰坐在椅子上,头还是晕的厉害,他忽然想起那个男人,又凶又温柔,笑或不笑都丰神俊朗。   还有,那通电话,又是杨如晤主动挂的。   他什么都没问,也没答应,就给他留了几声冷冰冰的嘟嘟声。   程愿见他盯着天花板发呆,迟疑几秒,把手覆盖在他手背上:“宣赢,我想——”   宣赢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把手抽走了,还是那句话:“这样是不对的。”   程愿的手在宣赢大腿上凝滞半晌,宣赢动作未变,盯着头顶的灯光,喃喃又说:“他会不开心。”   身后有位病人的输液报警器响了,护士稳步过来,拔针拆瓶,没一会儿输液大厅又少了位病人。   程愿肩头一直呈紧绷的状态,他垂眸盯着宣赢裤子上的布料,想起他曾多次半跪在宣赢身前,用尽全部力气取悦眼前这个人。   “宣赢,”程愿第一次这样没规矩,他把手放在宣赢颈侧,用一只不失温暖的手在他耳后摩挲,“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程愿嗓音不乏哀怨与不舍,宣赢想不通,明明说只谈欲不谈情的是他,不承认喜欢的也是他,怎么到现在,程愿一改往昔态度。   宣赢兀自出神,冷白的灯光晃的眸光炽亮,他不禁做起假设。   如果时间倒退,他应当不会认识杨如晤。   不,仅仅倒退一点是不够的,如果不认识杨如晤,需要不曾与任玥沈休相识,若不与他们相识需得赵林雁没有另嫁他人,还有他的父亲,也不要丧命。   但生命轨迹永远充满了未知,如果宣文林没有救人,他的弟弟就会夭亡。   杨如晤以前曾对他说过一句话,时光永远无法倒流。   宣赢救不了年少的自己,也改变不了与杨如晤相识的事实,实际上还有另一个事实。   “程愿,对不起,他介意你。”宣赢否认不了内心对杨如晤的那份情感,“他会不开心。”   “宣赢,我知道了。”程愿放下手,依然面带温和微笑,“不用对不起,真的。”   夜已深,从医院离开二人回了临时定下的酒店,房间门对门,程愿等他安顿好,顺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见温度正常,便轻声出了房门。   因打了一针退烧药,程愿担心与平日药物产生冲突,临走前没给他吃安眠药,宣赢躺在床上隐隐有些困意,可是闭上眼睛,又会胡思乱想。   想宣文林死之前在湖底是怎样的无助,会不会后悔救小胖哥,想赵林雁走了之后有没有想他,哪怕只有一秒。   还想了好多好多人,善意的恶意的,想到脑子炸裂般的疼,最后他脑海里浮现起一双略带凉薄的眼睛。   他开始随着这双眼睛在脑海里勾勒出这个男人的轮廓,额头、眉毛、鼻梁、嘴唇,然后这个男人五官清晰地映在脑海,远远地对他淡淡地笑了笑。   “杨如晤。”   房间随着这个姓名彻底安静下来。   深夜的街头悄然迎来一场暴雨,狂风大作,满城失色。   宣赢再次醒来时从窗帘缝隙处窥见一丝微光,想着大约是天亮了,他感觉自己又发烧了,眼睛胀痛,眼皮沉的怎么也睁不开。   如此反复醒,反复睡,迷迷糊糊间又向窗帘缝隙处看,想要用天色来辨别时间。   这次没看见那道缝隙,倒是看见一双长腿,随意交叉倚在窗边。   “程愿,几点了?”除了程愿没有其他人能进到房间,宣赢哑着嗓子又问,“记得订机票,我讨厌这里。”   问完,站在窗边那人久久不应声,宣赢皱眉:“嗯?怎么不说话?”   下一秒,床边一沉,一股熟悉的气息涌入鼻腔。   他把宣赢的下巴握在手里,强迫他偏向自己这边,待宣赢缓缓睁开眼,他幽幽询问:“看清了么?”   混沌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宣赢的心跳比身体反应更快,先怦怦怦地猛跳了一阵,仍是不敢相信。   他眨眨眼,抬起手,在半空停留半晌,才敢轻轻抚摸上去。   入手肌肤温热,宣赢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这个男人的眉骨上,点几下,又嫌男人脸上的眼镜碍事,手指灵活地摘下,嘴里嘟囔着骂道:“阮扬这庸医,也没告诉我药物产生的幻觉会这么真实。”   眼前的男人好笑地皱了下眉,攥住他的手腕往后一压,如此,他俯身在宣赢身前,好心提醒:“我是杨如晤。”   宣赢转了下手腕没转动,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面前的人,良久,他彷佛才彻底醒来,把手里的眼镜一扔,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杨如晤。   杨如晤不由地直起身体,一腿踩在地下,一腿半跪在床边,掌心顺着宣赢的背脊抚摸几下:“这次来的匆忙,没带备用的眼镜,摔坏了真要看不清你了。”   “杨如晤!”宣赢忘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切因素,只认这个人,他抵在杨如晤颈窝反复吸气,反复询问,“你怎么会来?你怎么会来?”   “担心你。”   干脆利落的三个字从胸膛传入宣赢耳内,一股酸涩涌入心头,宣赢不明白,身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怎样的自信。   他深夜冒雨前来,奔波一夜,面对询问也坦然说出内心,但是杨如晤太平静了,就连本应充满温情的言辞,让人听着感受不到他的任何波动。   “杨如晤,”宣赢咬咬唇,在他耳边,似在哀求,“你勉强勉强我好不好?”   杨如晤微怔,抬手在他后颈处捏了几下。   他握着宣赢的肩头微微撤身,低头探寻宣赢眼睛,许是高烧缘故,宣赢脸色苍白,而眼底一片通红。   杨如晤眯了下眼,似在沉思,片刻,他正色道:“宣赢,我的勉强,不止于我们的关系,你确定想要吗?”   室外忽然一阵疾风迅雨,雨水砸在窗户上,有点闷,听得让人喘不过气,宣赢思维空白几秒,而后瞬间就懂了。   贺家待杨如晤恩重如山,哪怕杨如晤已然对他坦诚心迹,一份算得上畸形的爱情,怎么能动摇那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宣赢知道,杨如晤这辈子都不会与贺家翻脸。   房间里沉默下来,雨水孜孜不倦地敲打着窗子,宣赢不禁为自己可悲,一颗心随便乱动,给谁不好,偏偏栽到了杨如晤身上。   然而也是这一点提醒了宣赢,原来杨如晤的那份平静有迹可寻,他始终清醒,即便心悦自己,也没有到意乱情迷,忘记本心的地步。——他永远是贺家的子侄,在那个所谓的家里,杨如晤最多做到公平,没有办法因他而有失公允。   宣赢不由地更近一步猜测,或许连那份心意,也是杨大律师生活里的调味剂,待他像是在枯燥闲暇之际逗弄猫猫狗狗那般,可有可无。   “你又再脑补什么?”杨如晤手撑在额角,另一手点了下宣赢手臂,“你这脸上的表情看着就像在胡思乱想。”   心头从刚看到杨如晤的感动逐渐淡化消失,宣赢躲开手臂:“程愿呢?”   杨如晤很久没回应,宣赢回头看,杨如晤枕着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已然闭上了眼睛。   床上的男人黑裤白T,一身简约服饰依然难掩气质,躺着的姿势看着不太舒服,然而他一脸困倦,彷佛随便一个地方就能睡着。   “杨如晤?”宣赢慢慢地俯身到他身边,轻轻地问,“你真的睡着了?”   男人呼吸匀称,睡颜平静,宣赢没忍住把手悄悄地放在他脸侧,愈发凑近了端详,杨如晤的睫毛浓密纤长,能在眼下遮起一弧阴影,鼻梁高挺,戴了这么多年眼镜也没被压垮,还有嘴唇,睡着时反而没了平时的凉薄。   宣赢细细抚摸几下,似是玩心四起,转而又去触碰他的鼻尖。   “你可以偷偷亲我一下。”杨如晤忽然睁开眼,一把攥住宣赢试图逃避的手指,“或者,看着我,让我亲你。”   宣赢被人抓包也不肯服输,还没忘了先前那回事儿,重复询问:“程愿呢?”   “你是想让我重新介意他的存在吗?”杨如晤把玩着宣赢的手指,一双眼睛迷离又饱含压迫,“他走了。”   “走了?”   宣赢真的诧异,下意识就要下床去对门确认,杨如晤却不肯放手,并且对他露出一个直白的笑容。   “昨晚他联系我。”杨如晤轻抬下巴,示意对面房门,“否则我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   程愿真是好样的,宣赢烧的糊涂也睡的糊涂,看到杨如晤只顾欣喜,没想到若不是程愿这个身边人透露,杨如晤又怎会知晓,还轻易进了他的房间。   宣赢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他自问足够难以捉摸,程愿更是过而不及,上一秒眷恋不舍,下一秒竟能将他踪迹坦然告知给杨如晤。   “杨律手段真是高明,”宣赢看着自己因杨如晤揉捏而变红的指腹,既自嘲又讽刺地呵笑了一声,“连程愿都甘心替你卖命了。”   杨如晤并未松手,揉捏的力度加重几分,对他这席充满怨怼的话充耳不闻,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饿吗?”   “我不饿。”宣赢往杨如晤腕间的手表上看了眼,将近下午一点,“你要是饿了自己去吃饭。”   哪料杨如晤听完顺势躺下,被子一撩:“不饿的话就等等,我困,好久没睡了。”   面对一贯强势待人的杨如晤忽然示弱,宣赢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最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你把鞋脱了。”   杨如晤动了下身体,脱鞋收脚,随后闷闷地笑了出来。   宣赢在被子里踹他一脚:“你笑什么笑?”   “我以为....”杨如晤睁开眼,用力拽了他一下,宣赢身体一偏,二人鼻尖一撞,彼此体温瞬间纠缠在一起,杨如晤捏住宣赢的左耳揉捏几下,“我以为你会让我出去。”   “看来我也不用对你这么好。”宣赢盯着那双带有笑意与困倦的眼睛,冷冰冰道,“那你出去吧。”   说罢,宣赢抬身要走,杨如晤紧握着他手腕不放,闭上眼叮嘱:“好了,床这么大容得下两个人,你哪儿也别去。一个小时后叫我,等我醒了带你出去吃饭。” 第54章   与此同时,海安城也在下雨,浇的沈园崭新如初。   朗月书房,沈休端着杯热茶,倚在窗边:“所以,你把宣赢扔给了杨如晤。”   程愿抵达海安一刻未停,直接来到了沈园,沈休与他是上下级,亦或可以称之为主仆,他是宣赢的助理,也是沈休的眼睛,宣赢的一切他都得跟沈休汇报,包括杨如晤对宣赢的态度。   沈休早就得知关于宣赢的所有,于此并不意外,只是言辞颇有不满,程愿低头认错:“宣赢.....总是口是心非,他其实更希望杨如晤在。”   沈休看了眼茶盏边缘的热气,笑道:“看见什么叫手段了吗?”   对于杨如晤,程愿依然心有芥蒂,只是他习惯性为宣赢考虑,带着几分牺牲精神,即便再不愿,也还是联络了杨如晤。   没想到那个男人动作如此迅速,仅仅一晚,他清早便出现在房门口。   “我不觉杨如晤有什么手段。”程愿如实说,“我只是不想让宣赢左右为难。”   沈休看着窗外呵笑一声:“程愿啊,说实话,你跟杨如晤,我更倾向与你,毕竟你跟宣赢和平共处这么多年,”他转过身,稍做皱眉,“但你太听从宣赢,如今才会输的彻底。”   程愿瞳孔瑟缩一下,仍不肯承认,看似坦率笑笑,轻松耸肩:“没什么,我原本的职责就是让宣赢开心,现在做的事更合他心意。”   书房灯光明亮且温润,沈休绕过程愿,将茶盏放置于桌上。   “我让你有时间也去看心理医生,看来你没当回事。”沈休坐下,“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吗?”   面前的男人面无异常,彷佛在跟他聊家常,程愿浑身一紧,瞬间感觉鬓角都出了汗,他笃定自己的行为真的踩到了红线。   “我会去。”程愿说,“明天我就会去。”   “去不去随你。”沈休收回目光,“明天去找谭成报道,以后不用再看顾宣赢了。”   “沈总!”程愿震惊,没料到自己贴心的行为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我没有...没有犯大错,而且,宣赢习惯我,我不能走。”   程愿一改往日镇定,一张俊脸霎那间青白一片,他目光恳求,言辞真切,彷佛失去这份不那么正式的工作就像失去了一切。   然而沈休不为所动,他眼睛轻轻掠过程愿,拿起一份文件递给他:“看看吧,有人在打听你。”   这份文件记录了某个人最近的动态,程愿细细查阅,不知傅序南何时来了海安,并且有意探寻他的信息。   “沈总,我不知道。”程愿着急解释,“我只跟他见过几面,真的不知道。”   “你的私事我不感兴趣。”沈休说,“你跟谁有关系都可以,但是有一点,事在人为,这位傅先生看着不像无能之辈,你的底细我能帮你藏几时可不好说。”   程愿心脏猛跳:我——   “这些年你做不错,我不至于把你卖了,玲珑阁你想住多久都可以,英国那边照旧。”沈休打断他,点点桌面,“别再让我重复,明天找谭成报道,重新做回你的高级顾问。”   程愿沉默良久,把手里的纸攥到变形,顶着沈休的压力,坚持开口:“那我...现在赶回去,把杨如晤换回来,还能不能——”   “不能。”沈休一锤定音,“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房间的里的气息压迫到呼吸困难,程愿忍不住自责懊悔,宣赢的脸在他眼前频频浮现,舒畅的痛苦的,还有偶尔发自内心的那丝浅笑。   他太干净了,无论外人如何看待,宣赢在他心里无可替代,干净到程愿不忍心去破坏分毫。   “沈休。”程愿直呼他姓名,“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休笑了,坦言道:“程愿,原来我对你挺有信心的,而且期待过你成为我的家人,可是你太不争气,杨如晤才出现多久,你就输的一败涂地。”   程愿五脏俱痛,死死咬着牙关,希望用沉默与低头让沈休改变主意。   “你输也就输了,我竟然没想到你能大方到把情敌送到宣赢身边。”沈休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我还有点佩服你的胸襟了,可是让你走你又不走,还愿意自甘卑微,程愿,你图什么。”   程愿默默地吸了一口气,嗓音像饮下一碗苦涩的药汤,沙哑暗淡:“我什么也不图,什么也不要,只求你让我在他身边待着。”   沈休似有所动地叹了口气,程愿以为这事有回旋之地,刚要再表决心,沈休轻轻摇头:“没有意义了。”   “不——”   “你以为杨如晤那么好说话?”沈休站起来,在他面前站定,“你以为你对杨如晤做了退让他就会对你感恩戴德?”   这话褒贬皆有,程愿理不清其中存在什么联系,虽然因他先前与宣赢之间暧昧不清,导致杨如晤很少对他假以辞色,但除去这层关系,杨如晤在外口碑甚好,这些优点与肯定程愿客观地认同,而且在港城时,他们算得上已经握手言和。   眼见程愿对杨大律师的脾气秉性认知偏差到天涯海角,沈休眼神略带几丝不以为然,他屈尊提点:“程愿,你高看他了。”   程愿不解地看过来,沈休拍拍他肩:“有时候你跟宣赢很像,算我一点私心,让你现在走是为了你好。”他转身靠在桌边,“等这话从宣赢嘴里说出来,你才这真的难堪。”   “他..不会。”   “他会与不会都没关系,我好不容易将他拉出来,如果因为你的事,牵扯到宣赢,我不会留你。”沈休示意他手里那份文件,指点的非常隐晦,他也不理会程愿这句带有自我怀疑意味的不会,直接敲定,“离开之后你可以跟他做朋友,我不拦着,私人助理我会另找人。”   程愿在书房僵硬地站了良久,沈休不开口赶人,也不改变态度,程愿在彼此的沉默着真正地明白过来,他的的确确已经无法回到宣赢身边。   “沈总,我...走了。”程愿微微弯腰。   佣人在门口恭送,沈休吩咐:“让司机送他一趟。”   程愿浑浑噩噩地下了楼,出了朗月大门,才发现雨势很大,他不禁担忧,宣赢那里的天气是否也这样恶劣,他还有没有再次发烧,还有...杨如晤有没有把他照顾好。   “程先生,走吧。”司机把伞撑在他头顶,“车已经准备好了。”   似乎连空气都在为程愿哀悼,沈休在窗外看着那道削瘦的背影,拧起眉心惋惜地叹了口气。   傍晚的天色在雨水下格外昏沉,几分钟后,沈休转身,拿起桌上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对方接的很快,但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片刻,沈休从手机里听到一片嘈杂的声音。   有雨声,有热闹的叫卖声,还有车铃清脆的铃声。   他们似乎在外面。   “杨如晤!”宣赢回头看见杨如晤没跟上,手持手机静静地站着,“你在通电话?”   下一秒,沈休听到嘟地一声响,对方给挂了。   杨如晤摆摆手,走过去:“没有,走吧。”   相比于海安的瓢泼大雨,这里则变成了绵绵细雨,杨如晤把宣赢的床霸占了一下午,交代一小时之后的叫醒服务,也因宣赢再次睡着没能醒来。   饿了一天,二人出来觅食,宣赢原本厌恶这里的一切,可能是因为饿狠了,看什么都好吃看什么都想要,竟不觉心生几分平静来。   这里的环境比海安那个一线大城市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二人在附近久逛半天,才勉强找到一家看起来还算看得过去的餐厅。   走上台阶,杨如晤先他一步,本欲推门,不曾想手臂一紧,他回头看,宣赢一手抓着他,一手指着斜对面一家饺子馆,问咱们吃饺子行不行。   杨如晤依他前去,二人各点一份,不久饺子上桌,宣赢着急地夹起一只,一下子被烫了舌尖。   “没人跟你抢。”杨如晤倒杯水给他,“不用急,慢慢吃。”   二人临窗而坐,宣赢晾着饺子,转头看窗外,雨水朦胧,几乎要看不清街道。   身上因昏睡一天的乏力还未消除,宣赢撑起下巴,无端想起下午刚醒的场景。   酒店房间的窗帘一天都没拉开过,那条缝隙漏着青白的昏光,杨如晤比他先醒,就在撑身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对视的那瞬间,杨如晤用醇厚低哑的嗓音询问:睡醒了?尾音微挑带着一丝丝惺忪的气音,宣赢忘了当时回了什么,只记得这个声音真是好听极了。   “发什么呆呢?”杨如晤挥挥手,夹起一筷小菜放他碗里,“快吃。”   宣赢恢复了人神共愤的吃饭速度,一口饺子嚼半天才肯下咽,虽然眼里嘴里都是饺子,但心思又飘走很远。   其实这座城市只是受了故乡的迁怒,宣赢幼时经常来这里,附近有一座非常庞大的游乐场,宣文林休假时会带他们前来游玩。   岁月在流转,如今这座城市改头换面,那座崭新且庞大的游乐场早已变得陈旧落后,想必已然临近倒闭的阶段。   还有许多人,生活应当也发生了变化,他们变得陌生变得温和。   宣赢轻轻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怔住,他对这里本该憎恨,但莫名平静,其中滋味难以描述,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他抬头看到杨如晤的那刻宣赢才明白过来。   他在舍不得。   离开之后他很快就要回贺家,亲自说出的话,亲自咽下的不甘都要去履行承诺,他不知道当重新回到贺家的那一刻,与杨如晤的关系是否会变得更加怪异,他能咬牙低头对赵林雁出演母慈子孝,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杨如晤。   这里多好啊,谁也不认识谁,短暂地脱离一切关系,只有他与杨如晤。   宣赢想,再贪心一点吧,就当给这段没有结果的情感加上一分难忘的色彩。   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身份的挟持,哪怕只有一两天。   “杨如晤,你最近忙吗?”宣赢状似不经意地问,“我..头有点疼,想...再——”   “不忙。”   祝词是个非常完美的徒弟,想必能把工作做极限推迟,杨大律师不是没挑战过连续几天几夜阅卷,处理起来得心应手,“难得空闲,多留几天。”   宣赢并未彻底丧失理智,他说:“两天吧,刚好近两天报的都有雨,省的航班延误,还要浪费时间,等天晴了,我们就走。”   杨如晤忽然抬起眼,沉默地注视宣赢,半晌,他放下筷子:“好啊。”   雨势反复,吃完饭出来,绵绵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路边商铺的灯牌在雨幕下昏暗不清,杨如晤见宣赢又在发呆,招下一辆出租车,推他进去。   “我还想逛逛呢。”宣赢说。   杨如晤攥住他手腕,另外一手十分自然地摸了下他额头:“刚好别着凉了。”   宣赢本欲再说,杨如晤按住他腕间那道疤,沉沉笑了声:“着什么急,不是还有两天,会陪你逛的。”   宣赢发觉杨如晤不太对劲,转念一想也对,这里没多大,两天时间足够。   回到酒店,二人一起下车,屋檐下扫下一片雨水落在肩头,杨如晤没带换洗衣物,那件T恤上多了几个皱巴巴的痕迹。   宣赢顿时觉得委屈了杨如晤,他本应干净桀骜,或者冷漠高深,反正无论如何不该是这样。   他想建议杨如晤去买身衣服,但是到了房间门口也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想来杨如晤言出必行,说不勉强便遵守诺言,即便在宣赢房内睡了几个小时,也没打算晚上接着霸占。   出门前他定了隔壁一间房,分别前,杨如晤叫住宣赢,从兜里掏出一袋药品:“程愿走之前给我的。”   杨如晤手指修长有力,掌心细腻,宣赢拿起那袋药,手腕悬在杨如晤掌心,下一秒,他反手盖在杨如晤手心。   “杨如晤,你陪我一晚。” 第55章   走廊里空无一人,昏黄的灯光散落下来,杨如晤的脸色在灯下逐渐变得阴沉。   他睫毛浓密,巧妙地遮盖住里面的危险情绪,宣赢只见杨如晤唇角微微翘了翘,然后听到他问:“你确定?”   这道声音空洞幽冷,彷佛是从深渊里传来,宣赢胸膛被砸的发闷,他攥着拳,低声说他确定。   过了这两日,桥归桥,路归路,即便同一屋檐,有贺家那两位‘长辈,’还有将杨如晤看的极为重要的贺此勤,宣赢料想此番必是孤军奋战。   更何况他有自知之明,那方三个人,随便哪一个都比他跟杨如晤的情分深。   再者,他不忍心让杨如晤陷入两难境地。   有的人生来注定要经历失去,就如他,死里逃生,失去健康体魄,挣扎无果,让精神频繁绷断。   在父亲墓碑前的承诺宣赢不会轻易推翻,重回贺家后,他要跟赵林雁和平共处下去。   “宣赢,大点声。”杨如晤走到他身边,重复又问,“你确定吗?”   宣赢把紧张的气息堵回喉间,回视过去:“确定。”   话落,杨如晤扬了下眉尾,忽然沉沉笑出声。   宣赢只觉深深怪异,来不及思考杨如晤笑声里的含义,霎那间昏黄的灯光一闪而过,回过神时,耳边听到房门砰地一声合闭。   下一秒,宣赢被杨如晤扔在床上。   还是原来的房间,窗户处那条缝隙还在,隔着微弱的灯光,宣赢能看到几丝雨滴溅在上面,像极了一条条尖锐的银针。   “宣赢,如果你把刚才的话直接换成,杨如晤,我想跟你做一次更好,”杨如晤两腿压在宣赢两侧,俯视的目光显得格外幽深,“这样说,你更不用担什么责任了。”   宣赢心下一坠,抬手抵住他肩膀,杨如晤一把挥开,单手按在他胸口处:“怎么了?愧疚了?心里不是早就盘算好了?就用我两天,用完了就结束,回头你是你,我是我,对吗?”   杨如晤的压迫向来属于隐晦那类,从未如此在口头之上咄咄逼人。   宣赢被人猜中,无言以对,把头偏开不去看他。   “看着我。”杨如晤强硬地将他下巴掰回来,在他强装冷静的目光下脱下T恤,“没有人逼着你咽那一口气,我也没答应你帮你传话。”   “宣赢,你还不明白。”   宣赢不知道自己不明白什么,只知道杨如晤传话与否并不会影响他的决定。   少时养成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更改,他习惯被亏欠,若有一天他人为他做了牺牲,宣赢反倒会无所适从。   男人精壮的身躯压倒过来,熟悉的体温猛烈地冲入鼻腔,宣赢指尖一抖,脑子一下空白。   若只看脸,杨如晤依旧沉稳淡然,眼镜未摘,就连眼底都没有很明显的欲色。   宣赢不由挫败,他已然这样乖顺地躺下,杨如晤竟然无动于衷。   “失望了?”杨如晤抬身起来,手指解开皮带,虽面带笑容,但那缕笑怎么看都带着一种离奇的味道,“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   宣赢望着面前这双深不见底的眸光,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紧接着他开始害怕,于是在杨如晤抽出皮带之前奋力从他身下挣扎出来。   然后仅逃离一秒,杨如晤揪住他的衣领又将他压到身下:“要的是你,不要也是你,宣赢,我是不是平日太好说话了。”   宣赢眼睛慌乱地撇向别处,由于双方位置,当他看到杨如晤皮带之下的那个地方时——   “你——”   “不会让你失望的。”杨如晤推到他,“你的衣服需要我来脱吗?”   他一句句逼问,一句句敲打,宣赢很生气,却没发泄的立场。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想要的。   “你来脱。”宣赢手指发酸,“你帮我脱。”   房间里忽然寂静下来,杨如晤的脸色在那缕阴暗的天色里变得同样晦暗不清,他沉默地注视宣赢良久,依然浅浅扯下嘴角,开始动手脱他衣服。   直到衣衫尽褪,杨如晤手心不再想平时那般干燥温暖,它变得潮湿黏腻,身躯也变得更为坚硬,这一点让宣赢非常满意。   他不要再看杨如晤的平淡了,他想要杨如晤因为他而情绪激动一些,再激动一些,最好能失去理智,哪怕仅有短短的两天时间。   这座城市,这个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想要他们彼此短暂地忘记一切,毫无阻碍毫无隔阂地温存片刻。   “宣赢,跟程愿是怎么做的?”杨如晤大煞风景。   宣赢不想回答,又把脸偏开,还似是备受欺辱般地把眼睛紧紧闭上。   杨如晤缓缓地笑了一声,指腹按在他左耳那颗红痣上个反复揉捏。   宣赢急促一喘,内心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发觉自己竟然在期待,期待着杨如晤像以前一样强势地将他的脸掰回来,然后狠狠亲上他。   这将会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外面暴雨如注,身处异城,他可以将这一刻看作他与杨如晤的私奔,再也没有任何压力与外界干扰,天地之间只剩他们。   宣赢静静地等待着,等了很久期待中的情景并没有出现,杨如晤彷佛跟他那只耳朵有仇,只用指腹蹂躏他的耳垂。   “你还没回答我。”杨如晤提醒他,“说话,告诉我,你跟程愿怎么做的?”   宣赢拧眉,也同杨如晤般大煞风景地想起了他的那两个前男友,于是反唇相讥:“你跟你前男友怎么做的,我就是跟程愿怎么做的。”   杨如晤呵笑,盯着那双因为紧张而颤抖的眼皮:“不一样。”   宣赢想歪了,错愕地睁开眼睛,想说你还真做过下面的那个?   “你记住,”杨如晤指正他,“我跟程愿不一样,做不了你的伴儿。”   宣赢震惊与他的笃定,还未开口,杨如晤手按下来,那双薄唇也逐渐逼近,宣赢猛地闭起眼,不消一秒,他惊呼一声,再次睁大了双眼。   颈侧冰凉濡湿,有一只舌尖掌控了他的喉管,杨如晤给他的第一个吻,落在了他脖颈处那条细红的伤疤上。   “杨如晤!”这比打开身体更让宣赢恐惧,他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杨如晤轻而易举地抓住他双腕,将他手腕按过头顶,他无情舔舐,不容抵抗,镜框在宣赢下巴硌出一块儿红痕。   “杨如晤,你咬疼我了。”宣赢手脚并用,这样的杨如晤令他陌生,能感觉到杨如晤虽然沉迷,但仍心存清明,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此时的杨如晤根本没有因为他而意乱情迷,他彷佛只是在应他所求,如在施舍,“我不要这样,放开我!”   杨如晤顿住动作,抬身看他:“不要?”   宣赢慌乱地扯被子,猛然发觉他给杨如晤闹了一场无比滑稽的笑话。   “那我走了?”杨如晤确实理智犹在,说完侧身去拿衣服,“你好好睡。”   宣赢气急,往他腿上狠踹一脚:“杨如晤!”   杨如晤扫眼过来,把T恤扔下,似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重新凑到宣赢脸前,在那双红唇上轻轻印上一吻。   很陌生的感觉,宣赢不自觉舔了下唇,意犹未尽地看着他。   恍然间,宣赢再次看到了杨如晤眼底露出挣扎的痕迹,他不懂,他们已然褪尽衣衫坦诚相待,杨如晤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宣赢,你记住,这不是我的勉强。”杨如晤捧住他的脸,偏头再次吻他。   这枚吻依然轻柔,跟杨如晤一贯给人的感觉非常相似,不疾不徐从容缓慢,他口腔里的气息很好闻,有点凉,但交换的气息是热的。   杨如晤用这种舒缓的节奏在宣赢的唇上亲了,只用单纯薄弱的嘴唇相贴。   宣赢安静地回应着,并且主动抱住杨如晤,周围温度变得更热,杨如晤微阖双眼,那双唇忽轻忽重地与他触碰。   宣赢逐渐不满足与简单的拥吻,他在杨如晤的唇上发出诱人的声响,也一并在他肩头挠了一把。   杨如晤安抚般地摸了摸他的脸,手腕下移,用手指开始游走在宣赢身上每一个角落。   最后,杨如晤手指停留在某一处,碾压探索。   宣赢初次品尝到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说痛不那么痛,说畅快也没那么畅快,跟在做了很多次电疗之后,从恐惧到麻木,再到痛感逐渐消失,变成了一种断断续续折磨。   那是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受,微弱的电流密密麻麻地涌入到肌肤里,血管也有,毛孔里也会有,它一寸寸窜入到身体每一处,让他浑身颤栗,甚至连肌肤上细小的绒毛都被刺激到浮立起来。   宣赢脚趾蜷起,颈侧嫣红那处绷起青筋。   他濒临窒息却乐在其中,然而在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程愿,还想到了他与程愿的第一次。   当时程愿也是这样的感受吗?但他似乎没有杨如晤这样的耐心,程愿要求他轻一些慢一些,他充耳不闻,急不可耐地折弯程愿的腰身。   快五年了,程愿陪他快五年,他的过去他的现在,程愿了如指掌,他是那样的贴心,不争不抢,只求他顺心而已。   那他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好像一直在折辱程愿,开心了给他一个笑脸,不开心了冷嘲热讽,包括到如今,他变了心,喜欢上杨如晤,再也不肯要他,程愿依然以他为先,把杨如晤送到他身边。   宣赢觉得太对不起程愿,他再次陷入到自我苛责里,忘记自己曾希望程愿光明正大地做他男友,是程愿不肯接受。   宣赢眼神飘忽到连杨如晤带来的不适感都没能将他扯回来,杨如晤手下未停,顺着宣赢目光扭头去看。   当眼睛落入房门口的那瞬间,杨如晤立刻回过头,狠狠弯了下手指。   宣赢倒吸一口气,胸膛颤抖起伏:“疼!”   “疼?”杨如晤语气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再敢想他,接下来会更疼。”   会更疼吗?宣赢的目光变得非常离奇,他嘴唇微起启,眉宇间饱含希冀:“我喜欢痛感,杨如晤,你可以让我更疼。”   这一点的癖好宣赢也无法改变,他喜欢在痛苦里让自己清醒,喜欢痛感带来的刺激,而他更想让杨如晤帮他把这种嗜好发挥到极致。   杨如晤终于有了一丝喘气的迹象,他把手按在宣赢腹间,轻柔地波动着,宣赢急促呼吸,病态地要求他再重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杨如晤想停下,但他手下却把宣赢的脚腕放置肩头,并且压着这条白皙的腿俯身下来。   身下不着一物,酥麻的凉意让宣赢如深处一汪寒池内,他用眼神寻觅,透过微弱的光,如愿陷入杨如晤眼底。   宣赢发现杨如晤似乎很难过,他额角有汗,脸部线条乃至全身都在紧绷。   “杨如晤,你手好重。”宣赢是真的疼了,他紧紧闭住眼睛,却不开口叫停。   杨如晤并不安抚,他握住宣赢下巴,手指用力到宣赢脸颊都变形:“睁开眼睛,看我。”   宣赢脸颊被掐的酸痛,他听从杨如晤,把眼睛睁开,下一秒,杨如晤偏头压过来,唇齿毅然决然地侵入宣赢的口腔内。   这个吻失去了所有的温情,杨如晤变得凶狠残暴,宣赢舌头又痛又胀,几番下来,他从彼此的津液里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宣赢,你记住,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占有你的人。”杨如晤气息尚稳,盖住宣赢的眼睛。   “别怕,我来陪你了。” 第56章   杨如晤身上的体温开始变得令宣赢感到陌生,甚至恐惧,这种痛感是宣赢从未经历过的,像烈焰焚烧,从零星几簇变成火光烛天,它们很烫,又很从容,从脚趾到头顶,从肌肤到灵魂,一寸寸且极其缓慢地将他吞噬。   最后他只剩一副骨架,再碰一下就要碎成残渣,然后跟这把大火融为一体。   煎熬过后,杨如晤终于放下遮盖在他眼前的手。   对视的瞬间杨如晤深沉的眼睛在他脸上缓缓游离,那眼神似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无情地刮刻眼前的肌肤。   宣赢嘴角颤抖,隐忍地大口喘气,眼角畅意未收,猛一被这把匕首捕获,连心脏都忘了跳动。   “这就爽了?”杨如晤腾出手扶了下眼镜,那双曼妙深情的眼睛在镜片之后尤为赤裸,他扯扯嘴角,似在责备,“你也太好满足了。”   消失多年的怯懦在这一刻仿佛又偷偷露出来,宣赢不敢再与杨如晤对视,慌忙抓住杨如晤握在腰侧的手,放在唇边讨好般地亲了一下。   也想说:杨如晤,你别这么看我。   杨如晤俯视着宣赢,以极其平静的态度盯着他舔咬自己的手指,当指尖浸满濡湿,他反手握住宣赢,偏头在他腕间的伤疤上细细亲吻。   宣赢微怔,忽然就哭了,杨如晤一顿,放下他手腕,重新把手掌盖在他眼上,沉身征伐。   宣赢的眼睛在杨如晤的指缝里看见天花板开始剧烈地晃动,身体里的痛感也随着晃动逐渐变为一股奇妙的渴望,他的所有被杨如晤掌控,顺从身体也顺从节奏闷哼出声。   恍惚间,他听见身上的男人对他说:“宣赢,你记住,在我这里,你从来没有撤退的选项。”   “但我不勉强你,我如你所愿。”   如他所愿吗?宣赢想开口问,能不能扔下一切,跟他私奔,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安渡过一生。   宣赢知道,杨如晤不会的,这种幼稚又可悲的想法与杨如晤这个人并不匹配,偏执是他,而杨如晤,从始至终清明至极。   “我说的都记住了吗?”杨如晤声音比平时多了一丝低沉,不过整体仍然醇厚平缓,见宣赢不答,再次询问,“记住没有?”   这一晚杨如晤要他的记住的东西太多了,宣赢一条条捡,但捡完一条忘一条。   “记不住是你的问题。”杨如晤告诫,“不能算我没说。”   这一次欢爱确实是他所求,宣赢断断续续地说好,把责任尽数揽在自己身上。   外面的雨下的好大,砸的窗户啪啪作响,那一缕藏在窗帘后面的天光灰暗阴沉,再也辨不清到底几时几刻了。   夜晚太长了,宣赢几度昏厥几度求饶,杨如晤似要将他血肉榨干,不知疲倦把他翻来覆去地弄。   在某个杨如晤擦汗的空隙,宣赢盯着他的脸部轮廓,莫名想起了初次去往贺家的那晚。   那天是冬至,天空飘着雪花,有一个男人从车里下来,镜框在他眼底折射一道光,淡声对他说,我是杨如晤。   还是那个冬天,某日午后,他临窗而站,一件温暖洁白的羊绒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时的杨如晤很有距离感,高高在上,疏离到不可染指。   如今夏季,羊绒衫换成了白T恤,他与他身躯交叠,就碾压在这件白衫之上。   周围凌乱不堪,而那副眼镜,不知更换了几副,此刻依然能在夜里偶尔折射一道光。   它在杨如晤的鼻梁上滑来滑去,也在宣赢的眼底撞来撞去。   宣赢忽然明白了真正的安全感所谓何意,那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表面从容笃定,一旦接触便一发不可收拾。   杨如晤出现的那一刻,他与他的生命轨迹开始触碰,他精神力薄弱,而杨如晤精神力强大无比,那条薄弱的精神力对强大充满渴望充满好奇,他羡慕到自卑,想让那位强大到无所不能的男人看他一回。   于是,杨如晤回头看。   或许宣赢永远不知道,他自己的眼睛也充满了凉薄,杨如晤从他的凉薄里看到一丝倔强的卑微,也是这丝不为人知的卑微,让杨如晤的精神短暂地为之动容。   此后,他默默地为他灌输养分。   宣赢鼻腔尖锐地一酸,一股说不出的委屈顿时将他淹没,他把双手攀在杨如晤肩膀,努力抬身凑到他唇边,嘶哑着诉说:“杨如晤,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杨如晤沉沉嗯一声,捞起他后背,在他唇边印下一吻:“不怕,我在。”   这场雨下到天明,将三伏天的暑气消除的所剩无几,宣赢睁开眼时被阳光晃了下眼睛,抬起手遮在眼前,眯着眼向光源处看,发现挡了许久的窗帘被人全部拉开了。   杨如晤穿着浴袍,坐在窗边的凳子上抽烟,窗户开着,身前的一层细细的烟雾被阳光所笼罩,让他无端显得格外冷漠。   宣赢动了下手臂,感觉浑身的骨头像是打断又被重新接上了那样酸痛,他叹一口气,本想回忆昨晚那场酣畅淋漓,然而刚起一个头,思维忽然转到另外一件事上。   啧,浪费了一晚住宿费。   杨如晤昨晚跟他缠绵了一整晚,隔壁那屋白空一宿。   坐起来看看周围,再摸摸床上,没忍住在心里蹦了句脏话。   这得赔钱的吧。   “醒了?”杨如晤那烟灭掉,坐过来在他额上探了探,“我叫餐了,很快就送来,起床吃饭。”   □□好,饶是昨天夜里再热情,在朗朗乾坤下跟杨如晤对视,宣赢没出息地无所适从,又把自己缩回被子里,闷闷应一声:“你先吃吧,我还想睡。”   杨如晤良久无声,宣赢悄悄把被子往下拽拽,想偷瞄一眼,没想到刚把眼睛露出来,一只手伸进来,握住他的下巴,将他拉进眼前,亲了一口。   宣赢不由自主地去回应,贪婪地追逐着那股好闻的气息。   吻罢,杨如晤用指腹蹭下他嘴唇:“快起来,收拾,吃饭。”   洗漱完毕,出来时服务生已然送来了餐食。小地方即便是最好的酒店餐食也不算特别可口,几个小炒,看着就像是预制菜。   宣赢胃口被养的很刁,本想应付几口就算,但闻到饭菜香味,胃里一阵叫嚣,什么好不好的全都忘了,端起碗狼吞虎咽。   杨如晤很诧异地看了他几眼,见宣赢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忽然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什么?”宣赢含糊不清地问,“什么办法?”   杨如晤放下筷子,眯眼打量他:“矫正你吃饭特别慢的好办法。”   宣赢眼睫一颤,杨如晤淡淡又说:“很有奇效。”   “杨如晤!”宣赢脸一烫,把碗抓的死紧,“你吃不吃饭!”   杨如晤抬下手:“你嗓子不疼吗?还这么嚷,好了,吃饭。”   这顿饭结束的非常快,宣赢满足地叹喟一声,吃完药趴在床上,瞧上去是打算接着睡。   杨如晤端着烟灰缸,靠在窗边又点一支烟:“起来,出去转转。”   昨晚杨如晤那身衣服折腾的不能再穿,宣赢吃饱了饭惯能找事,哼哼两声:“杨律,你就打算穿着浴袍出去?有失身分。”   杨如晤夹着烟笑了,悠闲地指指衣柜:“买了新的。”   忘了这茬,如今什么年代,就连酒店都把什么避孕套什么润滑液备的齐齐整整,一身衣服还不是说送就送。   宣赢扶着腰慢吞吞坐起来,眼光扫到窗边时杨如晤恰好抽完最后一口烟,阳光下烟雾缓缓散开,宣赢眼睛下移,看到杨如晤手里端着的那只烟灰缸时眼睛再次一抬。   这酒店说差不差,他们两个大男人昨晚反复折腾,除了暧昧黏腻的水声,这张大床没发出一点儿其他的声音,说好也不好,配备的烟灰缸是大街上几块钱就能买下一只的透明烟灰缸。   刚才粗略一扫,那里面大约有十多个烟头,这才中午,杨如晤抽了半包烟。   宣赢走过去,试探地抱住他的腰,见杨如晤没拒绝,便把脸贴在他颈窝:“杨如晤,你心情不好。”   温存一晚,宣赢乖气尚存,杨如晤把烟灰缸放置一旁,一手搭住他肩头,另外一手托起他的脸在唇边亲了下:“嗯,现在心情还可以。”   杨如晤指尖与口腔残存着撩人的烟草味,宣赢以前也抽过烟,后来吃药戒了,对烟味没那么反感,反而因这是杨如晤,他还想多闻两下。   “那你为什么一早上抽这么多?”宣赢抬起脸,抓住他的手指轻轻挠了下,“我...”   宣赢暗骂自己优柔寡断、色令智昏,一瞧杨如晤那双幽深的眼睛,什么都想不起来。   杨如晤垂下眼帘,略带疑惑地嗯了声。   窗边阳关绚烂,杨如晤近在咫尺,光线柔柔地洒在他的肌肤上,那双纤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撑起一截模糊的影子。   “没什么。”天气大好,时光安宁,宣赢什么都不问了,他把手搭在杨如晤肩膀,靠他怀里,深深吸气。   出门时已是下午三点,宣赢对这里没什么好印象,只能带着杨如晤漫无目的地散散步。   走过公园,也路过某处看起来很有艺术风格的广场,随心所欲,走哪儿算哪儿。   一下午下来,宣赢对这座城市感到久违的熟悉,心头的反感也松懈下来,他变得轻松,变得话很多,对杨如晤介绍起幼时宣文林经常带他们来的那座游乐场。   其实今天他们曾路过那里,游乐场已然荒废,里面好多设置陈旧做了封闭处理,据说明年准备扩建,更新之后再重新开业。   杨如晤很少说话,只是烟不离手,静静地听他讲述周边的一切。   夜幕降临时,他们找了一家专门做火锅鸡的餐厅,口碑不错,里面排着队。   等待期间,杨如晤问:“要不要去你家那边走走?”   宣赢沉默良久,摇头:“那不是我的家,而且地方又小又破,不去了。”   “看你父亲的时候说了什么?”杨如晤抓住他的手,“跟我讲讲?”   宣赢还是摇头:“杨如晤,别问了。”   杨如晤点点头,不再询问,老板叫了他们的号码,二人进店,宣赢再次秉持端正的吃饭态度,没有耽搁多久,吃完就回了酒店。   上楼之后,宣赢欲言又止,杨如晤偏头看他几眼,心领神会,到宣赢门口,他把手横在房门处,另外一手在宣赢脸颊轻佻一捏:“就睡一晚啊?不是说要两天的吗?”   二人目光在走廊昏黄的灯里缠绵半晌,宣赢嘴硬:“你回你房间,别...浪费。”   杨如晤笑出声,在安静的环境下,这笑声像极了优美的大提琴音,听得宣赢耳膜嗡鸣。   “三少爷,”杨如晤手下用力,把他拽到跟前,“今早你还昏睡的时候,我就把隔壁那间退了。” 第57章   说好了两天,杨如晤一分一秒都不退让,他住进宣赢房里,虽同眠共枕却不时时惦记床上那回事。   宣赢发觉面对杨如晤时自己始终处于被动,两天为何意,杨如晤早就明点了出来。   原本以为杨如晤一定会愤怒,觉得被他戏弄,但是杨如晤表现的毫无异常,睡觉时不乱动乱摸,聊天口气也如往常。   只是他的烟买的很频繁,抽的也很频繁,有时在厕所,有时靠窗边。   来到沈家之后宣赢几乎没有与人共眠过,即便吃药睡眠也极浅,深夜身边那人翻了几次身,然后摸摸他的额头,起身去了厕所。   宣赢睁开眼,卫生间的门缝处漏着一缕光,过了几秒钟,闻到有淡淡的烟味传来。   宣赢把头埋进被子里,觉得自己把杨如晤害了,可他控制不了对杨如晤的渴求与不舍,于是当杨如晤重新躺下后,他如八爪鱼一般,紧紧地缠到杨如晤腰间。   房间内气温很低,男人的身体很热,睡衣下那片胸膛结实有力。   宣赢在上胡乱摩挲,杨如晤仰起脖颈叹息一声,转而拍拍他的手,低声询问:“吵醒你了?”   “没。”宣赢把额头抵在他肩膀,“抱一下。”   杨如晤依言抱住他,在他背脊轻轻拍着:“睡吧,不抽了。”   宣赢闷闷地嗯一声,杨如晤沉吟片刻:“机票订后天的吧?”   两天真的好快,宣赢动了动唇,没能说出什么,仍是沉闷的一声嗯。   “看你对附近没什么兴致。”杨如晤托起他的脸,“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黑暗里宣赢的眸光极其明亮,杨如晤凝神屏气细细端详,随后按住宣赢后脑勺,深深吻上。   接吻的时间漫长到煎熬,宣赢身体变得滚烫,他努力地吸吮、痴迷地应和着嘴里那条霸道的舌头,不知疲倦地把彼此口中的津液完全消耗掉。   良久,杨如晤放开他,在他嘴边嘬吻一下:“去了就知道了,睡吧。”   夜渐渐沉了,时间在不同城市与不同地点同时更新,天亮时,杨如晤的手机在床头震了几声。   “没人接?”贺成栋问,“如晤很少不接电话,可能在开庭,你晚点再打。”   “是啊,又不是什么大事。”赵林雁搭腔,“你们也不用来,我能走能跳,自己出院也行。”   住院期间,赵林雁已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体情况,骨裂没意外,更年期也没意外,反倒对身患抑郁症这点难以置信,甚至怀疑是医生误诊。   因为她说:我没有不开心,更没有自杀的念头,平时的心情也很好,怎么可能得抑郁症。   后来她做过深度检查,医生确诊,并贴心地劝解,不用有压力,听从医嘱好好吃药会痊愈的。   赵林雁向来好说话,听从医生建议,每顿不落地开始服药。   所幸症状不严重,药物只有两颗,赵林雁服用之后反应出来的副作用是疲累,头重脚轻让她总想睡觉。   不过她的适应能力也很强,她学会与副作用共处,从不勉强自己,累了躺着,不累散步。   丈夫与儿子的贴心陪伴让赵林雁的心态非常积极,经过几天治疗,医生说再观察两天,没有异常就准许出院,之后按时复诊即可。   得到通知的那刻贺家父子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因早已视杨如晤为家人,贺成栋交代贺此勤,跟你哥说一声。   一通电话过去,杨如晤没接。   面对贺成栋与赵林雁的轻松态度,贺此勤则显得心事重重。   共处多年,贺此勤清楚杨如晤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不忙的时候,他的工作行程极具刻板,开庭、会见当事人,甚至外出讲座接受采访,这一切都是提前规定好的时间,基本不会更改。   两天之前,杨如晤是深夜临时离家,至今未回。   还有,来的路上他有给宣赢打过电话,对方也没接。   贺此勤没忘记杨如晤在面对宣赢时是怎样的眼神,他也是个男人,看的出读得懂情爱与占有。   “那你们先吃早饭,”贺此勤没告诉父母,面色如常地指指外面,“我出去走走。”   出门,走到楼下,住院部不远处有一处花坛,贺此勤想来想去,掏出手机再次给杨如晤拨去了电话。   这次如愿将其中一人吵醒,宣赢半眯着眼,被手机嗡声吵的心烦气躁,他反手摸了下自己的手机,确认罪魁祸首是另外一部,推推身前的男人。   “杨如晤,你手机响了。”   杨如晤醒神,翻身拿起手机,略一眯眼,把手机递向宣赢给他看了一眼。   混沌一扫而空,宣赢猛然起身,空洞洞的感觉一点点地从心底蔓延出来。   屏幕上的‘此勤’二字,给他一记残忍的提醒,宣赢下意识地仍的对贺家保持气愤,但当杨如晤握住他的手时,这种愤怒,忽然转变成了一种羞愧。   是他主动求欢,让杨如晤陪他两日,是他在宣文林墓前承诺,把心里的气给咽下去,也是他,背着贺家所有人,把他们引以为傲的杨如晤勾上了自己的床。   “你接吧,我去洗漱。”   宣赢作势起身,杨如晤手下未松,一把将他拽回,同时冲他轻轻嘘一声,划开了接听键。   “此勤,怎么了?”杨如晤发觉宣赢仍没放弃下床,皱下眉心,把手指陷入他发丝,掌控着他的后脑,让他不得动身。   宣赢连呼吸都放轻许多,房间里很安静,他听见贺此勤问:“哥,你在哪里?”   宣赢心跳到想要干呕,他用眼神恳求杨如晤放他离开,杨如晤把他按躺回床上,反问贺此勤:“你还想查我的岗?”   说完,他在宣赢那张不情愿的脸上亲了一口,虽然这吻轻微,但手机几乎挨着他们,那缕暧昧声响对方一定能听到。   宣赢大惊,条件反射地往他肩上拍了一下。杨如晤上身光裸,这一记比刚才那枚吻更为清楚,宣赢指尖发着烫,半张着嘴,看着懊悔不已。   “此勤?”杨如晤在宣赢脸上蹭了蹭,示意他没事,又问那边,“打电话什么事?”   贺此勤许久无声,杨如晤说:“没事挂了吧。”   “哥!”贺此勤及时开口,“医生说再观察两天,没问题的话我妈就能出院了。”   杨如晤嗯一声:“好,有时间我过去一趟。”   “对了哥!”贺此勤再次叫住他,换了一种笑嘻嘻的语气,“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我刚听见声音了。”   宣赢心脏猛跳,他抓住杨如晤的手连连摇头,急的眼睛都微微发红。   杨如晤抽开手,不为所动:“对啊,他在我旁边。”   贺此勤再次沉默,半晌,他问:“是我爸给你介绍的那个相亲对象吗?我认不认识啊?前几天还没听说你有动静,进度蛮快的嘛,哪天请他来家吃饭,省的爸妈老给你操心了。”   听着是一句话,实际贺此勤分了好几个不同的方向问,这种问话方式还是从杨如晤身上学的。   或许是信任,面对杨如晤时的宣赢经常会不经意地透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也会把真实的开心与倔强展露出来,宣赢根本没细剖析贺此勤话里的意思,只顾一个劲儿摇头。   心中只一个念头,不能让杨如晤因为他以及跟他睡了两天的事影响在贺家的关系,也不要因为他....受到贺成栋的指责。   贺此勤还在电话那头等待杨如晤的回答,周边的空气都凝固起来,   宣赢沉默地频繁摇头,目光恳切,杨如晤好笑地把宣赢拉进自己,指腹在他脸颊处按了几下,过了这几下,杨如晤的眼神陡然变了。   那双沉静的眼睛失去了以往的温和与从容,变得严厉、变得空目一切。   宣赢手指蜷起,不由猜测,杨如晤在法庭之上大约就是这副模样了。   “把你这蠢气收一收。”杨如晤点点宣赢的脸,对他说。   “哥?你在跟我说话吗?”贺此勤问。   杨如晤波澜不惊:“没跟你说。”   “那....”贺此勤干巴巴地笑几下,“别对人家那么凶嘛。”   他这位好弟弟还没放弃,杨如晤摁了下眉心,推开宣赢刻意讨好的脸,也履行那声如他所愿。   “你不认识。”   贺此勤还是城府太浅,就连宣赢都听到了那边大松一口气的动静。   双方和平地挂完电话,贺此勤缓缓坐在花坛处,过了很久,惊觉自己手指还在轻微颤抖。   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同时庆幸,他那亲哥脾气不好,打人骂人是常事,杨如晤到哪儿都受人追捧,何苦自找不痛快,非宣赢不可。   再者杨如晤没有说谎的习惯,更何况他根本不屑撒谎来掩盖什么,杨如晤说不认识那对方就一定不是宣赢。   亲弟弟将将平息好自己,两位兄长在远隔千里之外的小城市冷战起来。   杨如晤即使生气面上也不甚明显,奈何宣赢敏锐,尤其对杨如晤的情绪更为关注。   收拾完毕,在楼下用完早点,杨如晤先他放下筷子,出门抽烟。   宣赢磨蹭许久,想去说句软话哄他一下,刚刚站起身,他忽然反思,自己什么时候脾气这么软了。   姓杨的睡了他,还对他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   神经病,凶什么凶,两天都受不了?   宣赢冷着脸找到杨如晤,一把抢下他的烟,叫板的话到嘴边却急转了个弯:“那什么.....昨天你抽了好多烟,今天少抽一点吧。”   杨如晤错愕,手指保持着夹烟的动作在脸前放着,片刻,他笑了笑:“本来是想骂我来着吧?”   宣赢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露出整整齐齐一口白牙,瞧着乖顺至极:“没有呀,你误会我了。”   宣赢惯会阴阳怪气,也惯会伪装,杨如晤虽早就识破,但这回他装的特别肤浅,随便来个人看就知道他言不由衷。   杨如晤看不下去,把手盖在他脸上使劲揉了一把,几分纵容几分嫌弃:“装的真难看。”   【作者有话说】   推个预收~   《劣言》县城文学   随时随地想摆烂,视金钱如亲爹的攻 X 间歇性发疯,宁可流血不流泪的受   文案戳专栏~求收藏藏藏藏藏~~~~ 第58章   来到租车公司后,宣赢才知道杨如晤的小毛病。   这人看着无所不能,竟然晕车。   租车时耽误了些时间,加上宣赢买了点吃的,开上高速已经临近中午。   宣赢坐在副驾嘴里咬着一块芒果干,嚼两口叹两声。   杨如晤扫他一眼,与他玩笑:“三少爷气儿不顺?”   确实是这样,杨如晤租的是一辆皮卡,宣赢看这车从来都不顺眼——只因当年赵林雁走,就是一辆黑色的皮卡来接的她。   虽然气儿不顺,但宣赢十分清醒,他们订的是明日上午十点半的飞机,距离回到海安已不足二十四小时,他与杨如晤共处的时间也只剩这么点时间。   他决定暂时不跟这辆车置气,好好珍惜所剩无几的时间。   “没有生气,”宣赢把零食放下,“你要带我去哪儿,看着好像要出城。”   杨如晤点点方向盘,只说:“大概两个小时,困了睡,到了我叫你。”   宣赢点了下头,侧身偏向一边,望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心头没由来地浮起一阵烦躁。   因这两天发烧打针,中间断过两次药,饶是烦躁在逐渐高涨,宣赢也没多想,只猜测是擅自断药导致的。   杨如晤开车技术很稳,不消多久,宣赢逐渐睡过去。   下了高速,宣赢仍在沉睡,杨如晤把车停靠在一旁,熄火,解安全带,下意识地摸出一根烟,掏出打火机时忽然又顿住动作。   窗外日光正烈,宣赢头发长了一些,搭在额角,一片肌肤白的似是透明。   杨如晤把烟夹在指尖把玩,约莫五分钟,重新放下,伸手在宣赢颈侧捏了一把。   “醒醒。”杨如晤按压着他那道细小的伤疤,“你开会儿,我累了。”   宣赢缓了半天才醒神,反应过来杨如晤刚才说了什么,皱着眉道:“你疯了吧,我开车?”   细算一下,从拿驾照到现在,十来年的时间宣赢开车的次数一只手能数的过来。   原先沈休给过他一台拉风的保时捷,宣赢刚开的时候没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对劲,但某次他开车在一条人流量巨大的路口等待绿灯,看着周围人群,再看排在前面的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撞过去。   当时副驾上的人是任玥,紧要关头,她冲宣赢挥挥手,提醒他绿灯了。   那只白皙的手挥散了眼前的浑浊,宣赢扶着方向盘干呕,冷汗直流,他对任玥说,你来开吧。   事后去医院检查,医生建议沈休不要再让患者开车,他无法控制情绪,放任不管害人害己。   宣赢当场就跟医生骂了起来,说你来坐一回,嘴硬地强调自己那会儿就是头晕而已。   反正无论他怎么折腾怎么叫嚣,沈休收回了给他的车,一并交代从此不许再开车,宣赢不服管,晚上偷偷开车,没出沈园大门就被沈休逮回来,并警告再擅自开车,就吊销他驾驶执照。   “我真不能开。”宣赢勉强笑笑,“刹车油门离合我都分不清了。”   杨如晤径自下车,绕到副驾这边,手臂搭在窗边:“这台是自动挡,非常简单,我真累了。”   宣赢双手扒在窗沿上,眨眨眼,试图让杨如晤改变主意。   “你看,这条路是新修的,很宽而且车很少,”杨如晤示意前方,“只剩不到五公里,很简单。”   磨蹭半天,宣赢颤颤巍巍地坐上副驾,郑重提醒杨如晤,务必系好安全带。   摸到方向盘的感觉非常陌生,宣赢深呼吸,揉揉自己的脸,慢慢地踩下油门。   太久没开过,下脚没轻重,车子往前陡然一窜,宣赢紧张到脸色发白,反观杨如晤,十分镇定地点评:“嗯,不错,车动了。”   宣赢神色一松,忽地笑了出来。   逐渐找到规律后宣赢稍稍放松,脚底依然不敢用力,以龟速行驶。   唯保一点,他死了没事,杨如晤决不能受伤。   杨如晤模样懒散,似是嫌他开的太慢,放下车窗,掏出一支烟对着风点上,恰好从后来岔路口进来一辆自行车,路过这辆皮卡,看都不带看的快速掠过。   “宣赢,两个轮子的都比你快。”杨如晤掸下烟灰,“丢人。”   宣赢原本就紧张,被他这么一说不禁气恼,前后方看一眼,确认没车后猛地踩了脚油门,不过也就快了一两秒,他又没出息地点了刹车。   杨如晤歪在副驾朗声大笑:“怂样儿。”   日光下,杨如晤指间的香烟缭绕,烟雾缓缓飘散过来,那个男人五官俊朗,散漫不羁,然而这样笑起来的他,眼里一片清明亮光,彷佛褪去成熟,回到最青春的年华,满身都是无拘无束的少年气。   宣赢感觉自己的心被烫了一下,他不吝夸奖,说杨如晤,你真好看。   杨如晤微微一顿,窗外看两眼,确认没车,俯身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一口:“这不是自己的车,不能乱开,你忍忍。”   宣赢怔愣好半天,骂句:“臭流氓。”   这条路来往的车辆果然很少,迎着烈日出发,车内亮堂一片,终于即将抵达杨如晤所说的地方,拐过一个弯,宣赢看清周边,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杨如晤脸上笑意逐渐敛去,告诉他:“继续往前开,还有五百米。”   宣赢不紧不慢地把车停靠到一边,望着车外,也望着艳阳,沉默下来。   远方能看到那片熟悉的地方,依稀有几栋高楼伫立着,在那零散的几栋高楼下,是一条条的居民巷。   那是宣赢生长的地方,宣文林的葬身之地,还有,宣赢从不直呼这座城市的名字,一直用‘破地方’来界定这里。   这条路太熟悉了,多年以前,它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周围是连成片的小土丘,车一过灰尘飞起来,飘得暗无天日。   宣赢也曾在这条路上,追赶狠心的母亲,撕心裂肺地求她回头。   如今这条路宽了平了,甚至整条马路都反射着崭新的黝亮,宣赢眼睛被光刺的酸胀,额头被憋的发闷。   杨如晤没去看他,冷漠催促:“继续开,还有五百米。”   这两日的温情从宣赢身体里无情地散去,他快要忘了,即便欢爱一场,杨如晤仍是贺家的杨如晤。   他仍秉持着中立态度,不,这种中立在他们相处两天后变成了不择手段。   杨如晤在用他的不舍,用他们这两日的亲密无间,来试探他对贺家能容忍到什么程度。   就如眼下这条路,宣赢若听从指令开车过去,那杨如晤的试探便成功了。   “你明白我坚持留你两天是为了什么,你也明白....我舍不得你。”宣赢解开安全带,“我从来没奢望会影响你的立场,也说了回去之后会跟赵林雁和平共处。”   杨如晤搭在窗边的手指动了一下。   宣赢看向他:“两天而已,你就忍不了吗?”   杨如晤侧脸轮廓尤为冷酷,他不去回视宣赢:“我没有忍,继续开,五百米就到。”   正值盛夏,窗外蝉鸣不止,宣赢放下手,解开衬衣袖口。   “你知道刀片划开皮肤的感觉吗?”宣赢脸上的笑变得非常怪异,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在街头上,任由阳光洒落在皮肤上的感觉了,“很爽,比跟你做还爽。”   宣赢深呼吸一下,继续说:“其实你看到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我身上原来还有烟头的烫伤,很多很多。”   “做掉了?”杨如晤抚摸过他的每一寸肌肤,除了刀片划伤,并未发现其他的伤痕。   宣赢点下头:“我是想告诉你,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就像我身上的疤,我不告诉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车窗前的阳光将宣赢瞳孔映成淡金色,眼底情绪在这层温暖的光线下一点点沉郁下来,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乱发脾气,只是把这两天积攒的温情渐渐地抽离了出去。   “我以前来这附近办过事。”杨如晤说,“偶然看到一片令人神往的地方。”   宣赢盯着他的脸,嗤地笑一下:“杨律没必要跟我解释。”   “那边有一大片向日葵基地,一到傍晚特别好看。”杨如晤眺望前方,自顾自地说,“只是想带你去看一看那片向日葵,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知道那里。”宣赢扣住安全带,“但是我讨厌这里的一切,也讨厌你擅自带我过来。”   话音刚落,黑色皮卡利落掉头,车轮在柏油路上碾压出尖锐的声音。   杨如晤从容镇定,不疾不徐看他一眼,未置一词。   车速持续加速,宣赢面无表情,防备与疏离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嘴上却笑吟吟地关切解释:“亲爱的,你别怕,以我现在对你的兴趣,不至于拉你给我陪葬。”   车子一路向东,与午后的阳光背道而驰,杨如晤似是对宣赢车技信任至极,也似犯了晕车的毛病,神态略带几分倦意,慵懒地坐在副驾,阖眼养神。   从那个‘破地方’到还车,再到返回酒店,二人没再开口说一句话,陌生的彷佛那两日的欢爱从未有过。   回到酒店已是傍晚,因许久没开过车,虽安全抵达,宣赢手心仍是止不住地冒汗。   杨如晤与他并行,又到走廊处,宣赢刚把房门打开,正待撵杨如晤去另住,背后伸来一只手,将狠狠推进房内。   酒店格局算不上太好,玄关逼仄昏暗,金灿灿的夕阳被纱帘阻隔,落到房内的光如一片斑驳的褪色布料。   “不开心了?”杨如晤抵在他鼻尖,“我跟你道歉。”   宣赢不再乖觉,愣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哪儿敢,杨律严重了。”   “以后就一直打算跟我这么说话吗?”杨如晤问,“能不生气了吗?”   一直以来宣赢极其不适应那种所谓的好言相商,你来我往和和气气,无非是奔着有利可图,杨如晤一反常态做低伏小的姿态更让宣赢不适应。   他想,杨如晤道歉或许是真,但更多的是在帮贺家做好人。   那双好看的唇就停留在鼻梁上,好闻的气息也充斥在脸前,宣赢不答,抬眼看他几秒,主动把唇舌递到了杨如晤唇边。   他又想,就剩一晚,今晚过后桥归桥路归路,他不能让自己亏太多,杨如晤非常好用,怎么也得睡够本。   沉默的亲吻并未切断身体的欲望,今晚的宣赢格外热情,他按住杨如晤肩头,腿压在杨如晤身上,笑的发甜发腻,居高临下地说:“你躺着。”   杨如晤扶着他的腰,轻点下巴。   宣赢在这场有自己主导的欢愉里找回了久违的感觉,他是一头困兽,良久没有发泄过,饿的瘦骨嶙峋,一朝衔得血肉,便要咬死了榨干了才肯罢休。   杨如晤望着身前起伏的影子眸光淡定到古板乏味,直到宣赢筋疲力尽,磨磨蹭蹭寻求关口,他才撑身坐起。   “这就累了?”杨如晤攥住宣赢后脑,手指抓着他晃了晃。   宣赢一脸恍惚,未等喘气,杨如晤双手按住他的腰,眼神戏谑又冷酷:“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你自己?刚才都没全部放进去。”他拍拍宣赢,教训似的弄出清脆的皮肉声,“要贪心一点,狠一点。”   主导权瞬间沦丧他人之手,杨如晤每下将他高高掂起,又重重按下,宣赢失声尖叫,一张俊脸抽搐的彷佛丧失理智。   被掌控的地方不止于身体,这张大床成了困斗之地,杨如晤一边不知疲倦地弄他,一边啃咬他的肌肤,唇齿经过之处,必定留下靡艳的痕迹。   宣赢眼睫跟随着身体上唇舌窸窸窣窣的颤动,也低头俯到杨如晤颈窝,张嘴咬住。   然而牙齿在那片肌肤上停留了几乎连一秒都不到,宣赢收起牙齿,用舌尖在上面轻轻扫了扫。   杨如晤闷喘一下,手掌盖在宣赢背脊,温柔地轻抚了几下。   “我不能在你身上留下痕迹。”宣赢说,“我也会....如你所愿。” 第59章   偷得两日欢,分别前宣赢既没不舍也没挽留,似乎只是单纯地跟杨如晤做了两天露水情缘,下了飞机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机场大厅播报着来往航班,人群在周围穿梭,杨如晤望着那道背影驻足良久,低头轻轻拧了下眉心。   “杨律,周决明最近联系了我们。”祝词说,“他说过阵子会来海安,想要见您一面。”   杨如晤把车窗放下,开车汇入车流,扔下两个字:“不见。”   祝词点头:“那我就说您在忙——”   “就说不见。”杨如晤直截了当,“不用找借口。”   周决明此番前来想必还是齐皓那回事,按目前局势来看,齐秉屹所托完全有辩护与运作空间,祝词跟随杨如晤多年,虽察觉出他心有不虞,但明显不是针对齐家,只是奇怪杨如晤看上去大有隐退之意。   “杨律,”祝词坐在副驾,小心地揣度着他的心思,没提齐家也没提周决明,“您跟宣赢吵架了?”   杨如晤看他一眼,竟笑了:“没吵。”   没吵人家不理你?祝词一副原来是我猜错的样子点了点头。   宣赢在回沈园途中通过司机得知,沈休将程愿招了回去,以后不再做他的私人助理。   师傅姓方,沈休的专车司机,看来这则通知也是沈休授意,宣赢听到消息时心里先是一阵不痛快,而后失落,最后莫名感谢沈休。   他与程愿的情分是真,如今程愿身份尴尬也是真,若是他来做,真不知道以后要将程愿安排在哪里。   “去公司。”宣赢吩咐司机改道,“我先去看下我哥。”   司机恭敬回道:“最近沈总忙的不着家,要不您先联系他确认一下?别让您空跑一趟。”   宣赢不为难人,拨出沈休号码,连续两通对方没接,很快沈休助理发来消息。   「宣总抱歉,沈总正在忙,交代我代为转达,程先生近日随团队出差在外,不在公司。」   宣赢把手机狠狠一摔:“回家!”   要说沈园哪个最闲,非宣赢莫属,家人一概不在沈园,出差的出差,应酬的应酬。   回到天星钟姐一脸笑容地拉着他打量,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停留在他耳边,疑惑问他:“宣宣,你耳朵后面怎么紫红紫红的?吃什么东西过敏了?”   宣赢脸一烫,赶紧往后退了两步:“没,没睡好,自己挠的。”   宣赢有太多自伤前科,钟姐狐疑地跟过来,看见某处,又是一惊:“你脖子!”   与杨如晤抵死缠绵的画面浮现眼前,宣赢心脏一阵怦怦乱跳,含糊两声,掉头就往楼上跑。   外出那几天基本没睡好觉,回到熟悉地方,一觉睡到了天黑。   醒来时身体不仅发沉,还隐隐有几分疼痛,宣赢摸了下额头,有点烫。   手机上有一条未接来电,宣赢把手盖在眼上缓神良久,撑身坐起,靠在床头给对方回拨过去。   接通后双方皆是沉默,宣赢冷笑一声,跟对方说:“不想跟我说话打什么电话?”   他言辞语气充满责怪与恼怒,又因发烧声线极低极涩,电话那边传来一声温和的轻笑,程愿说:“宣赢,对不起。”   这样自甘退让且得体的话彷佛给那段不可明说的关系终于画上了句号,程愿落落大方,送上一声抱歉。   宣赢很难用一句话或者一个词来形容他与程愿之间的关系,若说是好友,他切切实实与程愿肌肤相亲过,若说情侣,其实从始至终他们谁也不肯越雷池一步。   宣赢卑鄙地希望程愿别太贴心,哪怕恶毒一点也可以,至少在真正分离的时候,他可以毫无眷恋地转身,   只是这么多年,程愿毫无错处,他像一缕不可或缺的空气,像那杯每晚放在床头的水,让宣赢习惯性地去依赖、去不舍。   “程愿,是我对不起你,”宣赢把脾气收回去,按着眼皮,重复又说,“是我,对不起你。”   那边安静了一下,很快程愿若无其事地又笑了:“跟杨如晤玩的开心吗?”   心口的抽痛随着这句话开始蔓延至全身,宣赢猛一下攥住衣领,忽然明白了。   或者说,他早就该明白。   疼痛凌驾于一切情绪之上,远远比那些正面的情绪更加漫长更加难以治愈。   “应该很不错...开心就好,”程愿善解人意地说,“我希望你开心,无论你跟谁在一起。”   宣赢反问:“如果我说不开心呢?”   “嗯.....”程愿声音上扬了几分,“不开心的话等我出差回来,我们约个饭,我会带礼物给你。”   “你还肯来见我?”宣赢又问,“还能见我吗?”   “当然可以。”程愿声音逐渐低下来,“沈总允许我跟你做朋友,你呢,可以吗?”   相识多年,程愿大多处于被动与退让之间,眼下他们的关系转为平等,甚至平淡,他询问一声可否做朋友,将过往的一切翻篇。   宣赢不舍,但无法挽留,他应下:“可以,你是我永远的好友。”   通话再次陷入沉默,宣赢听到,程愿重重地吸了下鼻子。   他哭了。   “程愿——”   “哎呀,我这边在下冰雹,好冷。”程愿语气轻松,“行了,你好好休息,记得吃药,等我回来见。”   不等宣赢回答,程愿直接挂断了电话。   在关系趋于平等下,是令人倍感不适的陌生,程愿收回了对他的一切迁就,亲手了断了这份畸形的情感。   失去这份关护,身体随着主人变得低沉,千丝万缕的温暖从心底慢慢流失,宣赢埋在枕间,无能为力地大口喘气。   有一瞬间,宣赢想放弃所有的努力,想去恳求沈休,把程愿还给他,以后他老老实实,再不出家门半步,再也不见赵林雁,死也要死在天星。   这些想法都被残存的理智死死按住,这些理智里有宣文林的脸,有全家人关切的眼神,还有阮扬,刻薄地对他说,这世界上的病人数也数不清,你只是其中一个,生病了就要吃药,总有一天会好。   除此之外,宣赢还看到一双女人的眼睛,眸光如水轻薄,碎发散在额角,她在光里奔跑,跑了好远见他没跟上,义无反顾回头牵上他,带着他一起向前。   阳光真暖啊,跑起来的风吹的人通体舒畅,让人不忍辜负这抹光亮。   向前走,向前跑,永远别回头。   躯体化的症状千奇百怪,有时浑身难以动弹,有时心跳如雷贯耳坐立难安,而这一次宣赢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错觉——他彷佛在渐渐剥离出两个灵魂。   一个坐在床边,从容笃定,目光却很怪异,有温柔也着一丝残酷的冷漠,静静地看着另外一个他在床上艰难呼吸。   宣赢莫名不敢与之对视,甚至在神思恍惚间努力保持清明,怀疑自己的病情加重,已然精神分裂了。   ‘宣赢。’   “谁!”宣赢控制着不回头,紧攥着枕头一角。   背后许久无声,宣赢松口气,原来是幻听。   然而不过几秒,房间再次响起这道冷硬的声线:‘宣赢,看着我。’   “我不要,”宣赢缩进被子里,抱住自己的脑袋,“我不要。”   ‘看着我,别怕。’   颤抖的身躯一僵,宣赢细细品味,猛然翻身坐起。   这是杨如晤的声线,也是杨如晤在沉入他身体里时对他是说过的话。   在最煎熬的时刻,宣赢没想到自己心底反射来杨如晤的言辞与形象,他错愕,不解,怔愣良久,仰身一倒,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唤了一声:“杨如晤。”   沈休今日回来的很早,来到天星,钟姐紧张兮兮对他念叨几句,无非就是宣赢那几块不对劲的痕迹,她坦言道,怀疑宣赢又自己伤害自己了。   沈休原本听得眉头紧皱,后来越听越不对劲,末了,清清嗓,交代钟姐不必放在心上。   钟姐关照了宣赢多年,有些话也敢劝几分,本要跟着沈休再念叨一番,沈休头痛地摆摆手,说他这就去问个清楚。   “您也别太凶,他最近都没好好在家住。”钟姐按着扶梯,“您可好好说啊。”   沈休嗯一声,上楼推开宣赢卧室,一并把灯打开。   宣赢还在躯体化的后遗症里没出来,呈大字型躺在床上,睡衣扣子散了两颗,听见动静连手指都没抬一下。   “沈休,你有没有点礼貌了?门都不敲一下?”   沈休未来得及换下服饰,一身灰色西装,走到宣赢床边,眼神停了一秒又转开,背对着他冷笑一声:“难为杨如晤没对你下死手。”   宣赢茫然地眨眨眼,琢磨明白沈休话里的意思,猛地坐起,把领口一攥:“你说什么呢!”   沈休转过来,语气不乏唏嘘:“行啊宣赢,开始跟我装糊涂了。”   若说城府,沈休甚至不逊于沈仲青,何况真男人掌权多年,威仪感叫人难以招架。   平时乱发脾气沈休可以不当回事,但此刻,宣赢真切地感受到,沈休生气了。   这哥对他尽心尽力,宣赢只怪自己没注意,准备低头认错时,沈休又笑一声:“错不在你,不用道歉。”   宣赢抬头:“不用道歉?”   宣赢精明敏感,但这并不与单纯冲突,有些弯弯绕绕跟图谋他一时半刻想不明白,沈休也不解释,交代他穿好衣服,父母已归家,正在等他们用晚饭。   银湾正是热闹,宣赢进门一看,任寒不知在跟沈仲青争论什么,一个气的不肯坐下,一个在温言劝说,二人见他进门,静一下,都按住了脾气。   这种沉默维持到晚饭结束,任寒离席,扔下他们父子几人,说要换衣服散步。   宣赢连忙叫住他,乖乖巧巧叫声妈。   这一叫可了不得,任寒步也不散了,扭头蹭蹭蹭下楼,对着沈仲青就骂:“我看你是岁数长心不长,快看看你的好儿子吧,要去别人家叫别人爹妈了!”   对于宣赢脾性,全家一概清楚,他那些过去跟赵林雁的近况瞒不了任何一个人。   此番去给生父扫墓,单凭那份父子之情,宣赢回来之后要做什么,全家人也有心理准备。   但是任寒不乐意,她好好养的孩子,不能因为心软让他亲妈来糟践。   沈仲青背过身,对着沈休隐晦地挥了下手,意思让他去灭火。   然而未等沈休有所行动,任寒连他也不放过,纤细手腕一抬,指着他说:“还有你,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程愿好好地跟着宣赢,你横插一脚干什么!”   两个在外呼风唤雨的男人被任寒骂的不敢回头,宣赢吸吸鼻子,走过去:“那个....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就是——”   “你别给我就是了!”任寒在他脑袋上一推,“再敢去那家,我打断你的腿。”   【作者有话说】   极限卡点了属于是.... 第60章   任寒强势,经常用你敢如何如何我就打断你的腿来威胁子女,其中当属沈二少被此番恐吓最多,宣赢居中,沈休最少。   不过饶是任寒再凶巴巴地吓唬,沈家哥儿几个的腿仍旧安然无恙,能跑能打。   大家都知道,任女士嘴硬心软。   一夜过后,或许是沈仲青做好了妻子的思想工作,翌日早晨,宣赢穿戴整齐,一家人用完早餐,任寒不等他说什么,吩咐钟姐跟着宣赢一起过去,同时交代还要把天星所有佣人都带上,她倒要看看贺家能不能住得下。   她原话是这样说的:想要宣赢回去行,这些都是宣赢的人,贺太太看着安排吧。   宣赢啼笑皆非,一顿央求,好在沈仲青也伸出援助之手,钟姐一行人才没跟着去。   临走前,任寒叫住他:“儿子,从你叫我第一声妈起,我永远是你妈,这里也永远是你家,不用委屈,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宣赢喉结滚动,点头说:“知道。”   沈休原本重新给他安排了助理,宣赢一概回绝,他形单影只地走出沈园,没有司机,没有保镖佣人。   出了沈园,脚下绿荫纷纷,头顶晴空万里。   从这一刻起,他离开沈园这座福乐窝,必须得一个人闯一闯。   预想中的不安与恐惧并未出现,宣赢眯眼望着阳光,内心忽感放松,以前也曾独自生活,那时的他身处黑暗,如今的他有家人撑腰,无论怎样,他都不再害怕。   他快速地习惯了身旁无人关照,并且有种期待感,像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渴望能跑起来的那一天。   沈园周围安保森严,打车耽误了些时间,宣赢抵达医院时,贺家屋檐下的那几位已经到齐了。   看样子出院手续已经办完了,贺此勤拎着一只背包,另外一个....   杨如晤背对着他,单手插兜,不知跟贺此勤说了句什么,逗的贺此勤乐不可支。   宣赢敲了两下虚掩的房门,随后推门进入。   所有人的目光循声而来,宣赢下意识地去寻找杨如晤的眼睛,隔着贺此勤,杨如晤默契地接下这个目光。   二人眼神在空中短促地碰撞一下,宣赢很快错开,对众人微笑:“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抱歉。”   住院期间宣赢一面未露,特挑出院前来,令赵林雁很是不解,但她似乎找到了与宣赢相处的要点,并未跟过去那般莽撞地去问你怎么来了。   她娴静端庄,默默注视亲子。   这种反应足够耐人寻味。宣赢暗夸赵林雁病一场反倒长进了,他走过去,接过赵林雁手里的包包,用跟生母极其相似的面容,对她款款一笑:“妈,我来接你出院。”   一切的声响定格这一秒,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有喘息之间,杨如晤轻轻咳了一声,转眼所有声响恢复如初。   赵林雁先是迷茫,很快她欣喜若狂,抱着贺成栋的手臂,喜极而涕。   “宣赢来了。”贺成栋一边扶着妻子安慰,一边招呼宣赢,“吃早饭了吗?”   宣赢点头:“吃过了。”   “哥,你最近去哪儿了?”贺此勤亲昵地搭上他的肩,“这阵子忙吗?”   原来只要一个人肯低头,就能换来所有人的安宁,宣赢不免自我嘲讽,瞧瞧,你多有份量,一个笑一声妈,就能给这场家庭伦理剧画上完美句号。   宣赢不动神色地侧身,躲开贺此勤的手:“还好。”   病房向阳,室内明晃晃亮堂堂,宣赢背对窗户,明艳的光线扫在两只耳朵上,跟充了血似的通红。   杨如晤再去瞧宣赢脸色,只一下便微微眯了下眼。   乍看宣赢与平时无异,只是那双眼亮的不太正常,脸颊上还略带几丝潮红。   “宣赢,递张纸巾给我。”杨如晤示意床头边。   被他忽然点名,宣赢莫名紧张了一下,所幸这要求简单,宣赢不疑有他,抽出一张纸巾。   二人中间隔着贺此勤,宣赢既没掩耳盗铃,也没扭扭捏捏,大大方方地从贺此勤身前递给他,杨如晤表现也极其正常,只是在接住时,指尖往前一探,在他腕间刮了一下。   这男人当真有底气,竟然在贺此勤眼皮子底下玩弄把戏,宣赢惊的后心跟让人狠狠擂了一下,手腕僵硬地支了半晌,听见中间那人的呼吸声,又是一阵紧张,猛然扭头去看。   兄弟二人的眼神不期然撞上,贺此勤静静看他几秒,晴朗一笑:“哥你怎么了?”   宣赢若无其事:“没事。”   “没事啊?”贺此勤撞他一下,玩笑又说,“我以为你做什么亏心事了呢,瞧着紧张兮兮的。”   宣赢反唇相讥:“你就是看我不顺眼吧?”   “怎么会呢,你可是我亲哥。”贺此勤再次搭住他肩膀,扭头又问杨如晤,“对了哥,前阵子你也不见人,去哪儿了?”   杨如晤不紧不慢地擦着手心,用完扔进垃圾桶,扫眼过来:“你不是知道么,谈恋爱去了。”   周遭又是一静,当宣赢发觉杨如晤目光转移到他这里时,内心警铃大作,拎着赵林雁的包包,径直就要往门口冲。   “宣赢!”赵林雁终于从沉浸在儿子可能已经原谅了她的喜悦里出来,连忙跟过来,“你,,,,你又要走了?”   一经提醒,宣赢想起自己忘了件事儿。   他深呼吸一下,回头:“我以后会住下。”   除宣赢之外,剩余几人的脸色可谓色彩纷呈,惊喜的,欣慰的,还有.....   杨如晤站在所有人之后,目光里有诧异,还有几分....   宣赢很久才辨认出来,杨如晤眼底分明是有几分不屑的。   他到底在不屑什么?   按下心思,宣赢被赵林雁拉上车。   一辆库里南,刚好栽满一行人,杨如晤驱车到欢喜园,宣赢第一个下车,谎称内急,躲在厕所好半天。   赵林雁手臂还未恢复,许多动作不便,但心念宣赢归家,说要联系师傅来家中做饭,好好庆贺一番。   贺成栋颇为赞同,一来为妻子出院,二来也为宣赢归家。   二人商量着菜品,杨如晤坐在沙发掐着时间,腕表上的分针即将转半圈,当满半个小时后,他起身,到卫生间处将宣赢堵了个正着。   “你干什么!”再次返回贺家,宣赢内心五味陈杂,刚将心绪平息好,出卫生间还没半秒钟,又被人给推了回去。   楼下卫生间内与洗衣房挨着,空间尚算宽敞,气味也保持着淡淡的幽香,不过难受就难受在杨如晤挨的很近,他身上特有的体温,正在将多余的气味取代。   “你都烧透了。”杨如晤捏住他左耳,“吃过药了吗?”   宣赢发觉自己对杨如晤强调的所有事情这个人都没放在眼里,他说了两天之后各不相干,杨如晤不做表态,眼下也对那番话充耳不闻,还深情似海地关切询问。   其实昨晚就开始发烧了,他瞒着家人,半夜曾溜去楼下以前给程愿单独留的那间房里,所幸钟姐并未清理程愿物品,几盒常用药品仍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吞下两颗退烧药,可能管用了几个小时,出发前身上隐隐发冷,但宣赢不想毁诺,也不想让他人以为他退缩,强撑着来到了医院。   出沈园时任寒火气未消,其他人也未曾注意到,而宣赢更没指望贺家人能察觉端倪,偏偏又是杨如晤。   “你能别管我了吗?”宣赢推住他肩膀,压低了声音,“你别以为我低头给赵林雁当儿子,你就能对我指手画脚。”   这嚣张的气焰当真怀念,杨如晤拎着他的耳朵问:“睡完了就这副嘴脸?不打算对我负责吗?”   宣赢喉咙一梗,耳朵也跟着疼。   夏日的白天光线应当夺目,只是他们挤在卫生间,门窗之处皆做了隐私保护,光被拦在窗外,杨如晤抵在身前,宣赢眼睛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光慢慢变暗。   “说话。”杨如晤的唇在宣赢鼻梁上徘徊,“我听听你什么想法。”   宣赢仍不开口,用烧到浸满水光的眼睛倔强地看着他。   饶是对亲妈再怨恨,宣赢长相方面还是得归功于赵林雁,他不似贺此勤五官线条俊朗,但远比贺此勤更加精致。   尤其光线朦胧,只能看清那双雾蒙蒙幽幽然的眼睛。   记忆瞬间飞到那两天的时光里,宣赢的身躯从脑海里一抹一抹地闪出,脖颈、锁骨、流畅稠匀的背脊,还有那双疤痕遍布的双臂。   杨如晤惋惜那两天过得太快,他们都如饿虎扑食,急不可耐地囫囵个儿吞下,只顾饱腹,来不及细细品味其中滋味。   现在回想,宣赢很生涩,疼也不说,只咬唇闷喘,不肯对他漏出一分怯懦。   杨如晤后知后觉这事儿得要怜惜,他松松领带,色迷心窍似的往前一凑。   两双唇似碰非碰,宣赢往后仰头,把手盖在他唇上:“杨如晤,你要跟我耍流氓可就找错人了。”   杨如晤抬眼看他,镜框反射一抹冰凉的银光,他把宣赢手腕按下,那几分不屑重新浮于眼底:“我从来没跟你耍过流氓。”   宣赢冷哼一声,正待说什么,忽听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杨如晤,你起来,”避免有人撞见这场面,宣赢把手按在门把手上,“有人来了!”   杨如晤毫无惧色,幽幽解释一句:“我对你都是真心的。”   若是他用正常口吻诉说,宣赢不免会动容,但杨如晤这副腔调实难恭维,他轻飘飘慢吞吞,语气似是玩弄似是挑逗,反正叫人听不出一丝真心。   好在脚步声没停留,宣赢松下手腕,又见杨如晤一反常态,不由地怒从心来,死死压着声音:“你给我滚!”   杨如晤攥住他后颈那块儿嫩肉,强迫他把脸仰起来:“滚可滚不了。”   说罢,宣赢惊恐地看着他贴了上来。   暧昧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呈无数倍开始扩散,宣赢半张着嘴,任由杨如晤故意在他唇上发出啧啧声响。   疼痛在唇上一点点蔓延出来,宣赢莫名其妙对自我认知进行反思,也一并对杨如晤进行了一番质疑。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一面温善从容,一面强取豪夺,眼下竟能目中无人到在贺家强吻他。   人在屋檐下,还有这份已经超出身体的情感,太多太多的顾忌令宣赢难以反抗。   杨如晤似乎知道他这点儿心思,等占尽了便宜,满足了才从他唇上离开。   “挺乖的。”杨如晤用指腹在他唇边蹭了蹭。   宣赢气的浑身发抖:“杨如晤,你对我负得起责吗?”   身处贺家,宣赢无时无刻都必须压制着内心的抗拒,那么杨如晤深受贺家恩惠,应该与其相反,时常保持感恩态度。   这句是否能负得起责其中包含各种意味,甚至会涉及到杨如晤的立场,他不会听不懂。   宣赢以为杨如晤会迟疑会回避,实际上杨如晤只轻轻地挑了下眉尾,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可以。”   宣赢怔愣一下,喃喃地骂了他一声疯子,连推带搡地从杨如晤身前逃离。 第61章   宣赢逃出去没多久,就被杨如晤拎上了车,抵达医院挂号问诊,又吊上了输液瓶。   点滴调的很慢,杨如晤安静地陪着,中途祝词来过一趟,问候宣赢之后,对杨如晤耳语了几句。   杨如晤面色逐渐变得严肃,祝词也一脸为难,宣赢看看二人,冷声道:“你要忙就走,我没让你陪。”   宣赢好好的话向来不会好好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无非还是担心耽误他正经事。   杨如晤看眼他手背,对祝词挥挥手。   待人一走,杨如晤说:“外人面前给我一些面子,祝词是我徒弟,你这样不给我台阶,我以后怎么教他?”   宣赢嘴唇哆嗦了几下:“你说什么?”   “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杨如晤气定神闲地补充,“我说过,你的态度决定我的态度。”   杨如晤在外给人一种非常严肃,且具备强大可信力的印象,在宣赢面前,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正经,就如眼下,他身姿散漫,翘着二郎腿,一股十足的反派腔调,但他眼神略带悲悯与怜惜,对宣赢纵容地笑了一下。   宣赢被这笑晃的心跳都乱了,再一回味,觉得杨如晤这眼神一点儿也不和善,彷佛无论他怎么折腾怎么骂,杨如晤视他为囊中之物,自己的东西,宠一宠没任何问题。   宣赢不确定杨如晤所说的态度是否包括卫生间里的强吻,他究竟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才能让杨如晤满意一些,或者说正常一些。   宣赢被三瓶药灌的浑身无力,拔完针又往厕所冲,杨如晤仍在门口等,并且十分贴心地提醒他,这里不是自家,味道可那么好闻,三少爷可别被熏臭了。   ‘砰’地一声,宣赢把门推开,头也不回头走了。   不知杨如晤找了什么借口搪塞赵林雁,回到欢喜园时天刚刚落黑,一应餐点摆在餐桌上,贺家三口人谁都没动筷,专等他们来。   赵林雁托着手臂招呼他们落座,宣赢走过去,皱了下眉。   “你俩干嘛去了?”贺此勤问。   宣赢反问:“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原本属于杨如晤的座位被贺此勤占了去,杨如晤示意赵林雁身边位置:“回去。”   贺此勤端着一杯水,满脸不解:“你们这是干什么?一个位置你们也争?哥,你坐妈旁边呗,坐我旁边也行。”   为了拉进他跟赵林雁关系,贺此勤有如此行为也可以理解,但宣赢莫名恼火,贺此勤怎么什么都要抢。   贺成栋也在一旁劝,宣赢总不能说好了要跟赵林雁和睦共处,连一天都忍不下去。   劝自己一番,宣赢沉着脸准备过去,脚下刚动了一步,杨如晤抓住他手臂,对贺此勤重复:“回你的位置。”   气氛陡然冷下来,宣赢侧目看,杨如晤面无表情,像是生气又好像....又跟平时无异。   “如晤...”赵林雁过来说,“此勤是想——”   “此勤,第三遍。”杨如晤目光越过赵林雁,“回你的位置。”   宣赢一阵头晕目眩,神思也偏离了十万八千里,心里想着别烧刚退了,再让杨如晤给他吓出个好歹来。   他犹犹豫豫,微微喘着气:“你别——”   刚一开口,宣赢忽然发觉哪里不对,按说杨如晤应该对贺此勤促进母子关系的行为乐见其成,怎么反倒他还不乐意了。   亲如兄弟的二人隔空叫板,贺此勤呼吸逐渐加促,跟气急了似的脸色也开始涨红。   杨如晤忽而一笑,把目光转到了贺成栋那边。   在相处年头这块儿,杨如晤占据优势,叔侄俩对视片刻,贺成栋虽然不理解杨如晤此番行为,但还是打了圆场:“此勤,回去,好好的乱动什么。”   贺此勤跟你宣赢毕竟是亲兄弟,在某些方面有几分相似,心里有气就想自己安静,反正贺此勤是吃不下饭,撂下众人就要上楼。   哪料杨如晤还不肯放过,推下宣赢后背,示意他入座,回头叫住贺此勤:“吃饭。”   就两个字,声音不强不弱,辨不清喜怒,宣赢短暂地为这俩的兄弟情欣慰一把,杨如晤这哥做的也挺到位,看不了弟弟挨饿。   饿他一顿能死?   宣赢只顾自我脑补,浑然没发觉餐厅的气氛已将至冰点,就连贺成栋也起身走到客厅。   “此勤,过来吃饭。”贺成栋说,“一家人好不容易齐了,听话。”   这爹当的真有样,宣赢原本就对贺成栋印象不错,此番在心里更是不吝夸奖。   贺此勤把着楼梯平息好半天,转头乖乖落座。   赵林雁招呼众人动筷,只见杨如晤在宣赢旁边落座,又对贺此勤说:“跟宣赢道歉。”   宣赢一愣,扭头过来,本想对杨如晤眨眨眼,问一问跟我道歉是什么意思?但杨如晤没往他这边儿看,死抓着贺此勤的眼神,其中意味让人捉摸不透。   安静半晌,贺此勤彷佛将将反应过来,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跟宣赢口气如出一辙:“你说什么!你吃错药了吧!”   杨如晤挽起袖口,不紧不慢夹口菜,这种沉默的态度在众人眼里转为了默认,默认杨如晤承认自己无理取闹,不接着折腾了。   贺此勤气哼哼地准备接着吃饭,没成想杨如晤轻飘飘地把筷子放在他筷子上:“不道就看着我们吃。”   最近杨如晤当真反常的厉害,把咄咄逼人的气势架在贺此勤身上,寸步不让。   许是不发烧了,精神尚可,宣赢做起了和事佬,用手肘抵了下杨如晤,示意他差不多得了。   贺此勤原本一脸怒气地跟杨如晤对视,往宣赢处短暂一扫,忽而又转变了目光。   怒气不见了,一张俊脸也恢复了以往的清朗:“哥,我跟宣赢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筋的亲兄弟,小时候他打我从不手软,前阵子也揍过我,我有说过一句话吗?”   明面上听着意思在为自己叫屈,细品品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他好像在阴阳怪气,使劲儿往杨如晤肺管子上戳,你是个外姓人,受人恩惠就得居人篱下,怎么敢对主家指手画脚。   宣赢觉得自己是想歪了,与贺此勤是亲兄弟没错,但这么多年,亲与疏之间,他排哪一边,心里还是有数的。   “如晤哥,”贺此勤起身给他续杯茶,“我可以跟你道歉,但我跟宣赢之间,你就不用管了。”   杨如晤饶有兴致地笑了笑,宣赢背后莫名一紧,未等细琢磨,只听耳边‘啪’地一声。   扭头看,贺成栋重重撂下筷子:“如晤,此勤,你们想吃就好好吃,不想就回自己的房间。”   大家长发话,终止了一切暗流涌动。   用餐期间,宣赢又犯臭毛病,一口饭恨不得嚼八十回,偶然触碰到杨如晤望来的眼神,脑海里蹦出一句话。   矫正你吃饭慢的好办法。   宣赢手指一紧,赶紧把荒唐的画面挥走,按照众人吃饭频率,追赶用餐进程。   饭后宣赢满腹疑团地上了楼,回到从杨如晤手里抢来的房间,罕见地生出几分心虚。   杨如晤以前就睡在这里,床是他的,衣柜是他的。   宣赢没出息地想反悔,要不跟杨如晤再换回来?   想想也就作罢,不能太神经病了。   重新坐到床边,宣赢心情仍然免不了沉了几下,这就在贺家住下了,也需每日与赵林雁相处了。   在宣文林墓前逼着自己许下的承诺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有一种鼓励作用,他不能回头,不能烂在一个地方,必须往前走,从沼泽里挣扎出去。   好在这一回赵林雁没有太过殷切,或许是受药物影响,她的行为与态度皆处于平淡状态。   宣赢吃过无数种类似药品,对此感同身受,再激动再悲愤的情绪在药效的克制下都要偃旗息鼓。   想完这头儿,宣赢又开始琢磨杨如晤今晚的态度,明明以前跟贺此勤兄友弟恭的,怎么这回就较上劲了。   难道杨如晤在为自己说话?   这个念头一出宣赢很快否定下来,从始至终杨如晤稳站中立,不偏不倚,但他与贺家共同生活多年,偶尔会习惯性地有失偏颇。   譬如以前他在背后给赵林雁出主意,譬如他揍贺此勤那回杨如晤下意识地来阻拦他。   何来为他说话,分明是想多了。   当宣赢下楼取水时撞见楼下场景,顿时更加确定了,杨如晤一如既往,不会对他有半分偏心。   楼下杨如晤亲奉两盏茶,端到两位长辈面前,冷静自持,彬彬有礼:“叔父叔母,今晚失礼了,二位见谅。”   两位长辈镇定自若,又似司空见惯,受下他的茶,贺成栋指指他,笑道:“你啊,跟此勤置什么气。”   赵林雁也好奇,关切询问:“怎么了?是不是此勤做错什么事情了?”   一旁的贺此勤瞥过来:“妈!我小孩儿?哪有做错事。”   杨如晤置之不理,赵林雁嗔怪地啧一声,支使贺此勤:“给你哥倒杯茶去。”   亲如一家哪有什么隔夜仇,加上父母发话,贺此勤沉沉嗯一声,弯腰倒茶,递到杨如晤身边:“哥,喝茶。”   杨如晤晾了他几秒,抬手接茶,颇有长辈风范地叮嘱:“婚礼在即,好好操持你自己的事,其他与你不相干的,别擅自插手。”   贺此勤错愕地钉在原地,没等再次开口,赵林雁被成功转移注意力,即刻就欢喜上了,叽叽喳喳地念叨起了儿子结婚的事宜。   一场风波在一盏茶里妥善化解,客厅之中恢复了其乐融融,一家人原本就该这样,吵过闹过,仍是一家人。   宣赢在楼梯拐角处的台阶上坐了几分钟,起身下楼,特意把步伐放的很重。   “宣赢?以为你睡了。”赵林雁过来,示意茶几上的茶饮,“如晤泡的,要不要尝一下?”   莹润的灯光下,杨如晤背对他坐着,气定神怡地头都没回,就给他留一个孤傲的后脑。   宣赢暗暗嗤一声,回绝道:“我不喝。”他转身往冰箱处走,几步过后,没忍住回头又说:“你也少喝茶,影响药效。”   赵林雁闻言顿时热泪盈眶,一边遮掩,一边连声应下:“你要什么?我帮你一起找。”   “水,想喝热水。”宣赢打开冰箱,抽出一瓶冰水出来,“找到了,我上去了。”   赵林雁满脸疑惑,犹豫几番,上前攥住瓶身另一头:“这....这是冰水,你...不是要热水吗?”   跟生母对视上的感觉很陌生,赵林雁眼底有关切有迟疑,又像还未从儿子关心令她受宠若惊里回过神来。   宣赢挪开眼神,改口说:“嗯,冰的也行。”   远远地,杨如晤声音传来:“放下吧,热水等我上楼给你送过去。”   宣赢没由来的心生怒火,这偌大的一个别墅,三楼都不给放个喝水的地方。   确实如此,欢喜园格局宽敞,但由于一开始三楼只有杨如晤,一来他晚间没有喝水需求,二来并不长住,所以三楼设置不如楼下齐全。   “哥,”贺此勤快步过来,殷勤十足,“我待会儿给你送,累了你就先上楼,等我。”   宣赢越过他去看杨如晤,停留一秒,又看向身前的贺此勤:“我不是水桶,房间也不是旅游景点,一个人送就够。”   贺此勤立即就接:“我送!”   【作者有话说】   小贺:我知道你们想骂我,但你们先别骂。 第62章   好几天之后,宣赢才琢磨过味儿来,贺此勤虽不如杨如晤精明,但也不傻,种种行为可能是对他有所防备。   这也难怪,人家跟杨如晤多年兄弟,早已胜似血亲,何况他俩打小爱互抢东西,这次说了要长住,恐怕贺此勤担心地位斐然的杨如晤成为他们之间争抢中心,要早一步绝了他这个念头。   谁稀罕。   宣赢随手抽出一只笔刷,扬手一抛。   “老师!”齐怀湘捂着脑袋,“你又乱扔东西。”   宣赢望着窗外,也不回头:“扔的就是你,几点了,该出门散步了。”   这个徒弟好是好,只不过太执拗了,前阵子宣赢因私事没来,回来的第一时间,童敬舟跟他告了好大一状。   宣赢的工作事宜大多是童敬舟在打理,客户沟通,接收修复物品,后来齐怀湘渐渐上手,经宣赢点头,便把这部分交给了齐怀湘,他则专心负责珠宝设计这一板块。   若遇到拿不定的齐怀湘便会来向童敬舟讨教,童敬舟顺手就带着他学,一来二去,齐怀湘摸清规则,一边处理工作邮件,一边沉浸式进行修复工作,反正就是一头扎进二楼,宣赢没来多久,他就在里面待了多久,连家也不回了。   童敬舟曾找过宋新婷,要她管管小表弟,万一待傻了,宣赢会找他算账的。   宋新婷对此表示无能为力,说以前齐怀湘跟着那位老师傅时,也是吃住工作不分开,离了一会儿就惦记的不行,索性别管,他又不傻,难不成饿了累了不知道休息?   她不管童敬舟可不敢,宣赢脾性只有少数人真正了解,他勉强算一个,这要让他知道齐怀湘要往疯魔哪方面发展,也没个人劝劝,那还得了。   于是当宣赢回来后,童敬舟先是请罪,后面又说孩子大了不听话,还是你来教育吧。   多日不见,童敬舟又把胡子续上了,刻意懊悔的那张脸格外不忍直视,宣赢捶他一下,让他少装。   上楼之后,对齐怀湘一顿教训,要他恢复以往节奏,不许没日没夜地干。   齐怀湘咧出一口白嫩嫩的牙齿,乖乖点头答应,但往哪儿一站,若是宣赢不主动提休息,他就能一直不说话。   阳奉阴违的做法没少让他挨砸,有时是一包纸巾,有时一根笔,宣赢桌边有什么扔什么。   “老师,愿哥最近有事?怎么没来?”齐怀湘捡起笔,抻抻胳膊,把笔重新放回笔筒里,蹲在宣赢身边,“好几天没见他了。”   宣赢转头看他一眼,又把目光放到窗外:“想他了?”   “有点。”齐怀湘双手托腮,“我给他打电话他就说忙,后来我就没打了,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   宣赢至今不知程愿到底出差去了哪里,叹息一声:“让他忙吧,等他回来让他请吃饭。”   齐怀湘闷闷不乐地哦一声,起身又往桌前走,宣赢把那支笔再次抽出来,向他背后一砸:“出去买点吃的喝的。”   “老师,我好忙的。”齐怀湘试图争取,“客户都催我了。”   宣赢天赋极高,手艺极精,虽然入行年头不算特别久,但口碑不错,慕名而来的客户大多是老客户推荐,熟知老板脾性,着急的活一概不往这里送。   “你换个人蒙没准儿能有用,”宣赢说,“我手里到底有多少货,具体什么情况,排期到什么时候,我心里有数,出去玩一会儿吧。”   齐怀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桌上正待修复的地契,挠挠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宣赢也将此类工作要求运用到自己身上,活儿可以慢慢干,绝不可能受饿受累,下午三点左右,宣赢正在给一只白瓷碗上的缺口打样,手边的电话响了。   忙的时候腾不出手接电话,宣赢瞟了一眼,顿住,几秒后还是接了:“喂。”   “宣赢,妈妈在外面逛街,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赵林雁问,“我看了好几款,怕不合你心意。”   坦白讲,再次回到贺家,或许是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也或许是赵林雁的态度与行为安稳了许多,宣赢没有以前那种强烈的反感,总得来说,相处的还算平和。   最近这段时间,赵林雁偶尔会打通电话,问的多是一些小事,比如晚上要吃什么,比如大概几点回来。   面对这样的小问题,宣赢一般随口就回了,但买衣服....   “不用。”宣赢说,“我衣服很多,穿不完。”   赵林雁只短暂地顿了一下,随即笑吟吟道:“哎呀,你说嘛,我给大家都买了,就不给你买显得我很偏心诶,你不生气呀。”   长得美的人在好多地方都具备优势,尤其赵林雁这样美的出尘,撒起娇来更让人难以拒绝。   宣赢几乎能想象出来赵林雁此刻的样子,想着想着心思就渐渐飘远了。   宣家一家四口,三个男人,宣文林疼爱妻子,也教导儿子要保护母亲,不许惹母亲生气。   那时的家庭完整,赵林雁过得顺心顺意,经常故扮柔弱逗他们来玩。   宣赢深深吸了一口气:“浅紫色,白色。”   “知道啦。”赵林雁叮嘱,“晚上早点回来哈。”   挂断电话,宣赢思路被扰,盯着那只瓷碗,也没了继续的兴致。   嘴里有点苦涩,到舌尖又逐渐淡化,宣赢想,人还真是种奇妙的物种,无论往日再恨再怨,使劲儿逼自己一把,就能佯装无事地忍下来。   头脑清醒的时候宣赢总会进行一番复盘,发现很多事情的发展规律极其相似——大多不公平、难以释怀的芥蒂,都会被时间带走。   新伤会变旧疤,隔阂会变成‘过去的那点小事’,大家一笑而过,该如何生活还如何生活,环境不会变,人也不会变,血脉里的那点亲情不该被‘过去的那点小事’而影响。   他们开心了,如意了,以前在他们眼里根本不重要了,是啊,人总得活着,眼睛也必须向前看。   以前的宣赢用态度跟所有人对抗,告诉他们自己过不去,如今他忍了退了,所以大家接纳他或者说原谅他以前的无理取闹,亲昵地拉着他一起向前走。   但是宣赢很清楚,心里仍有一大片空缺,那里面是泥泞是血水,只不过他现在转身背对,倒着走,努力忽视着跨越,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好受一些。   他也会用对宣文林的思念来充当勇气,每想一下,心里的苦就浅一份,也抽出一份坚强来这么劝自己——也罢,宣文林深爱赵林雁,夫妻之路未走一半,他赴黄泉把人家抛下,总归是他对不起她。   晚间沈休临时前来探望,门口偶遇杨如晤,二人便一起上楼。   看着这俩人,宣赢短暂地为自己默哀一把,他好像被困在了某个地方,哪儿逃不了沈休的眼线。   程愿是不跟他了,但天星工作室童敬舟知他底细,沈休很早就派人给童敬舟传过话,务必小心‘伺候’老板,到了贺家,杨如晤是他好友,若有异常这俩一定会背着他互相通气。   宣赢搞不明白,前段时间他一身暧昧吻痕被沈休发现,沈休当下态度算不上赞同,言辞之间也对杨如晤颇为不满,然而眼下二人之间看着跟以前一样和睦,气质相似,风格也相似,好一对狐朋狗友。   “你弟弟骂人呢。”杨如晤对沈休说。   沈休看他一眼,略带深意地笑一下,走到宣赢身边:“最近怎么样?”   宣赢仰靠在椅子上:“问你好兄弟,我天天跟他见,我什么样,他还不知道?”   杨如晤代为回答:“挺好的,没骂人没打人。”   宣赢确实没打人,只不过瞧着沈休很想打人,他眸光凛凛,绕着这俩人打转,转身交代一句话:“任玥过两天回来,记得回家吃饭。”   听着挺正常的一句话,宣赢却猛然站起,连忙拦住正准备离开的沈休:“你怎么不早说?你就这么走了?”   沈休看看紧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双手,轻抬下巴:“省的你俩瞧我碍眼,走了。”   “不是!”宣赢手顿在半空,扬声追问沈休,“我怎么办呀?我可惹不起她!”   “你多能耐,谁能惹得起你。”沈休头也没回,就跟他摆摆手。   杨如晤站在宣赢身后,这人无论心里面上都藏不住事,就从他与沈休这寥寥几句里,杨如晤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思。   继而他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想到了贺此勤订婚宴上,那双十指交叉的手。   当宣赢回头时就撞进了这双幽深的眼睛里,心跳没出息地漏跳了一拍,本想嘴硬损一句,怎料杨如晤什么都没说,抬下手,示意下楼回家。   住在贺家期间,因与杨如晤工作地址相近,基本上他们每天同进同出,宣赢为此很是疑惑,近期杨如晤不光出差少了,连周五探亲日也改了,跟他一样,天天住贺家。   路上,宣赢问:“你把玲珑阁卖了?”   杨如晤目视前方:“没啊,怎么这么问?”   宣赢没回答,也不敢直接把心里话问出来。   这些天来回来去地想了很多,琢磨跟赵林雁如何正常相处,有时还会考虑一下要不要找个茬再凑贺此勤一顿,但是一到晚上回了房间,这些想法统统停下,脑子里就只剩一个人了。   宣赢知道自己嘴再硬,脸再沉,心里总惦记杨如晤,想他在对面干嘛,有没有熬夜阅卷。   这些思念无法用简单的‘放不下’就能概括,说放不下还是轻了,偶尔半夜惊醒,深感孤立无援时,宣赢也不是没想过,不管不顾地去敲开杨如晤的房门,示个弱卖个乖,在他这里躲一躲。   然而贺家屋檐下乱七八糟的关系应付起来已然竭尽全力,宣赢努力维持理智,不敢有半分松懈松懈。   说的高尚点,一为杨如晤,二为贺家。   一个是多年不见的亲儿子,一个是侍奉多年胜似亲子的杨如晤,若是哪天他与杨如晤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动,贺家可就彻底全乱套了。   他尚有退步空间,无非毁诺,对不起生父一回,重回沈园那座福乐窝当他的三少爷,可是杨如晤不一样,他面对的是实打实对他有恩的两位长辈。   因为所有的想法都是宣赢以个人角度来做的抉择,所以免不了会对杨如晤产生愧疚,不过怪就怪在杨如晤并没有时时刻刻地咄咄逼人,类似堵他在卫生间强吻的事再没发生过,他光明磊落,端方从容,表现的似乎已经放下一切,回归最原来的模样,以兄长身份对他关照。   但在日常相处里,偶然相碰,偶然一个眼神的对视,无论杨如晤表面如何沉稳,宣赢仍然能从那双清冷的眼里窥探到几分他看不懂的意味。   像欲望、像占有,还有一丝与他本身气质大相径庭的逗弄,这些意味通常在杨如晤眼里转瞬即逝,虽然很快,但足够宣赢看到。   宣赢就在杨如晤专门给他的这些眼神里逐渐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你的态度决定我的态度。   想通了,心轻了,宣赢将这句话奉若信条,在杨如晤跟前不敢造次,同他一样,表现的非常友善,只差跟贺此勤一样叫他哥了。   前方红灯亮起,车子缓缓降速听稳,杨如晤抽了支烟出来,衔在嘴边也没点燃,当绿灯亮起时,他放下烟,快速地看了眼宣赢,随后开口。   “听沈休说任玥比你年纪还小一些,”杨如晤抽空跟他对视一眼,“怎么看你好像很怕任玥?你们怎么认识的?听说她是服装设计师?读的同一所学校吗?”   虽是连番询问,但杨如晤一脸平静,甚至在问完之后唇角还十分柔和地翘了翘,像极了无事扯闲篇,随口来问的。   宣赢未做防备,扔出那个自己不想回答的,其他脱口而出:“早就认识了,她原来跟我一个专业,后来认识一位老师,就做自己感兴趣的了。”   回答完,杨如晤眼睛微顿,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宣赢后心一凉,反应过来被他套了话。   正待弥补一句,杨如晤先发制人:“哦,原来你是真的怕任玥。” 第63章   从认识到现在,杨如晤一直纵容居多,强势居少,宣赢后知后觉自己不仅恃宠而骄了,而且对他再无防备。   杨如晤从未隐瞒过心思,也正是因为不做掩饰的感情,宣赢在他面前很有底气,他如杨如晤一般笃定,这个人可以相信,在他面前可以做自己。   但对于这份呈现在杨如晤身上的情感状态,宣赢经常看不懂。   说杨如晤情真,他真能如那句话所言,态度决定态度,若宣赢客客气气,他便能放下情绪,跟他以礼相待;说他假意,但凡宣赢表现出一点回避与反抗的苗头,杨如晤也能瞬间转变,换成强势态度,叫人不可有丝毫违逆。   “想什么呢?”杨如晤轻声问,“又发呆,在想任玥吗?”   车轮滚动的声音在匀速地扩散,男人轻柔醇厚的嗓音敲的宣赢心口发闷,暗恨自己不设防,被杨如晤成功套了话。   “又生气了?”杨如晤打趣道,“要不给你打一下?”   两旁路灯光线从车窗前徐徐掠过,杨如晤目视前方,仅一侧影也挡不住英朗俊逸,鼻梁高挺,嘴唇微抿,几分严肃几分性感。   宣赢紧紧攥住安全带,心思又转到了另一个地方。   若他真的可以放下一切,选择让彼此都称心如意的那条路,他们之间依然困难重重,杨如晤站队贺家,他虽然低头认母,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把过去全部摊开。   没有人会理解,说了也没任何意义,就像杨如晤说的,时光无法倒流,尤其他矫情要强,更不可能期期艾艾地诉说过往,期盼所有人感同身受。   “杨律不知道要怎么跟小姑娘相处,”宣赢还是那副笑容,态度极好,“女孩子要好好保护的,虽然我们家玥玥很强,但我们要做个绅士,不能惹她不开心,这都不懂。”   宣赢反应可谓完美,语气认真又不乏调侃,杨如晤赞许地点点头,语气模棱两可:“嗯,学到了,多谢三少爷指点。”   宣赢把那点笑僵在脸上,扭头,玻璃窗上反射着一张难堪的笑脸,他闭上眼,缓缓把笑褪下去。   进到家门的第一时间,宣赢就被赵林雁拉到了客厅,沙发上摆了一长排购物袋,都是赵林雁的战利品。   贺此勤婚礼定在九月底,不冷不热清高气爽的季节,掰手指头算也没剩几天,听说最近打算抽时间把结婚证领了,赵林雁这个准婆婆早就开始着手准备婚礼事宜。   上到家居设备,下到衣服袜子,好在贺此勤早就把婚房买了,要不然赵林雁还得给他置办房产。   说起婚房位置也特别巧,跟他那姓杨的好哥哥同一期,也在玲珑阁。   婚礼场地是林家人选的,风格主题贺此勤与林漾共同商定,赵林雁天生福气,左右不用太过操心,就在穿衣打扮上费费神。   这趟出去给家里四个男人都买了东西,宣赢看清那堆东西,内心感慨,钱财真是个好东西。   想想宣文林还在世时,虽然夫妻和睦,但宣文林也就是一名小科员,薪水有限,即便赵林雁自己也在工作,可是家里两个大小伙子,一年也攒不下几个钱。   为节省开支,赵林雁经常委屈自己,衣服好久才买一件,好不容易舍得买了一件,还不敢挑贵的。   那会儿她美丽淳朴,总说家中两个孩子,要念书考大学,以后还要结婚生子,当了父母,这辈子总要帮扶孩子。   如今好了,贺此勤有出息,贺成栋靠得住,外加一个定海神针似的杨如晤,赵林雁再也不用为以后的生计发愁。   挺好的。   “宣赢,如晤,快来试试。”赵林雁拎起一只袋子冲他们招手,“尺码应该合适,快换上让我看看。”   宣赢眼睁睁地看着赵林雁先从袋子里拿出来两件白色的T恤,某知名品牌,质感看着就不错。   贺成栋在研究院工作,着装向来质朴,贺此勤混时尚圈,衣服大多是走在时尚前端的牌子货,有时兴致来了,也花里胡哨乱穿一通,杨如晤则一年到头西装偏多,而他....   宣赢把手指蜷起来,宽松的衣袖贴着手臂肌肤,凉丝丝,又闷的心痒难受。   “对了,我早就发现了,大夏天的,你怎么总穿长袖?”赵林雁皱眉,“有一天是不是还穿了件灰色的卫衣,你不热啊?”   暑天里穿卫衣确实过分了,实际上宣赢穿的也不是卫衣,只不过款式相似而已,那件衣服是任寒去年给他订的几套衣服里的其中一件,料子工艺均出自私人定制。   “我怕晒黑。”宣赢说,“尺码合适,我不试了。”   赵林雁不依:“买了好多呢,你就试一件行不行?给我看看嘛。”   贺成栋与贺此勤也在劝说,这对父子在赵林雁的要求下已然试了好几套衣服。   宣赢瞬间又成了众矢之的,他进退两难,拳头攥的死紧。   “叔父,最近序南跟您联系了吗?”杨如晤从他身后过来,顺其自然接过赵林雁手里的衣服,“他出差来这边,说忙完了要来家里看您。”   贺成栋与贺此勤坐下,杨如晤往旁边看看:“叔母?坐,逛一天不累吗?”   周围的紧绷感被杨如晤不动声色地化解掉,赵林雁哦一声,把目光从宣赢脸上移走,坐到一边整理起东西。   “联系了,本来没想这么快问你们。”贺成栋往前探了探身,“怎么样了?跟序南相处的不错?”   宣赢还在傻站着,杨如晤扭头过来,眉尾微微挑动,示意他也坐。   “等他来了再解释吧。”杨如晤把话说了一半。“这事儿跟你想的不一样。”   贺成栋连番追问,杨如晤不肯多透露一个字。   父母乱点鸳鸯谱,奈何主人公谁也没看上谁,避免以后误会接着闹大,宣赢猜测这俩要跟老贺说明一下。   因原先杨如晤特意解释过,宣赢并没过多意外,反倒贺此勤猜的精准:“哥,是不是跟傅序南没成?”   杨如晤看过来,罕见地只动了下嘴唇,竟没说出话来,贺成栋又追问:“没成?怎么——”   “是。”杨如晤似有几分不耐,表现在脸上看着就很严肃。   索性这就把话说开了,原本没打算这么郑重,小辈自己早就解决好了,不过两位长辈是至交,搭着面子给儿子找男友,其中又各自通了气,若不交代一句,难免给两位长辈平添烦恼。   贺成栋听完挺惋惜,同时又有那么一点期待,眼睛往贺此勤处扫一眼,仍觉得结婚生子才是符合世俗的人生轨迹。   “要不——”   “这不是病,也是硬掰能掰回来了,”杨如晤堵回他的话,“叔父,我老大不小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贺成栋摆摆手,好气又好笑地叹了一声。   “不对呀。”贺此勤挪过来,挤到杨如晤身边,“那天...你不是说谈恋爱了吗?”   贺成栋又看过来,宣赢内心一紧,暗骂贺此勤好的不学,净遗传了赵林雁那些坏毛病,天真懵懂,专挑人不爱听的讲。   他一定在说那天早晨的电话,宣赢想想嘴唇就发麻,听不下去,也不敢再听,抬身就要走。   “宣赢,你干嘛突然走?”贺此勤问,“你不好奇嘛?”   宣赢背对着他:“不好奇。”   说罢,他不去看众人脸色,怎料刚转身,贺此勤起身过来,一把将他推回到沙发上,一并坐到他身边:“那正好。”   宣赢躲开他按在肩膀的手,压根没想他说的正好是什么意思,脸上笑吟吟地问:“皮又痒了?”   被兄长恐吓贺此勤也没退缩,对贺成栋示意一眼:“爸,宣赢之前不是说他喜欢傅序南那款的么,正好,既然如晤哥他俩没戏,你给宣赢牵牵线呗。”   这还是挺久之前,宣赢一气之下埋下的祸根,更要命的是贺成栋似是认真考虑起来了。   未等解释,耳边一阵凉凉的笑声传来,杨如晤双手抱胸,望过来:“是么,喜欢傅序南那样的?”   这人诚心掺和,宣赢横他一眼,心说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序南过两天来家,”贺成栋也没直接定下,“宣赢,你跟他见见?合适的话就——”   “不不不,”宣赢连声回绝,“我.....我那个....”   他磕磕绊绊,一面内心总结语言,一面用眼神跟杨如晤发去求救信号。   奈何中间隔着一个贺此勤,而且杨如晤这会儿装聋又装瞎,浑然那他当空气,就是不理。   “宣赢,你不会也谈恋爱了吧?”贺此勤又按下他,“看你紧张的,藏着人呢?”   客厅气氛异常热闹,乍一看完全就是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在开玩笑,连冯姨都满脸笑容地从餐厅时不时地来看一眼。   宣赢被周遭的笑容吵的心脏脾肺肾好似都蹦了起来,太阳穴也突突直跳,口不能说身不能动。   他看见赵林雁的嘴巴也在动,好半天才听清,她温温柔柔地在问:“宣赢,你真的谈恋爱了?我没别的意思,如果是你们就好好的,哪天带回来一起吃个饭。”   耳朵里还在吵,眼睛也开始开不清,恶心想吐,宣赢想说点什么,刚张开嘴巴喉咙里一阵刺痛,像是灌满了砂砾,让他难以成言。   “没有。”熟悉的嗓音划破嘈杂,杨如晤目光巡视众人一圈,轻咳一声,率先摆出态度,“我是说我。”   宣赢忽地轻松了,那层堵在喉咙里的沙砾顿时挥发走了,他抿抿唇,如释重负地喘口气,才跟着开口:“我也没有。”   两人各自表完态,贺成栋与赵林雁未做追问,孩子大了而且各有社交圈,有些时候长辈不宜过多介入。   客厅安静了一阵,夫妻俩聊了几句琐事,贺此勤横插在两位兄长之间,垂着头似是在想什么。   片刻,他挺起背脊,两条手臂一抬,各搭住左右两人肩头,看着毫无城府地嘻嘻哈哈:“爸,我有个想法。”   贺成栋手里拿着本书,随意嗯了声:“什么?”   “你看啊。”贺此勤紧紧手臂,把两位兄长往中间一拉,“我这俩哥哥都单身,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给他俩撮合撮合怎么样?”   周遭诡异一静。   宣赢好似被砸了一道闪电,脑袋里顿时轰隆隆一片。他眼睛发麻发木,下意识地去看贺成栋的反应。   跟预想的一样,贺成栋先是愣住,随后抽出一只抱枕甩到贺此勤身上,喝道:“说什么混账话!”   贺此勤小题大做地叫痛,嘴里还在说:“这多好啊,您还不乐意,哪里不满意嘛?”   这话说的浑,没把贺成栋的话当回事,也顺便拿两个哥哥开涮,赵林雁听不下去,笑骂儿子胡言乱语,拿着手里一件衣服冲贺此勤甩了过来。   衣服是白色,布料光滑柔软,像是丝绸质地,也似云纱轻灵,渐渐地,它们在宣赢眼里变成了另一种形态。   他目光追随着衣角望向杨如晤的方向,在如云雾缥缈、衣袂翻飞之间将对方面孔频频模糊的时刻,宣赢看见了杨如晤眉宇间诸多的复杂情绪。   这是杨如晤第一次用自己的态度来引导宣赢,是解围,是退让,也是他曾说过的另外一句,不勉强。   宣赢眼眶红了。   片刻,杨如晤对视过来,他又舒展了眉心,似是安抚宣赢:不必介怀。 第64章   饶是杨如晤有心用眼神安抚,但身上那份罕见的低落让宣赢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违背诺言的薄情郎,他有苦难言,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一缩到底,干脆躲起了杨如晤。   早上刻意比杨如晤早出门一刻钟,晚上推说见客户,很晚才敢回家。   杨如晤很快识破他的伎俩,但没拿那套‘态度条款’来制约宣赢,索性趁这几天出了趟差。   一周之后暂时工作暂时结束,回来的这天恰逢傅序南得空,贺成栋便授意杨如晤邀他来家小坐片刻。   贺成栋与老傅多年未见,见了晚辈自然颇多家常要聊,傅序南长相俊朗,言辞得体,贺成栋留人用饭,叔侄几人把酒言欢。   拉里拉杂说到下午,贺成栋不胜酒力被送回了房间休息。   长辈不在,谈话随意许多,二人携伴去园外散步,傅序南问他:“不是说宣赢最近住下了,怎么不见他?”   最近几天宣赢确实在躲,但没敢太放肆,平时杨如晤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宣赢会粉饰太平似的挑挑拣拣地回一句。   傅序南见他久不作声,笑的一脸揶揄:“杨律也有今天?”   杨如晤想到某件事,忽然也笑:“你不也是?”   傅序南一愣,啧一声。   算下来在当地待了月余,打听来打听去,程愿的消息好像有人在背后刻意抹去,关键那人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态度那叫一个硬。   杨如晤好心提醒:“听宣赢说程愿在出差。”   傅序南嗯一声:“我知道。”   “那你还在死赖在这里不走?”杨如晤问,“守株待兔?”   傅序南双手插兜摇摇头,一副可歌可泣人民教师做派:“我好歹是个教授,哪能扔下事业不管,是真有工作要忙。”   杨如晤笑一声,附和他说:“嗯,忙吧。”   傅序南没理他这副淡淡的阴阳怪气,又问他:“对了,头几天在法院碰到祝词,闲聊了几句,他说你最近被周决明缠上了?”   齐皓那档子事最多到年底就能清算完,往后能从齐皓嘴里敲出多少东西就看专案组的本事了,如今面上风平浪静,齐家掌权人仍是齐秉屹,他心知自己没那么干净,若是不保齐皓,保不准儿亲侄子就能拉他下水。   周决明是齐家赘婿,单说这一层就接触不到齐家核心,再说齐蕊是齐秉贞长女,当年齐秉贞出事时齐蕊已非无知少女,手里肯定攥着不少东西。   这三方看着是一家人,实际上颇有制衡之意,齐秉屹在资本游戏中浸淫多年,一来要稳住兄长这两位已经长成的子女,二来要保证把自己摘干净,总而言之,这事不敢放任不管。   周决明身份正合适,上能卖齐秉屹的好,为以后进入集团中心做打算,下能给妻子表忠心,舍得下身段来啃杨如晤这块硬骨头。   不过多番求见,杨如晤就用俩字打发——不见。   周决明没放弃,在律所附近包了间房,是早已殷勤晚也殷勤。   在此期间杨如晤接到过一通电话,对方是本地一位地位极高的官员,素有廉政之名,先是非常和善地说在某档节目里见识了杨律风采,教人好生拜服,后又说正好大家同在一个城市讨生活,想要会见一面。   杨如晤心知没那么简单,不过仍是应邀去了,当晚某个顶尖会所闭门谢客,杨如晤刚到,是周决明来给他开的门。   会所内灯光熠熠,没酒没烟没脂粉,周围清亮安静,周决明当着那位官爷的面,把筹码从五升到了七,言笑晏晏地奉上一杯茶,说杨律考虑考虑。   “你说齐二爷怎么想的?”傅序南问,“天底下那么多律师,以他家财力把全国顶尖律师都能请过来,怎么就跟你过不去了?”   “可能...”杨如晤把眼镜摘下,迎着风蓦地笑了一声,“可能觉得我不怕死。”   二人聊到傍晚,送走傅序南,杨如晤回到家中,上楼给宣赢拨去了电话,往日响不了多久对方就会接,这次杨如晤足足打了三通电话,也不见对方来接。   沈园,银湾内,宣赢看着再次熄灭的手机屏幕无端地紧张了起来,下一秒,耳边传来一声娇喝。   “你发什么呆!”任玥站在他面前,“我说的你听见了吗?”   沈休早就特地提醒过,任玥近日会回来,偏巧也是今天,一大早宣赢就被召唤回了家中。   一见面,任玥先是理都不理,宣赢说了一车软话,任玥忍可无忍,一张娇艳脸蛋气的通红,要他从贺家滚回来。   “姑奶奶,你别这么凶。”宣赢又往后挪了一小步,“吓的我心脏难受。”   “你还知道难受?是被我吓的吗?不是被姓赵的欺负的吗?”任玥怒火逐渐高涨起来,“你是不是忘了!”   宣赢本身情绪受不得任何刺激,平时知道控制还好一些,面对任玥如此气势,心中的那股烦躁怎么也控制不住。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是个成年人,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宣赢不想与她争吵,抄起手机转身就要走。   “宣赢!”任玥急匆匆拦下他,双臂挡在他身前,深深吸气之后,音调降下来,“我知道我理解,但是.....我真的不想让你去。”   宣赢按住她手臂捏了捏,语气也柔和下来:“好了,贺家又不是刀山火海,我跟自己较了多少年的劲,这回我试着放一放,你要支持我,不要拦我。”   任玥连连摇头,声音都哽咽起来:“你也知道那么多年,那这些年赵林雁都去干什么了?她哪怕回来看你一眼呢!就一眼呢!你会受——”   “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过去了!”   “为什么不能提,你怕什么!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任玥!”   “宣赢!”   两个吵的面红耳赤,眼睛都充上了血丝,宣赢心口一阵阵刺痛,再也忍不住,猛然将手机砸在了地下。   任玥肩头一抖,死死咬着唇。   宣赢愣住,发泄过后懊悔蔓延至心头,眼前场景忽转,他看到多年以前,那个在光里奔跑的少女,那个牵住他,带他出深渊的少女。   “玥玥,”宣赢双手托在她脸边,用拇指笨拙地帮她擦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任玥哭出声,埋到他身前:“宣赢,你可以自私一点的,什么都不要管,自私一点。”   一个人的本质大多在幼时就已定性,或许长大之后,在社会里滚几圈会改变许多,但那一份最纯洁的质朴,是无论经历过再多苦难也磨灭不了的种子。   宣赢何尝不想自私,他总骂自己贱,总骂自己被人随意拿捏,但种种原因,他永远学不会自私。   安抚好任玥,宣赢依然踏上了回贺家的路,快到福熙路时他更改地址,让给司机将他送到长乐街。   朴闲栖雁接了个生日宴,最近在准备阶段,宣赢到时赵林雁正拿着pad在记什么东西,手边还以一碟精致的小点心,像是在试菜。   “宣赢?”赵林雁放下手里的东西,“你一个人来的?刚好,我也快忙完了,待会儿咱们一起回家。”   宣赢一言未发,机械地点点头,问她:“可以给我泡一杯花茶吗?想喝了。”   赵林雁受宠若惊,连忙说有,让服务生引他去包间坐下,没一会儿亲手端来了一壶颜色极漂亮的花茶。   她坐宣赢对面,一边说着制作流程,一边倒一盏递他面前,待他饮下,赵林雁充满期待:“怎么样?好喝吗?”   百合花茶香味浓郁,琉璃茶盏内可见茶汤清澈透亮,入口留香久久不散,宣赢点头:“好喝。”   赵林雁再次续杯:“店里好多款,家里也有,你以前说不爱喝,我就...”   那时她伏低做小,宣赢趾高气昂,震的亲生母亲不敢多言一句。   宣赢盯着那杯茶沉默了一阵,把腕间的珠串摘下,抬头去看赵林雁:“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这算是宣赢第一次在她面前去掉所有伪装,用心平气和又坦然质问的语气来询问。   从始至终,他们所有人都明白,目前的平和非常羸弱,但同时他们又很默契,希望用努力跟时间,将关系扭转到正常轨迹。   赵林雁先是错愕,然后在宣赢直白的目光下变为了一种怪异的安静。   伴随着茶香,她明眸皓齿,就这样端庄地坐在对面,长发缠与脑后,鬓边留几缕恰到好处的发丝。   宣赢史无前例地平静,与她静静地对视,慢慢地,赵林雁的面容在他眼里定住了,也干枯了,像极了古老的壁画,这个美人就被框在里面,虽有岁月斑驳,但依旧可见当年光彩。   最后,宣赢看见壁画上的女人从眼里掉下一颗硕大的泪珠。   那里面似有千言万语,似有追悔莫及,但她被永远地封印进了时间里,无法开口说一句话。   宣赢忽然笑了,扶着桌子怎么也笑不停,待他把茶盏扣下,笑声戛然而止:“妈,我不等你了,先回家了。”   步行回去的路上晚风把情绪风干到了心口,进门前,宣赢狠狠地搓了几下脸,不久后,赵林雁回来,一家人正常同进晚餐。   用餐结束,贺家人习惯在客厅闲聊几句,宣赢道声晚安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约五分钟,房门被敲了两下,未等有所回应,房门被人推开了。   房间未开灯,光源仅靠窗外透进来的那几丝,杨如晤一身居家打扮,白色的T恤把房间都照亮了几分。   宣赢靠在阳台一角,默不作声看他好久,杨如晤反手关上门,就站在门侧,问他:“瞧你不对劲,不舒服了吗?”   “杨如晤,”宣赢嗓音干涩,尾音带着颤抖的气音,“我冷。”   他的示弱总能令杨如晤无可奈何,他走过去,把宣赢圈在阳台一角,低声询问:“好几天没见了,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怎么了?”   男人声线低沉,褪去往日的平静腔调,听着深情到让人耳朵发烫,宣赢深深呼吸,闻到熟悉的体温,他抓住杨如晤身前的衣服,寻求更加安心,用脸轻轻蹭了蹭。   杨如晤任他躲了几秒,随后抬起他下巴,又近了几分,要吻不吻的距离:“是想我了吗?”   宣赢眼睛不自然地看向房门口,仍是不说话。   “吃饭时看叔母也不对劲。”杨如晤问,“吵架了?看委屈的。”   这一天下来跟任玥吵没哭,跟赵林雁见的那一面也没想哭,可偏偏到了杨如晤跟前,宣赢如同懵懂少年,全然装不住了。   “杨如晤,我难受。”宣赢一手抵在他胸膛出,一手抓住他衣领,十足的矛盾动作。   “这个房间没有别人。”杨如晤把手指转到他耳垂上,捏捏那颗小痣,“我只是杨如晤,很单纯的一个身份,别怕。”   充满蛊惑的嗓音持续撩拨着宣赢的思维,杨如晤似在循循善诱,又似在恶意引导,宣赢,我要你来我这里。   无论是何意义,杨如晤成功了,宣赢抬起手,狠狠地回抱过去,低头抵在杨如晤怀里,终于开口承认:“我想你,杨如晤,我想你。” 第65章   潮湿的气息在周围形成一道结界,加上杨如晤身上浓郁的体温,它们混合成一股特殊的味道,持续地攻击着宣赢的神经。   他仰起脸,痴迷地去索取,杨如晤轻笑一声,捏住他的下颌不许他动:“想亲我?”   宣赢先是晕乎乎地愣了一阵,后又恼羞成怒地瞪着他,然后在杨如晤沉沉的目光下,小弧度地点了下头。   杨如晤捏捏他的脸,满意地嗯了声,顺势又把手指插进他发丝里摩挲,给他眉心印下一吻。   从上至下,杨如晤游离的很慢,额角、脸颊、鼻尖,最后把吻停在宣赢嘴唇上。   这双唇瓣不似主人那样倔强,湿软,嫩滑,轻轻咬一下极具弹性,杨如晤在他唇瓣上留恋不舍地□□半天,宣赢神思迷离,未再想其他,只觉这吻真好。   宣赢控制不住地回应,追逐着节奏,把杨如晤嘴唇舔的水光粼粼,分开再一看,宣赢才明白,急不可耐的一直是他。   “这么想亲我呢?”   杨如晤嗓音低哑,热气源源不断从唇边掠过。有些东西一旦冒了头就止不住,宣赢点点头,手在他身前乱蹭乱摸。   杨如晤好笑地抓住他的手,偏头抵住宣赢的口舌,深深嘬吻。   这些声音好响好热,露骨又靡艳,烧的宣赢心里一片滚烫,他把手勾住杨如晤脖颈,一点呜咽的音色从彼此的唇齿中流露出来。   没喘几声,杨如晤忽然停住,舌尖在他口腔里刮了刮,然后撤出来:“可以忍忍不喘吗?”   宣赢被亲的尚没缓过神来,半张着嘴,舌头红唇也红:“我忍不住。”   “你要忍不住,我也忍不住。”   杨如晤抓起宣赢双手,带着他往下探,宣赢一路从杨如晤胸前摸到皮带处,再往下,只消一下,他被什么咬了似的猛然抽回了手。   “不.....”宣赢眼神躲避,“这是别人家。”   杨如晤略带疑惑地嗯了声,随后俯在他耳边低低地笑,宣赢被这笑声烧的耳朵都疼,没忍住就着月色看了过去,对视瞬间,杨如晤送来一吻,又说:“好久没回玲珑阁了。”   昏暗环境下,杨如晤的眼镜反射出的那抹微光成了唯一的光源,镜片之后的眼睛漆黑深沉,一看就再也出不来。   宣赢脑海里浮现出与他耳鬓厮磨形影不离的那两日,一点一滴,每一分每一刻都慢慢地回忆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打开身体来接纳另外一人的侵入,杨如晤肩宽腿长,腰腹肌肉坚韧蓬勃,尺寸可观,将他贯穿时坚定又霸道。   他五脏六腑在杨如晤频繁的抽弄间好似移过位,所有的情绪都被高高抛起,弄的他如饥似渴,如痴如醉。   “改天陪我回去一趟吧。”杨如晤说的冠冕堂皇,“拿几套衣服回来。”   宣赢口是心非:“那你...干嘛总在这里住。”   杨如晤在他脸颊捏一把:“想看见你。”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但亲耳听到又是另一番滋味,宣赢内心氤氲起微妙的甜意,未等说话,忽听耳边一阵风声。   扭头看,外面毫无预兆起了风,远处可见闪电频现。   那股甜意顺势坠落,取而代之的是从指尖蔓延起的酸麻,宣赢下意识地用力呼吸,可呼吸道似是被打了结,这口气堵在胸腔内胀满难捱,半口都过不去。   “害怕了?”杨如晤把他脑袋按到自己身前,“没事,下雨而已。”   过去有这样的时刻,房间昏暗不清,室外雷雨交加,他的心也如同被黑暗渐渐吞噬。   宣赢其实并不害怕雨天,只是脆弱的神经总是与他作对,他若反抗,这些东西就会反应到他身体上,让他动弹不得。   以往他习惯性地一个人消化突如其来的焦躁,不希望有人在身边,即便是沈休任玥这样的至亲好友也不要,可当贴身在这幅温暖的身体上,宣赢心理出现了一份陌生的感觉。   他又想起了那两天,他跟他的第一次,也在下着雨,当时他折身在杨如晤身下,什么都没想起来。   此时他奢望那晚重现,可以什么都不做,只要杨如晤留下。   但是这里是贺家,楼下的那一家人在对他虎视眈眈,倘若杨如晤被人看见在他房里待了一夜,以贺成栋那样的反对态度,杨如晤该如何自处。   宣赢冒不起这个险。   “你走吧。”宣赢推开他,离开熟悉的体温,心脏的跳动频率又加促了几分,他转身,闭着眼深呼吸一下:“走的时候帮我带——”   话未说完,宣赢猛然睁大了眼睛,犹如木偶一般,僵硬地低下了头。   只见腰侧处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虚虚搭着,一截手腕露出,腕表在上熠熠生辉。   “我怕。”杨如晤坦然大方地补充,“我怕雨天。”   他这台阶递的宣赢属实踩不下去,身后那男人面色如常,眼底隐约有几分笑意,哪里有一分害怕的样子。   杨如晤见他看过来,唇角的弧度逐渐加深,那双深长曼妙的眼睛也有了刻意撩人的嫌疑。   宣赢喉结下意识地滑动,暗骂美色果然误人,他连忙转过头,低头去看腰间的那只手。   雨开始下了,听着阵势很大,砸在地上脆生生的响。   他们保持这个姿势很久,杨如晤盯着他的耳垂,一声轻轻叹息后,把人半拥半推地带到了床边。   “我....”软硬适中的床垫上坐下两个人,宣赢侧目看向杨如晤,脑袋里一片浆糊,“你.....”   “睡吧。”杨如晤按着宣赢的肩头与他一同倒在床上,转身将人圈在怀里,“我陪你。”   一张床一张被,被角卷住身体时带起一股淡淡的清香,宣赢背靠着杨如晤,感受着后背处传来的心跳声,突然有种想要大哭一场的欲望。   “杨如晤,”宣赢轻轻唤了一声。   背后的人仿佛疲惫至极那般,沙哑又慵懒地嗯了一声。   窗外雷电滚滚,震的人心惶惶,枝叶在夜里剧烈晃动,片刻光景,风声雨声全都搅在了一起。   电闪雷鸣的光忽明忽暗地迸溅到房间,彷佛世界末日那般悲壮,宣赢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一道闪电的光,等来等去竟不自觉地颤栗起来。   浑身的经脉好像被一只利爪揪住,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体里抽离出去,宣赢蜷起腿,又把手臂抱在身前,幻想自己是一颗还未破壳的鸡蛋。   “转过来。”杨如晤捏了捏他的腰。   宣赢背脊未僵:“这样就行了。”   杨如晤撑起身,又捏住那截折弯的很厉害的脖颈,略带强迫意味再次重复:“我让你转过来。”   后颈处的那只手很烫,烫到血液都热了起来,宣赢缓慢地将腿放下,看似不甘愿地转过身,下一秒,眼前一黑。   杨如晤把手盖在了他眼睛上。   黑暗袭来,宣赢在他手心里眨了两下眼睛,手顺着杨如晤的身躯,渐渐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   纯棉布料,触手温软,再深感受几分,有杨如晤的体温与气息。   “睡吧。”杨如晤环抱住他。   当杨如晤的体温覆盖到身上,那份在贺家要保持分寸感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并且宣赢隐隐嗅到一股禁忌的味道,本该恐惧,但他内心却升腾起一种隐秘的兴奋。   欢喜园的三楼,三楼里的房间,身下的这张床,在这一秒这一晚,只属于他跟杨如晤。   没人会想到,那个在外清明正直,在内沉稳可靠的杨如晤,背着所有人,跟他缠绵在一起。   宣赢抓着杨如晤吸了两鼻子,在他怀里自觉地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一闭眼,天旋地转的感觉仅仅持续了几分钟,而后陷入沉沉的睡眠。   以往噩梦频频,今日却格外香甜,没有颠簸没有惊悸,只有一双清澈如湖底的眼睛,或沉静,或微笑地看着他。   醒来时天刚擦亮,外面的雨停了,从窗边透进来的空气分外清晰。   杨如晤仍在,还是昨晚入睡时的姿势。身前的这件T恤被他抓的有些变形,宣赢睁着眼缓了几分钟,没敢有太大的动作,轻轻地抬起眼,杨如晤的眼镜已经摘掉,睡相十分好。   或许昨晚仓促,杨如晤只是随意地摘下了眼镜,那块儿腕表陪着主人待了一夜,宣赢低头眯眼看,表盘上的时间显示刚过凌晨五点。   “醒了?”清晨特有的嗓音格外暗哑,杨如晤用带着腕表的手蹭了下宣赢的脸,“还要再睡会儿吗?”   许是昨晚睡得早,此刻宣赢毫无睡意,但他没否认,只说:“我还想再躺会儿。”   杨如晤懒懒地嗯了声,静了几秒后,他撑起胳膊,宣赢发觉,有些惊慌地抓住他的衣服:“你要走?”   二人对视上,杨如晤挑了下眉毛,竟觉得宣赢少见的乖相。   “不走。”他说,“你起来。”   宣赢皱眉:“我刚说了我还想再躺会儿。”   二人忽然僵持住了,杨如晤唇角翘了下,撑在在他身旁:“你是想躺会儿还是想让我继续陪你躺会儿?”   宣赢手指僵了下,不说话也不松手。   杨如晤反而很有耐心,任由他抓着调整好坐姿,靠着床头说:“这里又没别人,你难为情什么?”   更亲密露骨的事儿都干了,杨如晤这么说也没错,宣赢松开他,装腔作势地扯了下衣领,作势就要下床。   “好了。”杨如晤抓住他的手腕后嘴里轻轻地嘶了一声,“这条胳膊枕一夜了,没想起来,你换一边趟。”   宣赢眨几下眼,良心发现,抬起手准备给他捏一下,抬到半空顿住,直愣愣地又问,“要我给你买几贴膏药吗?”   杨如晤久久地注视着他,冲他一勾手指:“亲亲就好了。”   宣赢被他弄得挺不自在,何况现在没有昨晚水到渠成那股氛围,心说这老王八蛋时不时地就用眼神逗他一下,这回换成了说的,谁知道他到底是真要还是假要。   杨如晤垂着眼盯着身边的人,宣赢的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眼神也灵动不少,只是脸色泛着苍白,带着一丝大病初愈那般的虚弱。   “好了,不逗你——”   话未说完,宣赢贴近,快速地在他唇边亲了一口,然后利落地从杨如晤身上翻过,掀起被子重新一窝。   杨如晤安静了许久,宣赢不耐烦,闷闷催道:“你快点...躺过来。”   期盼的温暖很快回到身边,宣赢阖上双眼,手向上,又去抓他揪了一晚的衣服。   家中一片安宁,时间尚早,料想众人还未从睡梦中苏醒,宣赢闻着熟悉的气息,再次坠入安宁的梦里。   再次醒来时杨如晤还是那两个字:“醒了?”   宣赢点点头:“嗯。”   “这次还要再躺会儿吗?”杨如晤问。   宣赢摇头:“不躺了。”   平平淡淡的三言两语,杨如晤深深地吸了口气,抽出手臂,顺带翻了个身,恰巧宣赢为了方便他动作,身体也偏了几分。   布料软软地摩擦,二人轻微一碰,皆是一僵。   宣赢呼吸都急促了:“你先起。”   杨如晤眼神又深几分,身体也不说挪开,重重地碰着他:“脸皮这么薄呢?”   宣赢口干舌燥地抿了下唇,杨如晤移走目光,又说:“好了,我起。”   被子里残留着厚重的体温,宣赢抓了把床单,等人穿戴好,坐起来非要嘴贱一回:“臭流氓。”   杨如晤回头看着他笑,意味不明地盯了他几秒,忽而弯腰,扯过被角往宣赢头上一扔:“你不流氓你对我硬?”   许是觉得自己大清早的自找不痛快,这点心思来的毫无道理,宣赢顶着被子也不动,没头没脑地哈哈了一阵。   笑罢,宣赢气喘着扯下被子,颇为郑重地对他说,““杨如晤,谢谢。”   杨如晤闻言,原本眼里的笑意反而淡了下去:“不用。” 第66章   早餐期间赵林雁表现的很反常,吃饭时只夹桌上的某一碟菜,嚼的也很慢,偶尔抬头看向对面,跟宣赢对视上,会沉默地看好半天。   没了平日那股愚蠢的明媚,让她整个人显得非常沉寂,他们的位置与在朴闲栖雁里一样,面对面,宣赢彷佛又看到了那副古老的壁画,陈旧斑驳。   宣赢像是跟她打上了擂台,她看他也看,对峙期间有一只手在他腿上按了下,宣赢扭头看,杨如晤把一颗鸡蛋放在了他手边。   妻子的反常自然引起了贺成栋的注意,待家中人外出工作后,他带妻子出园散心。   昨日刚下了一场雨,室外气温低了许多,加之清晨时分,颇有几分秋高气爽之意。   “店里还忙的过来吗?”贺成栋温声问。   赵林雁挽着他手臂,摇了摇头:“还行,宴会上要用到的材料都准备的差不多了。”   “那你是有心事了。”贺成栋拍拍她的手,“怎么了?”   赵林雁苦恼地皱了下眉,一双眼睛瞬时写满哀愁,含糊半天,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很快又变得焦躁。   无论分隔多少年,毕竟是亲生血脉,赵林雁总是会想起宣赢看她的眼神,那时一种平静到麻木的状态,彷佛是她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但宣赢念及血脉亲情对她网开了一面。   “是...跟宣赢吵架了?”贺成栋又问,“早上没见他说什么,到底怎么了?”   男人的思维在情感这方面大多薄弱,尤其贺成栋是当人继父的,赵林雁还是摇头:“我也不知道,以前他对我发脾气的时候我觉得也还好,这回他越对我客气,我反而越不舒服了。”   贺成栋沉吟片刻,搭上妻子的肩膀安抚几下:“我看过那几样药的说明书,估计是副作业,别想太多了,慢慢来吧。”   赵林雁烦闷多时仍理不清思绪,长叹一口气,暂时搁下。   散完步,返家途中,赵林雁忽然顿了一下,随即掏出手机,拍贺成栋几下:“今天都二十号了?”   “可不么,”贺成栋显然误会,“还有半个多月,此勤跟林漾就要办婚礼了。”   “哎呀不是,我这些天老忙别人的生日宴,”赵林雁指着手机说,“宣赢二十七号生日。”   “是吗?”贺成栋帮忙出主意,“那正好,咱们一起给他过生日,要是趁这个日子你们能聊开,就更好了。”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关于宣赢的脾性赵林雁多少了解了几分,更何况以前经杨如晤提点,她可以确定宣赢并不喜欢被人过多关注。   于是赵林雁欢欢喜喜地跟他交代,此事要对宣赢保密,他们偷偷来准备惊喜,末了又说:“我还说到时候叫如晤一起来,这么一想,他最近一直在这边住。”   杨如晤名声在外,并且在两位长辈眼里是位非常可靠的存在,贺成栋点点头:“可能担心你应付不了宣赢,偷摸帮你呢。”说完,贺成栋无不感慨地补充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   “对了!我还有个事想问你。”赵林雁打断他。   “你说。”   “先说好,你不能生气。”赵林雁冲他狡黠地笑笑,待贺成栋应允,她接着说,“虽然我也不太能接受宣赢喜欢男孩子,但是如果对方是个很可靠的人,我还是可以的,那天此勤说......让你撮合他跟如晤,你干嘛那么生气?”   贺成栋看着妻子:“你那天不是嫌此勤话多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想起来了?”   “哎呀!”赵林雁说,“我那不是看你生气了,帮你消气呢,现在孩子又不在,你跟我说说,为什么不乐意?”   贺成栋年逾六十,不过保养得宜看起来比同龄要年轻许多,然而赵林雁的一番话让这个看上去还算强壮的男人一下子沉默了,半晌,贺成栋摆摆手,只说他们不合适。   赵林雁狐疑地皱眉,进了家门忽然冲丈夫发了脾气:“老贺,我儿子哪里不好了?”   贺成栋正收拾东西准备外出,闻言怔了一下:“说什么呢?”   “宣赢,”赵林雁提醒他,“宣赢哪里不好了?”   贺成栋这才反应过来,妻子还惦记着那回事儿呢,本欲详谈,又看时间来不及,只解释一句:“行了,先这样,今天院里要来几个领导参观,我得赶紧过去了,有时间再聊这个。”   自从嫁给贺成栋后,赵林雁几乎没有在他身上受到一丝委屈,奈何神经就处于敏感阶段,加上跟宣赢关系僵持不下,贺成栋的忙碌在她眼里就变成了冷落。   除了长相,宣赢身上那股别扭劲儿也随了亲妈。赵林雁气哼哼地忙了一天,晚上等贺成栋回来,就跟他打上了冷战。   婚期在即,贺此勤近日减少了许多非必要的工作,回到家见气氛不对,走到沙发跟前,见赵林雁拿着手机似乎在选什么东西。   “妈,你接的那个生日宴还没定好主题?”贺此勤看着她手机,“没几天了吧?”   平时赵林雁很乐意跟父子俩分享生活琐碎,也包括每天都要跟他们聊店里今天发生了什么,听说生日宴的主人是本市某个企业家的女儿,因偏爱朴闲栖雁菜品,每周必来,便把生日宴一并交给了这里。   “去去去,”赵林雁躲开他,“我给宣赢看的,你找你爸去吧,别烦我。”   “对啊。”贺此勤想起来,“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宣赢快生日了。”   赵林雁嗯一声,眼睛往窗边看一眼。   “我是看出来了。”贺此勤起来打趣亲妈,“您又欺负我爸。”   有了贺此勤在中间说和,加之贺成栋肯低下姿态哄妻子,父子俩打着配合,没一会儿赵林雁就被哄的的脸色彻底放晴。   杨如晤回来时一家人正在商定给宣赢办生日的细节,见几人挨在一起,便问:“挤一块儿干嘛呢?”   赵林雁看过去,按灭手机又往他身后瞧:“今天怎么就你一个?宣赢呢?”   杨如晤放下东西,走过来:“回来的时候跟他联系了,他说今天忙,晚一些回来。”   “吓我一跳。”赵林雁松口气,重新打开手机,“你看,哪个好看?”   杨如晤不解其意,贺此勤解释道:“宣赢快过生日了,我妈准备那天在家里给他举办一个生日会,就咱们一家人。”   “生日?”杨如晤眼神变得奇怪,之前共乘过同一班航班,见过宣赢的身份证,那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是三月十九号的生日,“宣赢不是三月份的生日吗?”   “不是啊。”赵林雁反驳,“是八月份二十七,我怎么可能把这个日子都记错。”   杨如晤轻皱下眉,未等再说,赵林雁叮嘱这是惊喜,要他务必保密。   一家人仍在叽叽喳喳地继续商议,杨如晤走到窗边,沉思许久。   院内那一汪湖水缓缓流动,夏天日头长,几丝傍晚的薄光打在上面,好似鎏金浮动。   客厅几人未压低声音,杨如晤听到他们最后定下一套星空主题,还说等材料都准备好,挑宣赢不在家时装饰一番,之后赵林雁又写下一张菜单跟甜品,说先做几款小蛋糕出来,哪天悄悄的让宣赢试试,看他喜欢哪一款,当天再做。   恰似一盏火苗忽然在心头跳跃起来,杨如晤垂下眼,上楼给沈休拨去了一通电话。   “沈休——”   “抱歉杨律,我是沈总助理,他正在开会,不方便接听。”   那种怪异的感觉频频扩大,杨如晤说:“麻烦转告他,等忙完回复我。”   助理声线如同机器人:“抱歉杨律,沈总最近的行程很满,而且马上要出国一趟,恐怕没时间。”   杨如晤直接挂了电话。   晚饭时分宣赢回来,等在餐桌旁落座,杨如晤发觉一丝不对劲。   他心里一边对宣赢生日月份起疑,一边还要稳着赵林雁口中的惊喜生日会,眼里少见地带了几丝不自在,再看宣赢,不仅眼里有反常,还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对他笑的十分谄媚,这么一看,宣赢更加反常。   晚饭相安无事地用完,宣赢逃命似的奔去了三楼,杨如晤掩人耳目似的在楼下静坐,片刻清清嗓,也往楼梯走。   “哥,你这么早就睡?”贺此勤问,“不消消食?”   杨如晤回头看他一眼,嘴边浮现起笑意,未掷一言,抬步上楼。   某人看着防备极强,但到哪儿都没锁门的习惯,杨如晤走到三楼,路过自己房间看都没看,直接就推开了宣赢的房门。   “你怎么不敲门!”宣赢睡衣穿到一半,连忙整理好。   杨如晤反手关门,静看他许久,忽然过来,将他抵到了衣柜处:“问一句,现在我们算在一起了吗?”   宣赢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反驳,可脑子里又浮现起他们交织在一起的夜晚,他依赖杨如晤的每一刻,以及杨如晤给予的安全感。   “房间里没别人。”杨如晤抵住他,“说话。”   幽深的嗓音听得宣赢喉咙发紧,他不自然地去瞥房门,轻轻点头,嘴上却说:“可以不让他们知道吗?”   杨如晤心下好笑,这一晚上,两方都要让他保密。   “好,我说过,不勉强你。”杨如晤答应他,同时又提醒他,“以后只有你跟我的时候,要——”   话未说完,宣赢仰起头,使劲儿在他唇边亲了一口:“要这样吗?”   “这么好呢?”杨如晤笑道,“可以,保持住。”   宣赢眯着眼乐了一番,手臂也渐渐环住身前强劲的腰,他闭眼嗅着杨如晤的气息,心中忽地放松,像极了饱受颠簸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风港。   杨如晤手臂绕在宣赢背后轻轻摩挲,偏头在他头顶上吻一下,似是重申:“我希望你不要只是嘴上说说。”   宣赢抬头,含糊一阵,杨如晤又问:“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杨如晤向来坦然,有些话有些事根本不屑用试探的方式,只是他熟知宣赢秉性,太过防备与敏感,若直问反倒会激发出宣赢的抵抗。   此番询问,更多的是要试探他与身份证上出生日期不符的生日,宣赢却心如鼓擂,反应到脸上,比晚饭间还要不自在。   “看来真有啊。”杨如晤捏住他耳垂,“说说?”   挣扎好半天,宣赢躲开杨如晤的眼神,最后被人扔在床上,杨如晤就在他耳边恐吓:“不说实话,待会儿揍你。”   “我说我说,”宣赢偏身撤离他几分,“程愿....程愿回来了。”   杨如晤抬眼,在他脸上一捏:“我说晚上去天星接你下班,童敬舟死命地拦我,合着你见的客户就是程愿?”   他语调微凉,充满调侃与危险,宣赢揉揉耳朵:“我这不是怕你....吃醋,还有,你都答应我以后不给程愿找难堪了,他出差好多天,刚刚回来....就多聊了会。”   杨如晤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腰腹点着:“就聊天了?都聊什么了?”   宣赢吸吸鼻子,猛一下转身趴床上,视死如归道:“聊....明天晚上去哪儿吃饭。”   杨如晤伸着食指在他后背停住,良久,手指并拢,在腰下那团圆润上狠拍一记:“三少爷好好吃。” 第67章   杨如晤的占有欲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宣赢,这会让他因为与程愿约饭而自觉心虚,挨了一掌也没要算账,只忍辱负重似的把手腕搭在了腰上。   之后杨如晤回自己房间洗漱,宣赢略略松一口气,在卫生间收拾完,出来一看,床上多了一道人影。   “你....要在我房间睡?”宣赢抓着毛巾,微湿的发丝垂在额角,表情有几分无措。   杨如晤倚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他一眼,又重新去翻阅:“这是我房间。”   宣赢把手里的毛巾抓了好几下,杨如晤稳如泰山,动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时间,周遭只余呼吸声,僵持片刻,宣赢绕到床另外一边,躺好闭眼。   身边的人还在忙,偶尔能听到纸张翻动声,宣赢把头靠近他,内心逐渐安定了起来。   说来也是,他们又不是第一次睡,而且杨如晤极其自然的行为,也让他们的关系丝滑地转变了过来。   从别扭心虚到,,,,真的在一起,杨如晤彷佛扼断了节外生枝的机会,以看似独断的方式将一切掌控于自己的手中。   “你以后要一直跟我睡吗?”宣赢探出头问。   杨如晤专心致志地盯着文件,半晌没回应,看完这页才抽空看他一眼:“刚说了好好跟我在一起,就腻了?”   “没有。”宣赢解释,“我怕他们万一有事,上楼找你,见你不在的话....”   说完这些,宣赢不禁产生几分羞愧,他对贺家虽然仍有心结,也没打算真的交心,但他明白,贺家三口正在努力地减少彼此之间的隔阂,在日常里,甚至伏低做小,生怕不小心把他这颗雷引爆。   不接受是一回事,宣赢做不到对这些付出视而不见,但他又背着人,跟杨如晤同床共枕。   “好了,别闷着了。”杨如晤说,“没人找我,好好睡你的。”   宣赢拽拽他衣角:“你还不睡?”   杨如晤看过来,笑一下:“还得一会儿,你先睡。”   宣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欲睡间,感觉腰间绕上了一条手臂。   男人的手臂微凉,掌心却很热,一会儿在腰后,一会儿在胸前,宣赢后背猛然一麻,睁开眼,屋里的灯关了,杨如晤在他脸前,对他幽幽地笑了笑。   “弄醒你了?”他贴近了问,“困吗?”   无人的房间,昏暗的角落,那些充满露骨的欲望一览无余,宣赢不自觉地仰起脸,清明尚在:“楼下还有人,你又....那么久。”   杨如晤抵在他额间低低地笑,随后手指在他裤腰一勾:“那就蹭蹭。”   他们两个放在一起,宣赢双手紧紧勾住杨如晤脖颈,一边亲一边喘,有时还痛苦地哼一声,杨如晤彷佛无论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就如现在,手下不停还有时间笑话宣赢几下。   “这么大声不怕被人听见?”   “把嘴闭上,忍忍再喘。”   “你是水做的吗?这么湿?”   这些调情且令人羞耻的言辞跟杨如晤在外的形象大相径庭,几乎不会有人联想到,表面清明俊雅,禁欲感十足的杨如晤背地也有这副面孔。   宣赢听得浑身发烫,想让杨如晤也把嘴闭上,但他功力不深,开口就是连连喘息,到紧要关头时,宣赢腰腹猛一阵痉软,杨如晤掌心一紧,按住它,在他耳边命令:“求我。”   快感找不到出口,开始在全身回旋,宣赢喉间发出几声含糊的声音,眉眼皆是一片充满渴望的绯色。   “说话。”杨如晤用唇在他那颗血红的小痣上磨,“就两个字,说出来。”   宣赢的鬓角被汗水黏成一片,就是不开口,竟然挺起腰,在杨如晤手心顶了一下。   杨如晤颇有耐心,任他自己胡弄,好几分钟后,宣赢牙关崩溃地打颤:“求...求你。”   宣赢眼神迷离,黑发散在白色的枕头上,裸露在外的肌肤隐约可见一层细腻的水色,既苍白又充满诱惑。   杨如晤被眼前的画面狠狠晃了下,停顿数秒后,手指重新动起来。   柔软的被子与肌肤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彼此的喘息声细密地交织在一起,临到关头的瞬间,宣赢猛地咬住杨如晤的下唇。   一缕微弱的气味缓缓蔓延出来,杨如晤松开手,手指抵在他下颌处,逗弄似的轻轻挠了一下。   杨如晤的指腹很烫,这双手在昏暗里格外白皙,宣赢垂下眼,抓起他的手腕,鬼使神差地咬住了他的指尖。   味道不怎么好,宣赢皱皱眉,用舌尖又刮一下,杨如晤喉结滚动,忽然将整个手掌盖在了他脸上:“好吃吗?”   宣赢猛地一惊,脸霎时变得滚烫:“杨如晤,你个老流氓。”   杨如晤撑起身,将他环在身前,用指尖描绘他的唇形:“还要吗?”   唇角一片黏腻,男性荷尔蒙的气息不断地冲击薄弱的神经,宣赢抿了下唇,仰头,用舌尖在他指腹上点了下。   这一下后,宣赢好似打开了某个开关,唇舌并用,在杨如晤指腹上慢吞吞地吸吮着。   杨如晤手腕震颤一下,怀里的人眼睛微眯,眼睫随着tan.弄的节奏轻轻颤抖,细看那上面似乎还反射着细碎的光点。   微弱的光线下,杨如晤眼神变得更为幽深,瞳孔深处似有挣扎痕迹,而后从胸腔喘出一口灼热的气,撤回手指。   宣赢反应不及,意犹未尽地半张着嘴。   杨如晤并未多言,收拾停当,还用原来的姿势环抱住他:“好了,睡吧。”   周围很安静,背后有杨如晤的心跳声,像是安眠曲一样令人舒适,宣赢闭上眼,将睡将醒间,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或许是模糊的关系在这一夜归于明朗,翌日清晨二人都晚了一些,杨如晤遵守诺言,按宣赢要求比他晚下楼几分钟。   走到餐厅,早餐已进入尾声,宣赢扮起戏来非常投入,在杨如晤坐下后都没看一眼,反倒贺此勤拧眉探究,疑惑问道:“哥,你刚去哪儿了?”   杨如晤拿起筷子:“睡过了,在房间。”   “不对啊。”贺此勤抬头往楼上看一眼,“早餐做好后我去楼上叫你了,敲了半天门呢,你没听见?”   宣赢手指一紧,嘴里的一口粥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杨如晤抬眼扫贺此勤一下,一如既往地淡定:“嗯,没听见。”   宣赢不动声色地看向对面,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在杨如晤回答完后,贺此勤的脸色忽然变得好难看。   因为贺此勤的突然发问,宣赢惊魂未定,用完饭出门,都不肯搭杨如晤的便车,另打了一台车,直接去了天星工作室。   在楼下听童敬舟臭贫几句,刚刚上二楼,齐怀湘兴冲冲地奔过来:“老师,你看谁来啦。”   宣赢向前看,跟那双斯文温和的眸光对上。   程愿昨天刚下飞机就来过一趟,当时临近天星结束营业时间,虽然聊了几句,但更多的时间他们都在沉默。   彷佛脱离了某个关系,他们便无话可说了。   程愿明显瘦了好多,下巴都尖了几分,而且看着像是晚上没睡好,眼睛里残留着红血丝,不过整体精神尚可。   “不是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宣赢示意他坐,“怎么又来了?”   程愿还是坐到原来的位置:“沈总剥削了我好一阵,放了几天假,没事就想来....看看你。”   宣赢点点头,埋头到工作台上,手里拿着一块待修复的祥云玉佩端详许久,缓缓地问了一句:“重新回到工作环境,还适应吗?”   程愿专注地盯着那副侧影,玩笑说:“还可以,没人比你难搞。”   除去皮肉关系,宣赢非常享受这个人给的安宁感,被人损了也不生气,还很有自知之明地玩笑道:“那就行,我也算是难搞天花板了,你练出来了。”   一天时间,程愿从早待到晚,虽然时间长,但他们的交流几乎很少,偶尔一句两句,说完就会在彼此的沉默里结束话题。   傍晚时分,宣赢提前结束了工作,一行人前往订好的餐厅。   途中,宣赢接到杨如晤来电,对方问他:“今晚跟程愿去哪里吃饭?”   若口气杨如晤稍有奇怪,宣赢肯定会多想一份,奈何他嗓音平淡,波澜不惊,宣赢未做他想,以为这老醋坛子要查岗,为了晚上回去闻不到太重的醋味,直接就将餐厅的名字告诉给了他。   程愿吃穿用度都很挑,追求牌子货,有洁癖,反正在别人眼里,程愿的矫情劲儿跟他前主子很像。   以前为了照顾宣赢,一切口味习惯等等皆以他为先,这次宣赢也换换,为讨他个开心,特意订了程愿爱吃的餐厅。   一家高档日式料理,宣赢自己其实不怎么好这口儿,挺久之前程愿带他来过一次,宣赢试过一次后就将其拉进了黑名单。   所谓高档无非就是环境好,菜名一个比一个拗口,服务员得能够跟空姐空少相媲美,还有主厨,也要帅的惨绝人寰,最重要的一点,要贵,贵的让人高攀不起,贵的让人竖大拇指。   这么说难免肤浅,并且还有那么一点刻意挑剔之嫌,先说食材人家是每日空运来的,新鲜干净,要知道如今年月能吃口干净的有多不容易。   用高端食材满足了口腹之欲好像一并把思想也拔高了似的,但是人跟人追求不一样,不管别人如何,他还是喜欢有点烟火气的东西。   宣赢每每吐槽完又每每骂自己有毛病,转头宽慰自己,人么,不就是以食为天。   饭间程愿职业病发作,总要给宣赢挑点他能吃的递过去,这番热络弄得宣赢有点不敢跟他对视,昔日情人变旧友,关系转变的太快,让他总会有几分尴尬。   幸好有齐怀湘,嚼着一片圣雅克扇贝,嘟嘟囔囔地跟程愿诉说思念之苦。   程愿吃饭时也格外斯文,面前放着一盘鲷鱼刺身,白瓷盘,每片薄如蝉翼,夹起来似乎还能看到纹理走向,他一边慢慢嚼着,一边时刻关注宣赢这边,水没了倒水,吃的没了递吃的。   这顿饭是宣赢特地让他舒心的,这么一来反倒本末倒置了,后来宣赢没忍住,拍下他手腕,让他自己吃。   饭间气氛维持的不错,宣赢那点尴尬也随着程愿谈及近况消失了——这趟外出考察了一个科研项目,等汇报完毕,之后可能还得继续跟进。   “你好好干,我让沈休给你加工资。”宣赢欣慰,程愿终于回到了本来的位置上,“他不加我加。”   程愿笑笑:“沈总给的不少,再多我良心难安了。”   这顿饭钱花的值,三人用的尽兴,就连宣赢也稀里糊涂地把肚子填饱了。   三人结伴往外走,如今程愿开回了自己的车,一辆低调的奥迪,边走边问了句:“宣赢,你车呢?”   本意还是关心,知道他不能长时间开车,宣赢叹息一声,说他一走,车就被沈休收缴了,他现在是打车一族,若遇打车高峰期,得腿儿着走。   程愿垂眸轻笑,然后问齐怀湘:“有驾照吗?”   齐怀湘摇头:“没时间学。”   确实没时间,齐怀湘恨不得长在天星工作室,一步也不踏出去。   “抽时间考一个吧。”程愿顿了下,“我给你找驾校,费用我来出。”   宣赢扭头看过去,恰好程愿也看过来,该怎么说呢,宣赢既悲哀又可笑地总结,友情未满,尚存余温。   说着话,走到门口,又跟撞见了三位熟悉的朋友。   宣赢愣住。这场面熟悉的厉害,跟在港城那家火锅店一样,三人作伴,来的也是同一家餐厅。   祝词第一个停住脚步,看看杨如晤脸色,见无异常,正欲抬手招呼,只听傅序南叫一声程先生,问他:“你最近去哪儿了?” 第68章   通过傅序南的眼神,宣赢敏锐地品出点其他的东西,也反应过来杨如晤那通电话的意义,原来问完,回头就把他们的行踪给卖了。   他下意识寻找杨如晤的目光,二人对视上,宣赢对他皱眉瞪眼,杨如晤眉梢微挑,彷佛在说,我这是好心。   程愿不动声色地巡视在场几人,路上宣赢接的那通电话他自然知道来人与对话内容,到杨如晤脸上顿时目光——沈休还真是在认真地提醒他。   “程愿,你最近去哪儿了?”傅序南又问。   程愿回神,与他对视:“傅先生,我们好像还没熟到可以互问行程的地步。”   傅序南毫无愧色,反而颇有几分问罪的意思:“电话没少给你打,消息没少发,也托人给你带过话,是好是歹给句话,你总不搭理我是怎么回事?”   程愿倏地笑了:“傅序南,我认为一个人在不回应的时候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你单方面夹缠不清就是骚扰,我可以报警抓你。”   傅序南闻言,脸侧的酒窝忽地深了几分,扭头对杨如晤说:“杨律,他说要抓我。”   杨如晤对于中立位置轻车熟路,静静站着,谁也没理。   傅序南自讨没趣,又对程愿说:“我好怕哦。”   他这番腔调像极了无赖行径,连宣赢都听不下去,刚要示意两拨人分开,各走各的,耳边听见程愿再次开口。   这次程愿既没恼火也没嘲讽,带着满脸笑意,抬手指向后方某一处:“傅序南,你看那边好漂亮。”   他异常柔软一句话,除了杨如晤纹丝未动,其余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除了路灯跟车流,并没有特别的东西,宣赢疑惑回头,余光恰好好看见傅序南也正在回头,看来他也被程愿耍了。   傅序南:“什么都没——”   话没说完,宣赢就见程愿抬脚,冲傅序南侧腰处狠狠踹了一脚。   ‘砰’地一声闷响。   谁都没防备,傅序南好大的个头,愣是被这一脚踹的倒退了好几步。   他一手扶腰,目光震惊,吼道:“程愿!”   反观余下几人,皆是错愕,似乎没人料到,一向以温和待人的程愿,也有如此.....泼辣一面。   程愿看都没看傅序南,理理衣服,看过来:“杨律,看来沈总说的没错,我真是高看你了。”   杨如晤不做表态,程愿唇角弧度愈发加深:“怎么说我都帮过你,不求你以礼相待,但杨律别恩将仇报啊,现在我本本分分地工作,不碍你眼了吧。”   宣赢听到莫名心虚,总觉得罪魁祸首是自己,好在程愿对他永远迁就,说完再不纠缠,示意齐怀湘,两拨人才各自分开。   先将齐怀湘送到住处,最后把宣赢送到福熙路,等车听稳,程愿玩笑道:“这次车是真进不去了,自己走走吧。”   宣赢点下头,解开安全带,沉吟几番,开口致歉:“抱歉,我不知道他们会去。”   “我知道。”程愿恩怨分明,“杨如晤是杨如晤,你是你。”   宣赢缓缓放开安全带,忽然发觉,在失去一些关系后,再面对程愿时,他已不复当初的勇气,就连说的话也苍白了很多。   见他许久未动,程愿也安静下来,良久,他问:“宣赢,你是不是...已经跟杨如晤在一起了?”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从陪宣赢给生父扫完墓,程愿主动退出了这场关系里,他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了资格。   只是心中仍有不甘,他跟了宣赢五年,像养护一盆娇贵的花那样精心伺候,凭什么杨如晤能这样理直气壮,蛮横地夺走不说,还要屡次给他难堪。   人总是这样,有些事非得亲眼看到,有些话也得亲耳听到,然后用残酷的事实提醒自己,这是你活该的。   眼下就如程愿,也是同样想法。   宣赢看向他,程愿目光温和,只是唇边的那缕笑意很勉强,让五官看起来异常违和。   “是的,”宣赢注视着他的眼睛,“我跟他在一起了。”   话落,程愿唇角波动几下,垂下眸,也就几秒钟,复又抬起,仍是一片温和:“挺好的,你喜欢就好,你开心就好。”   宣赢确定,按照这样的形式走下去,总有一天他跟程愿会形成稳定的好友关系,但他心中不免有遗憾,总觉得愧对程愿,没给他一场体面的告别。   许多话,许多道理,受病因影响,宣赢能说不肯说,道理也似懂非懂。   同时他也能感觉出来,程愿在某些地方跟他十分相似,他们都将骄傲看的太重,保持自我,永不低头。   “宣赢,”再开口时,程愿嗓音沙哑了很多,他委婉要求,“你能不能...让我再抱你一下,就....最后一次。”   车厢内光线昏暗,唯有两双对视的眼睛在照亮着彼此,宣赢注视着他,陷入无尽沉默,程愿败下阵来,凄苦地自嘲一笑,正欲转头,宣赢伸手过来,将他紧紧抱到跟前。   中控台横在中间,宣赢按着他的后背,为遗憾画上郑重的句号:“程愿,这些年,谢谢你。”   程愿慢慢地回抱住他,手臂一寸寸缩紧,喉管的气音隐忍地溢出来:“不客气,咱俩.....谁跟谁啊。”   他们拥抱的时间不算长,至少分开是程愿眼角的泪痕还没干,但也不算短,宣赢看到外面的路灯又暗了几分。   临别前,程愿叫住他,语气稀松平常,如同好友之间的对谈:“对了,我还住玲珑阁,密码没换,最近能休息几天,有时间跟怀湘一起来玩。”   “好,”宣赢应下,“打游戏玩儿。”   程愿在车里对他笑,末了低头摆了下手,开车走了。   回到欢喜园,客厅里,赵林雁正在跟小姐妹打电话,邀请好友来参加儿子婚宴,贺家父子坐在窗边对弈,见他进门,贺成栋赶走贺此勤,说他技术太差,转而招呼宣赢,要与他对弈几局。   贺此勤也不恼,也对宣赢招手,央求着快来救救他。   周遭家庭氛围浓重,宣赢浅浅呼了口气,刚应邀坐下,贺成栋问:“吃过了吗?给你留了饭,没吃的话让此勤帮你热热。”   “吃过了。”宣赢顿一下,想起一人,又补充说,“杨如晤也吃过了。”   贺成栋抬头:“你俩一起吃的?他呢?”   宣赢心一跳,暗骂自己多嘴,连忙又说:“没,偶遇。”   贺成栋没接着问,清好棋盘,他执白,宣赢执黑,就此切磋。   贺此勤虽不甚懂其中奥妙,但能看出宣赢棋风凌厉果断,又因旁观者清,还能看出他给贺成栋挖了不少坑。   他这边看的津津有味,偶尔不做君子,提醒贺成栋一句。   一盘棋下了快两个小时,宣赢看似胸有成竹,实则暗暗叫苦,许是这阵子贺成栋没少研究,竟然一一识破,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中途赵林雁送来一盘水果,草莓鲜红个大还极甜,宣赢吃了几颗,揉了揉肚子,说要上厕所。   贺成栋挥手让他去,说等回来继续。   那顿日式料理不合心意,吃了些水果肠胃也开始造反,宣赢在卫生间待了好久,等稍稍好些后,刚推开门,又被一人堵住了。   没由来的想起头一回,他被这人堵在卫生间里好一顿亲,况且这会儿宣赢还没忘了,杨如晤小人做派,把他跟程愿的消息私自卖给了傅序南。   没等杨如晤反应过来,宣赢撤身后退,半截身子死死抵着卫生间门,无声表达“就是不开”   从杨如晤角度看过来反而成了另一种味道,宣赢头发极黑,皮肤又白皙,眼下堵着门,色厉内荏地一脸防备,眼睛湿漉漉的,看他像在看洪水猛兽。   “我还要用,”宣赢把着门不肯放开,“你去另外一间。”   杨如晤悠闲地把手臂撑到门框一侧:“我真要上厕所,你让开。”   淡淡的酒香飘过来,宣赢细细瞧,杨如晤眼神尚算清明,看来喝的不多。   “看什么呢?”杨如晤一点一点地撬开门,看准时机跻身进去,动作上倒没多动,就靠在墙边问他,“跟程愿吃的怎么样?”   事已至此,宣赢一并把门打开,又听他这么问,想起来车里那份充满苦涩的拥抱。   他情绪忽地沉郁下来,杨如晤抬下眼皮,语气说不清是嘲弄还是别的:“看来吃完还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不知道的多了。”宣赢勾勾他手指,若无其事地离开卫生间,回头没忍住又问,“你跟傅序南吃的好吗?哦,喝的也不错吧?”   杨如晤靠着墙壁,侧目过来看他一看,抬手解开了一颗衬衣扣子:“气的醋都不会吃了?”   里外皆知,杨如晤与傅序南清清白白。一句话,把宣赢差点撅死,他咬着牙转身就要走,一只脚刚踏出门口,背后伸来一只大手,拽住他衣领重新将他揪回了卫生间。   宣赢短促一呼,一双温热的唇,轻轻在他唇角碰了碰。   两双唇转瞬即分,甚至来不及品尝其中滋味,杨如晤摁下他脑袋,把门打开往外一推:“去吧,叔父在等你下棋。”   连番在卫生间被人堵着亲,宣赢属实不是滋味,杨如晤冠冕堂皇,人前一副好兄长模样,人后...真不是东西。   这点儿气愤往往自产自销,只因晚上,还得趴人怀里睡觉,一躺床上,比亲一口更过分的事做的也多了,哪儿还敢不识时务,来找杨如晤对峙。   回到窗边,棋局未动,宣赢重新坐下,抬手落子。   一旁的贺此勤盯着他的指尖,在这颗棋子落下后,目光悄然流转,看向了卫生间的方向。   杨如晤的身影很快出现,贺此勤低头敛目,似无事发生。   客厅里的温馨气氛仍在继续,恐怕宣赢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做到真正心平气和地与他们共处这么久。   这一局宣赢险胜,贺成栋不肯放人,又来一局。   杨如晤并未在楼下久待,观战片刻,便说要上楼休息。   有了新对手,杨如晤都备受冷落,贺成栋头也不抬地冲他摆了下手。   临走前,杨如晤站在宣赢身边,学贺此勤做了一回非君子,捏起一颗棋子,自作主张落下一子,末了,拍拍宣赢的肩,一句未留,只轻咳了声。   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贺成栋对杨如晤横插一脚的行为也未做阻拦,倒是宣赢,不自在地挠了挠耳尖。   这次局势仍然胶着,宣赢有意放水,想要早早上楼,奈何贺成栋好像跟他摽上了,他弱他也弱,一时半刻还真终结不了。   “哎呦,看的眼睛疼。”贺此勤起身抻抻胳膊,“你们接着下吧,我上楼了。”   棋盘上二人聚精会神地研究彼此路数,贺此勤悠闲地上楼,到二楼停下,回身看一眼,步伐调转,奔向了三楼。   因三楼外一处宽敞的露台,室内面积比二楼要小,中间一个小客厅,充当茶水间,左边是书柜,右边是酒柜,旁边就是一条宽敞的走廊。   走廊处三个房间,外面这间基本放的是杂物,右侧最里的那间是宣赢现在住的,而左侧这间房门居中,是杨如晤的房间。   贺此勤步伐很轻,走到杨如晤房门处,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屏息几秒,随后猛一推开。   空气猛烈地扑到面前,漆黑的空间如同数九寒天那样幽冷,贺此勤紧紧攥了下门把手,进屋关门,在房里挨个巡查,阳台卫生间衣帽间转了一个遍,确认房间内空无一人。   贺此勤的面部表情在这一瞬间可谓色彩纷呈,既难以置信,又有一丝了然于胸。   他靠在墙壁急促地呼吸,很快,退出房间,看向最里面那间房门,深深呼几下,破釜沉舟似的走了过去。   这次毫无犹豫,贺此勤狠狠推开房门。   ‘哐’地一声,杨如晤靠在床头正看书,乌黑的发丝带上几丝潮气,听到声响也未抬头,趣味十足地问:“门惹你了——”   贺此勤盯着床上的男人,手攥拳,重重捶了下房门:“哥,我是阿勤。” 第69章   明亮的房间里顿时寂静一片,走廊灯未开,贺此勤的身影僵在门边,留下一块漆黑的阴影。   杨如晤猛然抬起眼,眼中却无丝毫惊慌,甚至连停顿都没有,起身过来,先是看眼房门外,确认宣赢不在,扭头看向贺此勤,用眼神示意隔壁房间。   两间房,斜对门,杨如晤先前进去,刚抽出一支烟点燃,贺此勤突然上前揪住他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推到了墙壁上。   闷撞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杨如晤脸色依然平淡,甚至连手里的烟都未掉。   “杨如晤!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贺此勤压低声音,“你怎么能这么做!”   杨如晤目光居高临下,不紧不慢抽口烟,偏头吞吐一轮烟雾,才说:“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现在表现的这么奇怪做什么?”   很久之前,杨如晤送宣赢去而复返时就已被贺此勤看出端倪。   “那不一样!我知道那时候你们没在一起,”贺此勤要求,“我要你跟他分开。”   杨如晤沉声发笑:“分开?你说了算吗?”   “你们!!你们这是luan——”   “你脑子还没开化吗?”杨如晤的面部表情很奇异,眼中面上皆是温和的笑,但怎么看怎么违和,“想说luan.伦啊?你是从哪里算的?”   贺此勤气的眼睛通红,深吸几口气,放下手,又换了一副口气:“哥,我求你了,咱们这一大家子,宣赢好不容易有了点缓和的态度,你能不能不要...破坏掉。”   “此勤,叔父叔母看不出来,你应该得看出来。”杨如晤理好衣领,“宣赢为什么现在留下,并且不再那么反感,知道吗?”   贺此勤怔住,眼镜瞪得溜圆。   “因为我,”杨如晤手腕搭在他肩头,用手指在他后脑拍了下,“是因为我他才愿意的,没看出来吗?”   “杨如晤!你太无耻了!”贺此勤低吼,“无论宣赢怎么样,我跟我妈都会尽全力补偿他,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想把我们的努力全都抹掉?不可能。”   杨如晤挑眉:“好啊,那我也跟你说三个字,不可能。”   他们沉默对峙,贺此勤胸膛剧烈起伏,良久,他沉声哀求:“天下漂亮的男孩儿多了去了,但是宣赢不可以,我们就当家人不行吗?如果你愿意,你依然能随时看到他,我跟你说,他一点儿都不好的,根本不值得!哥,我求你了。”   杨如晤放下手,又抽一口烟,硬朗的五官在烟雾中模糊不清,看上去似有被说服的意思。   贺此勤乘胜追击,声音不乏讨好笑意:“哥,你要是想找人了,我身边也有几位单身的,条件比宣赢好多了,明天我就给你介绍,真的。”   杨如晤一言不发,一支烟抽到尽头,将烟蒂摁进烟灰缸。   “走的时候从露台外的楼梯下去,不要让他看到你来过。”   他竟无视了这番话,贺此勤气急,扼住他手臂:“杨如晤,你可以不在乎我说的,那如果我爸妈来说呢?你也这副态度吗?”   杨如晤扭头看过来:“威胁我呢?”   “我不想这样的,”贺此勤说,“如果你答应跟宣赢分手,我可以保密,永远保密。”   杨如晤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随后甩开他的手,冷笑道:“此勤,我从入行开始,受过的威胁恐吓乃至实际危险数不胜数,你觉得你这点威胁能影响我几分?”   说罢,他打开门,再次补充:“宣赢身体不好,在他面前,管好你自己的嘴。”   贺此勤在原地呆愣许久,发泄一般重砸下墙壁。   室内楼梯光线昏沉,华丽的地毯严丝合缝地嵌在台阶上,恍然一看,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渊,贺此勤死死盯着昏暗的楼梯,片刻,猛踹一脚栏杆,转身从露台下楼。   之后几天,贺此勤心中一直憋着这股火,看这个不顺眼又看那个不顺眼,加之婚期在即,琐碎的事一件接一件,某天中午,又因一件小事竟在电话里跟林漾吵了起来。   这天宣赢恰好复诊回来,拎着一大袋药,做贼似的往家送,程愿不在了,分药的活得自己来,想着等杨如晤晚上回来交给他来处理。   刚下楼,在楼梯处就听见贺此勤气冲冲地喊了声:“我说了我忙,你自己拿主意就行,我都可以。”   冯姨外出采购,赵林雁忙活自己的小店,贺成栋也不在家,客厅就杵着贺此勤一人,似乎喊的不过瘾,一并打开了免提。   宣赢继续往下走,听见林漾在电话里说:“我拿主意?是我们两个结婚还是我一个人结婚?”   “当然是我们两个,我需要你暂时体谅我一下,林漾,我真的不想吵架。”   “我想吗?”林漾生气时的嗓音也如往常平和,“此勤,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为什么这几天这么焦虑?你已经影响到我的心态了。”   听到这儿,宣赢没觉得事情有多大,两口子吵架很正常,尤其婚前正是挑战耐性的时候,不过贺此勤下一句,就让宣赢错愕地定在了原地。   “林漾,我们要不要把婚期延后一下。”贺此勤说,“我想——”   “什么?”林漾难以置信,之后沉默,良久才说,“看来我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了。”   通话中细微的电流声仍在维持着,宣赢明白,林漾是个好姑娘,没直接挂了电话,已经给足了贺此勤机会。   但那傻子蠢到了家,林漾不说话,他跟哑巴了似的也不说话。   宣赢烦躁的挠了挠头发,恨铁不成钢地走过去,抡圆了胳膊就往贺此勤肩膀上狠狠拍了一记。   保证力度大到电话那边的林漾是一定能听到的。   “宣赢?”贺此勤捂着手臂,“你干嘛打我?”   宣赢没理他,夺过手机,笑眯眯地跟那边交谈:“亲爱的林漾妹妹,最近有想我嘛?”   果然,林漾噗嗤一笑,故作娇嗔:“这是谁呀?不记得了。”   贺此勤错愕地瞧着宣赢,一边试图抢回手机,一边用口型问‘你到底干什么?’   “哎呀,别生气了嘛。”宣赢躲贺此勤躲的烦到不行,索性按住他凑过来的脑袋使劲儿往后一推,“刚听着了吗?我替你教训他了。”   “没有呀。”林漾故意端着,语气里却没什么怒气了,“打了嘛?没听到诶。”   几句交谈,贺此勤已然明白过来,看向宣赢时眼神明显波动,宣赢嫌弃地动了动唇,手机还给他,交代道:“跟林漾道歉。”   之后的事儿就没必要插手了,宣赢径自出门。打车去往工作室的路上又是一番复盘,先骂自己多管闲事,后骂贺此勤榆木脑袋,就这不转弯的脑筋,林漾怎么看上的他。   抵达天星,童敬舟老样子,跟他胡侃一通,宣赢耐心地听了几句,摆摆手,就要往楼上走。   “等会儿,我还没说完呢。”童敬舟拦住他。   宣赢无奈道:“童经理,我真对为什么加工厂的师傅手指上没有茧子,以及哪一个供应商货款少给了五百块钱的事没有兴趣,你放过我吧。”   “不是不是。”童敬舟往楼上看一眼,又瞧瞧前面,拉他到待客室,“你这个师傅怎么当的?真随便怀湘折腾了?”   “什么折腾?”宣赢听得糊涂,“这几天他不没老加班么,我每天都来,你又瞎告状。”   童敬舟瞪他一眼:“你看,我就知道这小兔崽子说瞎话。”   原来是这样,自从宣赢去老家给生父扫墓那时开始,齐怀湘趁无人看惯,工作起来不分昼夜,还一并在二楼住下了。   二楼有间宽敞的套房,宣赢情绪起伏时会在那里享受程愿的按摩服务,已经好一阵没去过了,反倒方便了齐怀湘。   后来宣赢回来,童敬舟汇报完,齐怀湘自然受了一顿批评,本以为这事儿已经过去了,现在听童敬舟的意思,齐怀湘嘴上答应,定点散步,到点下班回家,实际上趁宣赢走了之后,自己又返了回来。   这事宣赢毫不知情,倒被童敬舟逮到过两回,齐怀湘糊弄他,一派自然地说:“我跟老师说了,他同意的,你放心吧。”   当时童敬舟没接这拦,回去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我就说,多好的人才,简直是当代好牛马。”童敬舟啧啧称叹,末了一拍手,“这不可惜了么,咱工作室又不搞996那套,你说他费劲巴拉是想篡我的位?”   关心的话从童敬舟嘴里出来就变味儿了,宣赢虽满腹疑团,但嘴上仍嘁他一声,让他少管他的好徒弟。   “行行行,算我白操心。”童敬舟摇着头打开待客室门,回头一脸揶揄地规劝,“孩子挺大的了,待会儿上去小点声儿教育啊。”   宣赢往他身上砸了本书过去。   到二楼,齐怀湘正在临窗舒展筋骨,看来也并非一意孤行,还是很听话的。   不过思及童敬舟的话,宣赢走过去,叫他一声:“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儿?”   齐怀湘举着胳膊往后抻:“没呀,哦,有个客户问——”   “我是问你。”宣赢打断他,重复问,“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事。”   齐怀湘微怔,眼神忽地闪烁,放下手,笑嘻嘻地解释:“是不是童哥告诉您了?哎呀,我错了老师,再也不敢了。”   齐怀湘对这份工作的喜爱程度甚至高于自己,宣赢自愧不如,刚要教训一句,望着那张青春稚气的笑了脑袋莫名空了一下。   很模糊的一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宣赢晃晃脑袋,又按了下眼皮,以为是躯体化症状:“行了,以后想住就住,但是晚上不要熬夜干活,对眼睛不好。”   没料到因祸得福了,齐怀湘连忙举手保证,一定按时休息,绝不多干一毛钱的活。   下午四点,又到放空时间,齐怀湘在窗边透了好一会儿风,见宣赢一动不动,大起胆子到他跟前,连拖带拽地将他拉了起来。   “来,抬起手臂。”齐怀湘帮他把手臂举高,“跟着我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宣赢乱挥手臂应付着,到第三轮三二三四时,童敬舟敲门进来。   “老板,有人找。”童敬舟说,“他说他叫贺此勤。” 第70章   听清来人姓名,宣赢第一反应贺此勤是来谢自己挽救了他的婚姻,紧接着脑海里浮起了杨如晤的轮廓。   心跳不由地快速跳起来,宣赢细细回想,除了某一天他回沈园陪任女士吃了个饭,外加住了一晚外,在贺家的这几日家中气氛尚可,虽然他与杨如晤晚上偷偷同眠,但在外保持如常,没有过分行为,应当没人看出来。   “要见吗?”童敬舟见他迟疑,“我说你没时间,推了?”   宣赢摇下头,整理好衣服,跟童敬舟一同下楼。   会客室里,茶几上摆放着一壶清新的柠檬水,贺此勤坐在软椅上,看到宣赢开门进来,先是扬起个笑脸,然后倒杯水放到了对面位置上。   柠檬香在周遭缓缓飘动,宣赢落座,端起杯子,指尖点动几下又放下:“什么事?”   贺此勤一派悠然:“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   宣赢扪心自问,当年离开时贺此勤年岁尚小,加上贺成栋做过的解释,他其实对这个弟弟没什么太大的仇恨。   但一码归一码,他依然看不上贺此勤的性子,又因分离了多年,连带着那份兄弟之情也比常人要淡薄一些。   宣赢把腕间的珠子摘下,在指尖把玩起来:“我很忙,有话直说。”   贺此勤沉默片刻,还是用着习惯性的称呼:“宣赢,你还记得爸吗?”   这话从贺此勤嘴里出来,宣赢下意识地认为他在说贺成栋,毕竟他管贺成栋叫爸,已经比叫宣文林还要久了。   “你又犯什么毛?”宣赢说的不客气,“你若是指宣文林,这话应该我问你,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贺此勤脸上露了出几分悲伤的情绪,“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宣赢忽然就生气了,他觉得贺此勤太过虚伪,既然幸福如意地过了这么多年,凭什么又做这副样子,哀哀戚戚地缅怀生父。   “你要是没事多去照顾照顾林漾。”宣赢把手串往腕间一缠,“我觉得有些事儿做到我这份上也算够意思了,我不要求太多,咱们客客气气,无论真假,演下去就好了。”   可是贺此勤偏偏挑宣赢不爱听的讲,他喝口水,又问:“你记不记得以前爸给我们一人买过一个吊坠,上面有我们的名字,时间大概是在我们刚上初中的时候。”   脑海深处的记忆随着贺此勤的话开始翻涌,宣文林确实送过他们一堆吊坠。   家附近新通了一条便民街,小地方政策没那么严,一些流动小摊随处可见,那对吊坠就是宣文林在某一个摊子上挑的,不值钱的玛瑙片,只因能刻个专属的名字,就别具一格了。   兄弟二人都是单字,但笔画不算少,宣文林排队等到天黑才做好,回到家兄弟俩新鲜的不得了,把各自的吊坠往脖子上一挂,再也不肯摘下。   奈何吊坠配的绳子质量不过关,没带多久线就磨坏了,宣文林交代他们收好,等有时间带他们换绳子。   日子总在不经意间快速流逝,大人有工作忙,小孩有学要上,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兄弟俩的吊坠在抽屉里放到宣文林意外身亡,也没把新绳子换上。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包括赵林雁改嫁他乡,也包括徐秀英亡故,宣赢离家时家里家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属于自己的吊坠。   “不记得了。”宣赢喉咙有些紧。   “我记得。”贺此勤说着把手扣在了茶几上,等挪开,宣赢看到两枚红色的吊坠出现在眼前。   玛瑙颜色经久不退,‘赢与勤’永久地镌刻在那片玛瑙的中心位置,似乎跟当年新到手时一样崭新。   “贺叔太小气了,也不说送你点好的,”宣赢状似随意地用指腹在眼角刮了下,又示意茶几处,“这又不是值钱的东西,还值得保存这么多年。”   贺此勤拿起刻有赢字的那块放到手心:“我们从小就打架,爸妈说我们前世一定是仇人,当年妈跟我说要带我一起走的时候,我很开心,想着终于不用再受你欺负了。”   “开心没半天,又舍不得了,想着宣赢一个人怎么办,还想你会不会也舍不得我,后来我跟妈说要不我别走了,每天跟你打架也挺好玩的。”   贺此勤曾想过留下,这是宣赢从来没有想到的。   “妈听完我的意思,什么都没说,但是晚上我上卫生间,见她蹲在厨房哭,我又舍不得了,她是一位母亲,我们的母亲,一个人远走,她怎么活。”   贺此勤将吊坠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当时奶奶还在,我想了很多,不忍心妈一个人走。”   “其实走的时候我想偷偷拿走一件你的衣服,就当我们还在一起,但我们走那天你把门锁了,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我就从客厅的抽屉翻到了这两只吊坠。”   “刚到贺家时我叫他叔叔,白天上学,晚上捧着吊坠偷偷哭,”贺此勤声音忽地梗了一下,吸吸鼻子继续说,“很想给你打电话,听听你的声音,问问你过得怎么样?可是...你也知道,我太怂了,不敢打,怕你骂我,也怕听见你过的不好。”   从与赵林雁相逢至今,贺成栋说过贺此勤曾思念兄长到每晚都会哭,杨如晤也说过同样的话,彼时宣赢憎恨贺家所有人,自然对此嗤之以鼻,但现在,他亲耳从贺此勤口中听到,又是另一番滋味。   宣赢眼眶酸涩不止,咬着唇内一侧软肉,面上努力维持着冷静的神色。   “说真心话,杨如晤比你更像一个哥哥,他会让我,教我,做对了奖励礼物,做错了也能毫不手软的教训我。”贺此勤抹了下脸,看向宣赢,“虽然我很少叫你哥,但是宣赢这个名字在我心中没有人可以取代,所以无论是谁,都要往你之后排。”   谈到现在,宣赢几乎没有插过话,贺此勤一股脑儿地说完,长舒一口气,把两枚吊坠重新收好。   他是痛快了,宣赢听得万分糊涂,细细琢磨一阵,抛开别的不谈,单单最后一句话,听上去像是在离间他与杨如晤。   “你到底想说什么?”宣赢自嘲道,“说明白一些,我脑子不好使。”   贺此勤沉吟片刻,弯腰倾身,冲他招下手,宣赢皱着眉凑近,只听贺此勤声音低到极致:“宣赢,我跟你说,杨——”   “聊什么悄悄话呢?”   室内旋进一股略带寒意的风,男人醇厚的嗓音横穿过来,贺此勤怔住,僵硬地扭头去看。   杨如晤手里拎着一只纸袋,面色如常,镜片之后的眼睛缓缓地弯了下,他身后那块巨大的落地窗映出室外莹莹灯火,贺此勤才发觉原来已经天黑了。   见到来人宣赢还是挺高兴的,顾忌贺此勤在场,不得不矜持且高冷地冲他点了下头。   “凑这么近?”杨如晤微微歪了下头,“此勤,说我坏话呢?”   他言辞调侃,一丝异常也无,贺此勤嘴唇动了下,意味深长地看了宣赢一眼,起身离开。   “他怎么了?”宣赢惊讶地看着那道身影,扭头过来又问杨如晤,“你俩吵架了?他还不理你了。”   杨如晤只静了一秒的时间:“嗯,吵了两句,不是什么大事。”   贺此勤近几日确实反常,连林漾都在他跟前受了委屈,宣赢猜测贺此勤犯的是婚前焦虑症。   二人返家,途中杨如晤不经意地问:“此勤怎么来找你了?聊什么了?”   贺此勤的那番话令宣赢情绪持续地动荡着,骨肉亲情就是如此了,但是他不明白,这多年过去了,贺此勤突然又来表这一番情谊,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又发呆了?”杨如晤问,“也吵架了?”   宣赢摇摇头:“没,说了点以前的事。”   杨如晤眼睛动了下,等灯间隙,伸手在他脸上捏捏:“怎么突然聊以前了?”   “不知道。”宣赢把下午在客厅发生的事跟他讲述一边,叹道,“估计马上要迈入人生另一个阶段,怀念亲爹了吧。”   信号灯变绿,杨如晤缓缓启动车子:“那你少理他。”   回到家,未等喘口气,赵林雁一脸热情地迎过来,一手推一个,将他们推到餐桌前。   “来,你们尝尝看。”赵林雁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一共六个口味,你们喜欢哪一种?”   餐桌上摆着大约有十来只纸杯蛋糕,其中几个颜色一致,大约是同一口味,宣赢随手拿起一只,浅尝一口,应付了事般地说了个不错。   赵林雁另拿起一只:“都尝一下,看哪个最好吃,给我一些建议嘛。”   边催促宣赢,边跟杨如晤打眼色,对视间杨如晤想起,隔日就是赵林雁口中的宣赢生日。   心头莫名其妙地一跳,杨如晤罕见地没帮赵林雁打辅助,转身到窗边,掏出手机,点开与沈休的聊天框。   最近发的几条消息,沈休都没回复。   上楼之后,杨如晤坐在桌前,戴着一副干净的手套帮宣赢分装药品。宣赢坐在他身旁,手里拿着罐可乐,喝完一口,感慨道:“有男朋友真好。”   小型封口机发着轻微的运作声,杨如晤垂眸认真操作:“是么?以前男朋友不在的时候怎么弄的?”   宣赢捏着瓶罐,抬脚踩在他大腿上:“你又故意挑刺,大方一点不行吗?”   “不行。”杨如晤抽空看他一眼,唇角微挑,“你要跟程愿没有过,我可以大方,但是你们有过,我不行。”   “那都过去了。”宣赢说,“你真小心眼儿。”   “小心眼儿?”杨如晤手指微垂,修长的手指在桌边落下薄薄的阴影,“宣赢,如果你再替他说话,我就不止小心眼了。”   安静且舒适的夜晚实在不适合争辩什么,宣赢忍住不还嘴,蜷起一条腿抱在身前。   桌上的药品差不多快要分装完了,这次复诊阮扬没说什么,宣赢当时有想主动聊聊,自从跟杨如晤在一起后,情绪确实好了很多。   思及过去,由于他很少给阮扬好脸色,担心过于热络反倒让阮扬误会他在说谎,于是隐晦地提了一句,现在调整了生活环境,状态尚可,能不能减少药物。   阮扬拿着检查单,也没过多客气,一副公事公办语气,告诉他即使没有调整环境,往年这个季节他的状态也没有很差,两者没有太大关系,继续按这个吃药。   不过从目前来看,宣赢后悔当时没有反驳阮扬,他明明已经好了很多,眼前这个男人给他带来的安全感无人可以取代,并且他也为之自豪。   在外的杨如晤永远一身西装,严肃冷峻,回到家里,他换上令人倍感亲和的家居服,就坐在他身边,耐心地为他整理琐碎。   “早中晚都在袋子上做了标记。”杨如晤关掉封口机,将分装在透明袋里的药品依序收进盒子内,“别拿错了。”   旁边的人久久没做回应,杨如晤侧目看过来,笑道:“又发呆,眼睛都直了。”   “如晤,”宣赢第一次这样叫他,只见杨如晤诧异地挑了下眉梢,随后他凑近了几分又问,“你喜欢我哪里?” 第71章   八月末的天气仍然燥热,宣赢嫌空调冷气太硬,每晚都要开窗中和室内温度。   他们之间确实没有谈及过关于喜欢的话题。   “你又不说话了,”宣赢轻轻皱眉,“这么困难啊?”   室外灯光依稀,彼此的呼吸声很轻柔,交织在一起似是情人喃喃低语。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一点也不假,宣赢离他很近,五官精致,眼镜又黑又亮,不过细看眼底仍有一丝沉郁的悲凉。   杨如晤知道这份悲凉短时间内无法消除,只是他并不在乎,反而尤其偏爱这双脆弱的眼睛,加上他频频追问为何喜欢,又让眼里多了几分希冀,也正是因为这几分希冀,让他的眼睛流转着不经意的灵动。   杨如晤脑海里不期然地出现了宣赢以前的模样,冷若冰霜,阴郁沉默,还会对他经常露出嘲讽的眼神。   这些曾经的抗拒已然消失,宣赢不再尖锐后,身上竟多了一些朦胧的少年气。   宣赢在他面前是不一样的,会乖,会活泼。   晚风从窗边扫过来,宣赢身上的沐浴露清香徐徐飘到了杨如晤脸前,他轻轻嗅了一下,伸手去抚摸他颈侧那条细细的红痕。   宣赢眨眨眼,以为他要回答,任他揉捏,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只是等了很久,感觉脖子都要被磨红一片,听见杨如晤竟说:“我想抽烟了。”   他吊足了自己的胃口,宣赢只得点头:“你抽。”   杨如晤从抽屉里摸出烟盒,手指按了按宣赢颈侧的软肉,宣赢心领神会,帮他抽出一支烟,也一并将打火机拿起,叩开,举着一把小火苗凑到杨如晤跟前。   火苗在眼前浮动,那瞬间似乎连室内的灯都暗了下来,杨如晤眼神停留在他脸上,咬住烟,低头凑近。   香烟点燃的声音极其轻微,未散开的烟雾升腾到眼前,宣赢耳朵动了动,心尖忽然就热了起来。   颈侧的手好似又重了几分,宣赢喉结滚动,抬眼去看,杨如晤的脸在烟雾之后晦暗难明。   玄妙的悸动就发生在转瞬之间,宣赢眼神闪烁,避开他,把头微微垂下。   “想了?”杨如晤目光扫向宣赢腰腹下,夏日睡衣宽松,许多东西都掩藏不了,他手指上移,捏住那颗红痣捻动,“躲什么?”   宣赢耳垂滚烫,不得不再去看他,深陷欲望时分,也没忘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他气焰底下,慢吞吞地问:“你...你还没说呢。”   一声轻笑缓缓从杨如晤胸腔溢出,宣赢听得别扭,待烟雾散尽,惊觉杨如晤脸色十分怪异,就连唇角也似笑非笑。   “自己悟,”杨如晤放过那只耳朵,转而在宣赢脸上重重捏一下,又轻轻拍两下,“等我抽完烟再伺候你。”   宣赢被人拍的恍惚,莫名觉得杨如晤突然陌生了起来,但这种陌生持续的时间很短,等杨如晤抽完烟,把他揽在怀里之后那种充满安全感的味道就回来了。   说是伺候当真是伺候,这次跟以往都不一样,宣赢被杨如晤放在桌上,上衣半散,胸膛处有陈旧的疤痕也有新鲜的吻痕,他一腿搭在杨如晤肩头,双手紧紧攥着桌边,脖颈弯曲,眼下的杨如晤仍稳坐在椅子上,漆黑的发丝深陷他腿下偶尔起伏两下。   宣赢频繁呼吸,几乎都要换不过来气,临到关头那一秒,杨如晤故技重施,忽然脱离,抬头问他:“刚发现,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痣。”   濡湿潮热撤离之后换成了刺骨的凉意,宣赢落在外面的肌肤一片绯红,他把手插进杨如晤发丝:“你干嘛总吊着我?”   “没有啊。”杨如晤唇色鲜红,故意轻抿一下,“你大腿内侧也有一颗小痣,也是红色的,藏得好深,你知道吗?”   那颗痣在腿窝处,宣赢点头说知道,并且在极短的时间里将自己身体上下回忆了一遍:“其他的地方没有了,就这两颗。”   他讨好一般将自己的隐私全数奉到面前,温润的灯光将眼前这副身体晃的更加迷人,从上到下透白嫣红,杨如晤在他腰腹间吸了一口气,随即猛地攥住他。   宣赢惊的差点从桌子上翻下来:“杨如晤!”   “不叫如晤了?”杨如晤重新将他按好,直奔那颗小痣而去,“就这两颗,已经足够了。”   时间过得异常漫长,书桌与墙壁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当下的季节确实很热,宣赢很快被燥意折磨出一身汗,又因窗边微风徐徐,于是燥热与舒爽频繁交换着在身体里碰撞。   宣赢仰起头,手指抓在桌角不停的摁着,深深几下后,头顶灯光陡然炽热,好似一线白光在眼前划过。   下一秒,风停了。   杨如晤的镜片被弄脏了。   “我…宣赢用手帮他擦眼镜,却越擦越暗,越擦越模糊,连带着主人的眼睛也变得幽深骇人,“我不是故——”   杨如晤抬手按下他脖颈,唇在他脸颊细密地游离,纠缠间宣赢闻到一种别样的味道,杨如晤唇很烫很滑,一遍一遍吻过时,他的脸也变得跟这双唇一样滚烫。   “宣赢。”杨如晤在他后颈一重一轻地捏着,眼底忽而清明,“明天跟我回玲珑阁住几天。”   因在贺家屋檐,宣赢顾忌良多,有些事总也不肯跟他做到底,换到自己的地方,不论什么都方便。   宣赢抱着他的肩,偏头歪在上面:“好。”   等躺到床上,宣赢过意不去,杨如晤屈尊降贵地‘伺候’自己,他是爽了,一摸杨如晤,这人憋着好大一股火气。   转身过来,宣赢手往下探,本来想帮他解决,没成想杨如晤不识好人心,竟把他的脸来回来去地按,警告他若不安分,那就别睡了。   宣赢把被子往他头上一蒙,阴阳怪气道:“杨律好定力。”   翌日清晨宣赢起晚,床上另外一人早就走了,枕边只留一张纸条:「宣老板睡好了再起,我先走了,晚上接你回玲珑阁。」   暂离贺家几日并不难,大家各有生活,再说也不是小孩儿,没有人会多问什么,头几天宣赢也回沈园住过一晚,许是赵林雁觉出与宣赢和好有望,也不时时追问何时回家。   下楼一看,家中只剩赵林雁,蹲在茶几一边在整理什么,宣赢走进,发现似乎是一些营造气氛的小饰品。   “你做什么呢?”宣赢在她背后问。   赵林雁吓一跳,双臂盖在上面,支支吾吾一阵,灵光一闪:“啊,这个....我前阵子不是接了一个宴会吗,没有几天了,我在做最后整理呢。”   宣赢狐疑地往那堆东西上瞟,赵林雁起身挡住:“对了,你怎么还没出门?今天不去啦?”   宣赢又把目光绕到她脸上,看几眼,转身走了。   一天下来宣赢时不时地期待一下,毕竟这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去杨如晤自己的家,然而临到傍晚,杨如晤打来一通电话,说临时要去外地一趟。   宣赢不免失落:“这么突然?去多久啊?”   杨如晤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就在隔壁市,不远,顺利的话明天就能回来。”末了,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别急,回来打你电话。”   “我才不急。”宣赢说着就要挂,   “等下。”杨如晤安静了几秒,再开口时有几分严肃的意味,“明天早点出门,如果叔母找你,要推掉,不可以回欢喜园。”   宣赢误会他担心自己爽约,调侃他:“到底是谁在着急?”   “我。”杨如晤坦然道,“记住,好好待在天星,等我去接你。”   第二天宣赢按杨如晤的交代早早出了门,也不单单是这一个原因,主要晚上没了那股既熟悉又安心的体温,他睡不踏实。   出门时客厅空无一人,就连冯姨也是刚刚采买回来,二人在门口碰见,冯姨笑吟吟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来到工作室,童敬舟外出去了加工厂,少了一顿聒噪,宣赢直接往楼上走了。   先前程愿说的让齐怀湘考驾照真没开玩笑,聚完之后没过几天,程愿联系齐怀湘,要他带上证件办手续。   当时齐怀湘总窝在二楼也不出门,宣赢担心徒弟闷傻了憋坏了,催着齐怀湘赶紧学,还一副暴发户嘴脸,声称考完了让你拿豪车练手。   宣赢到二楼时齐怀湘拿着手机正在做题,科一约了时间,为了不负众望,小齐师傅必须得抽出时间认真学习。   “老师,你考科一的时候紧张吗?”齐怀湘托着手机问。   宣赢坐下,往他身上扔了根笔:“紧张个屁,一次不过就再考。”   齐怀湘憨憨地啊了声,又问:“那要...第二次也不过呢。”   宣赢说:“那就第三次。”   “那要第三次还是不行呢?”   宣赢上下打量他,唇角一勾,齐怀湘以为会再一次得到安慰,忙走到他跟前讨好笑笑,只见宣赢笑眯眯地拍了拍他手臂,嘴里吐出几个字:“那你还要脸吗?”   齐怀湘:“。。。”   中午吃完饭,齐怀湘说要下楼买东西,宣赢懒懒地想睡觉,摆摆手让他自便,在休息室歇了一个小时左右,出来就发现齐怀湘趴在工作台上,眼神有点呆愣。   “怀湘?”宣赢说,“困了去屋里睡。”   齐怀湘偏头看过来,神情很是恍惚,良久,起身过来犹犹豫豫地说:“老师,我...有点事,今天想提前下班。”   “怎么了?”宣赢细细端详,见齐怀湘面色苍白,“哪里不舒服了吗?”   “没有没有。”齐怀湘顿一下,复又改口,“对...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想回家睡觉。”   “睡什么觉。”宣赢说着就要带他下楼,“你驾照还没下来,我也开不了车,我让新婷带你去医院。”   “不用不用!”齐怀湘猛地抽回手,见宣赢愣住,连忙解释,“就是贪凉吃坏肚子了,我家里有药,我吃完药躺一会儿就好了。”   宣赢皱眉:“真不去?”   齐怀湘连连点头,宣赢见状不再勉强,而且对于医院他也是本能性地抗拒,便同意道:“那行吧,你回去吧,多休息几天也没事,身体要紧,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齐怀湘乖乖应下,拿起桌上的黑色小包转身走了。   宣赢将他桌上工具整理一番,回身继续自己手里的工作,傍晚时分杨如晤打来电话:“在天星吗?”   欣喜的情绪忽地扑到心头,宣赢清清嗓:“在呢。”   杨如晤又笑,微哑的尾调平白无故让人面红耳赤,宣赢没由来的想起他唇边濡湿,且双目幽深盯着自己时的摸样,气焰即刻就弱了:“你回来了?”   “已经回来了。”   “那你....什么时候过来?”   “别急呀。”杨如晤语调微凉,似在与他调情,“晚上有个应酬,推不掉,你在天星等等我。”   其实宣赢有所察觉,自从他回贺家后,杨如晤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外出或者应酬,于是他应下:“好,不急,我就在这里等你。”   挂完电话,宣赢还没从那阵低迷的笑声里回过神来,手机又是一阵猛震。   甫一接通,宣赢听到齐怀湘撕心裂肺地大喊:“老师,救救我!救救我!” 第72章   银色奔驰被夹在晚高峰的车流里,宣赢急的额头上冒了一层的汗,童敬舟坐在主驾,频频向外张望,不时安慰宣赢一声,过了这段就通畅了。   齐怀湘歇斯底里的呼救声持续地回荡在宣赢耳边,二人下楼时从宋新婷口中了解到,原来那对不把孩子当人看的父母又找上了门。   要说这对夫妻不是人还差点意思,明明都不是好东西,偏谁都不嫌弃谁,臭味相投地要拧一辈子。   起因要追溯到宣赢带齐怀湘一同去港城时,做老师的真的关爱徒弟,一应花销包了不说,另外从头到脚给他置办了好几身行头,齐怀湘感念老师恩情,又因外出见了世面,雀跃的心情怎么盖也盖不住。   先跟表姐分享了这趟旅行的见闻,并且在港城时每去一个地方必定要发朋友圈,正值青春的男孩子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宋新婷也为表弟高兴,存下几张齐怀湘发来的照片,也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随手发了一条消息,还配了一条表示感谢与衷心的文案:最爱我老板,下辈子还要给他打工。   就是这条信息坏了事,原本齐怀湘父母早就扔了这个儿子,另外齐怀湘自打投奔表姐后一应联系方式都换了,本来两方这辈子就没什么瓜葛了,但是小宋的朋友圈里还留着几个老家的亲戚。   这事倒不能怪小宋,宋家家庭和睦,奈何这世上总有多嘴多舌且见不得别人好的无赖,其中就有一个人,看似体贴地告知了齐怀湘父母,你们家怀湘出息了,来看看,可光鲜亮丽了,末了还要故作无知地问一声,怎么他出息了也不见他来瞧瞧你们。   齐四保与黄丽一听,这还了得,直接来到当地,先是偷摸跟了几天,踩点之后就把齐怀湘堵在了回家的路上。   先嘲讽齐怀湘发达了不认亲爹娘,后威胁恐吓要他拿钱,齐怀湘不肯给,他那死爹狠甩他一巴掌,油腻腻地声称,若不肯给,那就找你们老板,我瞧见过他,啧啧,你说呢。   当一个人被长期压迫后做不到正常人所具备的反抗行为,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齐怀湘只能想到怎么把这件事尽早解决,而解决的办法不是反抗,而是顺从。   齐怀湘用钱息事宁人,到底留了个心眼,没有全给,拿出一部分说这就是全部,让他们拿了钱赶紧走,以后不要再来找他。   这对夫妻嘴上当然同意,但有一次就有两次以及无数次,他们显然把齐怀湘当成了提款机,隔三差五地来要钱。   齐怀湘兜里的那点存款很快被搜刮干净,为了躲避连家都不敢回,除非必要甚至天星的门都不出,不巧某天房东打来电话,说楼上邻居家里漏水,要他确认下自己的房子有没有被淹。   齐怀湘不敢回去,但又不能置之不理,硬生生拖到晚上房东再次来电才回家。   果不其然,路上又被堵住,齐四保用锤子按在他脸上:“拿钱。”   “我没有了,真的没有了。”齐怀湘紧紧地抱着头,“都给你们了,不要再来找我了!”   “没有?”齐四保呲着一口黄牙,“那你就去偷,你们老板那么有钱,你偷偷那两件不会被发现,去给我拿!”   听到他敢惦记天星的东西,齐怀湘眼神忽然就变了,他恶狠狠地盯着这对所谓的父母,猛地挣脱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刻刀:“那是我老师的东西,你们....敢打他的注意,我跟你们拼命!”   他一边说,一边闭着眼胡乱挥,黄丽不信邪,想要夺过来,刚近身,就被齐怀湘手里的刀划破了手臂。   “贱坯子,你还真敢跟你亲娘动手!”   齐怀湘疯魔了似的眼睛通红,不管不顾地追着他们喊:“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   二人被齐怀湘爆发出来的气势吓住,又见今天肯定得不到钱,索性就跑了,然而消停没几天,齐四保电话通知他:给我五十万,最后一次,给了咱们以后谁也不认识谁,我可以给你写保书。   齐四保以前除了动手就是动脚,有时兴致上来了也动家伙,可从来都没这样像个正常人一样用商量口气。   齐怀湘琢磨了好几天,直到齐四保再次来电要挟,若不同意,他直接找天星老板要钱。   其实齐怀湘对宣赢除了感激还有浓厚的愧疚,他想着自己身世不堪,虽无父母朋友,但宣赢待他胜似亲人,为了这份恩情,也不愿意把宣赢牵扯到这些污糟事里。   于是齐怀湘背着宣赢办了几张信用卡,又在表姐那里借了一些,凑够五十万,去了齐四保发给他的地址。   “就是这里了。”童敬舟说。   眼前是一处私人会所,里面装修的富丽堂皇,前厅经理上前寒暄,宣赢直接掏出一张卡:“今天我包了,让你们服务生都过来。”   经理面带笑容,婉拒说:“这位先生,不好意思,包场需要提前预约,何况里面已经坐了很多客人。”   “那就让他们接着吃接着喝!”宣赢抓住他衣领吼,“所有的费用我都包,给我找一个人,马上!”   经理一脸震惊:“先生,您再这样我要叫保安了。”   “别别别,”童敬舟连忙按下宣赢的手,转头又对经理说,“这位兄弟,你听我说,我弟弟被人骗你们这儿了,晚一分钟找到有可能出人命,这样,我给你看照片,你帮我找找。”   宣赢逐渐听不清声音,他环顾四周,楼上楼上扫过来,只觉这里太大了,房间太多了。   齐怀湘到底在哪里。   “你听着!”宣赢再次抓住经理,鬓角似有青筋浮动,“我弟弟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把你这里拆了!渣都不给你留一点!给我找!给我找人!”   童敬舟制止不住,经理被勒的一脸通红,乱做一团时,经理看见某个人,大声呼救:“祝哥!祝哥!”   远远地,宣赢看到一个人影,那人很快走过来,诧异道:“宣赢?”   来人是祝词,宣赢心脏忽然空了一下,下意识地往他身后望,祝词也回头,明了地解释:“杨律在楼上,你怎么了?”   “怀湘,”宣赢手下脱力,转而抓去祝词手臂,“帮我找他,怀湘被他父母骗到这里了。”   “骗?”祝词疑惑。   宣赢崩溃地大喊:“你不要再问了,快点!”   祝词给经理打了个眼色,转身拨去一通电话,不消几分钟,一堆人聚集到这里。   童敬舟打开手机把齐怀湘照片分给众人看,很快一堆人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几个姑娘查监控,几个小伙儿挨门查找。   宣赢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人群散离的方向,内心的焦灼让他看起来格外神经质,祝词沉吟片刻,安慰道:“杨律在这里有股份,不会做违法犯罪的事,怀湘不会有事的。”   宣赢眼睛缓慢地投向祝词,嘴唇动动,喉咙干的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带你先去找杨律,他们找到后会通知我,”祝词示意楼上方向,“你先....缓一缓。”   童敬舟瞥了经理一眼,也劝说宣赢:“那你先去找杨如晤,不行让他下来一起找,省的人让保安赶你。”   宣赢身形微微晃动,童敬舟到他身边,悄声又说:“控制一下,别急,我跟着一起找,有消息我第一时间打给你。”   宣赢跟着祝词上楼,一路下来,所见之处无不奢靡,宣赢自问也见过好东西,但这里偶然一个花瓶,就够他惊艳很久。   心头悄然冒出一点微亮的火花,迷雾与黑漆漆的烟雾卡在胸口,宣赢放慢脚步,用力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没把这种异样压下去,反而更难受了。   不多时,二人抵达三楼某间VP包房外,祝词先行进入,水晶似的房门折射一道璀璨的光,宣赢没跟着进,用手指撑开一条门缝。   先闻到烟味,再看到人影。里面灯光华美,流光溢彩,粗略一扫,大约五六个人。   其中两个背对着他看不见脸,能看见脸的都不认识,唯有杨如晤,侧面朝他,坐姿慵懒,深蓝色衬衣,黑色西裤,手里夹着一支烟,不知对面那人对他说了什么,宣赢看到他将另一手放在桌上,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从未见过杨如晤这副笑脸,带着寒意与不屑,室内烟雾朦胧,灯光也朦胧,那个男人周身一股消沉的风流,竟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杨如晤。   心头火光迸溅住亮光,但很快又堙灭,顿时,宣赢眼前明暗交替,刺目又眩晕。   室内祝词走到杨如晤身边耳语几句,下一秒,杨如晤抬了下眼,扭头看过来,跟宣赢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男人眼底还有未收尽的异常气息,宣赢莫名心慌,不愿再进这间包房,他转身往外走,恰好手机响起来。   “就在一层!房间叫四月樱。”童敬舟咬下舌头,迟疑又说,“你....要不别来了。”   宣赢脑子嗡了一下,拔腿往楼下跑,与此同时,祝词也接到消息,杨如晤拿过他手机看了眼,对众人示意:“抱歉,失陪一下。”   二人直奔楼下,还是没止住事态发展,四月樱内一群人,分不清敌我,打成了一团。   会所的另外一位老板姓萧,老萧一看来人,脸色一滞,大声命令手下把人都按住。   霎时间,包间内只余粗喘声,其中夹杂着齐四保与黄丽的辱骂声。   房间内的灯不知被谁调到了最亮,杨如晤在人群尽头看到了宣赢,他扑在齐怀湘身上,死死地护着那个满脸鲜血的少年,后背上有几个凌乱的脚印。   杨如晤眯下眼,走过去,半蹲到宣赢身边,慢慢地抓住他手腕,宣赢没有回应,喉咙里发着嘶嘶的喘气声。   “宣赢。”杨如晤掰开他手臂,待宣赢看过来,他上下端详,又将他的脸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伤,“是我,没事了,”   宣赢彷佛才回过神,猛地咳一声,连忙去唤齐怀湘:“怀湘?醒醒!”   “老师.....”齐怀湘喃喃出声,“我没事。”   杨如晤把手放在宣赢背后抚摸几下,转头交代童敬舟:“你带他们去医院。”   宣赢扭头,一把抓住他袖口,下意识地抗拒:“我不去。”   “好了,听话。”杨如晤温声劝哄,“陪怀湘去,我来处理。”   童敬舟这时正在后怕,幸亏看着宣赢没什么大事,要是真挂了彩,他可怎么交代,于是童敬舟连忙应下,扶起齐怀湘,示意宣赢先去医院。   宣赢静静地看着杨如晤,脚下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二人目光在空气里交织,宣赢忽然很想抱抱他,或者闻一下他身上的味道,他把手抬起,触碰到杨如晤衣袖时停下,抬眼又去看他的脸,然后缓缓地垂下了手。   “别怕。”杨如晤唇角小弧度地弯了一下:“去吧,等我去接你。” 第73章   自宣赢一行人离开,老萧在杨如晤的示意下撤走了所有保安,包房内顿时清净了。   齐四保与黄丽对视一眼,齐四保拽了拽他那身新买的廉价衣服,耀武扬威似的喊:“你谁啊?把我儿子送哪儿去了?”   黄丽也装腔作势地搭话:“就是,怎么着,你给他赔钱?”   杨如晤静静地看着二人撒泼,脸上没怒气,也未掷一言,他转而看向沙发处的另外三个男人,问:“刚才对那个男孩做什么了?”   三人面面相觑,见势不妙,其中一人主动解释:“齐四保最近来我们店玩了点游戏,您也知道,游戏嘛,有输有赢,他输了不少,掏不出钱,要....”   所谓游戏,实际上就是赌博。   杨如晤虚靠在墙壁处,慢悠悠地卷起袖口:“要什么?”   那人一咬牙:“要用那男孩抵账。”说罢,他又连忙解释,“但是我们没同意啊,那个叫怀湘的看着也不知情,当着我们的面给了齐四保转了一笔钱,要他写保书,这不....齐四保跟他媳妇就动手了。”   “你们没拦啊?”杨如晤悠哉地掏出一支烟点燃。   “拦不住。”那人说,“再说了,老子打儿子,家务事,我们就是拿钱的,管这闲事干什么?”   杨如晤抽口烟,淡声总结:“齐四保欠了你们的钱,想用齐怀湘抵账,帮你们把人骗到了跟前,齐怀湘不肯所以被齐四保用殴打的手段逼迫,你们等着坐享其成。”   三人脸色一下子白了,一起站起来:“不是——”   “老萧,另开个房间让这三位坐一会儿,”杨如晤打断,随意挥了下手,“我请客。”   几个保安进来,客客气气地邀请几人离开,待人一走,杨如晤扔下烟,背对祝词,说:“你也出去。”   杨如晤的身影随着四月樱的包间门缓缓合闭变得更深更长,祝词站在门外,靠在门边也点了支烟,大约十多分钟后,祝词倾耳细听几秒,然后推门进去。   安静下来的四月樱处处透着淡雅之意,祝词向某一处扫了一眼,一言不发地拿起桌上的冰桶端到杨如晤跟前。   杨如晤一脸平静,把两只手放进去揉搓:“那三个呢?”   祝词回道:“证词已经没问题了。”   冰块在冰桶内咔咔作响,杨如晤甩了甩手,上下翻动,顿住,解开腕间手表扔了进去:“你来办,不难吧?”   “不难。”祝词说,“公家饭,便宜他们了。”   杨如晤往角落里瞥了眼,推门径直往外走:“找人送他们去医院。”   祝词应下,出了门与老萧交代一番,见杨如晤正要走出大门,转而犹豫片刻,连忙跟上去。   “杨律,您还是留一会儿吧,”祝词看看楼上反向,劝道,“我担心梁律一个人应付不来。”   梁东亭,勉强算杨如晤的同门师兄,二人曾在同一律所共事过,并且杨如晤师父对此人评价颇高。   梁东亭其人四十出头年纪,但一头乌发早早就变成了白色,原先主做民商诉讼,当年杨如晤凭借齐秉贞一案名声大噪时,梁东亭曾忧心忡忡地提点一句:小心驶得万年船。   杨如晤不以为然,并还了他四个字:过刚易折。   其实哪行哪业不乏耿直之人,律师这一行业格外能突出一个人的秉性,有的为求正义敢骂天骂地骂政府,有的为了各方周全舍得身外之物,两者虽然态度不同,但目标相同,皆是为国也为民。   梁东亭属于后者。   事实证明,梁东亭的确担得起刚直二字,可他的刚直里还有一点令他人难以理解的纯善。   早年间梁东亭不止一次倒贴钱打官司,不过看人下菜碟这事儿哪里都会有,若是家属对判决结果满意那梁东亭便能得到一声谢谢,若是不满意,家属还要在他身上讨回公道。   我看你就是没尽心尽力,怎么办吧,我没钱赔,类似以上言辞,比比皆是。   按说梁东亭入行十余载,经手的案件且不论大小也应当教会他这世界不止非黑即白,偏他怎么也学不会,依然发散纯良之心,导致这么多年一直被划分在‘底层律师’的行列里。   梁东亭自知能力有限,且不会阿谀奉承,因在律所地位并不算高,接手的案子也算不得太要紧,但他依然一颗赤子之心,阅起案卷来恨不得逐字分析,生怕漏掉一丝一豪。   不少人劝诫梁东亭,竭尽全力就好,实在没必要这样做,你是律师,又不是圣母,何苦来的呢。   或许是梁东亭心里那颗正义的种子比旁人埋的要深,也或许是不肯面对这世界里的黑,他对这些好意总是一笑了之,说这都是小事。   这样的风格,好听点说这是善良,看不得人间疾苦,也看不得黑白颠倒,难听些说就是迂腐痴傻。   总而言之,他这个人不适合做律师,但杨如晤敬佩这样的人。   不过好在梁圣人转了性子,发生转变的时间是在四年前,那一年梁东亭一儿一女前后查出了尿毒症,好不容易有了肾源,儿女身体状态不允许手术,只能靠透析维持生命。   梁东亭这些年基本没攒下什么钱,变故一出,他老婆辞了工作照顾家里,儿女的医药费、营养费还有生活日常开销等等都要靠梁东亭一个人,两口子卖车卖房亲戚朋友借了一圈仍是杯水车薪。   深陷绝境之际,这个男人背脊弯了理想崩塌了,终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换种方式味儿就不一样了,后来梁东亭明白有许多事儿不止一种解决的办法,也懂了人与人之间的‘良性’沟通,游走于灰色地带时他渐渐地尝到利益的美味,也逐渐懂了有些人不必好言相待,你即便不给好脸色他们也得低头求着。   人呐,就是贱,他这样说。   梁东亭在不久前转做了刑事诉讼,受理了不少棘手的案件,因杨如晤负责齐秉贞案时与他同一律所,又因当时梁大圣人名声在外,齐二爷多少知道这号人物。   说来勉强算是老相识,齐二爷见杨如晤态度坚决不肯伸出援手,只能从与他交情还算深厚的前同事身上下手。   齐二爷醉翁之意不在酒,有的人适合当枪,有的人适合挡枪,根据战绩与地位来看,梁东亭只适合挡枪,而杨如晤既能挡枪,也能当枪。   彼时梁东亭就在临市办案,周决明收到齐二爷给的消息,很快找到了梁东亭,开门见山,筹码却比给杨如晤的低了很多。   都说刑辩律师是一脚踩在大牢里的差事,多少同行因一念之差而身败名裂,杨如晤师傅是业界大佬,一生没落半分污点,平稳着路安稳退休。   尤记得当年这位大佬看梁东亭的目光,三分审视,两分不屑,剩下的五分却是赞许。   杨如晤也是这样的感受,虽然梁东亭被生活折了脊背,不看疾苦只看钱财,但从他受理的案件中依稀能看出当年的痕迹——心慈手软,满怀悲悯。   当听闻周决明与他会面时,杨如晤未做他想直接便去了。   如今年月全民跟着政策走,反腐扫黑哪个敢顶风作案,若梁东亭接下齐皓案,就离死不远了。   几人在临市会面,周决明暗叹其此计果然有用,于是松了松手,让出空间给师兄弟二人谈话。   二人从深夜谈到凌晨,梁东亭似有松动,说会慎重决断,并多谢杨如晤特来指点。   事情暂结,杨如晤刚要返程,周决明在酒店门口将他拦下,恭恭敬敬地把手机递过来,说齐二爷要与他通话。   “如晤,我知道你为人孤僻,鲜少与人做好友,”齐秉屹说,“不过没了梁东亭,还有路仁昌,还有很多跟你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你不想他们先趟一遭吧?”   杨如晤微扬了下眉,扔下两个字:“随意。”   哪料他前脚回了海安,周决明与梁东亭后脚就跟了过来,双方约在今晚的会所见面,杨如晤一眼就看出来梁东亭不对劲。   许是周决明加了筹码,许是梁东亭耳根子软,反正眼看着想去跳一跳火坑。   杨如晤心肠比一般人要冷太多,用餐期间见梁东亭频频与他打眼色也不开口说一句,那晚好的坏的分析了个透,命就一条,杨如晤懒得多言,死活由他去。   场子冷到晚餐尾声时,杨如晤接到一通电话,是他授业恩师打来的。   他在电话里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如晤,别光顾着瞧乐子,护他一回,也护你两个侄儿一回。”   正在周旋间,宣赢不巧碰见了。   此时楼上还有想要找死的梁东亭,既然答应了师父也不可一走了之,思及此处,杨如晤调转脚步,交代道:“你先去医院,确认一下宣赢有没有事,告诉他我晚些过去。”   祝词领命前去,恰巧今晚文从简值班。   “宣赢做了些简单的检查,他没什么事,”文从简摘下口罩解释,“齐怀湘比较严重,除了皮外伤还有轻微的脑震荡,肋骨也折了两根,得留院几天。”   进入病房,祝词诧异地发现程愿居然也在,几人轻声寒暄几句,祝词见宣赢确无大碍,便悄声退到了门外。   “杨律,”祝词清清嗓,“那个...程先生也在,还让宣赢等你吗?”   电话那边的杨如晤静了一下,说:“你送他回家。”   一字之差,祝词开车将宣赢送到了欢喜园,而宣赢一路浑浑噩噩,走到玄关处才猛然想起,原计划今晚他是要跟杨如晤回玲珑阁的。   不消一秒,宣赢心道算了,折腾一通,完全没兴致了。   换好鞋,转身往客厅走,一边惦记齐怀湘,一边想着杨如晤,宣赢脑袋微垂,走的也极慢,余光里恍惚可见今晚家里的灯特别亮,还没等抬头细瞧,耳边连续听见砰砰几声。   礼花升空,很快散了一地,贺家三口捧着蛋糕,满脸喜气,异口同声地对他说:“宣赢!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就从这里开始预警吧.... 第74章   杨如晤已经很久没有切实地体会到焦灼的感受了,当祝词来电通知已将宣赢安然送到欢喜园时,难以言喻的焦灼莫名且强烈地灌入到了神经里。   夜晚的海安别有一番滋味,高楼大厦伫立在道路两旁,宽敞的马路上汽车尾灯缓慢地向前方蜿蜒着。   杨如晤一路都在拨打沈休的电话,无一例外全是助理接听。   助理礼貌地告诉他,沈总在忙,闲事会与您联络,每当这时杨如晤都会一言不发地挂断电话,然后重复拨打。   他与沈休从来都是私人对私人,现下让助理插进来,分明是在故意躲他。   第无数通过后,手机的主人终于接通,同时杨如晤抵达欢喜园。   他将车停到门外,灰色的院门紧闭,看不到里面的光景。   “杨律什么时候也学会撒泼了,连环call可不是你的风格。”沈休凉凉道,“什么事啊?”   杨如晤抽了只烟出来,也不点燃,就在指尖捏着,语气同样带着凉意:“沈总躲我呢?做什么亏心事了?”   沈休依然镇定,他直言道:“原本过了今天打算接待你的,按照现在的时间,看来你们家还没闹起来,或者,你还没回家,对吗?”   杨如晤捻着香烟:“你可以再抻一会儿。”   双方都明白对方在等什么,他们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杨如晤罕见地沉不住气。   “旁人瞧着你对宣赢跟亲兄弟没两样,吃穿住行样样周到。”杨如晤嗓音里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但你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也明知道宣赢的病情经不起刺激,你还能这么游刃有余地耗着,沈休,你什么意思啊?”   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了几秒,随后沈休跟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最后他敛笑沉声道:“杨如晤,你一声不吭拐走了我弟弟,一个交代都不给我,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兴师问罪。”   杨如晤意义不明地笑了声,不做回应。   通话气氛剑拔弩张起来,遥想相识那年,二人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纪,一起闹过疯过,因为性格相投,即便多年不见,也将友谊延续到了现在。   因为彼此互知底细,二人不屑用争吵的方式来证明什么,他们之间似乎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赌谁肯先低头。   时间在快速地流逝,杨如晤手里的那根烟变得潮湿,不知多久过去,这次换成了沈休先开口。   第一个问题,他问:“如晤,你负得起责吗?”   杨如晤想起,宣赢也曾问过这个问题,他与过去的回答一致,说:“我负得起。”   第二个问题,沈休问:“如果他跟贺家你必须选择一个的话,你选谁?”   杨如晤抬起眼,盯着前方的灰色院门,良久地沉默了下来。   “记得我们在国外合租的时候,你很少提自己的父母,”沈休说,“聊起家人,你总是会提跟贺成栋有关的。”   “那会儿赵林雁应该已经嫁到你们家了,因为你叫的是叔母,我丝毫不知道你敬爱的叔母是宣赢的母亲,也不知道,原来我们还有这样的缘分。”   “我们相交的年头不少,你知道我的底线,”说到这里,沈休顿了一下,而后缓缓地说,“我也知道你的卑劣,如晤,如果你今晚把宣赢安然无恙地送回到沈园,我还认你这个朋友,如果不送,我还是那个问题,贺家与他,你选哪个?”   杨如晤打开车门,下车后反手重重关上车门:“告诉我必须选择的理由。”   沈休不过多为难,终于告诉他想听的东西:“八月二十七号是宣赢奶奶下葬的日子。”   杨如晤闻言浅浅地松了一口气,然而沈休下一句话,又将他情绪挑了起来。   “是不是以为还好?”沈休笑道,“杨如晤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了?”   聊到现在,家里是何情况尚未可知,那支烟在杨如晤手里折成了几截,他说:“我曾见过任玥几面,宣赢偶尔会给她打电话,虽然我跟她没有互加好友,不过我记得她手机号码,任玥应该比你好说话,沈休,你好好考虑考虑,是痛快地告诉我,还是让我找她聊。”   沈休轻笑,说无妨。   双方再次沉默下来,待他晾足了杨如晤,才再次开口:“宣赢十四岁那年赵林雁远走他乡嫁给贺成栋,徐秀英在他十六岁时去世。”   一丝微妙的凉意在杨如晤鬓边快速地掠过,他皱了下眉,只听沈休又说:“我接他到沈家那年,他还没过二十岁生日。”   “如晤,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无父无母没有家人没有依靠,你猜中间这两年多,他一个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周围树叶晃动,杨如晤突然闭了下眼,脑海里浮现起宣赢的眼神,麻木挣扎,待他回过神,沈休已然挂断了电话。   杨如晤自知沈休说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很大的让步了,事关隐私,沈休绝不会多言。   他把烟扔到一边,进入欢喜园。   “你怎么才回来?”赵林雁笑吟吟地催道,“等你半天了,你坐这里。”   客厅里的场景与想象的不太一样,没有不合,没有争吵,反而还很温馨。   客厅布置了很多装饰,整体是夜空蓝的颜色,气球、彩带,还有一只与宣赢等高的立牌,不知是赵林雁哪天偷拍的,宣赢靠着室内楼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杨如晤今晚穿的也是件深蓝色衬衣,跟室内的装饰好似一个色系,他被推坐在宣赢旁边,一家人的位置与用餐时一样,只不过今晚贺成栋没有坐主位。   面前是一只十多寸的蛋糕,不夸张不奢华,赵林雁亲手做的,图案精致且格外温馨。   杨如晤一直盯着蛋糕,难得没跟与宣赢对视。   “好了,现在人齐了。”赵林雁双手合十,扬声交代冯姨,“帮我们把灯关一下吧。”   室内所有的灯光应声熄灭,赵林雁帮忙点燃宣赢面前的蛋糕,上面插的不是常见的数字蜡烛,而是一顶皇冠蜡烛,渐变蓝色。   火苗泛着淡淡的青色,在黑暗里晃亮了所有人的眼,杨如晤就在晦暗不清的光线里,把目光投向了宣赢。   他们瞬间对视上,宣赢眼神明亮,皮肤在火苗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色彩,他对杨如晤粲然一笑,随后移开目光,专注地去看那只蛋糕。   “宣赢,许愿吧。”贺此勤搓搓手,“我们给你唱生日歌。”   火苗燃烧声非常微弱,一丝与烟尘相似的味道逐渐扩散到周围,宣赢看向他们,轻轻点下头,紧接着,贺家三口手拉手为他唱起生日歌。   气氛很欢快,宣赢就在这句‘祝你生日快乐’一遍遍的重复下,双手交叉,轻轻地攥在眼前,闭上双眼,祥和又认真地许愿。   一分钟后,生日快乐唱到结尾,宣赢睁开眼,笑盈盈地歪头询问:“可以了嘛?”   “可以啦可以啦。”赵林雁高兴的脸都红了,“吹蜡烛吧!”   宣赢缓慢地巡视着每个人的脸,转到杨如晤这边,对他露出了久违的嘲讽。   很快,宣赢不再看他,倾身凑近蛋糕,下一秒,他伸手握住了那只火苗。   黑暗里,几声惊呼声响起,杨如晤在同一时间扣住了宣赢的手腕。   “冯姨!”贺成栋说,“快开灯。”   房间即刻通明,宣赢的手还在皇冠蜡烛上攥着。   “宣赢!”赵林雁喊道,“你干什么?怎么用手!”   因为宣赢异常的行为,让客厅内的气氛忽然乱了节奏,贺此勤急匆匆地去拿医药箱,赵林雁则挤到宣赢身边,用力地去掰他的掌心。   “你让我看看。”赵林雁焦急地说,“有没有受伤!”   宣赢不答,转而对贺成栋发难:“贺叔,你好侄子一直抓着我手腕,我很疼,你可以让他放开吗?”   贺成栋顺着宣赢手臂往下看,旋即抬眼看向杨如晤:“你做什么呢?”   话音刚落,宣赢感觉出来,杨如晤的手指微微松了下。   果然,贺成栋的份量,永远比他重。   冯姨贴心地送来一只冰袋,见宣赢紧攥着自己的手,为难地看看众人,赵林雁接过,一边絮絮叨叨地哄劝宣赢快手放开,一边用力地去撬他的手指。   宣赢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唇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耻笑。   “宣赢,你别吓妈妈?你怎么了?”赵林雁多番努力仍没撬开,于是按住他的手腕,“你让——”   她忽然住嘴,接着拧眉,那双美目里几分不解几分惊恐,宣赢见她停止了纠缠,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   手臂的肌肤下好似一条毒蛇在游走,宣赢掀开她,霍然起身。   “宣赢!”赵林雁反身指向他,声嘶力竭地喊,“你给我站住!”   心跳开始不规律地跳动,耳膜也是一阵接一阵轰轰响,在如此难受的关头,宣赢竟能分神去细细品味这些声音,心跳像咣咣的大镲声,耳朵里的像摩托声。   好吵。   “宣赢,你到底怎么了?”贺成栋问,“大家开开心心地给你过生日,你这是做什么?”   换成常人,继父一家的作为算得上极好了,但宣赢不是常人,也无福消受这份恩德。   “对啊宣赢,你干什么?”贺此勤抱着药箱也问,后面支支吾吾地又解释,“我给你准备礼物了,但是物流延误,明天才能到,你别因为这个生气。”   宣赢转过身,慢慢地后退了几步,他再次去看对面的那几张脸,每个人都在质问,都在不解,都在针对,他如同破坏者,摧毁了他们悉心准备的生日宴。   面对这些目光时宣赢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原本有一件事,你是正确的那方,但因为某种原因你原谅了犯错的那方,那么以后你绝对不能翻旧账,也不能提及那件事情对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倘若你翻了,那对与错就会立即颠倒,因为你明明已经原谅了,你就不能、不可以、没有立场再去横加指责。   因果循环,宣赢沉沉地大笑起来。   “杨如晤,”宣赢目光越过他们,“这里面也有你的份儿吧?”   一定是的,否则杨如晤不会想要带他去玲珑阁,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今晚不可以回欢喜园。   “你明明参加了,何必还要我——”宣赢及时住嘴,“你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既要帮扶他们,又要我对你感激?你累不累?”   贺此勤看看二人,劝和道:“宣赢,我们只是想给你过一个生日,就很简单的事,你干嘛这么生气?”   宣赢转而看他,走过去,按住他肩膀狠推一下。   茶几上的蛋糕散发着清甜的味道,宣赢用手指挑了一下,张嘴含住指尖处的奶油。   “好吃。”   话落,宣赢双手端起蛋糕,重重地倒扣在了茶几上。   “对不起,我的错,忘了告诉各位,”宣赢把目光定在赵林雁身上,“从你走以后,我没再过生日。” 第75章   若是以前听到这席类似怨恨的话,赵林雁一定会期期艾艾,亦或愧疚地垂泪,但这次赵林雁异常地平静。   她不看任何人,执着地盯着宣赢的手腕,仿佛一头蛰伏的母狼,等待时机,要把那截腕子狠狠抓过来。   茶几一片狼藉,宣赢把手背在身后,从沙发另外一头绕开,直接奔到了三楼。   那些坚强与气愤在进入房间时瞬间消散,宣赢半蹲在床边,死死地抓着床尾大口喘息。   耳里的嗡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刺痛,一股一股地蹦着疼,宣赢往自己胸口处狠狠捶了两下,抬眼去盯柜门。   他变得急促,双手颤抖地打开柜门,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扔到床上,拉开行李箱一股脑儿地往里塞。   凌乱的衣物将行李箱挤的鼓鼓囊囊,宣赢死死压着行李箱,手指胡乱地去掰卡头,当摸到某一处尖锐的凸起时,宣赢疯了一般把掌心压在了上面。   熟悉的痛感如同藤蔓开始扩散,宣赢慢慢地喘出一口浊气,痛感让他感到舒服,于是他把十指挨个往那块凸起上压。   鲜红的血丝很快冒出来,指缝变得黏腻腥热,宣赢盯着自己的手指,满足地弯起唇角。   下一秒,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   “你在做什么?”   那缕还未完全绽放的笑僵在唇角,宣赢向前看,门口一道高大的阴影,逐渐逼近自己。   宣赢恍惚想起他与杨如晤不止一次在未开灯的房间里纠缠,他无比享受黑暗与快感交织的感觉,这次依然没开灯,只是男人没再给他任何温柔。   软硬适中的床垫突然变得不适,宣赢暗暗自嘲,无论什么时候,他在杨如晤面前总是没有底气。   “宣赢,把手给我。”杨如晤站在他面前。   宣赢咬牙,不甘示弱地抬头看他,对视的瞬间发觉杨如晤的表情非常奇怪,很平静,但平静里带着一丝诡异。   这一晚真的太乱了,宣赢鼻头忽地一酸,他不喜欢这样的杨如晤。   “把头抬起来。”杨如晤淡声要求,“躲我干什么?”   宣赢不说话,单手搭在行李箱一侧,仿佛在伺机逃离贺家。   杨如晤对他的耐心始终毫无底线,他就站在宣赢面前,冷静地看着他沉默。   房间安静到呼吸声如雷贯耳,双手的痛感在达到某一峰值时就停下了,痛感消失后的宣赢再次麻木,他动动手指,又向那块凸起处摸。   同一秒,杨如晤也动了。   宣赢只觉房间在眼前飞快地闪了一瞬,紧接着听到一声闷响——他被杨如晤狠狠地抵到了墙壁上,那声闷响是他后背与墙壁的碰撞声。   “杨如晤!”后背的疼痛令宣赢五官都扭曲起来,他攥住杨如晤按在胸前的手,“松手!”   杨如晤还是用那样平静的目光看他,彷佛要透过宣赢的眼睛,窥探到他过去的时光。   两人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一个急促一个平缓,宣赢嗅到熟悉的体温,再去看他的脸,忽然就掉下一颗泪来。   滚烫的泪珠不偏不倚,恰好砸在杨如晤的虎口处,他手指微颤,不过仅仅几秒,又回到原先的力道。   “别哭。”杨如晤用手指蹭了下。   男人的手指很凉,刮蹭时有粗糙感,指尖处有他钟爱的味道。   宣赢没忍住,抓住这只手捧在了脸前。   昏暗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宣赢总是爱哭,以往他难受时也保持着清俊,像极了电影里的演员,即便泪流不止仍然气质出尘惹人怜爱。   但这次不一样了,宣赢哭的很委屈,嘴唇在颤抖,鼻翼在翕动,眼睫湿成一片,眉宇也深深地皱着。   杨如晤动了动唇,用另一手将他环近了怀里。   他们之间的不愉快本该因为这个拥抱而消失,杨如晤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刚要开口,却听见宣赢在怀里闷闷地说:“杨如晤,我要走了。”   杨如晤猛一下抬眼,面前是一道冷冰冰的墙壁,侧目再看,是宣赢通红的耳朵。   他保持着拥抱的动作,尽可能地以如常的嗓音在宣赢耳边询问:“要去哪里?”   “我要回沈园。”   杨如晤的手停下:“嗯,然后呢。”   宣赢几乎没有停顿:“然后永远都不会再踏进贺家一步。”   不知他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虚伪,杨如晤忽地嗤笑一声:“也不想看见我了?”   宣赢深深吸口气,一并放开攥在手里的手腕,慢慢地垂下双臂,杨如晤默契地撤身一步,目光玩味地打量他:“说呀?”   杨如晤嗓音非常轻柔,但宣赢仍然下意识地猛眨了下眼,他吞咽几下,竭力让自己声音不再颤抖,然而开口时仍然泄露出几分哽咽:“杨如晤,他们都在怪我,你也在怪我。”   杨如晤那颗冷硬的心脏蓦地软了一下,他抚摸着宣赢的脸,轻声叹道:“你努力一点,心很快就偏给你了。”   “我不要!”宣赢推开他,厉声道,“我不要这样的偏心。”   “那你要什么!”杨如晤压低声音,眼底终于有了明显的怒气,“你让我陪你我陪了,你让我隐瞒关系我也隐瞒了,发生一点挫折你就要走,宣赢,太便宜了些。”   这是杨如晤第一次对他发火,宣赢错愕片刻,反而燃烧起了斗志。   “杨大律师,我让你隐瞒为了谁?”宣赢点着他胸口,“为了你跟贺成栋亲如父子的关系,为成全你对贺家的恩情,吃亏的是我!”   宣赢显然低估的杨如晤,本以为面对这席话他会哑口无言,没想到杨如晤哼笑了一声,竟说:“我从不需要你来为我做自我牺牲。”   宣赢目瞪口呆。   杨如晤在他愣神之际,紧接着发问:“在会所的时候为什么不还手?”   ‘轰隆’一下,宣赢感到自己心口的某个地方正在坍塌,他双眼猩红,死命推开杨如晤,行李也不打算要了,大步就往门口走。   一只大手从后面拽住他,不由分说地推他到门框边,还是跟刚才一样的姿势,二人面对面,不同的是他们的呼吸声都变得急促,杨如晤步步急逼:“为什么不还手?”   宣赢瞳孔震颤。   “看来很多事情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杨如晤按住他脖颈间那道疤,“你亲口告诉我,还是等着我去查?”   宣赢咬住舌尖,稍稍平缓后,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权利再大大得过沈休?你本事再强能跟沈家比?”   杨如晤目光在他脸上盘旋:“还是这样的气焰好一点。”   宣赢气急,张口就要骂:“你混——”   “混蛋啊?”杨如晤眯起眼,再次握住他的脖颈,唇边的笑意格外幽深,“好久没听见这两个字了。”   这副笑容让宣赢一下子想到了在那栋金碧辉煌的会所三楼,房间门奢华璀璨,他在那一角门缝处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杨如晤。   不羁、不屑、彷佛泯灭众生一样冷血无情。   “宣赢,别怕。”杨如晤凑近他,偏头,将唇落在宣赢的耳垂上,“我在呢。”   耳垂处很快变得潮湿,伴随着一丝丝微痛,宣赢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杨如晤重新将他圈进怀里,手扣在他后脑,正要吻他的唇时,耳边敏锐地听到一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很轻微。   杨如晤垂了下眼,短暂地跟宣赢对视了几秒,就在这几秒里,宣赢捕捉到属于挣扎的情绪再次出没在杨如晤眼底。   “宣赢,说实话,今晚我真的很生气。”   宣赢扯起嘴角,笑的乖戾:“怎么啦,烦我了?那你放开我,我走就是了,以后咱们大路朝边各走一边,我不耽误你们阖家欢乐。”   众人的情绪在今晚几度翻涌,尤其宣赢,此时的情绪依然处于极度负面里,他根本听不见外面已经很明显的脚步声,脑子里频频回放着杨如晤的那句:我真的很生气。   其实宣赢很想拉住他的手卖个乖,说你别生气了,但他身体里那点儿骨气不允许,他想着凭什么所有人都想牺牲他,凭什么他得低头认错,他偏不要,他不痛快,就要让所有人都陪着他不痛快。   “生气了还不放开?”宣赢继续火上浇油,“你贱不贱啊杨如晤,赵林雁儿子这么好睡?你跟我又不是第一次,至于在我身上这么把持不住?”   宣赢持续地喋喋不休,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往人心窝子上戳。杨如晤放开他,慢慢卷起自己的袖口,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然后伸出食指放了在宣赢的唇边。   宣赢嘴唇抖了一下,余下的话被卡回喉咙里,正待接着嘲讽,刚张口便被人一把厄住了下巴,随后唇上一阵阵碾压的疼痛。   杨如晤回视着他,用指腹一下一下地描绘着宣赢嘴唇的轮廓,这双唇他亲过咬过,很好看的唇形,无论是亲还是摸,触感十足的好。   “下流!”宣赢觉得自己在被人亵渎,底气逐渐不足,“杨如晤,你下流!”   “我还有更下流的。”说罢,杨如晤食指一探,继而撬开他的牙齿,那里面湿软滑嫩,他压着宣赢舌根,凑在那只红透的耳朵旁宣布,“原来我随你心意,这次换我来。”   余音在耳,几乎是同一秒,门被轻轻敲了两声。   “宣赢,睡了吗?”贺成栋在外面问,“方便聊一聊吗?”   宣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来贺成栋安抚好了妻子,也很顾全大局地来开解他。   舌根被人压着无法说话,宣赢只能用眼神给杨如晤发去恳求的信号。   “宣赢?好了,别气了,”贺成栋再次敲门,“贺叔跟你道歉,让我进来吗?”   贺成栋很有礼貌,就连敲门的频率也非常适宜。   “不说话当你默认了啊。”贺成栋调侃道,“实在不行我把此勤叫上来,你打一打他出出气?”   房间里依然沉默,很久之后,贺成栋说:“宣赢,我们都不知道你不过生日的原因,你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情没有办法明确把责任归咎到谁身上,但我来跟道歉,希望我们还是一家人。”   宣赢无法控制自己的唇舌,几丝津液从唇角流到下巴处,他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喘气声,杨如晤依然不为所动。   正当宣赢发狠要咬住那根手指时,杨如晤快速抽离,同时一把将他按在自己的肩头。   杨如晤按住他脖颈不许他动:“宣赢,看好了,这才是我的勉强。”   宣赢鼻梁被撞的生疼,还没彻底反应过来杨如晤的意思,只听耳边一声距离极近的拍门声响起。   “叔父,”杨如晤的手按在门上,说完又拍一下,“我在宣赢房里,他睡下了,不方便。” 第76章   室外的晚风变了节奏,不再轻柔,更像在怒吼。   宣赢的思绪长久地悬空在一片空白里,连带着行动能力也一并失去,他不再需要杨如晤摁着,用以前的逃避方式,主动把脸深深地埋在杨如晤身上。   周围的空气寂静且浓稠,宣赢双手攥到发白发青,紧绷与无措渐渐把他的脑神经拉成无数条直线,时而嗡嗡震颤,时而被一种类似与螺母的圆环狠狠刮擦。   无法纾解的焦虑让宣赢作呕,喉管奇痒无比,他恐惧到无法呼吸,忽然一阵狂风忽起,与此同时,脑海里的嗡鸣声戛然而止,那颗在神经上快速螺母终于转到尽头,‘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房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白色房门受到重力回弹,与墙壁碰撞,砸了好大一声响。   贺成栋踉跄了两步,满脸失望与震惊,连容貌彷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宣赢躲在杨如晤身前侧目偷窥,看了几秒,反而陷入深深的怀疑中,他不懂,这场本该属于他自己的指责,为什么贺成栋似乎是把不满与怒气给了杨如晤。   他们都没说话,周围的空气被紧张感所占据,宣赢俨然做贼心虚,也狼子野心,即便东窗事发,也不肯从杨如晤身前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杨如晤拍了下他的后背:“好了,不闷?”   宣赢迟疑片刻,撤身转头,房门口已经没人了。   “刚才不是挺厉害的?”杨如晤捏下他的脸,还有心思玩笑,“不想看见我了还一个劲儿黏我?躲什么?”   宣赢眼睫缓缓地动一下,问他:“杨如晤,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不是看到了么,”杨如晤向房门处看一眼,转头回来又说,“勉强你。”   这跟宣赢想象的勉强一点都不一样,至少将他们的关系坦白给贺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中。   “我——”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来做感动式的自我牺牲。”杨如晤平静地提醒他,“我也说过,你在我这里从来没有撤退的选项,从你打算离开起,你的主导权利到此为止了。”   宣赢有些懵,喃喃问道:“你不怕吗?”   杨如晤唇角浮起一抹奇异的笑容,没有回答,随即又攥起宣赢的双腕:“大概半个小时,在我回来之前,我希望你已经处理好了。”   血液干涸在指甲与指缝中,宣赢蜷起手指:“你要去干什么?”   “去交代一声,你待着,”杨如晤放开他,后退,转身,“等我来接你回玲珑阁。”   宣赢喝道:“杨如晤!”   “最后一遍,好好待着等我,如果你敢私自跑下去,”杨如晤回头,眼神明显地不虞,“我会把你的好学生送到他父母面前。”   威胁的话回荡在房间里,宣赢盯着那道离开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   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回忆起与杨如晤相处的场景,从每一个动作到每一个眼神,温柔的、严厉的、还有戏谑的,甚至与杨如晤一次zuo爱时的画面也一起浮现出现。   他想起,那天的杨如晤在动情时眼里也分出了一半的清明,冷静地看他深陷欲海。   当时的宣赢极度贪恋杨如晤带给他的安全感,他以为这个男人清冷惯了,就连色欲与他也不过是一位调剂,所以扔掉后顾之忧,甘愿进行自我封闭,眼里心里只能看到杨如晤的温和。   可是,杨如晤刚才的种种行为,让宣赢后知后觉地发现,是他一叶障目,他一点都不了解真正的杨如晤。   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指缝,池底积下一层薄薄的褐色液体,伤口重新露出来,细小的裂口往外溢出一点血丝,宣赢抽了几张纸巾攥在手里,犹豫几番,推开门,忽然又站住了。   他蹲坐在房门处,静静地看着斜对面的房门。   时至此时,宣赢依然觉得这份责任本该是他这个外来者承担,楼下会是什么情况?贺成栋会怎么对杨如晤?赶他出家门,还是...逼迫他们分手。   宣赢更倾向于后者,毕竟贺成栋与杨如晤亲如父子,而他对于贺家人而言想必可有可无,他们更不会允许一个脾气恶劣的人来破坏家里的和谐。   然而楼下的实际情况与宣赢猜测的大相径庭。   客厅里很安静,杨如晤下楼时客厅里只坐了贺成栋与贺此勤二人。   L形组合沙发,贺成栋坐在中间,贺此勤居左,杨如晤顺其自然地坐到右侧沙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带宣赢走。”   贺此勤倒抽一口冷气,胆战心惊地去看贺成栋脸色:“爸....”   贺成栋在赵林雁的要求下已经戒烟多年,此时又夹上了烟,再看茶几上的烟灰缸,那里头大约有四五只烟蒂。   贺成栋谁都没理,也没讲话,待抽完手里的烟,似是无可奈何地低低笑了声。   这个男人罕见地回忆起了过去,峥嵘岁月很短暂,他因伤退伍,亲手接下好友杨平之的托付。   那年杨如晤十二岁,在他之前已经辗转过多位亲友家,俊朗的模样初长成,笑起来眼神很亮,浑身透着稚气的稳重,相处不久,贺成栋心道失算了,送他个外号,叫鬼见愁。   没有人知道叛逆期时的杨如晤有多么恶劣,于学业中,他成绩不好却也不逃课,天天在课堂上作威作福,若有是什么坏事,查到最后一定是他为主谋,于生活里,他我行我素,更不服管教,还有很多很多,简直罄竹难书。   那时贺成栋非常忙碌,不仅要维持生活还要兼顾自己的学习,但杨如晤一直拖他后腿,一个礼拜贺成栋能被老师叫三回。   起初贺成栋好言相商,不想杨如晤竟抬抬下巴,笑眯眯地问他:“你又不是我老子,瞎操哪门子心?省省吧,我想你多活两天呢。”   贺成栋当年还是糙汉子,行事风格也很粗暴,加之杨平之与白洁有过交代,该打打该骂骂,就当你自己亲儿子,不用手软。   那用说的不管用,贺成栋只能拿出了他亲老子的话,按住他就要揍。   身量开始抽高的杨如晤没比贺成栋差多少,当贺成栋一脚踹过去时他万万没想到杨如晤竟回还手,好在贺成栋是练家子,不消几个回合,杨如晤被他绑在了凳子上。   气喘吁吁地回头看看家里,床歪了,电器砸了,杨如晤还在叫嚣着弄不死我以后有你好看。   贺成栋一巴掌扇过去,杨如晤嘴角被打出血,他舔几下,不仅毫无惧色,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疯子一般。   贺成栋当下觉得自己一辈子要毁在这小子身上了。   那是贺成栋为数不多的黑暗时光,他一个大龄光棍,拖着一个劣迹斑斑的半大孩子,不仅过得糙,而且还很惨,因为他与杨如晤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互殴的场景。   邻居皆知这家每日鸡飞狗跳,开头还会劝说,时间久了,也没人再管,偶尔碰面,若见的是贺成栋,他们会悄悄说一声,非亲非故,赶紧送他走吧,若碰见是杨如晤,那邻居逃命似的抬脚就走。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杨如晤高二那年,某天晚上贺成栋接到电话,杨如晤所在的高中发生一起恶性案件,十多个人斗殴,其中四人重伤,始作俑者是杨如晤。   贺成栋那会儿可笑地庆幸,还好,没弄出人命,他急匆匆赶过去,杨如晤双手抓着冰冷的栏杆与他对视。   贺成栋对他早已不报任何希望,看见他也什么不想说,见他无碍便要走,想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叔父!”杨如晤突然喊住他,“不是我做的!”   明明在解释,偏杨如晤语气很硬,像是谁欠了他八百万,贺成栋回头问:“不是你,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杨如晤怔住,贺成栋又说:“小王八蛋,你在家跟我作威作福我惯着你,在外面谁当你是人,你命大,现在躺医院的不是你,出来了你就继续,等哪天你真死了,我亲手把你的骨灰送你老子家。”   后来杨平之出面平息,经过调查,与杨如晤确实参与其中,但并非主犯,重伤的那几人也与他无太大关系,事后赔钱和解,杨平之临走前,不知是嘲讽还是点拨。   他对杨如晤说:“如晤,杨家门里还没出过你这号人物,你算头一份,我看到底能长成什么样儿。”   变化的节点从这里开始,杨如晤收敛锋芒,身上的戾气消失了,不浮躁了,低头学习,到高三就从吊车尾赶超到了荣誉榜单上。   邻居也欣慰,贺成栋又当爹又大妈地终于苦尽甘来了,杨如晤考上大学时贺成栋工作也稳定了下来,日子顺起来,便开始了相亲。   前后加起来也见过不少人,美艳的清秀的,贤惠的活泼的,奈何贺成栋心操的太厉害,总惦记着家里霸王能不能接受这回事。   大一下学期,杨如晤获得去国外学习的交换名额,手续办完之后,杨如晤说:“叔父,您不需要考虑我。”   少年气质难掩风华,一袭白色衬衣尤为清俊,那个混世魔王好像从未在他身体里存在过一般,贺成栋老怀欣慰,说等他学成归来,一家人团聚。   贺成栋与赵林雁定下关系时杨如晤已经毕业,当时杨如晤还未有回国的打算,只在赵林雁搬来之前回来过一次,以子侄的身份帮了帮忙,见了见未来的叔母,事情结束便又走了。   不过仅过了几个月,杨如晤正式回国,以家人的身份与他们共同生活至今。   从那时起,成熟稳重,理智得体成了杨如晤的代名词,在外在事业有成,心怀悲悯,儒雅谦逊,在内他以子侄的名义为这个家庭付出,购房置业,尊敬关爱两位长辈,以兄长的姿态教导叔母带来的幼弟。   日复一复年复一年,无论是谁皆对他赞不绝口,羡慕贺成栋夫妻二人真是好福气,就连贺成栋本人甚至都不太能想起来杨如晤过去那副乖戾恐怖的样子。   准确地说,贺成栋对他的一切是自豪的、欣慰的,但同时也很怅然。   虽然杨如晤生出了良心,懂得退让与周旋,但在不经意间,一个动作或者语调,仍然能窥见出几分他当年的痕迹,野蛮凶狠。   无人知晓,杨如晤天生反骨。 第77章   客厅的沉默并没有给杨如晤带来任何情绪波动,他微阖双眼,似是在悠闲养神,二十分钟后,他睁开眼,扫向二人看一眼,站起身。   “如晤,”贺成栋嗓音粗粝,抬起沉重的眼皮去看杨如晤,“还是没人能控制得了你吗?”   杨如晤说:“没有。”   贺成栋肩膀塌下来,又去抽出一支烟,缓缓靠在沙发背上,杨如晤垂眸思量,片刻,走过去,取下他手里的烟。   “以前不懂事的时候你告诉过我,社会与生活没有那么简单,一个人若是没有半分本事,只能在底层卑微地讨生活。”杨如晤摩挲的那根烟,语调平缓至极,“我听得懂,所以我愿意付出精力去学习如何玩转生存法则。”   “我奋斗了这么多年,不自谦地说,我完全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甚至可以掌控别人的生活,我喜欢这种感觉,想与不想、要与不要,凭我一句话就可以如愿以偿。”   贺成栋没去看他,也没接话,反倒是一旁的贺此勤横插一脚:“宣赢不是一件东西,也不是你想要就可以要的!”   “瞧瞧,对你好了十多年。”杨如晤嗤笑道,“果然再亲也不如亲哥哥亲,难为你前阵子总给我使绊子,但宣赢承你的情吗?”   贺此勤霍地站起:“他承不承我的情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可以带走他!”   杨如晤转而看向贺成栋,几分玩笑:“叔父,我记得此勤来的时候我已经不混蛋了,看来您没少在他面前说我坏话。”   这话不假,贺成栋确实没少跟继子提过有关于杨如晤的事情。   当年贺此勤初入家门,性格很温吞,上学那阵儿因为被人欺负经常带着伤回来,到家也不肯对家人讲,有杨如晤这个恶劣的例子在前,贺成栋生怕贺此勤也是个蔫坏的,于是便会有意无意地与他聊起杨如晤。   说他如何难驯,如何嚣张,如何跟他打架,又是如何为非作歹,末了意有所指地说,此勤千万别学歪了。   由于贺成栋所讲述的‘反面教材’是赵林雁还未嫁来之时,贺此勤完全没有接触过,他来到贺家时杨如晤表面的脾性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他眼里,杨如晤是个顶好顶可靠的兄长。   那时杨如晤在国外,虽然并非朝夕相处,但每周都会给家中来电,贺此勤非常喜欢跟他聊天,听他沉稳的训话,以及宠溺地夸赞,所以对于贺成栋的种种描述,他是不信的。   后来杨如晤学成归来,拜入大佬门下,办成了第一个案子后当事人送来一面锦旗,贺此勤听闻后,杨如晤在他眼里的形象再次拔高,俨然从好哥哥升级为了正义的使者。   他一直为有这样的哥哥感到自豪,总觉得自己脸上也有了光,然而某一年的一次偶然事件,他开始质疑杨如晤在他心中的形象。   记得那是某年夏天的午后,他当时大三实习,跟着工作室前辈在外跑了大半天,结束后前辈心疼他,特放了他半天假,让他回家好好休息。   实习的工作室与杨如晤所在的律所不远,贺此勤闲来无事,买了几杯冷饮,要去探望,走到律所附近,远远地看见有一群人在围观什么,贺此勤走过去,隔着人群看到一位极其瘦小的男人跪在中央。   他身上挂着一块快与他身高大小的木板,塑料绳子紧紧地吊在男人黑红的脖颈上,那木板上用红色的喷漆描了两行大字,第一行:鼎才律所无良律师杨如晤,第二行:勾结权贵,残害百姓。   譬如游行示众类行为,大多言辞夸张,贺此勤仅担忧了一会儿,便稳好了心神,躲开人群去了楼上。   因他偶尔过来,在律所混了个脸熟,跟众人打完招呼,径直去往杨如晤办公室,推门一看,杨如晤临窗而站,双手插兜,姿态睥睨地盯着楼下的那个瘦小男人。   贺此勤走过去,试探地问他:“哥,你在干什么?”   问完,他见杨如晤轻轻地笑了笑,说:“在看一个笑话。”   贺此勤忽然浑身不适,觉得这个男人太过冷血,放下冷饮匆匆离去。   之后几天,贺此勤每天都会‘路过’一趟,那个男人在楼下跪了六天,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那以后,贺此勤会故作不经意地观察杨如晤,有时杨如晤要外出应酬,他若得空也要跟着去,在那每一次笑语寒暄,每一次推杯换盏的时刻,他浅浅地触碰到了一个从未涉足的领域、以及非常奇特的思想里。   后来他渐渐明白,这个世界有一种无法用简单的黑白对错来界定的东西,杨如晤混的水太深了,而他本人彷佛天生如此,不仅运筹帷幄,甚至如鱼得水。   印象的反转其实并没有影响杨如晤在他心中的地位,他依然是业界炙手可热的律师,也是一位可靠的家人,只是在尊敬只余,贺此勤对他多了几分敬畏。   简而言之,贺此勤尊他敬他却不苟同,所以当察觉杨如晤对宣赢有意时,他的下意识里是阻拦,是不可以让宣赢踏上杨如晤这条船。   “哥,不管爸跟我聊过什么,我依然把你当哥,但是你想带走宣赢,不可能,”贺此勤看了眼贺成栋,又说,“即便爸同意,我妈也不会同意的。”   杨如晤把手里的烟放下:“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意,这是通知,不是征求。”   说罢他直接走向楼梯处,站定几秒,又转身:“叔父,若周五得空,若宣赢愿意,我会按照以前的习惯,在那天带宣赢一起回家。”   这很符合杨如晤一贯风格,说一不二,却又顾全大局。贺成栋叹息,语气无奈神情悲伤,久违地对杨如晤说了一句重话:“你想来就来吧,我们没资格对你指手画脚。”   杨如晤感念恩德,又见贺成栋年纪渐长,于是诚恳地解释:“叔父,这事儿我做的不对,但这是我的选择,我希望您体谅,之后我会给叔母一个交代,这里永远是我的家。”   贺成栋忽然攥紧了拳头,起身沉声道:“你要还认这个家,就少去招惹宣赢!”   若是宣赢在场,一定会大吃一惊,在跟杨如晤背着全家人交往的时间里,他经常陷入两难与自责,但实际上他想象的责难并不存在,贺成栋与贺此勤更多的是维护与他,而非杨如晤。   尤其贺成栋,即便宣赢在家大大小小闹了好几场难堪,他也没有横加指责,反而多有体谅,因为有杨如晤这颗‘珠玉’在前,宣赢再闹,也赶超不上年少时的杨如晤一半嚣张。   “如晤,别用你的沉默来给我们施压。”贺成栋走到他面前,“离宣赢远一点,能做到吗?”   “办不到。”杨如晤蓦地一笑,沉吟几秒,甚至贴心地说,“我带走宣赢对大家都有好处,他跟叔母总是不对付,即便您在中间调节也无济于事,现在他算我这边的人,我们依然会在同一屋檐下,关系也没有太大的改变,两全其美不好吗?”   贺此勤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贺成栋左右张望,抄起纸巾就砸了过去:“诡辩!”   “还好。”杨如晤弯腰捡起,“这词儿我都听腻了。”   这一晚,杨如晤得偿所愿。   宣赢稀里糊涂地跟他一起离开了欢喜园,出门前,贺家父子一脸复杂,站在门口对他欲言又止。   关系暴露于众人面前的宣赢仍在心虚,他回望二人,杨如晤把他的脸掰回来,连人带行李推到了车里。   到玲珑阁,进门后杨如晤没有刻意招待,直接去了洗漱,宣赢在玄关处呆愣了良久,才终于确定,他跟着杨如晤一起回了家。   发麻的神经在迟缓地跳动,宣赢小心翼翼地从玄关探头出来,先是惊叹杨如晤家里的客厅好大,后又察觉出来,是因为里面的摆设不多才会突显空旷。   客厅里只放了一张巨大的黑色沙发以及靠墙两个书架,除此之外一概没有,左侧是开放式厨房,一应厨房用品也全然没有,乍一看好似一间寒酸的样板间。   宣赢挠了下脸,转头去看某一间房门,盯来盯去,没动,反而直接坐在了地下。   心脏残留着胀痛,宣赢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沙发处的那块儿地毯不错,便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杨如晤洗完澡出来看到的便是这副画面,宣赢好似成心做出这副脆弱的样子,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可怜巴巴地滚在地毯上。   “宣赢。”杨如晤走过去,居高临下地说,“起来回房睡。”   杨如晤身穿黑色浴袍,腰带松松地系在腰间,从宣赢角度可以看到一双深邃的目光,以及一片结实的胸膛,上面还有几颗水珠。   “房间在哪里?”宣赢问。   杨如晤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末了对他一勾手,转身就走,宣赢忙不迭地站起来跟着他,杨如晤打开房门,示意里面:“去吧,你那些行李明天有时间再收拾,先睡吧。”   说完他就要走,宣赢一愣,一把抓住他手腕:“你....你不...”   他支支吾吾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杨如晤按下他的手腕,笑道:“想问我为什么不跟你睡了?”   宣赢看他半晌,缓缓地点了下头。   “你不是不想看见我了么?”杨如晤语气微凉,重翻旧账,“你不是要跟我散了么?拽我做什么?”   宣赢心里的火气没比杨如晤少,赵林雁私自给他过生日,杨如晤有意无意的帮扶,以及...他与贺成栋在楼下到底谈了什么,贺家怎么轻易就让他们一起离开,这些东西断断续续地扰乱着他的思绪。   “他们....说什么了?”宣赢低声问。   杨如晤靠在门边:“第一,我不知道你从来不过生日,中间我有联系过沈休,他有意躲我,在我回家之前他才接了我电话,但那时已经晚了,第二,我没有帮忙叔母隐瞒什么,因为我确实不清楚,而你总是不肯全身心地信任我。”   宣赢抿唇,想要解释,又被杨如晤打断,他继续说:“第三,我说过不需要你为我牺牲什么,我与叔父谈了什么不重要,结果你看到了,现在你人在我这里,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空旷的房间似乎将声音放大了无数倍,杨如晤低沉平缓的嗓音萦绕在周围,宣赢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声如蚊讷地问:“那...可以不分手吗?”   “可以。”   宣赢猛地抬头,杨如晤面色平静,眼中毫无波澜。   “你好像....一点都不高兴。”宣赢又低下头。   杨如晤沉默片刻,抬起他下巴,嘴唇冷冰冰地动了两下:“确实不高兴。”   宣赢喉结滑动,干涩地问:“为什么?”   “有什么可高兴的?”杨如晤重复问,“你随随便便就可以表达出不需要我的念头,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宣赢垂下眼,把双手捧在他的手腕上:“我错了。”   “不错,学乖了,会道歉了。”杨如晤唇角浅浅一动,“我听到了。”   宣赢听得心口渐渐发暖发烫,他觉得杨如晤真的太特别了,生气与高兴都会跟他直接表达出来,绝对不会干晾着他:“那...你先躺,我去洗澡。”   “你又忘了。”杨如晤挡住他,再次提醒,“你的主导权已经结束了,现在我们之间的权利掌握在我手里,我是听到了你的道歉,但你要指望一声苍白的道歉就让我原谅是不可能的,我还是生气,所以你自己睡,不用害怕,我就在你隔壁。”   宣赢错愕:“你....”   “知道我们哪里不一样了吗?”杨如晤捏住宣赢耳垂上的红痣细细碾压,“我再生气也不会不理你,更不会离开你,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好好反省,想一想以后还会不会对我口不择言,以及,我生气的时候应该怎么把我哄开心。”   【作者有话说】   朋友们!新年快乐呀!   祝大家!钱包鼓鼓,头发多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比心比心~)*^^* 第78章   翌日清晨,贺家客厅烟雾缭绕,贺氏父子一人一边,均面带愁容,打眼一瞧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贺此勤看眼时间:“爸,我妈快起来了,怎么跟她交代?”   昨晚妻子情绪也很激动,贺成栋先前哄了她上楼休息,本意是处理好了第二日大家相安无事地吃早饭,谁料折腾一晚上,他侄子把她儿子给带走了。   贺成栋还未说话,赵林雁下楼,乍闻室内烟气,顿时秀眉一拧:“你俩把屋子熏成什么样儿了!贺成栋,你又抽烟?”   待站到父子面前,贺成栋思索一番,拉她坐身边,以柔和的方式交代了昨晚在她上楼后发生的一切。   赵林雁起初是沉默不语,很快又喜笑颜开,竟与杨如晤那场诡辩不谋而合:“这样也好,有如晤在,宣赢应该不会再对我们那么仇视了。”   “妈!”贺此勤反对,“他....他们不合适的,如晤哥....他...”   关于杨如晤种种,在赵林雁嫁来之前贺成栋就与她交代过,当时杨如晤虽已收敛锋芒,但他担忧混世魔王对新叔母不适应,万一故态复萌制造各种麻烦那就难办了,所以提前给妻子打了预防针,诚恳地说若有不愉快,万望担待。   但赵林雁运气不错,杨如晤是位非常得体的晚辈,赵林雁对他的喜爱程度有时会赶超小儿子。   “我觉得如晤很好啊。”赵林雁为他说话,“宣赢跟他在一起,我很放心。”   贺此勤坐过来:“妈,你不了解他。”   “你们才不了解他。”赵林雁起身要去厨房,“而且,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再说别的也不会改变什么。”   这倒是.....贺氏父子互相对视,不说话了。   饭后赵林雁未在家中久留,朴闲栖雁接下的生日宴正是今日,她要早早过去盯着现场。   那位千金小姐包了场,到店时店员正在有条不紊地布置现场,只待午后接待主角与其朋友。   赵林雁前后检查了一番,一位服务生过来告诉她,杨先生来了。她端着杯白水陷入沉思,很快,示意服务生引杨如晤进包间。   杨如晤此番前来是履行在贺家的承诺,给赵林雁一个交代,二人坐下,他开门见山,说明宣赢与他在一起,省去中间种种插曲,并且隐瞒了二人如何发展的过程,整体感觉给人一种他们是情投意合,水到渠成的爱情,最后他表示,他与宣赢现在以及以后都会住在玲珑阁。   这个男人说话语调很沉稳,态度也非常坚定,赵林雁对二人的关系乐见其成,全程只听杨如晤讲话,待他说完,赵林雁说:“你们...好好的就可以了。”   杨如晤轻微颔首:“多谢叔母。”   “不用谢,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只有一个要求。”赵林雁抿抿唇,“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宣赢对我有很大的意见,虽然我在尽力弥补,但他....并不领情,我希望以后麻烦你....能在中间周全一下我跟宣赢的关系,不需要你多做什么,你只要......”   杨如晤若有所思地看她,赵林雁叹气补充:“你只要像以前一样,还当我们是家人就可以,宣赢....很善良,他不会让你为难。”   赵林雁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卑鄙,纵观全局,宣赢与杨如晤在一起对贺家只有好处,一来她深知杨如晤绝不会与贺家断交,二来...她了解宣赢的秉性,嘴再损脸再难看,心里仍是纯良的。   如此纯良的一个人,不会为了争一口气,而让自己的爱人为难,何况,赵林雁想,她会用一生去弥补对宣赢的亏欠,让杨如晤保持原来的态度,只是起一下辅助的作用。   杨如晤久不作答,赵林雁期期艾艾地问:“可以吗?”   服务员正在搬动桌椅调整场地,包厢外不时传来一些嘈杂的声响,杨如晤手指微微动了下,话锋一转:“叔母,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好,就是记性变差了,有时候还——”赵林雁突然噤声,呆愣良久,她猛地起身,“对了,昨晚我好像摸到——”   “您没摸错,”杨如晤直白地对她说,“宣赢比您更严重。”   他言尽于此,无视赵林雁逐渐悲伤、震惊且哀求的目光,其他一概不说。   “我知道您想要我做什么,但我只能保证我的态度不会变,您跟叔父仍然是我的家人,”杨如晤一顿,“至于宣赢,我尊重他的态度不会做过多干涉,也希望您,不要再做一些.....来刺激他。”   从始至终,杨如晤的立场未变,他依然尊敬两位长辈,也不会以爱情的名义试图动摇宣赢的态度,然而人性使然,对于钟爱的,他还是会有一丝偏颇,下意识地维护宣赢的立场。   杨如晤的话加深了赵林雁心中的那份愧疚,她自然知晓杨如晤所指的是什么,以往她渴望尽快与宣赢修复关系,行事毛躁,惹人不快。   “我知道了。”赵林雁忍不住又问,“他...有去医院看吗?”   杨如晤挪开水杯,只说:“我会照顾好他。”   桌上的玻璃杯在光下折射着一圈绚烂的光彩,杨如晤推门离开,赵林雁仍坐在原位,她盯着面前的空气,慢慢地感觉五指一阵阵割裂的疼痛。   赵林雁举起右手,昨晚情急之下就是用这只手抓住了宣赢的手腕,细微的凸起在她指腹中停留了短暂的几秒,她震惊,不敢相信,上楼之后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浑浑噩噩,她安慰自己,那一定是幻觉,但杨如晤亲口说的话又给她一记沉重的打击。   她很失职,又很愚蠢。   赵林雁颤抖地攥起手,面色沉静,跟那天在包间与宣赢谈话一样,端庄地、沉默地从眼里留下几滴干枯的眼泪。   中午时分寿星一行人到场,赵林雁已然收拾好情绪,与服务生一起迎接客人。   “弄得太漂亮了吧!”周旭宁性格活泼为人和善,也不摆千金小姐的架子,进门先给了赵林雁一个拥抱,“林雁姐辛苦啦!”   按周旭宁的年纪喊赵林雁阿姨都绰绰有余,奈何赵林雁长的太过漂亮,人也不显老,这声礼貌的姐姐尚且能担得起。   寒暄一番,众人各自玩了起来,前厅早已清空零散座位,给他们当做交际地使用。   “林雁姐,我还有几个朋友会晚些到,”周旭宁把生日宴定在朴闲栖雁,自是准备玩儿到晚上,她交代道,“今天就麻烦您了。”   赵林雁客气几句,让他们好好玩,务必尽兴。   菜品酒水前期就已备好,自助模式,一群年轻人或端着酒杯或端着饮料聊得好不开心,赵林雁见场面热络,便去了后面休息。   刚坐下,心口一阵猛跳,她深深吸几口气,才想起,早晨出门匆忙,忘了吃药。   因贺此勤婚期在即,近日在做婚前准备,赵林雁忙完这场生日宴之后也要投入儿子的婚礼事宜当中,于是她便给贺此勤打了一通电话,确认儿子尚在家中,要他帮忙把药送来。   朴闲栖雁距离欢喜园步行不过二十分钟左右,等待贺此勤期间,周旭宁找到她,玩笑老板竟然躲起了清闲,不由分说拉她出来,分给她一块蛋糕。   周大小姐生日,殷切之人数不胜数,今晨刚开店门,陆陆续续就有人把礼物送到了店里,这只蛋糕并非朴闲栖雁出品,乃是周小姐从那一堆蛋糕里随便拎了一只供大家来尝。   赵林雁再不济也是位餐厅老板,寒暄起来不见局促,反而落落大方让人倍感亲昵,众人都对这位长相赶超一线女星的老板心生好感,无论男女,笑吟吟地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   聊得正是热闹,忽听一声脆响,周遭一静,向声源处看,原是某条长桌上的花瓶不小心被人碰掉了。   一位穿着长裙的女孩儿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对不起呀,刚刚踩了下裙子,撞到了桌子。”   赵林雁忙过去,见女孩儿没受伤,便和蔼地让她去玩,她来收拾。   服务生清扫走玻璃碴,赵林雁捡起地上的鲜花,香水百合是今早新来的,香气迷人,她不忍扔掉,便去后面新找一只花瓶重新装上。   返回前厅,赵林雁把花瓶靠里放了放,又站在旁边细细端详片刻,着手调整起鲜花整体分布格局。   店里又新来了几位为周旭宁庆生的客人,服务生在门口接待,在看到最后一位客人时,服务生贴心提醒:“进门后左侧有台阶,您留意脚下。”   男人微怔,随即微笑点头,他缓步进入前厅,周旭宁看清来人,立马嗔道:“她真是好大的谱儿,往年她生日,我年年飞过去,她倒好,今年竟然就打发你来。”   “旭宁别气,最近家里事多。”男人笑着解释,“她说不忙了,回头来跟你赔罪。”   周旭宁白他一眼:“快来坐,等见了她我再算账。”   男人拖动步伐正待过去,不知是谁举着酒杯从他身侧路过,光影在男人眼角折射,他下意识地望过去,一眼就撇到了前厅角落里的女人。   赵林雁将垂落的长发起撩至耳后,那张姝丽的面容经年未变,叫人一眼认出。   男人瞳孔微缩,握在手杖上的手紧绷起来,少顷,他忽地一笑,又见故人,当真颇多感慨。   赵林雁将那束花打理好半天,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子,猛见身边站了个男人被吓一跳,后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人应当是周旭宁的好友,便客气地询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唇舌微启,唤声:“赵阿姨,您不认识我了?”   赵林雁微蹙眉心,细细打量他,面前的男子长相不俗,眉眼间确实有几分熟悉。   以前来过的客人?此勤的朋友?   疑惑间,贺此勤从家里送药过来,径直从男人背后过来:“妈,给您,忙不忙?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男人转头,久违的五官轮廓映入眼帘,贺此勤察觉其目光也侧目看过来。   二人对视上,男子脱口而出:“宣勤,你跟你爸长得太像了。”   话音刚落,赵林雁瞪大眼睛,同时手心刺痛一下,她低头看,原来桌边残留着几丝玻璃碴,刺在了她掌心里。   过去的记忆猛烈的翻涌起来,赵林雁用指腹摩挲掌心努力回想,思绪将明将灭间,耳边响起贺此勤惊喜的呼声。   “决明哥?是你啊!” 第79章   旧友重逢,当然要好好叙旧,话题总要围绕着过去,以及他们共同的故乡——平南开始聊起。   平南是个很小的地方,也是宣赢从不愿提及的破地方,当年宣文林在当地铁路局做事,属于行政管理岗,直白点说类似打杂,什么都干什么说了也不算。   周决明是家中独子,其父周仕坤与宣文林曾是校友,又因共享一方水土,关系十分亲厚。   周仕坤也吃公家饭,在司法局就职,据说家中有人,需得在基层历练几年再往上提拔。   几年过去后,宣文林刚升为一级科员,反观周仕坤,在家人的帮扶下年纪轻轻就升为了部门负责人,再等几年还可以继续升。   地位的变化并没有影响二人的友谊,闲暇时分,两位老友经常约着钓鱼,或者带着家人一起聚餐,有此情谊,加上两家的三个孩子年纪相仿,从小就以‘铁哥们儿’互称。   后来宣文林意外身亡,周家对孤儿寡母助益良多,不是送钱就是送吃的,赵林雁临走前不巧周仕坤外出开会,妻子带了周决明外出游玩,一别数年,直至今日才见面。   提起往事,赵林雁仍不免面露悲伤与遗憾:“决明,你爸妈还好吗?平南....现在怎么样了?”   木桌上一壶花茶绽放着清幽的香气,琉璃茶盏流光溢彩,周决明对他们笑了笑,举杯喝茶,说:“我爸妈现在在港城生活,还可以。”   “决明哥,”贺此勤见周决明手持手杖,便关切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周决明看过来,很快又垂眸看眼右腿,语气自然道:“意外。”   从他复杂的表情上看,想必在过去发生过许多他们并不知晓的事情。   贺此勤细细思量,当初周仕坤虽然行事低调,衣着简朴,但互相去家中做客时,周家内部展现的可谓极其雅致,连傅阿姨随便一身衣服就能抵宣文林一个月工资,然而傅阿姨却是司空见惯一般,常常会把仅穿过一两次的裙子送来给赵林雁,有时其中还会带几件标签还未裁下的,她善解人意爽朗大方地对赵林雁说,别嫌弃,你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随意处理,等下回我出门再给你带。   记忆里的周家人待他们的确不错,宣文林在时他们称兄道弟,亡故之后,即便周家来接济也不会做一副施恩姿态,还如以往相待,言辞行为不会让他们有半分不适之感。   可现在,周决明腿瘸了,神情不复当年清明,眉宇间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阴霾,其父母也放弃大好前途,一家人远离他乡,贺此勤猜测,大约是周仕坤腐败被人给端了,一家人不得以跑去了外地讨生活。   室外的一群年轻人聊得正是热闹,赵林雁思及周决明出现时的情景,问道:“你跟旭宁认识?亲戚吗?”   二人都姓周,相见时又格外热络,难免赵林雁做此猜想,但周决明摇摇头,解释道:“我妻子跟她是好友,恰好我最近在当地有事,她交代我来一趟。”   “你结婚了呀?什么时候的事?”赵林雁喜道,点点头又说,“也是,到结婚的年纪了。”   周决明说:“去年,妻子叫齐蕊,港城人。”   说完,他见贺此勤与酷似生父的脸上带着一片喜悦的笑容,于是玩笑道:“你也就比我小一两岁?怎么样?结婚了吗?”   赵林雁与贺此勤一脸喜庆地对视一眼,贺此勤说:“马上了,下周就是,有时间的话带嫂子来参加。”   周决明微怔,玩笑说:“你故意的吧?等我份子钱呢?”   贺此勤被他这副刻意刁难的表情逗得直乐,忙说没有,谁让他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经过开头一起回忆过去的沉闷,几个话题下来几人似是找到了原来亲近的感觉,周决明并未直接表面是否会去参加贺此勤婚礼,只说妻子不再当地,无法参加,至于他本人,因有要事处理,待到日子再做决定。   毕竟这么多年不见,又各自有了生活,贺此勤不做勉强,笑说不来也无妨,既然又见了面,以后常联系便是。   包厢内气氛平静和煦,聊完了过去聊现在,谈话中周决明得知了贺此勤如今姓名,表面并无太多意外,只淡淡点头,说这样也挺好的。   两个晚辈仍在热络地聊天,赵林雁认真地听着,脑海里不时回想着过去,也想着她不在宣赢身边的那几年。   她记得周决明比宣赢大了几个月,相比于小他们一些的贺此勤,宣赢与周决明玩的时间更多,也更聊得来一些。   宣赢的厌恶、反抗与长久的隔阂持续地折磨着赵林雁,又因杨如晤不肯对她言明,于是她将目光盯在了宣赢这位好友身上,想从他口中探寻到一些自她离开之后宣赢的事情。   “决明,”赵林雁突兀地插进话题,“你跟宣赢有联系吗?”   话音刚落,包间内的空气短暂地凝滞了几秒,就连那壶花茶漏出的香似乎也变了味道,三个人互相看着,神色各异,下一秒,空气流动,茶香如初,他们彷佛才意识到,一直有一个人被排除在了这次‘久别重逢’的谈话里。   周决明动了动腿,缓缓直起身子,似是难以置信地、极其轻微地重复念一遍:“宣赢?”   赵林雁急急忙忙地回道:“对,宣赢,他...还在因为我当年走的事生气,你们当初同一个学校又一个班,我想知道他....以前过得怎么样?奶奶对他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这些问题恰好问在贺此勤的心坎上,思及当年虽未来得及当面告别,但那段时间周家与他们仍是亲厚,于是也问:“宣赢以前还好吧?”   周决明似是陷入回忆,眼神朦胧,良久才回过神,打趣他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习惯性地叫你哥的名字?”   “没办法,他没个哥的样子。”贺此勤笑说,“这都多大了,前阵子还动手揍我。”   ‘啪嗒’一声,放置在一旁的黑色手杖砸落在地,一瞬间,周决明面目表情转变为了一股说不清的怪异,眼神也变的十分离奇。   周遭许久无声,赵林雁打破沉默,温和地提醒:“决明,你手杖掉了。”   周决明暂未去捡,反而问她:“宣赢?前阵子?你们又在一起生活了?”   赵贺二人不明所以地点头,周决明静一下,随即大笑出声:“他真是——”   及时的一个停顿,周决明抽出张纸巾按了下眼角,顺势看眼时间:“阿姨,今天我还有事,回头有时间我们细聊。”   周决明戛然而止的话给足了赵林雁想象空间,她一边急于知晓宣赢独自生活的事情,一边观察周决明神色,见他并无太多沉重之意,便猜测宣赢应当过得还算安稳。   几人加过联络方式,约定得空再叙,周决明回到前厅,与周旭宁聊过几句便出了门。   二人送他到店门外,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早有司机殷勤打开车门。   周决明握着手杖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问:“此勤,结婚那天宣赢会去吗?”   贺此勤目光放在他身上,微不可察地皱下眉,还未等开口,赵林雁在背后轻拍他一下,转而回答周决明:“肯定会的。”   “那....我会抽出时间去。”周决明跟年少时一样,顽皮地挑下眉尾,“阿姨,今天我们碰到的事希望您跟宣赢保密,我要给他一个惊喜,等此勤结完婚,我们一起,再好好叙旧。”   周决明的出现好似给了赵林雁无限希望,这个人可以说知根知底,而她对周家也甚为感激,听他这么说,便点头应下:“最近....他在忙,见得时间也少,想说也没机会说,放心吧。”   周决明爽朗地笑笑,从态度上看,对于赵林雁是否真的会保密,他好像并不完全在乎。   驶离长乐街,黑色轿车汇入车流,周决明盯着窗外风景,松开手杖,凝神片刻,低头打开了手机。   出门前刚加的联系方式,贺此勤是位珠宝设计师,朋友圈基本都是商业信息,几乎没发过任何私人生活,反观赵林雁,则跟贺此勤朋友圈风格完全相反。   私房菜馆老板娘,人漂亮性格好,夫妻恩爱家庭和睦,还有——   在看到赵林雁某条朋友圈时,周决明眼神一下子亮起来,他直起身,点开图发大,确认这个熟悉且高大的侧影属于谁后,他狠狠感慨,这世界可真小,同时又暗道天无绝人之路这话果然不假。   保住齐皓,来年他就能出现在集团的董事会上。   “喂,把那位梁律师送走吧,”周决明跟电话那头的人吩咐。   那边迟疑道:“送走?那二爷交代的事——”   “有着落了。”周决明带着笑意,语气甚是笃定,“今天刚知道,杨律跟我一位故交关系匪浅。”   汽车匀速行驶,周决明打开车窗,外面热风扑面而来,他伸出手抓一把烈日燥热,舒服地眯起眼,不紧不慢道——   “这次恐怕要换杨律来求见我了。” 第80章   梁东亭的离开没有引起太大波澜,这个人的感性让现实生活磨掉许多,但理性又无法占据上风,两种情绪交锋造成经常性的左右摇摆,这次走许是又想通了。   杨如晤给恩师回了通电话,告知梁东亭离开的消息,恩师沉吟片刻,叮嘱杨如晤要注意,这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杨如晤虽不以为意,但一一应下,结束通话后,他走到窗边,静静地俯视着城市的景色。   车如流水的街头,浓厚的暮色渐渐笼罩住整片大地,人如倦鸟归巢一般穿梭行走,这是祥和的时刻,杨如晤想起家里的那个人。   宣赢最近心情很不好,搬来已有三日,除了每天去医院探望齐怀湘,剩下的时间就躲在家里不出门,但是等他到家,宣赢又可以短暂地高兴起来,欣喜地问他今天怎么样。   他哄人的手段也仅如此了,透着股天真与手足无措,杨如晤少有地反思,自己这样晾着他,会不会矫枉过正。   晚上回到家,宣赢如过去几天一样歪在那张黑色的沙发上,幕布放了下来,上面放着一档国外的综艺节目,节目组很大胆艺人也很敢玩,营造紧张感的色彩散发出来,影影绰绰地交错在宣赢脸上。   他看的很认真,杨如晤站在不远处,温声唤他:“宣赢。”   宣赢望过来,眼神倏地变亮,顾不得穿鞋就猛扑了过来:“杨如晤。”   他微微垫着脚,紧紧抱在杨如晤肩头,温热的肌肤与熟悉的气息涌入鼻腔,宣赢吸吸气,总觉得自己太委屈了。   与杨如晤一起入住玲珑阁后,宣赢本以为心情会好很多,但是并没有,反而愈发焦躁。   那是一种很空虚的感觉,他抓不住摸不到,他第一次将缓解的希望放在药物上,祈求它们发挥作用,尽早结束突如其来的低沉,甚至他想,哪怕直接跳到燥期也行,这样他就不会无力到连家门都出不去,也可以有精力让杨如晤开心起来。   是的,他还没把杨如晤哄好。   这又涉及到宣赢一个从未接触过地方,就像杨如晤说过的,他不会不理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会拥抱或者亲吻自己,但到晚上,他依然不跟他睡在一起,非常矛盾,宣赢不知道该怎么样把杨如晤哄到他的房间。   广袤的夜空透过落地窗映到室内,杨如晤在他脑后上安抚地拍了拍,单手环住他的腰,重新放到沙发上,弯腰帮他把拖鞋穿上。   “想吃什么?”杨如晤像在自问自答,“牛肉面吧,我订了牛肉,炖肉需要一些时间,你可以自己再玩儿会。”   宣赢差不多已经把家里摸透了,他现在住的房间是杨如晤的主卧,里面的衣帽间挂满了他的西装与一应配饰,就像在欢喜园一样,他又占了杨如晤的地方。   家里的厨房表面虽然看不到任何厨具用品,而杨如晤本人看上去也不像会经常下厨的人,但事实正好相反,杨如晤厨艺很好,他只是习惯性地把用完的东西全都收纳起来。   “好,我还想吃上次做的拔丝苹果,”宣赢托起自己的下巴,“很甜也很爽口,好吃。”   杨如晤眉眼温和地看着他,忽然起身从厨房柜子里拿出一包湿纸巾出来,坐回来后,抽出一张湿巾,一边擦拭着手指,一边问他:“牙不疼了?”   那是搬来的第一天晚上,杨如晤亲自做了晚饭,当时他也是这么问宣赢,你想吃什么?宣赢说他想吃点甜的。   甜食可以产生多巴胺,一种快乐的荷尔蒙。   那晚杨如晤以家中现有的材料给他做了一盘拔丝苹果,金黄色的糖浆包裹着脆爽的水果,宣赢被他的厨艺折服,但由于吃的太着急,被坚硬的糖片硌了一下。   于是快乐还没获取到,牙齿先疼了起来。   “我就是被卡了一下,现在已经不疼了。”宣赢用脑袋在他肩上磕了一下,“做吧,冰箱里还有几颗呢。”   他跟鸵鸟似的挤着,就是在撒娇,杨如晤放下纸巾,好笑地托起他的脸:“张嘴,让我看一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尤其想吃的现在只有杨如晤能给做,宣赢无奈把嘴张开:“啊,你看。”   口腔内的牙齿糯白,内壁与舌头在薄薄的唾液下显得嫣红透亮,杨如晤一直垂眸看着,渐渐地,宣赢下颌开始发酸,刚一动,杨如晤握住他,把食指探了进去。   宣赢后脊一麻,颤颤地唔了一声。   “好像还是有点肿。”杨如晤细细按着他左边最里的那颗牙齿,抚动间不免勾动牙齿后面的那点软肉,“疼吗?”   宣赢愣愣地看着男人的脸,慢慢感觉到唾液正在不受控制地往嘴边溢,他没回答,微微低下头,把嘴巴合了起来。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这不是杨如晤第一次用手指逗弄他,宣赢抓着杨如晤的手腕,用舌尖一点一点地描绘着他指纹的走向。   杨如晤面色依然平静,他用拇指点了点宣赢的下巴,似在催促也似在鼓励一般:“这算是你哄我的办法吗?”   宣赢无法回答,他眨眨眼,意思是说对的。   杨如晤弯起唇角,有点无情地说:“那还差很多。”   宣赢皱眉,不满地咬了他一下。   实际情况的确如杨如晤所言,宣赢在哄他开心这件事情上还差很多很多,晚饭杨如晤做了砂锅牛肉面,也让宣赢如愿吃到了拔丝苹果,但他还是选择让宣赢独自一间。   漆黑的夜将一切都笼罩进了暗色里,宣赢躺在床上,因为在沙发上讨好的太过卖力,而且老流氓一点都没怜惜,他的舌尖有点痛。   这时候他应该是愤怒的,又或者直接在杨如晤那张俊脸上甩一巴掌,然而他因郁气导致浑身无力,生气也生不太起来,同时他又想起刚才杨如晤送到他房门口,温柔地在他唇上亲了亲,要他好好睡觉。   虽然杨如晤还不肯回来,但宣赢摸了摸心口,确认那股强烈的安全感一直都在,他把台灯关掉,转身抱住另外一只枕头闭上了眼睛。   翌日清晨,宣赢起床先去杨如晤房里看了一眼,跟头两天一样,杨律早就出门上班了。   厨台上温着一碗浓香的小米粥,旁边是两颗煎蛋与一碟小菜,瓷碟边上压着一张白色的纸笺。   宣赢拿起,翻开,上面的字迹很熟悉:「先走了,等我回来。杨如晤」   今日天气很好,温暖的光线铺满了整个客厅,宣赢把纸笺收好,盯着周围的一切,久违地感觉到了那种踏实的烟火气息。   低沉的心情消失了片刻,很快又卷土重来,宣赢惆怅又坦然接受,他明白自己与疾病的抗争并不会因为一点开心的情绪而终结。   今天出门先去了趟天星工作室,好几天都没来过了,童敬舟见到他又是一番啰嗦。   宣赢没想多待,让他留着以后慢慢啰嗦,而后叫来宋新婷到会客室,问她:“怀湘借了你多少钱?”   宋新婷先是错愕,很快想通,眼眶瞬间就红了:“不用不用,我....有点积蓄,不算什么。”   宣赢的手指在手机界面上停住,宋新婷又说:“这些年您对我们很厚道,怀湘这回事也算因我而起,您已经帮了我们够多了,再说了,等怀湘出院就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了,钱都是小事情。”   宣赢听出一些别的东西:“安安稳稳?那两个人又走了?”   宋新婷对他投来一个疑惑的目光。   “说话呀!”宣赢顿时气急,“你们不会又给钱了吧?傻不傻!”   “不是不是!”宋新婷连忙解释,“那个....他们已经被关起来了。”   宣赢一愣,起伏的情绪在脑袋里乱撞。   宋新婷说:“昨天祝词从医院拿走了怀湘的伤情鉴定,他说快的话,年前就可以判下来。”   宣赢短暂地错愕后,暗骂自己也是个蠢货,如今法治社会,那俩不知触碰过多少违法犯罪的事,他如齐怀湘一样当局者迷,只想到了怎么摆脱纠缠,完全没想过还有直接送他们进大狱的办法。   “不过.....可能还是折腾一阵子。”宋新婷语气自责。   宣赢回过神,问:“折腾?是....怀湘那边....”   “不是,怀湘恨极了他们,不可能会心软,”宋新婷咬咬唇,“他们说....那晚在包厢,杨律动手殴打了他们,他们认罪,但也要验伤。”   宣赢难以置信,心道那两个人渣还真是穷途末路了,杨如晤身为律师,怎会知法犯法。   但嗤笑完,宣赢眼前翻涌起杨如晤的面容,杨如晤在他面前大多时间都是纵容的宽和的,仅有偶尔几次,他眼中会流露出冷血与危险的痕迹。   这些不带有温度的眼神一丝丝地汇聚在一起,宣赢眨了眨眼,很快把它们挥走,反正无论如何,杨如晤都是对的。   离开医院,宣赢照例去探望齐怀湘,程愿自己有工作要忙,不能时时探望,便找了位护工来照料日常。   齐怀湘气色恢复了很多,宣赢试探性地询问起关于那两个人渣的事情。   齐怀湘乍听见那两个人名,手一下子攥紧,他平息许久,深吸一口气说:“祝词哥跟我说明情况那天,我是反对的。”   宣赢皱起眉,为他:“为什么?”   齐怀湘白皙的脸上露出癫狂一般的神色:“老师,其实我很卑鄙的,以前挨打的时候没有人挡在我身前,但是那天你护在我身上,替我挨了他们几脚,我就知道,你说会保护我一辈子不是在开玩笑。”   宣赢心尖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齐怀湘忽然就哭了:“我就想啊,我老师这么有背景,以后哪怕他们再来纠缠我,你依然会保护我,他们是欺软怕硬的,见从我这里得不到好处,以他们的习惯,就会去偷去骗甚至去害人,早晚有一天会遇到更坏的人来教训他们,一辈子就只能在阴沟里苟且偷生!”   宣赢的眼神变得很缥缈,他伸手在齐怀湘头上摸了摸:“那为什么又同意了呢?”   齐怀湘顿一下,哽咽声更大了:“那凭什么......其他人要受到无妄之灾,被这两个人渣欺骗坑害。”   宣赢眼眶也酸起来,他把齐怀湘抱在身前,安抚道:“你做的很对,不要怕。” 第81章   待齐怀湘平静下来,宣赢便离开了医院。   天气很好,本可以在外面多待一会儿,但周遭的一切都在影响着宣赢的精神力,他无法在外久留,就想回家,在那个安全的地方躺着或者发呆,静静地等着这段低沉平缓地过去。   打车到玲珑阁,走到楼下,迎面撞来一人。宣赢站停,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傅序南同样诧异,他耸耸肩,梨涡绽放的很深刻:“等程愿呢。”   话音刚落,程愿出来,见到宣赢连忙快走了几步,惊喜到直接忽略了傅序南:“宣赢?来找我吗?”   宣赢生出一股心虚,自从搬到这里,他与程愿楼上楼下,却没告诉他。   “我....”   “他现在跟杨如晤住一起。”傅序南替他说出来。   程愿明亮的双眼渐渐黯淡下去,宣赢原本就低落,又闻傅序南越俎代庖,莫名地不愉快:“我都不知道杨如晤私下跟你还聊这些,傅教授,你们还聊什么了?一起告诉我?”   程愿随之也把探究的目光转了过来,冷冰冰地追问:“原来我家地址是姓杨的告诉的你?”   二人同仇敌忾,傅序南暗暗叫苦,面上却不显,他先回答宣赢:“第一,前两天见了杨律一面,见他面带春风,我猜他肯定情场得意,第二,我知道你跟程愿以前的关系,刚才你看到他,不仅有点心虚,还下意识地往楼上瞟了一眼,在下不才,研究心理学十余年,综合以上情形,你俩确实住一起了,对吧?”   宣赢咬牙,想把那颗梨涡给他挖出来。   “还有程愿。”傅序南不慌不忙,“我在追你这事儿差不多快天下皆知了,但凡认识你的人都见过我,我花了这么多功夫,想知道你的住址并不需要从杨如晤嘴里撬出来。”   同仇敌忾的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很明显,都被傅序南拿捏住了。   同时又显然,宣赢与程愿仍有默契在,他们倔强别扭,有时还不讲道理。   快速地对视一眼后,程愿说:“傅序南,我不跟你吃饭了。”   傅序南愣住,宣赢及时接话:“好巧,我也没吃饭,程愿,一起吃个饭?”   “好啊。”程愿笑吟吟地说,“老地方?”   二人故意说给傅序南听,说完了也不看他什么表情,扭头就走。   傅序南回过神,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喊:“我呢!”   宣赢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自便咯。”   他又喊:“程愿!我等了你三个小时!”   程愿更没回头,淡淡扔一句:“我又没让你等。”   傅序南晒在大太阳底下:“。。。。。”   来到二人以前经常光顾的老地方,那位老相识的经理仍在,引他们进去包间,热络地玩笑,说很久没见到他们了,是不是有了新欢,才会冷落这里。   本是玩笑话,但新欢却是真的,宣赢有了杨如晤,傅序南在对程愿穷追猛打。   搪塞一句,又点一桌以前常吃的餐食,经理便走了。   二人面对面坐着,程愿率先打破沉默:“宣赢,其实.....我很想笑。”   他们对了下眼神,不约而同地抽了下唇角,傅序南好生冤枉,做了一回出气筒,也不知傅教授生起气来是个什么模样。   一阵窃喜的坏笑从包间里爆发出来,宣赢捂着肚子笑的浑身无力,程愿也是,支着太阳穴斜斜地歪在椅子上。   笑罢,程愿倒好两杯热水,略带感慨地说:“刚在楼下碰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不太对劲,不过现在看着好多了。”   宣赢懒懒地眯着眼:“那....傅教授还算做了一件好事。”   “回头我帮你谢谢他。”程愿放杯水到他面前,突然一笑,“但他一定会觉得我吃错药了。”   宣赢能明白他的意思,从程愿与傅序南的相处模式来看,程愿不会跟在他身边那样乖顺,他不会给傅序南好脸色,毕竟不久之前他利落且无情地踹过人家一脚。   但宣赢莫名为他感到开心,在面对傅序南时的程愿有了活力,不会沉闷不会寡言,会打会骂,像个活人了。   饭间气氛又安静下来,宣赢没不自在,反而还很放松,因为这次程愿没再给他殷勤布菜,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终于衔接到了正常的友谊上。   午饭结束后程愿要回公司一趟,并且十分自然地说现在住的近了,以后得空可以经常约饭,宣赢想了想,没拒绝。   原计划程愿是要与傅序南一起吃饭,所以并未开车,二人并排站在餐厅门口等出租车,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阵风,伴随着夏日特有的燥热,宣赢闻到了程愿身上清爽的香水味。   程愿也是一个非常执着的人,第一次见面时他身上就是这种味道,一直都没变过,宣赢并不反感,但此时无端地思念杨如晤身上特有的味道。   杨如晤很少会用香水,身上保持着天然的肌肤体温,只要靠近,温度升起来,肌肤的味道就会变得好浓郁好温暖。   “宣赢,”程愿似乎被他的笑意感染了,眉眼也带着一丝和煦,他的嗓音被风吹得很轻,“你现在有幸福一些吗?”   宣赢看向他,程愿也偏头过来,他们对视的目光称得上柔和,然而里面彼此都能看清还有另外一种含义。   “有一点了。”宣赢没有挪走目光,一直注视着那双温柔的眼睛,相比于程愿对他的了如指掌,他对程愿却了解很少。   静过片刻,宣赢又问:“傅序南烦不烦人?”   他问的很有深意,类似程愿所问向他的是否幸福,原先程愿对傅序南的反感很明显,按照他的性格与习惯,如果不肯,傅序南根本不能有等待三个小时的机会。   程愿笑了一下,有些苦涩,他转头看向前方,缓缓地回答:“宣赢,我也得试着走出来。”   宣赢动了动唇,心脏闷闷地发痛,他想说些什么,但神经里的那点理智告诉他,程愿不会想听他的安慰。   一辆出租车停下,程愿拍拍他的肩,推到他车前,打开车门:“宣赢,我们不顺路了,你先走,我再等一下。”   后视镜里的身形逐渐模糊,直到变成一个黑点继而消失不见,宣赢闭上眼睛,吸一口气。   他希望傅序南争气一些,就跟杨如晤对他那样。   回到家,宣赢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衣服也没换,直接回房躺到了床上。   正值午后,阳光明艳,单薄的纱帘挡不住透进来的光,宣赢转身,把被子蒙到脑袋上,视线变黑了,是个可以睡觉的好环境。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宣赢被手机震动声吵醒,他反手摸到,眯眼去看屏幕,是杨如晤。   接通之后,清晰且醇厚的嗓音响起:“在做什么?”   宣赢还躲在被子里,闷闷地说:“在睡觉,你把我吵醒了。”   杨如晤低低地笑一声:“不要再睡了,天都快黑了,你晚上还要不要睡了?”   宣赢闻言,立刻撩开被子向窗外看,刺目的光线便成了温暖的橘色,墙壁一角被夕阳的颜色染上了淡淡的金黄。   他起身,拉开纱帘,望见大片的彩霞垂在天际,光很柔和,色彩却绚烂,像是一盘饱和度极高的调色盘。   “杨如晤,你什么时候回来?”宣赢说,“我有点想你了。”   “只有一点吗?”杨如晤反问,“如果只有一点的话我要晚点回去了,等你很想很想我的时候再回去。”   宣赢弯了弯唇角,忽然又问:“听说你打人了?你怎么能打人呢?”   杨如晤又在反问:“有吗?证据呢?”   “你——”   “口说无凭没有用。”杨如晤暗暗点拨他,“就像你还没有哄好我,只说想我,是远远不够的。”   他又把正经的话题转到了不正经上,宣赢不免担心,若真的让那两个人渣做了伤情鉴定,杨如晤会受到多大的影响。   夕阳在逐渐变暗,宣赢久久无言,杨如晤耐心解释:“不用担心,我还不至于被这点小事给拉下水。”   这个男人猖狂又沉稳,难搞的很。   宣赢想了想,又问他:“你是在为我出气吗?”   “如果我说不是显得我很假,因为我没有耿直到给别人出气的地步,”杨如晤顿了一下,声音隐隐带了几分质疑,“自我保护与反抗是一个人的本能,宣赢,既然聊到这里,我还是那个问题,当时为什么不还手?”   宣赢仅思考了几秒,便说:“那天太乱了,我怕怀湘受到更大的伤害。”   杨如晤没说话,很久之后,宣赢听到了香烟燃烧的声音,紧接着男人冷淡的嗓音传来:“宣赢,我好像又生气了一点。”   宣赢不知所措,想骂他几句,又怕火上浇油,万一杨如晤气到哪天连家都不回来了,岂非得不偿失。   他左思右想,没办法,直接把电话挂了。   然而不到两分钟,手机又震起来,宣赢误以为杨如晤给他回来了电话,低头一看,脸上的笑意顿时散的一干二净。   是贺此勤。   不难猜出他打电话所为何事,距离他的婚期还剩三天,贺此勤与赵林雁一样,仍保持着要修复彼此关系的初心,这通电话很有可能是来问他要不要参加婚礼的。   手机在持续震着,宣赢看着窗外天色,划开接通键。   “宣赢,”贺此勤略微急切的声音传来,“我想——”   “我会去的,不要再打电话了,我心情很差,再打就不去了。”   宣赢说完直接挂断电话,然后把手机压在枕头下狠狠捶了一下。   如果只是单反面跟贺家翻脸,如同以往回到沈园,宣赢想,哪怕到时贺家全家来邀请他,他也会无动于衷。   可是现在不一样,贺此勤婚礼杨如晤作为兄长一定会去,而他与杨如晤的关系已然放到明面上,他若不去,赵林雁必定会对杨如晤有所纠缠,虽然她不会对杨如晤厉声责任,但宣赢仍然不想让他为难。   算了,贺此勤毕竟是他亲弟弟,那就去吧,反正现在是郁期,他应该做不出来过激行为,大不了结束之后再躲到这间房子里,像武林高手那样闭关修炼,他这样劝自己。   天彻底黑了,宣赢闷了一下午,身体出了些汗,他把衬衣脱下来,解扣子的时候指甲不小心蹭了下胸前。   这一下好像打开了身体的某个开关。   性亢奋大多会出现在燥期,出现在低沉的郁期是很少的情况,但现在就是这种少数情况。   宣赢身体开始发热,有点没出息的想,杨如晤晾着他,他们已经很久没做过了。   杨如晤回到家时客厅是黑的,巡视一周仍未看到熟悉的身影,一般这个时间宣赢通常会坐在沙发上看节目,然后看到他回来,会兴奋地扑过来抱住他。   “宣赢?”   没人回应。   杨如晤打开室内灯光,换下鞋,直接去了宣赢的房间。   门一推就开,房间里也是黑的,唯有宣赢坐在床边,面朝窗户,脑袋微垂,身影在窗外零零散散透进来的灯光里微微颤动着。   有些声响格外清晰,别样的味道也极诱人,杨如晤的手指紧了一下,喉结缓缓滑动,他反手关门,让室内保持着昏暗,慢慢地走到宣赢身前。   “你在做什么?” 第82章   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宣赢就知道自己所有的动作都被人捕捉到了,杨如晤最近很少加班,回来的时间非常固定。   宣赢坦诚自己就是故意的,而杨如晤站在他身前,无动于衷,明知故问,也是故意的。   宣赢很少弄自己,但是好像男人天生就会这回事,他手下未停,抬头去看杨如晤的脸。   杨如晤背着窗外散来的微光,轮廓很模糊,眼神却很冷冽,宣赢泄气地发现,杨如晤冷静到像是真的无动于衷。   瞬间,刻意引诱的行为变成了羞耻,宣赢低下头,手顿住,但下一秒,他狠狠倒吸一口气。   杨如晤半蹲下,把手拢在他的手上,按照原来的频率动了起来,这跟自己操作的感觉又不一样了,宣赢张着唇,呼吸微喘。   “听说中午跟程愿吃饭了?”若不是覆盖在手上的那双手还在动,宣赢都要误以为杨如晤在跟他谈什么正经事,杨如晤顺其自然地表达不满,“你根本不会哄人,本来再过几天我打算自己消气的。”   宣赢稳着气息:“那你现在消气了吗?”   “没有。”杨如晤斩钉截铁,解释原因,“我真的很介意程愿。”   宣赢眼尾蔓延出一抹嫣红,他咬牙道:“杨如晤,你也有过前男友,你凭什么介意程愿?”   杨如晤气定神闲:“我前男友又没成天在你眼前晃,而且我也没有跟他们去做朋友。”   “现在是你的好朋友在追我的前男友。”宣赢喘一声,说一句,“还有,你搞搞清楚,我没脚踏两只船!”   杨如晤没再逼问,手指重了几分,等到宣赢呼吸越来越急促时,他忽然松开了宣赢的手。   手背处的温暖突然消失,杨如晤跟一座清冷的雕塑一样垂眸观赏,临到关头,宣赢来不及去骂杨如晤,他自给自足,又因头顶那双存在感极强的眼神,令激动在身体里如海浪反复拍打,但就是找不到喷薄的源头。   杨如晤唇角很隐秘地翘起来,他伸手到宣赢头顶上,手指一点点顺着他耳廓滑下来,直到捏住那颗血红的小痣,他低低问一句:“想我了?”   男人醇厚且略带玩味的嗓音灌入耳内,宣赢背脊一酸,海浪成功地扑到了岸上,逐渐浸透整个海岸,黏腻且潮湿。   余韵尚在,宣赢视线有些模糊,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耳朵还在杨如晤手里,那只手捏的很重,他耳朵又烫又疼。   抬起头,昏暗的视线里,杨如晤目光居高临下,脸色淡然,像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宣赢莫名恼怒,他攥攥手指,心随意动,往他腰间狠狠一蹭。   杨如晤身材修长有型,腰腹坚实有力,今日他一身黑色,黑衬衫黑西裤,就连皮带也是黑色卡头,偶尔会隐约地映出一小簇反射出来的亮光。   他的衬衫被弄脏了,宣赢得意地抬起脸,杨如晤放开他耳朵,对他露出一抹纵容的笑,转而依然沉着地从床头柜处抽出几张纸巾,拉起宣赢的手,细细擦拭起来。   干燥的纸巾在指缝中蹭着,杨如晤很认真,甚至连指甲缝都没放过,宣赢蜷起手指,又被他掰直,直到这只手洁净如初,杨如晤才放开他。   宣赢气焰又被人压下来,讷讷地说:“谢谢。”   杨如晤没理他,还用那副冷静地眼睛盯着他,宣赢觉着好没滋味,便低下头打算把这副丑陋的样子收起来。   怎料他刚把裤子提上去,下颌一阵疼痛,杨如晤卡住他的脸,拉进身前,说:“该你了,给我擦干净。”   昏暗的房间回荡着男人严肃的要求,宣赢突然想到了宋新婷的话,他们说杨律松手殴打了他们,他原本是不信的,但很快他什么都不去想,无条件地、本能地去偏向杨如晤。   此时此刻,宣赢脑海莫名幻想起自他离开之后,四月樱包间里发生的一切。   杨如晤怎么动的手?动手的时候脸上也这么平静吗?他的暴戾到底有几分?宣赢想要全部知道。   于是他昂起头,坚决地说:“就不。”   杨如晤看似看透了他的一切,他用手指轻轻地在宣赢脸侧刮蹭着,又提上个话题:“想我没有?”   老男人故意温言软语,成心来套他的话,宣赢咬下唇,还是摇头:“没有。”   杨如晤意外地挑下眉,忽然一笑,放开那块儿手感很好的肌肤,慢悠悠地解开了皮带:“那是想这个了。”   黑色卡头在眼前拉了一条很长的光,而后宣赢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摩擦声,他愣愣地看着杨如晤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拉开裤子拉链,反应过来,翻身就要跑。   膝盖在床垫上崴了一下,杨如晤揪住他脖领扯回来,好笑地问:“往哪儿跑?”   他另外一手还拎着刚解下的皮带,一点窗外投来的光,从皮带首尾两端的空隙里透过来。   宣赢天真地问:“你不会要打我吧?”   一阵低沉的笑容从杨如晤胸腔发出来,他似是在笑话宣赢,但听上去有些吓人。   宣赢莫名觉得被杨如晤死死按住了,眼下他无比怀念燥期,若是那样,他一定有精力也有力气跟杨如晤打上八百回合。   “我决定不跟你生气了。”杨如晤说,   宣赢惊喜抬头,唇还没翘起来,他发觉双腕一紧,杨如晤以极其敏捷的动手把皮带绕在了他手腕上。   大约两三圈,末尾两头穿插,死死地卡住,宣赢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开,反而让皮带边缘磨的很痛。   “你刚说你不生气了!”   “是啊,不生气了。”杨如晤把他脑袋摁过来,“我教你怎么哄人。”   西装裤子的拉链做的很精致,鼻尖触碰时带着一丝丝凉意,很快凉意消失,宣赢闻到杨如晤身上特有的味道。   他又把脸往前探了一下,双手凑过去,把那截未拉到底的拉链压到最后,轮廓已经很清晰了。   宣赢还未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杨如晤托起他的脸,弯腰在他鼻尖亲一下,又在他唇上印去一吻,忽而怜惜地问:“愿意吗?”   沉寂了好几天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宣赢点头,说他愿意。   杨如晤垂眸,片刻又去直视他的眼睛,再次重申:“宣赢,你要记得,我讲过很多遍,你的主导权已经结束了。”   宣赢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在他眼中,这份主导权的消失只不过是杨如晤表达生气,又把他晾了几天而已。   于是他又点头,杨如晤摸摸他的脸,用指尖拨下他的唇,说:“那把嘴张开。”   没多久,宣赢就后悔了。   这跟杨如晤用手指在他嘴里的感觉完全不同,况且他头一次给人办这事儿,宣赢被呛了几口气,又不敢咬,连连呜呜出声,试图抵抗。   杨如晤仰头深深吸一口气,胸膛随着宣赢含糊的音色频频起伏,他不为所动,把眼镜摘下扔一边,双手托在宣赢的脖颈,只在感觉到颈间肌肤有痉软迹象时,不失力道又很温柔地在他喉管处拍一下。   室外好像起了风,窗户缝隙传来清凉的晚风,纱帘在风里轻柔地摆动着。   一股血腥气在喉间频繁涌动,宣赢几度濒临窒息,所幸在他第无数次用眼神抗议时,杨如晤大发善心,让他呼吸了新鲜空气。   未完成的事情交给了手来继续,宣赢下颌发酸,几丝银丝黏在唇角,杨如晤眸色暗沉,紧紧地盯着那张失神的脸,把自己释放出来。   房间里回荡着彼此的气喘声,宣赢憋的胸腔砰砰直跳,然而尚未喘息半刻,杨如晤掀他到床上。   “你还去隔壁睡吗?”宣赢双手仍被束缚,他一边后退一边急切地问,“你说不去了,我就给。”   杨如晤垂头笑,攥住他的上衣,将他身体直接翻转过来,又一把提起他的腰。   凉意猛一下扑上来,宣赢被枕头闷了一下,气的喊出声:“杨如晤!”   杨如晤双手按在他光洁的背上训话:“你要说,杨如晤,我以后再也不说分手之类的话了,杨如晤,我需要你,杨如晤,你别生气了,杨如晤,我会永远信任你。”   杨如晤所教的哄人办法很简单,只需要宣赢低头说几句软话,再加个保证就可以,但宣赢好像天生缺这一份,se诱都会,偏偏想不起如何用甜言蜜语去哄一个男人不生气。   宣赢再次体会到了烈焰焚烧的感觉,可是跟第一次不同,这次杨如晤没什么耐性,简单几下,就冲了进来。   宣赢痛到瞳孔都颤了起来,同时内心又有一抹隐秘的激动,他大口喘气,耳膜嗡鸣间听到男人冷酷的嗓音又问:“学会了吗?”   “学会了学会了!”宣赢嘶哑地大喊,“你慢一点!”   杨如晤充耳不闻,抓住他的腰死死往下摁,而且要他重复一遍刚才他所讲的那些话。   宣赢在酸痛与酸爽交织中渐渐明白过来杨如晤口中的主导权是为何意。   尤记得第一次,他主动留人,当时的杨如晤是温柔的,并且在那一晚发生的所有,杨如晤都在应和他,甚至在最亲密的时刻,他眼底也保留了几分清明。   宣赢以为这个男人原本就是这样,可现在的情况告诉他,那晚乃至以后的每一次杨如晤一直是清醒的,他一直是在配合自己。   不再温柔的杨如晤有些残忍,宣赢眼睛都红了,又因双腕被缚,没几下就要撑不住身体。   杨如晤将他扶正,利用这个间隙一并把衬衣脱掉,宣赢的脸埋在被子里,一有喘息,便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你又跑。”杨如晤拽他回来,手从他身前绕到他的脖颈上,宣赢身材削瘦,这截脆弱的脖颈一手刚好可以卡主,“你还没说呢。”   从背后传来灼热的体温,宣赢先是狠狠挣了下手腕,杨如晤发觉,在他耳边沉声警告:“我还有很多条皮带,想试试吗?”   宣赢放弃挣扎,把头仰靠到杨如晤的肩头处:“我说.....我说。”   他一句一句地重复杨如晤刚才的训话,身后的杨如晤也没晾着他,宣赢讲一句,他沉沉应一声。   待讲完之后,杨如晤紧了紧握在那截脖颈上的手指,蹭在他耳边亲昵地夸道:“宣宣,你好乖啊。” 第83章   室内的窗帘留着一人宽的缝隙,杨如晤所居楼层并不算太高,隐约可以看到对面楼宇的灯光,再往上看,星云在高楼之上缓缓移动。   宣赢想起以前曾看过一部科幻电影,里面讲星云是有生命的,它们互相碰撞,然后试探性地融合,在经历过难捱的磨合期后,便可以铺满天际。   在某些方面跟人一样,先苦后甜,疼过了喊过了,如同星云舒展,在某一刻,宣赢好像也舒展了。   那是一种连毛孔都在呼吸的舒爽,叫人畅快地连连颤抖。   杨如晤在微弱的光线里眼看着身前这副白皙滑嫩的肌肤上浮起一层细密的颗粒,触感略微粗糙,但很快又蛰伏下去。   从侧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宣赢半眯着眼,眼角有泪痕,连嗓音都便了调子,软绵绵,好像有气无力,可分明又是在索求什么。   “宣宣,”杨如晤的嗓音变得有些粗,语气却很温柔,他逗弄似的在宣赢耳边问,“好玩儿吗?”   月光下,面前的那只耳朵好像又红了,宣赢胡乱地嗯嗯几声,双手握住杨如晤仍握在脖颈处的手腕,艰难开口:“我想看见你。”   “想看着我玩儿?”杨如晤捏捏他颈侧软肉,“别急,慢慢来。”   他安抚的很恶劣,说着慢慢来,但每一次蓄力之后的爆发都让宣赢连连嘶喘,后来泪水逐渐糊满全脸,视线模糊。   不知室外何时起了风,星云被吹走,夜空一下子变得很暗,而后静止片刻,几丝闪电,远远地传了过来。   雷声迟钝了许久,闪电在窗户上劈下一道道细碎的光,久久也没听到震耳欲聋的雷声。   “杨如晤,我...”宣赢哑着嗓子求饶,“我跪不住了。”   雷声追上来的时候杨如晤让他看见了自己,他靠在床头上,闪电的光穿梭到室内时宣赢可以看到他鬓角处的汗渍。   “自己玩儿吧。”杨如晤摸出一根烟,衔在嘴边点燃。   宣赢脖颈绯红一片,他低头看看自己,又吸吸鼻子,说:“杨如晤,我还是在跪着。”   杨如晤呼出一口烟雾,缓缓地笑了,掌心按在他腰后摩挲,那里有两个腰窝,宣赢出了很多汗,往那两个浅浅的窝上一按,好像会把人的掌心吸住,令他爱不释手。   “下次让你站着。”杨如晤抓他一把,忽然抬身揽住他,在那处漂亮的锁骨上亲了亲,“好宣宣,自己好好玩儿。”   杨如晤很少会用这么温柔的话来哄他,宣赢感觉自己好像也被闪电击中了,通体酥麻,他在杨如晤的帮扶下玩儿的很好,面前的男人手里还夹着烟,但眼神里不再保持清明。   那里面有厚重的欲望,也有几分凶狠的模样,宣赢为此自豪,于是更加认真。   一颗颗汗水从宣赢体内催发出来,掉落在杨如晤胸膛,月光一照,闪闪发亮。   杨如晤满意地呼了口气,手下狠狠地掐了宣赢一下,这一摸他发现宣赢比刚才还要软,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汁水四溢,软的一套糊涂。   杨如晤久久无法自拔。   体力彻底耗尽后的睡眠达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宣赢不记得他跟杨如晤玩儿了多久,昏睡的前一刻,杨如晤抱他去冲澡,他因为脱力险些溺死在浴缸里,杨如晤把他捞起来,他看到那只腕表上的时针转了好几个格。   室内恢复安静,杨如晤先前抽了不止一支烟,几丝若有若无的烟草气落在房间里缓慢地消散着。   床头柜上的静音表跳到凌晨四点半,在房间微弱的光亮里,宣赢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以往他经常性地这样惊醒,在醒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宣赢几乎无法动弹,但这次好像不一样了,宣赢眨了眨眼,窝在杨如晤的怀里,久久都没感受到心脏乱跳的恐怖。   身后的杨如晤还在熟睡,呼吸匀称,熟悉的体温包裹在周身,宣赢摸了摸心口,小心翼翼地离开他的怀抱,下床后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窗边   杨如晤眼睫动了下,缓缓睁开眼,宣赢穿了件白色的浴袍,光着脚站在窗边正在往外看,他没出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那道身影。   外面正在下雨,不猛烈,雨声很缠绵,凌晨四点半的天空是一片清冷的幽蓝,整座城市的建筑带着即将从沉睡中醒来的宁静,宣赢推开窗,清冽的空气涌入鼻腔。   他保持着这个动作很久,时而皱眉,时而愣神。   宣赢确信自己此刻是清醒的,但同时他又万分疑惑,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突然会出现一股特别清明的感觉,手心下的玻璃的凉的,身体是酸软的,无论感知是好的还是坏的,它们都非常真实。   长期服药的作用会给他带来何种副作用宣赢很清楚,简单地总结,那是一种与世界隔离的感觉,他能看见却又看不见,一切的事物都在他眼前蒙着一层薄雾。   然而现在雾蒙蒙的感觉消失了,他脑袋很通透,身体也很轻盈,好像白雪公主里的国王终于把那颗玻璃碴从眼睛里揉了出来,他终于清楚地看到整个世界。   这种滋味太美妙了,宣赢对着窗户愣愣地笑着,他如释重负,欣喜不已。   杨如晤惊奇地挑了下眉,起身唤他:“宣赢?”   宣赢回头,静一秒,猛扑到他怀里:“杨如晤,我好像好了,我一点...都不难受了。”   这人嗓子还是哑的,杨如晤抚摸着他的背脊:“刚才在——”   “是真的是真的!”宣赢生怕他不信,急急地打断,“这样,此勤不是要马上举行婚礼了嘛,等结束之后,你陪去医院找阮扬,我感觉我真的好了,不是在装。”   他的思维确实是清晰的,还可以整理好时间,杨如晤闻言却皱了下眉,将他双腿放到自己腰侧:“此勤婚礼?”   宣赢盘在他腰上,双手挂着他的脖子:“昨晚他给我打电话,我答应去。”   宣赢不经意间的心软与刻意的得体总是令人心生怜惜,杨如晤轻微叹口气,问他:“愿意去吗?”   “还...行吧。”宣赢低下头,小声的补充,“你肯定要去的,我就当陪你去了。”   杨如晤想起在朴闲栖雁与赵林雁的谈话内容,他暗叹,果然知子莫若母,宣赢不想令他为难。   “不愿意去可以不去。”杨如晤说,“我说过,你不需要为我做自我牺牲。”   “可是,你不也在为我牺牲吗?贺叔....他们,”宣赢没再说下去,把头抬起来,“其实我昨天确实很不愿意,但我现在没那么勉强了,真的。”   杨如晤沉默地看着他,宣赢又问:“杨如晤,你觉得我好了没有?好了的吧?你看提起他们,我都不生气了。”   “宣赢,”杨如晤紧了紧双臂,“你会好的。”   聊过片刻,困意早就消散的无影无踪,尤其宣赢精神十分亢奋,他从杨如晤身上下去,在房间里转悠几圈,回头问他,以前见过他与贺成栋往外出散步,现在这个时间刚好,要不要出去跑跑步。   杨如晤没带眼镜,笑着指指窗户,有些无奈:“外面在下雨。”   宣赢呆呆地啊一声,站在原地思考有哪些室内活动,杨如晤见他久不动身,下床抓住他,推到床上,打算强制让他继续睡觉。   室内温度适宜,被子里笼罩着杨如晤的体温,宣赢脑袋顶在他胸前嗅了嗅,猛地翻到他身上,竟说:“杨如晤,我们再做一次吧。”   杨如晤笑的胸腔震颤,一条手臂滑下去,手指探到那条窄逢处:“肿了。”   “没关系。”宣赢蹭他下巴,“我不疼。”   他活跃的过分,杨如晤好奇地问:“我知道你身体不太好,可是为什么你在这方面一点儿都不影响,每次做完,你都能生龙活虎,真的不疼吗?”   杨如晤很少露出明显的疑惑,宣赢瞧着新鲜,在他唇边连连轻啄:“疼是疼的,但我想啊,惦记啊,然后就不疼了。”   杨如晤良久无言,将他按回身边:“不给,肿的没法进去。”   宣赢抬脚就踹,杨如晤嘶一声,索性把手指往里压了几分,果不其然,宣赢立马痛苦地哼了一下。   “还敢做?”杨如晤放过他,几分劝哄几分恐吓,“等你好了,还有得玩儿,急什么。”   宣赢不再啰嗦,转身抱住杨如晤一条手臂,就这样睁着眼瞧他。   杨如晤与他对视,半晌,把手盖在他眼前:“再睡一会儿。”   宣赢在他手心眨眨眼,找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大约一小时后,杨如晤起床,刚出卧室,听见一个脚步声紧追着过来,回头一看,宣赢双眼清明,神色奕奕,分明就一直没睡。   前几天宣赢情绪非常低沉,每天早晨都看不到杨如晤,现而情绪转好,在杨如晤做早餐时,拽了把软椅到厨房,过瘾似的看了个够。   杨如晤无论做什么神态都很认真,做饭时更不会手忙脚乱,有时还能分神用眼神跟他逗几下,待把最后一张薄如蝉翼的饼皮夹出来,杨如晤洗干净手,在他脸上捏了下。   “去洗漱,准备吃饭。”   宣赢这股缠人的劲儿好像没了尽头,用完早饭,便与杨如晤一起出门,要他送他到天星工作室,因为消极怠工好几天躲在家里不肯出门,今天他要赶一下工作进度。   抵达金海街,杨如晤停车,宣赢刚准备下车,听见杨如晤迟疑地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宣赢问。   杨如晤似是沉吟片刻,转而拉住他的手腕,这两双腕子上的红痕未消,在冷白肌肤的衬托下,看着有几分吓人。   宣赢低头看一下,用手指勾勾他掌心:“还行,没我自己——”   他忽然噤声,杨如晤接道:“没你自己割的疼。”   气氛变了个味道,宣赢蜷起手指,清清嗓,转移话题:“叫我干吗?”   这些伤疤并非一日累积,杨如晤也清楚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他摩挲着宣赢的手腕,说起正事:“明天周五,第二天是此勤婚礼,我原计划明晚在欢喜园住一晚,然后直接参加此勤婚礼,免得折腾。”   宣赢仅犹豫了几秒,便说:“那我也跟你去。”   “真去啊?”   杨如晤的表情有些奇怪,眼里虽然带着笑,但又有几分不正经,宣赢正待重复,只听杨如晤说:“我爸也来了,差不多明晚到。”   ‘真去’二字卡在喉咙里,宣赢咽了咽,充沛的精神力促使他依然点头:“那也去。”   杨如晤微微扬了下眉梢,随即按住他脖颈往前一带,距离一近,他在宣赢唇边亲一口:“勇气可嘉,继续保持。”   宣赢往车外看一眼,所幸时间尚早,又因下雨,外面行人不多,他低声骂句老流氓,推门下车。   “宣赢,”杨如晤坐在车内,隔着开启的车窗眼神缓缓地飘到他的手臂上,而后凝滞几秒,复又抬眼对他笑笑,“等我接你回家。” 第84章   仅几日没回来,欢喜园内像是换了一个样子,园内园外皆装的喜气洋洋,从这些布局上不难发现,很多地方都有他们老家结婚时的习俗。   进入客厅,宣赢愣住,原来不止布置的热闹了,家里面也极其热闹。   贺成栋几位亲友专程赶来参加婚礼,一屋子人坐在客厅聊天,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抓着气球来回跑。   婚礼自然邀请的都是亲近之人,杨如晤与宣赢的出现让客厅热络的气氛短暂地停了一下,而后他们连忙招呼,与杨如晤寒暄好久不见,近日可好。   宣赢暂时清净了,在贺成栋的示意下坐到他旁边,那边杨如晤被围着聊天,这边贺成栋低声问他:“最近怎么样?”   他问的这句话有多重意义,比如心情怎么样,比如跟杨如晤相处的怎么样,但宣赢在他面前仍有些心虚,只用简单一句话概括:“都挺好的。”   贺成栋给他手里赛颗巧克力糖:“我以为你不会来。”   宣赢对贺成栋的印象一直不算特别坏,听他如此直白,唇角微微扬了扬,语带玩笑:“哪儿能啊,不看僧面看佛面,您对我不错,给您面子。”   “得了吧。”贺成栋往前看了眼,人堆里的杨如晤英俊不凡,游刃有余地与他们寒暄,他忽然惆怅了一秒,又问宣赢,“为他还是为此勤?”   宣赢琢磨出他话里带着点其他的意味,于是反问:“我怎么觉得您好像对杨如晤意见特别大?”后面又慢慢地接了一句,“不是应该恨我拐走了杨如晤吗?”   换做是前阵子低沉的情绪,宣赢打死都不会好奇半分,但是自打那天清晨开始,脑子里的清明一直存在,这让他非常欣喜,也能如同正常人一样,不懂了就可以问出来。   贺成栋诧异地打量着宣赢,一时不知该说他天真还是说他反应太慢,算上他们在贺家偷偷交往,这都多长时间了,宣赢还以为杨如晤是个好东西?   “嗯?干嘛瞪我?”宣赢攥攥手里的糖。   贺成栋哼哼了两声,没理他了。   恰好有人问了一声:“诶?这位好像没见过。”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宣赢。   贺成栋对他小声解释:“这几天太乱了,还没来得及说。”   宣赢理解,贺家三口看着齐齐整整,但深剖析下来还是挺复杂的。   “我是此勤的——”   “他是我爱人。”杨如晤拨开人群走到宣赢身边,并补齐他没说完的话,“也是此勤的亲哥哥,去年刚回来,他叫宣赢。”   客厅里骚动了片刻,很快先前开口询问的那个人很得体地说:“老贺,好福气,加上如晤,你这一堆儿子了。”   贺成栋也与他们玩笑:“赖小子们谁喜欢,烦的不行。”   客厅众人哄堂大笑,宣赢条件发射地蜷了下手指,抬眼去看身边的人,燥乱的声音忽地又消失了,他们这里很安静,镜片之后的那双眼睛令人无比心安。   “宣赢?”赵林雁端着盘水果过来,满脸惊喜,“我刚在忙,没看到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听见这个声音以及看到这个人的脸时,宣赢再一次由衷地感谢存活在身体里的清明感,他真的快痊愈了,即使面对赵林雁,他没有了以前那种无力且愤怒的情绪,此刻的内心平静到想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宣赢对她礼貌地笑了笑:“刚到不久。”   赵林雁又想说什么,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嫂子,她循声望过去,应一声,又对宣赢温温和和地交代一句,马上开饭,不要出去了。   宣赢点下头,目送赵林雁去到客厅另一头,那里有两位打扮知性的女人,拉着她指着窗外不知在聊什么。   突然想起来,以前宣文林还在时,姑姑会经常过来,赵林雁性格好,姑嫂二人便也是这样亲亲热热地扯家常。   宣赢把目光收回来,环视客厅:“怎么不见贺此勤?”   “已经提前去庄园了。”杨如晤说,“林漾那边也来了不少亲戚朋友,晚一些这边的客人也会去,晚上都安置在那边,他们要开婚前party。”   宣赢回头又看一圈:“你爸呢?不是说来了?”   杨如晤微怔,彷佛是刚把他亲老子想起来,紧跟着也去看:“应该去休息了。”他看回宣赢,眼里带着点逗弄的意味,“想见他?我找找去?”   一缕极其微妙的感觉荡在心间,宣赢眼神闪烁,杨如晤不客气地笑话他,又把手放他肩上摁一下:“总是要见的。”   幸好杨平之一直没出现,宣赢晚见一秒轻松一秒,安安稳稳地坐到沙发听他们扯南扯北。   听人聊闲篇也算是个不错的消遣,宣赢在这些谈话里差不多缕清了他们与贺成栋的关系。   有昔日战友、有研究院的同事,还有老家常联系的亲戚,男女老少,其中不乏与他一样,今日都是第一次见面。   宣赢心道贺成栋人缘还挺好,亲戚不多朋友不少,关键这些人言辞十分得体,并不会乍做喧哗。   不过几个小孩子就不同了,闹的无法无天,客厅里一会儿杯子撞翻了,一会儿花瓶移了位,宣赢发现其中有个挺壮的小崽子特别嚣张,体型跟小胖哥很像,但一点儿也没人家的乖巧。   ‘啪’地一声,宣赢给他数着个儿,这是小崽子撞翻的第四个杯子,   “浩浩!”人群里有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喊道,“你没事吧?快来,我看看。”   宣赢啧啧两声,看来再得体的交际圈,仍有那么一两位不得体,不仅不教训,听这温言细语的,还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   小崽子听见大人喊,手里抓着从另外一个小女孩儿手里抢来的芭比娃娃走过来,路过面前时,宣赢没忍住勾了下娃娃的金色头发,动作可谓轻柔至极,没成想小崽子停下,扭头突然对他尖叫了一声。   宣赢还没来得及发愣,一只大手摁在小崽子脸上往后一推,杨如晤往那个女人处看,笑的挺和煦:“调门挺高,晚上让他多喝水,别再喊不动了。”   女人到底没再说什么,揽住小崽子左右看看,低声警告不许再乱跑了。   因今日来客众多,又因大伙儿常年不见,赵林雁请了厨师上门,并开放一楼专门待客的餐厅,容纳十余人绰绰有余。   很快,赵林雁巧笑倩兮地说晚餐已备好,请大家去餐厅落座,宣赢迟迟不动身,转而跟杨如晤说,想上楼休息。   虽然脑子通透,也没不舒服,但长期形成的习惯令宣赢对嘈杂的环境仍不适应。   杨如晤点下头:“你先去,晚点我带吃的上去。”   宣赢走后,客厅里的人基本已经转移到餐厅,贺成栋正在与厨师交谈,说看情况后面可能会加菜。   “叔父,”杨如晤走过去问,“我爸呢?”   贺成栋说:“他坐了一天飞机,下午吃了点东西,去你房间休息了。”   把菜单放下,贺成栋与杨如晤恰好对上眼神儿,二人均是一怔,贺成栋一拍手:“哎呀!他还不知道你换了房间。”   宣赢没想到杨平之也没锁门的习惯,偏偏他推门进来时,杨平之正好起身,于是他们一个在床边,一个在门口,静静地对望着。   杨平之面容清俊,一点都不显老,坐着也能看出身形挺拔,杨如晤的眼睛跟他很像,父子二人眼型自带一股深情的意味,笑起来曼妙迷人。   “叔叔您好,”宣赢紧贴着房门,解释说,“这个是——”   他咬下舌尖,想起他从没将贺家看待为自己家,再者,初到贺家时,是他把杨如晤从这里赶了出来。   “宣赢你好。”杨平之站起来,戴好眼睛对他笑了笑,“我们见过。”   脑海深处的某个片段闪了一秒,宣赢莫名觉着这句话好耳熟,好像很久以前,有一个人跟他说过同样的话。   我们见过。   “此勤订婚时,”杨平之为他解惑:“我打过视频,是你接的。”   思绪被打断,宣赢回想起来,那天贺成栋将他当便宜儿子使唤,他误打误撞,接了杨平之的视频,当时的情况与此时一样,他傻呵呵地愣了好半晌。   “我——”   “不用紧张,”杨平之示意他坐,“我听白洁说过你,哦,如晤的母亲。”   宣赢坐下后又是一愣,没等细问,房门罕见地被叩响了两声,随后杨如晤推门进来,宣赢顿时牙痛,这老流氓真会装,自打他们在一起,他来这个房间,何时敲过门。   杨如晤的到来将谈话暂停,他特拎着一只食盒,几人到三楼客厅落座,食盒内的餐食完全是按三人份备的。   父子二人用餐时的神态非常相似,即便多年不见,也没有如楼下众人那样寒暄不止,他们只偶尔平淡地交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其中不涉及彼此任何私事。   宣赢全程格外紧绷,他努力让自己维持平静,可能是过于刻意了,快吃完时,杨平之给他夹了一块清蒸虾肉:“我早就知道了,真的不用紧张。”   之后杨平之把聊天的重点放在了杨如晤身上,他解释在贺此勤订婚宴时,白洁曾与杨如晤通过视频,宣赢很快想起来,当时他心情不好,没给杨如晤好脸色,只跟白洁打了个招呼,便对杨如晤置之不理。   后来杨如晤对白洁介绍了他的姓名,就跟今日在楼下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杨如晤给他省去几个头衔,只说他叫宣赢,会与他同回贺家。   现在想想,杨如晤当时的神色与语气可谓意味深长,令人遐想万分,白洁自然难以免俗,事后她与丈夫通过电话,说如晤有男友了。   杨如晤是个很难掌控的性子,尤其不喜别人插手他的私事,再者杨氏夫妇向来对他放心,便没来特意询问。   直至不久前,某个夜晚,杨平之接到贺成栋的来电,他才知道宣赢竟是弟妹的大儿子,杨平之惆怅许久,对老友道声抱歉,哭笑不得地说,看来杨如晤前半辈子折腾你,后半辈子要麻烦宣赢了。   两位至交心知肚明,他们无法阻碍杨如晤的任何行为。   待杨平之说完,宣赢看杨如晤一眼,这个男人在盛汤,似是光明磊落,一点儿都没心虚。   一碗花胶海参汤放到面前,宣赢一时竟忘了杨平之还在看着,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端走,不喝。”   杨如晤手指悬在碗边,杨平之哈哈大笑,起身拍拍宣赢肩膀:“不错,他就欠这个。”   将空间留给两个晚辈,杨平之下楼去了,杨如晤挪了下椅子,离他近一些,支着额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宣赢搅动了几下勺子,撇下一扔:“杨如晤,你早就对我心怀不轨了。”   原本他还在焦虑杨氏夫妇会不会接受这么复杂的关系,没想到杨如晤很久以前就把这条路提前铺到了他父母面前,这样一来,显得他奇傻无比。   “哪里心怀不轨了,”杨如晤捏捏他嘴角,语气幽长,“我是对你情根深种。”   【作者有话说】   预收预收:《劣言》文案可见专栏   县城文学,求收藏~啊~ 第85章   晚饭结束后,家里的大部分宾客已由司机送往了婚礼庄园,除了贺家人,还有三位要在贺家留宿。   一位是贺成栋的至交杨平之,另外一位....是那小崽子以及把小崽子当宝贝的女人。   女人叫贺芝,贺成栋的堂姐,当年他因入伍,家中老人都是贺芝家里关照,这些年联络没断过,那个叫浩浩的小崽子是贺芝的孙子。   赵林雁将二楼收拾出一间给祖孙二人住,一说到房间,宣赢犯了难,虽然贺家房间不少,但要他在杨平之的眼皮子底下与杨如晤同床共枕,还是挺难为情的。   “宣赢,愣什么呢?”杨平之靠在餐厅门口,语气跟杨如晤逗他时如出一辙,“杨叔不跟你们抢房间,我住楼下。”   宣赢耳根子一热:“不不不用,我——”   “那您去把行李拿出来,早点休息。”杨如晤说。   杨平之:"...."   宣赢反抗无果,被杨如晤推去楼上,然而刚进房间,任玥打来一通电话。   任玥是一位非常优秀且负责的设计师,听说最近在忙一个某知名品牌的压轴秀,本以为短时间内见不到了,谁知她竟回来了。她在电话里语气温和地要求宣赢今晚回沈园住,否则明天她来福熙路堵。   宣赢清楚这位姑奶奶回来的目的,无非跟贺此勤订婚时一样,她要跟着一起参加婚礼。   “我惹不起她。”宣赢如实道,“我先走了,明天见吧。”   杨如晤注视着他的眼睛,宣赢眼型很好看,眼睛黑白分明,许是近日情绪稳定了,连眸光都透着许多温润来。   “跟你嫂子关系这么好?”杨如晤神色如常,“沈休你都敢骂,这么怕任玥?”   宣赢短暂地沉默,然后啧他一声。   “好,那今晚我回玲珑阁。”杨如晤说,“明天现场见。”   二人又一同下楼,贺成栋与杨平之长久未见,正在客厅叙话,两位长辈看见他们明显误会了。   “瞧你儿子吧。”贺成栋说,“一天都不跟这儿住了。”   杨平之对他们摆了下手,示意二人自便,直爽地回给贺成栋一句:“你让他改口叫你爸也行,你比我称职多了。”   听着都在嫌弃沉稳可靠的杨如晤,宣赢撇撇嘴,拽他走了。   沈家司机已在门口等待,杨如晤送他上车,按着车门犹豫了片刻:“晚上好好睡,忙完这阵,我再去拜访。”   宣赢几乎在瞬间就看懂了杨如晤的意思,他是想一起随他回沈园,但因沈氏夫妇与贺成栋不同,故而他考虑颇多。   “好,”宣赢学他习惯性的动作,伸手在他唇边一蹭,“杨律明天打扮帅一些哦。”   杨如晤抓住他手腕:“不打扮也帅。”   轿车缓缓启动,待汽车尾灯消失在眼前,杨如晤步行回了附近的玲珑阁。   家中一片黑暗,杨如晤站在玄关处,安静地盯着沙发处驻足良久。   宣赢看节目时会很安静,但这份安静突然不在了,让他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适。   他按照宣赢的习惯放下幕布,随机放了一档综艺节目,看了半晌,搞不明白宣赢喜欢节目的哪一点。   心里这么想,但杨如晤罕见地把时间消磨在无聊的节目上,在下一期衔接时,手机恰好响起来。   “杨律抱歉,”祝词说,“宣赢老家已经没人了,除了在海安的社会轨迹,我没查到任何信息。”   在贺家争吵时,杨如晤对宣赢说他会查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但宣赢说的也没错,他再有本事也没沈家厉害,关于宣赢的信息,除了已知的这些,其他一无所获。   杨如晤垂着眼皮嗯一声,祝词又补充:“但....我偶然听到了一些关于任小姐的事情。”   祝词有位好友在一家小提琴培训班当老师,老板姓汪,与任玥的老师带点亲戚关系,任玥经常跟着老师到处跑,一来二去关系便熟了,闲暇时几人吃过几次饭。祝词说:“任玥是任总亲戚家里抱养的女儿。”   杨如晤眉心一皱:“抱养的?那她跟沈休——”   “后来应该发生过一些事情,任玥又被退了回去,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祝词问,“需要我....”   再查必定会惊动沈休,以他待宣赢的态度,杨如晤暂时不能做什么过分的动作:“不用了。”   结束通话,杨如晤按下眉心,脑海里再次浮起宣赢阴郁悲悯的神态,他忽而一顿,看向门口思量片刻,起身下楼。   到楼下不过两分钟,杨如晤敲响了程愿的房门。   几秒过后,厚重的门板从里面打开,彼此对视一眼,均是错愕。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   傅序南上下看他一眼,大言不惭道:“我在这儿住!”   话音刚落,程愿的嗓音从里面响起:“傅序南,你给我滚!”   杨如晤唇角溢出几分笑,正待说话,傅序南将他往外一推,悄声道:“兄弟,我好不容易进了他家门,你能有点眼色吗?”   “不耽误你,我就问几句话,”杨如晤略作思考,“程愿配合的话大约十分钟就可以。”   一个要进一个不肯,推搡间程愿走到了跟前,他先没好气地瞪眼傅序南,又一把将人推开,‘和和气气’地问杨如晤:“哟,杨律大驾光临,什么事儿?”   这副口气属实阴阳怪气,另外眼神略带挑衅,想起过往种种不愉快,杨如晤觉得‘程愿配合’的希望不大,偏偏傅序南还在搅合,他拼命给杨如晤打眼色:“杨律....走错了,是吧?”   杨如晤沉默不语,少顷,对着傅序南微微动了几下唇,而后转身就走,傅序南琢磨半天,对着空气怒道:“姓杨的,你骂我是不是!”   夜幕又浓重了几分,夜渐渐归于宁静,沈园朗月也落下最后一盏灯。   宣赢在任玥的要挟下不得以暂住朗月一晚,那位姑奶奶在他到家之后先是一顿骂,骂完了他然后指着鼻子骂沈休,说他胳膊肘往外拐,无非就是不满宣赢与杨如晤在一起这回事。   在外手腕强硬的沈休同宣赢一样没出息,谁都惹不起正在气头上的任玥,等她发泄完了,宣赢如论如何也不敢把“明天不用陪我去参加婚礼”这句话给说出来。   虽然挨了骂,但被人记挂的感觉让宣赢很开心,他翻了个身,又想起今晚任寒在应酬,回来时没见着,明天出门免不了又得挨一顿唠叨。   想着想着,宣赢在被子突然笑了起来,在神经不再沉重之后,他好像没有了任何压力。   一切都在变好。   翌日清晨,宣赢被拍门声吵醒,任玥还没消气,提醒般地拍两下门,直接就进来了。   幸好不在玲珑阁,杨如晤那老流氓也没机会扒光他,宣赢确认睡衣完整,还没抱怨,被任玥一只手就拽了起来。   她一脸冰冷,拿着几套衣服在宣赢跟前比划,宣赢没敢往枪口上撞,跟木偶似的乖乖听话,让抬胳膊抬胳膊,让转身就转身。   最后任玥扔给他一套云锦质地的中式西装,黑西裤,白外套,隐约能看到布料上有祥云图案,她说:“别磨蹭。”   宣赢被她气势打压的全程不敢出声反驳,请她出门暂等,快速收拾好自己。   沈休避免殃及,早早就出了门,到银湾用餐时宣赢果然猜的没错,任寒女士又是一顿教训,训完了又夸:“这身衣服不错。”   任玥说:“我给他配的。”   宣赢唯一一个卖乖机会被剥夺了。   等待任玥梳妆打扮期间,宣赢在花廊处给杨如晤拨去一通电话。   “已经出发了,”杨如晤问,“你们呢?”   宣赢连连叹气:“在等任小姐啦。”   杨如晤失笑,忽然笑声生涩一停,连带着通话讯号好似也暂时中断。   宣赢皱眉:“杨如晤?”   片刻,杨如晤轻咳一下,解释说:“开车呢,刚可能信号不好,先不说了,见面聊。”   结束通话,宣赢又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任玥才姗姗来迟,他定睛一看,任大小姐好似成心的,穿了一身黑白拼接的长裙,与他身上这套风格相似,质地也相似。   “愣着干什么?”任玥整理了下长发,“走啊。”   宣赢讷讷道:“咱俩穿的好像是情侣装。”   任玥笑的风情万种:“我知道啊。”   宣赢:“你是我大嫂。”   “宣宣,别跟我装傻充愣,”任玥表情即刻一变,凶巴巴地补充,“昨晚沈休告诉我了,杨如晤心眼小的很,也霸道的很,我就是要故意气他,气死他!”   你气不死他的,杨如晤知道你是我大嫂,而且他吃醋也只是程愿的醋啊。。。。。宣赢闭上了嘴。   贺此勤与林漾的婚礼在近郊处的一处庄园内举办,整座庄园欧式建筑,两位新人的照片摆放在礼堂前的草坪上,门前一条长长的鲜花走廊,来参加的宾客正在周围互相聊天。   婚礼场地在礼堂内,宣赢与任玥不喜吵闹,相携进了室内,恰好赵林雁在应付宾客,看见二人连忙招手。   “她今天还挺漂亮的。”任玥小声说。   宣赢同样低声:“人家本来就漂亮。”   任玥瞪他一眼,很快又挂上笑容,到赵林雁跟前,温柔一笑:“恭喜贺太太。”   赵林雁看了看二人,也露出亲和的笑容:“前面主座,先歇一歇。”   她今日格外端庄,甚至没啰里啰嗦,宣赢点下头,带着任玥坐到了主位。   这里待会儿要坐的应当是自家人,宣赢下意识地想起杨如晤,点开手机这人没发消息,往外看一圈,也没找到人。   杨如晤比他出发的早,去哪儿了?   正待起身去寻,那道繁华的大门处走来一人,身形峻拔,超群绝伦。   宣赢眼睛即刻就亮了,任玥也回头看,看完了低声骂他没出息。   “此勤在迎亲,我去看了一眼。”杨如晤与他解释,坐下后顺其自然地抓起宣赢手指,“任玥也来了?”   饶是背地里对这个男人再不满,任玥仍保持涵养:“闲来无事,跟他一起来看看。”   虽然任玥非常礼貌,但宣赢担心她忽然乍起,于是他在二人中间,连忙转移话题:“见着林漾了吗?新娘子漂亮吗?”   “当然漂亮,”杨如晤说,“去的时候此勤正被拦着闹呢。”   迎亲是婚礼必不可少的步骤,众人把握着分寸逗新人一场,况且贺此勤与林漾同在一个圈子,朋友之间各自相识,玩笑起来也热闹的紧。   婚礼全程有主持人把控,到了时间便会走下一个流程,这厢贺此勤通过重重考验,终于如愿抱得美人归。   林漾在伴娘的陪伴下去补妆,贺此勤比她简单,擦擦汗补几下即可,出了房间,便急匆匆就往礼堂这边走。   婚礼马上开始,贺成栋与杨平之正在引客入场,贺此勤往人群里看几眼,走到贺成栋跟前:“爸,你见着宣赢了吗?”   前几天太忙了,尤其昨晚婚前party玩到凌晨,他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宣赢了。   “放心吧。”贺成栋指指里面,“在里头坐着呢,跟他大嫂早就来了。”   贺此勤喘口气,整理下衣服就打算往里走,后面伴郎追过来:“此勤,你得从里面跟林漾一起走,她等你呢,快来。”   贺此勤无端焦虑,往里看一眼,待伴郎再次催促,无奈转身走了。   主持人流程把控的非常完美,待宾客落座,室内渐渐安静,通俗的前言完毕,庄重的婚礼进行曲从四周悠然响起。   绚丽的灯光映着四周奢华的浮雕,林漾与贺此勤一左一右,从上方楼梯缓缓出场。   礼堂内掌声响起,一对璧人暂停,他们隔空微笑,转瞬各自下楼,到达汇聚处,林漾挽起她的新郎。   还有半截楼梯未下,贺此勤目光忽然转到了主位上,他一眼看到宣赢,然而他目光仅在宣赢身上停留几秒,又即刻看向了周围。   很快一圈下来,贺此勤莫名松了口气,他复又去看宣赢,远远地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宣赢眨了下眼,没看懂,反而在余光里看见赵林雁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他垂眸片刻,然后抬头去正视她的目光。   在鼎沸的声响里,宣赢握住了杨如晤的手,对赵林雁浅浅地笑了一下。   赵林雁唇角细微地抖了一下,转瞬恢复如常,专心致志地去看前方的新人。   音乐未停,主持人在慷慨陈词,感谢亲朋感谢好友,并且对新人父母致以敬意。   婚礼流程大同小异,宣赢知晓,待主持人发言完毕,那对壁人才能走下楼梯,怎么说来着?这叫充满祝福,以及通往幸福的路。   宣赢在时起时停的欢呼声里喝了杯水,喝完了觉得有些无聊,低头玩起了杨如晤的手指,他的指甲饱满漂亮,掌心跟丝绒一般细腻。   杨如晤任由他在手里折腾,后来宣赢玩的没滋味,便用指尖在他掌心压了一下。   一枚清浅的月牙印出现在掌心,瞧着可爱又顽皮,杨如晤的眼神一下子黯了几分,他抓住宣赢指尖,低声警告:“再闹回去揍你。”   宣赢有恃无恐地冲他乐,没等乐完,欢呼声停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安静,宣赢就在充满喜悦的安静里,听到一阵细微的声响。   ‘笃、笃、笃,’由远及近,怪异且规律的传来。   “赵阿姨,抱歉,路上堵车,我来晚了。” 第86章   主持人终于发言完毕,那对壁人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下优雅地走下台阶,站定,鞠躬,迎接所有人祝福的掌声。   周遭人声鼎沸,欢呼声不止,有两颗心脏,狠狠地抽了一下。   礼堂内灯光华丽而绚烂,餐桌上精美的花纹恍然流动了起来,宣赢视线有一瞬间的发暗,然后这种暗开始与刺目交替,形成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他彷佛瞬间再次落入了黑洞里,失重、眩晕、想要作呕。   婚礼已经开始了,周围人不好再挪动,恰好主位还剩两个位置,赵林雁忙邀请周决明就近落座,周决明不紧不慢地、有目的地靠近,偏高的视角让他可以看到有个男人握着另外一人的手,捏在掌心里把玩。   “如晤哥,真是太巧了,”周决明亲昵着叫着,微微倾身,“原来那晚冲冠一怒,是为了宣赢啊。”   话落,杨如晤明显感觉宣赢的手指快速冷下来,而后从他掌心里一点点地抽离了出去——宣赢来寻齐怀湘那晚,他便是在与周决明周旋。   杨如晤心头忽地一跳,眼神锐利地扫向周决明。   主位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在台上那对新人身上,周决明忽视掉他的目光,看向自他现身一直垂着头的男人:“宣赢?好久不见,怎么不看我呢?”   宣赢依然低着头,没有人能窥见他的神色,赵林雁将注意力往这边分散,主动解释:“宣赢?是决明呀,你忘了?”   她原本提醒完就打算回头接着去看台上,但在目光转离时,看到宣赢缓慢地抬起头,用一双异常沉重的眼睛,对她做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抹笑转瞬即逝,宣赢重新低下头,赵林雁愣住。   被人置之不理,周决明并未尴尬,他如同交际高手,又向另一熟人打招呼:“玥玥,你也不认识我了?”   话音刚落,宣赢手臂尖锐一痛,任玥将她的指甲嵌进了他的腕侧。   思绪短暂地回笼,几乎是同时,餐桌上的酒杯被撞倒,宣赢与任玥猛然站起,他们紧握着彼此,并排一起后退。   这副场面极具戏剧性,一男一女突兀地出现在新人的前方,女人脚腕纤细,高跟鞋上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绚丽的光彩,男人俊逸不凡,四周扎满的鲜花轻柔地蹭过的他的手臂,他们十指紧扣,频频后退。   在二人前方,有个男人手持黑色手杖,徐徐逼近他们。   婚礼被打断了。   宾客看着这一幕交头接耳,互相问着:什么情况。   因主位在最前方,香槟塔与蛋糕都摆在不远处,宣赢不知自己退了多少步,在某一刻听到有人唤了一声小心。   他顾不上反应,仍在机械地、本能地倒退,下一秒,哗啦一声巨响,香槟塔轰然倒塌,那只八层高的蛋糕随之也倒了过来。   宣赢及时把任玥推到一边,凉腻的奶油重重砸到他身上,一阵耳鸣过后,宣赢直直地仰倒了过去。   杨如晤箭步冲过去,然而只抓到了宣赢的指尖,潮湿的汗水充当了润滑剂,他眼睁睁看着宣赢脱手而去。   酒杯的碎片铺了一地,宣赢整个身躯都压在了上面,玻璃碴刺进后背,他久违地从痛感里再次感受到解脱般的愉悦。   灯好亮啊,宣赢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几下,脑子里瞬间回忆起很多过去的画面,有喜悦的笑声还有痛苦的哭声,伴随着礼堂内嘈杂的声音,它们搅合在一起,在脑海猛烈地翻涌了起来。   场面乱做一团,所有人齐聚到中心,或责怪,或好奇,视线统一在宣赢身上。   杨如晤即刻将他捞起,脱下外套拢住他,手掌撑在他脸侧,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宣赢蜷缩在他怀里,努力抬起眼睛,把被玻璃碴扎到鲜血淋漓的手放在他脸上,开口动了几下唇。   他以为自己发出了声音,实际上并没有,但杨如晤清楚地看到他的口型,分明在质问:你为什么会认识他,你为什么会认识他。   “我们是老相识了。”周决明缓步过来,弯腰对他说,“就跟你我一样。”   宣赢旋即浑身一抽,任玥回头,对着那张脸,抬手狠狠甩了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在角落里炸开,任玥特地做了精致的美甲,尖锐的指尖毫不留情,在周决明脸上留下两道血淋淋的口子。   一丝血迹浸出来,周决明不仅不恼,反而沉声笑了出来,他口吻熟稔:“任玥,你还是这么泼辣。”   杨如晤看过去,目光缓缓下,随即移拎起他手杖一端杵到他咽喉处:“闭嘴。”   极其微弱的两个字,周决明神色凝固住,完美的面具上裂出几丝惧色,他注视着杨如晤,片刻,调整好表情,对几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任玥死死地克制着自己,一双纤细的手臂甚至都忍到通红,余光里,她看到一个女人沉默且端庄地注视着这里,彷佛壁画里的美人,美的教人不敢直视。   任玥去回看宣赢,角落里的他被杨如晤抱在身前,发丝还在轻微地颤抖,她注视这副画面很久,再次回头,将手包砸向了赵林雁的方向。   她们的目光快速地对视上,任玥勾起唇角,露出一张冷冰冰地笑脸,赵林雁蹙眉,电光石火间她心窍一颤,一股寒流顿时席卷周身。   “是你!”赵林雁嗓音发出裂痕,“任玥!是你!”   周决明抬眼,撑着手杖起身:“赵阿姨,您记性好差,怎么才想起来?”   周围回荡着戏谑且故作无辜的嗓音,宣赢眼球迟钝地动了下,他攥着身前男人的衣领,小口地喘息着,随后他一把推开杨如晤,顾不得满身狼狈,踉跄着站起来。   酒杯碎片在脚步的碾压之下泠泠作响,众人骚乱,宣赢扑到亲生母亲面前,将沾满血污的双手死死扣住她肩膀。   “你让他来的?你们早就商量好了?是你让他来的!”   赵林雁嘴唇抖动,面对狠厉的儿子恐惧地瑟缩着。   “我快好了!我快好了!赵林雁,你疯了吧,”宣赢按在她肩上疯狂地大喊,手心的碎片同时划破赵林雁的肩膀,鲜红的血丝从女人的手臂上缓慢地滑落,亲生母子再一次血肉融合,“你疯了吧!赵林雁!”   赵林雁突然尖叫了一声,主位所有人即刻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制止。   他们自然偏向弱者,都在尽可能地保护赵林雁,宣赢在混乱中被推了好几下,他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直到被卡住,猝然倒地。   后脑勺与地面发出一声闷响,灼热的电流感久违地重现与身体,宣赢手脚俱麻,眼前闪过无数种颜色,白的、蓝的、紫的,多种鲜花铺满长阶,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但很显然,燥期的精力足够令宣赢重新站起来,他晃了几下,努力维持平衡。   整个礼堂场面混乱不堪,似乎有人再喊他的名字,有沉稳醇厚的男声,有颤抖纤弱的女声,宣赢看了一周,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感知能力。   到底是谁在叫他。   头顶的灯光太过刺目,照的眉心刺痛,宣赢抬头吸了吸鼻子,忽然仰天长笑。   怪异的举动令他备受瞩目,宣赢摊开双臂,弯腰挑眉,在众人的注目下,掀起一把椅子,狠狠地甩到头顶那只巨大的水晶灯上。   又是一声巨响,周围暗了,玻璃碎片如瓢泼大雨般坠落,宣赢微阖双眼,脸色凄惨,无动于衷地站着。   在破碎的声响消失之后,周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当重新睁开眼睛后,宣赢恍惚看到面前有一副高大的身影。   由于身高差,宣赢只能看到他的下巴,缓缓抬头看,男人面容是熟悉的冷淡,眼角处多了几道划伤,鲜红的血液静静地往下流淌。   宣赢胸腔一喘,下意识地心疼紧张,然而眼中痛惜的神色转瞬即逝,他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杨如晤的脸,从眉宇到眼角,直到手指掠过他的下巴,宣赢脸上笑容尽褪,重重掴了杨如晤一掌。   眼镜被甩出去的声音要微弱很多,杨如晤偏着头,舔了下唇角的血迹。   “宣赢!”贺此勤从台上跑过来,心惊胆战地拦住他,“你做什么?”   宣赢转而看向他,忽然就看懂了他在台上对自己做的口型。   “周、决、明,”宣赢揪住他衣领,嘶哑着问,“刚才你在对我说这三个字对吗?”   答案已经在贺此勤脸上显现出来,他曾在杨如晤身上学到好多东西,在很多地方他要比赵林雁敏锐很多,他下意识地解释:“宣赢,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啊?”宣赢对他向来不手软,他揪住贺此勤衣领往下压,用膝盖在他腹部连番猛撞,“不知道就没错吗!不知道就无辜吗!不知道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周围又有人在大声叫喊,混乱中宣赢听见一道事不关己的嗓音,凉凉地说:“宣赢,你怎么从小到大,就只会对宣勤下手呢?”   没有!他没有故意欺负过宣勤。   一股微弱的血腥味飘了过来,宣赢眼前一黑,视线很快又明晰,手里的贺此勤满脸痛苦,嘴角有血迹,他颤抖地握着宣赢的手,对他亲哥哥艰难地安抚:“宣赢,没事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宣赢双臂震颤,眼睛迅速通红,他像一只走投无路地野兽,扔下贺此勤,疯狂地嘶吼出声。   “宣赢,看着我!没事的。”杨如晤将他紧紧环抱住,身旁的贺此勤也这挣扎着抱住他的腰,嘴里崩溃地问着到底怎么了。   宣赢听不到任何声音,喉管的血腥气犹如浓雾,在他心口扩散成海,他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在杨如晤怀里挣扎,低吼,嘶喘。   周围越发混乱时,众人又是听到一阵清脆的碎片落地声。   人群里有人被误伤,任玥刚扔完一捧玻璃碎片,指尖的血珠一颗颗砸落,她在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说:“周决明,你去死。”   即便再得意,周决明仍保持着极具风度的笑声,低沉又轻缓,他拍拍身上的玻璃碎片,满意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叹谓一声,准备要走。   众人仍搞不清楚状况,他们目送着这个奇怪的男人,然而没等他走了几步,今天的主角,那位被亲哥揍到鼻青脸肿的新郎,突然冲了出来。   贺此勤从后背抓住了周决明的头发往后一贯,紧接着一拳一拳往他身上死命地砸:“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你跟我装什么高深,说,你对宣赢做什么了!”   周决明并不反抗,似乎还很享受,甚至在贺此勤的拳下发出阵阵笑声,很快他被打出血,众人方才反应过来,连连惊叫,一哄而上拽开贺此勤。   “放开我!”贺此勤眼眶通红,厉声大喊,“周决明!我弄死你!”   周决明被‘好心人’搀扶起来,他甚是优雅地擦擦嘴角,而后脸上霎时变得阴冷。   他回头看眼任玥,再次回看贺此勤,嗤道:“沈休当年都没弄死我,你怎么能弄死我呢?此勤,新婚快乐。”   说完,他转身,背对着众人重重杵了下手杖,地面铺满的鲜花被压出芬芳的汁水。   周决明扬声道:“杨律,这次我等你来见我。”   众人不明所以地目送着那个手持手杖的男人,在短暂的安静里,杨如晤的手指被人狠狠地掰开,力气跟刚才的调皮完全不一样。   杨如晤下意识地就要制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道刺目的光从他眼角闪过,宣赢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手里攥着一大块极锋利的玻璃碎片冲了出去。   他的正前方,是周决明的后背。   任玥瞳孔震颤,惊叫了声他的名字,赵林雁闻声连忙从人群里扑出来,看清前方,同样惊恐地瞪大眼睛,尖叫着喊:“不要不要!”   周决明被左腿所累,走的并不快,听见背后声音,他回头,一眼撞见一双凶狠血红的双眼,随后刺目的光点在他瞳孔里扩大。   宣赢手持利器,尖锐的一角正冲他眉心。   时间定格住,粘稠的血液从宣赢的指缝中汹涌地溢出来,他俨然失去理智,狠厉地低吼:“周决明,你去死!”   人在极度恐惧时无法发出丝毫的声音,就如此刻的周决明,他眼前走马灯似的浮现起截至目前为止的一切画面,像是临死之人最后回看自己这一生。   他毫不怀疑,宣赢真的会杀了他。   这一刻的环境是嘈乱的,但所有的声响都被宣赢手里的利器所遮盖,来不及阻拦了,他们无能为力地定在原地,即将目睹一场杀人现场。   压缩到极致的空气里流动着嘶嘶的呼吸声,闷、冷、惧、下一秒,一道更加凶悍的嗓音劈开混沌。   “宣赢!你敢!”   几近停跳的心脏轻轻地抽了一下,血液随之恢复流动,手心的刀口传来钝痛,宣赢回头,眼前是摆满鲜花的长台,地下的玻璃碴散发着莹莹光亮。   不远处,那个经常以沉稳冷静示人的男人,眸中终于有了紧张的影子,他脸色煞白,步伐踉跄着跑了过来。   这场闹剧随着众人的再度惊呼落下帷幕,那把利器与主人一同栽倒过去。   人群作鸟散,绚烂的灯光没了,礼堂被砸了。   那位美丽的新娘手捧鲜花,头上的白纱还未掀开,她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泪流满脸。   她的婚礼,被毁的好生彻底。 第87章   救护车尖锐的鸣声响彻大街,某一刻,宣赢睁开眼睛,他先呆滞地扫向几人,目光对上杨如晤后,毫无预兆地大喊大叫起来。   杨如晤罕的晕车症状瞬间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峰,他死死地攥着宣赢的手臂,偏开头闷咳几声。   男人隐忍的咳声回荡在耳边,宣赢的声音有几秒的停止,然后他并未持续安静,紧接着疯了一般对杨如晤进行撕打,不仅让他滚,还哭喊着要杀掉世界上所有人。   混乱的情形持续到抵达医院,阮扬接诊,不得已,护士保安齐上阵,给宣赢用上了束缚带。   宣赢被绑在床上,仍未停止歇斯底里的叫声,医护人员将杨如晤紧攥在宣赢腕间的手指无情掰开,快速地将病床推走。   宣赢的喊声越来越小了。   “哥,我真的不知道。”贺此勤一身西装狼狈地聋拉着,脸上淤青犹在,他缓缓蹲下去,抱头哽咽,“我真的不知道!”   许久无人回应,贺此勤抬起头,看到杨如晤沉默地望着前方,匆匆赶来,他脸上的伤痕未来得及做处理,血丝干涸在眼角,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深沉又无端孤寂。   贺此勤又唤了声哥,杨如晤恍若未闻。   病房里的仪器轻微且有规律地响着,良久,阮扬从病房出来:“打了镇定,正常情况下,他会睡到明天,不用担心。”   杨如晤往病房内看一眼,宣赢毫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任玥坐在床边,握着宣赢输液的那只手。   房内灯光柔和,任玥目光更是柔和,他们好似无依无靠,只剩彼此相依为命。   眼镜在那场闹剧里不知所踪,杨如晤视线模糊,鬓角短暂地刺痛了一下,他调整好自己,回头问阮扬:“可以把宣赢放开吗?”   阮扬摇头:“不行,要看情况。”   或许是以前讲过多次发病时的宣赢,这位理智与冷血并存的医生交代完就走了,杨如晤推开门,停住,回头对贺此勤说:“你该回家去看看林漾。”   “我跟她打过电话,解释了大概的情况。”贺此勤按着房门,“你让我进去看一眼。”   杨如晤坚持阻挡:“此勤,你是一个男人,现在家里情况如何你大概能猜到,而不是在这里跟我做无谓的争论。”   家中情况与杨如晤料想的一般无二,一场婚礼狼狈收尾,亲朋好友不做多问各自散去,只留新人家长头痛不已。   双方父母集在欢喜园处理烂摊子,赵林雁脸色苍白,与丈夫一起,对林氏夫妇与儿媳连连告罪祈求原谅。   林漾换下了婚纱,在父母身旁默默垂泪。   “此勤去了哪里?”林母责问,“他把我女儿一个人扔下?他去哪儿了!”   林漾擦擦眼泪,解释道:“他去医院了。”   “去什么医院!家里那么多人,非得他去吗?”林母气道,“婚礼砸了,你们就打算让我女儿这么进门?”   在林氏夫妇眼里天大的事儿也大不过女儿的婚礼,现下婚礼闹的不成样子,就连新郎都不知所踪   林父拍拍妻子的手,转头对贺成栋说:“老贺,我家就林漾一个,原先同意让两个孩子结婚,也是考虑到你们家里人口简单,偏偏在节骨眼上,你们闹出这回事,你把此勤叫回来,他总得给我们家一个说法。”   林漾不忍为难老人,劝道:“爸,宣赢他....此勤在哪儿照看呢,以后再说吧。”   “你闭嘴,”林母制止女儿,又说,“还有他那哥哥!我不明白有什么天大的仇恨,他对他亲妈亲弟弟能大打出手,还要....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伤人,现在好了,他痛快了,我们呢?”   “两位消消气,”杨平之倒上几杯热水,“此勤...稍后会回来,两个都是好孩子,这事确实我们家做的不对,有什么要求二位尽管提,能做的我们一定做。”   事情到这一步,只能商议后面如何处理,贺此勤与林漾早就领了结婚证,且二人有真情意在,无法说断就断,但这一口气就这么咽下去,林氏夫妇也不乐意。   各自沉默中,窗外闪来一道车灯,转瞬熄灭,随后入户门处进来几个人。   为首那位一身深灰色西装,面容沉静气质不凡,他示意后面几人将东西放下。   众人瞧着来人均面带疑惑,待东西放好,其余几人离开,为首那位男人对众人轻微颔首:“不请自来,叨扰了。沈某管教家弟无方,给各位添麻烦了,这些东西算是赔礼,我来代他给各位赔罪。”   杨平之起身:“沈休吧?坐。”   好友父亲,理当以礼相待,沈休温煦微笑:“杨叔,我与如晤多年好友,初次见面,让您见笑了。”   眼下场合实在不适合寒暄,杨平之点下头,哪料沈休刚坐下,林母便率先发难。   “你说的简单!我们不缺东西,你也不用代他来道歉,我不知道你们哥哥弟弟的乱七八糟是什么关系,这事要没有个说法,回头让此勤痛快地跟我们林漾领离婚证。”   赵林雁与贺成栋连忙说:“亲家,别,咱们有话好好说。”   因平时这对夫妇待林漾不错,且平日行事还算周到,林母转过头冷哼一声,到底没再多说。   一旁林父看眼女儿,沉沉叹口气:“咱们当父母的都希望孩子好,哄哄闹闹地准备这么久,全让人看了笑话,我们老两口也得要脸。”他略作停顿,提出要求,“这样吧,事情因宣赢而起,此勤也有错,找个时间让他们来我们家赔个不是,后面再挑个好日子把婚礼办了。”   毕竟自家理亏,况且林家不算为难人,贺成栋与赵林雁对视一眼,思忖片刻,正要点头时,端坐在沙发另一边的男人出声:“道不了。”   气氛霎时凝滞,沈休起身,修长的身姿无形中带来压迫感,他审视着赵林雁,须臾,轻轻一笑,对众人道:“这也怪我,家里宣赢最小,都惯着他,几位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全记在沈某头上就行。”   林家父母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许多,他哪里是来赔罪的,简直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位先生,我们素不相识。”林父道,“我只知道宣赢是此勤的哥哥,贺太太的亲儿子,赔罪这回事,犯不上算在你头上。”   中复集团的名号虽全国皆知,但沈休从不接受外界采访,故而鲜少有人知晓他是何模样,林父用亲这个字分明是在提醒沈休,亲疏有别,不管他是谁,都没资格插手别人的家事。   沈休神色未变,态度依然良好:“今日我特来给几位赔罪,本意是化干戈为玉帛,几位长辈的生气是人之常情,再者林小姐无辜,所以沈某愿意补偿。”   周围无人应声,沈休继续道:“沈某不才,家中尚算富裕,我已让人另安排了一处庄园,不论何时,两位新人可以随时使用来重办婚礼,全部费用我来出,另外来时路上我已交代按宾客名单各送礼品,权当聊表心意。”   他做的滴水不漏,完全挑不出错处,林氏夫妇一时无言。   许久,林父表态:“沈先生做的这些我们很满意,也表示感谢,但我们家并非要胡搅蛮缠,跟外人道歉就算了,他总得露个面,来跟双方父母低个头吧。”   沈休背过手,还是那句话,不道。   林母怒道:“不道就离婚!”转而又骂女儿:“看你找的好人家,他们拿你当回事了吗!”   林漾心力交瘁地唤声妈,低头又沉默了。   几方各执一词,互不退让,客厅内陷入胶着。   经过片刻,坐在一旁全程不曾开口的贺芝突然道:“我说成栋,咱家都是老实人,以前我也没见过宣赢,这次见了,我觉得他这性子是得改改,一有事就让别人护,他又不是小孩子,一点儿担当都没有。”   贺成栋不明所以地看向贺芝:“大姐,你说什么呢?”   贺芝嗫嚅:“就.....”   沈休瞥向贺芝方向,低头轻微一笑,又对众人正色道,“看来我没把话说明白,我家姓沈,宣赢是我家对外公布的子弟,若不是宣赢心怀生父,当初家中早让他改了姓。”极其微妙的一个停顿,沈休又说,“还有,我的弟弟,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   众人愣住,无人接话。   “有些面子上的事大家心照不宣,宣赢参加小贺先生婚礼,仅是看在那点儿血缘的份儿上,如今婚礼出了差错,沈家愿意息事宁人,但这件事归根究底——”沈休的眼神若有若无地飘到了贺氏夫妇身上,继续又说,“还得算在贺太太与小贺先生头上。”   “沈家?”赵林雁彷佛才回过神来,“你是沈休?对,你是宣赢的大哥,那任玥是你妻子?”   众人不解,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这上面。   “不错,任玥是我妻子。”沈休坦言,“多年以前,她曾在平南生活过一段时间,听她说过,当时与贺太太有过几面之缘。”   时间太久了,赵林雁对任玥最深的印象,停留在那张冷冰冰的笑容里,很久以前,那个女孩儿也对自己这么笑过,当时是什么情况下,她不记得了。   “我....记不太清了,”赵林雁喃喃道,“我真的不记得了。”   沈休凉凉笑一声,语气沉稳:“贺太太天生善良,只记得别人给予的善意,就像对周决明,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着当初的恩情。”   意味深长的言辞令赵林雁思绪混乱不堪,她起身试图去找沈休,然而沈休不动神色地后退了半步。   “你与小贺先生自作主张邀请周决明,再迟钝的人也应当从现场情况看出来了,宣赢与他势不两立。”沈休眼神略带睥睨,“具体内情贺太太应该自己好好想一想,总能想明白的,别什么都指望让别人来说。”   赵林雁倒在贺成栋怀里,崩溃大喊:“他到底怎么了!”   沈休置之不理,对众人再次重申。   “今日我把话说明白些,宣赢是沈家人,与贺家没有半分关系,以后宣赢不会再踏入贺家一步,婚礼的损失以及之后产生的一切费用,沈某全部承担,若各位仍有不满可以提任何条件,但仅有一点,想宣赢道歉,绝无可能。”   沈家护短,沈休更甚,他将责任给众人分了个明明白白,径自离开欢喜园。   抵达医院,宣赢不出所料地在昏睡。任玥面容疲倦,仍要坚持守在宣赢床前,并且像只护崽的老母鸡,坚决不许杨如晤与贺此勤进门。   沈休在病房待了片刻,出来后看了杨如晤一眼,竟问:“不戴眼镜看得清吗?”   杨如晤撩了下眼皮:“把你老婆带走。”   “这事难办。”沈休回看病房,叹口气,“走吧,去我车里,你不早就想听了?别让你那徒弟打听了,办事糙得很。”   杨如晤注视着病房门,良久,先行往前走,沈休见怪不怪啧一声,刚走几步,忽然又停。   贺此勤微怔,跟上去:“我也可以去吗?”   沈休打量着他:“我见过你父亲照片,你跟他长的很像。”   “我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沈休沉吟几秒,问:“你应该接到你家的消息了,刚我去过一趟。”   贺此勤点头:“接到了。”   “其实我本可以不去的,毕竟你家如何闹,跟我沈家没半分干系。”沈休自顾自道,“可是我去了,知道为什么吗?”   贺此勤一通思考,无果,坦诚道:“不知道。”   “你被贺成栋养的很好,善良果敢,即便不知情,也能下意识地维护宣赢。”   贺此勤抬起头,嘴唇动了几下,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见沈休不以为然地扯下嘴角:“但是我不想让宣赢输给你,哪怕他把天给捅破了,我与沈家都可以为他负任何责任,你不行,这一点,我要让他赢。”   病房外走廊灯光明亮异常,那个男人笑容悠长,看似毫无攻击力,实则贺此勤都要站不住。   一个念头跳上心头,他突然就不敢跟着去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贺此勤怕了。   “沈总,他是我的亲哥哥,”贺此勤扶着墙壁缓缓蹲下,哽咽到声线撕裂,“我怎么可能不爱他,宣赢是我的亲哥哥啊。”   沈休将他拉起,甚是残忍地说:“那就跟我去,好好听一听,宣赢为什么对你们恨之入骨。” 第88章   关于沈休与宣赢,众人误会颇深,旁人只知晓沈休待他亲如手足,实际上这份亲情始于爱屋及乌。   任寒家族不比沈家差,家中族亲众多,其中有位堂妹叫任素,因年纪相仿,与任寒格外亲厚。   任素结婚多年未能有孕,检查一番确认因先天发育问题无法受孕,后来任素夫妇多番求医,试过各种办法,均不能行,任素不堪打击一病不起,其夫不忍妻子悲痛,便提出领养个孩子,随她姓任,就当亲生的来养。   这个女孩就是任玥。   任玥抱来时尚在牙牙学语,长得玉雪可爱,任寒喜爱女孩,但无奈身下只有二子,于是得空便带着两个混小子去任素家抱人女儿。   可以说任玥是在好多人的宠爱里长大,然而很多年过去,任素丈夫一朝变心,与她坦白在外有了女人,而且那个女人有了孩子,他要与她离婚。   往年的恩爱变成了笑话,证明他们情比金坚的女儿也成了笑话,任素倍感羞辱,甚至开始疑神疑鬼。   她越看任玥越觉得不对劲,明明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她长得跟丈夫这般相似。   任素背着家人带任玥做了亲子鉴定,结果显示任玥与丈夫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事实证明任玥确实领养无疑。   但任素不肯信,她大闹鉴定机构,说他们被丈夫收买,任玥一定是他跟某个野女人生的,还假惺惺地抱给她养来恶心她。   这场闹剧随着一纸起诉状而终结,任寒拖着不肯离婚,昔日三好丈夫将她告上法庭,诉状犹如封建教条,他将任素无法生育一事作为婚姻情感破裂的主要因素。   离婚判决下来的当天,任素就将任玥赶出了家门,她说她不想她的人生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捆绑,既然那个人不要了,她也不要了。   那一年,任玥将将十二岁,当年的福利院已然倒闭,又因各地政策不一,任玥辗转多地,相关工作人员终于从当年的档案里找到一个尚在使用的电话号码。   按伦理关系讲,那个人是任玥的表姨,家住平南。   当时任寒不忍心,曾提出过想要将任玥接到沈家的想法,但任素死也不肯,说你若敢要,她便去沈家大闹,喊完了这个女人又歇斯底里地哭,她抱着任寒说:“姐,你不能跟她们一起欺负我!”   任寒与任素血缘亲情在,加之多年当闺蜜相处,任寒无奈地答应她,事后悄悄交代管家,去给那家送些钱,让他们待任玥好一些。   人披千万种皮,皮子底下是人是鬼谁也看不穿,任玥表姨收了钱,却只花在了自家身上,仅从手指缝里漏些零碎才给任玥用。   任玥年纪尚小,又逢巨变,来到平南后从不肯多说话,当时这位表姨家与宣家只隔两条街,她每日上学都会路过,直至某天在巷口遇到了与人打架的宣赢。   任玥扫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她回头,见宣赢脚下踩的那人蛮眼熟。   愣了几秒,任玥认出来,他是表姨家的儿子,叫徐天博,好吃懒做,常常揪她头发,背地里还会辱骂她。   “打死。”任玥说,“我替你保密。”   徐天博大骂:“你个小贱人!”   宣赢踹他一脚,手里抓把泥不由分说忘他嘴里塞:“让你嘴巴不干净!”   友谊的初始便是如此简单,况且爱美是人的本性,宣赢眉眼漂亮,又替她出了气,任玥对他露出自来平南以后的第一个笑脸。   彼时宣文林已然离世,正值媒婆频频上门劝说赵林雁改嫁之时,宣赢既不想让母亲走,又觉着不能耽误母亲一生,一腔心酸无法发泄,便会经常去宣文林溺亡的河边,一坐就一天。   另外一个,任玥不合群,没人跟她玩,在家里徐天博天天找麻烦,只要她没被折腾死,那对夫妻向来当没看见,每到放学,她直接去河边,静静地坐在宣赢旁边发呆。   男孩儿的身条开始抽高,身形格外削瘦,他衔着一根狗尾巴草,笑眯眯地问任玥:“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任玥冷着小脸问:“你不上学吗?”   宣赢嗯一阵,摇头:“不上了。”   “那你要当文盲吗?”   宣赢在她头上敲一下:“我是男子汉,要挣钱养家。”   任玥看着他,冷漠道:“你手臂还没有我小腿粗,挣屁的钱。”   宣赢瞪她,凶巴巴赶人:“这河沟是我的,你滚。”   任玥坐在石块上晃着腿:“我知道,你爸在这里淹死了。”   “你——”   “我也没爸妈,咱们同病相怜,你别学徐天博来欺负我。”   宣赢哑火。   后来这块河沟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夏天日头长,任玥放学便会在这里写作业,每次总要麻烦宣赢帮她念课本。   夕阳如火,书声琅琅,他们在这里渡过很长一段时光。   赵林雁走之前任玥见过她几次,本着她是好好伙伴母亲的念头,任玥对她远远露个笑容,奈何赵林雁不认识她,加上任玥不似其他女孩温顺,就连笑也透着一股阴沉沉的味道。   赵林雁没跟她讲过几次话,再往后赵林雁就改嫁了,任玥唏嘘,怎么每个当妈的都这么狠心。   “你恨她吗?”任玥把书包仍在石头上。   河水清透,宣赢在石堆上翻了个身:“恨,也不恨。”   宣赢非常矛盾,他一边心疼母亲被奶奶磋磨,不忍她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一边脑子里持续地回放着母亲带着弟弟头也不回地离开画面,他确实心生怨恨,只是这份里有对母亲的理解,于是恨的不透彻,理解的也不洒脱。   任玥说:“我不懂。”   “小屁孩子懂什么,”宣赢忽地起身,对她顽劣一笑,“我忘了,你比我还惨。”   他们总是拿彼此的短处来攻击对方,好像习惯了就不那么痛了,任玥拿石头砸他,宣赢哎呦哎呦求饶,没过几声,他真的哭出来:“任玥,你怎么这么惨啊。”   任玥知道他是在哭自己,宣赢以后跟她一样,没爸没妈了。   “我不惨,”任玥躺到他身边,“有吃有喝死不了,慢慢活着呗。”   宣赢把眼泪擦干,半晌,去摸摸她的脑袋:“我不惨,你也不惨,我妈说了,等她稳定下来,会来接我走,到时候我求她带你一起离开。”   任玥唇角绷住,差点哭出来:“真的吗?”   宣赢跟她保证:“一定,我妈超好的。”   心中有了希望,日子就开始有了盼头,又过了一阵,宣赢在徐秀英与任玥的鞭策下重回校园,初中生,给人塞些钱就能回去了。   宣赢原本比任玥高一级,因中间要‘挣大钱’断过将近一年,重新回去之后便与任玥分到了一班,任玥越发嚣张,要他写不完作业不准回家,偏偏徐秀英爱极了任玥的性格,说她心志坚定,以后必有作为。   宣赢瞧着因长期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嗤道,哪天饿死你得了。   一语成谶,任玥后来差一点被饿死。   男孩儿女孩儿们从高中这个年龄段就开始成长了,尤其任玥,花骨朵一般,徐天博不学无术,每晚赖在任玥的小房间里,一双贼眼盯着她,要让她辅导作业。   任玥起初不想与他起冲突,一来想着等哪天赵林雁回来,她与宣赢说好了到时候一起走,二来想着哪怕赵林雁一时半刻安稳不下来,再熬两年,等她与宣赢从这里考出去,也不需要再寄人篱下了。   于是她便认真辅导,徐天博心不在焉地连声嗯嗯,应着应着就把手放在了任玥的腿上。   任玥放下笔,闭眼几秒,抬起,再停几下,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回身把徐天博脸挠的稀烂。   这地方有自己管教孩子的一套准则,任玥被表姨扔进杂房,说什么时候等徐天博脸好了,才会放她出来。   这件事发生在徐秀英离世不久,当时宣赢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谷里,高一课程上不紧凑,他请假一月,闷在家里,直到他将琐事打理好,重新返校后都没见着任玥来他跟前晃,再细细一想,在家中闷着的那一个月内,任玥只来了前半个月,后半月没一点消息。   宣赢直接冲到徐天博家,大喊任玥名字,表姨两口子外出不在家,徐天博色厉内荏道:“那贱货走了。”   宣赢把徐天博拖到当院,一顿拳打脚踢:“重新说。”   “她在杂房。”   杂房被人一脚踹开,任玥手里攥着一小块馒头,见到他哑声骂道:“再晚来两天,你姑奶奶就饿死了。”   徐秀英说的不错,任玥心志坚定,活命为先,她不吵不闹,靠几个馒头撑到了宣赢救她。   表姨两口子回来后不见任玥,去小房间一看里面的东西都空了,他们杀去宣家,恰好看到任玥正在整理衣物。   “好啊,你个小贱人,小小年纪,你都会勾引男人了?”表姨骂道,“跟我回家,我让你上到高中毕业。”   徐天博在父母后面捂着脸瞪她,任玥一歪头:“上到高中,给他当便宜老婆吗?”   表姨面色一滞,凶悍道:“怎么了?你吃我的喝我的,嫁给我儿子委屈你?”   任玥把袖子撩开,冷静道:“你脑子坏掉了,我还未成年,你不光虐待我,还要买卖人口,我可以去告你,让你牢底坐穿。”   表姨嘁她:“玥玥啊,政府忙着呢?哪有功夫管你的闲事,你还是乖乖跟我回家,只要你跟天博好好玩,我保证不亏待你。”   宣赢拎着一条凳子腿出来:“滚开,以后任玥住我家,现在走我不动手。”   表姨粗俗地哈哈大乐,随后打量着他啧啧几声:“哎呦,宣赢,你当你爸妈都还在呢,你看看吧,你家里都死光了,谁还会管你?”   被戳到痛处,宣赢眼睛一下就红了,任玥站到他身边,紧握住他的手。   他们年纪尚小,不谙世事,又因背景单薄,面对不怀好意的大人,总是束手无策。   二人被逼到角落,宣赢心一横,正待奋力反抗,院里又进来一人。   “我管呢。”   周决明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手里带着生活用品,赵林雁说的不错,此时周家待他们当真诚挚。   宣赢与任玥看见救星了似的大喊:“决明哥!”   周家乃当地‘名人’,周家公子何人不识,表姨见周决明挡在了二人身前,气焰不敢再太过嚣张,恨恨地嘟囔着:“管什么闲事,又不是亲的。”   周决明呵了声:“宣叔跟我爸是义兄弟,他不在了,我爸还在,我还在,你说他家里人死光了,指着谁骂呢?”   欺软怕硬这个词在这里展现的淋漓尽致,周决明确实年少,但他家世雄厚,冲他撑在宣赢面前的这份儿底气,足够让表姨心虚。   待表姨一行人灰溜溜地离开,宣赢扔下手里的东西,小跑着到周决明跟前:“你放假了?”   “嗯,就放一天,我爸正好让人来给你送东西,我没事干,”周决明目光凝在他脸上,“惦记着来看看你。”   【作者有话说】   前因后果大概有个四五章的样子。 第89章   按月份算,周决明仅比宣赢大几个月,但若按年纪算,周决明在上半年出生,简单来说他身份证年纪比宣赢大一岁,又因宣赢曾辍学一年,故比宣赢高两届。   周决明在市里的重点高中念书,平日周仕坤会让下面的人偶尔送点东西过来,若周决明放假,他也会特地来一趟。   这次来的更是时候,周决明的到来帮他们解决了目前最大的困难,任玥得以从表姨家脱身,搬到了宣赢家里住。   宣家人人少,就宣赢一人,那么多空房间,宣赢住西屋,任玥住东屋。   在整理好一切之后,周决明问宣赢前阵子打电话为什么没接。   平时用于联络的手机原先是赵林雁的,走之前她留给了宣赢,因为使用年头太久,不仅外观破旧,还会动辄关机黑屏,加之当时徐秀英葬礼,宣赢浑浑噩噩,他说应该是丢了。   说完之后宣赢立刻回了屋子里,坐在沙发上,仰着头,背脊缓缓地弯了下去。   午后灿烂的阳光照在墙边那排郁郁葱葱的树上,稀疏的光洒落进来,屋里的光线像是一张被折了好几次的纸,几块鲜明几块阴暗,宣文林的遗像静静地摆在那里,旁边新放的照片是去世不久的徐秀英。   母子二人的笑脸都定格在相框里,宣赢看着他,忽然就喘不上来气。   他的手机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其实他早就应该想明白的,临走前赵林雁把手机连同电话卡一并留了下来,这就意味着她若不主动联系,他根本无法得知赵林雁的联系方式。   这是一种极其被动的单线联系,并且自从赵林雁走,她没有给自己来过一通电话。   两年间,宣赢一旦想起心口就会抽痛不已,但他总是默默安慰自己,可能赵林雁在忙,可能没有彻底安稳下来,她不想让自己担心所以没有来过电话,可是如今手机丢失,连唯一的奢望也没了,而他也没办法将自我欺骗再进行下去。   “别伤心了,我给你买部新的。”周决明过来安慰,“每次给你打电话都听不清声音,丢了也好。”   宣赢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买贵的,还得带定位的那种,以后丢了也不怕。”   周决明说好:“那你俩先收拾,我去买手机,等我回来带你们吃好吃的。”   待周决明走后,宣赢依然呆坐在沙发上,看父亲也看奶奶,任玥坐到他身边,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宣宣,我是不是没办法缠着你跟你去过好日子了。”她自顾自地又说,“没关系,现在的日子也挺好的,不怕。”   宣赢肩头一抽一抽地抖,克制着哽咽说:“我好想再听一听她的声音。”   任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嘴里却没漏出一点痕迹,她拍拍宣赢的后背,嗓音一如既往冷淡:“我的声音也很好听的,以后一直让你听,听到烦。”   宣赢脖子绷起青筋,终于亲手把自己的梦给打碎,他望着宣文林的遗像颤声哭诉:“她不要我了。”   任玥喉咙里露出细碎的哽咽声,将他紧紧抱住。   傍晚时分,宣赢将将收拾好情绪,周决明返回来,他送给宣赢与任玥一人一部新手机,说以后有事,直接给他打电话。   高中生不许带手机,重点高中规矩更严,周家虽在当地颇有地位,但周决明并非纨绔子弟,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待学成归来,必定会助周家更进一步。   宣赢心思敏感且善良,他感念周决明的好处,又珍惜这份友情,生怕麻烦的次数多了让周决明厌烦,也怕打扰他学习,平时是不太会主动联系的。   任玥赞成他的做法,与他商量,等他们长大赚钱,要给周决明买一份像样的礼物。   宣赢就这样与任玥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那时他们所念的高中当地生可以走读,任玥孤僻,宣赢也不想看同学们同情的目光,二人均不住校。   没有收入来源,宣赢便把徐秀英留给他的钱拿了出来,他跟任玥约定一定要好好念书,省一些撑到大学,等真的长大了,就不用再害怕了。   十多万对于那时的他们来说是巨款,任玥小计啄米似的点头,盯着存折两眼放光,宣赢愣一愣,说:“你要还的。”   任玥骂他:“守财奴,我能花你多少钱?”   那是一段短暂的安宁时光,他们住在自家精打细算地生活。常言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生活技能对于他们来说手到擒来,日常家务做饭洗衣二人一起承担,他们协力将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   一方院子,终于再次有了烟火气息,他们一起熬夜刷题,一起去房顶上看星星,一起去河沟玩耍,有时还会互相打骂。   期间周决明偶尔会来跟他们混玩片刻,他来的次数跟着学校放假走,非常规律,正常一月一次,多的话就一月两次。   周决明跟周仕坤的帮扶方式不一样,周仕坤的确会安排人来送东西,吃喝都有,但他在宣赢面前是长辈,又因许久不见,且来送东西的是陌生人,宣赢正当懵懂年纪,不懂客套与寒暄,经常连杯水都不知道给人喝一口。   而跟周决明相处久自在多了,几人年纪相仿,每次周决明来,不是掏腰包带他们出去打牙祭,就是会带好多零食,他们挤在沙发里边嚼边看电视,闹疯的时候会把周决明的白色校服弄得一团糟。   又是一次相聚,任玥与宣赢争抢一包薯片,坐在中间的周决明遭了殃,酥脆的薯片哗啦啦地落他头上一大半。   “我头又不饿,”周决明晃晃脑袋,起身拍拍身上的薯片渣,“玥玥,你少喝点饮料吧。”   任玥嫌他挡了电视,推他到一边:“决明哥,你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宣赢扣的厉害,平时都不给买饮料喝的。”   宣赢窝在沙发另一头,仰着脖子散漫地笑:“谁让你喝了就长痘,决明哥,你就看吧,她塞这么多东西,不出三天,准得满脸爆豆。”   面前的少年眉眼精致,唇红齿白,但因经历家变,眉宇间总有一股化不开的忧郁,即便在笑也自然地带着几丝悲悯,让人看着既想保护又想折辱。   周决明指尖捏着一块薯片渣来回摩挲,就看着他笑,一直也不说话。   “晚上咱吃火锅吧,支院子里,”任玥提议,“家里的菜再不吃就要坏了。”   宣赢啧啧两声,对周决明表示:“我想吃上次咱们一起吃的那个牛排。”   这是差不多两个月前,宣赢与任玥过周末,说每次都是周决明来找他们玩,这次换他们去看他,于是二人临时起意,宣赢骑车载着任玥去寻周决明。   骑了半晌,二人到了才知道这天周决明所在的高中并不放假,傻眼片刻,怕突然联系打扰周决明学习,便生生在校门口等到下午放学,二人才敢试着给周决明打个电话。   周决明得知后很快出来,任玥问他:“你们周末也不放假?”   “我都高三了,周末是什么东西?”周决明玩笑,“天天要挑灯夜战的。”   他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翘了晚自习,几人去新开的一家西餐厅吃了牛排,结账时宣赢偷偷去付钱,却被告知周同学是我们老板的亲戚,不用付钱。   宣赢过意不去,吃完喝完拖着周决明去超市好一番采购,要他不必客气。   周决明翘了课,自是无法从正门回去,宣赢抬头看看高校四周,叹道决明啊,你要是想着翻墙,周叔叔得考虑要个二胎了。   墙头上的铁丝电网反射着层层寒光,周决明往他后脑勺一拍,走,我记得后门有个狗洞。   说是狗洞也不尽然,宣赢与任玥眼看着周决明从荆棘丛里扒开一个豁口,任玥定睛细瞧:“决明哥,这个口子我觉得我钻过去都费劲,你试过吗?你能过去吗?”   周决明回头说:“我们宿舍有个同学试过,他比我壮一些,他说可以。”   宣赢摸摸下巴:“那你先钻,我俩从后面推你。”   周决明看他几眼,又去揉他脑袋,揉够了,他对着洞口深吸一口气,屏住,往里塞自己。   人是有无限潜力的,周决明上半身过去了,到腰腹处卡的难以动弹。   他两条腿费力地挣扎着,宣赢与任玥对视一眼,任玥起身,在周决明屁股上猛踹一脚,肉紧实了,宣赢坐在地下,脚掌与他相抵,趁机将他使劲往里一送。   “操!宣赢!”周决明在里面小声骂道,“我的下巴!”   宣赢也小声:“自己揉揉吧,谁让你进不去。”   原以为周决明是故作夸张地喊,实际上他的下巴确实被划伤了——里面同样是一片荆棘丛,地下有许多尖锐的小石子,周决明下巴被磕了很深的一条口子,事后那处缝了三针。   后来发放假回家,周仕坤发现,周决明很有义气地说,自己犯瞌睡,不小心磕到了三角尺上。   周决明摸着愈合不久的疤痕,对宣赢说,在毕业之前,他再也不会带他们去吃那家的牛排了,因为一去,他下巴就要疼。   这天晚上还是吃了火锅,院子里飘起来香辣的热气。   饭间周决明看看二人,忽然说:“刚才见你俩配合默契地忙前忙后,以后干脆结婚吧。”   宣赢猛地看他,周决明挑挑眉:“不愿意?任玥多漂亮。”   这个年纪的宣赢已经隐隐明白自己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了,任玥的确非常漂亮,而且学校里多的是漂亮女孩,但是宣赢对这些娇艳的女孩儿生不出一点别样的心思。   家中无大人,宣赢将透不透的心中是有恐惧的,这份恐惧他与任玥讲过,任玥一如既往地刻薄,她说,那我可以更放心地跟你一起住了。   宣赢很想饿她几顿,饿到她嘴巴不再这么恶毒。   这个秘密除了任玥宣赢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周决明,他对他们太好了,同性恋在平南这样一个小地方是不允许存在的,宣赢害怕周决明因此而厌恶他。   但后来周决明猜出来了。   在某个节假日,周决明所在的学校放假三天,他拎着书包来到宣家小院,说这三天他在这儿住,可以帮他们辅导作业。   二人自然欢迎,任玥不客气地使唤周公子,甜甜地说:“决明哥,这几天我跟宣赢做饭,你来刷碗。”   周决明再关照他们,办事再稳重,仍是爱玩爱闹的年龄,何况周公子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刷碗?简直做梦。   他嘴上义正言辞地回绝任玥,但在吃完饭后,见宣赢蹲在水池边刷碗,便又俏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月光下,男孩儿背脊单薄,脖颈与双臂白皙晃人,周决明回头看看屋内,任玥在写作业。   他站原地继续观赏那道背影,片刻,蹲下去,把手放在水池里,学宣赢的样子刷碗。   “我来就行,”宣赢用胳膊拦他一下,“没几个碗。”   水池里有细腻的泡沫,少年手腕伶仃,手指修长,指尖被水冰了几分红,周决明将手慢慢地移过去,就在水里捏住了宣赢的手。   滑腻冰凉的触感令宣赢一怔,看清水池里,他另一手一颤,一只瓷碗瞬间砸落。   屋檐下光线晦暗,飞虫绕着灯泡来回打转,周决明的眼睛被光影遮盖住,藏在阴影之后的眼神仿佛深渊黑沉,他死死地揉捏着宣赢的手指说:“宣赢,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第90章   很多事情的开端从这一晚开始。   周决明的话存在着很多异样的诱导性,宣赢不得不面对背后确实空无一人,恐惧与无望始终悬在心头。   再者此时他前途未卜,对于是否这一辈子真的只喜欢男孩子是一个问号。   于是宣赢装聋作哑,不去回应周决明类似好感的话,但周决明捏着他的手,把话讲的更加直白:“我跟你一样,还不明白吗?”   沉重的无措涌上心头,宣赢把手挣脱开,坚决不承认自己的取向,并粉饰太平般地往周决明身上泼了碗水,笑嘻嘻地问:“你刚才是不是背着我们喝小麦果汁了,糊涂了?”   周决明对他笑笑,注视着他的脸:“确实喝了,早就醉的不行了。”   三天假期平稳地渡过,待周决明离开,宣赢猛地松了口气,任玥站到他身旁,直白发问,你们吵架了?   在周决明与任玥之间,宣赢明显更信任朝夕相处的后者,他对任玥坦白那天晚上的事情,并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害怕。   任玥非常能理解到那种背后空无人的恐惧感,他与宣赢一样,毫无根基,背后无人撑腰,而且周决明对他们太好了,好到他们无法拒绝一些要求。   但感情不一样,它无法交换,也无法用作感激之物相送,任玥认真地问他:“你喜不喜欢周决明?”   宣赢沉思许久,他说不知道。   “那你就是不喜欢。”任玥说,“喜欢的话不会犹豫。”   宣赢皱着眉毛问她为什么这么懂,是不是跟人早恋了?任玥说没有,静了很久之后才说,原先养母家里有位表哥,姓沈,比她大好几岁,还在任家生活时偶尔能看见这位表哥。   宣赢疑惑,他推任玥的头,我们现在在讨论喜欢,没有讨论你表哥。   任玥反击回去,她说这位表哥不怎么爱说话,不过每次来都会特意给他带礼物,虽然他们之间鲜少交流,不过每次相见,他从这位姓沈的表哥身上能感觉到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不由地就想靠近。   末了,任玥又问宣赢:“周决明对我们这么好,你有特别像靠近他的感觉吗?”   宣赢猛摇头,说:“想一起玩,一起写作业,但没那种特别想靠近的想法。”   任玥镇定自若地拍拍他的肩:“没事儿,那等决明哥下次来的时候,你把话说清楚,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   “他要不同意怎么办?”宣赢托着下巴,“我也有点怕他会伤心。”   宣赢静心几天,深刻地思考了一番,甚至偷偷摸摸去网吧查询‘初恋的感觉’,接着他回忆与周决明从小到大的相处,一条也没中,   初恋应该脸红,应该悸动,应该忍不住要靠近,宣赢确定自己周决明只有友情,与其他毫无干系。   虽然没有否定了他对周决明没有其他的意思,但关于友情,宣赢不舍的放弃。   如果面对一个从头到尾都待他十分恶毒的人,宣赢不会如此不知所措,周决明与周家对他真的太关照了,甚至可以说目前平静且不受欺负的生活也在周家庇护之下得来的,即便那晚周决明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他仍然觉得周决明只是一时糊涂,或者真的喝了酒。   于是如何让周决明不那么伤心且顺利地将友谊延续下去,成为了宣赢的当务之急。   他想了很多办法,有直白利落的拒绝,有善意的缓兵之计,想来想去不知道哪一个最好,不过好在周决明近期没来,宣赢略略松口气。   直到高一暑假,在重点高中上学的周决明高考失利,与心仪大学失之交臂,他决定复读一年,来年再战。   复读的高中选了宣赢所在的学校,此时这座普通高中师资水平比头两年高了不少,而且周家某位当大老板的亲戚给这里捐了两栋楼,又因离家近,照顾方便,周家便同意了周决明的在此复读。   那年暑假,周决明开始频频留宿宣赢家,相处时他不会做过分举动,晚上睡觉也各居一间,但他经常会在与宣赢独处的时候,进行一些暧昧的举动。   渐渐地,宣赢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原来他盼着周决明来,几个人瞎闹一通,或者一起刷刷题也好,现在他莫名畏惧周决明的到来。   宣赢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找了一个时间,与周决明把话说明白。   “我的确....是...”宣赢艰难地说,“但我对你只有感激跟友情,没有其他的。”   周决明刚洗完澡,一身水汽,乍听此话,表情瞬间都沉了下来,他一言不发地沉默,许久,在宣赢试图进行安慰之时,他如同魔鬼附身,突然扬手,甩了宣赢一巴掌。   清脆的声响犹如玉石坠地,宣赢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掌,脑袋偏开在一边,脸上那丝讨好的笑还挂着,他僵着嘴角去看周决明,这个与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人,面部表情一如既往,甚至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亲昵地摸了下他的脸。   “宣赢,不要让我生气。”周决明说。   宣赢忽然浑身发冷,完全忘记了要还手,更加不知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应对,反观周决明,似乎忘了这一巴掌的事,也忘了宣赢拒绝的事,浑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想干嘛干嘛。   期间任玥察觉出不对劲,私下询问宣赢发生了什么,宣赢每每回想当时周决明的神色,心中就有一股难言的恐慌,可是他赶不走周决明,又担心任玥被影响,于是摇头,说没什么事。   这样的僵局几乎持续到快暑假结束,某天晚上,宣赢沉睡中察觉东西在他脸上蹭,他迷迷糊糊挥几下,那东西锲而不舍地黏着他,睁开眼一看,宣赢顿时惊恐地叫了一声。   “嘘——”周决明快速地捂住他的嘴,手指在他脸上揉着,黑暗里,他柔声问,“宣赢,我对你不好吗?”   宣赢仍被捂着嘴,发出连连唔声,周决明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放开他,宣赢猛吸一口气,翻身躲开,紧紧贴着墙壁,但又无奈承认现实:“你对我很好。”   “那你干嘛躲我?”周决明张开双臂,柔声相商,“让我抱一下好吗?”   这样做一定是不对的,宣赢连连摇头拒绝,周决明伤心地皱下眉:“我知道把你吓着了,那天我没控制住自己,我跟你道歉,但我真的只想抱你一下,好不好?”   他的帮助,他的道歉,还有很多很多,这些促使宣赢无法拒绝,然而脑海中的理智发出警戒信号,不要答应周决明。   然而周决明就在这个空档移身过去,缓缓抱住他的身躯,一点点地将手臂收紧。   浑浊的热气笼罩全身,宣赢却感觉如坠冰窟,仰头望见院外的月光好亮,它静静地散落在窗棱上,看着那片白光,他骨头痛,心中也好生悲凉。   他想,宣文林在就好了,徐秀英在就好了,赵林雁在就好了,哪怕宣勤在,也可以。   可是宣家除了他,家长再无亲人,宽敞的院子只留他一人,没有人维护他,也没有人教他如何做,他被人控制在手心里,无法动弹。   “宣赢,你身上好凉啊。”周决明得寸进尺,蹭着他的脸颊四处游离,“我们躺下好吗?”   衣物的摩擦声被床垫所吸纳,当周决明将手伸进他衣服里时,宣赢终于崩溃,疯了一般大喊出声。   周决明再次去捂他的嘴,宣赢发狠,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手脚胡乱挥舞,再次大喊大叫,试图用这样疯狂的样子,把周决明吓走。   但显然他失算了,周决明抄起一只枕头,死死地压在他脸上,语调依然温和:“吵死了,你就不能听话一点?”   宣赢呼吸受阻,渐渐脱力无法挣扎,直至他彻底平静,周决明放下枕头一看,宣赢双眼紧闭,死死咬着嘴唇。   “早这样不就好了嘛。”周决明怜惜地给她擦干泪痕,手指下移,刚将宣赢睡裤拉开一脚,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回头看,房门被人撞开,任玥披头散发,手里拎着把菜刀,在森森月光下,她冲周决明咧嘴一笑:“是滚还是死?”   周决明从床上下来,整理好衣服,出门前回头看看二人,露出一丝真面目:“我白对你们这么好了,果然啊,没爹没妈的人,不知道什么叫感恩。”   徐秀英看人很准,任玥某些方面比宣赢坚韧很多,她回头说:“决明哥,我跟宣赢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周决明微怔,很快又笑:“我这么好你要对我动刀?还有宣赢,连我都看不上,你还想找谁?”   任玥挡住宣赢,把话说完:“刚才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哥,我们没爹没妈,但你这一辈子也会没爹没妈的时候,你别着急,慢慢等着。”   房间内不知谁的呼吸声猛然加促,周决明很快又温和一笑,衣冠禽兽一般:“我慢慢等着?玥玥,你说错了。”   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人性,也高看了周决明的好心,恩人一朝变了脸,他们陷入无间地狱。   当暑期结束,重回校园的那一天,周决明翩翩然地来到宣赢教室,当着全班人所有的面,轻飘飘地撕掉宣赢一张卷子。   宣赢面无表情地抬起眼,只见周决明倚坐在他书桌边,笑吟吟地说:“哎呀,手滑了。”   班级骚动起来,很快有人将他认出来,他们殷切询问,决明哥怎么来这里了,周决明彬彬有礼地解释,他即将在这里复读一年,若有时间邀大家去家中做客。   不少人都知道周决明父亲与宣文林为好友,在宣文林去世多年以后,周仕坤仍会关照他的儿子,且宣赢在学校较为出名,只因他长得好看,且常年占据贫困生名额。   “好啊,等哪天宣赢去了,我们跟他一起去,”有同学非常礼貌地说,“我说前阵子见你俩在广场打篮球,当时还以为认错人了。”   周决明拎起宣赢那半张卷子:“宣赢?谁啊,不熟。”   儿时的相伴以及之后的情谊,周决明用不熟两个字,否认了他与他之间的所有干系。   宣赢的心脏在这一刻狠狠地痛了一下,同时极其可悲地发现,即便周决明如此对他,他依然难以置信,就像不敢相信赵林雁真的会将他抛弃一样,亲情友情就这样走向了灭亡。   “不熟就不熟。”宣赢推了下书桌,“麻烦走开,不要挡我。”   周决明垂眸看他,许久,嗤地一笑:“好啊。”   过了几天短暂的时光,周决明似是要让大家看清楚,他经常会在宣赢出现的地方制造偶遇,平平淡淡看他一眼,勾下唇角,然后目空一切地就走。   这样的偶遇看上去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时间久了,大家都品尝出来一点不一样的意味。   看来何止不熟,还像是有仇。   周决明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以心灵凌迟的方式来折磨人,他温文尔雅,只消一个眼神就能让很多人为他卖命。   原先宣赢不是没被欺负过,那时他宁可自伤一千也要损敌八百,同时宣赢也明白,其实很多人并不是惧怕他本人,而是顾忌他身后的周决明,于是是闹几回也就作罢,而现在,周决明放出了一个信号——他亲口说,与宣赢不熟。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阴暗的东西,在某些思想里,漂亮是原罪,家世单薄也是原罪,映射到宣赢身上,原罪便成了可以任意欺凌的理由,宣赢无父无母,在他身上做多少过分的事都无人追究。   从那时起,同学们会聚在宣赢背后一起窃窃私语,待他经过时又各自散开,再往后,宣赢会被同学不小心撞一下,课本试卷会经常不翼而飞,书包里会出现奇怪的东西,身体时也会留下一些细微的伤痕。   这几乎是一场整个年级师生共同参与的霸凌,他们像一个秘密的恐怖组织,了无痕迹也无处不在,更加无法用某个确切名字来定义,偶尔宣赢还手将事情闹大,学校领导以及老师只会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或者假意训诫几句。   宣赢的求救没有任何作用。   他感觉有一只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命运,天空是灰的,空气是刺鼻的,在这些默契且庞大的的压迫下,他像一只自卑且懦弱的老鼠,在他人异样的目光下四处躲藏。   然而即便他已经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还是没有人放过他。   针对宣赢的霸凌愈演愈烈,卫生间、教材室、教室里,学校的每个角落,对于宣赢来说,是一种毁天灭地的打击。   那些人以欺凌弱小为乐,他们嘻嘻哈哈,天真可怖,在整座学校布下天罗地网,每人轻轻推一下,将他逼进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第91章   高中时任玥与宣赢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在宣赢被霸凌期间,这个女孩儿也没逃出魔爪。   只是不知为何周决明对待任玥的方式会柔和很多,她没挨打没挨骂,就是没人理她,亦或是不敢理她。   任玥显然没把孤立的把戏放在眼里,一来她性格冷,原本就少与人交流,二来任玥的攻击力要比宣赢强上很多,然而这些坚强在她发觉宣赢身上的伤痕后变为了滔天的愤怒。   她大闹教导处,试图用激烈的行为引起学校领导重视,得到的结果却如宣赢求救时一样,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全校皆知,周决明同学学习优异,与人为善,不可能霸凌同学。   任玥被赶了出来,她站在太阳底下,恍然明白她确实做错了。   周决明家境优渥,成绩全校第一,不光周家会给学校提供赞助,或许未来某一天周决明跻身名校,对学校而言又是一桩好处,谁会吃撑了没事干,来给他们撑腰。   没有人会信,如果不是她与宣赢朝夕相处,连她也不会信的。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任玥发现宣赢竟然在做饭,少年嘴角淤青未消,见她回来什么也没问,笑眯眯地让她准备吃饭。   任玥欲言又止,在宣赢安抚的目光下乖乖摆好碗筷。两盘简单的炒菜摆上桌子,宣赢给她盛好米饭,若无其事地说:“玥玥,没事的,我虽然挨了打,他们也没讨到便宜。”   嘴里的米饭苦涩到难以下咽,任玥咬着筷子尖,哽咽道:“可是他们....人很多。”   他们或为虎作伥,或冷眼旁观,反正没有一个人伸出援助之手。   宣赢手一顿,又笑:“那没办法,我只能拖着一个人还手,逮到谁算谁。”   他们彼此都清楚,这样的还击方式几乎是以卵击石,那样多的拳打脚如同雨点密集,他随机攥住的那一颗,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宣赢承认自己开始恐惧上学,恐惧那些熟悉的面孔,但他不愿就此低头认输,所以即便挨打也得站着。   他对任玥如此安慰:男人么,身上哪能不留疤。   任玥捧着碗沉默地哭,嘴角却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   这个时期下的宣赢情绪转变的很快,情绪高涨时,他能如安慰任玥那样,想着反正又不可能被打死,勇士就是要直面风雨,情绪低落时,他便会逃学躲开,来到河边,静静地看着淹死父亲的那条河发呆。   “高二16班宣赢!”任玥从他背后扑过来,“几天没上课了?”   已有两周没去学校了,宣赢眯眼望着远方的夕阳,拍拍她手臂,示意她坐身边:“混个文凭嘛,差不多就得了。”   远处湖水波光粼粼,在夕阳的照耀下仿佛燃烧的火焰,宣赢眼底映出一片璀璨的光影,任玥帮他把挡在眼前的碎发撩开,低头,抓起他的手捧在手里揉着。   “手指怎么了?”不知从那一天起,他身上的小伤源源不断,任玥小声地又问,“他们堵你了?”   宣赢手指颤了下,笑说:“啊,互殴嘛,受伤很正常。”   任玥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想让宣赢不要再念了,这样就不会被欺负,以后她可以来养他,但她又十分明白,在充满灰暗的命运下,一丝光亮是多么难得,以他们现在的年龄与能力,若不拼命争取,未来真的就要一辈子烂在这里了。   “我们坚持住,再忍一年,”任玥抱住他,“不去学校没关系,我回来给你补功课,忍一年,等周决明考上大学,就好了。”   始作俑者完美地置身事外,周决明享受一切赞美,没有人相信优秀的好学生会做欺凌之事,即便很多人心中明白,他们也不会开口维护,因为得罪周决明事大,凌辱宣赢事小。   宣赢静静地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他弯了弯黑亮的眼睛,说好,坚持就是胜利。   他们的想法存在着符合年纪的天真,以为不去学校在家好好学习也不耽误什么,在宣赢久不归校没多久,某一天,向来置身之外的班主任却突然前来家访。   家里一旦人少,就显得了无生气,宣赢双腕搭在膝盖上,与班主任面对面坐在客厅沙发,良久,班任说:“不打算念了?”   窗外的鸟儿叫声清脆悦耳,宣赢看着他忽然笑了:“我还念的下去吗?”   班主任是位男性,五十来岁年纪,儿女与宣赢同级,他脸上露出一点沧桑的不忍,很快又压下去:“不念的话就办一下退学手续吧。”   随着这句话,宣赢恍惚看见命运对他进行了无情的宣判,生命窗口的一点光亮缓慢地被黑暗吞噬。   “你们不能....管管我吗?”宣赢红着眼睛,伪装的坚强濒临破碎,几近哀求,“不能...去跟他说一下,放过我吗?”   班主任的身影在门边微弱地晃动了下,他并未回头:“听说你还有姑姑嫁外地了,办完手续就找她去吧,别在这儿久留。”   宣赢绝望地看着班主任离开,他们应该知道,人走茶凉,自从徐秀英逝世,血缘关系就此中断,姑姑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有的事情积攒到一起,宣赢不堪重负,病了一场,退学手续迟迟未办。   其实办与不办没有任何意义,反正他孤立无援,哪怕丢弃了前程,也不需要给谁交代。   任玥守在他身边,同样不肯去学校,宣赢保证会照顾好自己,又几番逼迫,任玥才恋恋不舍地去了学校。   宣赢很会安慰自己,他想,周决明针对的是他,至少任玥没被针对,总得有一个人要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荒废时光的感觉偶尔会很舒服,只是这种舒服的底色是绝望,就像阵痛一样,冷不丁地就让人清醒过来,宣赢不得不接受,他一直在深渊里,步履维艰。   然而安宁的假象没有维持多久,某个雨天,宣赢外出买菜回来,迎面撞上一人。   “宣.....宣赢。”徐天博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去买菜了?”   宣赢生病月余,整个人愈发削瘦,头上戴了顶帽子,他冷冷地看徐天博一眼,没理,拎着菜径直往前走。   徐天博在原地站了半晌,咬牙回头,追上他,待与宣赢脚步齐平,他一边走一边维持着如常语气,对宣赢说了一句话。   “任玥,学校后山。”   手里的菜应声落地,宣赢愣了一秒,拔腿就跑。   “宣赢!”徐天博一把攥住他的手臂,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于心不忍,他说,“是周决明让我来告诉你的。”   雷声远远地传来过来,宣赢鼻子里忽然掉下几滴血,他仰头看天,雨箭密集,砸在脸上冰凉刺骨。   周决明让他来选择。   低头看,徐天博还是跟以前一样面目可憎,可憎里却又多了一丝青春的天真,宣赢可悲地发现,这世界上的大多人都做不到可恶到底,也做不到善良到底,也对,人么,本来就是善恶并存。   宣赢感觉喉咙里翻起了一股血腥气,他挣开徐天博的手,低头嘶哑地笑了几声,喉结滑动,一点一点地把血水咽回去。   学校的后山处于暂时荒废的地带,据说近期周决明的某位叔叔投了一笔钱,未来这里会建一座新的教学楼,宣赢赶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过了一条幽静的石板路,面前豁然开朗。   不远处,矮小的山坡被雨水浇成了深褐色,一个纤弱的女生坐在上面,无助地抱着自己的膝盖。   她的衣服脏了,泥巴沾满了裤子,那张小脸还是那么熟悉,一如既往地冰冷,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颊处,一双眼睛又亮又傲。   山坡下的人也不多,一共六个,男生女生都有,两两合撑一把伞,对着山坡上的女孩儿或吹口哨或扔石子。   在他们之后,周决明独撑一把伞,悠闲地靠在陈旧的篮球架边,听到脚步声时,他将伞微微后移,熟稔地寒暄:“你来了?”   周决明模样不错,阴沉的天气下反而更加凸显出那股深沉的气质,宣赢望着这张脸,似是缅怀友谊,似是要重新看清这个人,沉默地注视着他。   良久,周决明猛地眯了下眼睛,他越过宣赢去看被困在山坡上的任玥,语气有几分怅然的味道:“你们两个明明没有血缘关系,明明都惨的不行,”他回看宣赢,很不满意地继续说,“为什么敢跟我这么傲?”   不计回报的帮扶或许存在,但有人天生是坏种,用伪善蛊惑人心,譬如周决明。   用一点点恩惠就能让弱小感激涕零,何乐而不为呢,周决明很享受过程,因为他豢养的弱小很漂亮很单纯,笑一笑当真好看的紧,就连哭泣更令人欲罢不能。   宣赢从来不知,周决明对他们所有的好,都是需要回报的。   从宣赢逃学开始,周决明就将索要的回报转移到了任玥身上,如何对待宣赢就是如何对待任玥,只是他没想到,任玥竟然比宣赢还要无坚不摧,卷子被撕了她不吵不闹,转头去找老师重新要,若碰见老师不肯给,她便说,那你帮我找一下撕掉我卷子的人。   老师不敢查,扔给她一张卷子。   还有挨打也是,任玥护住自己的脸,他如宣赢一样,笃定这帮人不敢把事情闹大,打不死总会有翻身的时候。   宣赢多久没来,她硬生生地扛了多久,有时碰见周决明,她微抬着下巴,冲他轻蔑一笑,似是在说,有本事你来弄死我,弄不死我你就是怂货。   她的眼神总能让周决明想起宣赢,那个男孩儿也是这样,一身拆不散的傲骨,挨打的时候揪住一个人往死里揍,恶狠狠地说,你们不敢打死我,可是我敢,我这叫自卫。   周决明愈发觉得好玩,在好玩里,他发现另外一种滋味,原来欺负人是会上瘾的。   看着他们做困兽之斗,看着他们步入绝望,尤其宣赢的眼睛,斗志里带着凄然的狠劲儿,让人更想去摧毁。   “周叔叔知道你的所做所作为吗?”宣赢眼里带着寒冷的笑意,“恐怕不知道吧,送东西的人还是每个月都会来一次。”   周决明站起身子:“威胁我?”   “对,威胁你,”宣赢说,“让他们滚开。”   周决明思量片刻,挥手,那几人随即散开,宣赢盯着他倒退几步,返身就要去接任玥。   天空又传来闷闷的雷声,周决明一脸阴沉地看着那道奔跑的背影,当宣赢快要跑到山坡下时,他把伞一扔,追过去,伸手狠狠地抓住宣赢的头发将他掀翻在地。   “威胁我?给点好吃的好喝的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那是我爸!你信不信!哪怕我弄死你,他也会帮我搞定所有的麻烦!”周决明跪压在他身上,狠厉地往他脸上一拳接一拳地砸:“你算什么东西!我供你吃供你喝,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是啊,宣文林早死了,真的好想好想他啊,宣赢眼眶中掉下一颗滚烫的泪水,立即又被雨水带走,他已然无力反击:“那你就把我打死吧。”   打死我,让我去找他。   【作者有话说】   胸口痛,,,,写甜文不好吗...... 第92章   砸来的拳头伴随着雨水凌厉地落在身上,宣赢眼角撕裂地疼,口鼻无法呼吸,他神志逐渐飘散,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任玥奔跑而来的倒影。   还有许多嘈杂的声音,似乎是对周决明唯命是从的几人在惊呼。   宣赢心底升起诡异的得意,看吧,原来他们也会怕,以前都是周决明唆使别人来的,他们手下有所谓的分寸,这是第一次,周决明不再隐身,不顾后果地出手打他。   “滚!”任玥扑在他身上,歇斯底里的喊,“周决明,你给我滚!”   周决明的脸上溅到几滴泥点,他摸了下脸,阴森一笑,丢下宣赢,翻身按住任玥,将她的领口一把撕开。   少女细腻的皮肤在泥潭的衬托下格外刺目,任玥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失去了理智与坚强,她竭尽全力反抗,厉声嘶喊。   布料的撕拉声让宣赢猛地震了一下,神思回笼后,他浑身颤抖,怒不可遏,费力撑起身,沉声怒喊:“周决明!”   在密集的雨声里,众人听到一声重重的闷声,似是重物击打到人身上发出的声音,很快,他们看清状况,有人尖叫着倒退,有人跑过来查看。   闪电的光劈亮了每个人的脸,宣赢僵硬地跪在雨下,眼神麻木冰冷,白皙的脸上沾满了泥渍,雨水由上而下地冲刷着他的身体,再往下,那把扳手寒光四起,齿痕上的血迹缓缓地坠下。   周决明倒在血泊里。   粘稠的血水被雨水稀释,宣赢垂眸平静地看着,在这一刻他的脑海无法克制地翻涌起过去的种种画面,开心的伤心的,悲痛的以及绝望的。   宣文林死的那天好像也在下雨,满院子的人都在哭泣,而赵林雁走的那天却晴空万里,他奔跑在充满霞光的路上,烫的他无法呼吸,还有在这之后的一切,邻居的奚落、鄙夷,学校里的恶意,每个人在身上戳的那下手指,还有扇在脸上的每一个耳光,所有的一切在宣赢脑海反复播放。   他想,再彻底一些吧。   宣赢慢慢挪动到周决明跟前,揪起他的衣领,将握着扳手的手高高举起。   任玥惊声阻拦,死命地去按他的手,然而宣赢好似被设定好的程序,保持着原本的轨迹,即刻就要狠狠砸下去。   下一秒,扳手反射出尖锐的光,周决明猛地睁开眼,惊恐过后,一脚将宣赢踹开,不顾形象地在泥潭里挣扎着向前爬。   宣赢掀开任玥,追过去扑在他身上,瞪着眼胡乱地往他身上砸。   周决明嘶吼出声,不断地挣扎,宣赢体会到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明明欺负人的是周决明,他只是反抗了而已,怎么眼下的情形他反而成了施暴者。   周决明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在任玥以及周决明几个马仔的喊声里,宣赢连续狠砸,在某一秒,耳朵里听到一声清晰的咔嚓声。   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周决明忽然又恢复了力气,他蜷曲着抖动着,吼叫了出来。   惊天动地,污水飞扬,有人在喊着报警,有人在喊着叫救护车,宣赢跪倒在地,扳手脱落。   任玥接住他的身体,双手托住着他的脸,颤声说:“傻子,跑啊。”   宣赢放佛被冻住,任玥激烈地晃动着他的肩膀,尖锐大喊:“跑啊!”   宣赢到抽一口冷气,看向不远处,周决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下,他嘴唇连连颤抖,眼睛瞬间通红:“任玥,....我....”   “没有!”任玥去摸了一下周决明的脖颈,回身一把拖起他,“他没死,快走,我们一起跑!”   恐惧令宣赢与任玥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于十分混乱的状态里,回到家,任玥快速地收拾好东西,将宣赢看做命一般的存折藏到内衣里,拎起包就往外冲。   然而刚到火车站,就被警察还有另外一行人拦住了,任玥表姨冲出来,对警察说,宣赢拐带未成年少女,并且重伤他人,要畏罪潜逃。   被带回去的路上,宣赢与任玥从表姨嘴里又知晓了另一件事,她语气洋洋得意,说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离开这里的机会。   原来,家里不知何时被装上了监控,而监控的另一端,是表姨,还有,他们的手机是周决明当初送的,那里面有宣赢亲口要求的定位。   宣赢坐在警车里,看着车窗外的人群,沉默许久后,疯了似的一边哭一边笑,好个周决明啊,竟会未雨绸缪,早已提防着他们不堪受辱会产生逃跑的念头。   周仕坤得到消息时,才知道他的儿子与好友的儿子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病房里,警察前来不失恭敬地说,人已经抓到了。   周决明救治及时,头脑并不算严重,唯一一点,他的左腿再也无法恢复如常。   跟这位周局长寒暄完毕,两位警察对视一眼,忽地噤声,周仕坤充满威严地嗯了声,其中一位警察连忙解释,虽然人抓到了,但他们说周同学长期唆使他人进行霸凌,而且坚称那天是周同学动手在先。   周仕坤立刻看向周决明,病床上,周决明头微微低着,面对警察与父母的询问始终保持沉默。   良久,周仕坤低头拧眉,无声地叹口气,回身对警察说:“我很了解我的儿子,他不会霸凌同学,学校那边不是也做了证,有人亲眼看到....宣赢伤人,你们按流程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警察机灵地回答,学校方面也做了问话,当然了,他们都可以作证,周同学平日为人友善,不过流程规矩摆着,他们也要来问一问另一位当事人,说白了,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寥寥几句,闲杂人等离开,病房里恢复清净,周仕坤推开妻子,在周决明脸上重甩了一巴掌。   周决明说的不错,饶是周仕坤对宣家再好,他们才是亲生父子。   周仕坤从周决明的神态里已然猜到了内情,然而亲情血浓于水,有亲疏有别,有孰重孰轻。   他正值升迁关键时刻,这一巴掌之后,一切就过去了,周仕坤不可能对外承认,是周决明欺人在先。   由于多人指证,动手的是宣赢,任玥很快被放出来,她询问相关人员,宣赢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警察未对她透露一点消息,之后任玥去求邻居,打听到宣赢姑姑的联系方式,将经过全盘托出,恳求姑姑来帮一下。   “我早看出他不是个省心的,决明多好的孩子,怎么会欺负他,”姑姑说,“周局长对他爸爸跟亲兄弟一样,你现在让给我去给他收拾烂摊子?我怎么开这个口!”   末了,姑姑又说:“让他在里面待着也好,省的出来再不安生。”   姑姑断然拒绝,任玥失魂落魄地挂断电话,原来血缘亲情真的可以生疏到如此地步。   下过几场雨后,天彻底凉了,又过一阵,雪花飘了起来。   腊月二十七那天,平南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街头上挂满了喜气洋洋的彩带,任玥细细擦拭着宣文林与徐秀英的遗像,擦着擦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还是没有打听出来宣赢在哪里,也没打听出来他有没有被判刑,一口气悬在胸口,再愤怒再焦急也无能为力。   冷静下来分析一番,宣赢罪不至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家里等,守着他的家,等他回来。   转眼大年三十,天刚刚落黑,鞭炮响起来时,冷落的门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任玥心里忽地一紧,随即惊喜地往外跑。   然而看到院子里站的那个人时,狂喜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不是宣赢回来了,是周仕坤,就他一个人。   “我儿子废了。”周仕坤目光放在客厅内,不知在看任玥还是再看宣文林,他重复地说着,“我儿子废了。”   以前任玥见过周仕坤几面,也曾甜甜地叫过他周叔叔,时过境迁,他助纣为虐,让人亲手给宣赢定下这辈子无法翻身的罪名。   任玥死死忍着眼泪,返身回屋抱起宣文林的遗照,再出门,她面带微笑,一步一步地靠近周仕坤,依然用着甜甜的嗓音说:“周叔叔,宣赢的爸爸死了,死好多年了,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或许宣赢也早就死了,不过没关系,宣赢现在跟死了没两样,你开不开心啊?”   周仕坤倒退了一步,脸色倏地沉下去,如周决明一样,突然就对宣家丧失了一切的良心。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周仕坤心里在想什么,任玥仍在逼问:“你看看他,听说你们是义兄弟,你记不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来,好好看看。”   周仕坤猛地挥开,相框砸在地上,卡啦一声裂成碎片,他怒吼:“是宣赢要杀了决明!我儿子现在——”   “他为什么要伤周决明!”任玥扬声质问,“你不知道吗?你真的不知道吗!”   周仕坤脸色陡然阴冷下来,神色变得极其诡异,他沉沉地冷呵一声,用手指对她重重地点了几下,随后从衣兜里掏住一张纸甩给她,转身就走。   任玥盯着手里的纸心窍阵阵发寒,她颤抖地打开,悬在心里的那口气一下子顶到喉咙处,又重重坠下去。   这是宣赢的判决书,他已满十七周岁,需要负刑事责任,罪名是故意伤人,判处三年六个月有期徒刑。   “周仕坤!”   任玥悲痛欲绝,她把判决书紧攥在手里,追出去,在鞭炮齐鸣的声响里,对着周仕坤的背影厉声诅咒。   “他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们欺负他无父无母,没人撑腰,你们不得好死!”   周仕坤未停,很快在巷子里消失不见。   雪花簌簌而下,少女瘫坐在屋檐下,怀中抱着那张判决书,在大年三十这晚对着满院残雪嚎啕大哭。   后来任玥想要去探视宣赢,然而她与宣赢非亲非故,根本没有探视权利,无奈之下任玥求远亲求紧邻,想尽办法只求见一见他,可是这里的人好似得到了什么授意,只要看见她便闭门谢客。   几番折腾,任玥无计可施,   她不得已去求徐天博,想让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帮忙想个办法,甚至保证以后可以给他当老婆,徐天博吓的连连后退,眼神看向宣家的方向,皱着眉使劲摇头。   他用口型对任玥说,监控还在。   任玥难以置信,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她身子一软,心彻底凉了。   开学之后任玥也未曾归校,不久,班主任上门来寻,这是一位女老师,言语温柔,劝她好好念书。   任玥学习极其刻苦,即便被打压成绩依然名列前茅,这个女孩儿的目标非常坚定,有朝一日她要逃离这里,不要再任人摆布,把命运紧紧地攥在自己手。   可是她现在找不到宣赢,担心他吃不饱穿不暖,更担心万一哪天宣赢回来,见家里没人,他会伤心。   任玥一言不发,老师见状轻声提点,你总要为自己考虑,也要....老师环顾室内,声如蚊讷:“也要为这里考虑。”   言外之意:已经折了一个,别再多搭一个了。   学校里的领导与教师多少辈扎根在平南,他们尚要生存,也要顾忌家中人,在某些方面,他们无能为力,只能作为旁观者,不生是非不沾是非。   这样隐晦的话已是最大程度的帮扶了,老师走后,任玥擦干眼泪,对着宣文林的遗照保证,她会好好念书,等宣赢出狱,她来照顾宣赢一辈子。   学校还是原来的样子,气氛却要比以前安稳,没有人再来刻意为难,任玥猜测是周仕坤警告了周决明,也或许是周决明因伤休假,反正她暂时得以喘息。   三月中旬,周决明回到学校,校长亲自帮他推着轮椅,带他熟悉校园。   操场上,二人猝不及防地撞见,任玥警戒心瞬间拉满,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周决明,哪料周决明对她温和一笑,还似从前那样,温柔地叫她一声玥玥。   这副腔调实在令人作呕,任玥知晓自己无法与周决明乃至整个周家抗衡,她忍住滔天怒气,掉头就走。   由于周决明的返校,任玥提心吊胆很久,然而半月过去,想象中的欺凌并未出现,周围还是一样,没人刻意为难她,当然也没人跟她讲话,唯一多了一点异常——她察觉到自己无时无刻地在被人监视。   在她与宣赢被抓回来之后,任玥早已将那两部装有定位的手机扔了,后有徐天博偷偷的提醒,她又在家里的院内找到两个监控器。   当然,她报了警,可是警察收走证物后却告诉她,这条巷子没有监控设施,要想找到是谁装的,很难。   任玥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件极蠢的事情,周决明被宣赢弄残的事周家压的密不透风,不过是人都长了眼睛耳朵,尤其体制内,多少也会知道一点风声。   还是没有人能来帮助她,任玥对前来处理的警察露了个沉沉的笑脸,警察清清嗓,冠冕堂皇地说他们会持续跟进,有消息会通知她。   任玥只得做戏,乖乖点头。   窒息的空气并未消失,学校里,那种令人汗毛耸立的恐惧以及压抑的视奸,充斥在她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这比监视器难找,她不知道哪一个看上去纯良无害的同学是周决明的眼睛,她不敢擅动,只能伏低做小,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   坚持下去,在每一个没有宣赢的夜晚,她一直对自己说,一定要坚持下去。   心中的信念支撑着任玥到了高考前夕,听说周决明养病期间找了家庭教师,他没有落下很多课,后面参加的几次联考均名列前茅。   任玥彷佛看见了曙光,只要周决明走,再也没有人来唆使他人监视自己,她可以接着去查宣赢的下落,找到他,去看看他好不好,还要告诉他,任玥永远会陪着他。   任玥猜的果然没错,高考前一周,身边的视线忽然少了很多,她由衷地祈求上苍,让周决明赶紧考上心仪的大学,有多远滚多远,最好能在大学碰见比他家还要有地位的同学,正好这位同学看周决明不顺眼,把他往死里折腾才更好。   脑补之下,任玥冷冷地笑出了声,一转弯,不小心迎面撞到一位女同学。   课本散了一地,任玥没指望有人会帮她捡,于是她看也没看地就蹲下,捡到一半,余光看见一双纤细的手指,再抬眼,女同学眉目清秀,扎着一条马尾辫。   任玥下意识地都要以为她是转学生,竟然没认出来全校皆知的扫把星,还来帮她捡课本。   愣神之间,女同学好像轻轻地叫了声她的名字,任玥这才认出来,不久前她在卫生间,隔壁有个人敲敲隔板,礼貌地问,同学你有没有带卫生巾,有的话借我一片吧。   任玥没说话,从兜里掏出一片,在门板之下的空隙里递了过去,然后她在卫生间待了好久,打算等这位同学离开后再走,没成想这位女同学过于客气了,竟然一直在洗漱台处等到她从里面出来。   二人对视,女同学看清她的脸,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任玥暗暗嗤道,让你等,怕了吧。   谁人不知,任玥来路不明,且与少年犯关系匪浅,那可是周少爷的仇人,学校里谁敢跟她交朋友。   而眼前蹲着帮她见课本的人就是那天在不知所措了几秒后慌不择路就跑的女同学,任玥一把夺过课本,冷冷地说:“赶紧走。”   女同学手指缩了缩,依然故作无事地继续捡,待捡完所有的课本,二人起身,同学忽然冷哼了一声,随即把手里的书往任玥的脸上重重一甩。   脸颊顿时火辣辣的疼,任玥手指一紧,忍住,但在下一秒,她在翻飞的试卷缝隙里,看到女同学嘴唇动了动。   接着,一个轻微到极致的嗓音传入耳里。   “宣赢,林仓路14号,平南六院。” 第93章   炎热的气温炙烤着全身上下,任玥如坠冰窟,双唇不自觉地抖动起来,向对面这位女同学投去哀求的目光。   她们目光短暂地碰撞一下,女同学很隐晦地皱了下眉心,任玥咬住唇,轻微地点下头,随即女同学冷哼一声,狠狠推她到一边,带着轻蔑且嘲讽的笑脸就走了。   任玥深深吸口气,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良久,她抱紧课本,回头下楼。   晚上回到家,任玥躲在卧室,感觉四处都是阴森的眼睛,她忍着恐惧打起精神,将家里所有的门窗紧紧关上。   重新回到卧室,任玥开始清点手里的现金,因为怕不安全,每次她都只取几百块,手里还剩五百三十六,将现金与存折一并带好,又从柜子里找出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静过几秒,任玥捧着连衣裙发了狠地哭出来,这是很久以前,他们去市区游玩,宣赢这只铁公鸡大方了一回,在某个大牌商场给她买的。   牛仔马甲,纯白色的连衣裙,她舍不得穿,一直到现在。   收拾好情绪,她将这套裙子连同一双白色的鞋子塞进书包最底下,吃饭洗澡,躺在床上默默地平息情绪。   院子里,月牙的光在缓缓移动,一夜过去,任玥穿好校服,去往学校。   还是老样子,视线少了,但是并没有消失,正常上完上午的课,中午照常在食堂吃了午饭,而后任玥悠闲地闲逛起来,操场,走廊,让那些视线跟着她转了好久。   下午第一节课间,任玥去了趟卫生间,卡好时间,出来时恰好响起第二节上课铃声。   走廊里透气的学生陆续回了教室,任玥头上出了冷汗,调整步伐,在即将迟到的边缘踩上楼梯,弯腰绑好鞋绳。   铃声残音尚在,放眼望去,学校好似空了一般。任玥闭了下眼,立刻返身,头也不回地冲向更衣室,拎起早已准备好的书包,从学校后门溜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很热,任玥跑了很久,在脱离学校范围以后,找到一间公共厕所,再出来,女孩长发飘飘,一身白色连衣裙,牛仔马甲崭新如许。   路过水果店,任玥随意买了一些水果,镇定地打车到目的地。   一下车,镇定不见,她往着这座陈旧的大楼,通体生寒。   平南六院——精神病院。   “您好,请问周天博住哪个病房?”任玥胡乱编了个名字,笑吟吟地问,“我来看看他。”   恰巧下午准许探视,诊台里做着一个女护士,她低头查询,键盘响过几声,皱眉回道:“没有这个人。”   当然是没有,任玥不慌不忙,也学她蹙起眉心:“诶?我妈说他就在这里,上周她还来过呢。”   护士说:“真没有,这样,你给我一下病人的身份证号,或者告诉我主治医师是哪位,我再查一下。”   “以前都是我妈来看的,今天她有事让我来一趟,主治医生我不清楚,”任玥为难地说,“要不然这样,您让我用下电话,我打电话问问。”   护士一把将座机扔到台子上,任玥盯着她的电脑,心下急上了。   计划还是有漏洞,护士不走,她没办法实施。   任玥握着电话迟迟没按,护士投来疑惑的目光,任玥正待找个借口,忽听后面传来一声巨响。   “来个人!”外面有人喊,“有人摔倒了!”   护士即刻起身,任玥紧握着电话追随着护士的身影,在护士身影消失后,任玥立刻跑到诊台后。   周围人很多,但这里不是学校,没有人刻意盯着她,任玥一边分神注意门口,一边快速地输入宣赢的身份证号。   系统反应极快,提示:无信息。   任玥心下一空,下意识怀疑又是周决明故意来算计,可当想起那个女同学的眼神时,她选择相信。   再次检查一番身份证号,系统仍然提示无信息,任玥看眼门外,护士的衣角已经闪了过来。   刚刚删掉查询记录,护士的声音响起:“你怎么进去了?快出来。”   “我给您放好电话。”任玥乖乖巧巧地笑笑,“我打过家里电话了,真不好意思,是我来错医院了,给您添麻烦了。”   说话间新来一位病人家属,护士无瑕教育,摆摆手让她走了。   离开大厅,任玥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流,身体里的力气也在一点点地消失。   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地砸落到地下,高温之下,眼泪又很快被蒸发。   任玥盯着医院大厅门口,几乎想不顾一切地闯进去,大喊宣赢你到底在哪里,可是她不能这么做,绝对不可以。   冷静下来,一定要冷静下来,任玥死死地扣着手心,维持如常表情,决定暂时离开。   当踏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任玥最后回望了下这座医院。   或许是生命的轨迹早已注定,回望的瞬间,楼宇某一处折射出一道光线闪过眼角,任玥被晃的眯起了眼,她下意识地将手挡在眼前,下一秒,忽地僵住。   按照医院的方位,那栋是西楼。   一共七层,整个楼体外观很有年代感,无数个相同的窗户,每一个里面的光线保持着平衡的状态,唯有两处异常。   六层全暗,七层.....居中的那个房间,光线较其他房间,亮了无数倍。   任玥头皮炸开,脖颈的青筋起起伏伏,她咬牙回头,踏出医院,在附近的餐馆待到太阳落山。   白天上班的医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医院,整栋楼宇的灯光逐渐亮了起来,任玥又吃一碗面,若无其事地返回到医院,来到西楼,夹在来往的家属里,径直上楼。   当达到七楼的那一刻,任玥难以置信地走进,通往七层的楼梯间,竟然横挡着一道铁栅栏。   钥匙根本不可能找到,也没时间去找,任玥回头看看,没有人跟来,她上前仔细观察,发现这道门用了锁链,只要把锁链撑到最大,应该可以挤过去。   “小姑娘!快下来!”   正当仔细探寻时,背后响起一道严厉的声音,任玥背脊一僵,冷汗即刻布满了全身。   那人又说:“你来探视的吧?探视时间结束了,快下来。”   “啊,是的。”任玥强作镇定,回头微笑道,“您是巡视的医生吧?正好,我来探视,家里人说住在顶层,可是顶层怎么没有人啊?”   医生抬头看了一眼,示意她快点下来,待任玥下楼后,医生说:“我们这里的顶层就是五层,六层七层没有人,也不开放,你走错了。”   任玥哦一声,自然地往楼下走,刚下半截楼梯,医生忽然叫住她,站在台阶上问他:“你来看什么人?”   任玥歪头一笑:“我的哥哥,就住在你们这里。”   医生注视她良久:“行吧,快走吧,你今天来的太晚,明天早点再来探视。”   任玥礼貌地道谢,下到六层,站定,细细听着身后的声响,几秒钟后,确认那个医生暂未跟来,她果断闪身,进到六楼某个卫生间,推开杂物间的门,蹲在洗拖布的池子上,又将故意留了一道门缝,静静地等待着。   很快,天彻底黑了,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一道手电筒的光扫向任玥所在的卫生间,任玥紧闭双眼紧紧地抱住自己,心里一遍遍地祈祷,还好,灯光很快消失,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任玥脱力地慢慢把自己滑下去,坐在盥洗池边缘又待了片刻。待一切安静下来,她踏出了卫生间,直接奔往了真正的顶层。   任玥完全不担心会被人发现,刚才就已琢磨了一番,如果女同学的提醒是真的,她笃定,为了保护某些人做的勾当,这座精神病院,至少六楼与七楼,不可能会有监控。   锁链摩擦的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渗人,任玥一边盯着身后,以防有人忽然出现,一边快速地扯开锁链,果然与她猜的一致,没人会料到,居然能有外人踏入这个地方,在锁链完全抻开以后,任玥轻易地就挤了进去。   整条走廊阴暗无比,地下的灰尘在女孩白色鞋子边缘处飘起细细的烟尘,居中的那个房间甚至都没有锁门,一条缝隙露出来,刺目的光照亮了任玥血红的眼睛。   房间里,墙壁与墙壁均灰败不堪,两台陈旧的仪器歪七扭八地放着,在两台仪器中间摆放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床,而床尾,蜷缩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   炽亮的灯悬在他的正中央,不分日夜地运作,墙壁上被嵌两道铁环,长长的锁链垂落延伸,一条绑在他的左脚,一条套在他的脖颈,活动范围仅是那张烂床周围的一米左右。   伴随着门板被狠狠推开的撞击声,一声类似于野兽的呜咽声应声响起,铁链随之发出激烈的声响,被铁链束缚的那个人,像个无头苍蝇,惊恐地躲进了床底。   他从始至终只发着如小兽一般的呜咽声,没有发出任何属于正常的声音,任玥跪到床边,一点点挪进去,她把手指慢慢塞进压在他口舌之中的链条,颤声说:“宣赢,是我,别怕。”   上方的铁链晃动着颤抖的痕迹,床底安静了数秒,很快又剧烈地响起来,随后呜咽声更加凄厉,他咬住任玥的手指,紧绷的锁环在嘴角摩擦出血迹,连带着任玥的指腹,一同被链条磨掉一块皮肉。   鲜血浸了出来,他们的血液融为一体。   宣赢的头发长了,干枯地垂在锁骨处,一张比女孩儿都要漂亮精致的脸布满了斑驳的伤痕,任玥牙齿发出咯咯声响,忍着眼泪,努力地安慰道:“不怕不怕,我是玥玥。”   宣赢眼睛遮在干枯的发丝之后,眼神如这件屋子破败不堪,他仍然死咬着任玥的手指,在痛苦的呜咽声里,任玥听到两个模糊的字音。   “快走。”   滔天的恨意转变为了勇气,任玥把自己嘴唇咬的鲜血淋漓,她与他眉心相抵,只说了一句话:“宣赢,撑住,等我回来。”   将一切归于原位,返回宣家时,到家的时间与平日晚自习下课到家的时间基本一致,任玥不确定家里还有没有其他监控,于是她静坐在屋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至凌晨,宣家院内燃起熊熊大火。   任玥算好了所有人的动向,周决明高考在即,他没有时间来亲自查看,周仕坤更不可能,唯有表姨家里,若家里的监控没有清除完全,自己一出门就会被发现。   她只能放一把火,用意外吸引注意力,哪怕表姨真的发现,也会以为她害怕地躲了出去。   她今天做的一切都不会被人发现,只要一晚,或者几个小时,她就能跑出去。   任玥成功了,出门前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身上不着半点伤痕,自然平静地打车,语气正常地告诉司机,她要去往机场。   飞机冲入天际的瞬间,任玥终于崩溃,她抱着背包痛哭出声。   判决书是假的,短暂的平静是假的,周家在这个小地方只手遮天,周决明要用无休止的折磨,来向宣赢讨回他永远无法恢复如初的腿。   回到幼时生活的城市,任玥站在街头,脸上充满了迷茫,内心也生出万分焦灼。   几年而已,她确定任素一定记得她,只是这份记得,想必仇怨多思念少,但是她没有时间也没退路,无论怎样,她要给自己与宣赢求得一线生机。   这个女孩以绝对坚韧的意志撑着心中的那口气,然而岁月变迁,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以前住过的地方都不找到了。   任玥凭着记忆搜寻那藏在记忆深处的地址——雨林苑,相同的名字有好多个,她一个个找过去,无数次一到地方她就知道这里不是。   希望一次次落空,辗转半个月,没有找到任素的半点消息,任玥感觉到心中的那口气正在一点点地散开,但是她不许自己泄漏半分。   平南给她带来了太多的阴影,即便已经逃离出来,她仍然不敢相信任何人,不敢报警不敢求助,生怕周家爪牙也伸到了这里。   又过了一周,绝望的情绪冲到临界点,任玥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将帽子扣在头上,死死地忍着。   街头充满了嘈杂的声响,任玥看似若无其事地靠在一颗树下,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叫着宣赢的名字。   不止宣赢,她还念了好多人的名字,有宣文林、徐秀英,甚至还有赵林雁,祈求到最后,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养母。   任素其实是一位很负责的母亲,从小就开始引导她构建自己的逻辑世界,任玥很早就已经发觉,自己没在平南被打趴下,都要归功于在任家生活的那十多年。   想到最后,她几乎都要跪下,祈求任素,再来救她一次。   转机就发生在下一秒,当任玥擦干眼泪转身的时候,对面的商场外巨大的显示屏刚好投放了一帧画面,闪过的瞬间,任玥看到了最要紧的四个字——中复集团。   六个小时后,任玥抵达海安。   沈园很好找,唯一困难的,她进不去外围的大门。   希望就在眼前,任玥就蹲坐在路边,死死地盯着那道大门。   傍晚时分,天色转阴,不多时,疾风迅雨开始了。   任玥躲在草丛里将自己抱成一团,嘴里默念着快点再快点。   天彻底黑了,雨下的也更大了,三伏天里,任玥浑身打着冷颤,将将闭眼的瞬间,几道白光闪了来过来。   不远处,两台车前后驶来,任玥一震,立刻跑出去,然而连日的虚弱无法支撑过多的爆发力,还未跑近,便眼睁睁地看着两台黑车驶入了那道自动的铁门之后。   “任寒阿姨!”任玥扑在门上拼命地喊,铁门被砸的闷闷作响,“任寒阿姨,沈叔叔!”   铁门之后漆黑一片,没有人回应她。   任玥绝望地瘫坐在地下,那一刻,她想与宣赢一起去死,天堂也好地狱也罢,她不要让他再孤孤单单地被人折磨。   当心中那份无坚不摧的勇气即将消失殆尽时,任玥恍惚看到眼前的铁门反射出一片亮光,她愣愣地看着,似乎想辨认出到底是雨水的痕迹还是....   “你是谁?”   伴随着雨声,任玥听到背后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她机械地扭过头,雨帘里,一个男人站在不远处,身后的司机为他撑着一把黑色,男人的面容挡在伞下,任玥看不清他的脸。   “任玥?”   夜空中猝然响起闷雷声,毁天灭地一般,男人向前走了一步,雨伞下终于露出任玥所熟悉的面孔。   雨水在脚下飞溅起来,任玥猛地起身,一边哭一边向他扑过去,路边某颗石子安静地躺在地上,任玥一脚踩中,身子一歪,狠狠地摔了下去。   “沈休,”任玥用尽全力去够他的裤脚,握进手里一寸寸地收紧,她竭力仰起脸,雨滴落进眼睛里,砸的脑袋里都在阵阵作响,她将如同泣血的眼睛,连同最后的求生希望托付出去,“救....救命啊。”   【作者有话说】   下一张回到原来的时间线——作者大喘一口气,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说。   【愈】 第94章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街头还未彻底嘈杂起来,偶尔驶来一辆车,灯光扫进停靠在一旁的车内,里面三个男人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低沉。   车内持续地安静着,杨如晤在进行思考时手里会习惯性地把玩一根烟,今晚的这支烟在他手里变成了潮湿的烟丝,他一贯沉稳,就连此时眼底也比其他两人平静许多。   只是那双眼睛没了遮挡,无端幽深,他问:“还有吗?”   沈休将车窗打开一些:“我带任玥回去之后,有人替周决明背了锅。”   当年任玥先去尝试着寻找任素,事后才得知,任素在将她退养没多久就查出了癌症,又因家庭变故,任素对一切失去希望,对家中隐瞒了病情,没多久便去世了。   任寒伸出了援手,沈休同任玥回平南之后,宣赢仍然被关在精神病院。   周决明只知任玥难对付,于是便以退为进,不再刻意针对,目的就是要安她那颗要寻找宣赢下落的心。   没想到还是走漏了风声,得知任玥下落不明时,周决明反而还松了口气,以为她终于被吓跑,再也不会回来,未曾聊到任玥真能搬来救兵。   事发后,周仕坤第一时间就将儿子摘了干净,然而他自己却没全身而退。   行贿受贿,故意伤害,为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种种罪行尽数挖出,周家被连根拔起。   沈休雷厉风行,周家事件在当时轰动了好久,相关部门进行调查时,有很多人前来反应,周家在当地作恶多端,只手遮天,他们是如何散尽家财,如何求告无门。   落实以后,但凡跟周家一干人等有关的,撤职的撤职,进大狱的进大狱,周仕坤数罪并罚,判处死缓,他老婆没涉及多少罪名,又因检举有功,只被判了两年。   而周决明将将成年,其父一切罪证,都与他毫无关联。   没有证据便动不了他。   任玥咽不下这口气,奈何那段时间她全身心扑在宣赢身上,还未得空想到办法,周决明与当时的她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平南。   沈休原本要动用关系查找,还未有所举动,便被沈仲青拦了下来。   父子对视片刻,沈休思索几番,明白过来。   不值当,周决明父母皆在铁门之内,再者周家余孽已清,周决明瘸着一条腿,再无家族庇佑,哪怕逃走,他只能苟延残喘地活在某个阴暗的沟壑里。   失去所有的希望,远比折磨他一时要来的痛快。   解决完平南的事情以后,沈休将二人带回了沈园,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重心都在宣赢身上。   那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战争。   得救后的宣赢失去了语言能力,嘴里只会发出凄厉的呜咽声,害怕光害怕脚步声,只要周遭有一点声音,都能刺激到他的神经。   任玥哪里都不肯去,不分日夜地守在宣赢房里,清醒时,宣赢只会安静地哭,混乱时,他不认任何人,习惯性地躲在床底,痛苦地嘶吼。   后来宣赢被送往了真正的医院,在那里接受了MECT治疗。   入院半年,任玥守了他半年,沈家人也会经常来陪伴,在关心与正常的医疗手段下,宣赢重新回到了人间。   可是记忆无法永远缺失,宣赢只是忘记了那段黑暗时光下的绝望之感,他记得身上的每一道伤痕,记得那间屋子的气味,还有头上的那顶灯,真的好亮,亮的他几乎都要瞎了。   宣赢被周决明关在精神病院虐待半年有余,起初被关时,宣赢尚有精神挣扎反抗,但是周决明的手段层出不穷。   电击、殴打、用烟头烫穿他的皮肉。   折磨的手段不仅限于身体,宣赢的精神也饱受摧残。   周决明不顺心就回过来一趟,他一遍一遍地告诉宣赢自己有父母庇佑,有家族倚靠,宣赢这辈子都别想踏出这个房间。   宣赢在那里嘶吼了无数遍救命,喊了无数遍爸爸与妈妈,周决明把电棒放在他的动脉处,残忍地告诉他,宣文林死了,赵林雁不要你了,你就是个孤儿,哪怕有一日暴尸荒野,也不会有人来收尸。   在那个充满罪恶与绝望的房间里,周决明将宣赢的傲骨一寸寸摧毁,让他失去所有反抗能力,更不敢还手,最后只能蜷缩着浑身颤抖。   于是,宣赢心中原本那颗怨恨的种子在邪恶的环境里茁壮成长起来,他恨宣文林为什么要去救人,恨赵林雁的欺骗与抛弃,也恨毒了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   如果说少年时代的落魄从宣文林死亡的那一刻正式拉开帷幕,那么赵林雁的欺骗抛弃将这份无助的落魄送入顶峰。   但人生很漫长,若宣赢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一直安稳地走下去,窥见阳光时或许这颗种子便能褪去黑暗,然而周决明的所做所为,让这颗怨恨的种子以势不可挡地姿态扎根到了宣赢的心底。   若没有沈家,宣赢即便得救,也会顺着原本孤苦无依的生命轨迹生存下去,或唯诺或卑贱,但是沈家救了他,任玥救了他。   可即使重回人间,宣赢心里的那颗种子拔不出来了,它扭曲且茂盛,用宣赢的血肉当做养分,黑压压长成一大片,阴影无处不在。   在阴森的阴影之下,是宣赢残破的灵魂,饶是沈休与任玥精心养护,宣赢的灵魂依然绝望而孤独。   渐渐地,这些源源不断的养分造就了另外一种形式的宣赢。   一半温和,一半暴躁,如同一头绅士的野兽,让人永远敬而远之。   事到如今,宣赢尚在地狱挣扎,周决明反而绝地逢生,还敢堂而皇之地站在他面前。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平南经历过起初的大换血,再往后,官权迭代,罪恶埋藏在岁月里。   当年沈休无法一直紧盯着平南的动向,本以为周家倒台,周决明这辈子只能苟延残喘,然而谁都没料到,周决明暗自蛰伏,流落到港城后,一边勤工俭学,一边伺机翻身。   几年之后,真的被他抓到了机会,长期伪装风清月白的周决明遇到了齐蕊。   很狗血的故事,齐蕊对这个身残志坚,长相不凡的男人一见钟情。   周决明对外给自己编造了一份极其可悲的故事,半真半假,凄凄惨惨,他说父母在得罪了大人物,被冤入狱。   再后来,周仕坤改判无期,期间表现良好得到减刑,直至出狱,他们一家人在港城安家。   这场翻身仗,周决明仅仅用了七年的时间。   “如晤,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天亮了,沈休将窗子全部打开,“你对宣赢一时兴起也好,当真钟爱也罢,我不希望你们再交往下去。”   杨如晤久久未做回应,沈休看向他,又说:“故事讲完了,你该明白你在贺家与宣赢之间,永远无法两全,你知道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怎么选对自己有利,杨律,你最擅长了。”   世俗之下,世人天生会趋利避害,杨如晤更是做到了极致。   想当年青春年少,猖狂放肆,被人算计挡枪也不知道更无从狡辩,杨平之的指点还有贺成栋的失望,让杨如晤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未来到底能做成什么。   看守所里的房间是看不到阳光的,重伤的同学索要的医药费也是当时的他无法承担的,还有罪名,如果不是杨平之介入,他也无法洗脱。   杨如晤在里面大彻大悟,人生有很意外与无能为力,他不想未来如当下一样任人拿捏,他要培养自己掌控人生的能力。   于是一身反骨的少年犯预备役洗心革面,铆足了劲儿去磕这个世界的规则,谁都不知道,考上顶尖学府的杨如晤,初衷就是如此简单。   不过还是那句话,人生多变,留学期间杨如晤认识了一位好友。   好友名叫何思言,同为法律人,何思言远比杨如晤觉悟要高的多。   这个人悲观又理想,曾说:法如利剑,出剑可斩万千妖魔,吾辈愿当磨刀石亦可做藏剑的刀鞘,护剑时出鞘相送,阻剑愿粉身碎骨。   杨如晤那点只为自己的初衷被何思言逐渐影响,跳出狭隘之后,也曾站在如何思言一般的理想高度,说:愿天下无冤。   然而壮士第一次出征,以道心理想为先驱,傲骨铮铮地做了一回阻剑的刀鞘,果然,粉身碎骨。   当年何思言跟随师傅接触了一桩关于环境污染的案子,附近居民不是没有闹过,奈何涉案公司背景深厚出手大方,舍得砸钱舍得让利,后来无论谁接手,均不了了之。   师傅隐晦提点,按‘前辈’的路子走,这件案子是个长久战,不宜快刀斩乱麻。   当地居民饱受多年环境污染带来的影响,平均寿命低了不少,何思言不肯,要去开那第一枪,但是枪还未上膛,某个晚上,他被一群‘醉鬼’殴打成重伤,终身瘫痪。   没多久,何思言自杀了。   何思言的死亡敲响了杨如晤的警钟,也敲醒了他那颗理想万岁的心脏。   在某个深夜,他送自己一句话。   要维持良心,但不能滥用良心。   世人都免不了某个定律,先是理想不死,后经过一番滚打,才接受人生无法完美无瑕。何思言的死亡大大缩短了杨如晤的理想不死与接受现实的过程,他完美地度过不该有的悲悯阶段,在不平衡里找到平衡的支点,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支点。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规则是无懈可击的,人会犯贱,文字也会互相矛盾,有要紧事,也有无关紧要的事,轻重缓急,皆在自心。   初出茅庐,杨如晤便在恩师的指导下接下齐秉贞案,高调上位,声名鹊起。   兜兜转转,理想与现实博弈,最终这一切落下帷幕,那份简单的初衷果然实现,如今杨如晤他不光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还有能力掌控他人的人生。   沈休试图阻拦的一番话,杨如晤当然拒绝。   车窗外,晨光凌驾在东方的天际,杨如晤把手伸出去,烟丝在清晨的微风里飘走:“任玥熬了一晚上了,带她回去休息吧,我来陪他。”   相识多年,沈休知晓杨如晤秉性:“既然你不肯,我不会过多阻拦,拦了也没有,但你自己准备好,到底是选贺家,还是要宣赢。”   这是一个相当现实的问题,选不好两败俱伤。   杨如晤闭了下眼,还未作答,副驾的贺此勤崩溃似的喊了一声哥。   讲述过去的整个晚上,贺此勤并没表现出激烈的情绪,他只是认真地听着,偶尔蜷缩在副驾上闷闷地喘粗气,这一声情绪外露的哥,倒是把沈休喊愣了。   “你——”   “你们怎么办啊。”贺此勤忽然回头,一把抓住了杨如晤的手腕,他双眼红肿,满脸沧桑,在短短的一夜里彷佛瘦了一大圈,“你们怎么办!他怎么办啊!”   贺此勤言辞混乱,沈休皱了下眉,正待追问,杨如晤把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天色白了,空气清了,杨如晤在熹微的晨光里,轻轻动了几下唇。   男人的声线低微,原本的醇厚也变成了干涩,他说:“当年叔母离开的那天,我就在车里。”   沈休内心一震。   “哥!”贺此勤忍了一晚,终于失声大哭,“他怎么办啊?他知道的话,不会原谅你的!”   哭声吵的沈休神经都在疼,他们再次沉默住。   良久,杨如晤神态一如既往地冷静,行事风格凶悍且果断,他下车靠在车边,看着医院的方向,说:“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第95章   贺此勤失魂落魄地回了欢喜园,沈休同杨如晤一起返回医院。   病床上,宣赢面容平静眉心舒展,睡得很安详,护士拔针时也没能吵醒他。   阮扬例行检查结束后将他的束缚带撤去,并建议要宣赢留院观察一阵。   住院对宣赢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沈休交代阮扬好生照料,回头劝说任玥,先回家休息。   临走前,任玥站在杨如晤面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任玥个头不矮,但站在杨如晤身前仍显纤弱,杨如晤垂眸看着只到他胸前的女孩儿,低声承诺:“我会照顾好他。”   “我不信。”   她跟宣赢很像,无论神态还是语气,杨如晤顺其自然地反话正听,说:“那欢迎你随时来监督。”   任玥眼圈发红,倔强地看着她,沈休过来拍拍她后背,顺势揽在怀里推她走了。   病房里安静了,只剩宣赢轻微的呼吸声,杨如晤坐在他床边,轻轻地握住了宣赢缠满纱布的手。   厚重的纱布摸上去感受不到肌肤的温度,杨如晤转去摸他的指尖,几下之后,男人的呼吸重起来,额头两侧青筋隐隐浮起。   不过他眼神依然冷静,只是因为视力问题,背脊弯曲了几分,随后他再次弯身,在宣赢眉心亲了一下。   宣赢还在睡,彷佛脱离尘世平静到永远不会再睁眼。   中午时祝词送来了工作材料与换洗衣物,除此之外,手里还带了一束金灿灿的向日葵。   杨如晤盯着那束向日葵,祝词发觉,主动解释:“之前宣赢不舒服,我见您总是给他带向日葵,所以.....”   “拿出去吧。”杨如晤说,“以后不送他向日葵了。”   平南那条通往高速路的土路上就种满了向日葵,从以前到现在一直生长在那里。   回想到那一天,杨如晤的遗憾里带着几丝庆幸。   晕车的毛病从记事起就有了,幼时杨平之与白洁工作繁忙,他经常辗转在各种亲戚家。   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很远,大巴车的汽油味,停车的制动声充斥在无数次的奔波里。   虽然早已习惯奔波在各处的生活,但疲惫与迷茫在一次次的起点与终点里形成了严重的条件反射。   一年年累积下来,杨如晤的晕车症状达到了一定的可怕程度,除非自己开车,否则见车就晕。   去接赵林雁的那天贺成栋被临时指派陪几位领导参观,无法脱身,只得拜托一位亲戚去接妻子,杨如晤原本是要在家中等待新叔母,出发前见贺成栋几番同亲戚叮嘱,为安他心,杨如晤主动陪同。   那一趟路途遥远,杨如晤与司机交换着开车,最后一段路程时杨如晤换了下来,刚刚抵达平南,他实在难受,让司机停车,在路边吐了个昏天暗地。   因出发前说好了要及时返程,司机让杨如晤自行找个地方休息片刻,待接来赵林雁,他们在这里汇合,一起返程。   司机走后,杨如晤在附近找了个餐厅休息,过了一会儿愈发难受,他摸了下额头,发烧了。   趁着司机还没来,就近找了一家诊所,吃完药后返回了约定好的地方。   不多时,司机回来了。   副驾上,赵林雁抱着背包,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杨如晤本欲与新叔母寒暄一句,却发现女人好像没多大兴致,频频催促他们快点出发。   坐上后排之后,杨如晤发现还有一个男孩儿,身材瘦瘦小小,乌黑的眼睛里对他满是防备。   “我是哥哥,不用怕。”   这是杨如晤对宣勤说的第一句话。   车子启动了,同时大片的夕阳也笼罩在这片大地上,还未驶出几百米,杨如晤浑身无力地瘫在了后座上。   晕车的恶心伴随的药物带来的无力感在身体里挥发开,杨如晤把窗子打开,深深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然而症状没得到缓解,却听到了一阵遥远的哭声。   与此同时,他们接上的那对母子也开始哭了。   司机看向赵林雁,似是不忍心地降低了车速,杨如晤不解地皱了下眉,顺着哭声撑身看向了窗外。   霞光里,男孩儿白色的T恤晃亮了杨如晤的眼睛,他拼劲全力地追赶着,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   土路上荡起的灰尘让杨如晤忽然呼吸受阻,他紧紧地盯着那个男孩儿,在车速再次降低的时候,男孩儿的通红且明亮的眼睛撞进了他的眼底。   他们或许对视上,也或许没有,在这双绝望又充满希冀的眼睛里,一贯冷血无情的杨如晤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距离尚且遥远,司机将将把车停下来,赵林雁痛哭着大喊,要他们快开。   车身一停紧接着猛地蹿了出去,杨如晤额头撞在车框上,喉管里一个劲儿泛酸水,手臂卡在窗沿处无力地晃了几下,他短暂地昏迷了几秒,再睁开眼时,视野里呈现了一道别样的光彩。   霞光之下,大片的向日葵散发着耀眼的金色,有清新的泥土气息,也有幽微的青草香味,那个男孩的身影逐渐模糊,杨如晤眨了下眼,最后他变成一个光点,与向日葵一起消失在视线里。   杨如晤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被一阵哭声吵醒,身旁的那个男孩儿晃着副驾的座位,对赵林雁哭喊着,要找宣赢。   原来,他叫宣赢,是叔母的另外一个儿子。   杨如晤念及贺成栋娶妻不易,又对其多年养育教导之恩感怀在心,见赵林雁似是极其痛苦,便没出声多问为何不带宣赢离开。   但是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杨如晤总是能想起那双悲哀又明亮的眼睛。   它让杨如晤心底有一丝不舒服,这种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就像眼睛里在不经意间进了一根睫毛,微弱却始终存在。   再之后,由于赵林雁对他极其信任,总会经常对他诉说关于宣赢的事情,说他调皮捣蛋也说他坚强懂事,说着说着,赵林雁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里。   杨如晤就在赵林雁的悲伤里劝说,把宣赢一起接来。   赵林雁坚决不肯,并且不给任何理由。   心中那份异样的感受随着时间、也随着赵林雁不再对他提及宣赢而冲淡,杨如晤忙于学业与工作之间,再往后,他正常恋爱正常回归到贺家生活。   这一切顺其自然,大家都在平淡地生活着,杨如晤也是如此,但在充满忙碌与平淡的日常里,那个眼神会非常偶尔地跳出来,又很快消失,前后可能一秒钟都不到。   它没有影响到杨如晤的任何行为,于是杨如晤未做深究,放任它偶尔出来跳跃一下。   多年之后,这双偶尔会跳跃在杨如晤心头的眼睛再次出现到了他面前。   那天是冬至,整座城市飘着雪花,杨如晤坐在车里,手里摩挲着一根烟,沉吟良久,下车后他坦坦荡荡地与他寒暄。   我们见过。   宣赢还他一个迷茫的眼神。   杨如晤毫无由头地就生气了,也是同一天晚上,他沉稳且刻薄地要求宣赢安分守己,不许破坏家中和睦。   宣赢懵懂又乖张,更加没把他当回事。   后来杨如晤没办法再生气,因为心底深出的那双眼睛跳跃的次数开始频繁了,慢慢地,它在心上不走了。   杨如晤是个成熟的男人,自然知晓这一切代表什么,当时的他试图让宣赢改变称呼来提醒自己彼此之间的关系,但是宣赢不肯改口叫哥。   这令杨如晤非常满意,他很清楚,这声哥宣赢叫与不叫,都无法改变他未来的行事。   此时的遗憾,是遗憾那天没有坚持叫停车子,没有用尽全力抓住他的手,而庆幸,是在卑鄙地庆幸直至此刻,宣赢没有想起来,曾有一个人从车窗里对他伸出手,却依然没有拯救他悲惨的过去。   沈休说的很对,杨如晤天生冷情,将趋利避害作为行事准则,然而这份准则并无过错。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就如此时的杨如晤,主角变了,他一向奉守的准则也不重要了。   其实他明白沈休话里并不单单指宣赢与贺家的关系,还在提点关于宣赢的以后。   他们都知道,用常人心态来看,宣赢可能永远无法做一个合格的爱人以及朋友,他要用足够的耐心以及毫无瑕疵的爱灌输给宣赢,才能保证这份感情持续下去。   宣赢是病人,他不懂也学不会如何迁就,这就需要感情中的另外一个人绝不退缩才可以,如果他退了,或者懈怠了,那么宣赢会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这段感情也将无疾而终。   沈休要杨如晤选的是这一份。   杨如晤,你能不能做到以牺牲的方式来爱护宣赢一生。   傍晚时分,宣赢终于从昏睡中苏醒过来。   昏黄的光线落在枕头一角,宣赢动了下手指,感觉浑身酸痛,脑子里一片混沌,一时竟想不起他怎么又来医院了。   “醒了?”   熟悉的嗓音传到耳边,零碎的记忆逐渐回笼,宣赢不自觉地攥起了手,下一秒又被杨如晤严肃制止:“手不想要了?”   他将病床调整到合适的角度,宣赢还没喘口气,杨如晤端来一杯水,将吸管送到他唇边:“先喝口水。”   宣赢用舌尖将吸管抵出去,张了张嘴,哑涩地说了一句:“我想上厕所。”   几步路的距离,宣赢走的摇摇欲坠,杨如晤在背后抱住他,半推半抱送进卫生间后也没走,掌心在他小腹蹭过,直接勾开了他的裤腰。   男人胸膛一片温暖,宣赢浑身无力,任由自己靠在他怀里,解决完,杨如晤用原来的姿势将他送回病床,又把吸管塞进他唇边。   水温适宜,宣赢喝完,靠在床头笑的气喘吁吁:“这就伺候上我了?”   杨如晤没说话,半晌,他握住宣赢的手腕:“我都知道了。”   下一瞬,宣赢的眼神僵住,随后快速地变换了好几种情绪,直到最后,醒来之后故作的坚强褪下去,他竟可怜且可悲地解释说:“周决明只是打我,没有....没有...别的,我很干净。”   话落,杨如晤那颗冷硬的心脏被扎了一个血淋淋的洞出来。 第96章   如果可以,宣赢这辈子都不想回忆那段阴暗的时光,可是杨如晤太好了,宣赢不想他在得知一切之后对他产生其他的误会。   这份情绪自卑且偏执,宣赢很明白这些年自己在沈家的所有人的关爱下长出了新的血肉,然而内心深处的腐烂一直沤在那里。   面上看起来如何风光,心底始终是空的,但灵魂扭曲着不许他弯下头颅,后来他渐渐学会了沈家兄弟的行事风格,如同狐假虎威,在沈家的庇护下猖狂嚣张待人。   外界对此不敢多言一句,他们恭维应和,不会有半分违逆,就连沈休也颇多迁就,许他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满足他一切要求。   唯有杨如晤,敢来摸他逆鳞之下的懦弱。   错了要道歉,话要明白地说,杨如晤一点点地引导他勇敢地回视自己的内心。   从起初的愤怒,再到应和,直至此刻,杨如晤知晓了他过去的全部,宣赢忽然觉得把自己完全摊到这个人面前并没有那么艰难。   只是过去太肮脏,杨如晤又好又总是令人琢磨不透,所以在他已然知晓的一切之下,宣赢不得不放下自尊,为自己解释一句。   周决明打我骂我,真的没有碰过我。   这份解释的勇气来源于对杨如晤的信任,宣赢以为他听了会高兴,或者放松一些,然而并没有,杨如晤只是如同以前,幽深且安静地看着他。   阳光的味道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宣赢在他的注视下,神情又露出几分焦灼的意味。   很显然,他对杨如晤的信任不够,了解的也很片面,只从眼下的状态去猜测杨如晤或许心生不虞,却想不到那张平静之下的面孔,内心正在饱受煎熬。   杨如晤第一次尝到悔不当初的滋味,以及时光真的无法倒流的痛苦。   在车里听沈休讲述时他能维持理智,在贺此勤说,若宣赢得知当年情况不会原谅他时也可以冷静处理,所有尚算能掌控的情绪因为宣赢这句自甘卑微的话的而灰飞烟灭。   多年以前,那个绝望而不甘的少年在夕阳奔跑的身影撬开了杨如晤心底的某个角落,在这一道缝隙里,若有若无的微风藏在稀疏平淡的日常里偶尔经过,多年以后,病床上的宣赢再次令杨如晤满心颤抖,可是当年的微风变成了刺骨的寒风,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空气里有轻薄的消毒水味,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宣赢,前所未有地进行了一番假设。   如果他当年能撑住晕车的反应,就可以拉住宣赢的手,如果他当年执意劝解赵林雁带宣赢到贺家,他就能让宣赢避免掉这之后所有的遭遇。   可是时光真的无法倒流,因假设而升起的肾上激素很快偃旗息鼓。   杨如晤慢慢抬起手,盖在他眼前,哑声说:“你不信我。”   “没有不信你!”傲气不见了,愤怒也消失了,宣赢抓住他的手慌乱地解释,“我真的——”   “你信我吗?”杨如晤沉声打断。   他明明知道此时不该刺激宣赢,但是甜言蜜语如饮鸩止渴,宣赢经历过常人无法忍受的折磨,杨如晤必须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让他明白,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他都不在乎。   “我信你的。”宣赢说。   杨如晤把手绕在他颈后:“真的信吗?”   宣赢点点头,杨如晤将他拉进自己,沉声要求:“不要嘴上说,要做。”   “怎么....做。”   “我要你信我,信我到哪怕有一天我拿刀子抵在你胸口,你也信我不会伤害你半分。”杨如晤问,“能做到吗?”   宣赢抵在他额头,连连应道:“能,能的。”   “那你还要跟我解释吗?”杨如晤说,“那就不用解释了,你只是你就够了,跟一切都没关系,知道吗?”   一席话,如同清风,吹散了宣赢心头的雾霭,过去已经过去,即便真的发生过什么,杨如晤不在乎。   宣赢破涕为笑,把脸埋在杨如晤颈窝处,熟悉的体温让他渐渐安定下来,杨如晤刚把手放在他背后,宣赢忽然又抬起了头。   他们对视着,杨如晤轻声问:“怎么了?”   宣赢抿了下唇,别扭地说:“我真.....挺干净的。”   这次解释的意味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杨如晤沉吟片刻,反而问他:“你这是在嫌弃我?”   “不是!”宣赢扬声反驳,却做不到杨如晤那样冷静地指导,“我尊重你以前的感情,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杨如晤伸手将他揽进怀里:“知道了。”   安全的气息,还有信赖的人陪在身边,在这样的环境里适合温存,宣赢紧紧地环抱在杨如晤腰间,然而闭上眼没多久,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悄然浮现在了脑海。   他真的忘不掉,哪怕身处温暖的怀抱中宣赢仍无法遏制地恐惧。   那个人摧毁了他青春时代,可怕的阴影终年尾随。   他的一生都毁在周决明之手。   当年在接受治疗后,他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事后与任玥回过平南一趟。   城市建筑亦如往昔,路上的行人陌生又熟悉,他们回到了济民街,看见了被大火焚烧到面目全非的‘家’。   那时的宣家常年无人问津,那场火肆意毁坏,客厅、卧房,还有宣文林的遗像。   那张照片烧的只剩下一枚边角,宣赢记得那是宣文林的工作照,蓝底白衣。   任玥握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到那堆废墟里,他们钻进去,找出一些为数不多的生活痕迹。   临走之前,他从抽屉的最深处翻找出一张宣文林以前的照片,跟遗像是一样的,他捧在怀里,一遍遍地跟父亲说对不起。   他没护住这个家,甚至连自己都即将远离故土。   踏出家门后,他最后一次回头看。   朗朗乾坤,而他,家破人亡。   宣赢总是暗骂自己没出息,一个男人没事就想哭,越想控制的时候偏越控制不住,搞得灰头土脸,像条可怜虫。   “又不是没见过你哭。”杨如晤揉捏着宣赢的后脊,“不用忍,我不走。”   温和的阳光下,宣赢眉宇间积攒了厚重的愁苦,眼泪争先恐后地从眼角处滑下去,他鼻翼翕动,躲在杨如晤怀里无声痛哭。   杨如晤眉心轻微抽动几下,双臂环住宣赢的身躯浅浅晃动着:“没事了,不用怕。”   抽泣声从弱转强,宣赢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声线:“我真的.....真的不想哭的,我为什么控制不住!”   强撑坚强的尾音终于碎裂,宣赢喉咙里发出崩溃沉闷的嘶喊。   在那家私人的精神病院,空无一人的楼层里,周决明为他量身打造的牢狱,他被锁在那张床边,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日夜轮转。   他浑身疼到无法站立,只能蜷缩在床尾,那张床好冷好冷,头顶的灯散发着刺骨的寒意,没有人来救他。   “杨如晤,我害怕,我害怕!”宣赢扎在杨如晤怀里,拼尽全力汲取着他身上的体温,“你救救我,你救救我,药真的太苦太苦了,我好害怕啊。”   杨如晤胸腔狠狠坠了几下,不再克制力气,双臂再次收紧:“我在,不怕。”   宣赢被杨如晤紧紧地锁在了怀里,骨骼都在咔咔作响,此时的痛意反而增加了安全感,在安稳的怀抱里,宣赢甘愿将脆弱展露,也将信任悉数奉上。   “杨如晤,”宣赢仰起头,哭的颈间肌肉持续抽搐,委屈地哭诉,“他们....欺负我。”   或许杨如晤永远无法改变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他只是用充满温柔的目光在宣赢脸上触摸,随后按住他的后脑,重新将他摁进怀里,一次又一次地安抚说不用怕。   宣赢一边在他怀里哽咽,一边坚强地点头。   床头光线温润,杨如晤抱着宣赢,似是专心致志地盯着落在床头的光点,眼底的情绪被睫毛遮盖,光线透不进来,只能隐约窥见一丝莫名阴沉的意味。   宣赢很久才平息下来,杨如晤用热毛巾悉心地擦拭着,擦到一半,他忽然顿住,一本正经地问:“你还哭吗?哭的话先不擦了。”   “杨如晤!”心情蓦然上扬,宣赢肿着一双眼瞪他,“赶紧擦!”   宣赢闭着眼任他帮自己整理,待柔软的触感消失,宣赢睁开眼,细细地看着杨如晤,片刻,他抬起手,轻轻都抚摸着杨如晤的脸。   纱布原本手指要粗糙,杨如晤用下巴点了点他的掌心:“心疼了?”   杨如晤眼角的伤做了清理,红肿的几丝尚未结痂,宣赢想起他站在自己身边挡下的碎片,也一并想起无法控制时在他脸上甩过去的那一掌。   杨如晤又没错,宣赢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杨如晤抬起他的下巴,语气还如以往,“我没这么好哄。”   宣赢眼神躲躲闪闪,嘴巴动来动去,还是那苍白的三个字。   对不起。   杨如晤叹息地按了下他的唇:“我先给你记着,等出院了,你再来好好哄我。”   宣赢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真的?你不生气了?”   “还是生气的。”杨如晤捏捏他唇角,“不过现在不能跟你生气,三少爷气性大,等咱们回家了慢慢算。” 第97章   阴差阳错,可能杨如晤自己都没料到,这番关于生气的谈话,让宣赢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又要住院的消息。   起初病房一连‘热闹’了好几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   齐怀湘出院后第一时间便来了医院探望,他对宣赢过去一无所知,乍见宣赢满脸病容,误会是自己父母遗留的烂摊子找到了宣赢身上。   齐怀湘的敏感与倔强像极了某人,宣赢嘴皮子都要说干了,齐怀湘才肯相信那对没有人性的夫妻再也折腾不出风浪了。   “吓死我了。”齐怀湘说,“那....你怎么了?突然住院。”   从将齐怀湘带入天星,宣赢在他身上付出了无尽的耐心,好像拯救齐怀湘就在拯救当年的自己一样。   “身体差,隔三差五就得来趟医院,过几天就好了,”宣赢又问,“去天星了吗?大家怎么样?”   天星工作室员工皆知,老板行踪不定,不来上班是常事,童敬舟顶着一大片天,即便宣赢常年不来,照样正常运营。   不过二楼的业务童敬舟干不来,最近师徒二人一个接一个地住院,有一些客户已经开始催了。   最着急的还是那位叫老陶的老朋友,这人祖上出过官,其人又爱收藏老物件,传下来不少宝贝,一代代地流传下来,再有家中小辈儿多,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老陶往天星送了好多东西,宣赢的工作安排里有一大半都是他的,最近显然弄不了了,前两天老陶打电话来问,宣赢糊弄人家,说自己腿断了,得推迟好久才能工作。   老陶非常疑惑,问他你的腿为什么总是断?杨如晤当时就在身边,闻言给他露了一个戏谑十足的笑。   想当初,他跟杨如晤好像也用过这个借口。   “回头你跟童敬舟一块,把老陶约出来坐坐。”虽然跟老陶很熟,但毕竟人家是大客户,尤其这几年没少给介绍资源,还是得客气客气,宣赢交代,“请他吃个饭。”   齐怀湘一一应下。   程愿与傅序南来探望的那天外面正刮着好大的风,入秋了,天气转变的很快。   那天早晨,杨如晤刚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抬头一看,程愿站在门外,目光温和地看着宣赢的身影。   那是第一次,杨如晤主动起身,把房门打开,邀程愿进来,也是第一次,在亲友探望时,主动离开房间。   楼下抽烟处,傅序南递他一支烟,笑问:“吃错药了?不对我们程愿甩脸子了?”   杨如晤抽口烟,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傅序南好奇地追问:“这回怎么肯大方了,不怕程愿在宣赢跟前给你使坏?”   近几日气温持续下降,偶尔能闻到初秋的凉意,直到抽完烟,杨如晤说:“序南,该怕的人是你。”   傅序南闻言一愣:“我?”   杨如晤点下头,语气带着些斩钉截铁:“对,是你。”   男人天生的嗅觉灵敏,尤其面对具有威胁性的群体,对杨如晤来说,程愿就是危险的存在。这抹灵敏在他与宣赢解除床伴关系后的每一次见面,杨如晤总对他抱有严重的防备心理。   程愿陪伴宣赢的时间太久了,那段阴暗的过往想必这位昔日的床伴比他更早知道,同时程愿带有强烈的温和特征,随便一个人,都非常容易对他产生好感。   可能宣赢那时还未学会如何正确地表达,也可能是程愿心有顾忌不肯低头,他们终归没有走到那一步。   杨如晤坦言道:“或许宣赢自己都不知道,他以前真的对程愿动过心。”   傅序南诧异,随后连连摆手:“不可——”   反驳的声音戛然而止,傅序南转而对他怒吼:“那你还让他俩单独相处!”   “宣赢是我争取来的,不是程愿让来的,他现在只属于我也只信赖我,我为什么要怕?”杨如晤解释,“何况.....我感激程愿那几年的陪伴,以后不会再故意为难,你呢?”   傅序南:“好,现在转头为难我了是吧?”   “哪有?我是好心提醒你,”杨如晤说,“宣赢对他收心了,他好像还对宣赢余情未了,而你.....”他故意停了几秒,慢悠悠地又说,“看状况,你应该还没把人追到手,他俩现在共处一室,你不怕程愿回头更看不上你?”   好一招祸水东引,傅序南不客气地问候了他一句,扭头就往回跑。   病房门被人毫无公德心地一把推开,程愿刚削好一颗苹果正在递给宣赢,看见门外那人气势汹汹的,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程愿!”傅序南指着他,然而急躁只维持了几秒,他脸一变,贴心地又问,“削的累不累啊?我来弄?”   这语气太阴阳怪气了,宣赢手指一缩,没敢接着去拿那只看起来脆爽饱满的苹果。   “傅序南!”程愿咬牙,在看见宣赢的眼神后脸一下子爆红,他恼羞成怒,直接将苹果转了个方向,冲傅序南砸过去,“你吃!”   傅序南愣都没愣,接住往嘴边一送,咔嚓一口,边用力嚼边说:“挺甜!回家能再帮我削一颗吗?”   杨如晤是不给找事了,傅序南反而跟鬼上身了似的犯毛病。   苹果事件后,傅序南就站在病房中间,监工一般盯着二人。   无论程愿打算帮宣赢做什么,傅序南跟保护什么珍稀动物似的追着程愿,就连一杯水,傅序南都不肯让他倒。   不到半个小时,程愿浑身不自在,无奈辞别宣赢。   临走前,宣赢在傅序南的连声制止下攥住了程愿的手腕,他们对视上,彷佛关于友情那部分的默契从未消失过。   程愿说:“其实我挺开心的。”   宣赢心头蓦地一酸,回想程愿在他身边时,总是忧愁多开朗少,他曾经不止一次去猜测程愿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可是程愿远远比他坚定,用一双温和的眼睛回望过来,一丝痕迹也不肯对外泄露。   “开心就好。”宣赢松开他,“回头见。”   程愿注视他几秒,低头一笑:“好,回见。”   走廊外零散几位病人家属在走动,出了门,一眼看见靠在门边的杨如晤。   程愿定了一下,目光短暂地与杨如晤交接,随后继续走,杨如晤站起身,在他经过时,对他轻声说。   “程愿,多谢。”   程愿呼吸乱了一秒,情绪还未来得及涌上来,傅序南搭上他的肩,推着他向前走了。   回到病房,宣赢对他拍了拍床边的位置,待杨如晤坐过来,他如前几天一样紧紧地贴在杨如晤身前。   “你最近....不忙了?”宣赢问。   杨如晤掏出手机,一手揽在他后背:“不忙,祝词在。”   宣赢闷闷地哦一声,消停了没几分钟,又把一条腿搭在杨如晤身上,见他没阻止,慢吞吞地将全身力气都压在了过去。   这个姿势十分亲密,但外人看着着实不雅观,宣赢跨坐在他腿上,双臂挂在他脖颈上,二人已然毫无阻碍,但宣赢还在用力地挤着。   如此紧密的姿势从宣赢醒来的那天开始持续到了现在,亲友或医护来探望时,宣赢看着在安安份份地与他们聊天,眼睛却总会下意识地飘向杨如晤的方向。   严重时就杨如晤连上洗手间,明明都在一个房间,宣赢也要站在门口等着。   “闷不闷?”杨如晤将下巴垫在他肩上,双臂环抱住宣赢,低头看着手机,“祝词明天会来一趟,有想吃的吗?我让他顺便带来。”   宣赢把脸埋在杨如晤颈侧处的肌肤上:“不要让他来。”   “嗯?”杨如晤问,“他惹你生气了?”   宣赢半晌不说话,杨如晤按灭手机,拍拍他后背:“怎么了?”   “每次他来....”宣赢没出息地带了几丝哭腔,“你都会特别忙,哪天你跟他走了怎么办?”   以杨如晤如今的身价,来找他的案件必是重案要案,除此之外,也就剩下一些走穴商宴之流。   近段时间杨如晤已经很大程度减少了外出,祝词是他一手调教,只需在背后指点一二,祝词便能悉数领会。   只是每次祝词来,少不了要与他交代几番,宣赢就直挺挺地坐在床边看着,扫眼一瞧,怨气冲天。   他嫌祝词跟他抢杨如晤。   “你别让他来了。”宣赢说,“你以后又不是不回去了,等我出院了,你....你再忙。”   杨如晤揽着他轻轻晃了几下,沉吟片刻说:“不行。”   宣赢蹭地挺起身,杨如晤在他脑门上轻敲一下:“好了,祝词真的有事,我答应你尽快处理完。”   宣赢哦一声,又把头埋进去,没过几分钟,杨如晤察觉到手下的背脊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杨如晤盯着窗外,光影落在眉宇间,他眯了下眼,眸底愈发深沉漆黑。   静默几秒后,他温声安抚宣赢:“我在,不怕。”   宣赢哑涩地说:“我真没用。”   杨如晤手停住,托起他的脸,指腹在他睫毛上蹭几下。   宣赢病情尚未好转,情绪敏感至极,他看着杨如晤的眼睛,只觉男人那张向来冷淡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微妙的变化,似是无奈似是疲惫。   绝望的恐慌再次涌上心头,宣赢拼命汲取着杨如晤的气息,偏头讨好似的去吻他的下颌、喉结,一点点攀延着吻到他的嘴唇。   “身体还没好。”杨如晤抓住他的双肩,“别闹。”   宣赢把脑门砸在他下巴:“你别走,我真的害怕。”   “不走,”杨如晤很少去做重申的行为,面对宣赢,准则就不重要了,“真的不走,不用怕。”   宣赢抬起脸:“那你亲亲我。”   清淡的笑意从杨如晤唇边流露出来,他在宣赢唇上轻啄一下,宣赢不满意,在他腿上来回乱动。   “宣赢,”杨如晤按住他的屁股,低声呵道,“别再乱动了。”   彼此身体交换着浓厚的热气,杨如晤的喉结很明显地动了几下,宣赢复又低头去看一眼,心情忽然就好了:“你喜欢我,你真的好喜欢我。”   窗户开着一角缝隙,风透进来,吹动了宣赢额前的碎发,杨如晤默默地注视着他,恍然看见了当年在夕阳下奔跑的少年。   光芒拉的越长,少年的身影越高,十七岁的宣赢本该向阳而生,却被一双双毒手推进地狱。   这么多年过去,他没长大,还如年少时那样,懵懂脆弱。   “宣赢,”杨如晤撩起他的发丝,吻从眉心、鼻尖一一掠过,最后吻在他的唇角,“不着急,慢慢长大。” 第98章   第二天早晨宣赢有几项检查要做,毕竟是医院的VP客户,期间不需要等待多久。   宣赢惦记着下午祝词就要来,自己跟杨如晤的时间又要被减少,于是在检查期间,即便没有几步路,非要杨如晤陪同。   阮扬得空来瞧了一眼,啧啧两声,宣赢拿出以前对人家的臭脸色,大有你再啧一个,我就摔你东西的意思。   除去一干亲密人等,阮扬算是对他顶了解的,临了故意瞟他一眼,走了。   各项检查结束,已是中午,宣赢挂在杨如晤身上往病房走,一进到病房,他脚一抬,碰紧房门,顺势就把腿挂在了杨如晤身上。   “好想你。”宣赢一个劲儿地往杨如晤身上蹭,“亲一亲。”   宣赢那点儿精神早就在繁琐的检查里消耗殆尽了,杨如晤托起他的臀,刚要偏头去亲,余光扫到室内一侧,眼神一顿,向来沉稳的人罕见地窘迫上了。   宣赢在杨如晤愣神的功夫,在他脸上啄了好几口。   “宣赢,”杨如晤脖颈后仰,在他腰上按了按,“你看谁来了。”   宣赢没反应过来,不情不愿地扭头向后瞧,这一下看的可精神了,他腿也不敢乱动了,也不索吻了,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从杨如晤身上下来,一下子就站直了。   按照医院规定,探望的人必须要提前登记预约才能进来,但很显然,沈家人不在这一行列里。   病房内,沈氏夫妇携伴站在窗边,任寒拎着一只精美的保温桶,手指攥的死紧。   “爸妈,”宣赢精神抖索,“你们怎么来了?”   住院期间任寒与沈仲青一时脱不开身,安排佣人每日送饭过来,以前宣赢住院也是这么安排,好不容易得了空,便来看一看他,没想到还没进病房,倒先看了一处温存的戏码。   门还没彻底关严呢,成何体统!   更何况近期二人刚刚从沈休口中得知杨如晤拐走了自己的儿子,加上这场面对面的温存,更令任寒心生不满,   任寒无视宣赢卖乖讨好的行为,秉承作风强悍,站在杨如晤面前,将他是沈休好友的身份扔掉,威仪十足的上下看他。   宣赢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等琢磨清楚任寒的眼神,心下立刻打了个激灵。   “妈?任总?”宣赢拽拽她衣服,小声地提醒:“那个,陈陈陈陈凛说下午有时间会来一趟。”   任寒眼神一顿,随即咬牙切齿。   那个也拐走了她一个儿子!   严母在前,沈仲青只得做慈父,一边询问宣赢如何,一边安抚妻子,两厢平衡的游刃有余。   相见过程整体还算和谐,任寒叮嘱完又进行了一番恐吓,若敢不遵医嘱偷偷扔药或溜出去,回头有他好看。   杨如晤看向宣赢,看来是有前科。   宣赢不敢不应,抓着杨如晤的手乖乖点头。   “躺回去,吃饭。”任寒瞪他一眼,将保温桶塞进他怀里。   宣赢不敢造次,在父母眼皮子底下给杨如晤频频使眼色,要他过来一起吃。   任寒暗骂他不争气,不过骂完了也只剩心疼了,她转而去瞧杨如晤,攒了多天的气也很快消散了。   不得不承认,这人还算靠得住,这回宣赢住院,在他的陪伴下,宣赢的精神明显没有了以前那样的低沉。   “得了,就做了一个人的份。”任寒看向杨如晤,“正好我来的也巧,择日不如撞日,杨律有时间一起吃个午饭吗?”   宣赢一惊:“妈....”   任寒虽然已临近退居二线,很少再去指点江山,但一生雷厉风行,有时比沈休还要难讲话。   “妈什么妈?你怕什么?”任寒问。   宣赢在任寒的威严下想起了他的二哥沈泓,那曾是一位豪掷千金的花花公子,饶是以前再混蛋,如今被任寒治的跟乖宝宝似的,当然,还有一半的功劳要归于他二嫂,那位叫陈凛的神经外科医生。   宣赢不敢跟她叫板。   “没事,你先吃饭,我去去就来。”杨如晤安抚道,回头又问,“沈叔一起吗?”   沈仲青摆下手:“来时吃过了,你们去,我照看他。”   二人在宣赢依依不舍的目光下离开了病房,室外还在刮着风,杨如晤有意挡在风口,任寒发觉,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其实我吃过饭了,跟老沈一起吃的。”还未走出医院,任寒停下脚步,“你饿吗?”   杨如晤了然于心,与她玩笑道:“我还可以再饿一会儿。”   二人默契地转去了医院左侧的草坪处,国内顶尖私立医院,即便是室外休闲区,做的也颇为考究。   假山流水,碧草连绵,好一处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水宝地。   走到一处人少的休闲区,任寒坐下,见杨如晤规矩地站在身侧,忽然笑了几声,示意他也坐。   宣赢猜测的剑拔弩张根本不存在,任寒沉吟了许久,缓缓开口。   “我家沈泓你听说过吧?”   杨如晤:“听过,也见过,他爱人跟我表弟在同一家医院工作,就在隔壁。”   “我跟老沈年轻的时候很忙,基本没怎么管过他。”任寒看着远处,提及往事,“后来他不成体统,我觉着亏欠,到底没硬管。”   “我一直以为生活怎么过都是过,他再没章法,到了年纪也得做该做的事情。”任寒低头笑了笑,“没想到有一天,他来家告诉,他喜欢上一个男人。”   杨如晤适时地嗯一声。   “沈泓跟宣赢不一样,我对沈泓又爱又气,对宣赢....又疼又恼。”任寒说,“疼他没人管没人顾,恼他自己都顾不住自己,还惦记着别人。”   “不过他们两个中,我更放心沈泓,”任寒看向杨如晤,“知道为什么吗?”   杨如晤或许知道,但面对任寒的询问,仍然摇了摇头。   “不说挨欺负,哪怕有歧义的一个字,只要沈泓觉得不舒服,他敢跟人掀桌子骂娘。”任寒语速忽然慢下来,“但是宣赢不会,是不会,你以前看到的一切都是他那口愤恨的气在撑着,可是这口气时有时无,他用的时候,没有底气。”   杨如晤不卑不亢地与她对视:“我知道。”   “沈泓回家跟我坦白的时候我刚做完手术,我用病情拖着他跟陈凛分手,”任寒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了远方,“我并不是完全接受不了,主要怕他作孽,我得让他想明白,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认定了。”   “说起来我都不知道该自豪还是该生气,陈凛很聪明,不舍的沈泓为难,果然跟他分手了。”   “四年,沈泓经常在家偷偷哭,后来他们和好了,我就接受了。”   这段往事杨如晤偶然听问从简提及过,寥寥几句,他大概知晓那对情侣的艰难。   “是不是觉得我心狠?”任寒坦然地笑着说,“但是我不后悔,沈泓被惯坏了,他得明白真正想要的没有那么容易,或许陈凛无辜,但沈泓毕竟是我的亲儿子,我需要也希望他能够理解我。”   “听从简说过,”杨如晤说,“陈凛没有埋怨过。”   任寒点头:“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他。”   杨如晤忽然轻松地抬起了唇角:“那我呢?”   任寒没料到他问的如此直白,愣过一下也笑了:“很多年以前,沈休总跟我说他的舍友人不错,虽然面冷话少,但很正直。”   某个词戳到了杨如晤的心头上,他笑说:“阿姨,您这不像在夸我。”   上一次与任寒单独聊天还是在沈园,她以母亲的身份,要求杨如晤不许为难宣赢,如今依然是以母亲的身份,要他面对情感之下的现实问题。   任寒正色道:“所以我没有反对你跟宣赢在一起,并且十分希望你们在一起,只是这个选择,现在在你手里。”   杨如晤直起身,靠在冰凉的石柱上,也看向了远方。   “这件事需要你想清楚,且不说贺太太对你如何,单凭贺先生对你的恩情,你做不到跟他们一拍两散。”任寒说,“但是宣赢.....”   “说实话,我很讨厌小孩子,沈休跟沈泓好不容易长大了,我才不要再养一个儿子,”任寒摁了下眼睫,“沈休把宣赢救出来以后让他住进了沈园,当时我想着无非就是多安排一个人的饭,而且家里有人照顾,左右不用我费心。”   “那会儿他情况非常不好,任玥哭着求沈休帮他,那阵子好几个医生都在家里住下了,”任寒回忆着过去,“天天弄得家里闹哄哄的,再后来,我闲的没事,偶尔也去看看他。”   “宣赢被人折磨的失去了语言能力,过了好久才好一些,但是经常会发高烧,一烧就烧好几天,不分白天黑夜地说胡话。”任寒笑骂,“还不如接着哑巴,哭的让我心烦。”   杨如晤摁了下胸口,喉咙干的像烧着了一般:“后来您就.....”   “我才没有那么好说话。”任寒托起下巴,指腹在脸上蹭了下,“可是好几天晚上,他烧的浑身滚烫,就抓着我的手,迷迷糊糊地喊着妈妈。”   “早上他退烧了,醒了之后发现抓是我,可怜兮兮地跟我道歉,我见他退烧了,就回去走了,再后来隔了半个多月才又见到了他。”   一贯强势的任寒忽然哽咽了一下。   “那天下着小雨,不知道宣赢怎么跑到了园外,我刚开完会回来,见他在一颗树下蹲着好半天不动,”任寒回想起那时的场景,嗓音也微微颤动起来,“我走过去,发现他手里抱着一只猫崽子,裤腿下也有一只。”   杨如晤问:“他在做什么?”   任寒转向他,嘴唇微微地颤了下:“他抱着猫在道歉,他说他自己都没有家,养不了它们。”   杨如晤脑海里再次浮现起宣赢少年时代的身影,他是如何奔跑,又是如任寒所说,蹲在一颗树下,说他自己没有家。   风又猛烈了几分,杨如晤偏开头,低低地咳了声。   “如晤,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怎么那么狠心,一个好好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这么多年问都不问一句。”任寒站起身,“我不勉强你做什么,只希望你平衡好贺家与宣赢之间的关系,能相安无事最好,如果不能——”   杨如晤看过来,任寒几分严厉几分托付:“你把他送回沈园,我们一家人接着疼他。”   这场谈话充满了看不见的沉重,哪怕任寒大发雷霆骂一通都比这样好,杨如晤颔首承诺,却又模棱两可,他只说了两个字。   “放心。”   回到病房,沈仲青即刻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杨如晤看过去,宣赢睡着了。   沈氏夫妇未在久留,任寒深深地看了杨如晤几眼,待杨如晤再次对她点头后,才放心地离开病房。   外面的风依然在继续,云雾被吹散,天空蓝的吓人,光线一点点向西移动,杨如晤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宣赢的睡颜。   除了沉稳可靠,杨如晤身上还有好几处明显的特点,其中一项,众人皆知。   心思深,城府深,除非他想,否则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傍晚时分,讨宣赢嫌弃的祝词提前来了医院,正巧宣赢还在睡,杨如晤示意他进来,祝词却站在门边没动。   杨如晤眉梢微动,二人对视上,祝词恭敬地对他露出一抹饱含深意的笑。   杨如晤猛地眯了眼,连日的压力彷佛一扫而空,走到门口,祝词微微低头,轻声说:“周决明今天来律所了,他想见您。”   杨如晤没讲话,一手插兜,指腹摩挲着烟盒边缘,祝词接着又说:“齐皓已经被正式批捕了。”   也对,周决明为给自己造势,从齐秉屹处主动请缨领了这件差事,若是无功而返,甚至连杨如晤面都没见,不光势没了,还得让人笑掉大牙。   他是该沉不住气了,杨如晤眼眸微垂,眼尾挑了一抹不动声色的凶气,再开口,还是原来那两个字。   “不见。” 第99章   宣赢出院那天下起了第一场秋雨,沈休与任玥前来接他们,杨如晤提早在他脖子上裹了一圈毛绒绒的围巾,任玥见状不乐意地嘟囔了几声,跟自家白菜被人偷了似的,临了非要再多此一举似的调整那圈围巾的系法,并且在送他们回玲珑阁的路上挑杨如晤各种毛病。   杨如晤不仅没反驳一句,甚至颇为低眉顺眼地一一应和。   这番举动令沈休十分震惊,他问:“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杨如晤看向后视镜,宣赢半张脸都挡在围巾里,一双眼睛又亮又黑,许事在医院闷久了,总会不时去往窗外瞟,察觉到自己目光时,他会看过来,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   “小丈母娘,”杨如晤玩笑,“惹不起。”   任玥听见,左后看看,抄起一袋零食砸了过去。   沈休扬声大笑,骂他活该。   任玥对宣赢以后就要住在玲珑阁的事情非常不满,于是在到杨如晤家里后,她跟太皇太后似的开始巡视,在她纤纤玉指下,杨如晤又得到许多待改进的地方。   譬如你很穷吗,家里为什么这么空?   林林总总,任玥最后说,杨如晤,你重新把家里装修一下吧。   宣赢听得心惊胆战,生怕杨如晤脸一黑,跟这位凶悍的姑奶奶吵起来,若是真吵起来,他帮谁也是个难题。   “好啊,你给我图纸,我找人装修。”杨如晤竟然答应。   任玥一喜,那句‘装修期间就让宣赢回沈园住’的话还没说出来,杨如晤紧接着又说:“我还有另外几处房产,刚好可以换个环境。”   原本空旷的客厅瞬间更空了,任玥嘴唇翕动,深呼吸,闭眼:“现在...这房子挺....好的,别折腾了。”   杨如晤:“啊,也行,听你的。”   任玥瞪了宣赢一眼,回头拽上沈休,怒气冲冲地就要走。   “等下,”沈休拍拍她手腕,转而跟杨如晤示意。   阳台处,沈休看眼客厅,任玥拉着宣赢不知在密谋什么,单从神色上看,可以肯定任玥没说杨如晤好话。   “听说周决明还想要见你?”沈休问。   宣赢住院期间,周决明找了杨如晤不下十次,每次得到的就两个字:不见,后来周决明再也沉不住气,直接找来了医院,但是还没踏入病房,就被沈休安排的人赶走了。   “他以为现在背靠齐家就安全了。”沈休说,“恐怕齐秉屹不知道他做的事。”   “齐秉屹知不知道都不重要,”杨如晤音调很轻,“周决明即便靠上齐家,也不过是个马前卒。”   沈休又看眼客厅,提醒说:“沈纵还在港城,需要做什么,可以找他。”   杨如晤对他笑了一下:“你家一动,那真就是大事了。”   遥想当年在外求学,他们也经常针对某事件进行良好的研讨,有时各执一词,有时互帮互助,两个人都喜欢剑走偏锋,多年过去,沈休虽不需看谁脸色行事,但仍有一些地方需得上下顾忌,而杨如晤却与他相反,他从不需要瞻前顾后,认准了一件事,无论结果如何,都有能力承担下来,一年年下来,淬炼的更加锋利。   关于这件事,二人再次心照不宣。   这场雨下到晚上,开着窗能听到树叶潮湿的摩擦声,因刚刚出院,宣赢保持着优良的作息时间,吃完饭,天刚落黑,便要回房间休息。   躺下没多久,宣赢摸着身旁空荡荡的位置,翻来覆去,起身去了书房。   杨如晤陪他在医院时几乎没有工作过,想必积攒了许多待处理的事情。   书房那盏灯格外明亮,杨如晤头发还未干透,穿着一套黑色的睡衣,在电脑跟前低头翻阅着什么。   宣赢站在门口也不说话,既不想打扰他,也不想让他离开视线范围,正准备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坐下时,杨如晤略带疑惑地嗯了声,然后转头看向他。   “听见你脚步声了,半天不动,”杨如晤冲他伸手,“过来。”   宣赢摇摇头:“你忙你的,我自己待着就行。”   “别弄那么可怜兮兮。”杨如晤笑他,“好像我饿着你了,回头任玥不得把我家拆了?”   宣赢暗道自己确实矫情,明明想过去的不行,非得要人三催四请才行,搞得跟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一般。   “看出来了,你喜欢我这样,”杨如晤见他仍然不动,没再接着邀请,起身走过去单手抱起他,到桌前熟练地拍下他屁股。   宣赢心领神会,两腿分开,跨坐他到腿上。   杨如晤满意地点了下头,将他往身前紧紧地摁了摁,下巴放在他肩头,一手放在他后背,一手放在桌边:“一个小时,玩手机发呆都可以,要是睡着了,我抱你回房。”   宣赢蹭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吸了吸气。   “嗯?”杨如晤看着桌上的材料,“这就睡着了?”   “没有。”宣赢双臂搭在他肩上,“不用管我,你弄你的。”   杨如晤又轻轻嗯一声,没再问了。   房间里偶尔响起纸张翻阅声,背后的那只手也偶尔会安抚地轻拍几下,男人沉稳的呼吸以及温暖的体温萦绕在周围,即便他不说话,宣赢仍能感到强烈的安全感。   再次回到玲珑阁,宣赢感慨颇多,或许是辗转的地方太多了,以前他的潜意伫立着深厚的防线,从来没把这个地方当做真正的家,如今他们的关系坚固且可靠,玲珑阁的意义已经远超于一个普通的住所。   这里有杨如晤,有他的生活痕迹,有他的气息。   然而在强烈的安全感里,宣赢还是会不经意地掉入不知名的恐慌里,他竭力引导自己去往好的方面想,可是效果甚微,他情绪经常控制不住地、不自觉地就偏离到负面低沉的那一端。   面目全非的过去已是过去,但是扎根在身体里的刺很难拔出来,宣赢想忽视,却又时时刻刻被它折磨。   就如此刻,还有在住院时,他清楚自己对杨如晤的依赖已经超过了正常范围,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像缺了他就不能活了一样。   理智与疯狂天生是对头,宣赢身体里同时拥有两种情绪的绝对值,理智告诉他不应该以过于病态的方式依赖杨如晤,也不应该掩耳盗铃般地去逃避世界,疯狂那一份却又告诉他,没关系的,杨如晤不会责怪,这个世界里少了他一个更不会影响什么。   这是一种意志与意志的碰撞,明明互相排斥,却又缺一不可,反应到此时的宣赢身上,便呈现出明显的躯体化反应,独属于对杨如晤的反应——他离不开这个人,哪怕现在看起来很没出息,他也不想起来。   宣赢就在反复推翻反复鼓励自己的行为里睡着了,杨如晤发觉怀里的人身体松弛了下来,顿住动作,轻微地偏了下头,细细听着耳边匀称的呼吸声,无声且纵容地笑了一下。   快速处理完,杨如晤抱他回房,刚刚将他放下,宣赢猛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他手腕:“你去哪儿?”   杨如晤倾身过来,反扣住他手腕:“哪儿也不去。”   宣赢仍是不放,眼底带着不安与依赖,转换到脸上,便是藏也藏不住的渴求与爱慕。   禁欲许久,杨如晤探过去,不客气地品尝那双微噘的嘴唇,宣赢眼睫颤了一下,将自己贴进他,投入地、满足地去享受他给的深吻。   通常情况,吻是情欲之源,越吻身体越热,越吻呼吸越乱,杨如晤在他口腔内轻柔地舔吮后,舌尖接着扫去他下巴、喉结与胸前。   一抹轻微的、带着电流之感的疼痛从胸口处贯穿了心脏。   夜突然变长了,外面好像又开始下起了雨,微弱的光线里,宣赢身体上隐约可见几抹嫣红的湿痕。   他跟杨如晤说够了,在男人的怀抱里,翻转身体,同时又翘了下自己的腰。   身下的肌肤带着病态的苍白,摸上去细腻又不失坚韧的手感,杨如晤俯身,将下巴压在他肩胛骨,手臂慢慢地滑下去。   “疼吗?”杨如晤衔住他的耳朵,唇舌自动去寻找那颗小痣,“疼就忍一忍。”   宣赢的脸埋在枕头里,嗓音很闷:“不疼,你可以让我更疼的。”   杨如晤低哑地笑着:“舍不得。”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仿佛被戳开了一道口子,杨如晤的气息很浓郁,宣赢贪婪地汲取着这些味道,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灵活的、一点点地搅弄出来。   某一刻浑身血液极快地翻涌起来,宣赢难耐地蜷起腿,微弱的喘息零零碎碎地溢出来,他小腹不自觉地绷紧,慌忙扣住了杨如晤的手腕。   杨如晤又笑起来,震的宣赢耳朵都发烫。   待余韵过去,宣赢轻微阖着双眼,没等说话,杨如晤在他腰下抓一把,又跟捏面团似的揉了揉:“睡觉。”   宣赢瞬间呼吸不畅,撑起脖颈:“你.....不做啊?”   “很想,但是不行。”杨如晤用掌心拭去他鬓角的汗,“阮扬说了,你身体还没恢复好,如果太激动的话,很可能会晕厥,你再养养。”   这也是杨如晤令宣赢感到极其可靠的一点,不藏着不掖着,除了故意使坏逗弄人,他会把一切都讲的明明白白。   “那你....舒服吗?”宣赢探去他身下,“不舒服吧?”   杨如晤用手指在他背脊上刮了下:“待会儿就舒服了,睡觉。”   那场雨没下起来,风反而更大了,宣赢在他怀里自动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却毫无睡意。   “林漾....怎么样了?”宣赢问。   住院时贺此勤某天下午来过一趟,只是没进病房,就在门口站了片刻,宣赢没来得及说什么,贺此勤便走了。   待杨如晤将那晚的经过告知以后,宣赢便想明白了。   本以为贺此勤是来管他要说法的,毕竟人生大事被他给毁了,没想到以前经历的惨事,竟成了他被人怜悯的东西。   还有赵林雁,宣赢料想贺此勤未免生母愧疚,绝对会对她闭口不言。   这样一来他们好像恢复了过去那些年失联状态下的互不干涉,唯独林漾,被这场家庭风波搅了进去。   “沈休已经安抚过了,他们打算挑个日子,重新补办婚礼,”杨如晤说,“不用担心。”   宣赢摸着他的锁骨,沉默半晌,额头抵在他胸前:“那你呢?”   杨如晤扣住他的手,反问:“我怎么了?”   这便是故意藏着掖着了,好比那个俗不可耐的话题——我跟你妈掉水里你先救谁。   然而主角是两位男性,一个是与他同床共枕刚刚恩爱完的自己,一个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贺成栋。   看吧,连杨如晤精通用言辞交锋的人也得在这个话题下顾左右而言他。   宣赢不再多问,也不敢多问。   最后话题兜兜转转都到了先前的那个,宣赢把杨如晤的手拉到脸前,用唇蹭了蹭他的指尖:“杨如晤,你真不想做吗?” 第100章   房间里的呼吸声缠绵在一起,杨如晤注视着他,那双曼妙深情的眼睛在沉默时愈发幽深,看着看着冷漠就不见了,反而瞧着柔情万种。   宣赢的心很烫,他主动去吻杨如晤,彼此的唇舌来回纠缠几下,杨如晤将他双手放在自己胸前,长臂一揽,在他耳边安抚:“好宣宣,你刚出院,不能闹,好好睡觉。”   杨如晤很少会温言软语地哄人,宣赢听着新鲜,本想跟他聊几句,奈何男人的嗓音好似有魔力,他感觉周身充满了惬意的温热,眨了两下眼,困意翻涌起来,竟真的睡了过去。   杨如晤没敢松懈,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大约一个小时后,他手停住,确认宣赢已经睡熟。   怀里的人发着轻微的呼吸声,他比以前更瘦了,就连任寒交代人顿顿不落送来的补品也没能养上几两重,一张脸压在胳膊上,也就那双红润的嘴唇稍微有几分饱满。   杨如晤用指腹摸了摸他的眉骨,一点点滑下来,在他唇角轻轻蹭一下。   其实他很喜欢也很享受适当地放纵或者沉迷,尤其在宣赢身上,那份柔凉总能令他欲罢不能。   然而相比于放纵,此时的宣赢更需要的是克制。   出院之前杨如晤曾与阮扬做过一番交流,阮扬告诉他,目前宣赢有很严重的分离焦虑,在他的潜意识里,杨如晤的身边是最安全的地方,一旦脱离,精神与情绪便会直接恶化。   同时阮扬又说,虽然这份安全区域的建立者是杨如晤,但绝不可以毫无底线地迁就,在他们的关系之中,杨如晤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引导宣赢如何正确地重新与外界联系起来,若一位纵容,宣赢永远不会主动站起来,只会愈发依赖,甚至放逐自己,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就好比长了蛀牙的孩子还是总要糖吃,若大人心软一直给,别说牙齿会全都坏都,很有可能牵连起别的症结。   所以在以杨如晤为中心的环境下,宣赢确实处于一种倍感安全的区域里,杨如晤可以给他鼓励给他安抚,但除此之外,杨如晤需要做一个理智且心狠的大人。   事实证明阮扬说的确实没错,出院一周有余,宣赢对杨如晤的过分依赖比住院期间还要严重。   玲珑阁比病房大了很多,家里的摆设又很少,这让宣赢心里也变得很空,只要看不到杨如晤,他就会焦灼的无法自拔。   他经常在某个深夜惊醒,然后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又怕吵醒杨如晤,就只揪着他的衣角默默地大口喘气。   这些失落的情绪杨如晤每次都能接住,宣赢醒来时他同时也会醒,他会温柔地注视宣赢几分钟,确认他自己无法平复,便起身将他抱在怀里,一遍遍地说他一直在。   宣赢抓着他的睡衣衣领,一边吸气,一边胡乱地点头。   这种状况在之后几天有了好转,宣赢能睡几个安稳觉,但某一天清晨,杨如晤正在做饭,突然听到宣赢在卧室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锋利的菜刀划破了手指,杨如晤来不及处理,奔到卧室,宣赢倒在地上,哭喊着说他心脏好疼,四肢也疼,像有虫子在啃他。   然而还没到医院,宣赢说他忽然又不疼了,并且态度坚决,拒绝去医院检查。   杨如晤近日没少翻阅关于双向情感障碍的书籍,微信里也加了阮扬好友,宣赢近期呈现出的所有症状,大多属于病情的正常反应。   回到家,宣赢才发现杨如晤手指上多了一道伤口,他默默地找出医药相关,消毒上药。   待处理好,宣赢说:“你好久没去律所了。”   “嗯,不忙。”杨如晤让他自己待着,准备去收拾厨房。   “你去工作吧。”宣赢扬起笑脸,“我也去,好久没去天星了,手艺都快丢了。”   转移注意力也不失为一个缓解办法,杨如晤问他:“真的想去吗?累的话可以在家待着,等休息好了再去也可以。”   宣赢耸耸肩,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哪能一直在家,懒死了。”   所幸律所与天星都在金海街,二者距离不远,若真有什么事,几分钟就可以赶过去。   临睡前,宣赢心中再次浮起几分焦虑,做了一天的准备,不仅没放松,反而让戒断反应提前来了。   “我们工作的地方很近。”杨如晤安抚道,“不怕,早上一起出门,我送你到天星,中午有时间可以一起吃饭,然后晚上你等我忙完,我们一起回家。”   宣赢没出息地乐:“你好像在哄幼儿园小孩子上学。”   “是吗?”杨如晤也笑,“那宣宣上学需要零食吗?明天给你找个包,装一些?”   宣赢乐的眼泪都出来了,还没笑完,他往杨如晤怀里一扎:“零食就不要了,你有时间,要来看我。”   杨如晤答应他,并且在第二天出门时履行承诺,真的往宣赢衣兜里塞了几包果干。   “想我了吃一颗。”   宣赢摸着衣兜:“为什么不是吃一袋?”   “想一次就吃一袋的话....”杨如晤故作沉吟,“怕你不够。”   宣赢:.....   不要脸。   杨如晤曾私下找过童敬舟与齐怀湘,要他们尽量在宣赢跟前活跃一些,这个办法确实不错,自从重回天星工作室,宣赢的精神明显有了提升。   他可以短暂地接受杨如晤不在身边,偶尔中午不需要杨如晤特地陪他吃午饭,晚上回到家也不再时时刻刻地跟在他身后,甚至在躺下以后,还能跟他分享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比如哪位设计师出的新款很合他眼缘,比如童敬舟又在吐槽哪一个供应商,念叨最多的还是齐怀湘,他赞许地说,齐怀湘很有长进,都可以单独去见客户了。   杨如晤稍稍放松,同时他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一点却正在濒临失控。   宣赢确实有在好转,但有一些习惯还如前阵子一样。   晚上宣赢会在他身上磨蹭着索要,他依然采用手指安抚法,宣赢眼尾红完了,揪住他倒头就睡,扔下杨如晤一个人目视天花板。   身体里的火热一时半刻消不下去,杨如晤把法律条款用在了这上面,东一条西一条地平息自己。   更挑战心理承受能力是每个分开的早餐,在把宣赢送到天星工作室时,下车后宣赢总会绕到主驾驶的窗边,笑眯眯地对他伸出手。   宣赢的手指修长纤细,掌心与指腹带着愈合不久的粉色疤痕,他与杨如晤十指交叉,忽紧忽松地攥片刻,最后恋恋不舍地晃两下才肯告别。   杨如晤就在宣赢的每一次流露出的不舍里,也同他一样,怀疑阮扬是庸医。   无论为人还是行事,外人皆对杨如晤表示绝对的赞赏,但大家好像都忘了,在所有的光环之下,他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面对爱人依赖,不可能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尤其杨如晤心知自己心里的那点恶劣癖好,无人知晓,他经常想违背医嘱,直接将宣赢藏在家里。   不需要面对风雨,不需要面对这个浮躁的世界,安安静静地躲在绝对的安全区域里,在他的庇护下安然生长即可。   幸好他只是处于濒临失控,理智尚在。   宣赢是个独立的个体,他需要光,需要自我肯定,需要战胜病魔,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又是一天,在宣赢依依不舍的目光下分开,杨如晤指间余温尚在,刚刚抵达律所,前脚进到自己办公室,祝词后脚敲门进来。   “杨律,早晨周决明来过一趟,”祝词将一只盒子放到桌上,“他让我转交给您。”   周决明仍然在附近的酒店住,隔三差五来一趟,半个律所的人都见过他,不过脸熟归脸熟,前台小姑娘尽职尽责地告诉他若无预约无法进入,他也不恼,撑着手杖转悠几圈就走。   桌上盒子并无特别之处,杨如晤量周决明也不敢跟电视剧里演的似的,在里面搞个炸弹轰了他,手下利落拆开,看清里面装着的东西,顿时眯了下眼。   “有说什么吗?”   祝词一怔,随即回道:“真说了。”   杨如晤轻抬下巴,示意他说。   “他说,让您先听一下里面的东西,”祝词打量着他的脸色,“听完了,再决定是不是真的坚持不见他。”   杨如晤轻呵一声,摆手让祝词走了。   纵合律所因杨如晤的加入水涨船高,路仁昌作为律所主任也不托大,不仅话语权给杨如晤,办公室也是全律所最顶的。   快深秋了,室外的气温持续降低,不过天气不错,冷风阳光,别有一番滋味,从这个位置俯视楼下,行人小的像蚂蚁,步伐慢,脚步却重。   看了片刻,杨如晤坐到桌前,手指勾住盒子拖到面前——里面装的是一部年代久远的手机,磨损痕迹相当严重。   杨如晤在屏幕上敲了一下,不出意料,手机提前充满了电,打开屏幕,跳出来的直接就是录音界面。   只有一条录音,没有时间,没有备注。   酝酿许久,杨如晤手指一动,点开了那条录音。   外面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目,杨如晤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保持着这个动作直到录音结束。   额头上的青筋不知不觉浮动了几下,杨如晤从旁边拿起一只钢笔,笔尖冲下,狠狠地锨了进去。   这是一段长达十秒的尖叫声,宣赢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祝词再次敲门,杨如晤将这部旧手机扔进盒子里,让他进来。   祝词握着手机,用口型告诉他,是周决明。   杨如晤思忖片刻,招他过来,接下手机,嗓音里竟带着笑意问对方:“决明啊,就这个?”   周决明短暂地沉默,也十分得体地笑回:“没有别的了。”   “是吗?”杨如晤很惋惜地问,“我以为会有很多呢。”   “如晤哥,我没骗你。”周决明维持着人设,诚惶诚恐地又说,“当年沈休把我家都抄了,也是不巧,那阵刚换了手机,就只有这一条,你可不知道,这么多年我没舍得扔,头几天好不容易才充上的电,幸好,还可以用。”   杨如晤凉凉地哦一声:“看来以前留了不少。”   杨如晤话里话外不肯饶,周决明只得再次表明:“都丢了,最后一份,就是你手里的,我保证,没有备份。”   杨如晤晾他半晌,缓缓又问:“想见我?”   周决明立刻回:“对,我觉得我够诚恳了,压箱底的东西都掏出来了,杨律给个时间?”   “周一上午吧,”杨如晤定下时间,“别迟到。”   结束通话,杨如晤看向站在身侧的祝词,察觉到他的视线时,祝词回看过来,二人对视中,杨如晤对他十分轻微地挑了下眉尾。   师徒的默契不足为外人道,祝词心领神会,点点头,顺手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到他手里。   杨如晤用指腹碾压着烟蒂,几分钟功夫,刚要扔掉,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掏出手机,看清来电人,杨如晤皱了下眉。   接通之后,也就几秒钟,祝词看到杨如晤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那支烟也从他指缝中掉了出来,   “师父!”   杨如晤没应声,把电话挂掉,手臂缓缓地垂落了下去。   来电人是文从简,他说——   赵林雁割腕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本牛马公司要测试新系统(天杀的),大概率会加班,晚了就不更了,来得及就更。   爱泥萌!啵啵啵!!! 第101章   在宣家这场家庭变故中,贺此勤可以算得上是彻头彻尾的得益者。   父亲为救他身亡,母亲为他抛弃兄长带他改嫁他乡,而无血缘关系的继父也对他视如己出。   在得知兄长的遭遇后,贺此勤觉得他连抱歉都没有资格去说,这么多年,他在关爱里成长,事业有成,爱人和睦,连婚礼被毁了依然对他毫无怨言。   那天沈休交代司机将他送回了欢喜园,林漾的身影就在客厅坐着,新婚第一天,妻子独守空房,见他回来也没抱怨,反而善解人意地询问,宣赢如何了。   贺此勤突然就绷不住了,将所知的一切与林漾全盘托出。   林漾非常震惊,但仍温和地安慰丈夫,事后她曾陪同贺此勤去医院探望宣赢,到病房贺此勤不敢进去,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站在门口偷偷看几眼。   其实沉重的同时他们略带一丝侥幸,或许是没有参与到宣赢的过去,那些绝望感未曾深刻体会,他们侥幸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想着反正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总有一天时间会冲淡一切。   更何况杨如晤在他身边陪着,宣赢一定会慢慢好起来。   贺此勤的情绪在林漾的温柔与对未来的希望里被化解,却不知这一切被赵林雁听到了。   她得知一切的时间出乎所有人意料,也是贺此勤新婚第二天,回到欢喜园后,他与妻子诉说兄长的遭遇,隐忍的啜泣被当时正在下楼赵林雁听到,她以为贺此勤是在对林漾解释,便不好下楼打扰。   就那几分钟,赵林雁听到了足够令她发疯的消息。   家里的气氛原本就因婚礼被毁而处在低沉里,赵林雁的反常也不够明显,她只是不爱笑了,安静了,大家都以为她是因为近日的阴霾而引发的情绪问题。   就当家中的氛围趋于平定时,她将朴闲栖雁的所有活动都推了,挑了一个全家人都不在的日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用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割断了自己的腕动脉。   血缘的神奇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救人一命,那天贺此勤开车时心脏就难受了起来,一路行驶,几次险些出车祸,于是刚出门没多久,便折返了回来。   家中很安静,他叫了几声妈也没人应,上楼一看,赵林雁歪在卫生间里,洗手池内的液体呈现着淡淡的鲜红。   贺此勤抱起母亲的那一刻,这个美丽的女人连衣角都翻飞起了惊艳的弧度,一张陈旧的照片从她手里飞走,随着白色飘逸的裙摆飞到半空,缓缓落进地上的血泊里。   那是宣赢儿时的照片,一张小脸带着可爱的婴儿肥,眼睛又圆又黑,笑的天真无邪。   赵林雁抢救及时,生命暂无大碍。   病床上的赵林雁仍在昏迷,医生叮嘱,病人情绪十分不稳定,二十四小时不能离人。   贺成栋原本去了单位,因着急赶来,下车时摔了一脚,又心系妻子,只对脚腕简单处理了一下,便守在赵林雁床边,哪里都不肯去。   这个儒雅且待人和善的男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宣赢站在病房外,看不到病床上的女人,只能看到贺成栋弯曲的背脊,顿时有些呼吸不上来。   在得知消失时宣赢并没有太多的恐慌,甚至表现的非常冷血,既没有在手术室外等,也没进入病房,他就坚持站在门口,感受着渐渐蔓延上来的难受。   宣赢不明白这些情绪的来由,他跟贺成栋明明没有血缘关系,连关系也算不上特别好,然而这些疑惑在看向杨如晤时宣赢忽然就明白了。   这是杨如晤的情绪。   他也在看着贺成栋的背影,眼皮微垂,那丝隐晦的悲伤出现在那张平淡的侧脸上。   宣赢动了动手指,想进入病房去牵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眼前晃见一抹苍白的病容,他定住,随即撤回手指,转身离开了病房门口。   仓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贺成栋微微动了下身子,回头对杨如晤说:“你去看着点他,这里有我们。”   贺此勤也从母亲床前抬头看过来,一双通红的眼睛努力地克制着伤心,也说:“哥,你去吧,我妈这里你放心。”   杨如晤看着这一切,心情十分复杂。   他们终于知晓了宣赢所有愤怒与不甘的来源,也终于不能再以家人的身份要求他和睦共处,然而谁都明白,彼此心里都有一丝丝埋怨。   人之常情,都过去了,怎么样才算可以结束,难道非要两败俱伤才可以吗?   没人知道这个答案,错与对该按在谁身上也无最终结论。   病房里沉寂到极度压抑,杨如晤静静地看着赵林雁,眼神下移,落在她的手腕上。   顿时,宣赢的手臂与她的手臂交错在眼前,只是宣赢身上的伤痕,比她多了好几倍。   他们母子何其相似,就连极端的方式也用了同一个。   找到宣赢时杨如晤见他身边站着两个人,走进一看,都是熟人。   沈泓皱了下眉,看起来很不爽地把目光扭到了别处。沈二少明显忍着气,杨如晤对他的表情非常熟悉,想当初任玥也曾这样对他怒目而视。   陈凛发觉,抬手在沈泓背后摁了下,关切询问杨如晤:“还好吗?”   杨如晤跟他点下头,转去拉宣赢的手,肌肤触手冰凉,杨如晤捏了几下:“冷吗?”   宣赢一言不发,只摇了摇头。   下午陈凛安排了手术,无法陪他们久留,简单聊过几句便回了科室。   沈泓原先一直盯着别处,等陈凛离开,他随手就下一片干枯的叶子,问:“如晤,滋味怎么样?”   任寒说的没错,沈泓脾气被养的很大,眼高于顶,有时只看亲疏,不分对错。   宣赢的来历他当然清楚,也清楚这么多年宣赢是如何一次次从深渊里往外爬,也见过他爬也爬不动,自暴自弃地重新滚回深渊里。   “沈泓,”宣赢说,“你回去吧。”   沈泓把叶子往地下一甩:“家里都知道了,让我陪着你,不走。”   宣赢没办法,沉默片刻,抬眼看向了杨如晤。   秋风寒凉,今日格外冷,干冷的阳光下,杨如晤对他浅浅地笑了笑,随后抬起手用掌心在他脸颊上揉了揉,宣赢鼻腔还没酸起来,温热细腻的掌心滑到脖颈,他被杨如晤摁进了怀里。   “没事,有我在。”杨如晤说。   宣赢那颗麻木了许久的心脏有了点复苏的迹象。   自从周决明出现,宣赢的病情复发比以往都要严重,无论是住院期间,还是出院以后,关于周决明以及那段过去,他是在有意地回避,亦或是在自我保护。   这个办法非常好用,对于宣赢来说不去想便不会痛苦,这么多年他一直秉持着这套准则。   然而赵林雁割腕的消息将这一切又联系了起来,看似没有关系,实则环环相扣。   就像少年时代的惨痛,恩怨对错,始于赵林雁的抛弃,但令宣赢陷入深渊的始作俑者另有其人,有些事情的牵连在情理之中,却又在道德之外。   如今躺在病房里的是他的亲生母亲,割腕自杀,命悬一线。   那点微弱的母子亲情能维持到什么地步,宣赢无法确定,可是杨如晤又有什么错。   这个男人曾为他挡下好多风雨,一段养育之恩,一段相爱之责,宣赢知道,当两者发生冲突时,杨如晤才是最艰难的。   “杨如晤,你好难过啊。”宣赢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我感受到了,你在难过。”   杨如晤嘴唇微微动了下,少顷,他把手放在宣赢后颈:“你感受错了,我不难过。”   宣赢埋头在他身前,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衣服。   休息区,宣赢吃完药靠在杨如晤肩上睡了过去。   “我以前是画画的,”沈泓坐在对面,随意翘起一条腿,看似兴致大发地聊起了不相干的话题,“那会儿宣赢特别闷,我怎么跟他上蹿下跳他都不高兴。”   杨如晤低头看了眼宣赢的睡颜,一手揽在他腰后:“嗯,然后呢。”   “说点没良心的话,我有时候非常喜欢他身上那种绝望不堪的样子,”沈泓说,“他给了我很多灵感。”   大多数艺术家骨子里都带着点疯狂的基因,喜欢缺陷,热衷悲惨,沈泓虽退隐多年,但那点儿自带的狂妄无法轻易磨灭。   杨如晤轻笑一笑:“那你给他版权费了吗?”   再扯就远了,沈泓收敛笑意:“杨律,我哥说你特别擅长趋利避害,大风大浪闯过,小河沟边上踩过,现在你打算怎么选呢?”   这大概便是沈泓跟沈家人唯一的不同之处了,任寒与沈休喜欢点到为止,沈泓则无惧无畏,把两条路大大方方地摆在面前,要让你明明白白地选择出来。   “我——”   “杨如晤,我渴了。”宣赢睁开眼,抬起头说,“想喝热水。”   话被截住,沈泓往后一靠,对他发难:“你不爱喝冰可乐么?喝什么热水?”   杨如晤没动过,宣赢催道:“快去,好渴。”   待杨如晤起身离开,沈泓耸着肩哼哼了两声,宣赢知道他对自己维护杨如晤而心声不满,于是软下口气说:“二哥,他又没错,你别为难他。”   沈泓一时怔住,以往除非有事相求,宣赢大多时间都是直呼其名,这样乖乖一声二哥,叫的沈泓再生不起一点气来。   “爸妈说了,想看就去看。”沈泓说,“不想去也没关系,不会有人怪你。”   沈二少大费周章,急匆匆地赶来医院,夹枪带棒地损人一番,其实这句话才是重点。   宣赢弯下背脊,双手合十杵在眉心上:“知道了。”   待杨如晤回来,沈泓没再多说什么,宣赢喝完水,继续靠在他肩上闭目养神。   再醒来,看到窗外天色已暗,路边的灯火与医院里散发的灯连在一起,在眼前雾蒙蒙地晃来晃去。   “醒了?”杨如晤在他额间探了一下,“喝水吗?”   宣赢看向对面,沈泓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坐着,陈凛结束了工作,也如他们一样,与沈泓紧紧挨着。   “杨如晤,”宣赢攥住他手指,“我想去看一看她。”   【作者有话说】   又极限卡点。   呼! 第102章   深橘色的霞光逐渐被深蓝的夜色取代,宣赢的眸底折射着凉凉的光线,他双唇微抿,眼睫时而动一下。   杨如晤喉咙轻微地刺痛着,目光从他眉心滑到下巴,视线下移的瞬间,他猛然回攥住宣赢的手指,未等开口,宣赢忽然挣脱开,大步地往病房处走。   到达病房门口,宣赢再次顿住,盯着那道门缝,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   静过几分钟,宣赢垂下头,抬起手慢慢地推开了房门。   房内很安静,静到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几道视线同时落在了他身上,宣赢看过去,贺成栋一脸复杂,欲言又止,贺此勤坐在赵林雁床前,跟他目光短暂地碰了一下后,又露出了令他熟悉的神态。   他的弟弟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爱哭,懦弱的让人烦躁。   “她又没死,你哭什么?”宣赢冷血地又说,“我也没死,她为什么要寻死?”   明明是探视的姿态,出口却是责难的言辞,而宣赢又似是失去了调节面部的能力,一张脸没有一点血色,异常麻木冰冷。   贺此勤嘴唇抽搐的更厉害了,他连忙扭过头,克制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一阵尖锐的噪音在耳朵里响了起来,宣赢怒道:“阿勤,你能不能不要哭了!真的好吵!”   杨如晤眼皮一跳,向前一步,站在他身前:“宣赢?”   男人的声音很温和,像对待一个易碎品般地小心翼翼,宣赢抬眼看他,很快又将视线挪走,这里不是玲珑阁,也不只有他们二人,如此场景,含情脉脉实在于理不合。   “宣赢?”杨如晤伸手去握他的手腕。   “别碰我。”宣赢彷佛避之不及地把手躲过去,也依然回避着杨如晤的视线。   不知谁的呼吸声重了几分,宣赢攥住手指,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良久,他从杨如晤身前绕过,走到了赵林雁的床前。   床上的女人跟印象里完全不一样了,她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光彩,眼角生出了许多细微,一头长发乌黑光亮,但是两鬓却生出了银灰色的痕迹。   这才是她这个年纪原本应该有的样子,或许美丽动人,可是不能永葆青春。   再往下看,女人手臂纤细,左腕出缠着厚重的纱布。   宣赢不禁猜测她缝了多少针,想来想去,猜测不出来,可是他记得自己的。   左腕十二针,右腕八针,还有手臂无数道他亲手豁开的口子,血肉翻飞,鲜红的血液令他激动不已。   待疤痕愈合之后,它们在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他无数次在黑夜里抚摸,也无数次在清明的时候问自己为什么。   赵林雁也会留下疤,难道她以为这样就能抵消?不可能,宣赢想,这不够。   此时宣赢觉得自己应该愤怒或者畅快,他的仇人不多,赵林雁算一个,可是看着她灰败的容颜,他感觉不到一丝的波动。   没有畅意,甚至没有痛苦,像来顺便探望一个陌生人,只有对生命脆弱的惋惜。   不该这样的,宣赢努力让自己升起愤怒的情绪,然而事与愿违,不仅愤怒没有,他竟然还没出息地对着赵林雁掉下了一颗眼泪。   宣赢摸了下自己的脸,指腹上湿漉漉的,他看着那道湿痕怔愣不已,错愕之下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下一秒,赵林雁眉头动了动,继而睫毛微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们毫无准备的对视上,宣赢脸上的泪珠还未消失,那张又哭又笑的脸正好映入赵林雁眼底。   几乎是瞬间,赵林雁都没有考虑自己是在地狱还是在人间,也不顾贺此勤惊喜的唤声,直挺挺地坐起身,伸手攥住了宣赢的手腕。   女人迸发出令人无法挣脱的力气,像一道铁链,紧紧地缚住宣赢。   “她不让我带你走,是她不让我带你走!”   这个消息一点都不令宣赢意外,徐秀英中年丧父又丧子,她不可能让赵林雁带走两个孩子改嫁他人。   可这不是她抛弃他的理由,更没有办法抵消她欺骗的事实。   最重要的,她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来挽回,可是她没有。   她享受着丈夫的宠爱,儿子的孝顺,还有杨如晤如同亲子般的关爱。   只有他,从地狱里艰难求生。   一口酸涩辛辣的气在宣赢喉间翻涌着,他盯着自己的手,冷静地询问:“为什么骗我?”   从始至终,宣赢最介怀的还是赵林雁临走前对他亲口撒下的谎言。   那时的他不舍多,恨意少,甚至可以接受赵林雁不再回来,可是她偏偏给他留下了希望,让他在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仍然忍不住去希冀着她的身影重回身边。   再后来,希望在深渊里沤成了一滩血水,它变成冰刀,变成沼泽,宣赢踩在上面,滋生出滔天恨意。   “妈,如果.....”宣赢坐到她床边,双手按在她肩上,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如果不是知道了我以前过得有多惨,你还在装聋作哑,以为总有一天,我能对你释怀,是不是?”   贺此勤颤抖地叫了声他的名字,试图来按住他的手,宣赢看都不看地挥开他,继续逼问:“你以为自杀能抹去一切吗?不能的,我自杀的次数数都数不清,我都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死?”   “宣赢!”贺成栋按住他的手腕,“放开你妈妈。”   宣赢更加激动,狠狠地晃了下赵林雁的肩膀:“你是在对现在我的道歉,还是对十四岁的宣赢道歉?啊?说话!为什么骗我!”   赵林雁大颗大颗地掉着眼泪,嘴唇几番张开,却只发出了嘶嘶的声音。   “宣赢,放手。”杨如晤揽住他的腰,“听话!”   宣赢心口一阵闷痛,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杨如晤:“你能不能不要再逼我了?我为什么要听话!都是我错了吗!”   杨如晤很少会主动表现出强烈的起伏情绪,即便宣赢对他迁怒,他也保持着平静的神色。   周遭好像又静了,月色与灯光一齐散在房间里,宣赢就在对他怒目而视的某个瞬间里,看到杨如晤眉心微蹙,那双深长的眼睛在镜片之后垂下一抹悲伤的弧度。   宣赢心如刀割。   那口翻滚的郁气从喉间咚地一声坠回到胸腔,心口抽动着、拥堵着,宣赢再次返身按住了赵林雁的肩膀。   “我去朴闲栖雁找过你,也问过你,可是你为什么不解释,哪怕....你解释一句,你没有!你没有啊!”宣赢低吼着质问,“妈!我给过你机会的!你为什么不说!”   赵林雁的表情更加凄绝,面对亲子的质问,她没有一丝反驳的余地,一声低涩的抽泣后,她抬起手,慢慢地抚在了宣赢的脸上。   宣赢瞳孔微颤,眼底露出一丝罕见的恐惧,随后他猛地缩回手臂,连连摇头,连连倒退。   杨如晤在身后扶住了他的后背,宣赢回头看他一眼,心底的恐惧没来由地加深加重,他没忍住,偏开头发出一声干呕的声音。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有人在背后抚摸他的背脊,宣赢眼前混沌不堪,脑袋里就剩一个念头。   他要离开这里。   宣赢胡乱地推开众人,慌不择路地要往门口跑,与此同时,病房内发出剧烈的碰撞声。   “宣赢!”赵林雁从病床上扑下来,椅子倒了,输液瓶碎了,扎在手背上的软针与液管断开,她不管不顾地抱住宣赢的大腿,哭着道歉,“宣赢,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她不让我带你走啊,她不让我联系你,我是要把宣勤留下的,可是她嫌宣勤胆小,她只要你,她不要宣勤!宣赢,你理理我!我求你,你理理我。”   贺家父子上前将赵林雁的手掰开,安抚着要她缓一缓,赵林雁死死抓着宣赢的裤腿,哭的不能自已。   心脏的撞击感一下比一下强烈,宣赢无法做出回应,他僵硬地站着,目光落在杨如晤身上时,他低下头,笑的肩头抖擞。   不过片刻,宣赢抬头看眼病房内那盏灯,深深吸一口气,转身弯腰,亲手将赵林雁扶起,也对她送去以前经常听到的祝福:“好好养病吧,早日康复。”   说完,他留给赵林雁一个决绝的背影。   眼前天旋地转,赵林雁的思绪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她与宣文林青梅竹马,从记事起宣文林就说要娶她,长大以后,他们理所应当地在所有人的祝福下互定终身,孕育爱情的结晶,一家四口平淡和美。   结局不该是这样的,不该....   在宣赢打开病房门的瞬间,赵林雁疯了一般尖叫出声,她披头散发,狰狞的犹如女鬼,仰在贺成栋肩上,狠狠地捶打着床板,厉声哭喊。   “宣文林!你个短命鬼,你把我害的好惨....啊!”   “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啊,宣文林!你好狠的心啊....你好狠的心啊!”   宣赢脚步顿住,回头,赵林雁那张狼狈不堪的脸映入眼前,他的神思也同她一样,忽然飘到了久远的过去。   宣文林死的那天,赵林雁攥着担架上那只僵硬的手,也是这样疯狂地、扭动着痛哭不止,可是多年以后,再次见面时,她变成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太太,行事文雅,温柔端庄,眼下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天,疯狂悲惨,好一个世事无常的循环。   “宣勤会死的。”宣赢语气异常冷淡,“他留下,真的会死。”   贺此勤低下头,闷闷地哭出了声音。   宣赢耳朵疼的听不下去,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吹来的灰尘都扑在了脸上,听不到那些嘈杂的声音以后,心脏又跳回了原来的频率。   麻木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时无法遏制的寒冷,杨如晤追出来时,正好看到宣赢蹲下去,双臂环抱着自己,浑身瑟瑟发抖。   杨如晤半蹲到他身边,将他手攥住,宣赢扭头看过来,唇角微微一翘,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对他说:“滚开。”   杨如晤不悲不怒,再去抓他的手,宣赢不肯低头,连番抵抗。   推搡多次,杨如晤发出一声低哑的笑声,宣赢忽然紧张地喉管一缩,没等反应过来,杨如晤拎起他手臂,半推半强迫地带着他向前走。   车门砰地一声合住,宣赢即刻就去推,杨如晤一条手臂卡回来,手指绕去他后颈,按着他往自己跟前一带。   “别动!” 第103章   入秋了,道路两旁的落叶在风里打着旋儿,宣赢这边车窗开了一条缝隙,凉风习习下,他从玻璃窗处去看杨如晤的脸,心口一抽一抽地难受。   他忘了,杨如晤本质上并不属于一个温柔的人,平时也很难讲话,但因最近杨如晤对他迁就颇多,让他有些持宠而娇的意思。   回家途中,宣赢几次想打破沉默跟他认错,每次话到嘴边,他嗓子眼里堵的全是都脏话。   他妈的凭什么他要道歉,乱七八糟的一切又不是他造成的,诸如此类,直到抵达玲珑阁,杨如晤把车停好,宣赢也没说出一个字。   “下车,”杨如晤解开安全带,顺手也帮他解开。   即便信赖杨如晤,也能感觉到杨如晤的情绪发生了转变,但宣赢永远学不会看他的脸色行事,他抓着松下的安全带不动,眼神转到杨如晤这边,给了他一个不为所动的眼神。   杨如晤松了下领带,大约给了他五秒的时间,就在宣赢还在继续僵持时,他看见杨如晤伸手过来,随即下颌一酸,被人强行拖到了跟前。   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睛,宣赢先是一愣,即刻推搡,杨如晤偏头,一口咬住他的唇瓣,用舌尖撬开他的牙齿。   前阵子杨如晤很温和,就连吻也是饱含安抚,在医院时,有时宣赢忍不住会撩拨杨如晤,但杨如晤坐怀不乱,每次都不许他乱动。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凶猛地亲过,周身都是熟悉的气息,宣赢被动地应和着,嘴唇疼,舌头酸,也逐渐呼吸不上来。   感受到宣赢滞涩的呼吸声后,杨如晤褪去凶残,动作慢了些,温情地与他纠缠了片刻后又把手按在他后颈,转而将唇贴在那颗小痣上:“回家吗?”   宣赢鼻腔酸涩,打算咬死了不下车,杨如晤似是看出他那点心思,在他耳边说:“车里空间很大,做什么都方便,想在车里还是回家?”   随着低沉的嗓音,灼热的气息扑在耳根处,宣赢半截身子都麻了。   到家里就不一样了,宣赢那点强撑的傲气一下子全散了,他死死抱着杨如晤,像是要把自己融入到他的身体里,急不可耐地亲吻着他的嘴唇。   “杨如晤,我冷,你暖暖我。”   杨如晤按住他的肩,手指却有几分松动,宣赢抬头去看,久违地看到了杨如晤眼底又浮现起挣扎的意味。   “杨律,又在打算怎么教训我吗?”宣赢拽住他的衣领,一颗颗眼泪顺着眼角掉下去,“我都这样了,你还不要吗?喜欢看我求你是吗?”   其实并不是,虽然杨如晤偶然喜欢逗弄宣赢,但一切前提是彼此都能感到舒适的情况下,然而现在明显不同。   杨如晤总是习惯性地矫正宣赢不正常的行为,用理性教他如何用一个常人的思维延续行动,但同时他犯了一个致命性的错误——宣赢原本就是病人。   就如沈休的提醒,杨如晤,你需要牺牲一生来护他平安无事。   可是杨如晤不喜欢这样,因为面对宣赢,他需要用理智控制自己,否则不理性的后果是要宣赢来承受的。   宣赢无从知晓杨如晤的挣扎,他撕扯开杨如晤的衣服,胡乱地嘬吻,像饥饿到极点,要用他的血肉来饱腹一餐。   “杨如晤,你硬不起来了吗?”宣赢崩溃地质问,在激动的思维里竟然口不择言地又说了一句,“程愿还在楼下住,你要是不行,说句话,我马上换人。”   杨如晤的理智早就在宣赢的呜咽声以及细密的吻里绷断,而这句带有激将意味的话将他心底的野兽释放了出来。   他推翻了自己针对宣赢制定的正确引导计划,他想,事实上已经很差了,再差也不过如此了。   喉管被捏住时宣赢有一瞬间的窒息,杨如晤指腹上的薄茧似乎穿透了肌肤,只手将他那条气管血淋淋地揪了出来,而杨如晤又很会把握分寸,轻一下紧一下,氧气反复灌输间宣赢腿软到站不住。   被扔到床上时宣赢尚在劫后余生里恐慌里,但这些恐慌随着杨如晤的靠近全数消失。   “这次不逼你,你可以敞开哭了。”杨如晤说。   宣赢格外柔和且满足地宛然一笑,期待地拱起腰,他将双腿绞在杨如晤腰上,连声催促:“你快点,快点。”   杨如晤把眼睛扔到一边,俯身压下,他不再留有余地,在宣赢充满疤痕的身体上用牙齿重新刻出痕迹。   宣赢急促地喘着气,他能从肌肤上感觉到那一双牙齿在狠狠地磋磨,不是吻,是在撕咬,很多次他都怀疑自己的皮肤被他咬穿。   宣赢心脏狂跳不止,大哭着呻.吟出声。   今晚的杨如晤很残暴,他无视宣赢略带痛苦的叫声,把他捞起来,又狠狠放下去,用如同野兽般的侵犯方式满足他一切要求。   白色的衣袖松垮地盖在宣赢的手腕上,那道白色与深色床单呼应着,衬托着衣袖之下露出的指尖格外脆弱。   指尖的主人乖乖把手放在枕上,跟随着杨如晤的行动轨迹,那双指尖似乎也在痴迷地、欢愉地、颤颤巍巍地动着。   额角的汗很快洇湿了两颊,宣赢脸上带着醉人的酡红色,他仰头长叹,眼前花白一片,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撞出去,又快速地被吸回来。   后来宣赢连吞咽口水的力气都要没了,在杨如晤短暂停歇时,他得到喘息,趁机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杨如晤擦了把汗,抓住他的脚腕狠狠一拽,宣赢摔在枕头里,砸的脖颈酸痛不已。   “我没力气了,杨如晤,我真的没力气了,”宣赢努力支起身体,“你让我歇一会儿。”   杨如晤停住动作,似是认真考虑,然而不过几秒钟,他随手拎起仍在床尾处的领带,手在宣赢腰下一绕,揪着领带一把将他拎起来:“不用你出力。”   小腹被领带勒出一道凹痕,宣赢双腿颤栗,感觉自己要被截成两半了,在疼痛的促使下,他回头对杨如晤可怜巴巴地皱了下眉。   杨如晤心头蓦地一软,伸手将他抱在身前:“这样?”   宣赢把腿盘在他腰上,感受着姿势,觉得自己可以承受,于是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窗帘被风吹起来,漆黑的发丝持续地扫着颈侧白皙的肌肤,宣赢在微风里也在杨如晤眼里晃动起来。   那些又沉闷又快速的声响令宣赢脸上逐渐浮起神志不清的笑容,像开在深渊里的花朵,污水沾染在上面,却无法掩盖原本的娇艳,糜烂又刻骨,连带着一身肌肤也激动到艳丽绯红。   最后一刻时,杨如晤仍没减缓,他无节制地冲击着,宣赢将指甲摁进他肩头,喘息连连:“我真的不行了,求求你了。”   “你行的很,”杨如晤嗓音里充满了欲望以及浓重的不满,“这是第一次,以后再敢用程愿来刺激我,我就把你弄死在床上。”   随着威胁且充满暗示的话,宣赢又一次攀到了尽头,他脱力倒在杨如晤肩头,未等喘息,杨如晤将他扶起来,捏住他下巴晃了几下。   模糊的视线里,宣赢看见杨如晤嘴唇动了几下。   “宣赢,说你爱我。”   尾椎的麻意似乎慢了许多,直到现在才猛烈地扑满后背,宣赢眼睛浸出泪水,挂在睫毛上闪闪发亮。   这是杨如晤第一次开口索爱。   宣赢下意识地去思考关于爱的东西,但脑海里浮现起更多的却是如何恨如何怨,而关于爱的印象很少很少。   不过这并不影响什么,他确定他们相爱。   “说你爱我!”   杨如晤催促的声音打断了宣赢的思绪,他眨了眨眼睛,看清面前的杨如晤竟有一丝悲伤的深色,就如在医院,他望着贺成栋弯曲的背脊时一样。   “说,你爱我!”   宣赢再次进行自我拷问,爱到底是什么。   爱是牺牲,记忆里曾有个人对他说过。   宣赢对杨如晤露出一个迷迷糊糊的笑容,未做回答,歪头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他瞥见窗户缝隙中的天空,一层薄薄的幽蓝,天好像要亮了。   深度亲密的后果如阮扬所说,也如杨如晤担忧的一样,宣赢对他更加依赖了,即便真的昏睡了过去,也会将指缝紧紧卡在杨如晤的手指上。   杨如晤下床时果然惊动了宣赢,然而这次杨如晤没再安抚,十分狠心地将他手指掰开,重新放回被子里。   “你去哪里?”宣赢垂着眼皮,怎么也睁不开,“不是刚躺下吗?”   杨如晤系好睡袍:“去工作,天还早,你睡你的。”   “你陪我,”宣赢把手伸出来。   杨如晤看着那截手腕,微微侧身:“不陪,自己睡。”   许是累的太狠,宣赢没力气挣扎,也没力气下床拦人,时睡时醒地折腾了一通,身体好歹恢复一些力气。   摸出手机一看,才刚刚七点多,也没休息上几个小时。   房间外听不到一丝声响,宣赢仰靠在床头,嗓子火辣辣地疼,他揉了揉喉咙,冲着房门喊了两声杨如晤的名字。   许久无人理会,宣赢无奈下床,走到客厅一看,顿时愣住了。   杨如晤衣冠整齐,精神奕奕,身侧站着一个谨小慎微的齐怀湘。   “你怎么来了?”宣赢问。   齐怀湘先是打量了几眼杨如晤的神色,而后才对宣赢解释:“杨律.....让我来的。”   宣赢疑惑地看向杨如晤:“你让怀湘过来做什么?”   杨如晤站在原地,并未走进他的意思:“来陪你。”   宣赢更加不解,正待问询,只听杨如晤又说:“强撑着精神去天星不好受,最近在家休息吧,什么时候身体好些了,真的愿意了,再出门。”   “你.....”宣赢震惊,“你这是....要...”   “怀湘,看好你老师,”杨如晤打断他,转身交代,“有急事打我电话。”   男人的背影一点点地离开视线范围,宣赢大喊:“杨如晤!你不让我出门了?”   杨如晤的背影定了一下,而后他回头:“对,不让你出门了。”   宣赢没想到与他恩爱了一晚的男人变脸如此之快,他气极反笑:“你还当我没长大?周决明关我!你也关我!”   杨如晤目光陡然一变,他问:“你拿我跟周决明相提并论?”   宣赢心窍一凉:“我——”   杨如晤抬了下手,示意他闭嘴,随后竟又对他笑了下,这笑个以往丝毫不同,没有人气儿,冷的令人肺腑发寒。   二人对峙似的僵持了几秒钟,杨如晤收起唇角那抹笑,刚走一步,宣赢厉声威胁:“你敢关我,我就敢跳楼!”   “行啊。”杨如晤连头都没回,“那你跳,你前脚跳我后脚跟着你跳,我们到阎王殿继续纠缠。”   宣赢脚下一软,齐怀湘眼疾手快地扶过去。   “你信不信?”杨如晤回头,轻描淡写地说,“不信的话,大可以试试。” 第104章   宣赢气的想砸东西,奈何家里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摆件,在客厅踱步片刻,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酸痛难忍,他回身瞪一眼胳膊肘往外拐了十万八千里的徒弟,气冲冲地回了房间。   没多久,齐怀湘听到一阵抓狂的喊声从卧室方向飘了出来。   待叫骂声停息,齐怀湘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缝,看见宣赢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中央,杯子枕头扔的满地都是。   他想起杨如晤的交代:“我走之后,他肯定会发脾气。”   “那....我应该怎么做?”   杨如晤说:“不用理他,让他随便折腾。”   齐怀湘拍了拍胸口,心道杨如晤猜的还挺准。   或许是骂痛快了,心里的情绪宣泄出来,宣赢这场觉睡的极好,再睁眼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拿起手机时下意识地就要联系杨如晤。   电话拨出去的那刻他及时摁断,随手把手机塞回枕头下。   才不要主动联系他。   出了卧室,宣赢再次愣住。   客厅在几个小时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导致变化的东西很眼熟,全都是他熟悉的。   落地窗前原本非常空旷,现而今一张巨宽巨长的木桌占了一大半的地方,木桌后面又放了一个木架及书柜,上面摆着许多以前做到一半就放弃的半成品,有手串也有不起眼的摆件,大致看过去,这些东西基本都是天星地下室与天星工作室的部分物品,   “宣宣起来了?”钟姐不知何时从天星过来了,笑吟吟地解释,“今早杨律师来过一趟,交代我把这些收拾一下送过来,沈总也同意了。”   宣赢继而看向齐怀湘:“你是什么时候把这些弄过来的?”   “额....上午,,,你睡觉的时候。”   想必整理时动静小不了,宣赢自己都不敢信息,他睡眠质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不过杨如晤的方法很有用,宣赢坐在窗前,手里拿着磨砂条认真地给一块玉石进行手搓抛光,随着玉石表面变得光滑平整,他的心也逐渐归于安定。   齐怀湘原本坐在他对面,偶尔会抬头看看宣赢,不久后,他起身去卫生间,偷偷给杨如晤发去一条报平安的消息。   这一周就在玲珑阁安定的氛围里渡过,虽然那天清晨与杨如晤发生了争执,但杨如晤这个人好像不知道何为冷战期,晚上回来照样与他聊天。   宣赢故意不理会,专心地摆弄自己手里的东西,每当这时杨如晤会走过来,抬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宣赢不回他便保持着动作一直问,渐渐地,他学会了要及时回答杨如晤的问题。   表面上他们很和谐,聊天有来有往,但等回了房间,杨如晤扔下眼睛,会真刀真枪地干他,宣赢气都喘不上来,求饶撒泼的办法用了个遍,杨如晤没对他有一丝手软。   每每濒临窒息间,宣赢享受着极致的快感,好似灵魂被抽干,脑子里除了杨如晤,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钟姐一直没走,在玲珑阁的客房住下了,跟在天星一样照顾他日常起居,齐怀湘则跟上班打卡似的,白天来晚上回,二人配合的非常默契,经常无视宣赢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们统一口径:我们就想陪着你。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也是杨如晤安排的,宣赢很想问问,是不是姓杨给的他们发的工资。   周末两天杨如晤也没得空,去外地出了趟差,头一天凌晨走,第二天凌晨回来,宣赢看着杨如晤略带疲累的面容,没出息地又心疼了。   “你可以休息一晚再回来的。”宣赢说。   杨如晤看过来,唇角露出一抹暧昧的笑:“怕你想我。”   宣赢转过身:“我才没有。”   杨如晤沉默几秒,忽然翻身上来,抓住他狠狠往自己身下撞,宣赢喉咙发出呃呃的声音,杨如晤一手扣着他的腿根,一手托起他脖颈。   “没想我?”   宣赢脖颈弯起,脚趾紧紧绷住,在杨如晤的逼问之下,含糊地喊出一个想字。   在快感的包围下,宣赢看着杨如晤因情欲弥漫而发红的眼睛,忽然想起了他们刚认识时的场景。   那时的杨如晤一本正经又对他很刻薄,而他不知危险为何物,放肆地挑衅。   他们本该针锋相对,却因杨如晤的那份包容,让锋利里带了几分暧昧的纠缠。   待偃旗息鼓,杨如晤又伺候他一通,宣赢浑身舒爽地躺在他身边,手指从他胸口攀到他下巴处,开口问:“她怎么样了?”   杨如晤一怔,宣赢突然在他左脸上拍了一下,似是重抚又似轻抽,他眯眼笑着,语气里带着熟悉的嘲讽意味:“我能闻见味道。”   杨如晤从来没有夜不归宿,即便再晚也会回家,但宣赢出入过无数次医院,每次与他靠近,都能闻到他身上带着医院里特有的味道,他知道,杨如晤每天回来前都会去医院探望赵林雁。   “你累不累啊?”   这个问题应该不会有回答,宣赢在他耳边低低地笑了几声,把手收回去,塞进他指缝,安分地闭上了眼睛。   “宣赢。”   “嗯?”   杨如晤摸出床头处的香烟,随着烟雾缭绕,他说:“明天陪我见一个人。”   “肯让我出门了?”宣赢轻阖双眼,“我现在还不想出去呢。”   “是我想让你出去,”杨如晤半分道理都不讲,“跟我去趟律所。”   困意很强烈,宣赢迷迷糊糊地嗯一声,撑不住终于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宣赢被人晃醒,在杨如晤的目光下迷迷瞪瞪地起身洗漱。   餐厅早就备好了早饭,钟姐照顾他多年,拿捏宣赢喜好手到擒来,饱餐一顿,直到出发,宣赢还在蒙着。   路边的叶子比前两天多了,汽车驶过宽敞的马路,两边行人的脸是那么真切,宣赢打开车窗,呼吸几口清冽的空气,后知后觉地问:“你真带我出门了?”   杨如晤失笑:“是你自己不愿意出来,我没真关着你。”   这话没错,的确是宣赢自己不乐意出门,原先肯去天星,完全是逼着自己去的。   “那我们去哪里?”宣赢又问,“逛街好不好?”   杨如晤看他一眼:“好啊,不过得先去律所一趟,我昨天跟你说了,要见个人。”   宣赢只听了前半句,想着能跟杨如晤单独约会了,高兴的不顾危险,凑过去在他脸边亲了一口。   杨如晤唇角轻轻地翘起,忽而僵住,又一丝一丝放了下去。   一路上宣赢异常兴奋,说着要买什么要吃什么,杨如晤开着车,偶尔应他一声,遇到红灯时,他停下车,就会专注地去看宣赢。   除去参加正经场合,宣赢大多穿着以舒适为主,今天也一样,下身一条简单的仔裤,上身一件白色毛衣,两侧发丝挡在额角,像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   后方响起催促的笛鸣声,杨如晤抬头看,绿灯亮了,车身缓缓启动,光影随之流转,杨如晤侧目又看他一眼,入目一片亮眼的姿色,   宣赢弯起眼睛,对他笑了笑。   纵合律所独占二十九层,路过之处无人不恭敬问候,杨如晤不苟言笑,气场很大,宣赢跟在他身后,只觉这人脸变的可真快。   明明在车里还一副谦谦君子,这会儿那脸挂的好像有人欠了他八百万不还。   “我还是第一次来呢,”宣赢问他,“去你办公室吗?”   杨如晤脚步微顿,伸手搭上他的肩,目的地并非他的办公室,而是将他带进了一间会议室。   门一开,视线极好,窗外蓝天白云,室内阳光普照,而且会议室内部空间极大,约莫能容下四五十人。   进去之后,杨如晤直接坐在主位那把老板椅上,随意往后一靠,示意下身旁的位置:“坐这边。”   “这是你办公室?跟家里一样空,”宣赢误会了,坐下后下意识地想去抓杨如晤的手,考虑到场合,他又收回去,左右看看,又夸道,“地方不错。”   杨如晤一身深灰色西装,同色系领带,袖扣在透进来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点,他没说话,反而掏出一支烟,在指腹中捏了几下。   “对了,要见谁?”宣赢看向他,敏锐地从他的神色里察觉出一抹不同寻常的味道,“你干嘛这么看我?”   话音落,会议室的门响了两声,宣赢循声望过去,祝词推门进来,他先看了眼宣赢,而后对杨如晤说,“师父,周决明到了。”   心底某个地方轰然崩塌,应激之下宣赢脸上血色尽褪,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猛然站起,没等开口,杨如晤伸手过来,将他重重摁了回去。   “杨如晤!”宣赢扣住他手腕,想要挣脱。   杨如晤紧盯着他,对祝词挥了下手,对宣赢试图龟缩的行为视而不见:“让他进来。”   男人的眼神格外冰冷,言辞不容置疑,无尽的恐慌令宣赢浑身发抖,他打开杨如晤的手,奋力挣脱。   几番来回,杨如晤眼镜差点再次葬于宣赢之手,最后他似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双手攥在宣赢领口处,拎起来往自己跟前一拖。   “宣赢,你属耗子的?”杨如晤声音低沉,拇指摁在他喉管一侧,“就敢在家里跟我横?”   一句话,令宣赢忘记了呼吸,然而那颗心脏还在剧烈地跳着,它撞击着胸膛,回响在耳朵里,震的浑身无法动弹。   杨如晤说的没错,他好像只会在他面前耍性子发脾气。   “你说你会信我,”杨如晤手指绕去他后颈摩挲,既在循循善诱又有几分强制,“现在我把刀抵在了你胸口,让我看看你的信任,只说随便说说,还是真的能做到。”   宣赢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回视他,杨如晤不为所动:“能做到吗?”   宣赢猛地眨了下眼,吓坏了似的,他嘴唇紧抿,鼻翼翕动,就是不开口。   “说话,”杨如晤手指持续用力,语气却柔和了几人,“别怕,我就在这里,能做到吗?告诉我。”   每一次左右为难,每一次濒临崩溃,总是杨如晤在身边,引导他应该如何去做,就像现在,宣赢感觉自己心底的那根刺被杨如晤抓住了,他一边查看伤口,一边微微晃动,等待某个时刻,伺机挖出。   宣赢抬起双手,虚虚地抓住他手腕:“可以,我可以。”   “好,我看着你呢,别躲更不用怕,”杨如晤说完,又冷血无情地补充,“把你的眼泪擦掉。”   宣赢听从了指令,抹干自己的脸,杨如晤把手放下去,下一刻,随着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敲响,杨如晤所说的那把刀好像渐渐抵到了咽喉处。   宣赢向前看,周决明推门而入。 第105章   现实情况与想象的大相径庭,宣赢本以为自己会恶心难忍亦或惊恐连连,可实际上并没有,他只是麻木地坐在杨如晤的身侧,安静地听着两个人彷佛老友般和谐叙话。   对,老友。   周决明熟稔地叫他如晤哥,而杨如晤也并未反驳,嘴角噙着一抹尚算温和的笑,不时地点下头。   除了在初见宣赢时错愕了一瞬外,周决明便视他为空气,站在杨如晤另外一侧,从容地撑着手杖,开门见山地讲述为何求见。   主要还是依齐皓为中心,周决明说齐秉屹已经聘请了金牌律师团给齐皓辩护,言辞中殷切地捧着杨如晤,他说再金牌的律师团也抵不过杨如晤,并且透露关于齐皓所涉罪名共计六项,目前已经打掉两项,其余几项也正在寻找别的突破口。   金牌律团果然撑得起名号,虽然近些年国家一直在打击权色交易下的腐败,但刑法规定的受贿罪对象是财物,也就是说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务中,财物仅包括财产性利益,而并未将性贿赂纳入到适用范围。   这样一来,运作与辩护空间便大了很多,权色交易可以扯成不正当关系,只受道德谴责而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通过周决明的嘴,齐皓入狱俨然成了窦娥冤,宣赢从他得意洋洋的神色里,彷佛又看到了少年时代的恶魔,当年他也是这样道貌岸然,以优异的成绩雄厚的家世作为掩护,对他痛下毒手。   周决明站着说了得有一个多小时,其中不乏令人啼笑皆非的想法,他竟问有没有可能对齐皓进行无罪辩护,饶是宣赢这个门外汉,都觉的周决明在痴人说梦。   杨如晤没让人送水,也不说请他坐下,周决明忽视他礼数不周,把肚子里的想法倒完了,末了又说,若杨如晤真的不想蹚浑水,给个辩护方向即刻,无需亲自出面。   杨如晤原先微阖着眼睛,确认周决明不打算继续说了,揉揉鬓角睁开眼睛,开口却是与齐皓无关。   他和和气气地问:“决明,我前阵子听说了一些事。”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他们三人,在杨如晤问完,周决明的背脊僵住,随后他看向宣赢,露出一抹无辜的笑意。   少顷,他以一句天真的话想要全部翻篇:“年少不懂事,宣赢别往心里去。”   宣赢牙关咬的都在响,瞧瞧周公子当真一点变化都没有,阴恻恻地说着类似于道歉的话,却妄想用一个不懂事全数揭过。   周决明秉持着无视的态度,即便宣赢的眼神里恨意滔天,他依然表现的无所畏惧。   风水轮流转,当初宣赢靠沈家让他流落他乡,今日他也可以靠齐家东山再起。   沈家如何,杨如晤又如何,齐家虽然没有沈家权势大,不过再大,沈休需得顾忌齐家脸面,不敢再拿他开刀。   这就是权利的好处了,怪不得那么多人求知若渴趋之若鹜。   周决明带着虚伪的笑意看向了杨如晤,就那一眼,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紧接着脑海里响起临行之前齐秉屹对他的告诫——务必对杨如晤敬之恭之。   周决明曾不以为然,毕竟几番接触,杨如晤并未表现的有多难接触,甚至在那场婚礼上,这位杨律师面对宣赢的癫狂依然可以保持理智,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   他想齐秉屹老了,看人也没那么准了,杨如晤哪有他所说的那么高深,看着也不过如此。   然而这些轻视的想法在此刻灰飞烟灭,杨如晤并未有很大的动作,他只是单手撑在下巴处,镜片之后的眼睛缓缓绕他脸上移动,唇边一缕似笑非笑的弧度,如此平淡的表情,却让周决明闻到浓厚的危险意味。   有人天生自带气场,周决明练过无数次终于摸到门槛,可他用错了地方,也用错了办法,他踩着别人的血肉爬上来,注定有朝一日摔下去。   “不懂事?”杨如晤饶有兴致地问。   周决明没作声,杨如晤幽幽地笑一声,看似不准备为难他:“不懂事不是借口,这样吧,你跟宣赢好好道个歉。”   周决明心神忽地一松,道歉而已,不难。   刚要开口,杨如晤换了只手撑下巴,他指指宣赢那侧:“站他面前去说。”   宣赢心口抽紧似的发闷,眼神落去杨如晤处,却见杨如晤一直看着周决明,没给他分来一个目光。   内心隐隐有几分失落,也有几分对杨如晤的失望,周决明的道歉除了让他更加深恶痛绝之外,并不会减少那些痛苦。   愣神间,宣赢看见周决明动了,看步伐似乎想从杨如晤身后绕过来,但同时杨如晤往后仰了一下,椅子惯性往后移动,那条通道被占住。   “从前面绕。”杨如晤温柔和煦。   会议室空间很大,正常人绕一圈都嫌慢,更别说对腿脚不便的周决明来说,他紧攥着手杖把手,杵在杨如晤身边好久,眼神从恭敬变成了恶毒。   但从长相来看,周决明确实不错,要不然也不能单凭一张脸俘获齐蕊的心,不过相由心生这话果真不错,这人一旦换了另一只嘴脸,那点好看便全数消散。   他盯着杨如晤的脸,眼神变得狰狞扭曲。   杨如晤悠闲地靠在椅子上,眼角流淌着懒散的笑意:“不想去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况且目前对他有事相求,短短几秒钟,周决明调整好自己,转身去绕。   室内地面上铺着地毯,行走的声音以及手杖挪动的声音被吸纳进去,周决明的身影越来越近,宣赢忽然口干舌燥,眼神也飘忽起来。   即便如今周决明没有机会再来对他进行伤害,但面对曾经无法反抗的黑暗时光,宣赢依然由内而外地感到恐惧。   杨如晤就在这时看向了宣赢,他们对视上,宣赢对他发出求助信号,杨如晤唇角动动,眼神无动于衷,只伸出一伸手指,慢慢地抵在了自己胸口处。   宣赢想起了杨如晤曾对他的要求——我要你信我,信我到有一天哪怕我把刀抵在了你胸口,你依然信我不会伤害你。   原始的勇气一点点传输到身体里,宣赢喉结滚动,在杨如晤略显冷淡的目光下,快速眨下眼,调整好情绪,平静地看向周决明。   上一次距离这么近还是在贺此勤的婚礼上,他失控发疯险些铸成大错,此时再看这张脸,宣赢没了紧张与愤怒,彷佛再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或者是蝼蚁,虽然仍有痛苦但更多的是觉得他无关紧要。   同时内心竟然诡异地在想,若是周决明说完道歉以后,他难道还要回一声对不起?   没等他想好,周决明对他轻微颔首,彬彬有礼地说:“宣赢,抱——”   一阵敲击声打断了周决明的话,宣赢眉轻动,回头看,杨如晤拿着手机,机身边角还在桌面上杵着。   周决明闻声也愣住,目光越过宣赢,竟见杨如晤对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说不出的好看跟温柔,彷佛在瞬间给这个冷硬的男人身上镀上了一层耀眼光芒,让周决明这个半直不弯的男人看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跳。   但下一秒,笑容没了,那层光也变成了另一种意味,男人目光如炬,杀意凛凛,就这么盯了他片刻,随后嘴唇微动,对他说:“跪下。”   周决明一张脸像是被蛰了,眼睛睁大,鼻孔翕张,气愤的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你说什么?”   杨如晤面不改色,拿着手机在桌面上点着,伴随着一下一下的敲击声,他说:“我让你跪下。”   周决明脖颈子憋的通红,攥着手杖,瞧着气势,打算誓死不从。   杨如晤不气不恼,甚至亲热地叫他名字:“决明啊,你刚才那些无稽之谈其实不无道理,实施起来也有空间。”   话题转的太快,周决明尚在疑惑,听到杨如晤又说:“不过这不好办了,当地检方有我几个老同学,你说你不分敌我地把底牌全都扔给我,这让我很难办,再有,要是齐秉屹知道了是从你嘴里透出的消息,甚至有可能还会把他拉下水,你猜他会怎么对你?”   周决明顿时毛骨悚然,他才想起来,杨如晤根本没答应他。   “你卑鄙!”   杨如晤玩弄物件似的哈哈大笑:“我一直觉得,卑鄙二字是用来夸人的。”   宣赢又一次被杨如晤庇护,他看着男人的英俊的五官,心里有酸涩也有甜蜜,原来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区别便是心智,一个人若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那么他会战无不胜。   杨如晤有这份睥睨的资格与底气。   威逼与利诱,杨如晤点到为止,周决明双腿软了,他缓缓地抬起眼,看着面前曾经在自己手里卑微求生的男人,即使再不甘,此时也不得不低头。   总有一天,周决明深吸一口气再次隐忍,他总有一天会让他们反过来给他跪下。   然而就当周决明把腿弯下去时,会议室的门响了,他顿住,再次看过去,不仅见到了杨如晤幽深的眼睛,还看到了一群人。   为首那人是祝词,在他之后还跟着一帮人,有男有女,他们抱着电脑或资料鱼贯而入,会议室瞬间坐满了人。   诡异的是所有人都没向他们投来一个眼神,他们齐整整地落座,沟通的声音随之响起,彷佛真的在开一场严肃的会议。   杨如晤声音就在嘈杂里穿出来,还是那句话:“跪下。”   纸张的翻阅声,键盘的敲击声都没阻拦住这道声线,周决明额角冷汗直流,屈辱感犹如当街示众。   此时的场面怪异又和谐,宣赢手心出了汗,嘴唇干的马上要裂开,在嘈杂声里他又明白一件事,原来压迫感不需要用声嘶力竭来表示,就像杨如晤,在由他主导的压迫下,他神色亦如往常,甚至唇边还带着令人着迷的笑意。   ‘扑通’一声,周决明跪了下来。   那一刻,会议室里所有声响消失了,他们默契地定格住,或目视前方,或双手抱胸,刻板地、冷漠地安静着。   杨如晤满意地眯下眼睛,随即命令:“道歉。”   周决明盯着面前的那双白色鞋子:“对不起。”   “大声些,”杨如晤说,“听不到。”   话音刚落,所有人再次配合起来,嘈杂声如约响起,周决明扶着地,弯着背脊,求饶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从不甘,伺机有机会反击回去,直到喊出道歉,周决明血液里某个东西发生了转变,就像平南六院里的宣赢在他的折磨下所滋生的绝望,周决明也在杨如晤身上感受到了毁天灭地的恐惧。   到最后,他在恐惧的支配下,真的在道歉。   他一声比一声大,试图盖过那些杂乱的声响,他成功的很快,因为从第一声开始,会议室里的人再次保持安静。   嘶哑的道歉声回荡在会议室里,一遍又一遍。   过了很久,周决明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杨如晤挥了挥手,祝词带头离开,会议室转瞬又空了。   宣赢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胸口,他看着还跪在脚下的周决明,奇怪于自己为什么没有生出那种大仇得报的畅快,反而非常平静,像是一种贤者境地,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于是轻灵感迸发出来,深渊的轮廓在逐渐倒退,血污与仇恨化成的执念落下去。   过去的事永远无法改变,但可以用现在的时间线来更正,比如周决明的道歉,它实际上没有什么作用,只是杨如晤帮他将那些折辱反击了回去,用周决明的卑微与痛苦,来祭奠他过去所遭遇的折磨。   杨如晤用行动教他,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时光真的无法倒流,这个道理,他懂了。   宣赢看看脚下卑微求饶的男人,轻勾唇角,轻飘飘扔下一句话:“垃圾。” 第106章   窗外的阳光依然热烈,快中午了,光线落在手指上,晒的微微酸软。   会议室里持续安静,杨如晤睡着了似的,手指撑在额角,足足眯了一刻钟。   再睁开眼,男人又变了副表情,他不再咄咄逼人,反而儒雅随和地说:“哟,决明怎么还不起来?”   宣赢咬了下嘴唇,想着他什么时候能把杨如晤这身阴阳怪气的本事学来才好。   察觉到身边的眼神,杨如晤正经对他笑了一个,而后顺其自然地拉起他的手,捏几下,轻声说:“让祝词带你去我办公室,待会儿陪你逛街。”   他竟然还没忘记逛街这回事,宣赢怔愣片刻,杨如晤提醒般地又捏他一下:“冰箱里有可乐,可以偷偷喝半罐。   周决明还未起身,那副卑微的身体摊在地下微微抖动着,宣赢狐疑地皱下眉,发觉杨如晤似乎在有意支开他。   “快去,”杨如晤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用力一拉,顺势往他后腰处一拍,“我很快就过去。”   杨如晤目送他出去,待宣赢身影消失,他起身走到周决明跟前,站定几秒钟,唇角抬起恰到好处的笑容,随后竟弯腰亲自扶他起来。   周决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明显还在恍惚,抬头一看,也被杨如晤这副笑容震惊到了,这哪儿还是刚才执意侮辱他的人,简直和蔼可亲到好似邻家好哥哥。   不过一开口,还是熟悉的口吻,杨如晤语调沉缓,波澜不惊:“决明,是不是快回港城了?”他看眼楼下,自问自答,“齐二爷交代的事情办成了,也该回去了。”   周决明擦干脸:“马上就走。”   “别急。”杨如晤笑眯眯地看向他,“海安风景多好,回去之前好好逛逛几天。”   要是没有刚才那番折辱,杨如晤这话听着当真在关心,周决明不解其意,只当他在故扮高深。   这人一旦重新站起来,骨气好像也能回来,见杨如晤没再继续讲话的意思,于是周决明也学他高深地沉默起来,这时卑微又不见了,满脸阴沉混合着算计,又因还没从杨如晤的压迫里缓过神,投射到眼睛里,好像是自取其辱没够,直愣愣地等候发落。   杨如晤晾了他半天,才回头看过来,意味深长地说:“放心,我会给齐秉屹联系。”   这才是目的,只要能办成功,什么都可以做,周决明松了一口气,也不扮演热络的老友,转身走了。   当天杨如晤履行承诺。   与宣赢约会结束已是晚上,上一次享受悠闲时光还是在平南附近的那座城市,那时宣赢要学王八蛋,打算跟杨如晤来一出一夜情。   开车到楼下,杨如晤手腕搭在方向盘上没动身:“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情,要回律所一趟。”   宣赢诧异:“啊?我以为你忙完了,你带回家做行吗?”   说着他又去拉杨如晤的手,抓住人家的手腕晃呀晃的。   杨如晤静看他几秒,眼神下移间无情地抽出了自己的手,随即又快速地掐在宣赢下巴处:“惯的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生气呢?”   宣赢瞠目结舌,记忆快速往回倒,最近他好像经常惹杨如晤生气,但因为每晚的深度接触,他真忘了杨如晤确实还在跟他置气。   “那个.....”宣赢如今软话说的格外干脆,“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杨如晤眼睫微微动了动,无视他讨好行为,扔给他一句话:“记吃不记打,宣赢,这招不好使了。”   除了由杨如晤亲身教会的道歉,其他办法宣赢一概不会,眼巴巴地瞧了杨如晤片刻,宣赢憋不出来一句其他的话,后果就是杨如晤将他撵下了车,待钟姐下楼来接,杨如晤把他挂在车门上的手指掰下去,一脚油门,车身飘洒一转,瞬间就没影了。   宣赢啧一声,这老男人难哄的厉害。   杨如晤应该确实很忙,这趟一走,将近凌晨才回家,进门时见宣赢坐在客厅搭建的简易工作室,双手托着下巴一个劲儿地打哈欠。   婉拒了钟姐的夜宵,杨如晤走过去,在他脑门上轻弹一下:“困了不回房间在这里愣什么?”   “等你啊。”宣赢一脸困倦,非要眯眼笑着,嗓音也带着一股睡意,“看我这么可怜,你气消了些没?”   杨如晤撑身在桌前,逆光之下五官无端低沉,宣赢见他久久未做回应,凝神一看,莫名觉得杨如晤浑身气压低到了极点。   顺其自然地一个对视,杨如晤又对他笑了笑,宣赢心道,困出错觉了。   “诶,不生气了呗?”宣赢勾住他手指,“我以后再也不会胡说,也不会瞎折腾了。”   杨如晤任由他一根一根地抓起自己的手指,到最后,他反客为主,单手扣住宣赢的腰拎起来,直接扔到了卧室床上。   最近杨如晤爱上了他的锁骨,咬起来没轻没重,宣赢将手指陷进他发丝,动情地挺了下腰。   “还不够,”杨如晤埋在他颈窝里,若忽略掉暧昧,声线嘶哑,充满了狠厉意味,“远远不够!”   “不够什么!要不我给你跪一个?”   “把嘴闭上吧。”   宣赢腰腹一酸,自怨自艾地叹口气,再次总结,杨如晤不光难哄,还很难对付。   接下来的几天,相处模式如此维持下去,宣赢不仅没把杨如晤哄好,反而被折腾的怨气冲天。   因为杨如晤既不回应他略带歉意的行为,但一到了床上,杨如晤变了个人似的没命地弄他,吃干抹净之后男人难得温柔片刻,宣赢趁机在温情下,跟他反复说,我错了不该气你,我们和好行不行。   杨如晤言简意赅:“不行。”   这人果然说到做到,很久之前,宣赢记得杨如晤说过,即便再生气他不会理人,放到如今,他的确言行合一,表明态度绝不轻易原谅。   宣赢攒了一肚子脏话不敢往外蹦一句,实在没法子,只能在床上换着花样来表示自己真的在反省,为了拓展思路,他甚至悄悄联系陈凛,支吾一番,问他平时都是怎么伺候沈泓的。   陈凛在电话里沉默好半天,告诉他这事儿你应该问你二哥。   沈泓一天到晚抓不到人,平日基本不在沈园住,任总想儿子了还得的使个别扭让沈休召唤他,宣赢起初没明白陈凛的意思,琢磨片刻登时就幸灾乐祸地笑了,紧接着他给沈泓打电话,没皮没脸地上来就问人家的私事。   沈泓听得脸皮子直发麻,给他一个字:“滚。”   挨了骂心里也痛快,宣赢仰在床上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然而到最后,他真的哭了。   听祝词说,周决明走了有一阵了,不出意外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个恶心的畜生。   宣赢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原先他浑浑噩噩,对未来没有任何期盼,想着过一天算一天,可是杨如晤拿着一把刀,在他身边危险地绕一圈,剑锋一转,真真切切地将他与过去的阴霾斩断。   他应该高兴,起码精神上应该好一些,但那些后遗症总会在午夜梦回时悄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某天晚上,杨如晤照例加班,宣赢沉浸地给一只花瓶补彩,刚描完缺口处,他手指突然轻微地跳了一下,紧接着浑身的力气似是开了闸的水流,瞬间就流干了。   心跳持续飙向危险值,宣赢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托着发麻的双腿,走到那张巨大无比的黑色沙发上。   “钟姐。”   刚出口,宣赢想起了,钟姐外出采买,刚走不到一小时,而齐怀湘因为有客户相约,今天也没来。   宣赢让自己平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头顶那张华丽的水晶灯,感觉眼泪无法控制且快速地从眼角滑下来。   “你眼泪怎么这么不值钱。”两鬓很快就湿了,宣赢骂完自己,眼神飘向房门处,喃喃道,“杨如晤,救命啊.....要死了我.....”   说完,宣赢头一歪,不知是睡了还是昏了。   再次醒来,周身一片温暖,身前是熟悉的体温,杨如晤的声音响在耳边:“醒了?”   宣赢动了下手,力气恢复了一些,手又顺势往杨如晤身上一搭,埋头在他怀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钟姐打电话,”杨如晤深深叹了一口气,按住他后背,“说你叫不醒。”   宣赢仰起脖颈,手腕搭在他肩上,看着他哑哑地笑了几声,仗着虚弱口出狂言:“小杨,这很正常,不怕不怕。”   杨如晤微微拧了下眉。   房间里很安静,灯光也调成了适宜的柔黄色,宣赢疑惑地嗯了声,察觉到杨如晤神色有几分紧绷。   思绪下意识地翻涌,宣赢恍然觉得杨如晤身上的紧绷感非常熟悉,好像存在了很长时间,即便在床上缠绵,杨如晤攥着他的脖颈律动,深陷情欲时也未曾松懈半分。   在杨如晤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宣赢主动开口询问:“你不舒服吗?”   “没。”杨如晤回答的很快。   “那你干嘛这副表情?”宣赢讨好一笑,又问,“还生气呢?我还难受着呢,你先放一放,等我好些了,再接着哄你,行吗?”   宣赢脖颈处汗涔涔一片,杨如晤用指腹反复摩挲,眼神转瞬冰冷,又是那硬邦邦的几个字:“不行。”   宣赢愁闷不已,趴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地问:“行吧行吧,算我求求你。”   杨如晤攥起他一直手腕,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嗓音低沉温柔:“不够。”   话音刚落,宣赢不客气地往他胸口上砸了一拳,你不够没完了!   季节转变,秋雨下了好几场,天彻底凉了,直到某一场雨后的晚上,宣赢接到一通陌生的来电,才明白杨如晤口中的不够到底是什么意思。   “请问是宣赢吗?”电话里的女人啜泣着哀求,“你能不能帮我求求杨大哥,让他放过决明。”   令他想起来就作呕的名字再次出现,宣赢心头一震,问她:“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齐蕊,周决明的妻子。”   话落,门锁响了一声,钟姐过去接住一件黑色西服外套,杨如晤的身影随之出现在玄关。   细雨在落地窗上落下密密麻麻的雨痕,杨如晤看着宣赢,目光转到的手机上,灯光折射下,他眼睫下晃动着阴影,身上的紧绷感瞬间就松了。   随即,他笑着吩咐:“挂掉。”   杨如晤未刻意压低声线,电话里的女人闻言哭的更惨了,宣赢眼前模糊了几秒钟,愣着一时没动,杨如晤走到他跟前,轻而易举地抽出他手机,拇指微动,电话嘟地一声断了。   宣赢手臂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在杨如晤偏头亲过来时,连忙问:“你做什么了?”   杨如晤抬起他的脸,先实实在在地亲他一口,才说:“只道歉,远远不够。” 第107章   人生在世,有时需得承认,在某些时刻,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周决明以为背靠齐秉屹万事大吉,以为屈尊下跪便全数翻篇,但他一直不懂,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尤其他现今并未手握大权,还需仰人鼻息生存。   周决明离开的那天下午,杨如晤约会结束,晚上回到律所履行承诺,他亲自联系那位江湖人称的齐二爷,省去寒暄,开门见山一句话,要齐秉屹清理门户。   这事难办也不难办,全看齐秉屹的态度。   虽然平日齐秉屹将杨如晤当手足看,外人瞧着二人关系确实不错,而且有些事齐秉屹不愿得罪杨如晤,乐意买个好给他,但那天通话中杨如晤几乎是命令的口吻,这让齐秉屹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   “如晤,你在故意难为老哥。”齐秉屹声音低沉了下来。   杨如晤坐在办公室,轻轻嗅了下手中的那支烟,也不废话,将杀手锏往面上一亮:“齐二爷,我保你,够有诚意吗?”   齐秉屹沉默几秒,好言相商:“换个条件,不论什么我都办。”   杨如晤轻轻一声笑:“只要这个,齐二爷办不到的话,回头我去港城散散心,顺便看看我的老同学们有没有漏下什么。”   电话里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似是齐秉屹砸了什么东西,他怒道:“如晤,你真以为我动不了你?”   听着要鱼死网破了似的,杨如晤笑的悠闲散漫:“清闲太久我都要懒怠了,你大可以来跟我斗法,我拭目以待。”   话落,齐秉屹那头又有几件东西落了地。   齐家虽然式微,但饿死的骆驼比马大,齐家再不济,杨如晤再有手段,两者碰上去按理说还是齐秉屹胜算大。   然而齐秉屹深谙杨如晤行事作风,用一句俗语概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还有另外一句俗语更适合来概括杨如晤,那便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杨如晤常常把怕死放在嘴边,实际上他才是最不要命的那个。   上流圈层谁人不知,杨如晤经年只接手大案,结识权贵在情理之中,这本应遭人嫉恨,不过杨如晤有能力将隐藏的暗算安然无恙地避过去。   因为一旦官司结束,表面银货两讫,除了不菲的代理费,杨如晤并未得到多余的好处,实际上有一条银丝藏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积年累月织成一张独属于杨如晤的关系网。   这么多年过去,他手里的人脉只多不少,甚至可能还握着一些外人看不到的几分权利。   那是一套阴晦且成熟的运营模式,掌控者是表面行事果敢口碑无尚,实际上是不要命不怕死的的杨如晤。   维护正义维护当事人两者并不冲突,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律师也并不单单只为外界所认为的‘好人’进行辩护。   杨如晤嘴严,且办事极其牢靠,可以当枪也可挡枪,没有人会跟这样的人为敌,更何况杨如晤极有分寸,很少会将人逼到绝境。   说白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尤其这份独属于杨如晤的关系网,它更像是一把双刃剑,有制衡有帮扶,有猜忌也有信任,如何使用,全凭杨如晤自己。   但落在齐秉屹身上,那便是挥向他的尖刀,他可以与杨如晤斗法,胜算也相当有把握,但若杨如晤出事,他背后的关系网有的是人争先抢后来护他平安无事。   杨如晤给了他足够的思考时间,齐秉屹企图威胁:“杨律,我知道手里过过多少不干净的案子,你真的一点都不怕?你背后的那些人也不怕?”   “干净与不干净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杨如晤说,“要是不信,我们大可以碰一碰,看看谁的损失多。”   有些东西要捏住要害,杨如晤下手狠,齐秉屹也不是吃素的,他竟然又调转话锋,关切询问:“听决明说了一些,如今非要逼我,也是为了他吧?叫什么来着?宣赢?”   杨如晤抬起唇角,没作声,齐秉屹继续威胁:“我知道你不怕死,他呢?怕不怕?”   “他呀,正好跟我相反,他怕死的很,”杨如晤舔了下唇角,紧接着又说,“不过没关系,要是我出事,我第一个拉他陪葬,到时候我俩一起死,想必他会非常乐意。”   杨如晤软硬不吃,斧头凿不烂,油水烹不开,齐秉屹咬牙切齿:“你这个疯子!”   “多谢夸奖,”杨如晤掏了掏耳朵,懒得跟他打太极,“办还是不办?”   齐秉屹那边又没动静了,杨如晤点了几下桌面,耐心即将告罄之际,齐秉屹终于再次开口,他不死心地问:“那齐皓呢?”   听着当真叔侄情深,杨如晤幽幽叹口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你折腾这么久无非是在未雨绸缪,害怕到哪一天齐皓绷不住会把你漏出去,明哲保身这个道我懂,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口,但这份筹码,也只够让我做这么多,你要求保齐皓,未免强人所难。”   接着,杨如晤顿了一下,施恩似的补充一句:“我最多不在背后给你使绊子,让你的金牌律师团好好发挥作用,能给齐皓摘多少,就看他们的本事了,怎么样,够有诚意了吧?”   杨如晤话说的好听,但明里暗里就差把不识好歹四个字砸齐秉屹脸上了。   齐秉屹在电话里跟被人攥住了肺管子似的噗嗤噗嗤直喘粗气:“我要就是不答应呢?”   “那好办,”杨如晤干脆道,“我就换个人保,齐皓这事也不难办,我当初怎么扶你上位,日后就怎么扶齐皓上位,你去替他蹲大牢。”   齐秉屹发出粗粝的怪笑:“如晤,你气疯了吧,你要我处理决明,那可是齐皓的亲姐夫,哪怕齐皓出来了,他会对你感恩吗?”   “齐二爷,”杨如晤忽而客气地叫他一声,语气不乏讽刺,“我们是老熟人了,若你当真看重周决明,他在我这里滞留这么久,碰壁无数回,怎么没见你来帮帮他?”   齐秉屹弄巧成拙,没捏住杨如晤的软肋,却让杨如晤死死地按住了他。   “最后一遍,”杨如晤下达通牒,“你办还是不办?”   一个没有根基的侄女婿,一个手握他命脉的杨如晤,齐秉屹选择谁,显而易见。   周决明并未听从杨如晤的提点在海安多游玩几天,当天晚上便回到了港城,还未进家门,齐秉屹身边的司机让他上车,说他父母最近身体不适,要他回家看一看。   周仕坤夫妇已然年迈,住在某个天然环境极好的庄园内颐养天年,周决明将港城看做了自家地盘,听闻司机所说不疑有他,便直接上了车。   一路颠簸,加之车内气味非常安神,周决明睡了过去。   再睁眼,一间方方正正的小房间,角落里有吃有喝,头顶灯光刺目,门窗俱被封死。   “周先生,”坚硬的门板上露出一块儿手掌宽的缝隙,门外的人将餐盒放到地上,“好好养病,等您痊愈,您就可以出来了。”   天空的乌云滚动,不多时阳光倾泻耳下,周决明绝望的怒吼声从窗缝中微弱地传出来。   他住在齐秉贞当年关齐雅的疗养院,这些年这座疗养院几番修整,如今是一家具有公益性的收容所,这里包容性很强,什么人都有。   为了让周决明安心养病,有一些手续必不可少,那张薄薄的诊断证明在不久前刚刚到了杨如晤的手里,此时就在他衣兜里放着。   他掏出,打开,递到宣赢手里。   “患者周决明,经我院诊断,患有....”   窗外又响起了细密的雨声,宣赢攥着纸张一角,在窗边折射进来的雨光里,罕见地看到杨如晤眼底血腥的暴戾。   似是一把削发如泥的匕首,翻飞起舞,不死不休。   宣赢手指一紧,纸张裂开一条小缝隙。   自从周决明再次出现,宣赢有认真地想过要让他付出实际代价,然而这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时间隔了太久,即便他本人仍在,但取证不是一件易事。   更何况,周仕坤能那么快出狱肯定有齐家的手笔,其中牵连各方程序,想必种种手续,也如手里这种诊断书一样,做的滴水不漏。   如何证明自己不是神经病,如何证明自己与常人无异。   “原来祝词说,他永远不会出现了,”宣赢看向他,“是这个意思。”   “有我在一天,周决明就出不来,”杨如晤扣住他后脑,轻轻地摁在身前,“别怕,是他活该。”   宣赢莫名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眼神,杨如晤眯了下眼,嘴角随即刻薄一勾:“你在害怕我?”   宣赢点点头,见杨如晤脸色瞬间低沉,又连忙解释:“我是害怕,是.....害怕你....会不会被查....”   “不用怕。”杨如晤这次是真的笑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杨如晤当然不怕查,诊断证明是真的,人也是齐秉屹关的,他一没让人虐待周决明,二没让人饿着他,虽然未来每日给周决明送饭的员工是沈纵手里的人,但他是通过正经渠道入职在疗养院的正式员工。   总结起来,这完全是齐家内部私事,怎么能扯到别人身上。   这件事完美无瑕。   宣赢脑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的,不知道该悲伤还是该欢喜,杨如晤看着他的眼睛,酝酿许久,喉结动了几下,哑涩地对他说:“十四岁的宣赢,对不起,我来晚了。”   下一秒,宣赢埋在他怀里,攥住他衣服,手指一节节发紧,既发狠又畅快地哭叫了出来。   雨水模糊了玻璃,也一并将杨如晤的眼神模糊了下去,在宣赢的哭声里,杨如晤紧紧扣着他的肩,视线飘向窗边,再次无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第108章   一纸鉴定书将周决明送入了疗养院,加上有齐秉屹暗中运作,外界只对这位好不容易入住豪门的赘婿略有惋惜,不过齐秉屹能用诊断结果瞒过外界,却瞒不了周氏夫妇以及自家侄女。   因为杨如晤的要求中并未涉及周仕坤夫妇,齐秉屹也不多此一举,还当他们是亲家,庄园给他们随便住,日常生活也不打折扣,奈何周仕坤带着妻子三天两头来找齐家要说法,齐秉屹不胜其烦,交代心腹联系杨如晤,明里暗里问他要不要把周氏夫妇一起处理。   杨如晤没给话,后来周仕坤夫妇联合齐蕊一起找齐秉屹麻烦,齐秉屹耐不住,某天晚上亲自联系杨如晤,直接说他要把周仕坤也送进去。   杨如晤不许,齐秉屹问:“你费这么大劲折腾,为什么还留着他们在外面?”   “送他们全家团圆吗?”杨如晤嗤道,“齐二爷,你家不愁养两个闲人,他们也吃不了你多少东西,养着吧,不必费神了。”   其实留着周仕坤还有另外一点作用,齐秉屹近些年胃口越来越大,杨如晤向来只爱跟知足且聪明的人打交道,目前唯一能与齐秉屹分庭抗礼的就是他的好侄女了。   周决明这辈子算交代了,留着周仕坤也好,省的让齐秉屹过得太痛快。   “如晤,别怪我没提醒你,周仕坤多少知道内情,正蹿腾小蕊来找你呢。”齐秉屹说,“我这个侄女儿啊,看着弱不禁风,但可难对付多了。”   杨如晤神色自若:“操心你自己吧。”   这位跺跺脚港城都要颤一颤大老板悻悻地挂了电话。   齐秉屹预料的没错,齐蕊那晚联系宣赢恳求无果,三日后,亲自来了律所。   祝词前来汇报时宣赢正在杨如晤办公室偷喝可乐,自从那晚过后,杨如晤不再跟他闹脾气,二人和好如初,但是由于近日天气愈发寒冷的缘故,宣赢陷入郁期,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就乐意粘着杨如晤,走哪儿跟哪儿。   “我要回避吗?”宣赢举着可乐问。   祝词看向他,又看看杨如晤:“嗯....大概不用。”   杨如晤转动着钢笔,面容波澜不惊,似是早有心理准备,这次他既没用不见二字打发,也没让前台冷落,交代宣赢自己待着,放下笔,亲迎齐蕊到了办公室。   再回来,杨如晤扫眼室内,方才还赖在窗边喝可乐的人不见了,他转而将视线投向室内的休息室,唤道:“宣赢,出来。”   齐蕊闻言一震,也连忙看过去,不多时,休息室门开了,一个长相极好,身形削瘦的男人站到了门边。   “你就是宣赢?”只在电话里说过一句话,齐蕊并无生疏之意,越过杨如晤,直接走到了宣赢跟前,先深深一鞠躬,随即诚恳道歉,“我知道说对不起很苍白,但是真的很抱歉,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都可以,只求——”   “齐蕊,”杨如晤打断,言辞犀利,“我让他出来不是方便你道歉的。”   两个聪明人不讲废话,齐蕊心知杨如晤才是决策者,她咬了下唇,转头轻轻嗯了一声,不再纠缠宣赢。   跟随着杨如晤走到办公桌前,说明来意,求他放过周决明,也求他帮一帮齐皓。   齐蕊打小身体就不好,往那儿一站我见犹怜,羸弱的一股风就能将她吹跑,杨如晤坐在办公桌后,打量了她片刻,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盒子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齐蕊见他不回应,又叙说了一些陈年旧事,无非感激他当年救了父亲一命,她感怀在心,希望将缘分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   杨如晤这时才抬了下头,但不是看向齐蕊,而是看向还杵在休息室门口的宣赢。   “不要再喝可乐了,”杨如晤说,“坐沙发那边,晒会儿太阳。”   宣赢捏着可乐瓶子,犹豫了几秒钟,依言去了窗边。   杨如晤视线在宣赢的侧脸上停留了很久,直到齐蕊期期艾艾地叫了他一声,杨如晤才将视线挪走。   不过他依然没有回应齐蕊,转而低头,手指一动,掌心里的盒子一打开,温软的淡紫色映入眼帘,杨如晤唇角松了松,指腹摩挲着紫色主石,先说齐皓:“齐蕊,你既然能在你二叔手里抢到那么多东西,我不信你一点手段都没有,关于齐皓,你也应该知道他确实犯法了。”   齐蕊说:“可那是我二叔让他做的。”   “证据呢?”杨如晤看过去,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有确凿的证据吗?如果你能拿出来,我可以当一回言而无信的小人帮你跟他斗一回,有吗?”   齐蕊没有。   他们都知道,齐皓所涉绝大部分都是齐秉屹在背后指使,或隐晦威胁,或循循善诱,然而齐皓并未反抗,他默认地接受了一切安排。   出头鸟是他,垫底的还是他。   如今齐皓自身难保,齐秉屹这条滑不溜秋的泥鳅不光要明哲保身,还有找杨如晤再加一道保险。   “杨大哥,你也知道是他,”齐蕊走进,“你最了解他了,真的没有办法吗?”   杨如晤摇摇头:“深挖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无论如何,这不关我的事。”   齐蕊脸色更加苍白,杨如晤又低头去观赏手里的珠宝:“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倘若有一天,你真的抓到了齐秉屹的证据,若事关齐皓,我可以帮他翻案。”   “那现在呢?”齐蕊问。   杨如晤说:“有些东西是板上钉钉的,不要做无谓的对抗,认罪认罚,他罪不至死。”   齐蕊苦笑了下:“当年你帮我爸做辩护,也是这样的神态,高高在上,好像手握生杀大权,杨大哥,你忘了我爸的人后来是怎么帮你的吗?”   杨如晤凭借一案声名鹊起,确有齐家的帮扶,然而多年过去,齐秉屹从一个好吃懒做尊敬兄长的弟弟变成了为保自身不管侄子死活的冷血叔叔,齐蕊每每想到恨不得撕碎他,可她羽翼未丰,能帮到她的,现也尽数折损。   将他丈夫摁死的人此刻就在身前,但她不能与其撕破脸,就如杨如晤能看出她并非只靠父辈余荫生存的大小姐,她也知晓杨如晤行事中的狠辣。   “我理解你的难处,齐皓的事我会看着处理,”齐蕊不肯放弃,“那决明呢?这件事你完全可以决定的。”   是关或是放,他个人确实可以决定,杨如晤抽出盒子里的项链,放在掌心观看:“这件事,比齐皓还令我为难。”   齐蕊软下语气:“我一直把你当哥哥,也是真的尊敬你,可是决明是我丈夫,”她忽然顿了下,眼神向宣赢方向快速地扫了一眼,“如果当年我知晓内情,不会放纵决明任意妄为,但事情已经过去,我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这样不好吗?”   杨如晤将眼神从项链上移走,看向齐蕊是忽然笑了声:“齐秉贞的女儿会这么单纯吗?”   齐蕊一怔。   “别在我面前耍花腔,”杨如晤难得冷下语气,“决定嫁给周决明之前,你不会不去查他的底细,不知内情?你心里没数吗?”   齐蕊深吸一口气:“我真不知道是他。”   杨如晤靠住椅背:“齐秉贞为母出气,虽然有伤人伦,但我敬他是条汉子,若他还在,以他的脾气,周决明的所作所为你觉得他会容得下吗?”   齐蕊垂了下头,示弱的恰到好处:“我爸爸出不来了。”   “小蕊,我欣赏你的性格,”杨如晤紧了紧手指,感受着吊坠压在掌心的痕迹,“我也可以信,你不知道当年被周决明迫害的,是我的爱人。”   结婚前齐蕊确实查过周决明底细,知晓他一家犯过事,但这跟她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对了,她只需要一个可以完全掌控的人,而且周决明长相不错,相处下来后,齐蕊的确生出几分真心。   “我现在真的需要他来帮我,”齐蕊恳求道,“也是真的钟意他,杨大哥,你看在这么多年的情谊上,饶了他行吗?”   杨如晤轻轻推了下眼镜,彷佛真的有所动容:“你是真的非他不可吗?”   齐蕊一时没答上来,杨如晤紧接着又说:“如果不是,那就好办了,周决明靠不住,你把他养肥了,难保他以后不会在背后捅你一刀,听我句劝,凭你的本事,你可以找个比他强一百倍的人,别为了这种人渣坏了自己的筹划。”   说完,杨如晤将那条项链珍而重之地放回盒子里。   办公室内很安静,齐蕊也如那天的周决明一样,一直规规矩矩地站着,良久,她似是狠下了一番决心,坚持为丈夫争取机会:“我要说,我真的非他不可呢?”   杨如晤错愕失笑,齐秉贞父女还真是相似,重感情讲仁义,但又同样知错犯错。   但以德报怨不是圣人就是蠢货,很遗憾,杨如晤哪个都不是。   在齐蕊充满期盼的目光下,杨如晤把盒子扣上,咔地一声落下,他站起身,和蔼地说:“如果是,我让你二叔找个由头,把你送进去陪他。”   谈话不到一个小时,齐蕊离开了律所。   宣赢原本规规矩矩地坐在窗边发呆,听见办公室门关上,立刻扭头回看过来:“她就这么走了?”   瞧着是过于容易了,杨如晤点下头,对他知无不言:“她比谁都清楚,周决明在他二叔手里是出不来了,来找我,主要是为了给周仕坤面子上一个交代而已,毕竟她亲自走了一趟,该说的说了,该努力的也努力了,是我跟他二叔坚持不肯,周仕坤怪也怪不到她身上。”   说的也对,虽然周仕坤在平南的根基全毁,但至少比周决明要更懂官场以及社交场上的弯弯绕绕,齐蕊如今势单力薄,培养人也需要时间,周仕坤这只没有靠山且以年迈的老虎尚算可以使用。   宣赢哦了一声,又将脸转去窗边发起了呆。   杨如晤坐在桌后,静静地看着他,大约五分钟后,他用指节扣了下桌子以作提醒:“宣赢,过来。”   手里的可乐罐握的发烫,宣赢回神,起身慢吞吞地走过来,刚要说话,忽然被杨如晤手边的盒子吸引住了目光。   盒子外观很眼熟,出自天星工作室,宣赢疑惑地皱下眉,伸手拿起,打开一看,顿时愣住了。   很久以前,杨如晤曾到工作室来探望,那时宣赢对他格外防备,言语带刺,冷嘲热讽,杨如晤不气不恼,还在临走之前照顾了一笔买卖。   手里的这条就是杨如晤那天买走的紫钻项链。   “这是我的。”宣赢抓着盒子。   杨如晤眼中笑意浮动,霸道地从他手里抢回来:“这是我买的。”   “你——”   “你什么?”杨如晤把盒子在他眼前一晃,“我真金白银买的,要不你问问童老板?”   思维在郁期时非常容易变得迟缓,就如现在,宣赢脸上带了点呆愣的傻气:“我以为.....你是买给....她的。”   杨如晤用盒子点了点下巴,神色说不上是何意味:“原来那时开始,就一直在误会我。”   经过长久的亲密相处,以及杨如晤时时刻刻地矫正方式,宣赢知道此时说句抱歉就能将气氛转回到原先的平和里,只是思绪控制不住地往前翻了一翻,宣赢看向他的眼睛,傻气淡了,倔气又上来了。   “在跟她有关的事情上,我好像从来没有误会过你。”   【作者有话说】   呼——周决明彻底杀青! 第109章   说完之后,宣赢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顺势坐在他腿上,把头埋在他颈侧。   杨如晤的手指微微动了下。   他们都知道,在关于赵林雁的话题上,彼此都在保持着回避的态度,而宣赢更清楚,他不能要求杨如晤将对待周决明的杀伐果断也搬照在贺家。   就如这次,他们依然默契,在安静的环境下,宣赢逼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渐渐地,在他怀里睡着了。   待确定他睡熟之后,杨如晤将他抱进了休息室,窗帘关上后,视线模糊下来,杨如晤斜倚在他身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下他的鼻梁。   “杨如晤,”宣赢没有睁眼,他凭着本能轻而易举地摸到杨如晤的脸,抬起身凑到了他脸前。   他们瞬间纠缠在一起,明明热烈,但彼此唇齿间的味道却流淌着一丝苦涩的意味。   宣赢眼角浸湿了一块,在潮湿又黑暗的环境里,他好像看见了自己正在急剧地腐烂。   不,好像很早就已经腐烂彻底了,是杨如晤的气息令他起死回生,可当他发现这份气息还在对其他人眷顾的时候,宣赢才发现原来起死回生是假象,他还是没从深渊里爬出来。   宣赢觉得自己又在犯病,矫情,恶心,并且对杨如晤恶意揣度。   杨如晤为他做的够多了,不惜踩着刀锋也要逼齐家给周决明打上永远无法翻身的烙印,他不能只知道一味地贪婪索求,所有的关系都是互相的,他总得也为杨如晤做点什么才好。   皆大欢喜的结局无非是低下头,以拳拳之心唤赵林雁一声妈,俗套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罪魁祸首付出了代价,他应该也必须饶过相对无辜之人。   宣赢紧紧抱着杨如晤,努力安抚自己,一个低头,换一个杨如晤,一点儿都不亏。   “杨如晤,”宣赢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只问了一句,“她什么时候出院?”   与他相处这么久,宣赢情绪发生转变时杨如晤总能及时察觉出来,眼下宣赢明显异常,按照以往模式,杨如晤回抱住他或者亲他一下便能让他重新平息下来,可是这次杨如晤并未这么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宣赢的眉眼,像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雕塑。   宣赢抬起头,恰好在微弱的视线里窥见了杨如晤眼中一丝不虞的情绪。   “你为什么不高兴?”宣赢直白地开口询问,“我哪里做错了吗?”   小心翼翼的言辞不仅没平息杨如晤眼中的情绪,反而将他眼里的那几丝寒意扩大了许多,杨如晤用指腹在他脸上轻柔地刮着,半晌,不虞不见,他竟对他露出了一个十分露骨的浑笑:“你压到我了。”   宣赢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敏锐地察觉到杨如晤在转移话题,他未动身,细细地打量着杨如晤的脸,试图看出更多的东西。   然而在杨如晤面前,无论是什么,宣赢总是青涩许多,杨如晤眼神微转,用掌心在他耳垂上蹭:“又想了?”   宣赢脑袋里那根敏锐的弦蹦了。   “想也忍着吧,你先睡会儿,”杨如晤让他躺好,站起身后又似依依不舍地在他唇边亲一口,“等我忙完,晚上回家再说。”   宣赢顺从地闭上了眼睛,那份心照不宣的回避再次降落在彼此中间。   再次醒来天都快黑了,宣赢把窗帘打开,吸了几口冷风醒过神,走到休息室门口,正打算开门,便听到杨如晤正在寒声训话。   “道德与感性永远不可能凌驾于法律之上,”紧接着一阵哗啦声响起,杨如晤的声音夹杂在里面,“你们打算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办法说服法官吗?回去重新看!”   宣赢打开门,看到杨如晤坐在办公桌后,脸上是陌生的烦躁,他前面站了几个年轻的律师,均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个个低着头绷着身,脚下还散了一地的文件。   杨如晤似乎还没讲完,正待说什么,祝词的身影向休息室的方向侧了下,看到宣赢后他忽而一顿,在杨如晤再次开口之前竟然上前挡在他面前。   周围又安静了,宣赢看不到祝词跟杨如晤说了什么,几秒之后,杨如晤挥散众人,远远地叫了声:“宣赢,醒了?”   这道嗓音又变了,冷情不见,只剩温和了。   宣赢忽然紧攥了下门把手,想笑想不出来,木着一张脸走到跟前,努力提起唇角让自己看起来非常轻松:“我忘了,出门前任总要我今晚回家吃个饭,你先忙,我回沈园一趟。”   杨如晤双唇紧抿,望来的眼神专注且带有几分审视的味道:“是吗?”   “是...”那双眼睛彷佛能洞穿人心,宣赢下意识地就把眼睛垂了下去,“是的。”   “晚上还回来吗?”杨如晤紧接着问。   宣赢挠了下耳朵:“回,没有你我睡不着的。”   静过几秒,杨如晤松了下领带,微笑着放他走了。   祝词送他到楼下,犹豫着解释了一句:“宣赢,杨律平时不这样,可能最近....压力大,你体谅一下。”   在办公室里师徒二人的耳语想必是祝词在提醒杨如晤什么,但听完祝词解释,宣赢心里莫名更不适了。   他们对他过于谨慎了,彷佛发生一点动静都怕他被刺激到,宣赢不知道该怎么跟祝词表达他没有在介意,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措辞,只嗯了一声便走了。   回沈园确实说谎了,早在前两天,任寒就已知会他,沈仲青父亲十周年,按照家族习俗,他们要回老宅进行祭拜,近日沈园家中无人留守。   宣赢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散步,突然发现自己蛮悲哀,长这么大,好像真没几个能说上话的朋友。   天彻底黑了,宣赢不想一个人回玲珑阁,索性就近找了个超市,打算逛逛打发时间,顺便转移一下注意力。   推上购物车还没往里放一件东西,迎面撞上了同样失魂落魄的程愿。   “杨如晤呢?”   “傅序南呢?”   二人异口同声,随后互相瞧瞧彼此,购物车放回原位,一起离开了超市。   “吃饭?”   “好。”   坐上车,开出去没多远,宣赢连忙说:“去个远一点的地方!”   老友相约,程愿脸上的笑意很明显:“吓死你了,杨如晤能吃了你?被他碰见又怎么了?”   脱离异常的关系,他们可以平衡地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宣赢状似思考,还是没出息地说他确实怕杨如晤。   程愿非常诧异,也由衷地为他开心,曾几何时宣赢用一副宁可死也不可露怯的姿态别扭地生活着,现在他至少学会了表达情绪。   还是选择了以前的老地方,经理寒暄许久不见,亲自带他们到包间。   二人点了常吃的几样,待餐食上来,程愿也并未如同以往殷切伺候。   宣赢戳着一块鲜嫩的鱼肉,抬眼看看程愿,放下筷子认真地说:“我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想的很多,但想的也没什么用。”   “胡思乱想,”程愿总结,“是跟杨如晤吵架了吗?”   宣赢摇头:“没,他对我很好。”   程愿也放下筷子:“那就是你觉得他对你太好了。”   宣赢点了下头:“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   杨如晤对他的付出与收获没有得到正比,这让宣赢很介意,就如他与程愿平衡的关系一样,他希望所有的事务都要平衡,尤其杨如晤,他不希望这个人在他这里背负太多。   程愿喝了口水,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他,正当宣赢再次询问时,程愿放下杯子,说:“原本我可以坐看杨律笑话的,谁让他以前那么针对我。不过看你这样,我又觉得他有点惨。”   “嗯?”宣赢心跳快了一下,“什么意思?”   程愿双手抱胸,靠住椅背,冷静又客观地说:“杨如晤这个人,看着沉稳可靠,实际上霸道又偏执,他想要什么、想保护什么一定会拼尽全力搞到手,而且即便有困难,他也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也就是说,他只要这个人从头到尾只属于他,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他都认。”   宣赢愣愣地问:“你在说我吗?”   “包括你。”程愿说。   眼看着宣赢再次陷入迷茫,程愿把话说的更加直白:“因为你是他想要的人,所以他喜欢在你身上付出,金钱也好代价也罢,他不需要你用回报的态度来对他,如果你真的试图进行同等回报,这样反而会让他觉得你没有全身心地信任他,还在对他有所保留。”   一席话,令宣赢处于茅塞顿开与模糊不清的分界线里,而且他有些自责,又去戳米饭:“你好像对他很了解。”   “你忘了?”程愿说:“我是学心理学的。”   宣赢抬头,忽然对他狡黠地笑了笑:“我记得傅序南好像也是学什么心理学的,你俩之间谁能更胜一筹?”   原本是开玩笑,哪料程愿听完脸上温和的笑意顿时就散了。   “怎么了?吵架了?”宣赢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程愿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对他摆摆手,下一句,宣赢震惊地听见程愿骂了句脏话。   “妈的,他偷了我的身份证跟护照跑了。”   “啊?”宣赢发现程愿虽然是在骂,但眼底分明是有活跃的情愫,于是他将准备安慰的话放弃,转而笑话他,“银行卡没被人偷走吧?衣服行李什么的都还在吧?”   二人一对视,默契地偏开头乐上了。   “不说他了,反正过不来几天他自己就回来了,”程愿擦擦眼角,“前阵子我听他说了一些,是周决明自作自受,这跟你没关系。”   他停顿了一下,又耐心开解:“我也知道你现在纠结的事无非就是觉得杨如晤帮你做了太多,你不知道怎么回报。”   宣赢嗯一声:“可是你刚才也说了,他不想我回报。”   “他确实不需要,”程愿说,“但很多问题都是互相不说才导致的,你可以跟他摊开心扉聊一下,你的想法以及你的顾虑,都可以告诉他,他应该会特别开心。”   宣赢认真思考起来,直到用餐结束,二人走到门口,宣赢征求似的又问一句:“说了他真的不生气?”   程愿点点头:“不会。”   抵达玲珑阁,程愿没下车,宣赢站在原地疑惑地瞧他半天,程愿清了清嗓,不太好意思地说:“那个......我去找找我的护照跟....身份证。”   宣赢抿了下唇,随即不顾形象地放声大笑。   “笑屁,”程愿说,“记得让杨如晤付我咨询费!” 第110章   杨如晤需不需要给咨询费另说,宣赢确实得好好感谢程愿一番,吃过一顿饭,零零散散聊几句,心头那种别扭的滋味消失了。   回到家,钟姐早已做好了晚饭,宣赢摸了摸肚子,觉着还能再吃些,坐下后看眼时间,给杨如晤打了通电话。   对方或许在忙,没接电话,宣赢默默等了几分钟,脸色从期待转为了疑惑。   他并不是每天都跟杨如晤去律所,平日彼此各有忙的时候,有时打电话若杨如晤无法接,便很快会给他回复一条消息。   或开会或外出,总会知会他一下,今日很反常,杨如晤既没接,等了好久消息也没来。   “杨先生前几天差不多也是八九点左右才回来,你先吃。”钟姐劝说。   宣赢这个人一旦想要做什么,必须得马上落实,否则心里满的什么也干不了,再加上程愿一番指点,他攒了一肚子话想对杨如晤说。   他要把好的不好的全都告诉给杨如晤,以绝对的信任去对他解释。   比如感谢,比如依赖,还比如,他真的无法做到与赵林雁和好如初。   他宁可背负指责,被人骂没良心,也不想对过去的苦难一笑而过,更不想原谅赵林雁以为的善意谎言。   退一万步讲,或许有一天他可以放下,但至少现在他做不到。   又等了半小时,杨如晤还是没消息,宣赢挠了挠下巴,穿上外套,说要出门等杨如晤。   刚到楼下车库,手机响了。   “这么半天才回我?”宣赢接起,脚步顿了下,没停,继续往自家停车位走。   杨如晤那边很安静:“嗯,刚在忙。”   “回来了吗?”宣赢说,“钟姐做好吃的了,饿不饿?”   “还行,”杨如晤安静了几秒,“我....大概半个小时到家。”   宣赢说了个好,便把电话挂了,而他并没打算折返家中,想着就在停车位处等,好给杨如晤一个惊喜。   然而当他快走进时,顺势往前看了一眼,步伐猛地就顿住了。   玲珑阁的每位业主停车位都是固定的,杨如晤的车很好认,很霸气的一辆黑色库里南,并且做过一些列改装,完全不似其他律师低调,也不怕别人说他净挣黑心钱,去哪儿都开着它招摇过市。   可是明明上一秒他还在说半个小时到,此刻车子却已然到了车库。   车库的灯并不昏暗,但侧面车窗均是防偷窥玻璃,宣赢看不到杨如晤在里面做什么,从前车窗可以内隐约看到一道熟悉的侧影轮廓。   距离车位不远处有一个柱子,宣赢犹豫了片刻,紧握着手机走了过去。   地下不时有车驶来,车里的那个人就在其他车子频频驶入间打开了车窗。   宣赢清楚地看到车里的杨如晤抬着手臂,在眉心处轻轻按压着,男人一脸疲累,眉宇轻拧,镜框在掌心的压力下紧紧地压在鼻梁上。   宣赢鼻腔突然酸了起来,   印象里,杨如晤永远坚定可靠,彷佛无坚不摧,对一切都掌控与手,他忘了,杨如晤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一员,会开心会恼怒,也会有能量减弱,疲累不堪的情况。   宣赢想,等回到家,跟杨如晤聊心里话的时候,他要好好说,不要再惹他生气,或者还可以帮他按摩,助他恢复能量。   要给惊喜的念头还没放下,于是杨如晤在车里坐了多久,宣赢就站在柱子后等了多久,二十五分钟后,杨如晤遵守时间从车里下来。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宣赢搓搓脸,正待扑过去,忽然诧异地看到后备箱被打开了,紧接着杨如晤微微低着头,脚步极快地走到后备箱处,利落地脱下了身上的外套。   脱下之后,他随意扔进一个袋子里,又从另外一个纸袋中拿出一件衣服,宣赢看清,新取出来的外套,与他原本的那件一模一样。   近日天冷了,杨如晤还没加外套,总是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穿好之后,他又做了一个令宣赢不解的动作。   杨如晤抽出领带,凑在鼻尖闻了闻,随即拧眉,扯下,与那件换下的外套扔在了一处。   宣赢看着杨如晤的动作,眼神从不解很快转为了震惊,细细看,似乎心疼的意味更多。   “杨如晤,”宣赢走出来,给他惊喜的心情灰飞烟灭,“你在做什么?”   杨如晤背对着他,背脊难得明显地僵了一瞬,随即他回头,淡定解释:“路上喝了杯咖啡,弄脏了,换一件。”   宣赢没听他的解释,大步走到跟前,一把推开他,拎起那件外套闻了闻。   完全在意料之内,宣赢一点都不意外,这是医院的味道,怪不得近期杨如晤身上的味道淡了,只是偶尔能闻到一丝刺鼻的消毒水味,他以为近期杨如晤去的次数少了,原来每天都是这样打理一遍才会回家。   “我没不让你去看她!”宣赢紧攥着外套,那份心疼里莫名出现了几分愤怒,“你也不需要这么做!”   事情败露,杨如晤轻轻叹口气,扯回他手里的外套重新扔进车里,诱哄似的说:“你讨厌医院的味道。”   话音落下,宣赢僵着手指,感觉灵魂深处某个东西悄悄地裂开了一道痕迹。   他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杨如晤紧随其后,进入电梯,杨如晤攥住他的手,一点点地收紧。   电梯上行至家中不过片刻,宣赢就在短短的时间里,想要与他好好聊一聊的念头悄然发生了转变。   不是所有人都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给予的好处,哪怕是自己的爱人也不可以,杨如晤又没做错什么,他不用为了两方平衡,辛苦地在中间周旋。   宣赢莫名悲哀,却又努力让自己保持平稳的情绪,他目视着电子显示屏上跳跃的数字,哑声问了一句:“杨如晤,她对你好吗?”   与此同时,电梯开了,杨如晤没有回答,握着他的手一起进入家门,宣赢堵在玄关处重复询问:“她对你好吗?”   杨如晤换下鞋,嘴唇微微动了下,恰好钟姐过来,不知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笑吟吟地催他们快些洗手吃饭。   餐桌上,宣赢看着满桌佳肴,胃口早就飞了个无影无踪,一晚莲藕汤喝的也没滋没味,最后实在坐不住,也不管杨如晤的脸色,直接扔下勺子,回了卧室。   钟姐听见动静,从客厅处往这边瞧:“他怎么了?刚还好好的呢。”   杨如晤搅动了下勺子:“没事,待会儿我过去。”   宣赢在沈家生活里多久,钟姐就照顾了多久,关于那段前尘往事也略有知晓,这些年宣赢病情反反复复,好的时候尚算正常,一旦犯起毛病,简直要折腾死人。   钟姐迟疑了几分钟,还是走过来替宣赢说话:“他...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但他没别的意思,杨先生体谅他一下。”   杨如晤嗯一声:“知道了。”   房子主人彼此间的不对劲连带着空间里的气氛也持续低沉起来,用过晚饭,杨如晤打发钟姐休息,自己站在清洗池内收拾碗筷。   他彷佛在消磨时间,就如在车内一样,收拾完一切,细细地揉搓自己的手指。   虽然这番动作略显沮丧,但杨如晤的神色依然镇定,亦如过往,一切难事都无法将他打倒。   回到卧室,视线模糊,只余窗外漏进来一片微弱的光亮,宣赢就坐在窗边的沙发处,专心致志地盯着楼下的风景。   杨如晤走过去,坐到他身边,顺其自然地环抱住他:“宣宣生气了?”   这个昵称杨如晤平日很少叫,一般只会在zuo,爱的紧要关头时含在口中呢喃出来,宣赢心口有些发烫,他不敢回视过去,只能通过玻璃窗上反射出的人影去寻找他的眼睛。   “叔叔阿姨还好吗?任玥跟沈休忙吗?”杨如晤在他耳后问,“晚上吃的什么?”   宣赢摸住他的手腕:“我撒谎了,晚上没去沈园。”   “嗯,”杨如晤嗓音低沉,“猜到了。”   宣赢忽然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陷入极其矛盾的情绪里,一边没有缘由地且控制不住地怨恨杨如晤,一边又无可奈何地心疼杨如晤。   他总觉得有一些事情不应该发生,或者杨如晤不应该自己承担,他们明明应该一起携手向前,但眼下好像正在逐渐偏离原先的轨迹。   窗外夜幕低垂,一丝月色也未露出。   “如晤哥,”宣赢望着窗户,突然这么叫他一下,而后顺势往后一靠,带着杨如晤一起躺在沙发上,他把手掌盖在杨如晤心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做珠宝设计了吗?”   杨如晤并未反驳这个称呼,把手搭在他腰上:“嗯,为什么?”   宣赢闭上眼睛:“因为它们都是活的。”   “我很懒,一件作品要拖好久才可以完成,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些线条都活过来了。”   “它们排着队,逼问我为什么半途而废,为什么不好好去做,有时候它们会乱成一团,死命地往我脑子里扎。”   “我每天都很恐惧,甚至睡到一半也会惊醒,然后打开电脑或者翻开手稿,确认它们还老老实实的待着才会放心一些。”   杨如晤紧了下手臂,在他头顶问:“然后就不做了?”   “没有,我又坚持了一段时间,”说到这儿的时候宣赢笑了一下,“但是有一天钟姐偷偷跟沈休说,看见我半夜坐在电脑跟前跟它对骂。”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后来沈休带我去医院,阮扬建议我暂时停止做这些,要不然就强制我住院。”   宣赢把手指按在杨如晤颈线处摩挲:“那条紫钻项链,是我最后设计的一套,戒指给了任玥,项链被你买走了。”   杨如晤说:“我会好好保存。”   “再之后我学了文物修复,”宣赢低低地咳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略带自嘲,“把破碎的东西一块块、一张张拼合起来,看着它们在我手里恢复如初,我好像也能从里面得到安慰,好像我的一生,也在一点点修复着。”   杨如晤胸膛激烈地起伏了几下,宣赢学他以前的样子,把手盖在他眼睛上:“我依赖你相信你,我需要....你来给我一个理由。”   “赵林雁对你好不好?”   宣赢好像一直在被动里,被动接受父亲的死亡,被动接受赵林雁的离开,被动放弃喜爱的珠宝设计,被动接受心有慰藉的修复工作,他已经形成习惯,几乎很多需要做决定的事情,他需要别人给一个必须接受的条件。   而接受赵林雁的前提,只需要杨如晤说一句话,其实对于杨如晤来说不难,宣赢知道,赵林雁对他很好很好。   “如晤哥,我求你了。”宣赢手指垂下去,喉咙涩到颤抖,“你得告诉我。”   窗外夜色柔和,玻璃窗上的人影亲密无间地挤在一起,杨如晤眉眼清冷,轻轻地拍了几宣赢的后背,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似在退让也似安抚地说:“医生说再观察几天,没问题的话她就可以出院了。”   宣赢不解,杨如晤握住他的手,在他腕侧亲了一口。   “等她出院,再说。” 第111章   杨如晤的话虽然模棱两可,但依然安抚了宣赢的情绪,并且他甚是善解人意地以为杨如晤一向只跟精明的人打交道,习惯了话里有话,尤其是在他们长时间回避的话题上,杨如晤不好直白地进行表达。   宣赢自顾自地与他约定:“那我等你消息,等她出院后,我们一起去欢喜园。”   “不早了,去洗漱,”杨如晤并没答应,摁下他后颈,“我还有点工作,你先自己睡。”   宣赢在他怀里赖了几分钟,起身又依依不舍地亲一口:“那你快点。”   杨如晤磕下他脑门:“好。”   通过这件事,便能看出二人最大的不同,宣赢说谎时杨如晤一眼就能看穿,而杨如晤说谎时,即便给宣赢两个脑子,他也不会多想一份,更何况他只有一个脑子,而且唯一的脑子饱受药物副作用,有时也没那么灵光。   偌大的客厅里只余宣赢工作桌边一盏小灯在亮着,杨如晤坐在桌后,专心地盯着手里的这支烟,似乎在研究烟身上的纹路,随后他猛地闭了下眼,衔在嘴边点燃。   直至凌晨,他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一条门缝,里面很安静,宣赢躺在床一侧,怀里抱着他的枕头睡得安稳。   杨如晤唇角轻柔地抬了下,足足看了十多分钟,才将房门重新关上,再次回到客厅,他不顾时间,拨出一通电话。   直到快响断时对方才接通,待对方声音响起后,一贯沉稳的杨如晤罕见地没能立刻说出话来,他嘴唇几番微动,最后只干涩地喊了一声:“爸。”   从记事起,杨如晤印象里几乎没有与父亲促膝长谈的画面,普通人家的团圆喜悦也少之又少,少年时代总是奔波在各种亲戚家的途中,直到贺成栋将他接回家,这种辗转才算结束。   他与杨平之的父子关系不是那么亲密,但若说生疏也不尽然,他们只是过于成熟,互相理解,也互相支持。   深夜来电并未令杨平之疑惑,他安静了片刻,缓缓地笑了一声:“如晤,这算是你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了难以抉择的问题吗?”   杨如晤也笑,坦诚道:“其实不算,我只是想.....”   想什么,想同宣赢一样,得到一份理由,或者是支持。   “当初你要学法律的时候我跟你妈不太支持,”杨平之说,“总觉得若被一个狂妄的人拿起法律戒条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这话听像贬低,杨如晤也不气恼,安静地等着杨平之的话。   “但一个人不该为了某个人的希望,或者某个人的不支持而放弃自己的理想,赢也好输也罢,其中滋味总要自己体会一番。”杨平之语气平缓,“事到如今,你很成功,我不想说你没有令我们失望,而是想告诉你,你没有令你自己失望。”   杨平之的话客观又理智,但从另外一方面讲,他好像不似一个父亲,玩笑里带着认真,勉励里又带着戏谑。   杨如晤也学他语气:“我以前误会过我不是你们亲生的。”   “不奇怪,很少有父母把自己的孩子当球踢,给这家玩两天,又给那家玩两天。”杨平之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不过非常遗憾,你确实是我们亲生的,但令我非常难受的一点,你除了长相随了我们几分之外,性格跟为我们完全不同。”   杨如晤说:“我知道,我像爷爷。”   “真的很要命,在我小时候,那个倔老头儿可没少折腾,”提起自己父亲,杨平之感慨万分,“又霸道又不讲理,一走短则好几个月,长则好几年,你奶奶当时都要跟他离婚了。”   杨如晤略有疑惑,在小时候听的过往里,爷爷奶奶是非常恩爱的夫妻,怎么还有闹离婚这回事。   “受当时的社会所累,离婚是一件很难堪的事,而且....”杨平之笑笑又说,“而且你爷爷又不是去做伤天害理的事,为大家难免要忽略小家,你奶奶虽然嘴上经常说,要不是看在他长期写信回来又把工资全数上交,她早就抱着我走了,但实际上,她也在默默地支持你爷爷的理想。”   杨如晤嗯一声,再次沉默住了。   电话里保持着安静,杨平之很久才继续说:“就像我们,为了科研忽视你,但你从来没有怪我们,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支持着我跟你妈妈的理想。”   “但是理想需要牺牲,它与现实之间必须存在一定的取舍,你也应该明白,”杨平之顿了下,“有些事,注定要悬而不决。”   杨如晤仰起头,把手盖在脸上:“他会怪我吗?”   “不会,他跟我一样,懂得取舍,懂得不勉强。”杨平之随即又补充道,“我更不会。”   挂完电话,杨如晤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冷气很凉,吸入肺腑,搅散了挤压许久的浑浊。   今年冬天的雪比以往要早,初雪那天赵林雁被准许出院。   偏巧那天律所出了点事,有两个年轻的律师出差在外地,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直接被请去“喝茶”,其中有一位是路仁昌的侄女,奈何路仁昌抽身不得,拜托杨如晤亲去一趟。   这样一来杨如晤分身乏术,没能去接赵林雁,临走前他询问宣赢是否一起同去,宣赢拒绝,说要等他回来。   杨如晤后面明显欲言又止,等回来做什么,彼此心里清楚,无论内心作何感想,杨如晤面上仍表现的如常平淡,只捏捏宣赢的脸,又低头亲了亲他。   自杨如晤外出,之后整整一周,宣赢努力对镜练习微笑,提前缓冲情绪,务必要让自己在面对赵林雁时表现的非常完美。   然而这些行为通常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宣赢既无力又泄气,甚至想着什么时候宣文林能来一趟他的梦里,强烈要求他与亲生母亲握手言和才好。   时而高涨时而低落的情绪延续到杨如晤出差结束,那天刚好是周五,宣赢无可奈何地想,消失好久探亲日终于再次降临了。   “我去机场接你,”宣赢说,“然后我们一起去.....”   欢喜园那三个字好似难以启齿,宣赢没能说出来,杨如晤笑笑说:“不用,又下雪了,航班可能会延误,刚好跟此勤一个航班,他车在机场,到了我先跟他回去,明天再带你。”   “你带他去出差了?”宣赢问。   杨如晤愣一下:“想什么呢,他来参加一个发布会,碰巧。”   因提前得知杨如晤归来日期,宣赢安排的非常到位,此时他站在商场里,看着购物车内精心挑选的保健品,一时左右为难:“那...你今天还回来吗?”   “回,”杨如晤干脆利落,“想你。”   宣赢笑了,又往车里扔一盒东西:“好,我也想你。”   这世间的一切总会有恰好存在,彷佛阴差阳错之事从未停歇,有时彼此用力过猛,谁都想要自己多背负一些,反而会令结果偏差十万八千里。   当宣赢拎着一手亲自挑选的礼品抵达福熙路时,还未下车,就看到了贺此勤的车缓缓驶入了别墅区内,车灯一闪而过之下,他清楚地看到主驾驶上的人是杨如晤。   宣赢下意识地想起了他在地下车库自我平缓的那半个小时,原来航班延误,又是他说的谎话。   雪还在下,在地下铺了一层白白的颜色,宣赢浑身发木,拎着东西下车。   毕竟在欢喜园住过一段时间,保安还是原来的保安,不仅没有拦他,还殷勤地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宣赢摇了摇头,迈入了别墅区内,一路上呼吸越来越急促,步伐越走越快,似在做毫无意义的追赶。   拐角处的积雪崭新,宣赢脚下一滑,包装精美价值不菲的保养品砸了一地,他双手扶在地上,眼眶迅速通红,对着前方声嘶力竭地大喊:“杨如晤,你这个骗子!”   刚刚进入欢喜园家门的杨如晤眼皮突地一跳,向前看,窗外雪花纷飞,世界洁白一片。   将不适感压下去,如同以前,换鞋走入客厅,晚饭早已备好,赵林雁精神不错,亲切地来迎他们,念叨着今晚她亲自做了好多好吃的。   赵林雁是位很传统的女人,喜欢照顾家人,并且以全家人的喜好为主,不论她以前是否也是如此,至少在杨如晤的印象里,赵林雁一直是这么做的。   另一方面她又很有自己的主观意识,虽然为他们考虑颇多,但并未因此选择放弃自己。   她喜欢做饭便开餐厅,并且经营的很好,即便住院期间,也有好多客人通过朴闲栖雁送花给她,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被人喜爱与称赞的女人,却在自己亲子面前永远无法抬头。   餐桌上,贺此勤主动承担起活跃氛围的角色,先说自己这趟外出看到了某个大牌明星,又说某个品牌要与他签约,随后又说林漾那边也很忙,短期之内无法回来。   贺氏夫妇时不时地应一声,讲到最后,贺此勤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便把目光放在了杨如晤身上。   杨如晤彷佛没看见,慢条斯理地吃饭,旁边贺成栋看过来,在妻子恳求的目光下开口询问:“如晤,宣赢最近怎么样?”   “不好,”杨如晤抬下头,口吻平淡,“来不了。”   贺成栋叹口气,赵林雁急急忙忙地又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你总也不肯让我见他,就一面,我什么也不说,偷偷看一下也行。”   杨如晤承担的压力比宣赢猜测的还要多,宣赢无从知晓,在赵林雁住院期间,这位绝望的母亲曾多次寻死觅活,哭着喊着要见他。   杨如晤虽然两边奔走,在贺家面前他依然是顶好的家人,但关于这件事,杨如晤不肯松口,他温和地告诉赵林雁,宣赢身体也不好,不容置疑地不许她见。   等回到家,跟那晚被宣赢发现时一样,他会提前换件外套,把医院的味道掩藏掉。   赵林雁在医院住了很久,如今得以回家,那份迫切想要见宣赢的心依然没变,但杨如晤并没有因为在家态度就有所缓和,他还是那句话:“不行,他不想见您。”   “那.....”赵林雁几近哀求,“我还能见到他吗?他总会好的,我能不能再见到他?”   “不能。”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杨如晤目光淡然地扫向他们,进行无情宣判:“他以后也不会再来这里。” 第112章   杨如晤彷佛天生属于发号施令的人,尤其在贺家,赵林雁与贺此勤对他颇多倚重,全然将他当做主心骨,如今主心骨一句话,虽然他们不想接受也难以理解,但还是无法开口反驳。   敬畏杨如晤一回事,同时他们又明白,杨如晤说的是实情,即便他们想要竭尽全力对宣赢进行弥补,在现实面前依然无能为力。   母子二人无言以对,只有贺成栋,目光平淡又悲哀地看着他,少顷,他低头苦笑一声,对他摆了下手。   他们默契远超常人,杨如晤就在他带有迁就的动作里,那颗向来坚定的心脏,微弱地缩了几下。   短暂地沉默片刻,杨如晤退身离桌,通过室内楼梯,来到了三楼。   他与宣赢住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还未在一起时,宣赢曾在这里对他兴高采烈地笑,记得那天清晨的阳光很好,落在他的脸上,亮的动人心魄。   还有稀里糊涂交换的房间,他抢了他的,他便退居一侧,住在原本为宣赢准备的房间里。   杨如晤在宣赢的房间里驻足良久,衣柜床头细细抚摸,在摆放整齐的枕头中央,发现了遗落很久的小灰。   小灰的身体很软,没有了以前那种硌手的异常,杨如晤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宣赢:[你都把它忘了。]   宣赢几乎时秒回:[呀,怪你,现在有你了,我喜新厌旧。]   杨如晤轻声笑着,拨出了他的电话:“吃饭了吗?”   宣赢顿了一会儿才说话,跟被冻很了似的,语调有几分僵硬:“你下飞机了?”   杨如晤心下一凉,知道自己办了件极蠢的事。   “抱歉,”他说,“航班没延误,我在欢喜园。”   “啊?”宣赢笑道,“杨律师也有被抓到小辫子的一天。”   杨如晤没表露出任何慌张的意味,反而哄他:“那你在家好好待着,等我待会儿回去给你带冰淇淋,准你吃一个,好不好?”   “好啊,”宣赢要求,“要巧克力味儿的。”   杨如晤应下,宣赢连忙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很快就处理完。”没让宣赢再接着问,杨如晤直接挂了电话。   将小灰揣进兜里,杨如晤最后回望一眼宣赢的房间,关门返身走到了自己的屋子。   窗外雪色映进来,房间无端生出沉重的寒意,杨如晤靠在门上看着周遭一切,许久过后,伸手按开了房间的灯。   再下楼,杨如晤手里多了一只行李箱。   他本可以不用这么做,但有些话说出来太过伤人,他只能用某种信号,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站到楼下,那对母子同时震惊地跑过来,追问他:“你干什么?”   贺成栋在窗边坐着,如同往常研究桌上的残局,杨如晤越过他们望向贺成栋的背影,好像在某一刻,他看见贺成栋的背脊缓缓地折了下去。   杨如晤收回目光,对他们说:“我也不会再来了。”   这个消息对贺家来说无异于是恐惧的,这么多年来无论发生何时,杨如晤从未有过离开的念头,他们早已认定杨如晤是不可分割的一家人,而他的离开,甚至比宣赢不接受他们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赵林雁与贺此勤一人抓着他一条手臂,试图阻拦,在母子二人的劝说声里,杨如晤听到,有棋子落地的轻微声从贺成栋的方向穿来。   “哥,不要这样,”贺此勤眼眶发酸,“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你不能这样。”   杨如晤不为所动,赵林雁忽然失去了力气,瘫在地下,哭泣着挽留:“如晤,是我的错,你别.....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叔母,我没有怪过你,”杨如晤冷静地说,“也没有资格怪你。”   说罢,他将赵林雁扶起,拎起行李箱,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家门。   室外大雪弥漫,空气寒凉,杨如晤站定望向天空,在漫天的雪花里,想起了他曾与宣赢打过一个堵。   那天晚上,海风怡人,宣赢在灯下凄绝放言,赌赵林雁一生再难高枕无忧,赌贺此勤痛不欲生,也赌他早晚有一天会悔不当初。   杨如晤想让他赢,但他自己也不想输。   因为他赌宣赢,百岁无忧。   回头看,赵林雁与贺此勤站在房门口,一脸悲伤,无声地祈求他回头,贺成栋依然坐在窗边,注意力一直在棋盘之上。   杨如晤知晓,在这场家庭理论中,他算得上最无辜之人,眼下只要他回头,他们仍是和乐的一家,赵林雁不会对他心生抱怨,而宣赢也会为他做无底线的退步。   这个世界真的荒诞,无论身处哪里,无论年龄几何,彷佛只要事情过去,所有人都约定成俗劝诫他人要放下过去,对过去之事进行和解,凭借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想将经历过的痛苦完全扼杀。   但在这个充满世俗认定的环境里,杨如晤一身反骨,他无法接受,偏要反其道而行。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完美解决,他早就做好了准备,赵林雁确实待他很好,初到家门时,她嘘寒问暖,隔着大洋彼岸每周都来电关切询问,待他从国外与他们团聚后,同在一个屋檐下,哪怕一声咳嗽都会引起她格外关注,甚至会把药放在他床头,贴心到连那杯水温度都恰到好处。   可是这些好无法让杨如晤闭上双眼,去要求宣赢与他感同身受,就如那天与杨平之联系时听到的一样,有些事,注定要悬而不决。   他可以教宣赢道歉,可以教宣赢表示情绪,但不能教他委曲求全。   是的,宣赢不愿意、不接受,无法遵循世俗,咽下伤痛与家人握手言和,从始至终,这些杨如晤全都知道。   镜片上沾了几片冰凉的雪花,杨如晤将视线再次转到贺成栋的方向,室内的贺成栋似有察觉,身躯定住几秒,侧目与窗外的杨如晤对上了目光。   欢喜园内的景色很好,青砖黛瓦,清俊的杨如晤又为景色添加了别样的味道。   男人身材高大,眉目清冽,隔窗相望间,对贺成栋缓缓地笑了笑。   雪花沿窗翩然落下,下一秒,贺成栋目光震惊,猛地站起了身。   棋子乱飞在桌角,伴随着赵林雁与贺此勤惊呼声,他们亲眼目睹,前方那副高大的身影轰然塌下。   雪花在半空飞扬,地下一片洁白,养育之恩,愧疚之情,杨如晤就跪在那片洁白之上。   他眼眸低垂,在贺成栋奔到跟前以后,说:“叔父,您就当养了一头白眼狼吧。”   贺成栋没讲话,只是蹲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肩,又拂去他头上的残雪:“好儿子,起来。”   杨如晤手指蜷起,冻到通红的手指渐渐攥紧:“对不起。”   贺成栋眼中似有泪水,他抬头望望天空,再次重重拍了下杨如晤的手臂:“起来,叔父不怪你。”   杨如晤低着头,几片雪花落进他后颈处,冰的背脊酸麻,也就在这时,他的镜片上好像掉下一颗晶莹饱满的液体。   “天冷了,好好照顾自己,”贺成栋扶他起来,温声交代,“也要好好照顾宣赢。”   杨如晤没去看贺成栋的目光,保持着垂头的姿势,退出欢喜园。   一路步行到玲珑阁楼下,杨如晤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在行李箱上颤抖地点燃一支烟。   烟雾与雪花融合在一起,又徐徐落在地下,彷佛所有的事情,到此为止。   程愿说的没错,杨如晤从不后悔,是对是错,他全认。   宣赢是他的现实,亦是他的理想,他要把宣赢永远抓在手里,谁来都不换。   杨如晤在雪地了抽了几支烟,又在原地坐了半天,待烟味散尽,在楼下商店买支巧克力甜筒,上楼回家。   然而打开门的一瞬间,便先看到了玄关处散落着几盒包装精美的保健品,每个盒子边角处均有雪污的痕迹。   “杨先生回来了。”钟姐的声音。   杨如晤步入客厅,看清钟姐手里的东西时瞳孔霎时一缩:“他怎么了?”   “嗯?”钟姐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手里的医药箱才收拾到一半,她神色一怔,随即顺其自然地哦了一声,解释道,“没事,宣赢去了趟超市,回来不下心摔了一跤,手指跟手腕都被蹭破了。”   杨如晤看看四周:“他人呢?”   钟姐指指卧室方向,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杨如晤掠过她,直接向卧室走了。   室内的灯光温润轻柔,浴室里传来水声,杨如晤一言不发地推开门,宣赢被吓了一跳,他举着受伤的右手,胡乱擦下脸上的水:“靠,你吓死我了。”   浴室内热气带着馨香扑面而来,杨如晤打量着他的神色,竟然发现自己瞧不出宣赢此时的心情。   “你买那些东西做什么?”杨如晤靠在门口问。   宣赢转过身,口吻如常:“我自己补补啊。”   记得网上有人常说,热水对身体很好,宣赢原先无法认同,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热水确实很好。   它可以带走一些东西,譬如身体上的疲累,譬如眼睛里的红肿,很正常,水进到了眼睛里,被烫的。   一些温热的液体在被水流带走,脸上了无痕迹,宣赢看似沉浸地冲洗自己,然而在杨如晤踏入浴室的瞬间,他身体就僵硬了起来。   杨如晤步伐未停,走到花洒下,任由衬衣被水流浇湿,他抓住宣赢高举的右手,灼热的身躯紧贴在宣赢后背:“你看到了。”   很笃定的一句话,宣赢鼻尖碰到瓷砖,水流浇的他睁不开眼睛。   “你要我怎么心疼你才行?”杨如晤解开衣扣,脱下衬衣甩在一边,“你傻兮兮的抱着那堆东西要做什么?她对我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宣赢死死咬着牙齿,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我教不会你是吗?”杨如晤紧攥了下他手腕,“现在我不教了,你没退路了,那个家,我们都不需要去面对了。”   很久以前,杨如晤就曾说过,他不需要宣赢为他做任何自我牺牲,在他的意识里,宣赢属于他,哪怕死,也要完完全全地在他手里。   他以决然的态度与行为斩断了宣赢想要为他退让的心,所有的后路在这一晚而终结。   宣赢终于哭出来,他单手扶着墙壁:“杨如晤,我恨你。”   “恨我?”杨如晤反而好像更加愉悦了,“恨的好,只要别心疼我,什么都可以。”   话音刚落,皮带钢扣落下清脆的一声,紧接着宣赢不顾水流,猛然睁大了眼睛。   杨如晤未做任何前戏,直接送进了他的身体里。   宣赢挣扎:“疼,好疼。”   “疼?你不就喜欢疼?”杨如晤将他的伤手摁在墙上,“蹭的?是不小心蹭的吗!” 第113章   浴室内的热气完整地包裹住了两道紧贴的身躯,潮湿的水汽混在稀薄的空气里,宣赢仰头呼吸,唇角溢出几分痛苦的呻吟。   杨如晤撞一下逼问一次,真的是不小心蹭的吗?   宣赢无法说出否认的话,当亲眼目睹杨如晤跪下,以及落在镜片上那颗史无前例的眼泪时,他的心智就已全数崩裂,那一刻他彷佛自己不是自己,犹如一个提线木偶,无意识地走,再一次无意识地对自己进行自残行为。   如今杨如晤将钟姐接到家中,宣赢掩耳盗铃地不肯用家里的东西,他在路边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子,往掌侧干脆利落地划了几下。   当血液渗出,宣赢找到了无比熟悉的滋味,原来疼痛会令人上瘾,在杨如晤的看管下他已戒断良久,但他并未痊愈,一旦再次沾染便无法自拔。   于是掌侧的一道变成了一片,血淋淋黏呼呼,他在疼痛里释放自己,找到自己,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随之挥发出去。   取而代之的时某种偏执的坚定,他有时宁可玉碎也不要瓦全,但不知这个角色什么时候转变成了杨如晤,他对亲情进行自我摧毁,用来成全他。   宣赢恨、怨,并且愧疚到无以复加。   在背后反复的动作里,唯一的支撑点只是杨如晤勒在腰间的手,宣赢弯着背脊承受,眼泪倒垂在眼皮上,随着杨如晤的频率,一颗一颗地掉在地上。   最后一秒,杨如晤彷佛要将整个人塞进他身体,他用手指拢住宣赢脖颈,微微一用力,拖他抬起身:“以后你划自己一次,我划自己十次,咱们比着来。”   宣赢浑身痉软,全身肌肤通红一片,他费力地扭头过去,在水流的冲刷下,看到一双同样通红的眼睛。   杨如晤吻过来,撕咬着他的舌尖,水花落在身上,迸溅出细小的光亮,宣赢就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杨如晤鬓角反射出了几丝银色的光亮。   似是水花,也似白发。   原来杨如晤已经没有那么年轻了,他快四十岁了,可是他总是笃定从容,让宣赢总会忘记他比他要大多岁。   “不会了。”宣赢含糊地说,“杨如晤,我错了,我错了。”   杨如晤放开他,宣赢脱力似的攀在他肩头,在水帘下,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真的错了,对不起。’   他每次道歉都非常苍白,明明言不由衷偏要表现的无比诚恳,可是杨如晤今晚的心情不免低落,脑海里频频闪现贺成栋安抚的眼神,还有宣赢如何自残的场景,于是在宣赢看似诚恳的道歉声里,他忽视掉了很多东西。   比如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宣赢眼中露出了与他下跪时同样的决绝。   回到床上,二人发丝均未干透,杨如晤坐在床边,拆开绷带为他重新上药。   冰凉的药水带来刺痛感,宣赢手指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杨如晤拿着棉签,擦几下忽然拍了下他的腿:“划的时候不紧张,你现在紧张什么?”   宣赢放松自己,用另一手扶在杨如晤鬓边:“你长白头发了。”   杨如晤一顿:“正常,路仁昌没比我大两岁,他早就满头白发了。”   待重新缠好绷带,宣赢趴在怀里,学他揉捏着他的耳垂:“我还想要。”   “哭够了?”杨如晤侧身抱住他,“不疼了?”   宣赢笑着摇头:“你忘了,我喜欢痛感。”   杨如晤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刚要动身满足,宣赢摁住他,随即身体往下一退,在窗边映出的漫天飘雪里,近乎虔诚地亲吻杨如晤的双腿。   杨如晤双手一攥,双腿瞬间犹如万蚁啃噬,下一瞬,宣赢被人整个拎起来,杨如晤一手握在他颈侧,低哑颤抖地问:“宣赢,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你杀了我,然后把我的骨灰做成漂亮的吊坠,我就能永远安安分分地待在你身边。”宣赢仰着头,眼泪自眼角滑落,异常冷漠地再次反问,“杨如晤,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雪光下,彼此眼中映出两道同样悲伤的面孔,而杨如晤情绪转变的极快,从悲伤到气极反笑也不过几秒。   宣赢被人握着脖子摔进床中央,随即脚腕被一双手抓住,双腿被迫高抬起来。   快感与痛感交织在一起,宣赢神魂颠倒却又异常热情,在他剧烈的回应之下,杨如晤的气息开始杂乱无章。   他一边俯身毫无保留地狠狠给予,一边把宣赢的脸按在枕头里,再次索取还未得到的答复:“说你爱我。”   关于爱意的词出现在耳边时,宣赢忽然屏住了呼吸,下一刻他竟开怀大笑,边喘边喊:“我才不爱你!我不爱你!我恨死你了。”   在床上杨如晤从不手软,总是能满足宣赢内心深处想要痛感的病态想法,做的次数多了,愈发引诱出杨如晤身体里的暴虐因子,彷佛在这里头能把生死舍弃,与对方永远融合在一起。   杨如晤微微眯眼,唇角扯开近乎残忍的痕迹,他将按在宣赢腰间的手放下,两只并拢,绕去他身下。   宣赢瞬间瞪圆了眼睛,彷佛眼角都有种撕裂感。   “说你爱我。”杨如晤命令道,“说!”   宣赢的身体对杨如晤适应地极快极好,待尖锐的痛感消失后,宣赢脸色变得十分奇异,似满足到了极点,酸爽到了极点,要哭不哭,要笑不笑。   “杨如晤,我身体好玩吗?”他依然没有回答爱与不爱的问题,“你舒服不舒服?”   杨如晤叹息一声,紧压在他身前,去吻他湿漉漉的发丝:“宣宣天赋异禀。”   最后关头时,宣赢紧紧抱着他的腰腹,仰头轻柔地含住他的双唇,细细嘬吻,轻轻舔吮,杨如晤摁住他后脑勺,将这个吻加深加重。   雪下了一整夜,杨如晤纵情无度地索取了一夜,清晨时分,天色在白雪的映衬下亮的晃眼,他与宣赢十指相扣,陷入了沉重的睡眠。   这一觉睡得痛快又舒适,醒来之后已然临近中午,杨如晤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宣赢从来都要比他晚醒,尤其昨晚折腾的那么厉害,可今天身旁却是空的,唯有手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了一条手串。   清润的碧色,是宣赢经常戴在腕子上的那条。   一缕微妙的恐慌蔓延出来,杨如晤起床,镇定地戴上眼镜,用着与平时一样的音调叫了几声宣赢的名字。   无人回应。   杨如晤整理衣领的动作变得缓慢至极,转头望向卧室门口,盯了几秒,仓皇起身。   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没有宣赢的踪迹,   恰好钟姐采买回来,连忙说:“他出门了。”   原来只是出门了,杨如晤心下忽地放松,走到钟姐跟前:“出门了?去哪里了?”   “我问了,他没说,”钟姐放下菜,“哦,对了,他给你留了一封信。”   回到自己房间,钟姐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的信封,还在玩笑:“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俩还玩留口信的小游戏,给你。”   杨如晤盯着那封信,久久不曾去接,而钟姐不知内情,只当杨如晤近日疲累过度,猛一睡了个懒觉,精神都散了。   可接下来的几分钟,钟姐察觉到二人中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杨如晤的脸色从苍白明显地转为了低沉,连带着身上的气息也极具压迫感。   “杨先生?”钟姐来自沈家,入玲珑阁也是受主家指派照顾自家三少爷,她作势要拆开那封信,刚一有动作便被杨如晤一把夺了过去。   站到窗边,俯视着白色的世界,杨如晤的手指时而微抖一下,那封未拆开的信在手里逐渐变了形。   不出所料,拨出的电话宣赢没有接。杨如晤从不喜纠缠,打过一通便没再接着打,他临窗抽了一支烟,抽完之后将烟头直接仍在了地下,随后扯开信封封口。   钟姐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从清晰的光线里看,那封信很短,大约三四行黑色的笔记,她无法得知那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只看到杨如晤在看完之后,手臂缓缓垂下,那张单薄的信纸也随之而落。   下一秒,一阵巨响传来,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杨如晤疯了似的挥散了桌上所有的东西。   钟姐大气不敢喘,眼睁睁地看着杨如晤撑身在桌边,像一头野兽胸膛内发着嘶嘶的喘息声。   就这么愣了十多分钟,杨如晤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下,钟姐正要上前,忽听门铃响了一声。   杨如晤眼睛动了下,复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知在对谁说:“不是他。”   门铃一直在响,钟姐无奈去开门,打开一看,竟是沈休。   “沈总,”钟姐跟看见救星了似的连忙示意室内。   沈休往里看了一眼:“没事,你先回房间。”   待钟姐离开,沈休走到杨如晤身边,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杨如晤腕间的手串。   “这是我爸的珍藏,在宣赢第无数次自杀未果的时候,任玥找高人供奉开光后送给了他。”沈休勾了下他腕间的珠串,不顾形象地与他同坐地下,“戴在他手上时任玥对他说过一句话,若他死,她也死。”   医疗手段无法治愈那时的宣赢,他们走投无路,只能笃信神佛,以一颗无比虔诚之心恳求神明拯救他们的家人,任玥捧着这串玉珠亲手戴在宣赢手上,这是希望,也是束缚。   “也是那一天,宣赢把已经划在颈侧的刀放了下来。”沈休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提醒说,“你应该知道,就在这里。”   那道又细又红的窄疤杨如晤曾亲吻过很多次,细微的增生在舌尖上的触感并不是那么美妙,杨如晤垂眼看着手腕,脖颈青筋几番浮起:“他联系你了?”   “嗯,他已经到了他想去的地方。”沈休说,“我跟阮扬联系过,宣赢走之前做过复诊,也带了药,别太担心,那是他自己的地方,他不是都告诉你了。”   确实如此,信纸上的内容不多,宣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他会去哪里,并且叮嘱杨如晤好好照顾自己,只是他在最后没心没肺一般说了一句类似玩笑的话——‘你就当我出个远门,归期不定。’   末尾笔记拖沓软绵,像极了克制着颤抖强行落笔,还有,宣赢将杨如晤的名字写在了开头,那句浪漫的见信如晤。   如晤二字有几分模糊,上面湿痕点点,在那张齐整的白纸上格格不入。   “好啊,”杨如晤发丝垂在额角,平时的一丝不苟再也看不出,他把手串摘下来摩挲了几下,随即低沉一笑,“他不接我电话,你来联系他。”   沈休未做应声,杨如晤看过来,眼底的血色深重,就连笑也透着一股莫名阴狠的味道:“我不多说,他给了我交代,我也得给他个交代。”   一边是挚友,一边亲如手足,沈休没办法阻拦谁或者拒绝谁,他在杨如晤半恳求半愤怒的目光下,拨通了宣赢的电话。   “哥,”宣赢问,“我不是跟你说了?你怎么又打电话。”   沈休没讲话,杨如晤抢过手机,放在耳边,半张着唇,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沉重。   安静许久,宣赢说:“杨如晤。”   杨如晤忽然轻轻地笑了出来,温柔地仿若无事发生:“宣赢,敢这么涮我的,你是头一个。”   宣赢没讲话,也没挂电话,杨如晤再问:“只要你现在回来,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已经发生了。”宣赢说。   杨如晤沉声重复:“我要你回来。”   他们的角色瞬间发生了颠倒,杨如晤理智全无,反倒宣赢此时波澜不惊,冷漠异常:“我总会回来,总会在某一天回到你身边。”   “好样的,”杨如晤甚少会低头求人做委屈姿态,尤其宣赢态度坚定,不肯回头,他死死地握着手机,放下一句狠话,“我给过机会了,是你不要,记住了,从这一天这一分钟这一秒开始!”   “我们分手了。”   时间定格在这一秒,空气凝固,通话中的彼此也陷入沉默,良久,宣赢说了一句既任性又笃定的话。   他说:“杨如晤,你舍不得。”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哎呀,我已经开始矫情地舍不得了。。。。   还有,想请个假,最近三次可能要忙几天,不会空太久,大概三四天。复更之后,,,,我努力把章节补回来,就一天两三更那样,嗯!   等我哦~(好像在写日渐沉迷时也在快完结时忙的不行,.....啧。)   附两个预收:   《劣言》市井气息满满的县城文学!   《非玩家角色求生指南》身穿,努力在修真界苟活的肉体凡胎。   啊,宣赢的离开是有原因的(废话这不是),下文会解释。等我肥来~~~ 第114章   你舍不得。   当说出这句话时宣赢自己都是震惊的,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会对杨如晤肆无忌惮。   电话那头的男人呼吸声更加沉重了,宣赢垂下眼,主动挂断,放下手机,狠狠地呼了一口气。   快乐山位于海安远郊,是一处坐落在山林的度假山庄,宣赢将居住的地方选择在了半山腰处的二层独立小楼,远离山庄主建筑群,这里可以眺望远方风景,环境安宁,景色怡人。   山间白雪覆盖,远处雾蒙蒙一片,宣赢抓了一把窗沿上的雪,感受着雪片在手心里慢慢融化。   回头想想,爱也好闹也罢,彷佛从很久以前,杨如晤始终在包容他。   可是这么久以来他却一直活在恍惚里,用逃避的态度对待所有人,还要用有罪论对他们进行指责,好像那样会减轻心中的卑微与愤怒。   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尤其杨如晤无底线的纵容,让这份错在他那里变得更加嚣张,变得无关紧要,于是宣赢在他的羽翼之下心安理得的享受。   然而当在欢喜园外看到杨如晤牺牲式的抉择时,宣赢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消耗杨如晤。   无论是精神还是时间,杨如晤给予他很多很多能量,但他像一条寄生虫,汲取养分之后却没有反馈的功效,杨如晤在他这里根本得不到正面的东西,反而会在他的影响下变得烦躁,变得没有理智。   就像那天,连祝词都说,杨如晤以前从来没有那样大动肝火的时候。   他们之间不存在是非对错,只是爱的过于深沉,都想为对方勇敢地做出牺牲,可是平稳的爱意无法承受如此强烈的对抗,他们都想给,却弄巧成拙地将感情压到无力承担。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爱意多了,也变得扭曲,它小心翼翼,甚至沦落卑微,就如昨晚,他们明明深爱,紧紧相贴,可反倒像是在逐渐背道而驰。   在快感与痛感交织的情欲里,宣赢开始恐慌,恐慌如果有一天杨如晤受不了他而离开,恐慌自己那根极端敏感的神经莫名其妙地绷断。   哪种结果宣赢都无法接受。   决定走之前宣赢回忆了很多事情,包括从不愿提及的平南,回忆宣文林还在世的画面,回忆每条街每个人。   回忆结束后他发现自己灵魂里缺了很多东西,这些缺憾无法用某个具体的词来表示,有恨也有爱,还有很多他人给予不了的东西。   他需要时间来搞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然后亲手将它们一一补全。   或许在别人眼中没有任何意义,可宣赢本就偏执地喜欢没有意义的东西,他不要永远在杨如晤的手心里躲避风雨,他要去闯去看,他不后悔暂时离开的行为,他要在杨如晤的爱里再任性一回或者为自己努力一次。   那一天总会出现,他一定会把自己的缺憾补全,完完整整地重回杨如晤身边,以互相支持互相保护的姿态。   实际上这些看似理智的背后是严重的戒断反应,离开杨如晤没几天,宣赢再次开始历经严重的失眠。   不过与以往不同,许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暴躁很快熄灭下来,宣赢学会了不勉强自己,睡不着就不睡,坐在窗边看夜景,或者打扫房间,反正不会再让自己一直陷在挤压的情绪里。   冬至这天宣赢第一次缺席了沈园家宴,因离开之前与家人做过沟通,家宴这天也无人来唤宣赢归家。   临近傍晚时,沈休打来一通电话,简单聊过几句,便知会宣赢晚些会交代人送些东西过来,也算他隔空参加了家宴。   宣赢既然铁了心要独自生活一段时间,这次离开身边没带任何人,日常生活全都自己动手,原本要拒绝沈休,但话刚到嘴边,就听见任玥阴恻恻地恐吓,你想半夜看到我出现在你床头吗?   宣赢无言以对,只得从命。   到了晚上,程愿拎着食盒摁响了宣赢的门铃。   “怎么是你?”宣赢惊喜道。   程愿弯起眉眼,正待说话,身子忽然一歪,被人挤到了一旁,傅序南靠在另外门边:“还有我。”   一丝丝欣慰与戏谑从宣赢眼中流露出来,他热情地将二人迎入客厅。   二人一进门便大吃一惊,这栋房子面积属实不算大,但一个人住怎么也够了,然而客厅里与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打眼一看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我.....前阵子懒,没收拾呢。”宣赢将沙发上的毛毯扔在一边,“坐这边。”   “还行,乱中有序,”傅序南指指那张占据了客厅三分之一的工作台,“在做手工?”   老本行不能丢,工作台上乱七八糟一大堆,除了这些宣赢也在自学摄影,有时候人也挺奇怪,极其容易次序颠倒,就如宣赢,还没学几天,入门都算不上,摄影的东西便置办了一架子。   “瞎玩,消磨时间,”宣赢说,“反正没什么事做。”   程愿坐他对面,无声地笑了笑,也不过问太多,示意他打开食盒。   “任总亲自做的。”程愿说,“快吃。”   宣赢眼睛一下子就酸了,走之前任寒曾强烈反对他的决定,除了断腿威胁外还伤心地下达通知,若敢走以后便不要喊他妈,可是她再一次包容了他的任性,默默地用母亲的慈爱支持他的一切。   宣赢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傅序南摆弄着手机,偶尔低头点几下,饱餐过后,宣赢将一扫而光的餐盒放好,再去看程愿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年底了,你是不是要回英国了?”   傅序南一顿,扭头看向程愿。   “嗯,两周之后,已经跟沈总说了。”   远处山景映在客厅一侧巨大的玻璃墙上,橘黄色的灯光烘暖了每个人的脸,程愿微微垂头,轻声补充:“英国那边拓展了新业务,可能要..在那边久留。”   宣赢一愣,忙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程愿看向他,斩钉截铁三个字:“不知道。”   宣赢听得莫名一惊,但程愿的脸色却带着一股语焉不详,似是若有所指,不消几秒钟,宣赢那根敏锐的神经动了动,侧目看向了傅序南。   好巧不巧,傅序南也看了不过来,二人对视上,宣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傅序南竟对他发了难:“宣赢,滋味不好受吧?”   “什么?”宣赢问。   傅序南双腿并拢,一手随意搭在腿上:“好朋友要走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心里不好受吧。”   这厮说话强调像极了某个人,话不明白说,惯会阴阳怪气。   宣赢也没好气:“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傅序南嗤道,“你们两个真可惜了,一个让杨如晤截了胡,一个让我死缠烂打,要不是我俩,你跟程愿没准儿真能成了呢。”   程愿沉声警告:“傅序南!”   “听得到,”傅序南一动未动,“一个不知归期,藏在山里不问世事,一个不知道,去异国他乡自我奋斗,合着我跟杨律都活该被人耍。”   一句话跟刀子似的插进宣赢心口,反观程愿,也是一脸苍白。   “宣赢,我得跟你道个歉,”傅序南将手机放到茶几上,“刚才我给杨如晤发了几张照片,他一个字都没回复,我再发的时候,发现他拉黑我了。”   桌面上的手机屏幕长亮,对话框停留在杨如晤的界面中,几张照片均是客厅内的环境,其中有两张拍到了他的侧影。   最后一张照片是他吃饭的画面,一口气夹了两块虾肉正在往嘴里送,但是对方压根没收到,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出现在了这张照片旁边。   “杨律走南闯北,办过的事儿多,见过的人也多,”傅序南把手机抽回来,“想跟他好的人不在少数,宣赢,大家都是男人,我们都知道感情单单靠信任是维持不住的,你到底有多大的底气,能扔下杨如晤不闻不问,真不怕有一天他跟别人好了?”   宣赢没有反驳的立场,他人已然离开,说再多终究无法改变已然发生的事情。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毕竟杨律洁身自好,不喜欢搞那套复杂的暧昧关系,”傅序南站起身,不知在点谁,“可我不一样,没人陪着真不行。”   宣赢动了动唇。   “要让我等也行,但总得给我句准话,要不然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傅序南拎起食盒,“是吧程愿。”   宣赢这才回过味来,傅序南这厮对程愿的离开不痛快,竟然用他与杨如晤当比喻,拐着弯的敲打程愿。   不得不说傅序南这招当真高明,反正无论怎么样,宣赢听进去了,不光听进去了,而且开始患得患失了。   之后的很多天,宣赢都在傅序南故意制造的假设里渡过,幻想杨如晤有朝一日真的变了心,幻想他们的关系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他再次陷入到极度恐慌的情绪里,有时他觉得傅序南说的不错,因为走之前除了跟身边的家人朋友都做了交代,也给杨如晤留了信,细细写明了他所在的地方以及大致的安排。   来到快乐山他也从未关过机,沈休与任玥偶尔会联系他简单问几句,就连齐怀湘也会隔几天发个消息,只有杨如晤,一通电话未打,一条消息未发,好似身体力行地遵守那句话。   ——从这一天这一分钟这一秒开始,我们分手了。   此时宣赢回之笃定的那句你舍不得变得单薄起来,恐慌之下,他甚至想过放弃,以后就死心塌地的附在杨如晤身上做一只寄生虫,是生是死绝不离开。   通常这些想法在晚上时翻涌的极其强烈,当夜色褪去,清晨的风穿越山岗,宣赢感受着冷冽的空气,头脑清楚了,那些自甘堕落的想法也会短暂地消失。   他始终记得来这里的初衷,他不要让杨如晤变得卑微,也不要让杨如晤承担他的负能量。   于是宣赢坚定地选择待在远离尘嚣之外的山林中,只是他不再任性地与外界断绝联系,元旦那天他给家人朋友都发去了节日问候,唯有杨如晤,他以传统的书信方式寄给杨如晤一封信。   洋洋洒洒好几张,流水账一般,写了山间的风景,居住的环境,也写了他最近在做什么,心情如何,最后重重地留下两个字——盼复。   然而直到年底,信件彷佛石沉大海,杨如晤一封未回。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   晚点还有一章,大概九点左右~ 第115章   三月底,天气回暖,山间的树叶绿了,野花开的漫山遍野。   晴朗时花香四溢,阴雨时泥土混合着青草的空气弥漫整个房间。   除了如约复诊,宣赢从未离开过快乐山,包括春节也独自一人居住在此处,傅序南说的没错,任何感情只靠信任或许不够,在此期间宣赢每隔两周便会给杨如晤寄一封信,如同第一封一样,日记流水账的内容,用一封封书信,用在他与杨如晤的羁绊上。   可是杨如晤始终没有回音。   四月份时雨水变多,暴雨闪电频繁出没在山间,宣赢种的瓜果遭了殃,原本蔫儿巴巴的没几颗,几场雨下来,全军覆没。   没过几天,门前的野草疯长起来,嫩生生的好不喜人,宣赢蹲在一旁处理夭折的果殃,心内感慨,看来自己不擅长种正经东西,以后就养草了。   从房间取出相机,蹲在地下拍几张死透了的果殃,又拍几张生机勃勃的野草,回过头来切进了杨如晤的聊天框。   这个动作宣赢经常做,但一次都没发出去过。   他害怕看到红色的感叹号,也害怕听见杨如晤粗重的呼吸声,他承认自己自私胆怯,只会掩耳盗铃,一次又一次地发出不被回复的信件。   杨如晤在做什么?这个问题伴随着每一个安静的夜晚。   端午节时宣赢下山将挑选出来的照片洗了出来,连同日常的信件送去了邮局,回来顺到去山庄内要了包粽子的材料,准备晚上亲自动手。   返回时来没走一半,忽然又下起了雨,幸好没打雷,也幸好山间枝叶茂盛,宣赢抱着食材一路奔回房间,门一开,被房内的光猛刺了下眼。   窗外阳光正盛,一场太阳雨反而激发了光线的饱和度,房间被灿烂的金色笼罩,宣赢放下东西,走到那面玻璃墙处。   光线将他的面孔与眼睛均染成了金黄色,微薄的潮气在玻璃上氤氲,远处风景辽阔,依稀可见山脚下袅袅人烟,宣赢将手慢慢放在上面,忽然泪如雨下。   爱意教会他该如何取舍,忏悔教会他愧疚与悲喜,心底的某个地方好像悄然地清明起来,就如雨下的光线,愈发灿烂。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思念的味道,五分苦涩,五分甜蜜,想那个人,又恨那个人。   干嘛不回复.....宣赢没道理地责问。   雨势停歇半晌,夜晚又下起来,太阳早已落山,宣赢坐在窗边,闻着透进来的雨汽,脑海无意识地不断闪现过去的画面。   这些画面很碎,彷佛是将记忆分隔成不连贯或者不真实的碎片,阮扬对他说过,这样的症状发生在他身上并不奇怪。   宣赢一边无意识地回忆,一边又下意识地进行整理,前因后果是非错过,一片片顺出真实的记忆。   原来都发生过,平南、沈家、赵林雁、贺成栋,他们都真实地存在,当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飘到眼前时,宣赢就能想起与之相关的记忆。   平南的快乐与折磨,沈家的安全与舒适,还有贺家,从小心翼翼到猜忌,最后有一个人为他脱离了那方屋檐之下。   在离开所有人之后,宣赢藏在林间这栋空荡荡的房间里,橘黄色的灯在晃,他望着窗外风雨飘摇里的世界,频频想起那个男人的面孔。   记忆倏然极退极近,回到最初时,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男人下车时在雪花下翻飞的衣角,他说他叫杨如晤,翻涌到此时,最深刻的还是他的衣角。   那天大雪弥漫,他抱着精心准备的礼盒,站在欢喜园外,亲眼看到杨如晤的身躯塌下来,黑色的衣角散在雪地里。   他们曾各执一方,曾耳鬓厮磨,然后他以逃离的方式离开他的怀抱。   宣赢需要很多爱,也需要很多认可,可是在被动之下,他会丧失很多自主能力。   于是他选择在这里自我救赎,并且对他辜负的爱意进行忏悔,可是那么多信发出去,杨如晤不理会他。   深夜时分,宣赢起身坐到桌前,追着白天发出的那封信,又写下一封。   这次与以前冗余的文字不同,只有短短一行字。   虽是远郊,但毕竟是同城,第二天晚上,玲珑阁的信箱里便被塞进两封信。   不多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随意一模,随即微怔,前厅灯光明亮,地面上的那道身影停留许久。   “杨先生回来了?”钟姐招呼道。   自从宣赢去年离开,钟姐在杨如晤的挽留之下便没回沈园。   那天沈休走了之后窗外的雪花又密集起来,杨如晤在地上坐了许久,漫天雪花弥漫之际,他喃喃地说声‘留下吧’。   当时钟姐在收拾残局,动作顿下来回头去看杨如晤,一时拿不准杨如晤是在自言自语还是真的留她,一时没去接话。   又过了很久,杨如晤回看过来,再次对她说‘钟姐,留下吧’。   原本她是来照顾宣赢的,现在宣赢离开她没了继续留下的理由,婉拒的话在对上那双眼睛时咽回去,钟姐点了点头,跟沈园那边报备之后正式留在了玲珑阁。   那天杨如晤就在窗边不顾形象地坐了一天,饭没吃水没喝,钟姐几番好言相劝,杨如晤始终摇头。   天黑以后,杨如晤终于起身,回身看了好半天被钟姐恢复如初的工作台,叫来祝词与齐怀湘,交代二人把这些东西撤走。   二人均是一怔,杨如晤再次重申,要求一件不留。   工作台本就是临时搭成给宣赢玩物丧志的,清理起来极快,几个箱子打包好,没一会儿客厅恢复了原样。   偌大的客厅空荡荡的没一丝人气儿,钟姐望着驻足在客厅中央,神色罕见失魂落魄的杨如晤,想着要不要安慰一句。   她自问安慰人的技能尚算高超,在沈园时,每次宣赢闹脾气她总能及时安抚好,杨如晤比宣赢更懂得分寸,应该也很好哄的吧。   可惜杨如晤没给钟姐机会,因为这个男人第二天就恢复了那副冷静理智的面孔,西装整洁,眼镜清透,浑然无事发生,整个人精神奕奕,仿佛没有因爱人的离开而心生半分悲伤。   不过钟姐还是从看似如常的氛围里感受到了杨如晤的变化,随着时光推移,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寡言,人也削瘦了许多,忙起来不分昼夜,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事。   一处豪宅只让她一个保姆住,钟姐惴惴不安,好几次想主动请辞,但杨如晤一回来,钟姐看着那双又深又锐利的眼睛难免有几分不忍。   好在后来宣赢开始寄信过来,钟姐本以为一封封来信能很好地宽解杨如晤,可是她又想错了,杨如晤不要命的加班行为并没有任何放松,他依然保持着紧绷的节奏,而且会在收到信的当晚,在书房抽好多烟。   用过晚饭,杨如晤交代钟姐早些休息,他则拿着新收到的两封信,如同以往稳步来到了书房。   一封厚的与平时无异,杨如晤几乎能想象出来宣赢写了什么,另外一封薄的——   杨如晤拆开,一张信纸落在书桌上,上面仅一行字。   ——我给你寄了信,这不能算我不告而别。   往日冗余繁琐的信件里,宣赢经常像一个大人一样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自己近日所发生的一切,而这封简短到与众不同的信,算是从他离开之后头一回不再用理智的口吻,仿佛这一秒,宣赢又变成了以前的样子,既倔强又可怜巴巴地暗示着心里的委屈。   杨如晤捏着信封一寸寸收紧,想起最后与宣赢联络的那通电话,那个人面对他的分手言辞,竟然能笃定地说出“你舍不得。”   初听到这句话时杨如晤无端地想要发笑,那么久的朝夕相处同床同枕没浪费,宣赢说的很对,他的确舍不得。   恍然间杨如晤觉得确实太惯宣赢了,让他敢不告而别,事到如今,还敢如此信誓旦旦。   手里的这封信表明了什么,杨如晤自然也知晓,宣赢无非像要回信,想要看到安慰或者同样思念的言辞。   桌面上的打火机边角处反射着锃亮的光芒,杨如晤扣开打火机,甩开信纸,沉稳地将它点燃。   火苗在镜框边缘缓缓跳跃,杨如晤冷漠地看着指尖的火光由亮转暗,燃到尽头时,他抽出一支烟,凑近,点燃。   几分温柔几分狠厉:“还是欠调教。”   烟灰与纸屑的灰烬散落在地上,杨如晤将烟蒂戳进烟灰缸里,静过许久,随手从桌下拎出了一只白色的盒子。   他依然盯着烟灰缸边缘,眼神都没往那盒子上分去一丝,狠狠拍了几下,将那封厚厚的信扔了进去。   远郊的宣赢一夜未眠,坐在二楼露台清心打坐,他已渐渐学会了顺其自然,睡不着或者心有焦虑时就会净心平息自己。   天微微亮,山林中清风拂动,宣赢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正待起身时,听见了背后的卧室里传来了手机的震动声。   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宣赢摇摇头,只觉不可能,然而等他拿起手机时,瞬间都忘记了呼吸。   原来激动时身体的反应这么激烈,宣赢心脏狂跳,口干舌燥,激动的几欲昏厥,他几度动唇,喉间却频频作呕,所有的声音被卡在喉咙里,只会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在极度安静的状态里,两道呼吸偶尔交织偶尔分离。   无声的通话持续了几分钟,电话那头的男人好像叹了一口气,宣赢蹲坐在地下,用力掐住自己的脖子,终于颤抖地唤出他的名字。   “杨如晤。”   良久,一声低沉沙哑的嗓音回复:“嗯。”   时隔半年,他们再一次听见对方的声音。   宣赢眼泪泛滥成灾,又一次叫他的名字:“杨如晤。”   男人很冷漠,依然是一个单字:“嗯。”   宣赢埋头在床边,肩头抖动,恳求道:“我在努力,你....你别不要我。”   不知是手机里,还是窗外,忽听一阵风声传来,隐约可以听见树叶互相摩挲的沙沙声,又过了很久,那道粗粝暗哑的嗓音才再度响起。   短短几个字听完,宣赢就怔住了。   伴随着清朗的风声,杨如晤明明在说安抚的言辞,然而语气里却没有一丝安慰的意思,反而略带恨意,又似在冷眼旁观,毫不温存,冷漠地、施舍般地放下一句话。   他说:“答应你,见字如面。”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第116章   清晨的光洒落山间,薄雾散去,清脆的鸟叫声,还有野花的芬芳回荡在周围。   推开房门,清新的空气将烦闷一扫而空,宣赢伸展手臂,长长叹口气,低头,忽然又愣住。   地上遗落了几只熟悉的烟蒂,是杨如晤常抽的牌子,偶尔玩闹时,他会凑在他跟前抢着抽一口。   原来通话时他们距离这么近,原来杨如晤连夜开车来过这里。   现在再去回想,宣赢发觉其实通话里的杨如晤非常严肃,他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杨如晤当时的眼神该是如何不虞,末尾的那句话也大有深意。   若换一种说法,听着可能更合适。   等你回来,账再慢慢算。   宣赢既欣慰又怅然,甚至有几丝得意,他终于能体会到杨如晤将他一眼看穿的滋味了,如今他也能很快听懂杨如晤的弦外之音。   这件事过后宣赢依旧两周给他寄一次信,内容与以前一样,说近况说周围风景的变化。   在讯通发达的年代,原始传递信息的方式反而更显珍贵,那一封封寄出的信件对宣赢而言变成了一种希望与信仰,通过落在纸上一言一句,他对杨如晤传输时间,也传输生活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 。   虽然杨如晤还是从未答复,但宣赢不再时时惦记。   盛夏的快乐山要比市区凉爽很多,宣赢有时会躺在附近的树荫下,听着周遭轻柔的风声,一睡就是一下午。   让宣赢真正开始感受到平和也正是每个安睡的午后,过去与痛苦彷佛正在从他身体里慢慢剥离。   在这条需要靠自己走出去的迷雾里,在抽离所有的喧嚣之后,宣赢缓慢独行,一个人摸索,一个人试探,慢慢地那些原来只知晓倚靠旁人的枝丫终于掉落下来,宣赢坚信,总有一天他会让自己长成一颗健康的树木。   他时常会将自己想象成一阵清风、一束野花、一颗生机勃勃的小草,亦或者一个刚到尘世的婴孩,摒弃掉所有浮躁,用最纯挚的感情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起美好的联系。   精神有显著提升之后,宣赢不再时时闷在山里,天气好时拿上相机,用刚摸到门槛的照相技术出门拍照。   快乐山很大,需要很久才能逛完,每次出门像是寻宝,看见好玩的或者奇怪的,宣赢全都拍下来,回家之后挑一些不错的,待下次给杨如晤写信时一并寄过去。   后来他走遍了快乐山所有开放的角落,开始想要挑战自我,去爬了附近的野山,出发前踌躇满志,攀爬时也是勇往直前,待征服这座山头,宣赢气喘吁吁地躺在野草里,看着碧空万里,使出全身力气,呼喊着杨如晤的名字。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激发出来的活力也是无限的,再后来宣赢不再甘愿待在快乐山,常常拎起背包带上相机外出‘探险’,从周围城市,再到很远的远方。   平原、高山、大海、沙漠,在火车上听同行的游客讲述他们的故事,在边陲城市听流浪歌手既洒脱又饱含细腻的歌声,还有姑娘们的长裙,围在火把中央,翩然起落,像黑夜里的焰火。   出行在外,信件仍未中断,宣赢每到一个地方便会在当地寄一封信给他,说风土人情说路上见闻,最后在信封里在夹几张当地的照片。   其中有家书店印象特别深刻,老板叫胡萌,长的明眸皓齿,在他写信时便用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看他。   宣赢在她的注视下几次写不下去,无奈询问:“你有事啊?”   “我觉得你很奇怪。”胡萌神秘兮兮当地眯下眼睛。   宣赢嗯一声,把手放在纸上:“为什么?”   胡萌索性倚在他桌边,直言道:“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打个卡就走,即使写信也只是简单几句话,很快就写完了。”   宣赢低头看看手腕下的信纸。   “你写了有十张了吧?”胡萌笑眯眯地又问,“女朋友?怎么没一起出来?”   宣赢摇摇头。   “吵架了?”   宣赢笑起来,再次对她摇头。   胡萌嘶一声,继续打量他片刻,随即一拍手:“原来是男朋友哦。”   宣赢点下头,很快又摇头,胡萌看的满头雾水,正待追问,宣赢看向她说:“是爱人。”   幸好天色已晚,这家颇具当地特色的书店里客人所剩无几,胡萌小小地激动了一番,不光免了信纸的费用,还说要送他一件小礼物。   这里民风热情,纯挚好客,宣赢没有拒绝,还很有兴致地问她是什么东西。   胡萌再次保持神秘,让他稍等几分钟。   待宣赢写完那封长长的信件,胡萌恰好返回。   一张淡褐色的画纸,宣赢拿起一看,顿时惊到了。   纸上是一副简笔画,眉毛眼睛下巴,几笔下来人物栩栩如生,黑色马丁靴、工装裤还有冲锋衣,连脑袋上帽子的细节都没忽略。   “这是我?”宣赢问,“真的好像。”   胡萌自豪地微仰下巴:“吾乃灵魂画师。”   宣赢细细端详好半天,准备放信封里时又犹豫了,愣了几秒钟,胡萌挤开他,利落地折两下,就要往信封里塞。   “别!”宣赢连忙阻拦。   胡萌躲开他:“别什么呀,我又不画出来让你看的,你真麻烦。”   躲闪当中胡萌早已将画纸塞了进去,回头往宣赢身上一扔,下一秒,胡萌尴尬住了,连忙又拿过来:“忘了忘了,信要从我这里寄走的。”   薄薄的信封被装的鼓鼓囊囊,宣赢下意识地幻想杨如晤收到后会是什么表情,想来想去,发现很多时候他还是无法对杨如晤了解透彻。   临出门前,宣赢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回身,问胡萌:“用红色的笔吗?”   胡萌不明所以地点头。   “借我用一下,”   宣赢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信,将画纸重新摊开,在小人的左耳上用红笔轻轻点了一下。   一个鲜红的小痣跃然纸上。   “哇,我都没看到,”胡萌偏头看他左耳。   宣赢重新折好,放回信封,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嗯,他很喜欢这颗痣。”   告别活泼可爱的老板,宣赢继续出发,越向北走视野越开阔,向远看,人迹罕至。   宣赢并未给自己设置目的地,有时随大众出发,有时单独前行,不过无论人多还是人少,总也不会感到孤单。   国人众多的好处之一便是哪里都能碰上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某次在当地向导的组织下,宣赢参加了一场穿越沙漠的活动,三天两夜,几台车十来人,白天看一望无际的天地,晚上看浩瀚如海的星空。   队员里有几位是歌手,白天时会疯一阵,他们站在车顶唱许巍的曾经的你。   欢快的歌声,动人的节奏,男人的墨镜还有女人的飞舞的长发,宣赢看着这些自由的灵魂,热泪盈眶。   终于抵达终点,向导给每个人发了一枚金牌,宣赢把奖牌挂在胸前,与大家一样高高举起。   他被赋予勇士称号。   流浪式的旅行到十月底正式结束。   快乐山的树叶所剩无几,空气里是熟悉的干冷味道,半山腰的那栋二层小楼没什么变化。   开锁进门,宣赢扔下行囊,洗去一身风霜。   十一月中旬,宣赢如约复诊,药物经过几次调整已然从能毒死人的三十多颗变成了十二颗。   调整治疗方案是循序渐进的过程,一年多的治疗、病人的良好配合、还有那份求生的欲望缺一不可。   “阮教授,下班有时间吗?”宣赢装好药,难得主动邀请阮扬,“请你吃个饭。”   阮扬惊奇地挑了下眉,依然一副刻薄嘴脸:“我不跟病人单独吃饭,尤其像你这样难搞的病人。”   换做以前,宣赢肯定阴着脸掉头就走,并且还会在走之前嘀嘀咕咕骂几声,如今心神稳了,脸皮也厚了,竟笑嘻嘻地又问:“那不吃饭喝杯咖啡吧,我挺感谢你的。”   阮扬瞅他半天,忽地一笑。   待阮扬下班时天已擦黑,幽蓝的一大片天空垂在头顶,宣赢望着楼宇中的月色,又一个十五,月色清明。   咖啡厅里,阮扬猛灌了自己一口,随即扔下斯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累死了。”   “那请你吃饭你又不吃,”宣赢吸口果汁,“要不然现在去?随便点,我请。”   阮扬摆摆手:“得了,你们沈家的饭哪有那么好吃,说吧,想问什么?”   其实宣赢对阮扬早就褪去了以前的那种无理的仇视,但有一些话总觉得在那间冷冰冰的办公室里问不出口,潜意识里还是怕阮扬忽然暴起,说他不对劲强制他住院调养。   在外面就不会,宣赢清清嗓,郑重的问他:“我....还会跟以前一样吗?”   宣赢把自己养的很好,除了在七月份时因为重新换药的缘故身体与情绪略有一阵起伏外,其他的时间里,他可以完美地掌握自己的情绪。   这句话他问的足够隐晦,阮扬静看他许久,身体前倾,将手托在腮边,一脸认真道:“不知道。”   宣赢忽然很像把手里的饮料泼在他脸上。   “这世界几乎没有百分之百的概率,”阮扬笑眯眯地说,“我只是个医生,可以根据你的状态调整药物,但我没有办法控制你的思想。”   宣赢回了一句挺深奥的言辞:“思想这东西,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的。”   “你已经好很多了,”阮扬泼完冷水,转而又去鼓励,“至少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好了很多。”   宣赢看着阮扬脸上略带揶揄的笑,暗暗琢磨着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你还住在快乐山吗?”阮扬不等他回答,紧接着又说,“我建议你不要在那里久留。”   原本就没计划在快乐山一直住下去,而阮扬有此一劝,宣赢也明白所谓何意。   快乐山远离人烟,自然环境极好,是处非常不错的天然疗养院,他在那里平复自己,也在那里将一个健康的种子埋在心底,但同时他是一个独立的物体,人类普遍需要群居,他也不例外,若一直待在那里反而会适得其反。   所有的一切都要一个恰到好处,他要开始准备结束这一段安静且独立的生活,然后重归人海,以平稳的心态感受喧嚣,感受善意与恶意。   告别阮扬,宣赢来到路边,如今依然不敢擅自开车,只得打车返回快乐山。   司机很快开车抵达,刚刚打开车门,不知谁在背后大声喊了下他的名字。   “宣赢!”   前方马路车轮滚滚,冬日的风吹得眉宇清凉,宣赢只觉声音很耳熟,奈何一时想不起来,回头一看,与生父酷似的脸映入眼前。   是贺此勤。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大概九点左右~   预告:快见面了! 第117章   亲兄弟街头偶遇,宣赢内心不免复杂,与贺此勤相关的人逐渐地浮现在脑海。   赵林雁、贺成栋,还有.....杨如晤。   仅仅几秒,宣赢按下心思,挺客气地对他点头示意。   许久不见,贺此勤显然很兴奋,上前问他要不要吃个便饭。宣赢思忖片刻,与司机解释罢,跟随贺此勤来到一家餐厅。   餐桌位置格外僻静,简单点了两份餐食,二人偶尔对视,谁都没有率先开口,静过许久,宣赢主动打破沉默:“林漾还好吗?我还欠她一声道歉。”   结婚当天无论谁对谁错,林漾却是最无辜,闹过之后直到今天,他还没见过林漾一次。   贺此勤慢慢蜷起手指,细细打量起宣赢的神色,发现他确实变了好多。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产生的变化,很温润很稳定,连带着以往阴郁不堪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哥,”贺此勤注视着他,“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他们心照不宣,宣赢抬起眼,年幼时的贺此勤在他眼前闪了一瞬,他垂眸又笑,似乎没有产生任何波动:“知道了。”   直白的回答令贺此勤心里升起一丝苦涩,甚至有点自私的想,他还是喜欢以前那个动不动就打人骂人的宣赢,起码那样他觉得宣赢还放不下血脉亲情。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就在宣赢波澜不惊的目光下,他惊觉地品到浓重的熟悉感。   那是在杨如晤身上看到的东西,掷地有声,不假辞色。   “你不会再认我们了对吗?”贺此勤问,“也不会再....回家了。”   若是以前,宣赢一定会咬着牙说,对就是不认你们了,时过境迁,宣赢回想过去,自己都觉得可笑。   可笑并不代表否认当时的自己,只是可笑曾做过很多没有意义的东西,其实有一些话不用说明白,社会的某些不良规则会惩罚会实话的人,有些事也不需要执着地解决掉,毕竟很多人并不在乎前因后果。   结局嘛,不论好坏,它发生了,接受就好,如果是好的那就享受,如果不尽人意,难受一阵,它总会过去。   “我没办法换掉这一身血,你也没办法换掉,我们永远是亲人,这点谁都没有办法否认,”宣赢坦言道,“阿勤,很多时候,我真的很庆幸,当年是你走了。”   贺此勤眼眶瞬间通红,再次对他诚恳地道歉。   “这不是你的错,她也没错,”宣赢不想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进行评判,拍了拍他的手背,“但是我没有办法对你们承诺什么,你能体谅也好,不能也罢,目前只能是这样了。”   贺此勤回攥住他的手,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宣赢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简短的交流里夹杂着许多情绪,晚餐草草结束,分别前贺此勤突然上前抱住了他,匀称的呼吸也渐渐乱起来。   “宣赢,你什么时候能再打我一顿就好了。”   宣赢望着夜色,手指飞快地蹭下眼睫,紧接着如他所愿,在他腰间狠狠掼上一拳。   贺此勤吃痛,猛地松开手臂,宣赢潇洒回身,冲他挥挥手:“阿勤,好好生活。”   贺此勤捂着肋间,滚烫的气息从鼻腔蹿出来:“哥!”   “听不惯,”宣赢头也不回地大声回道,“叫名字吧。”   贺此勤望着他的渐行渐远的背影慢慢蹲下来,宣赢二字卡在喉咙里,任凭往日叫的如何顺畅,此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市区离快乐山将近百十来公里,快乐山的那头就是临市,抵达山下时已是深夜,林间几盏灯,一直延伸到山顶。   林间通道内的青石板间隔极大,很好地缓冲了攀登的崎岖,居住期间宣赢没少爬上爬下,然而今晚走的格外费劲。   再见贺此勤难免想到心底深处的那道身影,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仅仅只有两周一封的书信,但它非常薄弱,因为杨如晤从来不回复,这也意味着,他与他真的断联了许久。   用餐期间不是没想过要从贺此勤那里探听一些,可是他总觉得他与杨如晤之间始终存在着一份微妙的默契,一旦有外人介入,默契就变了味道,或者打了折扣。   强烈的思念决堤似的迸发出来,宣赢坐在石板上,掏出手机翻出了那串无比熟悉的号码。   他很想不顾忌时间与情况,如同自己发出的每一封信件一样,马上联络杨如晤,事无巨细地问一问他的近况。   犹豫半天,宣赢摁灭手机,垂头丧气地叹口气,抬头看,繁星漫天,干枯的树枝上散漫了柔和的月光。   胆怯作祟,反正马上下山,见面.....再说。   宣赢很快将下山事宜提上了日程,因冬至在即,那天沈园肯定会来好多人,思考良久,宣赢担心自己一下无法接受过于热闹的环境,于是将日期往后推迟了几天。   幸好沈氏父母极其体谅,听闻他不日下山,便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冬至过完便是元旦,宣赢发誓他真不是故意拖延,元旦沈园也非常热闹,小孩子一大群,他这么个大病未愈的人,无福享受人类幼崽的嬉闹。   任玥凉飕飕地提醒:“玲珑阁安静,你怎么不去?”   宣赢心虚地把电话挂了。   他确实存在回避的心理,也或许还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意思,总觉得这么长时间的分离,再次回去还缺少一份契机。   那串号码始终不敢拨出去,怕听到杨如晤沉哑的声音,也怕他报以沉默的姿态。   做了好一阵心理准备,宣赢终于下定决心,日历牌上一个日期被画上了红圈。   一月五号,诸事皆宜。   房间里的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只待赖在这里一年多的住客滚蛋走人。   元旦这天,天落黑时山脚下开始燃放起烟花,又是新的一年了。   整理完最后一些物品,封箱垒好,宣赢将斜了好久的是沙发挪正,住在这里以来他睡觉从来不分地方,有时在床上有时就睡沙发,还有好几次就在地下的毯子上滚一宿。   果不其然,沙发下散落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有个工具箱特别显眼,宣赢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还是夏天时,他心血来潮想要搭几只鸟窝,从山庄里借来的。   宣赢唉声叹气地拍了两下,起身拎起,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十多分钟后,宣赢惊奇地发现停车场内多了好些车,进入前厅一问,才知山庄内接了一个大型宴会。   某个知名企业家包场,遍请各行大佬,号召大家总结过去,展望未来。   宣赢听得牙酸,将盒子还给维修部师傅,连忙走了。   可巧刚到室外,恰好一朵极其璀璨的烟花在天际炸开,宣赢下意识地猛眨了下眼,望着彻底绽放的烟花,嘴角又浅浅翘了起来。   前方空气聚集着不少跨年的游客,伴随着烟花升空,他们也互相拥抱着欢呼。   一朵朵烟花接二连三地升起,宣赢饶有兴致地靠在一旁观赏起来,一轮停息时已过半个多小时,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等过许久,第二轮还未有开始的意思。   宣赢直起身,在准备向前走时,忽听背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渐渐走进的脚步声,许多细微的交流声一并响起。   某个熟悉的音色就响在这些琐碎的声响里。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就像在旅行时听闻某个小镇有烟花晚会,宣赢曾等了好几天,奈何天公不作美,硬生生地下了好几天雨,也如此时,宣赢在山上的房间里多次设想与杨如晤再次相见的画面,也无数次练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此时全都成了空谈。   血液流动的速度如同那几束烟花,慢慢地攀升到眉宇间,宣赢转身,在人群里看到了他的身影。   与预想中的情景一点都不一样,没有惊心动魄,没有热泪盈眶,甚至没有一丝该有的温和,但他们好像命中注定,就该在这个时间里,犹如午后的阳光一样,顺其自然地偶遇。   前方灯光明亮,杨如晤逆光而来,几丝犹如雾霭的光线散在他身后时明时暗,像遥不可及的神明一样缥缈俊朗。   宣赢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安定过,只有在看到杨如晤的时候,那颗忐忑不安的心脏终于踏实了。   他们一眼就找到了彼此的眼睛,二人的目光隔着人群,平静地、长久地交织在一起。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难以汇成一句话,宣赢稳稳地扎在门前,执拗地追随着他的眼睛。   十步、七步、五步、两步.....   乌泱泱一大群人绕过宣赢,唯有杨如晤站停,一言不发地细细打量他。   太久不亲密也太久未相见,熟悉的体温缓缓飘到鼻尖,宣赢喉结无法控制地动了一下,心跳仍在撞墙似的跳,莫名被这道目光看的脸热心慌,动了动唇,还是口干舌燥地发不出一个音节。   杨如晤不声不响,耐心十足地盯着他,宣赢眼神越来越飘,无能为力地发现,虽然精神已经好转很多,但在杨如晤面前他仍跟一张白纸似的,不管高兴还是紧张,所有的情绪在杨如晤跟前无所遁形。   时间过得很慢,有人见杨如晤未跟来,折返到不远处前来催促。   宣赢再次抬眼看向他时,恰好第二轮烟花开始绽放,杨如晤的镜片上反射着璀璨的景色,镜片之后,那双眼睛染上了缱绻的笑意,然后笑意愈发深情动人,到最后竟有种邪性的错觉。   “抱歉,”再次相见的第一句话,杨如晤勾起唇角,微微倾身,疏离又温柔地对他说,“借过。” 第118章   整座山庄灯火通明,依稀可见远处悬挂着迎接新年的装饰,外面很吵,伴随着烟花燃放的声响,嘈杂声愈发浓重。   冬日夜晚寒风刺骨,宣赢久久地站在门口,脑海里频频回放着那声略带冷漠的‘借过’。   几个年轻人拿着流光溢彩的仙女棒追逐打闹,宣赢不防被狠狠撞了下,一丝刺目的光亮闪入眼前,某个关窍也突然想通了。   杨如晤很难讲话,说一不二,有时独断专横,而且超级难哄,就从一封信都不给回的行为上,刚才的生疏才是正常状态。   事已至此,去他大爷的五号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宣赢一扫沉闷,一口气爬上半山腰,拎起行李箱,回望一眼,关窗锁门,回身就向山脚下冲。   重新返回原地打算守株待兔,等了好半晌,宣赢惊觉自己的蠢气儿冒的没边了,他无从得知杨如晤是暂时离开还是已经返回市区,万一真走了,岂不是白等一遭。   掏出手机,翻出那串号码,宣赢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弱的屏光下,那截手指发着轻微的颤抖。   跨年夜的氛围充斥着山庄内外,寒风吹得眼睛又酸又烫,宣赢几度调整呼吸,闭上眼睛,点了下去。   几声正常的通讯声响过后,一道机械的声音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冷风更刺骨了,灌的人心口发紧,宣赢险些没拿住手机——杨如晤挂断了他的电话。   山庄经理出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副场景,宣赢坐在台阶上,背脊弯着,鸵鸟似的把头埋在双臂里。   “大冷天儿的,你做什么呢?”   经理姓赵,是老熟人了,宣赢晃了晃脑袋,不打算细说,反而闷闷地问他:“大过年的,你怎么没回家?”   “少爷,这您就不知道了,干我们服务业的,越是过节越是忙,”赵经理说,“家?先搞钱再说吧。”   赵经理真挺忙,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手机响个不停,宣赢原本垂头丧气,但听到赵经理电话里的谈话内容时,一下子来了精神。   待他挂完电话,宣赢连忙问:“北苑被一个大老板全都订了?”   “啊,”赵经理说,“前阵子就订了,今晚宴请了好些人,有几个我只在电视里见过,那阵仗可大的很。”   这么一来好些事就明白了,杨如晤并非滴酒不沾之人,既然肯受邀前来,想必会给面子来个宾客尽欢,但他本人严重晕车,除了自己开压根不能做别人车,而且刚才偶遇时并未看到祝词,也就是说,杨如晤今晚绝大概率会留宿在北苑。   宣赢心念一动,抓住赵经理胳膊:“你帮我查个人,看他住哪间房。”   “开什么玩笑,”赵经理一脸防备,“这玩意儿可犯法。”   “你给我查一下,”宣赢将他手臂一压,眯起眼恐吓,“老板让你查你就查,不办以后我给你小鞋穿。”   前几年这座山庄远没有如此高端,当年沈泓还是个只知道花钱的浪子,机缘巧合来过一次,极其喜爱周围的景色,又因当时的老板经营不善,刚有脱手的心思沈泓就接了下来。   奈何那时二少爷正值财务制裁时期,手里的可用的资金不够,于是找到宣赢,要他支援一部分,以后就算他入股了。   宣赢回绝的很干脆,指着天星的招牌说他这是小本买卖,沈少爷另寻他人坑吧,没成想沈泓安静了好一阵后,竟不慌不忙地观赏起了他花重金买了的石头,末了一拍手,说他打算当回贼,等哪天偷偷卖几块石头,差不多也就够了。   没有千日防贼的,尤其这贼绝对有可能做出来这事儿,宣赢乖乖掏钱,阴差阳错成了这里的老板之一。   “老板也不行,”老赵挣脱着手臂,满脸为难,很有职业操守地说,“万一咱被人投诉,可不是小事。”   宣赢死死地攥着他袖子,大有你不答应我就不撒手的意思。   “不是,你到底找谁啊!”老赵小吼了一声。   宣赢动动唇,憋出几个字:“我男人。”   老赵差点儿没栽过去。   查完信息,果然有杨如晤的记录,住址在北苑十二号。   宣赢得到地址扭头就要走,老赵拽着他叮嘱一番,说先前那一行人只是在开会,谈些踌躇满志的理想,现在估计才吃上饭,单子上也显示酒水没少备,而且今晚跨年夜,没准儿要喝一宿,房是订了,可住与不住谁也不清楚。   宣赢也顾不得其他,想着大不了就蹲一宿,拖着自己的箱子就走了。   一路上烟花频频绽放,山庄内标明了可燃放点,各处均摆着消防设施,夜幕里时而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宣赢就在头顶跳跃的光芒里,再度练习那套久别的开场白。   走到北苑差不多得十多分钟,一排排独立小楼呈阶梯式向上延伸,从一号到十八号,由于十二号的地势偏高,宣赢在下方便能依稀看到光亮。   宣赢提口气,一鼓作气直达目的地,木门内灯火通明,十二号的客人并未畅饮一宿。   几分钟后,宣赢搓了搓手指,颤颤巍巍地摁响了门铃,很快,通讯连接,一道醇厚似酒的嗓音问:“哪位?”   话音落下,宣赢背脊一下子就冻住了,腿也没出息地发软,偏偏脚下还站了块崎岖不平的泥土,这也算是山庄的一个小特色,返璞归真嘛,哪儿能全都是平坦的幽静马路。   偏偏冬日时节,正方形的泥砖冻的死硬,硌的哪里都不舒服。   “哪位?”对方又问。   宣赢眼帘微垂,长长吸口气,特没出息地、结结巴巴地说:“客.....客房服务。”   一声饱含戏谑的哼声立刻响起,宣赢下意识地就抬头,刚好跟电子屏里自己的那张傻脸对视上了。   此时不光背脊冻上了,浑身上下都不能动弹了 ,短短的几秒钟内,宣赢一万次想把电子屏扣下来,摔碎,然后掉头就跑。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五十三条之一的规定,违反国家有关规定,向他人出售或者提供公民个人信息,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隔着电子监控器,杨如晤平淡且冷静地在那头给他普及律条法规。   饶是宣赢心中对杨如晤有愧,并且也做足了无法将杨如晤轻易哄好的心理准备,哪怕争吵或者用恨意对待,宣赢全都接受,但是杨如晤情绪异常平稳,看他像看一个关系不怎么好的旧友。   电子屏里的傻脸很快变为了执拗的摸样,宣赢压下胸腔里那股难言的苦涩:“开门,我赔钱给你。”   下一刻通话被断,没一会儿宣赢听到门内响起了脚步声,那股没出息的劲儿又在脑子里翻,等门终于被打开,没出息的劲头翻到最激烈,宣赢盯着他,鼻腔一酸,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杨如晤身穿一件黑色浴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黑发在夜风里轻微起伏,那双天生幽深的眼睛在他身上轻飘飘地慢慢绕。   似打量似端详,又好像带着怒气隐忍不发。   “有事啊?”他语气有些事不关己的淡薄。   宣赢喉咙被一口酸涩的气顶住,跟杨如晤对视了好半天,才终于将那句频繁练习的开场白讲出来:“杨如晤,我回来了。”   说出口的那瞬间宣赢恍然明白,这句话太苍白也太不负责任,他妄想用一句话,抹掉决绝出走的自私,也自以为是地想要抚平杨如晤积攒的怒火。   于是他又说:“对不起。”   杨如晤勾了勾唇角,脸色不辨喜怒,他一言不发,居高临下地盯着宣赢,镜片之后的眼神堪比现下的温度,冷的能泼水成冰。   院内木地板铺就,踩在上面一阵轻响,杨如晤不置可否,就这么走了。   无论怎样,绝不要灰溜溜地再回去,宣赢咬咬牙,拎起行李就跟过去。   室内温暖如春,脚下有热气源源不断地传输过来,高端度假山庄所配备的生活用品全是一线大牌,周围散发着淡淡的柑橘香味,清新的味道笼罩着杨如晤的身躯,宣赢还是能从里面精准地分辨出独属于他的体温。   五脏六腑瞬间被安抚到了一个极为舒适的地步,宣赢松开行李,向前几步,在杨如晤的背后站停。   “杨如晤,”宣赢攥住他的腰带,“你今晚不回去了吧?”   杨如晤转身,顺其自然地挣开背后的手,淡声反问:“想要在我这里住?”   他们都将话说的太直接,似乎省略了久别重逢的步骤,省略了促膝长谈互诉相思,亦或是愤懑的情绪,平淡到让人心口发闷。   杨如晤总有这样的本事,教人难以反驳,宣赢无法扭转异样的气氛,只得哑哑嗯一声。   “你不知道这里只有一间房吗?”杨如晤又问。   北苑虽然全数为独栋二层,里面各种空间齐备,但卧室只配了一间,床宽到能容下三四个人,大有你要么亲密无间地同床共枕,要么别耽误功夫另居别处去。   宣赢当然知道,没敢抬头看他:“我....不能跟你一间吗?我现在睡觉挺老实的。”   杨如晤忽然嗤笑一声,缓慢地向他靠近。   灼热的体温在身前烫的难以呼吸,宣赢全身肌肉紧绷,避开他的眼睛,一步步往后退。   没几步,等人高的花瓶挡住了宣赢后退的步伐,他死死贴在上面,呼吸急促地看着杨如晤的脸越来越近。   宣赢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似乎在期盼着什么,然而过了很久,预想的温热并未贴上来,刚睁开眼,就见杨如晤偏开头,在他左耳处低声问。   “先是泄露我隐私,现在又打算se.诱吗?”   不知不觉,宣赢浑身冒了一层汗,正打算不管不顾地吼一声是,身前的影子忽地一动,杨如晤抬身后退。   压迫的气息消失了,空气不再那么紧促,宣赢跟跑了八百米似的,嘴唇鼻子齐齐呼吸,杨如晤就站在两步之遥的前方,静静地欣赏他这副窘迫的样子。   “没瘦也没胖,看来过得不错。”杨如晤口吻如常,叙旧一般。   宣赢攥了攥双手,试图尽快平复自己:“嗯,还可以。”   灯火和煦,房间内安静异常,杨如晤很久才嗯了一声,瞧着像敷衍,也像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你呢?”宣赢生怕气氛持续冷下去,“我给你写了好多好多信,你都看——”   “不早了,”杨如晤打断他的话,目光扫向客厅中央,转身上楼,给宣赢留下块儿地方,“你睡沙发。” 第119章   一月五号这个日期好像已经在冥冥之中注定了,元旦那天的偶遇虽然令原本的安排偏差了几分,但实际上宣赢仍是在五号当天才离开快乐山。   那位大老板也是个人物,从元旦开始便每日宴饮,宣赢后来才得知杨如晤在受邀前列,之后几天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人,正经事肯定有,不过在年节下,也在如此优美的环境里,他们在山下品茗赏花或举着酒杯就把各自的事情办了。   从快乐山离开,二人共乘一辆车,临近市区时,杨如晤开口问了今天与宣赢交流的第一句话:“去哪里?”   车内的暖气开的很足,宣赢感觉自己的脸颊都要热肿了,他用指甲无意识地扣着指腹,回道:“都行。”   杨如晤好像笑了一声,宣赢看过来,见他目视前方,那双好看的唇轻启几下:“白浪费时间了,还是这么没主见。”   有些时候真的令人无法反驳,简简单单一句话,一个平淡的表情,就能让宣赢心里的愧疚多加一分。   他很想告诉杨如晤不是的,他有主见也有想去的地方,只是在彼此之间,他更愿意听从杨如晤的安排。   那是一种从未消失的依赖与信任,以至于只要在杨如晤身边,他下意识地就觉得自己应该顺从这个男人。   可是杨如晤总是这个态度,宣赢便不想解释了。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看样子杨如晤也没打算接着问,宣赢感受着周围暖烘烘的气息,身体转到杨如晤这面,闭上了眼睛。   离开北苑十二号,淡淡的柑橘味消失,杨如晤的体温彷佛进行了新一轮的更新,比以前还要浓郁。   在快乐山那几天,他虽与杨如晤住在一起,但杨律心狠的厉害,硬生生地让他睡沙发,平时交流也不多,很多时候都是几个敷衍至极的单字,关系可以说冷淡至极。   而且白天杨如晤几乎不会在房间,也不会特意知会宣赢具体去干嘛,眼看着杨如晤故意晾着他,宣赢也不敢多问,反正习惯了自己待着,就在房间里找点事情消遣时间。   晚上倒能多待一会儿,杨如晤并不酗酒,小酌一杯以示礼貌,身上的酒味轻微,混合着体温,经常令宣赢闻之欲醉。   距离最近的一次是某天晚上,杨如晤并未应酬,在外散步回来,没有直接上楼,反而坐到沙发上跟他一起看起了电影。   宣赢受宠若惊,连忙给他挪地方,还问他好不好吃点零食。   杨如晤摇摇头,下巴轻点,示意他专心看电影。   当时放的是一部知名电影——楚门的世界,宣赢很喜欢这类电影,以前他总会自我安慰似的持续幻想,如果他也是另一个片子的主角该多好,在绝望时或者不开心时,突然来一道声音告诉他,苦难是假的,世界也是假的。   那天杨如晤陪他看完整部影片,全程一句话都没说,可能观影气氛尚可,毛毯下,他与他的手背若有似无地触碰着。   宣赢中途几次想去握住那双温暖的手,直到影片结束也没能付诸行动,后来进度条终于走到最后,幕布黑了几秒钟,杨如晤把手挪开,对他说了声晚安。   再之后,一切如常,直到今天宣赢仍在原地踏步。   “宣赢,醒醒。”   车已经停稳了,宣赢努力地从杨如晤的气息里清醒过来,睁开眼先瞧杨如晤,后又往车外打量,仅一下,宣赢愣住,未等说话,杨如晤按开他安全带,命令道:“下车。”   困意彻底飞散,宣赢怒气冲冲地跟他对视,在对方波澜不惊的目光下,不消片刻,怒气一截一截地被人捶下去,宣赢喘了几口粗气,气咻咻地挥开安全带,下车重重地碰上车门。   室外温差极大,身体上的那点儿暖和气被刮的一丝不剩,杨如晤坐在车里,饶有兴致地瞧他,然后也下了车。   宣赢以为他后悔了,高兴的劲儿还没上来,就见后备箱开了,杨如晤拎着他的行李箱,送到跟前,一个字也没说,即刻返身上车驶离。   杨如晤太难搞,就像很久以前他曾对宣赢说过,再生气不会不理人,快乐山同住的那几天,他也是秉持以往态度,既回应但又足够疏离,就从这份让宣赢忐忑不安的态度上,明明白白地表达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   周遭环境无比熟悉,沈园外,几片枯叶在地下翻滚。   委屈无力、愧疚气愤,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都涌了上来,宣赢看向行李箱,没忍住踹了一脚。   因提前通知过家里,沈家成员今日齐聚银湾为宣赢‘接风洗尘’,在看到沈休时,宣赢很想不顾形象,抱住他大腿嚎上一阵,好好告一回杨如晤的状。   不过想想也就拉倒了,毕竟在他离开的事情上,不管是谁态度一致,均表示不认可,他要是敢告黑状,头一个挨训的肯定还是他自己。   果不其然,用完午餐,任寒唠叨了他老半天,抱怨完又欣慰地点点头,末了脸一黑,警告他若再敢乱跑真要打断他的腿。   许久不吃家里饭菜,宣赢把自己塞的直不起身,歪在沙发上连声应着,态度特别诚恳,只差举手发誓了。   饭后水果必不可少,芳姨心疼某人在外‘吃苦受累’,单独递给他一只玻璃碗,里面草莓个大鲜红,青提颗颗饱满。   宣赢拿着一颗草莓小口嚼着,咬一口莫名其妙叹一声,沈仲青往他这儿瞅了一眼,瞧热闹似的一乐,叹道:“是该发愁了。”   宣赢看过去,装听不懂,奈何沈休也来凑热闹,从他碗里挑一个青提走:“嗯,难弄。”   杨大律师跟沈休可以说无话不谈,有些事即便杨如晤不提,沈休也能猜到宣赢在他那儿得不到什么好脸色,宣赢本想在家人面前强撑个面子,瞎话刚到嘴边,一块橘子皮飞过来。   任玥笑道:“活该。”   宣赢把碗往桌上一搁,歪进沙发里,谁也不搭理了。   今日并非节假日,年底应酬本就繁多,阖家共聚只为迎接宣赢归家,吃过饭又聊一阵,抽出的时间就算用完了。   眼看一个接一个地走,宣赢也不想又在家里发闷,赶上沈休与任玥出门,要蹭车去天星工作室。   仅仅一年多未见,好似恍如隔世,一进店熟悉的珠宝气息扑面而来。   得益于童敬舟的敬业,也亏得齐怀湘上手很快,在离开的这段时间,店里几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与一众员工寒暄一番,宣赢本欲找齐怀湘上楼了解下最近的工作,哪料齐怀湘嘿嘿一乐,告诉他没时间。   不等宣赢问,齐怀湘利利索索全都倒了出来,听完以后宣赢大致总结,齐怀湘出师了,也算自学成才,已有赶超他的趋势,下午早就有客户预约见面了。   这是好事,宣赢不能耽误,摆摆手让他走了。   二楼格局丝毫未变,两张宽大的工作台干净齐整,齐怀湘对待这里非常上心,连许多细小的工具都是按宣赢习惯的位置来摆放。   宣赢在二楼待了很久,看各种待修复的物品,也看他豪掷千金买回来的打眼货,发现他曾以为会消失的东西其实仍然存在。   压力还有在压力之下的畅快,以前他的精神总是时而高涨时而低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就坐在工作台后,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循环着复原手里的微缩世界。   一笔笔填补,一张张抹平,颤抖的气息就在逐渐复原的作品里平息下来。   身体里的极端敏感明显已经减弱了很多,宣赢偶尔会担忧,失去激情或者高敏感后,他的精力是否也会大打折扣。   还好,那份热忱还在,它变得更加坚定,或者如同细水长流,虽不再怦然乍起、灵光四射,但总归是源源不断的平稳着。   下楼时又是一阵喧哗,宋新婷带头笑眯眯地跟他说谢谢老板,宣赢诧异地嗯一声,童敬舟走过来,跟他挤眉弄眼,又不乏阴阳怪气:“谢谢老板请我们喝奶茶。”   童敬舟与生俱来的圆滑宣赢望尘莫及,摸摸鼻子,特文雅地给大家回了一个不客气,扭头悄声对童敬舟说,回头给你涨工资。   童敬舟嗤一声,大言不惭道:“你不知道吧,是我给你发工资,没了我天星迟早倒闭。”   宣赢冲他拱拳,表示感激涕零。   傍晚时分,宣赢由衷地感激金海街的地理优势,纵合律所离天星步行可达,想想这一天下来,也不知道杨大律师在做什么。   早上被人赶下车的那份别扭在这一天的活动里早就消失殆尽了,宣赢想着要不要去律所试着再去碰一鼻子灰,或者被不咸不淡地呲哒几句,哄人这个事,总得一个不低头,一个上赶着哄才行,宣赢自问愧对杨如晤,上赶着的那个人必须是他来。   使劲儿揉了揉脸,自我鼓励完毕,待一口气走到律所楼下,那点儿勇猛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即刻就瘪了。   在楼下徘徊片刻,宣赢生怕杨如晤一言不合就直接撵人,于是便先给他打了个电话。   这次对方接的很快,还是没什么情绪的俩字:“有事?”   宣赢听得心里窝火,很想蹦一句经典台词给他,怎么啦,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找你还得分时间吗?   然而出口很没出息,又甜又乖地问:“没事,我在你楼下,你下班了吗?”   安静了几秒钟,杨如晤问:“玲珑阁楼下?”   “不是,”宣赢仰望高楼,“在律所楼下。”   “哦,”伴随着略带惋惜与莫名嘲讽的叹息声,杨如晤说,“不巧,我出差了,不在楼上。”   话音落下,电话里响起一声打火机叩响的声音,紧接着烟草燃烧的细微声响传入到宣赢耳朵里,对方吸了几口烟,又慢慢呼出去。   宣赢感受着逐渐发烫的耳朵,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又在无意间把人惹毛了。   【作者有话说】   下班被老大拦下,小吃了一点大饼,嗝、   来晚了一点点(嘻~) 第120章   垂头丧气地回到沈园后,宣赢那颗被药物茶毒多年的脑袋终于闪了下灵光,越琢磨越觉着杨如晤好像在屈尊降贵地提点他,如果玲珑阁楼下等,他可能会开心一点。   芳姨还没将晚饭备齐,就见刚进门三少爷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来到玲珑阁楼下,宣赢马上联络杨如晤,这次学乖了,也不等人问了,待电话接通后开口就说:“我到玲珑阁了。”   杨如晤沉默了几秒钟,真的惋惜地叹了口气,他说:“宣赢,我真的出差了,刚走。”   悸动的心情陡转直下,宣赢望着前方万家灯火,突然想明白他误以为的种种,其实并非杨如晤故意泄露的东西。   像是一场青涩暗恋,那个人一个动作一个表情,明明没有什么意味,但在他的眼里总会去曲解到很多不合时宜、不知分寸的假想。   “对不起,”宣赢说,“我理解错了。”   “没有,”杨如晤又在对他打哑谜,“没有理解错。”   暂时褪去那层冷冰冰的距离感,横亘的一切在几句话里彷佛翻开了新的篇章,分离与愤恨在短短的几秒里被揉成一张浸了水的纸,宣赢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害怕又是一场镜花水月,他一动就破坏了所有。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宣赢问,“我想见你。”   “想见我的人很多,”即便宣赢没敢大声喘气,那人也就温和了那么几秒钟,扭头还是翻脸不认人,杨如晤口吻冷淡,“你的诚意呢?”   “你在跟我谈生意吗?”宣赢没搂住火儿,哪怕杨如晤跟他吵都行,他就是接受不了这副疏离官方的语气,于是不等对方回答,他又大吼,“杨大律师,你总得告诉我你哪天回来,我好提前买好搓衣板,给你磕头认错!”   对方久不作声,发泄完了宣赢气焰又低了,想了几遍刚才的话,觉得不算太过分,虽然音量大,但态度还算尚可。   正想软下语气再说些什么,杨如晤开口打断他:“所以你也知道,等一个未知的日期,是多么难熬。”   宣赢的心脏坠了一下:“我——”   ‘嘟’地一声,通话被挂断了。   待钟姐得到通知匆忙赶到楼下,宣赢蹲在原地正在发呆。   “回来了?”钟姐幽怨地问。   宣赢抬头嘿嘿一乐:“钟姐,我好想你呀。”   返回沈园的路上,钟姐抻足了劲儿,假装没看到宣赢欲言又止的表情,等快到家里时,宣赢讨饶地唤了声钟姐,她无奈地叹息一声,将杨如晤的动态讲给他听。   基本没有什么异常也没什么特别,杨如晤视工作如命,几乎月月都要出差,他的生活好似一道永远不会出错的程序,刻板又严苛。   只是宣赢怎么也没想到,杨如晤真的再也没去过贺家,只是在重要节日时,他会像一个真正的远房亲戚,不过分热络,不过分冷淡,交代钟姐买些礼品回来,再安排别人送到欢喜园。   “没有人...来找他吗?”宣赢问。   钟姐拍拍他的手,叹息道:“也不算找,贺先生,哦,杨先生的那位叔父,来过几次,也没多待,好像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   关于未来的家庭关系,昔日杨如晤用行动表明了无法退让的态度,有些事注定永远悬在那里,若要相安无事便得谁都别来碰,而杨如晤那种无论结果怎样均都接受的强硬性格,有一部分是承袭与贺成栋。   没有人能勉强得了杨如晤,这点贺成栋自然知晓,但生活总得继续往下过,他接受一切,自然也能放下一切。   贺成栋不会刻意上门谈心,充其量也就是晚饭后外出散步,若是走到了玲珑阁附近,想不起来就做罢,想起来就顺道看看。   一些立场不需要用反目来证明,他不会影响杨如晤任何决定,他们彼此都清楚,关系永远在那里。   “好了,别不开心了,”钟姐安慰道,“等杨先生确定回来的日期了,我告诉你。”   宣赢诧异:“你知道呀?”   钟姐点点头。   作为老板,杨如晤可谓难得,因他经常出差,便与钟姐商定,若他外出,钟姐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时间,定下返程日期后,他则会提前通知钟姐回来。   原本钟姐就是从沈园出来的,丈夫也在那边工作,得空时钟姐就会去沈园,打扫打扫天星,或者帮忙干点其他工作,反正两头都不耽误。   这次杨如晤走确实是早已定下的行程,要真较真点算起来,他还晚走了几天呢。   那股紧绷的劲儿稍稍放松,宣赢与钟姐再三叮嘱,若有杨如晤回来的日期,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再见面以何种心态去面对也是一件难事,宣少爷惯会臭矫情死别扭,即便真能抱着搓衣板去跟杨如晤哭天抹泪,以杨律的脾气秉性,也不见得真吃这一套。   宣赢天天发愁,盼着杨如晤回来,又害怕杨如晤回来,思路还没整理好,担心一招不慎又聊崩了。   恰巧那天沈泓回来装乖宝宝与家人共进晚餐,饭后见宣赢杵在窗边唉声叹气,他好奇地问沈休宣赢这是怎么了,沈休少见地幸灾乐祸,说他得了相思病。   沈泓不由分说地拖他回天星,连蒙带哄一顿打听,最后见怪不怪地嗨一声:“我当什么大事呢,就这个?”   宣赢点头,面无表情地回道:“天快塌了。”   沈泓怔愣一下,然后哈哈大乐:“哎呦,行了,别发愁了,二哥帮你。”   若说谁的鬼点子最多,沈泓当仁不让,但是宣赢非常清楚沈泓骨子里的恶趣味,有时不知轻重,劲儿用大了让人难以招架。   宣赢期期艾艾地说:“你可别玩儿我。”   沈泓翘起眼尾,笑的纯良无害:“怎么会呢。”   于是在三天后,天星工作室来了一位挺惹眼的美女,见到宣赢,将手里一只巨大的袋子往他跟前一送,笑的风情万种鲜妍无双:“这是沈总加急的订单,交代我送到您这里。”   宣赢接下这只沉甸甸的袋子,在童敬舟以及店内一众小伙伴好奇的目光下,跟贼似的拎去了二楼。   袋子内分装了好几只不同的盒子,宣赢隐隐能猜到都是些什么,但又觉得沈泓过于离谱,硬着头皮摸出一只,打开就看了一眼,当即啪地就合上了。   盒子是关回去了,那些东西可就在眼前开始打转了,毛绒绒粉嘟嘟丁零当啷还会响.....   宣赢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若杨如晤看到此情此景的画面,那个人的气息在瞬间穿越过来,彷佛就站在他面前,玩味又危险地盯着他。   然而想到那双眼睛后,宣赢即刻就把这些可可爱爱的东西从脑子里挥走了,以他的了解,杨如晤不会热衷与做这样的游戏,因为在很多时候,杨如晤不需要借住任何外力,只给一个动作或者眼神,就能挑起他所有的情绪。   更何况,此时杨大律师并没打算给他好脸色,关系暂时僵着,他若敢用沈泓送来的东西,保不齐在杨如晤那里就成了挑衅。   程愿到时宣赢才如梦初醒似的把那袋踢到了桌子底下,强装镇定邀人落座。   离开众人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们偶尔会联系,简单聊几句便结束通话,以前程愿总是过年前一个月就请假回英国,今年头一次颠倒了次序,自从一年前的冬至在快乐山见面,他同样在外留了一年,不久前刚刚回到当地。   “那边的事情结束了?”沈氏旗下产业范围极广,宣赢知晓自己没那么大本事,也没具体关注过业务版块,“还走吗?”   程愿习惯性地坐在窗边的软椅上,顺手揪片绿植,往后一仰,开口说的很干脆:“没结束,换人了,不走了。”   很少见他这样不顾斯文的时候,宣赢失笑:“这是怎么了?”   毕竟彼此都把对方当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虽然很久以前他们的关系略微尴尬,但事过境迁,两个极其相似的人用正确的联系将感情升华到了绝对的友谊之上,又因各知底细,关于一些私事,也可以开门见山地讲出来。   程愿摩挲着手里的叶子,不小心掐上几个指甲印:“傅序南不理我了。”   这世界上其实还是有感同身受的,譬如同等境遇,譬如都被人干巴巴地晾起来。   于是宣赢咳了一声,很诚挚地说:“我理解。”   程愿眼皮微垂,慢悠悠地看过来,对视片刻,他抬起唇角,也不知在笑谁:“哦,杨如晤也不理你了。”   “没有不理,”宣赢琢磨半天,不敢深琢磨下去,“就是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程愿肩头轻动着笑起来,把那句屁用都没的废话还给他:“我理解。”   宣赢抽出一只毛刷,给他飞了过去。   程愿动也不动:“愁死人了。”   在自我修养的那段时间里,宣赢也想通了他与程愿之间所产生的所有关系,曾经有好感不假,但这份好感的成分里更多的是渴望。   程愿为人友善,待人真挚,有自己的坚持,对得不到的东西也不偏执求取,用常人的眼光看,他是一个很优秀的普通人,有闪光点,也有令人难以理解的小别扭。   在宣赢以前无数次假设的思想里,如果宣家没有发生巨大的变故,他正常念高中考大学,毕业后在社会滚打一番,反正无论怎样,他健康长大,或许也会顺利地长成如程愿这样一个优秀的普通人。   宣赢渴求的正是这一点。   可假想永远无法成真,他曾卑微受辱,幸得救出,又荒谬地长成疯子,几番寻死觅活,搅的人心不安,如今终于有所好转,连阮扬都欣慰他的改变,可是他最想要的那个表扬,那人生气不肯跟他多说一句话。   “又发呆?”程愿将毛刷飞还给他。   宣赢神思回笼,拖住椅子往前滑了一段:“程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程愿又去捏叶子:“问吧。”   “你每年都回英国待那么久,只是看父母吗?”宣赢问出积压了很久的疑惑,“还是其他人?”   程愿静默许久,看向他说:“宣赢,我的故事不值一提。”   他笑意斯文,眉目柔和,晚霞的余光落在他眼睫中,但宣赢却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一丝苦涩的意味。   或许是他盯得太专注,程愿在他面前挥了下手,补充说:“都过去了,早就过去了,不重要。”   时光无法倒流,最重要的还是眼下的每一刻。   话题揭过,二人非常默契地叹了一口气,再去对视,现在的情况提醒他们,你俩丧的不相上下。   “我挺对不起傅序南的。”   “我也挺对不起杨如晤的。”   在与爱人产生轻微隔阂的关系上,宣赢与程愿都承认自己占据了绝大部分因素,但承认是一回事,如何去做,两个天生惯性别扭的人不知从哪儿下手。   最后总结出一条死马当活马医的破办法——硬哄试试看。   临分别前,程愿起身走到宣赢的桌边,眼神往下一垂,停在那只大袋子上不动了:“我好像猜出来那是什么东西了。”   宣赢清了清嗓,正待搪塞过去,程愿反而很直白,手腕一抬,指向袋子:“我要。”   “啊?”宣赢傻了。   “你又不用,给我吧。”程愿说着弯腰就拎了起来,“还挺沉。”   “不是——”宣赢瞠目结舌,“我——,你——”   程愿挺感激地对他笑了笑:“我走了啊。”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这周末就要完结了。   四五章左右吧,修好了会连发~ 第121章   说好了要一起硬哄,程愿扔下斯文另辟捷径去了,宣赢思来想去,总觉得若想着拿硬哄拖延时间,他跟杨如晤真的就要生分了。   暮色四合,窗外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回沈园的途中,宣赢坐在后座昏昏欲睡,偶遇晃见看窗外,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细密的雪花在路灯下洋洋洒洒,世界仿佛都亮了起来,宣赢放下车窗,将手伸了出去。   身体里尚未痊愈的低沉的因子被阴沉的空气催发出来,待到达沈园,宣赢转动了下眼球,沉默半晌,改口说:“去玲珑阁。”   到达玲珑阁楼下后雪更大了,地下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花坛一侧的小路上踩得泥泞不堪,宣赢从另一侧绕过去,只顾低头走,不小心碰到一人。   抬头一看,是傅序南。   抱歉声即刻咽了下去,宣赢无视彻骨的寒冷,敞着外套阴阳怪气地说:“艳福不浅。”   看样子傅序南也刚到,一副风尘仆仆阴气沉沉的样子,打量他几番,说:“听说你下山了,瞧着还不错。”   “找程愿啊?”宣赢明知故问,“你不是不理人家了?”   傅序南不甘示弱,往楼上瞧一眼:“找杨律啊?他不是出差了?准备独守空房去?”   刀子扎谁都疼,比划比划得了,真要两败俱伤就成笑话了。   宣赢很有容人雅量地拍了下傅序南的胳膊,并且好心提醒,让他最好吃饱了再去找程愿。   许是程愿平日过于正人君子了,有时还带着些不情不愿的高冷,傅序南想破天也不会想到那一出上,于是狐疑地看了宣赢几眼,没问也没理,径自走了。   压抑的情绪好像突然来了一个出口,宣赢坐在沾满雪片的花坛边上,没头没脑地笑了好一阵。   然而将将缓解的情绪在踏入家门瞬间就凝固住了。   门锁密码没换,还是熟悉的那几个数字,原来用来消磨时间工作台被撤走了,这里跟他第一次涉足时一模一样,空旷的客厅,黑色的沙发,没有多余的装饰与摆设,甚至每个角落都纤尘不染。   钟姐照顾杨如晤一年多,也没有让他改变分毫。   当重新回到这方屋檐下时,宣赢才真正地感受到踏实,像一个结束了流浪的旅人,终于回到了赖以生存的故乡,又像从未离开,没有经历过风沙没有看过山海,他一直在杨如晤身边。   宣赢不禁回想他与杨如晤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同居的时间虽然算不上太长,他的记忆也算不上太好,但只单单站在客厅里,一些片段便在脑海自动循环播放。   杨如晤厨艺很好,而且没有一点拖延症,吃完饭后不许别人动手,宣赢杵在一旁默默地看他,水流之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很快就将厨房恢复原状。   他们也曾无数次在沙发上互相依偎过,他总是安静不了几分钟,就抱着杨如晤要索吻,幕布上播放着闹哄哄的综艺节目,在频繁交换的冲击镜头里,杨如晤捏着他的后颈,深深地亲吻着他。   湿热的唇齿磨磋出难忍的□□,他们倒在沙发上,又折回卧室里。   杨如晤很爱咬他的耳垂,也喜欢在他耳边用低哑清冷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宣宣两个字。   还有书房,杨如晤总是加班,宣赢不想离他太远又怕耽误他正事,便就坐在一旁随便抽一本晦涩难懂的书看,偶尔不知不觉睡过去,杨如晤会将他抱回房间,有时他撑着困劲儿不肯走,杨如晤便无可奈何地抱他坐在腿上。   枯燥的工作总要找点消遣,杨如晤的消遣是香烟,有时抽的多了,他会轻声问:“呛吗?”   宣赢伏在他肩头摇头,嗅他的体温,也嗅清爽的烟草香。   还有好多零碎的片段,夹在记忆里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宣赢恍然发现,一年的时间真的好长,长到让他忽视了很多东西。   就如玲珑阁,对远在快乐山的他来说是美好的回忆,但对于杨如晤,却是朝夕相处的折磨。   他留他一个人在这里,让杨如晤每天自己面对这个房间里的每一寸回忆。   房间里安静的让人心慌,难以言喻的苦涩一点一点地浸入骨髓,宣赢把脸埋进手臂里,很想问一问一年前的自己,当时决绝离开,到底对还是不对。   从某种角度出发的确没有任何意义,杨如晤不会因为他的病情而离开,身边的所有人也不会因为他喜怒无常而对他心生不满,但是对于当时他来说,这种无底线的纵容是折磨,他无法劝说自己毫无负担地接受一切,也做不到无动于衷地看着杨如晤为他牺牲。   他要成全自己,也要成全这个世界给他的考验,只是在他终于爬出深渊后,才发现胜利的代价不止是时间。   可是事已至此,宣赢仍说不出来一个错字,他要的不是被保护,也不是像一株娇嫩的鲜花永远长在温室里。   他要与杨如晤并肩作战,互相保护,完完整整踏踏实实地过完一生。   夜色已深,宣赢打算在玲珑阁住一晚,然而当走到卧室,灯光开启的那刹那,情绪再一次剧烈地起伏了起来。   杨如晤偏爱深颜色,床品也选了深灰色,就在一片深色中间,一点与众不同的浅灰显露出来。   很久以前,小灰的身体里面藏着一根被磨到尖锐的曲别针,在痛苦时,他曾多次偷偷扎自己来获取异样的快感,后来杨如晤知晓,他不声不响地将里面的阵取出来,连同亲手做的一盒玫瑰山药糕又送回来。   跟杨如晤在一起后已经很久没看到它了,也几乎要忘了它的存在,那只曾经陪他渡过无数个难熬的夜晚的物品兜兜转转,竟然出现在了杨如晤的枕边。   宣赢走过去,拿起小灰抵在眉心处。   或许是一人一物每晚相伴,小灰的身上染上了杨如晤的气息,好像那个人的手,温暖细腻。   现在回想,他没送过杨如晤什么东西,唯一送的是在走之前将那串玉珠悄悄缠在了杨如晤腕间,在快乐山偶遇时男人西装齐整,他没能看见杨如晤腕间究竟有没有佩戴那串珠子。   再去想在北苑十二号合住的那几日,杨如晤早出晚归,起床相见时他已收拾好,晚上也说不上几句话,加上他态度冷淡,宣赢根本没有机会开口询问。   宣赢躺在床上,攥着小灰,拨出了杨如晤的电话。   冰冷的声音提示对方已关机,宣赢十分意外,眨了眨眼,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反扑过来,干脆又坐起来,用消息轰炸杨如晤的聊天窗口。   想到什么发什么,讨好、气愤、委屈、恳求全都言辞混乱地搅合在一起,最后手机提示电量不足百分之五,宣赢没看见似的还在发,没过几分钟,屏幕突然黑掉,手机宣告,你不睡,我得睡了。   人体的温度令房间蛰伏的气息活跃了起来,熟悉的味道逐渐变得浓郁,甚至比小灰带来的冲击力还要猛烈,太阳穴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突突猛跳,宣赢把手机扔到一旁,扯开被子把自己缩了进去。   他以为肯定睡不着,然而恰恰相反,闭上眼睛,精神即刻就散了。   有阵子没做梦了,可能深陷熟悉的气息里,宣赢梦到了杨如晤。   梦里的他没有任何变化,沉稳从容,一双深长的眼睛里似乎有几分戾气,他们面对面站着,杨如晤嘴唇微启,宣赢努力听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从杨如晤的神态上看,他们似乎在吵架。   宣赢迫切地想要解释,张开唇发现自己不光听不见,连声音也不发出来。   真切的潮湿感从眼睫蔓延出来,他看见杨如晤眼神从不虞转为了温和,然后俯下身,轻轻叹息一声,用一双温暖的手抚在了他的脸颊上。   待眼泪被擦干,宣赢眼皮轻颤,睁开眼,毫无预兆地跟一双清冷的眼睛对上了目光。   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宣赢怔愣一下,像是没睡醒,又似受到了惊吓,喃喃地自我质疑了一句:“幻觉?”   对方微微挑了下眉尾,配合着印证幻觉,竟对他弯了弯唇角。   周遭灯光昏暗,唯有窗外雪色漏进几分,恍如白森森的月光,晃的房间寂静朦胧。   宣赢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随即抬起双手慢慢地抚摸上对方的脸颊,触手的皮肤细腻,手感微凉,宣赢用手指抚过他的眉弓、鼻梁、再到唇角。   他目光眷恋地停留几秒,一点点凑近,直至彼此的呼吸交缠,两双唇即将要碰上时,他双腕一痛,被人按下。   “宣赢。”杨如晤眼神沉静。   床头灯悠然转亮,杨如晤的轮廓终于清晰起来,宣赢无意识地攥了下他的衣袖,还是凉的。   神思瞬间回笼,宣赢哑声问:“你回来了。”   杨如晤嗯一声,放下他双手,坐在床边。   若即若离的感觉又降临在彼此中间,他们好像在仅仅分离了一些时间下,突然变得无话可说,只能用长久的沉默填满空虚的房间。   太阳穴的胀痛还未消失,宣赢不敢擅自开口,余光里看到有一道淡淡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也不知怎么想的,在安静的气氛里,他慢慢地去靠近那道巍然不动的身影,彷佛这样做,就能跟身影的主人亲密一些。   杨如晤在好几分钟之后才发现宣赢在玩幼稚的游戏,后脑勺两撮头发跟主人一样别扭的翘着,杨如晤鬼使神差地伸手压了一下,头发没下去,宣赢却回头看了过来。   再次对视上,那种紧促的氛围又回来了。   可能宣赢永远无法知晓,他的眼睛很会说话,所有的情绪在眼神变换之间让人看得一清二楚,杨如晤就在这双眼神里败下阵来,开口询问:“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晚上。”宣赢尽力让自己的声音稳下来,“回来.....没跟钟姐说吗?”   这一次的相见仍是意外,钟姐那边并未收到杨如晤回来的消息。   “重要吗?”杨如晤注视着宣赢的眼睛,不乏冷淡地又问,“说与不说,你不还是想来就来了,想走就走。”   杨如晤面无表情时会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宣赢大气不敢喘,攥着小灰移开了目光。   “宣赢,好好睡吧。”杨如晤起身冷哼了一声,自嘲道,“我又不能赶你走。”   “你去哪里?”宣赢急忙攥住他衣尾。   “哪里都不去,”杨如晤将他手指掰开,“我去客房睡。”   高大的身影在眼前渐渐模糊,脚步声在耳里闷闷回响,宣赢胸腔刺痛,再一次体会到焦灼不安濒临崩溃的绝望感。   直到杨如晤打开卧室门,客厅的光漏进室内,宣赢挣脱开浑身的紧绷感,飞扑过去,从身后紧紧抱住将要踏出房门的身躯。   “不许走!”宣赢克制着哭腔,大吼着重复,“杨如晤,我不许你走!” 第122章   在紧紧抱住这道强壮的身躯时,宣赢听到了嘶嘶的气喘声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也感觉到……杨如晤明显地颤栗了一下。   一个荒唐的想法冒出来,他竟然觉得杨如晤在害怕。   宣赢的敏锐以及下意识反应总能得到意外收获,或者说能精准地捕获到所有伪装之下的那层真实,杨如晤确实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情绪。   回望过去岁月,杨如晤害怕的次数屈指可数,其中这种格外违和的情绪宣赢占据了一多半。   世间绝大部分难事无非两个字,一是钱,二是权,立于俗世间,杨如晤不否认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俗人,他的目标从一而终,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并且要有说不的权利。   经常有人用冷血评价他,也有人用异类来概括他,杨如晤从容地接下所有标签,甚至觉得这些言辞都算是夸奖,他确实是这样,而且不止这样。   杨如晤深深地知晓自己骨子里存在着某种不被认同东西,他习惯权衡利弊,每一件事都规避开对自己不利的东西,他不喜欢被人反驳,更加讨厌无法掌控的感觉,这么多年经历过无数危机与生死关头,在每一次成功后,它们在血液里淬炼的更加锐利。   那些张狂深埋在沉稳的气质里,杨如晤深谙人性,却不与之为敌,他将自己也混在复杂的人性里,心头却永葆一份清明,他明白就事论事的重要性,也懂得强硬与柔和要分场合来用。   在宣赢身上,杨如晤实实在在地将态度用了一个遍,友善、冷淡、教训、诱哄,甚至是强迫,直到扔下理智将自己掏空,他发现仍然没有办法让宣赢心甘情愿地待在身边。   那是一种罕见的束手无策,曾险些令杨如晤泯灭人性。   在绝对甚至有点偏执的思想下,杨如晤并不认为一场分离就能将所有的不忿平息下来,何况以他对宣赢的情感,无论宣赢是什么样子,他都可以义无反顾地接受。   可是宣赢偏偏害怕这样的接受,所以他坚持自己,跳出了杨如晤的处事规则里。   他的决然离开让杨如晤除了愤怒也有真切的悲伤,后来随着那个人一封封发来的书信,杨如晤平息内心,也反思自己一直信奉的准则或许是错误的。   没有人会甘愿被人掌控与股掌之中,哪怕是以爱的名义也不行。   确实,杨如晤不止一次想过要用爱来禁锢宣赢,他可以给予宣赢任何想要的东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安安分分地在自己身边。   可是他们都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若宣赢真的如杨如晤所愿,需要丢掉自我,丢掉灵魂,杨如晤也会在日益紧贴的关系里对这段感情变得更加贪得无厌。   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虽然相爱但不能相欺,有些东西犹过不及。   宣赢的离开恰好在关系即将扭曲或者倾塌的关键点,牺牲式的情感戛然而止,断缺的时间横亘在中间,他与他的关系在分离的时间下停滞不前也意犹未尽。   快乐山的偶遇其实有刻意之嫌,起因是祝词某天提起应酬的地点,杨如晤短短地思考了几秒钟,跟对方改口说会去赴约。   不过他没料到宣赢会在那一晚下山,他们在前厅门口久违地碰上一面。   也就是这一面,让杨如晤发觉他虽然理解宣赢的离开,但仍旧无法接受。   那晚相顾无言,内心积攒了一年多的愤恨蠢蠢欲动,但非常无奈的是,愤怒稍有起伏,就在这场偶遇里一丝丝地挥散了出去。   他们隔着人群静静地对视,宣赢褪去了浮躁与沉郁,望来的目光沉静缱绻。   赤裸裸、静悄悄,那猝不及防的一瞬间,杨如晤感觉他与他的灵魂热烈地拥抱在了一起。   周遭人声嘈杂,庭外烟花绽放,他们都能感受到惊天动地的情绪深埋在这一眼里。   那一晚的烟花余烬之下,悲伤与愤怒在那一刻默契地合并了起来,它们搅动着、挤压着,最后混合成一种浑然天成似的阴沉,严丝合缝地扣在心门上。   杨如晤说不出温暖寒暄的话,只能用平淡到冷漠的态度对他。   应酬结束,回到北苑十二号,在温泉池里泡了半晌,出来后便听到了门铃响,那个没心没肺的人窃取他的信息,拎着行李箱,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我回来了。   回来了?   那是什么意思?杨如晤的意识不知所踪了几秒钟,回过神来宣赢正抓着他的腰带隐晦地表达想要留下。   在对方的注视下,杨如晤看见愤怒偃旗息鼓,害怕取而代之。   他害怕偶遇只是偶遇,过了今晚宣赢仍不知归期,害怕即便宣赢独自出走良久,在踏过山海享过悲欢之后,仍然沉疴入骨,旧疾难愈。   他更害怕,在未来的某一天,就如这次一样,宣赢再次给他留下一句归期不定,独自游荡尘世。   于是他将宣赢赶去沙发上,宣赢自知有愧,在他身边底气不足,每晚乖乖睡沙发,他就在每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悄悄下楼,静静地看他好久。   时间永不停息地流转着,关于那份爱意谁都清楚它没有丝毫减弱,只是宣赢让杨如晤很难办。   惯性冷漠的理智与唯独对宣赢的感性碰撞在一起,杨如晤罕见的不知如何去面对,所以他选择让宣赢先回归大众视野,他隔开众人,去出一趟可去可不去差事。   料想钟姐已回沈园,今晚回来的消息也没透露给任何一人,下了飞机,手机恢复信号,他错愕地听见震动声响了好半晌。   打开一看,全是宣赢发的,没什么次序也没什么特别,上一句接不起下一句,跟那些发来的信件一样日常冗余。   回过一通电话,对方关机。宣赢良好的改变大家有目共睹,杨如晤想他在沈园大约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于是作罢,摁灭手机,没想到一进家门就看见了一双熟悉的鞋子。   宣赢还是不讲理,敢跑出去那么久,还能跟以前一样有恃无恐地霸占他房间。   “我没有失联,”宣赢抱在他腰腹,“你知道我在哪里住,也知道我去过什么地方,所有的事情我都有告诉你,我没有想走就走。”   这样的见面是杨如晤始料未及的,腰间的双臂一寸寸收紧,杨如晤被他勒的上不来气,他按上那只手腕,稍稍用力:“放开。”   “不放!”宣赢忍着酸疼,“你答应过我见字如面,也答应我不会不要我。”   他们始终还未来得及好好聊天,亲朋好友都见了,唯独爱人,他不肯放下身段听他一言。   在门口纠缠了半晌,杨如晤烦躁地往下按,宣赢不管不顾地往上攀,这时候他格外佩服程愿的勇气,若他也能出息几分,真真正正se.诱一把,他还真不信杨如晤能如柳下惠坐怀不乱。   “杨如晤!”宣赢气喘吁吁地大喊,“你到底让我怎么求?我真给你跪下来?也行,反正外面在下雪,我出去给你跪,跪到你消气为止行不行?”   这话不光火上浇油,而且有卖惨之嫌,口不择言这毛病大约宣赢这辈子都改不了,不过由于病情好转很多,他不会如同以前惯会摆臭架子当真一走了之,亦或真往雪地里扎,还在学会了及时灭火,在杨如晤粗重的呼吸声,连忙又给一颗甜枣。   “我认打认骂,求你了,别不理我。”   其实连着说会更好,听起来像撒娇像讨好,偏偏这两句话中间隔了一两分钟,意思又差了十万八千里。   杨如晤手下真用了力,轻而易举将扒在身上的双手掀开,转身目光凛凛地盯着宣赢,末了冷冷勾一勾唇角,一言不发。   不管宣赢如何胡闹,其实他真的很怕杨如晤冷脸的样子,压迫感与轻微的窒息感接踵而至,宣赢双臂垂在身侧,动了下唇,眼睛很快浮起了一层雾气。   “杨如晤,你真的不要我了是吗。”   他说这话时嗓音里几乎没有情绪,非常平淡,与那双充满水汽的眼睛分外不符,杨如晤仍然无动于衷,只是轻轻地偏了下头。   宣赢的手指无意识地跳了几下,感觉浑身血液一泵一泵地往指腹抽,刺痛又鼓胀。   他永远不会忘记,杨如晤曾对他说过,再生气不会不理人,可他现在一个字都不肯说,其中意味令他无法承受。   那层悬在眼中的雾气终于掉下来,宣赢转过头,忍着委屈小口呼吸几下,刚抬起手臂准备擦掉,余光扫见墙壁上的身影突然动了,紧接着他头皮狠狠一痛。   “跪啊!”杨如晤揪着他后脑,摁他在墙壁上,沉声讥讽道,“你想凭几封信,几句话,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吗?你以为跟我哭几声委屈几次,我就能跟顺你心意,跟你和好如初吗?你太高看我了!”   宣赢闷哼一声,感觉血液都顺着头皮去了,顺着本能挣扎了一下。   “别动!”那把黑丝在指缝扭曲变形,杨如晤攥的更加用力,逼迫他仰起头来:“你说走就走,还敢用那几张纸吊着我,你说,我得吊你多久,才能让我舒坦一些,痛快一些!”   杨如晤的沉默会令宣赢恐惧万分,但愤怒却丝毫不会,他的粗暴行为彷佛是解除僵冷的开关,宣赢被迫地仰起脖颈,虽然呼吸不畅,却忽然很满足地笑了。   终于撕开了沉闷,终于打破了无言以对,杨如晤给他的感觉任何人都无法代替,他趋之若鹜,他求之不得。   “你可以.....”宣赢不再挣扎,把手撑在墙壁上,不顾头皮刺痛,费力地扭过头,断断续续又无比诚恳地说,“吊我....一辈子。”   后脑的手松了几分,宣赢得以自由,他用鼻尖抵在杨如晤鼻尖,双手捧住他的脸:“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他们相距毫厘之间,气息频繁交换,宣赢在对方温热的呼吸声里,第二次看到了杨如晤的眼泪。   第一次也是一个雪天,欢喜园里杨如晤跪谢养育之恩,用一颗眼泪为他斩断了那份无法握手言和的亲情。   宣赢摘下他眼睛,仰头珍重地去吻那颗泪水,一丝丝潮湿沾在唇边,他抿了抿,苦涩的让人心里酸软一片。   “别怕,”现在换宣赢安慰他,“我真的回来了。” 第123章   宣赢还想接着亲,杨如晤没再给他机会,他重新攥住宣赢的后脑,另外一条手臂箍住那截清瘦紧绷的腰身,用力扔在了那张大床上。   一股微弱的气流翻涌几下,杨如晤俯身压下去,先吻的还是他左耳上那颗鲜红的小痣。   杨如晤一如往昔地仅凭一枚吻便燃烧了他的四肢百骸,宣赢张着唇急促地呼吸,一些无法明说的温暖开始在身体各处流窜。   耳垂又疼又痒,宣赢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杨如晤掰开他的脸,放开那只耳垂,嘴唇贴在他的大动脉处,哑声唤了一声:“宣宣。”   宣赢从这声低沉的嗓音里听出了熟悉的纵容意味,彷佛他们从未分离过,一直生活在玲珑阁,这一晚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夜晚,他们兴之所起,纠缠着取悦彼此。   “杨如晤,”宣赢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颤抖地说,“我想你想的要死了。”   话落,脖颈重重一疼,紧接着杨如晤托起他的下巴,将那枚暴戾的吻还在他的嘴唇上。   两双唇舌不知餍足地追逐在一起,轻微的血腥气流窜在彼此的口齿间,雪光落在窗帘的缝隙里,床头灯不知不觉逊色几分,宣赢看见自己的双腿模糊地映在墙壁上,饱胀感在某一刻穿透身体。   杨如晤与他重新契合在一起。   “还走吗?”杨如晤后背肌肉线条紧绷,虎口卡在宣赢咽喉处,一边用力喂他,一边沉声逼问,“走不走了?还走不走了?”   他的‘害怕’从每一句问话里流露出来,宣赢忍着呜咽,大声回他:“死也不走了!”   这一晚伴随着落雪的声音,杨如晤像是要把断缺的时间讨个够,不知疲倦、不知轻重地弄他,宣赢在一次又一次的讨伐里断断续续地失识,有几次杨如晤死死捂住他的嘴,逼迫他将哭腔咽回去。   后来即便停息下来杨如晤也未曾离开,宣赢以一种非常别扭的状态蜷缩在他怀里。   饱胀感在体内微弱地跳动着,似痛非痛,似痒非痒,宣赢舒服地咕哝了一声,感觉浑身的褶皱被抚平,所有的缺陷被填满。   杨如晤用掌心揉了揉他的腰腹:“就这样睡吧。”   冬季的夜晚漫长而深沉,外面下了一夜的雪,地上厚厚的白色将天色映亮了好多,透过落地窗光线朦胧清冷。   凌晨四点半,入睡没多久,宣赢再一次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跟以往不同,这次他的心跳没有乱跳,血液也未剧烈翻滚,他躺在杨如晤的怀抱里,静静地看着窗边的那条光亮。   明明没有睡多久,却丝毫感觉不到困意,好像刚才陷入了一场极其踏实的深度睡眠,那些颠沛流离动荡不安全都被融化。   宣赢摸着杨如晤的手,忽然想起了徐秀英,那个泼辣又不失慈祥的老太太。   想幼时她给的每一颗糖,想宣文林去世后她面目全非的样子,也想在生日那天,满院子白茫茫的月光下,她在他怀里永远闭上的眼睛。   宣赢轻手轻脚地抽离杨如晤怀抱,扯件睡袍披在身上,走到了落地窗边。   外面雾蒙蒙一片,依稀能看见树枝不堪重负,吱吱呀呀地掉落着积压的雪花,宣赢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慢慢地吸了几口气。   “不困了?”杨如晤也醒了,用一张毛毯从身后裹住他,“在想什么?”   宣赢靠在杨如晤身前,指腹轻轻蹭着玻璃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我爸,也想我奶奶。”   恐惧与焦虑大多产生于理想与实际不相符的落差中,宣赢曾经很想做一个不失愚昧的普通人,延续普罗大众的思想,让过去真的过去。   父母真的相爱过,他也真的曾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徐秀英看似狠辣无情,实际上也在尽她所能让赵林雁脱离不需要牺牲的岁月。   没有谁亏欠谁,宣文林的死亡也不该要正在年轻的妻子为他死守一生。   一位坚强独立的女性尚要接受无数种艰难的磨砺,更何况赵林雁自小被娇宠长大,她柔弱坚韧却又多愁善感,她无法独自面对未来的考验,需要有人撑在她身后才能平安生存。   宣赢其实也明白他不应该把仇恨悉数放在那位母亲身上,可当他将内心淘洗一遍,仍然无法毫无芥蒂的与她延续血脉之情。   然而再想起故去的家人,他觉得愧对宣文林,也愧对徐秀英。   杨如晤吻了吻他的发丝,轻而易举窥见他的内心:“没关系,他们不会怪你。”   宣赢靠在他怀里轻轻笑了笑:“你说人死之后会去哪里?”他仰头去看天空,“会去天堂,还是会转入轮回?”   杨如晤说:“不知道。”   宣赢突然笑了一下:“等我死了,我托梦告诉你。”   杨如晤在他腰间狠狠一掐,宣赢吃痛,回头看他。   清冷的光线里,杨如晤眉眼清俊,薄唇轻抿,一双深情的眼睛映着他的样子。   “杨如晤,”宣赢知晓自己又在摸老虎屁股,仗着欢好后的和谐,笑眯眯地问他,“如果我死了,你还会再找别人吗?”   杨如晤是个很务实的人,很多情况下他确实需要去做好与坏的预设,比如某个案件的思路,比如法官会做什么样的态度。   这一切预设需要事实存在的前提,而宣赢问的却很缥缈,按照惯性思维,杨如晤不会喜欢去做虚无的假设。   宣赢也觉得自己问的好没意思,纯属没事找事,就当他以为不会听到回答时,杨如晤把手拢在他的脖颈上:“陪你。”   一口灼热的呼吸从宣赢口中无意识地流窜出来,杨如晤低头,一边吻他唇角一边又说:“地狱天堂,世间轮回,我都陪你走一走。”   生死很重,却又很轻,一句话能置人于死地,一句话也能令人起死回生。   宣赢扭着脖子跟杨如晤接吻,用灼热的掌心抚摸杨如晤的身躯,燃烧的情欲将冰凉的玻璃熏的发烫发热,杨如晤扭转他的身体,就在这里将自己送进去。   掌心与指腹在玻璃上拖出几道清透的痕迹,宣赢撑身在窗前,脸颊偶尔会与玻璃轻微碰撞一下。   他看窗上映出的影子,也看窗外雾蒙蒙的雪景,慢慢地,微弱的光芒跃出层层楼宇,这样的景色好像在快乐山经常看见,每当日出东方,笼罩在山间的薄雾散去,眺望远方,整个山林洒满金色的光芒。   天亮了。   昨晚下了大半夜的雪,室外气温极低,正午时分仍是寒冷刺骨,因杨如晤在外出差好几日,家里所剩无几的食材早就蔫了,没材料,只得趟着冰天雪地外出觅食。   出门时宣赢被杨如晤勒令裹了好几层,往那儿一站笨手笨脚,跟个球似的。   宣赢不敢出言反驳,也不能出言反驳,因为出门吃饭是他提的起,而且现在饿的喘口气都感觉费劲。   预约的餐厅就在玲珑阁附近,二人索性步行过去,刚下楼没走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他们一声。   宣赢回头,瞧清对方,发自内心地嗬了一下。   傅序南与程愿一同向他们走进,前者似有毛病,天都要黑了脸上还带着一副墨镜,不仅大摇大摆,且浑身还透着酒足饭饱万事足的模样,后者则眼睛肿胀嘴唇通红,跟他一样穿着一件特别厚的羽绒服,下巴陷在围巾里,明显精神萎靡。   宣赢不禁感慨,沈家老二的道行还真挺深,拿准了有人敢做就一定有人会上套,看着俩人应当也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了。   “要出去?”傅序南又问,“吃过了吗?”   “没呢,”杨如晤看了二人几眼,“一起?”   几人约上共进晚餐,正要一起往前走,宣赢看了看程愿,忽然快走了几步,定在傅序南跟前不动了。   他们谁都没说话,默默对视了片刻,宣赢攥了攥手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直接将傅序南脸上那副碍眼的墨镜拿掉了。   “杨如晤,你管不管他?随便上手?”傅大教授没夺到墨镜,欲盖弥彰地挠着眼尾,试图挡住眼角下那三两道血淋淋的挠痕。   不错,程愿还是蛮狠的,虽然被人拆吃入腹,也没对傅序南手软。   吃完饭时间尚早,冰雪消融,路上行人比刚才多了,出了餐厅程愿递给宣赢一个眼神,宣赢不动声色松开杨如晤,跟着紧走了几步。   杨如晤与傅序南似乎没发现他们的小动作,步伐缓慢地跟在后面。   脱离身后两个男人,程愿吸吸鼻子,说:“宣赢,今年我会跟傅序南回家过年,以后.....都不会再去国外了。”   关于程愿口中那个不值一提的故事宣赢始终不知内情,而他与傅序南之间的事情宣赢了解的也不够透彻,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过去有绝对的权利,是好是坏不需要他人评价,他尊重程愿不做擅自打听。   宣赢只问:“开心吗?”   程愿斯文一笑:“是开心的。”   “那就好,”宣赢拍拍他的肩,“开心就好。”   树枝上的积雪结成松散的冰块,阳光一照莹莹发亮,人行道的地面干净潮湿,傅序南望着前面交头接耳的两个人,扭头对杨如晤啧了一声。   杨如晤扫他一眼,嗤他:“毛病。”   傅序南倒也不生气,不失感慨地叹息一声:“兄弟,你不知道我这一年过得有多惨。”   杨如晤饶有兴致地问:“你是在跟我诉苦?”   几人虽然相交甚笃,但涉及彼此私事,不好摆开来说,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一年大家都过得不太容易。   傅序南笑的有点苦涩,他看着程愿的身影 ,轻声问杨如晤:“我还是很生气,你呢?”   宣赢与程愿早已用友情覆盖掉了以前的关系,杨如晤知晓傅序南并非在介意那段过去,他们曾一样被迫接受对方某种决定,出口的气愤也是另有所指。   “也气,”杨如晤如实回道,目光追随的宣赢,唇角扬起一抹满足又无奈的弧度,“那能怎么办。”   傅序南抽出一支烟点燃,又将烟盒扔给他,长长呼一口气,认栽似的重复他的话:“也是,还能怎么办。”   “好办。”轻薄的烟雾在午后的光里缓缓飘散,杨如晤将烟盒扔还给他,望着宣赢的背影,“带回家,以后慢慢收拾。”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晚一些发~ 第124章   重回玲珑阁,沈休与任玥特地罢工几日,来贺他乔迁之喜,那天钟姐也来了,几个人浩浩荡荡地送东西过来。   杨如晤盘腿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几人进进出出,不是他不动手帮忙,主要是小丈母娘要求非常严格,不许他动手更不许他提任何意见。   任玥在玲珑阁大展拳脚,先对那张黑色的沙发进行了无情宣判,乌漆嘛黑的不好看,唤人撤走之后换了一套暖呼呼的白色沙发。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就不一样了,宣赢当时觉得有点过,拽拽任玥要她收敛一些,没成想任玥扭头就去问杨如晤:你让不让我换。   杨如晤的神态里有一丝严阵以待的意味,双手随意搭在一边,往书房的方向看了看,只说:书房不许动,其他随便。   杨如晤的书房是很重要的空间,他经常会在那里加班,放各种重要资料,而且即便原来家里再怎么空,书房始终没有一点空余。   任玥很满意他的回答,除了书房,恨不得全都布置了一遍。   几天下来,玲珑阁一点点被填满,彻底改头换面,一开门再也感觉不到空旷,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在无声地说着,他们的生活真的融入到一体。   东西虽然多,但远比空旷来的舒适,头几天杨如晤进门时总会怔一下,然后五脏六腑慢慢地暖过来,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家的感觉。   后来钟姐主动请辞,说想回沈园工作,杨如晤会意,封她一份大大的红包表示那一年多的关照。   生活在平淡的时光里变得比往日更加温馨,深想一番,他们似乎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一样的工作,身边还是一样的朋友,但好像又变了很多,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向前迈了一大步。   宣赢重新开启工作模式后效率比以前高了不知多少倍,经常废寝忘食。   齐怀湘对此表示非常发愁,原来是宣赢他催着他休息,现在好了,他得用毛刷砸师傅,提醒他别太辛苦。   临近春节头几好天,天星工作室宣布放假,其实真正放假的没几个人,死守在岗位上的童敬舟看着老板潇洒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叹息一声,末了肯定自己,这份儿钱他挣的可一点都不亏。   杨如晤前几天去了外地出差,明天才能回来,恰好任寒联系,说年底了,家里东西不少,要宣赢拿些回去当年货。   宣赢直接回了沈园,到门口碰见沈泓跟陈凛,双方一问,都是让任总一个电话召唤回来的。   孩子们都回来了,家里的长辈反倒没时间了,年底应酬多,沈仲青与沈休已经好几日没在家用过晚饭了,任寒也被好友临时邀走,弄得被召回来的几个人啼笑皆非。   索性在沈园住了一晚,对付完晚饭,宣赢与沈泓又跟以前一样玩物丧志,窝在沙发打游戏。   零星的爆竹声断断续续地响着,几局游戏过去,沈泓往宣赢这边瞟了一眼,意味深长地问道:“怎么样啊?好使吧?”   陈凛原本在另外一侧看手机,闻言抬了下头,静悄悄地看了二人几眼,眉梢一挑,露出一抹挺‘含蓄’的笑。   宣赢想到程愿过度劳累的摸样,扭头看向沈泓,面无表情地说:“或许好用,但非常惨烈。”   沈泓狐疑地嗯一声,见他不肯多言,误以为他脸皮薄害羞了,转而去点点他手腕,又问起另外一件事:“前几天见你就没戴,丢了?”   那串玉珠沈泓长期觊觎,好几次想直接从他手腕上撸下来,宣赢转了下空荡荡的手腕,还挺得意:“送杨如晤了。”   沈泓一怔,松了松肩颈,那边陈凛悄然往后一仰,宣赢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抱枕就砸他身上了。   “说好了哪天戴腻了就给我的!”沈泓说,“你拿二哥当傻子哄。”   宣赢哈哈大乐,争辩道:“我喜欢的紧,你歇了吧。”   其实前几天宣赢没少因为手串别扭,随着安定的时光周而复始,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尘埃落定,他享受这样普通又弥足珍贵的每一天,但一想起他留给杨如晤的珠串不知去向,还有那一年里寄出的书信也不知杨如晤做何感想,心里就有点不踏实。   这件事说起来压根不算大,不过一直就在心里硌着,若要翻起来又难免让人觉得矫情,期间宣赢没忍住,曾在某个缠绵过后的夜晚,他嗓音带着筋疲力尽的沙哑,问:“我给你的珠子呢?”   杨如晤掌心在他背脊上摩挲,低头吻他一下却不回答。   宣赢使劲撑着沉重的眼皮:“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我给你写了那么多。”   问完以后,后背处的手心明显潮湿了起来,宣赢皱眉,抬眼去看杨如晤,朦胧的光线下,他看见杨如晤神色罕见地不自然,又见他执着盯着,杨如晤偏头咳了一声,盖住他的眼睛,轻轻地说:“睡觉。”   那一晚宣赢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但因为没有得到任何有意义的回答,这件事倒搁置在心里了,想不起来就没事,一想起来就特别想轴一回。   有几次他还真去实施了,打着收拾房间的旗号一通翻找,杨如晤好像看出点什么,却佯装不知地存心逗他:“你翻箱倒柜找什么呢?”   他这么一问,宣赢莫名冒出一股无名火气,骂他只知道天天出差,干脆以后都不要回家了。   杨如晤高深莫测地对他一笑,掰几下指节,不说话只动手。   反正轴一回被杨如晤发现就教训一回,这么多次过去,宣赢没从他嘴里撬出来半分与之相关的信息,又怕因为自己矫情纠缠,让杨如晤起了秋后算账可就不划算了,索性歇下心思,拉倒算了。   沈氏夫妇回来时孩子们早就回了自己的园子,第二天不到中午任寒亲自过去挨个拍门,可算将一大家子聚在银湾,好好吃了顿团圆饭。   饭后任寒也不强留几人,跟芳姨一起挨个装车,吃的喝的用的塞了满满一大堆,让他们拿上赶紧走人。   平日宣赢出行要么杨如晤接送,要么好徒弟齐怀湘接送,直到现在他也不敢自己开车上路,沈园司机将他送回玲珑阁,卸完一车东西便撤了。   杨如晤回来的挺及时,宣赢还没把玄关的东西挨个收拾好,杨律师上赶着就回来干活了。   “这么多。”杨如晤换下鞋,跟他一起往里收东西,“任总最近挺忙的吧?”   宣赢嗯一声,玩笑又说:“忙的最近都没时间跑步了,要想见任总一面,得提前预约了。”   “对了,”杨如晤问,“过完春节你是不是要跟着回去祭祖?听沈休说每年都去。”   “去,”宣赢挤在他跟前,“今年你跟我一起?去不去?”   杨如晤拿出几只保鲜盒,慢条斯理地往里分装食材,语气带着点刻意的唏嘘:“三少爷这是要给我名分了?”   宣赢顺杆就爬,狭促一笑:“可不么,伺候我这么久,哪儿能让你一直不明不白地跟着我,总得给你个交代,我好不好?”   杨如晤扭头看向他,手下咔哒一声,保鲜盒扣好转而就去捏宣赢脖颈:“造反了你要。”   嬉闹着家常东西也就收拾差不多了,晚饭吃的牛肉粉,杨如晤亲手做的,饭后宣赢也没闲着,端了杯果汁就去学以前齐怀湘刻苦工作。   用来消磨时间的工作台再次摆在了客厅一角,还是原来的老位置,宣赢重新弄好后恐吓过杨如晤——要是再敢乱收他东西,他回头就点他书房。   杨如晤当时一点儿没惯着,还特大方地回他:再有一回他绝对不收,直接往外扔,书房么,你随便点。   宣赢气的去搓他的脸,险些弄坏杨如晤的眼镜。   原本是打着消磨时间的心态随便做点什么,不过一上手便忘了时间,两个小时后,杨如晤洗漱完毕,带着清新的温暖向他走过来,倾身抬起他下巴:“几天没见了,就没想我?”   宣赢舔了舔唇:“这不一直绷着等你忙完么。”   杨如晤指腹一绕,捻在他耳垂上:“别绷。”   一枚滚烫的吻落在唇上,宣赢刚把舌尖舔上去,忽然听到手机响了起来。   低头一看,是杨如晤手机,屏幕上两个大字——领导。   天色不早了,杨如晤稍稍诧异,在宣赢鬓角亲一下,接通电话:“妈,这么晚还没睡?”   白洁来电也并非什么大事,通话中说道因到了年节,几家关系不错的亲戚抽时间聚了一次,惦记着他忙便没邀他过来,饭间大伙儿不免回忆岁月。   杨如晤幼时在多位亲戚家临时住过,当时留了好多珍贵的影响,其中也有杨如晤的一些照片。   白洁全都要了过来,感慨又道:“看着那些照片,我真的错过了好多。”   杨如晤笑道:“妈,这会儿觉得亏欠可有些晚了。”   “还行吧,”白洁也笑,“他们说以前你挺浑的,想想我还落一清净,算了,就这样吧。”   “老太太,您这就不合适了,”杨如晤叹气,“难不成我真是捡来的?”   “那不是,如假包换的亲妈。”白洁说,“照片我都打包发你邮箱了,回头你记得看看。”   通话开着免提,听到这儿,宣赢十分贴心地要去书房拿电脑,恰好杨如晤看过来。   明明是挺平淡的一个对视,但宣赢莫名觉得杨如晤好像有几分紧张。   他疑惑地眨下眼,杨如晤定了片刻,冲他摆了下手。   在任玥大刀阔斧的改革下,唯有书房得以免遭改变。   以前宣赢一刻都不想离开杨如晤,再次回来之后,心内不再频繁地动荡不安,他们的生活在安宁里慢慢渡过,即便各忙各的也不会揪心似的总惦记。   平日杨如晤自己会打理书房,宣赢是只要翻书就犯困的性子,又担心影响他正经工作,基本上没事就不来打扰他。   书房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内部空间不小,架子上都摆满了书籍,又显得空间格外紧凑。   电脑就在书桌上放着,宣赢拿起来就往外走,整个过程甚至不到十秒钟,然而在关门时,他随意瞟了一眼,略微烦躁地啧了一声。   书桌旁有两组白色的矮柜,杨如晤会往里放过一些文件之类的东西,宣赢平时也没对它过多关注,偏巧今天其中一组书桌最下方那只抽屉开着一条窄窄的缝隙。   强迫症的毛病犯了,宣赢折返过去,回头瞄一眼房门,一脚踹上去。   本意是要把抽屉踹关回去,谁知劲儿用大了,抽屉不仅没碰上,反而全开了。   心里更毛躁了,宣赢将电脑重新放桌上,弯腰去关。   手指还未触碰到,倒看清了抽屉里的东西,一只方方正正的木质盒,体积不大,外观瞧着挺厚重,以他的眼力看,这只盒子用材并不贵重,甚至还有点普通。   宣赢犹豫半晌,将盒子端了出来。   盒子外上了一把古铜色的锁,款式也挺复古,他将盒子凑在耳边晃了晃,听见了特属于珠串的轻微碰撞声。   一股难以形容的微妙感瞬间涌入全身,宣赢屏住呼吸,再晃几下。   这次不止有碰撞声,还听见了纸张的摩擦声。 第125章   锁很好拆,稍微用力一拽就断开了,入目是再熟悉不过的信封,还有陪伴他好久的翡翠珠串。   前阵子硌在心里的那件小事又跳了出来,不过轴劲儿没了,好像终于落了听,发现某些事的结果一直安安稳稳地放在那里,从未变过。   宣赢坐在地下,把盒子里的东西全都到了出来,他原本只想再看一看,或者做一番毫无意义的回忆,但当随手拎起某个信封时,他忽然发现,自己以为的结果其实还有后续。   离开时写过多少封宣赢心里大约有个数量,原先他半月一发,后来出去旅行的那段时间比较频发,全部加起来最多不会超过四五十封。   地下这些信件数量上没问题,不同的是每一封的厚度跟他寄出去的不一样,宣赢粗略地看了看,其中几个信封边角都有裂痕,像是容纳不了给撑破了。   短短几秒钟,宣赢反复肯定反复反驳,最后抬起颤抖的手指,随机抽出一只信封,凑在眼前,慢慢将里面的东西抽出来。   灼热的鼻息无法抑制地散出来,宣赢一封接一封,将杨如晤珍藏的所有信件全都拆了出来。   虽然他们已经重归于好,杨如晤并未过多为难就原谅了那场决绝的出走,但宣赢此时的内疚比任何时候翻涌的都要强烈。   杨如晤心智坚韧,彷佛无坚不摧,惊涛骇浪在他眼里也不过区区小事,所以宣赢总会像仰视强者般看他,却忽略了杨如晤在这份感情里做的某些退步。   他以为在离开之后,杨如晤的不闻不问里除了生气还有绝对的信心,以为这个男人强硬到不屑回应他的所有心意,可是他的以为全都是错的。   宣赢很爱跟他分享琐碎的东西,山里的一株草,新开的一朵花,天气如何吃的是什么,他曾试图用平淡的日常营造一种他没有离开的错觉,絮絮叨叨洋洋洒洒好几张。   拆开之后每一封均是如此,信件的内容没有改变,可是多了很多很多东西,每一张每一个字,似乎是在应和也在宠溺,一位逻辑严谨的律师颠覆思维,学他唠叨,细细写下所有的近况,内容只比他多,不比他少。   一封紧紧地压着一封,塞在同一个信封里,全是杨如晤没有发出的回信。   结束与白洁的通话,客厅瞬间转入一种极其寂静的氛围,周遭悄无声息,杨如晤放下手机,似有所预料,又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杨如晤在书房找到作妖的宣赢,信纸铺了一地,那人坐在地下,怀里抱着几张纸,满脸泫然欲泣,看见他身影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没怎么样,但那只盒子却平白遭了殃,盒子本就在书桌边儿放着,宣赢无意碰到,砸到地上发出一声脆脆的咔声。   杨如晤尚未来得及回神,便被宣赢猛扑到了门框上。   “杨如晤,我错了,真的对不起。”   这声道歉可能感动居多,杨如晤盯着地下的盒子,无视他的感动,顺手在他臀上狠狠拍了一记:“你闯祸了。”   宣赢埋在他肩上连忙点点头:“我会收拾好的,保证不弄错一封。”   杨如晤笑的更加开怀,他捏捏宣赢的耳垂,亲昵地叫他:“宣宣,我说的不是信。”   他眼神示意地下,宣赢看过去,可能由于刚才那只盒子进行了自由落体,只见盒子一角明显裂了一道,那把被撬开的锁把也彻底跟锁身分离了。   拽的时候不记得有这么暴力啊,宣赢莫名心虚:“我赔你个新的吧,或者找个一模一样的买回来,你看行吗?”   杨如晤不置可否,一条手臂撑在门框上居高临下地看他,眼里没不虞,反而有点奇怪的笑意。   宣赢凑过去,讨好似的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稍稍分开,杨如晤按住他后背,唇舌重新贴上,加深加重。   宣赢喉间频频吞咽,双手抓在他肩上,吻够了人也晕了,杨如晤就在他尚未平息的呼吸里,凑在他耳边,带着几分惋惜的意味说:“那只盒子,是我妈的陪嫁。”   宣赢倒吸一口冷气。   这一晚照片也没看上,宣赢誓要倾尽所学把盒子修复原状,奈何好多工具没往家里放,竟想着半夜抱着盒子回天星着手修复。   杨如晤拎起他就往沙发上扔,宣赢来不及挣扎便被人压了上来,一双温热的手抚上腰腹,顺着又移到胸口。   “不想我?”杨如晤揉捏着他胸前,“不想我的话下次我出差久一些?”   “不行,”宣赢把腿绞在他腰上,又眼巴巴地往书房处瞧,“可是.....”   杨如晤不耐烦了,把他的可是狠狠地堵回去。   后来童敬舟大惊失色地看着老板放弃休假,抱着一只盒子在二楼一连闷了好几天。   盒子裂面不算大,修起来也相对容易,难就难在了那把锁上,宣赢对此项一筹莫展,连找了好几个人,都说里面的结构坏了,基本修不好。   其中有一位跟他还算熟,直言这锁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你要是喜欢好好找找,没准儿能淘来一个一模一样的。   有些东西变了意义就没了,宣赢为此苦恼了好几天,想着要怎么跟白洁交代。   年三十那晚他跟沈泓一起去沈园打了个卯,回玲珑阁就见杨如晤一边在煮饺子一边在跟白洁通视频。   餐桌上摆了几盘可口的菜,全出自杨如晤之手,见宣赢杵旁边不动,他将手机搁置一旁,问他怎么了。   宣赢没说话,拽拽他裤腰,用眼神示意手机。   “还惦记呢?”杨如晤笑问。   宣赢挤开他,嘴硬道:“我给阿姨拜个年。”   杨如晤索性将手机扔给他,又赶他去沙发聊。   视频里能看到杨平之也在厨房煮饺子,两边气氛都十分温馨,双方互相隔着电话拜完年,聊了几句,宣赢嗓子就没松下来过。   “咱们又不是第一回见,”白洁逗他,“老太太这么吓人,紧张什么呢?”   宣赢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拼命组织语言时,后脑勺被人弹了一下,杨如晤手臂搭在他肩上,对视频里的白洁道:“他不小心把您那只红盒子弄坏了,盒子修好了,锁不行了,这几天愧疚的吃不下饭,您给劝劝。”   宣赢让他的直接给吓了一跳,急忙说:“对不起阿姨,我那天不小心就给磕坏了。”   “就这个呀?有什么的。”白洁笑完他,又嗔怪杨如晤,“你怎么不早点劝劝,瞧给他吓的。”   杨如晤偏头看眼宣赢:“怎么没劝,他也得听我的。”   宣赢暗暗戳他一下:“阿姨,他说那是您的陪嫁,真的——”   “真的没事,”白洁接住他的话,“阿姨陪嫁多了去了,我这儿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回头我寄给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这个你就好好保存着,行吗?”   长辈的原谅与宽慰总能令人倍感踏实,宣赢重重点头,保证一定会收好。   窗外有烟花开始绽放,眼看着宣赢不再紧张,杨如晤挑了下眉梢,非得再故意逗他一下,他握住宣赢手腕,把手机移向自己:“妈,您得快点寄,好让宣赢也往里放点小秘密。”他一停顿,看向气到磨牙的宣赢,“我绝对不拆你的锁。”   宣赢握拳,杨平之的声音恰好响起来:“领导,挂了吧,咱吃饭,让杨律挨揍吧。”   没了撑腰的人,宣赢自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视频一挂,还未等发作,杨如晤轻轻在他唇边亲一下,一本正经地催他,饭好了,吃饭。   民以食为天,国人更讲究一个节日气氛,二人也不例外,虽然家里就两口人,但饭菜也准备的十分丰盛,有荤有素有汤水,   宣赢往嘴里塞了一只饺子,还未咽下糖醋排骨就送到了嘴边,一边嚼一边翘起大拇指,用夸赞的动作给满了情绪价值。   杨如晤手边放了一杯红酒,吃的不似宣赢那般狼吞虎咽,而且偶尔会停下筷子,静静地看着宣赢。   吃完饭春节联欢晚会还没开始,宣赢提前打开了电视,坐等那几位国泰民安的面孔,以及全国人民都期待的那声新年快乐。   市区禁放烟花,但外面也有不少人冒着风险点几个,不多,零零碎碎地绽放着。   “诶,阿姨给你发的照片还没看,”宣赢歪在沙发上,探出一点儿脑袋,对在窗边抽烟的杨如晤说,“你把电脑拿过来,我想看。”   杨如晤往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笑说:“我去?你去呗,看看还能不能再摸出点什么东西。”   宣赢歪在沙发上不动弹,命令他赶紧去拿。   “这么多呢。”二人紧挨着,宣赢靠在他身旁,“你小时候还可爱。”   过去的照片一张张地翻阅着,回忆也连着浮现了起来,杨如晤往回倒了一张:“这好像是十来岁的时候,我后面那个小孩儿是从简,能看出来吗?”   与文从简熟的不能再熟了,宣赢细细辨认,仍没看出一丝相似的地方:“你们变化也太大了,真认不出来。”   杨如晤手臂搭在他肩上,手指去把玩他的耳垂,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说了一句:“你好像没怎么变。”   “嗯?”宣赢诧异道,“是吗?我好多照片....都丢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变没变,你怎么知道?”   杨如晤手指停住,喉结缓慢地滑动了一下。   “想让我夸你就直说呗,”宣赢在他下巴一挑,“你也没变,还是那么帅!”   杨如晤微不可察地呼了口气:“变了,变了好多。”   “行,”宣赢改口,“变了,变得更帅了,这么说行吗?”   杨如晤垂眸轻轻笑了笑,手指再次绕去他耳垂缓慢地动起来。   照片确实不少,幼时的稚嫩可爱,少时的青涩沉稳,再往后少年初长成,面孔青涩仍在,眼中的锋芒却如利剑夺人。   “这时候是不是就跟着贺叔了?”宣赢笑他,“怎么看着阴测测的?谁招你了。”   杨如晤嗯一声:“那会儿挺混的,跟他打跟他闹,不着调。”   过了好一阵,当翻到某张照片时,宣赢突然诶了一声,同一时间,杨如晤那颗惯性冷静的心极快地抽了一下。   这张照片是大学时期,当时他在外求学,定期会给贺成栋通视频,有时赵林雁得空,也会在视频那头跟他聊上几句。   照片好像就是从某次视频上截的图,像素虽有几分模糊,但能明显看出那张脸已经完全褪去青涩,也学会了收敛锋芒。   宣赢盯着照片看了好久,而后扭头去看杨如晤,对视之中,宣赢眼中浮起几丝明显的困惑。   全国人民期待的晚会如约而至,电视音量忽然变高变热闹,就在喜庆的乐声里,宣赢说:“你是不是——”   一朵烟花升向天际,房间亮了一瞬,耳边的话音戛然而止,杨如晤看着他的脸,感觉一丝接一丝冷意从指尖冒出来。   下一秒,宣赢笑了起来,将电脑放到一旁,双手去揉他的脸:“你是不是吃什么灵丹妙药了,真的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帅呀!”   杨如晤握住他的手腕,问:“真的,没变?”   那双深长的眼睛里浮动着迟疑的痕迹,宣赢轻轻皱下眉心,微微侧脸看向窗边。   为了增添节日气氛,他在窗上贴了一幅窗花,夜色下,窗花鲜红可爱,伴随着外面绽放的烟花,颜色时而变得缤纷多彩,愈发喜庆了。   身前是他钟爱的气息,宣赢收回目光,让自己再次陷入到那双眼睛里,笑盈盈打趣道:“没变啊,我不就图你这张脸么。”   杨如晤嘴唇动了下,似是欲言又止,宣赢将脸凑过去,仿佛千言万语都抵不过此时的一枚吻。   “杨如晤,”宣赢用唇抵在他的唇上,微阖着双眼,呢喃着、眷恋着,“没有只图你的脸,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第126章   过完春节,工作与生活回归到日常模式,琐碎与忙碌在日复一复的安宁里反复消融,每天睁开眼,就是充满希望的时光。   杨如晤还是很忙,会见、开庭、偶尔接受几个官方采访,除了少去许多应酬,工作行程满满当当,宣赢很佩服这种有条不紊的节奏,于是学他的习惯,给自己制定了一套行程表。   但两者还是不太相同,若说杨如晤行程严谨,那宣赢的行程便多了几分随意。   对珠宝设计的热爱并未消散,只是仍不敢草率行事,害怕那些线条或图案在某个深夜突然死而复生,问他为什么将它们抛弃良久。   就像残缺的地方要一点点修补,所有的事情少不了要有一段过程,宣赢开始经常带着齐怀湘全国各地跑去看宝石矿,看它们的原始形态,看它们如何一步步被打磨成璀璨的宝石。   热爱与激情渐渐复苏,同时宣赢的一个小癖好也慢慢冒出了头——他手痒,又要买石头了。   其中不乏赌的成分在,幸亏如今齐怀湘主意极正,见宣赢小过了几次瘾还未有收手的趋势时,齐怀湘果断拉他离开。   宣赢稍一发作,齐怀湘便摆出令他无法拒绝的神色,委屈巴巴地说他想去某某文玩收藏节看一看。   徒弟的喜好当然也不能忽略,之后那份随意的行程又大约分为三大板块——做正经工作、看宝石买石头、带齐怀湘看各种展览。   这样一来留给私人生活的时间就少了,有时杨如晤得空宣赢不一定在家,若想即刻看到他,没准儿还得现买张机票去逮人。   其实宣赢的改变对自身情绪而言好处居多,有了渴求与想要,他便不会再时时刻刻深陷在某个情绪里走不出,也不会整日闷在一个地方发呆,这让杨如晤十分欣慰。   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美好的,值得为它悲伤,也为它喜悦。   虽然彼此之间充斥着忙碌,但生活的天平没有再失去平衡,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灵魂在朝夕相处,从未分离。   四月底,林漾送来一封请柬。   她与贺此勤定好在六月份补办婚礼,特来邀请他们到时去观礼。   “此勤还没回来?”宣赢问。   不久前他在外地参加了一场珠宝品牌发布会,席间偶遇了贺此勤,恰好杨如晤在邻城某个大学授课,于是在活动结束后,他们便约着吃了一顿晚饭。   饭间没有任何冷场,他们聊近况也聊家常,不算特别热络也不算特别生疏,好似关系到了某个程度后,发现平淡相交最适宜。   “他还得过一阵子,”林漾说,“五月中旬吧。”   这场补办的婚礼若再去,宣赢能想到他的出现一定会令大家想起那段不愉快的回忆,于是沉吟片刻,他郑重对林漾说:“抱歉,我就不去了。”   林漾聪慧至极,也不勉强,只冲他温婉一笑。   宣赢以为此事就算揭了过去,他与贺家之间无需去刻意亲密,偶遇就偶遇,若碰不到就各自安好,然而一丝微妙的感觉总会夹在忙碌的日常里偶然跳一下,即便没有任何影响,但在这些情绪跳出来的时候他总是会产生轻微的不舒服。   从快乐山回来病情一直控制的很好,一月一诊换成了两月一诊,阮扬根据检查结果以及他的状态,也把日常用药又减了一种。   宣赢挺知足,曾满怀着感激之情,笑眯眯地问阮扬要不要给他送面锦旗,谢他医术高超妙手回春。   阮扬握着保温杯,让他赶紧走。   少一份药就少一份副作用,坐立难安的焦灼与憋闷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但这些轻微的不舒服突然在某个深夜里一起翻涌了出来。   宣赢做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噩梦的梦。   梦里他仍然是他,生在平南,长在济民街,宣文林仍在那一年去世,赵林雁也在后来带走贺此勤改嫁他人,他的生活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徐秀英争吵又与她相互扶持。   家庭变故没有发生改变,但在梦里,在此之后的命运却发生了与现实不符的转折。   下半场的梦里没有任玥,没有沈休,甚至没有周决明。   徐秀英去世之后,他一个人在宣家小院生活,日子不算太难过,且平淡到没有丝毫波澜,他就这样独自念书,考上大学又在另一个城市独自生活。   这时的他没有遭遇过毁天灭地的伤害,身体也没有一丝伤疤,精神很好,身边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好友。   只是在温馨安然的时光里,他时常感觉自己活的很费力,就像身体缺少好多必不可少的元素。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气息,又暖又踏实,梦里的他盯着天花板,手掌循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摩挲,可始终也触摸不到那份思念到痛彻心扉的味道。   他好像真的丢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怎么也找不到。   “宣赢?”杨如晤被抽泣声吵醒,“醒一醒。”   宣赢双眼紧闭,眼角隐隐有泪痕,额前的发丝也被冷汗浸湿,浑然深陷梦魇,无法抽身。   杨如晤抱他坐起,将他脑袋靠在身前,轻轻拍着他的脸颊,温声唤他:“宣赢,睁开眼。”   醇厚温柔的嗓音传入心尖,巨大的恐惧感渐渐抽离,宣赢睁开眼,一时竟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现实。   “是我,”宣赢眼神里流露着陌生的意味,似是不认得他了,杨如晤紧了紧手臂,重复又说,“是我,不怕。”   宣赢迟疑地捧住他的脸,直到细腻的触感浸入掌心,他劫后余生般地连连喘息:“杨如晤?”   “嗯,我在。”   “吓死我了。”宣赢紧紧地抱住他,眼泪控制不止地往下掉,“我刚才做了个梦,梦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杨如晤揽在他腰后,下巴垫在他肩上:“做梦而已,都是假的,我就在这儿呢。”   他们胸膛与胸膛紧紧相贴在一起,杨如晤强有力的心跳声与熟悉的体温完全将他笼罩住,渐渐地,宣赢感受到他的心跳与他归于同一频率。   窗外月光皎洁,玻璃窗上映着两道相依的身影,宣赢小声询问:“此勤结婚那天,你可不可以抽出一天时间。”   他的弦外之音不难理解,杨如晤抚摸着他的后背,应道:“好。”   六月份时天气已经很热了,那天宣赢并未特意起早,也未特意隆重打扮,像去参加一个活动亦或见个客户,一身不失礼貌的着装,与杨如晤一起去了贺此勤的婚礼现场。   与上次不同,这次结婚地点他们选择在市区的某个教堂,邀请的人也不多,只是两家关系不错的亲戚与好友。   二人到时婚礼即将开始,正待进去,就见从有一人从室内走了出来。   是赵林雁,她举着手机,站在一侧,不知在与谁通电话。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个女人,没有在她容貌上留下一丝残忍的痕迹,她仍浓姝艳丽,好似一支完全盛放的花朵。   双方相隔不远,赵林雁接完电话,回头的瞬间,自然而然就与他们对上了目光。   她轻轻一怔,随即走来。   双方很快聚在一处,杨如晤如同以往唤她叔母,宣赢也以同样的口吻叫她一声妈。   自从杨如晤离开贺家,他们好久都没再见过,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赵林雁似乎成熟很多,她不再试图用唠叨来获取他人理解,也不再用期期艾艾的目光来表达那份不得已的苦衷。   “听说你俩工作都忙,”赵林雁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似是释怀也似放弃,只是尾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都...挺好的吧?”   杨如晤微微点了下头,侧目去看宣赢。   忽而起了一阵风,出门前看天气预报说今日会有雷阵雨,也不知何时会下,宣赢就在夏风环绕的气息里,感觉自己身体的里的某些东西又轻了轻。   可是轻不代表消失,好比攀登山峰,爬一步少一步,离成功越近越艰难,他与眼前的女人血脉相连,她养他、爱他、也骗过他。   真正的释怀或许在某一天会到来,十年有可能、二十年也有可能,谁又知道呢,至少现在它还没有降临。   “挺好的。”宣赢浅浅笑了笑,“我们挺好的。”   婚礼开始了,进去之后二人并未上前,就在最后一桌找了位置坐,他们看台上的那对新人宣誓,看他们亲吻,也与众人一起为他们鼓掌庆贺。   宣布礼成的那刻,在周遭更加热烈的掌声里,贺此勤远远地看到了夹在人群中的两位兄长。   双方对视上,宣赢冲他举杯,以水代酒,遥祝他新婚快乐。   离开教堂不久,那场雷阵雨划破闷热,鸟不叫了,细微的嘈杂声也没了,一时间只剩电闪雷鸣,茂盛的枝叶在风里齐齐嘶吼。   宣赢兴之所起,要杨如晤把车停下。   车外风雨飘摇,车内宁静无声,杨如晤倾身过去,抓住他一只手腕按在靠背上,偏头去吻他的唇。   半个小时左右,雨势倏然转停,不多时太阳从乌云里跃出,车外又是光芒万丈。   四周的鸟鸣声重新响起来,宣赢放下车窗,看见道路两边的树木在雨水的冲刷下彷佛换了一身新衣,叶子绿的晃人眼,整个城市焕然一新。   车内的热气缓缓被清风带走,杨如晤还箍着他的手腕,宣赢扭头看过去,对他抿了抿肿胀的双唇。   杨如晤忽然笑了,冲他微微抬抬下巴,那丝被咬出的鲜红破口悬在他唇边,瞧着不吓人反倒很诱人。   宣赢盯着他的脸,调戏似的冲他吹了口气,杨如晤诧异挑眉,二人默契笑起来,两双唇又去轻轻一贴。   待重新启动车子,宣赢随意看了眼车外,再次叫停了杨如晤。   后视镜里,一辆装满鲜花的三轮车缓缓驶过来,午后初晴的阳光给鲜花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让色彩更艳,让花香更浓。   直到鲜花车走出好远,宣赢突然打开车门追了过去。   杨如晤紧跟其后,看到他怀里选好的花后,试图阻拦:“我不太喜欢它。”   宣赢抱着一大束金灿灿的向日葵,扬起脸冲他笑,他说:“花又没错,不要讨厌它。”   这一瞬间,杨如晤感受到某个虚无的东西正从他的脑海里由虚转实。   它可以称之为注定,是那一眼的注定,也是命运的注定。   “杨如晤,又要下雨了,快跑。”宣赢护着花,先一步往前跑,边跑边回头看,跑出好远后对杨如晤伸出了手。   杨如晤望着他驻足良久,疾风又起时,他抬步追了过去。   地面道路湿润整洁,上一场雨残留的水洼倒映着周围的风景,光线在奔跑里起伏流转,两双指尖碰到,又一寸寸抓紧。   “抓到你了。”宣赢把向日葵送到他怀里。   细腻的花香在周围散开,杨如晤的心脏再次为他剧烈地跳了起来。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掠过,杨如晤看他的侧脸,也看他左耳上的红痣,想他流泪的样子,也想他微笑的眼睛。   雨滴掉落下来时,宣赢看了过来,明暗交替的阳光下,宣赢的脸上闪烁着鲜活的愉悦,对他笑的明媚热烈,好像从来未曾绝望过。   杨如晤抱紧怀中的向日葵,攥紧他的手,唇边也扬起温柔的弧度。   时光不会倒流,永远不要沉溺于缅怀过去,未来很长,长在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的时光里。   宣赢风华正茂,宣赢百岁无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这一本到这里就正式完结啦。没有番外,因为差不多都已经写完了。   其实每次在结尾敲下‘全文完‘这几个字的时候还是挺感慨的,在瞬间就想起来好多画面,卡文卡到半夜憋不出来一个字,在工位上胆战心惊地摸鱼,还有好多乱七八糟的,hhhhhhh~   好啦,感谢盆友们的陪伴,敬礼!   下本打算写《劣言》,感兴趣的小伙伴收藏一下叭~   希望下本还能看到你们~(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