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玉树   作者:寄衷情   标签:情投意合、校园、ABO、HE、双向暗恋   简介:   秦铮喜欢的那个小结巴不见了。   -   少年感爆炸学痞攻x软糯小结巴学霸受   秦铮x林一航   主体校园文,1v1,HE。   ABO世界观,有可以忽略不计的私设。   -   十七岁那年秦铮家里来了个小结巴。   小结巴软软糯糯娘们唧唧,铁直A秦铮很看不起他。   直到小结巴发情期秦铮没忍住亲了他一口——   秦铮心乱了。   十六岁那年林一航转学到小县城养病,住到了一个看上去很凶的Alpha家里。   林一航胆战心惊。   直到这个Alpha各种保护他对他好——   林一航偷偷喜欢上了他。   两人慢慢长大,多年以后,芝兰玉树呀。   秦铮又见到自己初恋的那个小结巴。   久别重逢,他依然爱他。 第1章   秦铮一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   正直初夏,天气已经热起来,教室前后门都开着,外间的几排香樟树被阳光烤出清香,远处操场有班在上体育课,隐隐传来几声哨子。不多时隔壁班开始读书,懒懒散散的诵读声念经一般,在暖洋洋的空气里震颤,更叫人昏昏欲睡了。   他一手支颐,眼睛百无聊赖地斜向门外,另一手玩着根小皮筋,箍在修长的手指上拉拉扯扯。   一阵风吹进来,桌面上的纸页颤动,他身上宽大的校服鼓起来,头发微微拂动,带出一点厚重的雪松气。   后面的几个Omega都忍不住抬头看他,只看到个清俊的背影就红着脸低下头去。教室里的氛围十分宁静,只听笔尖落在纸上沙沙,有如蚕食。   隔壁桌睡出了轻微的鼾声,秦铮便收回视线扫了他一眼,而后耷拉着眼皮一目十行地看随堂测验上的英语完形填空,几分钟后ABCD一气呵成地写,顺便展开飞过来的纸团誊了一遍答案,轻轻巧巧抛了回去。   纸团很快又飞回来,“等会去哪上网?”秦铮眉头拧起,潦草写道:“家里有事,不去。”   纸团极力挽留,“别回家啊,啥破事啊?月假就两天半,铮哥带我上分!”秦铮没有再回,把纸团了团,往桌肚一塞,岔开长腿趴在课桌上,想到即将到来的麻烦事,心里一阵躁。   大家在学校关了一个月,放假就像出笼的鸟,谁都不愿意又回另一个笼子里。虽说秦铮也无所谓笼不笼子,但少年谁不爱玩?他却被在外地工作的老头安排了事儿,不得不尽快赶回家去——   估计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后续也十分糟心。   半个月前,老头儿通知他有个跟他一般大的男孩儿要住到他们家里来,据说是大城市来的,身体不太好,特地到小地方养养病,他一顿据理力争,百般抗拒,好险没被被老头儿四两拨千斤糊弄,提了个条件,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事实。   那人今天中午就到了,老头儿早上打电话交代他领着人安排安排。   秦铮当时脸就黑了,心说我安排他妈呢?可真够会选时间的,月假估计是打水漂了。   他头回听到这事儿就在想,十六七岁的年纪,初来乍到住一个家里,如果是Alpha,合得来叫有鬼,秦铮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私人地盘被侵占了。但老头儿说人身体不好,他也不能捶病秧子,万一那人个性讨厌,怕是少不了要憋气。   Omega就更麻烦了,又没血缘,老头儿常年不着家,孤A寡O住一块儿叫怎么回事?怎么这老头儿嘴皮子一碰就答应别人了,有没有考虑过别的?   本来就膈应了十几天,又因为月假泡汤烦了一上午,秦铮满身低气压,眼睛一抬,把收卷子的小组长吓了一跳,下课铃响了,秦铮站起来,一米八几的个头人高马大,长腿从椅子上跨过,拎上书包第一个走了出去。   “铮哥!铮哥!你真的不去啊?”   秦铮淡淡一回头,阳光倾落,照得他侧影锋利,好像带了几分杀气,喊他的Beta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秦铮就又换了散漫的笑脸:“真去不了,明天再说,我先走了。”   他们教室在一层,秦铮没两步就走进了那一小片香樟林里,抄近道去学校车棚,身后,教学楼在铃声里喧闹着开了闸,兴高采烈地流出许多乌泱泱的人头。   秦铮垂着眼给车开了锁,伸腿跨坐上去,用脚后跟把支架别好,正要踩,车屁股却被人拽住了。   一股齁甜的桂花味。   秦铮没回头,脚下用力,车子就蹿了出去,那个Omega在背后气急败坏地喊:“秦铮你站住!你跑了我直接把你名字写校庆表演名单上去!”   秦铮面无表情地想着随便,颇没绅士风度地给这个Omega男孩儿扬了一嘴灰,从学校大门刚打开的那条缝里冲出去了。   他在小县城不宽不窄的道路上飞驰,行道树在他身边掠过。自行车游鱼般穿过下午班的人群,驶上一道小桥,不远处就是十字路口,洒水车放着歌迎面过来了,一路扬起灰尘与水汽,他便掰着车头拐进人行道躲,在凹凸不平的石砖路上颠颠簸簸。   老头儿又给他打电话:“小铮,人接到了没?”   “我刚放学。”秦铮不耐烦,话里没表现。   “噢,航航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在咱们家门口呢。你别路上瞎玩,快点回去,天气预报今天快三十度,可别把他热着了。回去做点好吃的,问问他开不开空调。礼貌点啊,别搞得凶神恶煞的吓别人。”   秦铮翻了老大一个白眼,心想这八成是个娇花Omega,他可伺候不了,鼻子里却“嗯”着,问:“叫啥名儿来着?”   “林一航,一二三的一,起航的航。”老头儿顿了一会儿,又说,“小铮,你真的对人客气点儿,挺苦的一个孩子,别为难人。”   秦铮骑着车碾过一道坎儿,颠了下狠的,手机差点飞出去,迎面又跑过来几个不看路的初中生,差点撞他车上,他憋了一上午的火登时冒了,话也绷不住,咬着牙说:“知道了!啰里八嗦的,挂了。”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林妹妹,是不是太阳底下都搁不得,一晒就化——   还礼貌?秦铮心想,Omega捶不得,我凶两下总行了吧?真他妈闹心!   秦铮在鱼肠般的小胡同里左拐右绕,叛逆心起来,特地挑了远路,白墙灰瓦在他头顶错落,露着一条蓝蓝的天空。可惜县城就那么大,他前一段就骑得猛,这会儿再是走远路也晃晃悠悠地快到了。   他家是老式独栋,附近有棵歪脖子槐树,大概和家中老头儿一般大,约莫两人合抱粗,虬曲的树根隆起,顶破附近的青砖,茂盛的枝叶油绿,倾盖如故。阳光斑斑点点地漏在树荫间,秦铮闲适地轧过去,耳里听到一连串颇为耳熟的狗叫,眼睛畏光似的眯起,脚下蹬得快了些。   果然,一拐角就见到自家喂的德国黑背在扑人,也不知是怎么从院子里钻出来的,这会儿在小道上卖力甩着尾巴扬起尘土,矫健地低伏,封别人的路,响亮地冲着人叫。   秦铮知道自家的狗多半是在扑那个叫林一航的外来户,嘴角上挑,露出一点愉悦的笑意。他一腿在地上支着,停了车,隔着二十来米远远地看戏,心想威风不愧是他一手喂大的亲儿子,都会替爹教训人了。   看了一会儿,秦铮脸黑了,他狗儿子显然是喜欢别人想和人玩,闻着他的味儿都只带看他一眼的,然后又扭回狗头继续冲那外来户专心致志地摇尾巴。   秦铮眯缝着眼,上下打量那个外来户——   个子大概一米七五上下,背影单薄四肢细瘦,站在太阳下露出的一截脖子白得发光,头发乌黑柔软。   被自家大狗堵着,他看上去手足无措,大约是怕极了,身子轻微地打着哆嗦,音色是清亮的,却是把软嗓子,在和威风讨饶:“别……别过来……求、求你了……”   还有人求狗的。秦铮笑了,看着那人挪一步狗堵一步,进退维谷,心里又舒爽起来,威风虽然狗腿子外拐,但效果看上去也还不错。   秦铮就这么看了五六分钟,身上被正午的太阳烤得发热,鬓角额际冒出薄汗,蓝白校服也贴在背上。他看得差不多了,觉得自己心情不错,就踩着车要过去,谁知那外来户突然一声响亮的抽泣,竟是哭着跑起来,秦铮脸色一变,暗骂这人没脑子非要找狗扑,飞车跟了上去。   也就几秒的事儿。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人哪里跑得过狗,没几步就被扑倒在地上,蜷成一团,捂着脸边哭边抖。名叫威风的德国黑背伸出满是涎水的大舌头舔他,他哭得更凶了。   秦铮刹了车,校服衣摆扬起,人向前冲了一下,长腿撑住地面,淡淡喝了一声:“威风。”   威风欢天喜地地转过来,像是才知道这是自己的主儿似的,汪了一声,抬起狗爪子在他裤腿上摁了几个梅花印,秦铮不轻不重踹了它一脚,掀起眼皮子看地上瑟瑟发抖的人:“没事儿吧?”   那外来户缩着没应声,仍捂着脸小声地哭,秦铮听着有点儿烦,心里却生出几分愧疚,把车顺着墙根停好了,弯下.身去捞人,威风在旁边扑腾着乱转,他冷声把威风喝远了,又耐下性子,放平了语气:“行了,别怕,狗跑了。”   那外来户这才抽抽噎噎着把手挪开,露出一张哭得发红的脸,竟是长得跟画儿似的,五官极出挑,长长的眼帘湿漉漉地抬起来,目含水光,鼻头微微蹙着,可怜兮兮地咬着红红的嘴唇,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闪躲着回避了,撑着地面要爬起来。   秦铮这下不只是愧疚了,他觉得自己挺有罪恶感的,伸手托着那根仿佛一用劲就能撅折的小臂,把人拉了起来。外来户约莫也是觉得丢脸,用沾了灰的手胡乱抹了一把泪,脸上顿时跟花猫儿似的,哑着嗓子小声说:“谢、谢谢……”   那手臂上的肉软绵绵的,骨头摸着也不硌,秦铮有些不自在地撒开手,装没事儿人,“狗不是关院儿里吗,怎么跑出来的?”外来户低着头,蚊子嗡似的说了句什么,秦铮没听清,看着他拍身上的灰,视线向下,落在他裤子上——   膝盖那儿蹭破了,布料贴着肉,一丝丝渗着血。   秦铮心想,得亏老头不在,这要是给老头儿看见了,自己的皮也得掉一层。他清了清嗓子说:“跟我走。”眼睛虚着那伤口,又有点不放心,“能走吧?”   外来户倒是不娇气,点头跟在他后面,一瘸一拐走了一截,才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是谁?”   秦铮觉得这外来户挺逗的,都不知道他是谁也敢和他走。他想起家里老头在电话里的一番耳提面命,就收起了逗他的心思:“你要住的那家的人,我爷爷应该交代你了。”   外来户不知是怕生还是本就话少,只是怕疼地吸着凉气儿,又点了点头。秦铮腿长,想着家里药箱的位置走了几步,一回头才发觉人已经落后了许多,正担惊受怕地看着不远不近跟着的威风迈不开腿,便拧着眉头退回去,弓下背拍了拍自己肩膀:“上来,我背你。”   外来户脸红了,嘴里念叨“不用”,秦铮肚子饿得咕咕叫,没什么耐心跟他扭扭捏捏,强行把人背了起来,颠了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重。”   “你,你叫秦铮?”秦铮一直起身,外来户就紧张地扒住他的肩膀,大腿也夹着他的腰绷紧了,“我,我叫,林一航,谢谢你。”   秦铮把着他的腿弯儿,有些奇怪这人说话怎么一个一个字往外蹦,听起来还怪好玩的,就笑:“怎么说话呢?结巴?别这么紧张。”   林一航张了张嘴,眼神暗下去,“我,我没有。”   路面在视野里晃,先前跑出大狗的门又在眼前了,那只大狗蹲在门口摇尾巴,他害怕地圈紧秦铮的肩膀,下意识躲了躲。秦铮知道他怕,抬腿把狗赶了,说:“这我家的狗,叫威风,它喜欢你才想和你玩,你怕的话我把它拴起来。”   林一航安心了一些,探出脸去看狗:“我,没想到,门,一推就开,它跑出来,我吓到了。”   秦铮没说话,瞥了一眼歪倒在门边的大行李箱,就背着他穿过花叶繁茂的院子,掏出钥匙开门,把他放在一张大椅子上就出去了。   林一航隔窗看他在院子里逗了一会儿狗,就收回视线,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在屋里转了一圈。   这房子显然有些年头,木地板被时间熬出了油,润润地发亮,家具是中式,多为红木,铺着刺绣软垫,边角垂下流苏。宽敞的客厅被两扇屏风分隔,一扇绘着花鸟,一扇绘着流水。墙面上挂着字幅,笔走龙蛇辨不清内容,还有几面裱起来的国画,林一航一一看过去,被跳出来的吊睛白虎吓了一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大幅栩栩如生的十字绣。   秦铮提着大行李箱进来,噔噔蹬上楼,不一会儿就下来,手里换成个小箱子,大马金刀往旁边一坐,取出碘伏棉棒递到林一航跟前,掀起眼皮问:“自己会弄?”   也无怪乎家里老头担心他吓到别人。秦铮十六岁分化,十七岁就疯长到一米八三,还在拔高,信息素把他的面容催生出硬朗的线条,五官刀刻般深邃,长眉斜飞,眼尾上挑,俊美得有些锋利,不笑的时候就是迫人。   林一航被他一看,心脏顿时紧张得怦怦直跳,忙点头把东西接过来放着,弯下.身卷裤腿,下意识有些为自己以后的日子发愁,又宽慰自己秦铮或许只是长得凶,对人还是挺客气的。   秦铮想起老头叮嘱,把空调遥控器从抽屉翻出来:“热了自己开空调,我去煮饭。”   林一航看着他走了,不多时厨房里开始响动,松了口气,垂下眼睛瞄膝盖上的伤。他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皮肉苦,怕疼,也没干过这事儿,犯了一会儿难,终究不好意思麻烦人,自己摸索着清理上药,疼得眼泪汪汪。   等他慢吞吞弄得差不多,秦铮都把饭菜端出来了,他憋回眼泪,疼得一头汗,秦铮看了他一会儿,眉头拧起来,一脸凶相,他又开始紧张了。   秦铮看着林一航白生生汗涔涔的脸,把客厅空调开了。他觉得这外来户实在有点儿奇怪,看着像是个金娇玉贵的小少爷,却又带着股唯唯诺诺的怯弱,倒不招人烦,就是不知怎么看着有点闹心,尤其是这一见他就跟兔子见了老虎的怂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秦铮把他怎么了。   秦铮自认为今天除了一开始看戏有点儿不地道,后面的待客之道还是做得很好的,他在学校也是万人迷般的角色,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我有那么可怕吗?   “吃饭……吧。”秦铮放缓了语气,决意跟他把关系搞好点儿,免得老头回来唠叨他,便诚恳地看向林一航,头也凑近了些,“……我听老头说你是在我家常住,然后在这边上学,他有没有和你说哪个班?”   林一航说不上来地怕他,稍稍退后了些,捧着饭碗,嘴里的米还没咽下去,就又听秦铮问:“你没分化?还是用阻隔剂了?我闻着没味儿。”   说着,他又靠近了些,林一航更紧张了,眨巴着眼睛不敢看他,捏紧了手里的碗。   “你哪儿来的?这么白。燕京?北边儿的好像都挺白。”   “你几岁?看着挺小的,读高一还是高二啊?你说说,我好找人罩你。”   “……”   秦铮一连问了一串儿,也没听到个动静,只看他一味地躲,心头火起:“问你话呢!哑巴了?”又怀疑自己先前看戏的行为被发现了,先下口为强地凶道,“你可别不待见我啊,我也不见得有多待见你。”   林一航听他语气不善,很想解释自己没有不待见的意思,只是他一急就说不出话,憋红了一张脸,鼻尖冒出细汗,徒劳地看着秦铮的脸越来越黑。   “我,我,我……没,没,不,待见,你。”   半晌,林一航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低着头颓然等待发落。   秦铮面色稍霁,眯缝起眼睛,勾唇一笑,把心里的猜测说了出来:“你还真是个结巴啊。”   林一航很不愿意被这样讲,但他已经被这样讲惯了,毕竟是事实,只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了秦铮一眼,筷子拨着碗里的饭粒,咬紧了嘴唇。   秦铮恍然自己戳到人痛处了,便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林一航的肩膀说:“没事儿,不嫌弃你。”还自以为幽默地跟了一句,“小结巴。”   林一航放下碗筷,蹙眉看着他,有些难过。   秦铮心说坏了,讪讪收回了手,犹豫半天也没道歉。他好面子,道歉低头不就是认怂吗?而且谁知道这小结巴是不是说的真话,万一转头就跟老头儿告状呢?   这样想着,秦铮的罪恶感消下去一点,就装没事人闷头吃饭,决定暂时不理会林一航了。   反正他示过好了,爱咋咋地。 第2章   秦铮没几口就快把一碗饭扒完了,林一航还锁着眉头在数米粒,秦铮夹了一筷子青椒炒肉,一边嚼一边想:虽然他做菜是不怎么特别好吃,但也不至于食不下咽吧?   娇气。   秦铮悄悄翻了个白眼儿,越发懒得理会这小结巴了,但老头儿发了话,他也不是答应办事儿随便敷衍的人,吃过饭之后就领着林一航上楼看房间。   二楼进去是茶水厅,一大面仿古雕花圆窗几乎占了一面墙,采光极好,窗边摆了一排绿植。几把小椅围着矮桌,全套紫砂茶具摆在案上,隐隐流着润泽的冷光。   走道尽头是主卧,左边是书房和客房,右边是次卧。秦铮带林一航一一看过去,都是空的,让他随便挑。   林一航只要不说超过五个字,听上去也不太结巴,他犹豫着问秦铮:“你,住哪?”   秦铮指着天花板:“上面。”   他们家一共三层,最上边儿那层阁楼略有些矮,一半充当杂物间,一半是秦铮的房间。他打小就在阁楼住惯了,不愿意挪窝,虽然现在站直了就要小心碰头,但他在上边儿觉得安逸。   林一航又问:“秦爷爷,住哪?”   秦铮说:“他喜欢跟他的文献待一块儿,住单位分的房子。他一年一半都在外面,回来了也就过来蹭蹭饭,偶尔睡一睡客房。”   林一航选了次卧,还有些不好意思,秦铮径自越过他,搬了铺盖铺床,又拿出早准备好的新床品,林一航在门口站了没一会儿,还没来得及上去搭把手,只见秦铮把装好的薄被提起来一抖,就全拾掇好了。   秦铮说:“柜子里没什么东西,都是冬天的被子。你剩下的行李什么时候到?要是到了不够用就喊我帮你搬。浴室热水可能出得有点慢,洗之前先放一会儿。空调遥控在床头柜里,房间钥匙大门家门钥匙都在也在里头。你还需要什么就说,我跟老头申请经费去买。”   林一航想了想,觉得自己不用什么,就摇了摇头。秦铮看他眼睛一直在房间转,像只误闯进别人洞府的胆小兔子精,仿佛要竖起无形的长耳朵听声音了,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嘴上倒是说着正事:“你把你带的东西放一放,完事儿了就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小结巴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得多打几棍把那些事儿问明白,主要还是上学问题,然后再跟他约法三章,商讨如何“友好相处”。   万一他耍心眼儿,没分化的话捶不捶呢?照说是个Alpha我应该要往死里捶,可哪个Alpha这么娘们唧唧的?好像对着个娘炮儿Alpha我也下不去手。要是是个Omega的话就保持距离,我可还要脸呢。   秦铮在一楼客厅看了会儿电视,脑子里诸多念头转来转去,怎么想怎么不是,总之就是一个字:烦!   ……他倒情愿这外来户是个Omega了。至少看着娘也不闹心,只要在学校不跟他有牵扯也不会有人说闲话,大家不知道他们住一块儿就行了。   木楼梯上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林一航一瘸一拐地下来了。秦铮不动声色换了个台,余光瞥着那人不远不近地坐下,淡淡开腔:“我慢点儿问,你必须得答,慢点说也行,点头摇头也行,别不理人啊。”   真是有够麻烦的。秦铮长到十七岁,还没对谁这么耐心过,一边心里止不住地嫌弃,一边嘴上客客气气:“你到底什么情况?Alpha还是Omega?或者没分化?”   秦铮发问的时候真是不自觉地带着凶,林一航说三个字顿了两下:“没,没,没分化。”   “几年级?”   “高二。”   “噢,同级,我罩你就行。”   秦铮又问:“老头说你转学办好了,跟你讲哪个班没有?”   他们学校小归小,却还是有点儿名气,每年能出四十来个清北,学生招得挺多,分了足足二十个班。名堂也多:一班到十二班是平行班,十三班到十八班是重点班,十九二十班是火箭班。从上到下分楼层,平行班在四楼,火箭班在一楼,成绩好的都不用挤楼梯。   秦铮成绩就没差过,一直名列前茅,在二十班也排得上号。   “一班。”   “……”得,罩个人还得跑四楼去罩,这罩他妈呢?   秦铮说:“你有事儿直接下来找我就行,我二十班。”   看着林一航点头了,秦铮就大致交代了一下学校的情况,又瞄见林一航的伤腿,说:“家里就一个车,这儿离公交站有一段路,我只送你去公交站啊,你自己打车。我找老头要钱再买一个,你腿好了就自己骑,要比公交快点儿。”   “我,我不会,骑。”林一航其实也没坐过公交,但他不敢和秦铮说,只好想着自己应该看得懂路线图,到时候摸索一下,再问问路,总是行得通的。   “那你坐公交记得起早点儿,我不做早餐,你路上吃也行,学校食堂吃也行,自己会做也行。”   秦铮感觉没什么可交代的了,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麻烦,这小结巴看着还挺老实的,事儿也不多,他心里没之前那么嫌弃了。   俩人相对无言看了会儿电视,秦铮微信响了一下,掏出来一看,是陈子灏喊他打游戏:“铮哥!!办完事儿没有!!我掉黄金三了!!带带我!!网吧给你留座儿了!!”   陈子灏就是之前放学时叫他打游戏的那个Beta,算和他玩得比较好的几个。   秦铮这才发觉自己办事儿太认真,都忘记月假要出去玩这回事,被陈子灏一喊,也想去峡谷浪荡了,就跟林一航加了微信,说:“我出门去了啊。”   他脚下生风就要出去,林一航期期艾艾地喊:“你,你去哪?几时,回来?”   秦铮回头瞥了他一眼,心说这小结巴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合着他去哪儿还要报备了?这都是什么破事儿。嘴上却说,“我上网,晚上回不回来不清楚,没回来你自己点外卖。我通宵的话给你发消息。”门吱呀了一声,还没关上,秦铮又倒回来,“学校里别有事没事儿找我。家里也是,别上来我房间,我不喜欢别人进我屋。”   院里传来几声狗叫,林一航伸头一看,秦铮已经没影儿了。他跟出去,微燥的夏风穿过葡萄架与整面墙的爬山虎,沙沙作响。   小院里的月季东倒西歪一丛丛开着,显然是没人打理,却枝繁叶茂,还有几种叫不出名的花树,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绿油油一片生机。   威风在狗屋边的碗里伸着舌头卷水,看见他就响亮地汪了一声,摇头摆尾。它被锁着,林一航就慢慢靠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威风拽着绳子立起来舔他手心,林一航放松下来,笑着叫它:“威风。”   威风喜得不得了,一双狗眼睛湿湿亮亮,伸着舌头使劲哈气。林一航不敢解它绳子,和它玩了一会儿就又拖着腿走到大门边,把敞着的铁栅栏门关好了。   ……原来秦铮是个不爱关门的,怪不得他之前在外头轻轻推了一下就开了,然后被跑出来的威风猛追。   林一航摸出手机看了看刚加上的微信。秦铮的头像是个狂草的毛笔字,应该是“铮”,林一航觉得这是他本人写的,字如其人很有气势,也很凶。   刚到新环境,他其实很茫然,难免会不安,同住的秦铮看着还不太好相处,呆了两个小时就把他一个人扔这里了……林一航短暂地生出了几分委屈和心酸,又振作起来。   不管怎样,这里应该比原来好很多,没有人认识他了。只要他少说话,保持平静,尽量藏好自己的异常,就不会有人再围着嘲笑他是结巴,欺负他了……他也就不会再发病了吧?   林一航看着小城蓝蓝的天,开始有些期待自己的新生活了。   秦铮把自行车在网吧门口锁上,揪起圆领T恤的前襟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今年这时节出奇的热,柏油马路被太阳烤出一股难闻的味儿,两边的香樟也晒得恹恹,秦铮踢开脚下几张散乱的宣传单,三步并作两步跑进网吧,先去冰柜拿了几瓶可乐,再到前台去开卡。   这是他们学校附近的网吧,一放假就人声鼎沸,热闹得不行,放眼一看全是扣着耳机的各色脑袋,都专注地对着电脑,手下的键盘噼里啪啦一顿操作,时不时就笑起来,或是脸红脖子粗地骂几声。   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儿,还有几股存在感很强的Alpha信息素气味,闻着有些冲。秦铮皱了皱眉,用一只手揽住可乐,空出一只手掏出烟盒——   自己的二手烟总归比别人的好闻。   他很快融入了网吧的氛围,闲适地叼了颗烟,还没摸出火机就有人给他点了,他就着吸了一口,撩起眼皮看向那人:“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网吧门开着,我想来就来。”带着一身甜蜜桂花味的Omega男孩儿弯起眼睛,得意洋洋地收了火机,好像给秦铮点烟多荣耀似的。   他上前一步想抱住秦铮的手,秦铮侧身躲了,看着这个没脸没皮的Omega说不出地心烦。   这个桂花味男孩儿叫吴宣,是高三的风云人物,自小学跳舞,长得盘靓条顺,理所当然就成了文娱部长,性格外向泼辣,混得很开,俨然是学校Omega中的一霸。   县城就那么大,秦铮还没进高中就听了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对他印象一直不怎么好,谁知进了一中后军训就被他盯上,快一年,简直不堪其扰,当众不知落了他多少面子,这个人还就是死皮赖脸缠上他了,动不动到处堵他。   网吧又进来几个人,见着他们俩就笑:“吴学长,又追秦铮呢?”   吴宣也笑:“可不是?不过我还有正事儿。”秦铮懒得理他,转身就要走,吴宣赶紧拦住,“高二的牌面儿,你真的不参加校庆表演啊?不要你干别的,你话剧当个花瓶就行,不给你写台词。不然你们出的那节目指不定多凉呢。”   秦铮心想,关我几把事儿?也知道这就是个缠着人的由头,叼着烟冷脸:“别挡道儿啊。”他冷着脸还是挺唬人的,吴宣也就讪讪着让开了,嘴巴撅得老高,又不甘心,还是亦步亦趋跟着秦铮上了二楼。   秦铮熟门熟路地找到常坐的那块地儿,陈子灏刚打完一把游戏,忿忿地一砸键盘怒骂:“操了!这傻.逼队友!”   秦铮走到他旁边坐下,懒懒地嘲:“菜逼,等我上号。”   陈子灏喜笑颜开:“妈的,我可算有救了,搞快点搞快点。”   秦铮给周围同学发可乐,吴宣挤过来:“我没有?弟弟,没你这样儿的啊。”   还真就有秦铮这样儿的,他愣是把人无视了。吴宣咬牙切齿,从一个男生手里抢了一瓶,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也没脸再待,气哼哼走了。   被抢可乐的男生愣了,笑:“他可真是个祖宗,苦了我们铮哥了,这样的Omega哪个Alpha敢要啊?换我我也不要。”   陈子灏踹了一下他的椅子:“被小辣椒抢东西你就偷偷美吧!他就是没人要也轮不上你啊。”又转过去扒拉秦铮,“铮哥,小辣椒他不漂亮吗?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呢?”   秦铮靠在沙发椅上,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输入游戏账号,按下enter,笑:“问多少次了,烦不烦?我又不喜欢那样的,你不是知道么。”   陈子灏:“嗐,知道知道,不就是温柔可爱的女Omega吗?我寻思也不少啊,没见你找一个。可惜我是个Beta,不然我追小辣椒去了,他挺对我味儿的。”   秦铮把他拉进组队房间,进入队列:“没人规定Beta不能追Omega。”   陈子灏嬉皮笑脸:“我就那么一说,他可瞧不上我。咱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怕被打。他认的那个二中的哥哥有点疯,这两天又在闹,打了我们高二的一个Alpha。我觉得这小辣椒问题很大,看不上就看不上呗,非跟那流氓说人缠着他,可怜那Alpha就送了几封情书,啥也没干好吗。”   秦铮挑眉:“他还敢来?掉一颗槽牙不够么?”   “那是他带几个人也没打过你,打得过的他当然敢来。你又不是校霸,哪儿管这么宽?我就跟你一说,你要帮高二的出气么?”   秦铮选英雄:“没那闲工夫,他不惹我就行。”   游戏开始了,两人不再闲聊,时间飞逝,转眼天色擦黑,网吧的灯陆陆续续全亮了。秦铮叫了外卖,几个人捧着盒饭吃得津津有味,秦铮想起家里那个小结巴,就掏出手机问了一嘴:“吃饭了没?点外卖叫人放门口,或者你去拿也行,家里有威风。”   林一航回得很快:“吃过了。”   又问:“你今晚还回来吗?”   秦铮自打上了初中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几天不着家也没人问,好几年都习惯了,现在冷不丁有人问他回不回家,心里微妙地有点儿高兴,又觉得别扭,就凶巴巴地回:“你管我干嘛?又不是小孩儿,还怕一个人过夜了?没事儿少找我。”   俨然忘记是自己先发消息问别人的。   果然林一航没再回了,秦铮想了想,觉得好像把客人撂着也不好,盘算着今天早点回,就问陈子灏:“你这黄金一差多少分啊?”   陈子灏星星眼:“通宵我白金了!铮哥!求你!”   秦铮本想跟他说家里有客,但架不住陈子灏简直要扑上来求,那股平时都不怎么能闻到的青草味都冒出来了。秦铮又想,都已经撂一下午了,林一航要长住,也不算什么客,他还是跟陈子灏关系好点儿,就决定把陈子灏带上白金得了,省得老被拖来网吧打游戏。   于是吃完饭了继续战斗。   游戏出乎意料地顺,排到的队友都比较正常,秦铮状态也好,把把carry,打到十二点的时候他们十三连胜。陈子灏看着客户端上黄金的图标碎裂,露出铂金段的青银色,美得几乎要扑上去亲秦铮一口:“铮哥你就是我亲哥!!”   秦铮推开键盘,笑着睨他一眼:“我没有你这么菜的弟弟。”   段位打上去了,人也累了饿了,几个人一合计,决定去吃烤串儿。   四月末的破天气昼夜温差大,白天热得汗流浃背,夜里却有点冷,几个穿短袖的少年推推搡搡从网吧出来,一阵风过,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两侧路灯昏黄的灯光从树荫间倾落,秦铮叼了颗烟,慢慢吸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说笑,很快就到了附近的大排档。即便是深夜,这里也喧闹,人们推杯换盏大啖,少有空桌,空气里充塞着啤酒和烧烤的香气,还有几股鲜明的Alpha信息素味儿。   秦铮闻到有些熟悉的柴油味儿,敛了笑,抬起眼皮淡淡扫过去——   一桌坐了七八个,那个柴油味儿的Alpha也抬头看过来,细嗅着空气中隐约的雪松味,脸色一黑,又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   少年人受不得挑衅。秦铮也笑,下意识想这傻.逼要是找茬儿,他不介意让他把另一边的槽牙也换成烤瓷的。 第3章   隔着十来米,柴油味和雪松味都重了一些,隐隐剑拔弩张。大排档露天的烧烤架滋滋冒着油烟,炭火在成串的食物下明明灭灭,催出更浓厚的香味。   又一阵风鼓荡而过,秦铮淡淡移开视线,掐了烟,用脚踩灭了,径直走到一个空桌坐下,陈子灏跟在他后面小声嘀咕:“……我他妈可别是个乌鸦嘴吧?白天才说曹操,夜里曹操到了。”   几个人围坐下来,脸上或多或少带点不安,又像是兴奋。秦铮又看了一眼,那桌二中混子足足有四个Alpha,总共八个人,而他们只有六个人,只有自个儿一个Alpha,就算能顶四个,自家这群细胳膊腿儿的书呆子真打起来打起来占不到上风。   他要是一个人还好,打就打了,就算打不过这么多人也能揪着一两个狂揍,大不了挂点儿彩,还能跑路,怎么也不吃亏。但现在他带着这几个兄弟,不能意气用事,群架这玩意儿打起来了混乱得很,上头了什么事也说不好。   只是大家都是少年心性,爱讲义气讲面子,也爱凑个热闹,顿时七嘴八舌问起来了。   “铮哥,怎么说?”   其实这事儿不光牵扯到秦铮的私人恩怨,也可以上升到学校荣誉问题。他们一中的人被欺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心里都憋着气,而二中的那柴油味扛把子上学期领着人堵路,反被秦铮打掉牙齿,又变本加厉带人找事儿,两边可以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心里都想着扳回一城。   秦铮扯过油乎乎的菜单看,掀起眼皮子懒懒地问,“说什么,不是吃串儿么?点菜啊。”陈子灏欲言又止,秦铮笑了,“上赶着打架啊?你不是怕被捶么?”   陈子灏低声骂道:“操了。跟小辣椒送情书的那Alpha其实是我亲戚家一哥哥,不怎么熟,但我听着这事儿闹心。上学期这群龟孙子怎么说的?出尔反尔了还。”   秦铮暂且没搭腔,扬声叫了服务员过来,报了几个菜名,剩下的人跟了几样自己想吃的,又要了啤酒。尘埃落定,大伙儿都瞧着秦铮,秦铮也就实话实说:“别挑事儿,打不过,吃东西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但领头羊都发话了,也就没再说什么,开酒的开酒,拈花生米的拈花生米,又开始讨论之前打的游戏,或者学校里的趣事儿。   烤串陆陆续续呈上来,秦铮和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吃,心里觉得今晚在这儿遇上只是个巧合,但陈子灏说:“白天小辣椒气走的时候不是让你等着么?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秦铮皱眉:“够了啊,你今天毛病大了?一直搞事儿。”   陈子灏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自己没点本事天天煽动别人,这会儿被说两句也就是吐吐舌头。秦铮觉得他穿回古代切了命根子能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别人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陈公公”。   秦铮喝了半杯啤酒,有点儿心烦。他知道即使今天是巧遇,怕是也不能善了,因为他们各方面都讨不了好,软柿子少不了被捏。   十二点过半,秦铮吃得差不多了,刚抽了纸抹嘴,手机在口袋里一震,他掏出来,是林一航给他发的消息:“好像停电了。”   “别人家没停。”   “你还回来吗?”   秦铮打字:“就回。”他站起来,懒洋洋打了招呼,“我先走了啊,家里有事儿。”   “别啊,都没喝一瓶呢。”   “这大半夜的啥事儿啊,都这么晚了,吃完回网吧接着玩啊。”   秦铮余光瞥见二中那一桌也纷纷站起来了,心道果然是冲着他来的,也就没顾哥几个挽留,随便扯两句糊弄了就往网吧那边走,那桌混子鬣狗般慢悠悠跟在他后面。   “铮哥!”   秦铮脸顿时黑了,回头一看,陈子灏穿过那几个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跑过来,哥俩好地攀上他的肩膀,“咱一块儿走呗。”   秦铮给他翻了个大白眼儿:“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菜吗?你他妈就是个猪队友。”   他有自行车,骑上跑路就完事儿了,陈子灏又没有;打起来他能打,陈子灏一个Beta,手无缚鸡之力的,只能被打。   秦铮大感头痛,陈子灏倒是很英勇地一挺胸,还以为自个儿很聪明,贼兮兮地说:“没有吧,我今天打游戏还行。我看这几个人跟过来了,不能让你落单啊,哥们这点义气还是有的,好歹今天躺上白金呢。”   “快点滚,我车在那儿。”秦铮把钥匙丢给他,没好气儿地一挥手。陈子灏也看到那几个人加快脚步上来了,一时间有点慌,却也强自镇定道:“我不走,我得帮你。”   他是很有点儿崇拜秦铮的。自打高中开学认识,他就开始当跟屁虫,上次秦铮落单被堵,他没能参与,一直觉得可惜,这会儿虽然怕得有点哆嗦,但他想跟秦铮同进退,当“出生入死”的兄弟。   两人掰扯了几句,那个柴油味儿Alpha阴阳怪气发声了:“哟,候着呢?两个人,瞧不起谁啊?”说着,他们围上来,流里流气地笑,几个Alpha都放了点信息素摆阵仗,乱七八糟的味儿混在一起属实难闻。   秦铮把脖子后的气味阻隔贴撕了,清冷的雪松气味迅速逸散,以碾压之势充塞了这片空气,几个Alpha脸色被被冲得白了白,继而被挑起了好斗的天性,喝骂出声。   秦铮不予理会,团了团手里犹带黏性的小布块,扔到地上,冷冷抬眼,直直看向领头的柴油味儿Alpha:“怎么,另一边牙也不好嚼了,想换成烤瓷的?”   被提起曾经的奇耻大辱,这人脸色阴鸷下来,面皮抖了抖,怒火中烧,挥拳就砸了过来。   秦铮神情一凛,侧身躲了,抬腿接连踹开两个扑上来的,又甩开试图抓住他手臂的几只手,直直拽过那个柴油味儿的烤瓷牙,用力往地上一掼,也不管自己身上要落多少拳脚了,对着那张又惊又怒不断骂着脏话的脸就开始猛揍。   几记勾拳下去,那人鼻青脸肿,唇角破了见红,铁锈腥味和柴油味儿一并升腾。他奋力挣扎起来,却被秦铮按死了,只能扭来扭去地躲,秦铮一拳打到他太阳穴,他脑子嗡的一声,身上的力气卸了,失神地看着秦铮的拳头落下来,等那阵晕过去了,他陡然凶性大发把秦铮掀开,双目血红开始还手。   两人像发了疯的猛兽,厮打在一起,互相拗着劲撞来撞去,聚在一起见缝插针出手的几个人被冲得七零八落,又叫嚣着围上去,一时间拳脚声叫骂声不停。   混战中陈子灏眼镜都被打飞了,嗷嗷叫着在外边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弱鸡拳头挠痒痒似的地往人身上招呼。一个Alpha空出手来不耐烦地把他一扒,他跌坐在地上,又挨了一记窝心脚,躺着半天没缓过劲,紧接着被人抓着头发往地上狠撞了几下,眼冒金星,当即就哭了出来。十几条腿.交错着在他身边踩来踩去,他看不清谁是秦铮,只闻见带着血腥味儿的雪松信息素,终于怕了,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去烧烤摊搬救兵。   秦铮不管不顾,揪着那烤瓷牙猛捶,拳拳到肉地招呼。他也挨了不少下,身上空档的地方都被围殴,疼痛让他心里怒火直冒,下手越发狠了,逮着机会把人干翻,又上脚去踹。烤瓷牙被踹到了胃,在地上弓成虾米,张口把宵夜全吐了,仍梗着脖子恶狠狠地看向秦铮。   秦铮怒意更盛,面容越发冷肃,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铆足了劲踹,额发随着动作晃动,绷紧的嘴角带血,煞气腾腾。   烤瓷牙挨了几下狠的,感觉自己肋骨都要被踹断了,眼神终于闪躲起来,心下生出几分畏惧。   忽听见人喊:“110来了!”   一群混混愣了几秒,都犹豫着停了手。秦铮面无表情,倾身揪着烤瓷牙的领口把人提起来,又一拳打得他甩头喷出星星点点的血沫,才喘着气收住了。   “你们在干什么!”   秦铮飙升的肾上腺素还没下去,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一横,犹带着凶狠,把出声制止的烧烤摊老板吓得一愣。几个混混慌神了,把瘫在地上的烤瓷牙扶起来,撂下几句狠话,作鸟兽群散。   陈子灏抹着眼泪跑过来,挂着条鼻涕围着秦铮左看右看,见秦铮到处是伤,额头嘴角都在流血,抖着声音说:“铮哥……咱去医院看看吧……”   秦铮喘匀了气,浑身都疼起来,试着活动了几下,没发现大碍,刚想说不用,陈子灏就翻着白眼倒了下去。   秦铮一下慌了,烧烤店老板也跑过来大呼小叫,帮着秦铮把人背上,急急忙忙打车往医院跑。秦铮坐在车里颇有些茫然,烧烤店老板在前面一顿教育,司机也跟着附和不要打架云云,他半个字儿没听进去,暗暗后悔着:我他妈今天是为什么要答应陈子灏通宵?我回去睡觉不好吗?   又瞪昏迷不醒的陈子灏,心里怒骂这简直是个铁傻.逼,不光傻.逼,还他妈弱鸡。   一阵兵荒马乱后,秦铮被揪着清理伤口,陈子灏则是送去拍片,得出了左臂骨裂和轻微脑震荡的结果,建议住院观察。   秦铮糟心极了,黑着脸这里那里一顿交钱,交住院费的时候碎了屏的手机提示余额不足,通讯录划拉了好几下,没敢打电话给老头儿,又翻到林一航发的微信。   “我有点害怕。”   “一点了,你还回来吗?”   秦铮想了想这小结巴全身名牌,觉得他应该有钱,又太不好意思,删删打打了一会儿,看着发送框里的字怎么看怎么不妥,便烦躁地对着删除一顿点,包了绷带的手一错,半截话就发出去了:“出了点事儿,我在医院,你有……”   “……”秦铮看着发出去的消息,点了撤回,郁闷地挠了挠头发。   林一航却看见了,消息一条条蹦出来。   “出什么事了吗?”   “怎么在医院?”   “你受伤了吗?还是别人?”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秦铮继续挠头发,对话框里又冒出来一条:“……我在家真的好害怕,太黑也太安静了。”   “我不敢睡,我在院子里,和威风在一起。”   秦铮愣了愣,半点没想到这小结巴还真不敢一个人过夜,就拨了个电话过去。听筒里响起林一航发颤的声音:“喂……”   秦铮沉默了一会儿,把事情简单说了,林一航大约是看不见人,居然不结巴了:“那你是没有钱了吗?”   秦铮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   林一航说:“我手机钱可能不够,有现金,我打车过来送给你,你给我发地址吧。”   秦铮把医院定位发了,又觉得不妥,这小结巴人生地不熟,万一出了什么情况他今天估计能烦疯,就冷冷地说:“算了,你在家待着别来,我再想办法。挂了。”   然后他“再想办法”了半小时,头都快挠秃了,又不知道陈子灏家里人电话,盯着通讯录里“老爷子”的备注纠结了很久,终于按下去了。   却听人清清亮亮地喊:“秦铮。”   秦铮赶紧把电话掐了,人也站了起来。只见林一航一瘸一拐地从门口走过来,手里艰难地拽着威风的狗绳,黑白分明的眼睛紧张地眨动了几下,像是被他的模样吓着了,脚步也顿了顿。   威风倒是乖觉地没吭气儿,只一个劲想往秦铮这边蹿,林一航被它拖得踉跄了一下。秦铮把手机收了,三步并作两步迎过去,接过了威风的绳子,摸了摸鼻子,恹恹地问:“你怎么还是来了?”   林一航看他满脸的伤,心脏惊得一顿跳,秀气的眉毛拧起来,眼睛里流出关切,小声说:   “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儿。”秦铮自打没了妈之后就没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心里觉得怪,又觉得自己这狼狈样儿让小结巴看去了丢脸,就别开了视线,弯下.身去摸威风狗头。   “钱。”林一航也不说多的,从包里摸出来一沓扎好的崭新粉票子,秦铮刚看了个边角就按住他的手给他推了回去,不可置信地说,“你疯了?这他妈得有一万吧?你大半夜带这么多钱出来干嘛,被抢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你,的情况,就都,带,带上了。”林一航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显出几分天真和局促,又把包塞给秦铮,费劲地说,“你,你先,拿着,用。我还,带了,卡,可以取。”   秦铮看着他飞了一层薄红的脸,在灯下白得跟剥了壳的煮鸡蛋似的的,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觉,只想着后天上学的时候,可以把这小结巴从家载到学校,再时不时去四楼瞅一瞅,也不是不行。   “你……坐着吧。”   林一航依言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条椅上,秦铮耷拉着眼皮透过急诊室的玻璃看医生给昏迷的陈子灏打石膏,侧影看上去落拓又锋利。林一航瞄着他脏兮兮皱巴巴沾了几处血的白T,那修长手臂上也全是淤伤和破口,忍不住又问:“你,真的,不要紧?”   秦铮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却领了情,耐着性子解释:“我真没事儿,皮外伤。躺里面的那个有事儿,我兄弟。脑震荡,骨裂,明天他爸妈知道了估计……”   “那,那你,还,回去吗?”   “……不回去,好歹等他醒。”虽说陈子灏是凑过来强行跟他一起挨打的,但也是一番脑瘫般的好意,秦铮不想把他一个人扔医院里,就对林一航说,“我送你回去再过来吧。”   “不用,”林一航很坚定地摇头,“电路,好像,坏了。太黑,我,不回去。”   秦铮看他这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好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还怕黑,你到底几岁?”   “十五。”   “那你比我小,管我叫哥吧。”秦铮这会儿颇有几分真情实感地说。   林一航点点头,乖乖地喊:“秦哥。”   秦铮咂了一下嘴,寻思怎么听着这么怪呢?不知怎的想到了“情哥哥”,被自己肉麻出一片鸡皮疙瘩,说:“你叫我铮哥吧,或者哥也行。”   林一航继续点头,小声叫他:“哥。” 第4章   秦铮站了几分钟,见着急诊室里出来了个护士,就问了一句:“你们这石膏要打多久啊?”   “怎么也要小半个钟头吧。”   秦铮了然,点头道谢,就坐在了林一航旁边,一看手机,发现都两点多了,难免生出了点儿困意,人也慢慢松懈下来。   他浑身都痛,估计背上没一块好肉,又很疲惫,没一会儿眼皮子就开始打架。威风却在椅子下趴着拱他的腿,他没好气地踹了威风一脚,牵到腰上不知哪里的伤口,硬是疼得醒了几分。   林一航在他旁边困得打摆子,头一点一点地钓鱼。那副眼睑薄得透明似的,隐约可见细小的血管,下方丰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秦铮看了他几眼,睡意又涌上来,便靠着椅子后仰,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想着闭目养会儿神。   却不料一觉睡了近五个小时。   七点多的时候秦铮被一名护士轻轻推了推,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带着起床气懵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她说陈子灏已经醒了。刚动了动,枕在他肩上的林一航倒了,他伸手轻轻托住林一航的脑袋,那半边滑嫩温暖的脸颊卧在他手心,竟让他生出了几分不敢妄动的无措之感,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不喜欢和人挨着碰着,除非他主动,或者关系好。   秦铮颇有些嫌弃地动了动手指,林一航就迷迷瞪瞪地醒了,揉着眼睛坐直了身体,轻轻打了个哈欠,嘴角眼角都泛着水红。   秦铮看着他唇边的一点晶莹,低头又看自己肩头那一小块水渍,满心排斥和不悦,忍了忍,到底没有发火,硬邦邦丢了句“擦擦嘴”,就站起身去病房看陈子灏了。   林一航醒了几秒钟神,反应过来秦铮的话,面红耳赤地用力擦了擦嘴巴,抬腿就要追过去,却扯到膝盖上的伤口,疼得吸了口凉气。他手里还握着威风的狗绳,轻飘飘的,四处望了一圈,压着嗓子唤了几声“威风”,也不见狗影子,犹豫了片刻,心头惴惴着去找秦铮了。   秦铮在病房里听陈子灏有气无力地叨叨:“铮哥,我咋这么想吐呢?我看啥都发晕,看不清楚。”   “铮哥你陪了我一宿吗?我可太感动了,兄弟这打没白挨。”   秦铮白眼儿都要翻天上去了:“你可闭嘴吧。给你家里打电话,我走了。”他掏出陈子灏的手机丢出去,又骂,“设你妈密码呢?我昨天半天没解开,又垫钱又陪床的,真当你爸爸了。”   陈子灏哭丧着脸求他:“别啊铮哥,这让我爸知道了我另一个胳膊也得断!用多少钱?我压岁钱不少呢,我还你!我觉得我好了,要不我出院吧,这也不碍事儿,我回去了就说我摔这样的?”   秦铮冷脸:“别,打电话叫你爹妈来,我真走了,不和你开玩笑啊。你就说你他妈是不是猪脑子?你打得过谁?叫你走不走,你以为你日漫女主呢?”   林一航一进来就被秦铮说话的语气吓着了,捏着手里的狗绳不安地站在那儿。陈子灏八百度近视眼捕捉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儿,好奇地问:“你找谁?”   秦铮转过去,耷拉着眼皮看他,没吭声。林一航也看到他肩上一小片湿迹,脸又红了,紧张害羞不安纠结在一起,说不出话,又觉得正事要紧,就掏出手机来打字给秦铮看:“威风不见了!!!”   秦铮淡淡地说:“它自己会回家。”   林一航放下心来,只剩点害羞了,就指着秦铮的衣服,不好意思地说:“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陈子灏这近视眼儿也能看出来林一航清秀的轮廓,又听那语调温柔,声音也悦耳,顿时八卦心大起:“铮哥,这谁啊?介绍介绍?”   他一顿挤眉弄眼,鼻青脸肿的看着滑稽,还要促狭别人,秦铮心里好笑,面上还是冷着:“你咋这么多事儿?老实躺着,给家里打电话,医生建议你观察几天,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我真走了。”   说着,也不管陈子灏在身后怎么哀号,径直带着林一航出去了。   两人在医院门口等车。天阴阴的,凉风四起,卷着来往车辆的尾气。空气略有些发潮,带着一点土腥味儿,飘着不易察觉的绵绵的雨丝,更像是水雾,沁沁地沾到人身上,蛰得秦铮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林一航说:“下雨了。威风,能回家吗?”   秦铮心想这小结巴倒是不记仇,起先被吓成那样,腿都磕破了,还是会担心威风的安危,心眼好像不错。或许是习惯林一航结巴了,他耐心多了一些,“嗯”了一声说:“它应该会弄得很脏了回来,洗个澡怪麻烦的。”   林一航想着是自己害怕才把威风带出来壮胆,威风跑了脏了自己有责任,就说:“我,可以,试试,洗。”   秦铮瞥着他笑:“不用,你按不住它,指不定谁给谁洗呢。”   林一航脸红,觉得也是,又说:“停电,电路……”   “嗯,怎么回事儿?”   “我,我没,乱碰。洗完澡,突然,黑了。”   “跳闸了吧。老房子电路也老化了,保险动不动烧断。我回去看,不行找人修。”   秦铮一面说着,一面招手拦车,拉开车门让林一航先上了,自己才钻进去。他长得高,一不留神在车框上磕了下,不重,额头纱布底下却开始渗血,他感觉到了,也没当回事儿,懒洋洋坐着看向前方,一时之间思绪放空,觉得有点儿累。   “你,流血了。”   被林一航说了,秦铮才发觉血渗得有点多,纱布吸不下,正顺着眉骨往下淌。脸上痒痒的,他抹了一把,颇为厌烦地看着手上的血。   “要,要不,回去,重新包?”   “不用。”   “那你,擦一下。”   林一航自己流血不觉得有什么,看别人流血就心惊肉跳,好像自己也感同身受觉得疼似的,就摸出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递给秦铮。   那手帕是浅蓝色的,看上去干净柔软,边角还细细地绣着一株小花,秦铮辨认了一会儿,问:“这什么?兰花?”也没接,视线转向窗外,“算了,你这太……”   这东西看上去太精致,也太娘了。秦铮不太想用,觉得别扭。   林一航知道他不肯用,但那血在秦铮侧脸上殷红蜿蜒着,他实在看不得,就惴惴不安地展开了手帕,轻轻往秦铮脸边凑。   秦铮躲了,眉毛拧起来:“你干嘛?”又看林一航的样子觉得膈应。一般男孩儿在分化前差别不大,部分分化成了Omega之后才会因为信息素变得……娘一些,这也是他不喜欢Omega男孩儿的理由:他始终觉得男人娘唧唧的不太像话。   林一航会怎么分化还不确定呢,现在这样,将来分化成Alpha岂不是人间惨剧?秦铮都不敢设想哪个Alpha会是这副德行,便拿出一副凶相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你会分化成Omega么?你万一是个Alpha,将来也当娘炮么?”   林一航捏紧手帕,收回了手,咬着嘴唇低下头去。他从小就这样,性格软糯,不太像男孩儿,所以他爸不喜欢他。上学了也没少因为这个被人瞧不起和欺负。他也很厌恶这样的自己,怎么就是……就是忍不住,不自觉呢?   明明想着到了新环境,要藏好的。   不动声色地,林一航坐远了一些,暗暗想着不管是和谁都要避嫌,又想昨天秦铮明明都要他喊他哥了,现在看来或许是客套,他不该多余地去关心,毕竟才认识一天,压根儿不熟。   但他又止不住地有些伤心。他是好意的,却讨了人嫌。他不知道要怎么和秦铮相处了。   车里沉寂下来。外间的雨下大了,雨珠密集打在车篷和玻璃上,噼啪作响,又汇成无数细小的水流,涓涓而下。秦铮阴郁地看着雨刷器在前方摆动,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人各有各的性子,林一航即便哪里不好也轮不到他来置喙,更何况林一航刚刚是好心呢?   他就是被昨天到现在的一连串事儿整烦了,心情不好,一时间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这实在很不应该,说别人结巴这事儿也不应该——   他该道歉。   这么想着,秦铮看向林一航,话在嘴边转了转,又咽了。他脾气不好,身边人都知道,有时候火气上来,讲话不客气也没人在意。毕竟男生之间相处就是大大咧咧,也难免磕磕碰碰。就算有什么矛盾也过去得快,打一架,过后笑一笑就好了。他从没因为这种事道过歉,拉不下脸。   林一航还是那副老样子低头坐着,并着腿,双手放在膝盖上,那块手帕被他捏皱,偏偏露出那株青是青,白是白的兰花。   秦铮看了一会儿,把手帕抽过来,一顿擦脸,用肩膀碰了碰林一航,又把沾了血的手帕递给他看了,往自己兜里一塞,不情不愿道:“行了吧?别气了啊,我有时候说话不好听。”   林一航干巴巴地说:“没事。”   秦铮觉得自己这就算道过歉了,心里的烦躁散去了一些,又随口问:“你哪儿的,怎么跑我们这小地方来了?”   “燕京。养病。”   “什么病?严重吗?”   林一航摇摇头,显然不愿意多说。秦铮其实也没多大兴趣,就换了个话题:“那你分化了怎么办?”   分化成Alpha倒是没多大关系,信息素会快速催化Alpha的身体让他们变得高大强壮,不会有任何妨害,只会更加活蹦乱跳。但分化成Omega的话,女性还好,男性的身体素质会变差,容易生病,体能也会下降,更重要的是很快会随之而来的第一次发.情期。   秦铮记得上学期有个女孩儿猝不及防迎来了第一次发.情,当时那股奶油味儿飘得到处都是,一栋楼的Alpha差点疯了,要不是老师把教室锁起来,后来还出动了警察,后果不堪设想。   那女孩儿是四楼的,他在一楼,闻到隐约的气息,只觉得有点儿口干舌燥,没有像同班其他Alpha那样出丑,但那场面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心惊——   书本知识如此真实,Omega天生能使Alpha发狂。   秦铮坐直了身体,觉得这事儿应该好好谈谈,就很认真地看向林一航:“分化还挺重要的,建议你到时候回家。”   “……”   “我,我不能,回家。”良久,林一航落寞地说。   秦铮本想问他为什么,但林一航的样子看上去不太好,眼睛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雨幕,嘴角微微向下,好像在难过。   ……算了。   秦铮认了。反正老头儿交代他要照顾好别人,他也觉得林一航不怎么讨厌,照顾就照顾吧。本来就是个麻烦事儿,也不怕更麻烦,更何况他还和老头儿开了条件,做事就要做好。   秦铮又问:“那你体检做了吗?报告预计几时分化?我怕到时候老头儿不在,只能我看着你。”   “七月,十六日。”   “嗯,暑假还行,不怎么麻烦。”   这么有问有答了几句,目的地到了。他们家这片儿犄角旮旯胡同多,出租车只能停在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离老房子有五十来米。这会儿狂风骤雨,俩人一下车顷刻被浇透,跑到家门口时俨然成了落汤鸡。秦铮掏出钥匙开门,雨声中传来威风的狗叫,转头一看,威风四个爪子刨着泥水,从小巷那头甩着舌头风驰电掣,撒着欢儿狂奔而来。   林一航惊喜:“威风!”   秦铮嫌弃:“脏死了,别理它。”   威风一身威武的毛湿透了,整只狗看上去瘦了不少,蹲在门口使劲摇尾巴。林一航跟着秦铮进去,它也跟进去,在檐下踩了许多泥梅花印,然后猛地一抖毛,甩了两人一脸的水。   秦铮“操”了一声,抬腿把威风赶了,却看见林一航眼睛弯弯,很高兴的样子,就问:   “笑什么呢?”   “我,我没,淋过,这么大雨。也没有狗,威风,很好玩。”   林一航从没什么机会淋雨,也没机会养宠物或是接触别的小动物,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体验。虽然威风刚开始看着吓人,但威风喜欢他,昨天还在去医院的路上给他壮胆,他现在真的很喜欢威风。   晒不得太阳没淋过雨没撸过狗,随手一掏就是几万的阔少也挺惨的。   这样想着,秦铮勾唇笑了。他换了鞋,走进昏暗的室内,搬了把凳子回玄关,踩着去看电闸,果然是保险丝熔断了,又跳下来去拿修理箱。   林一航还在和威风玩儿,打湿的黑发贴在额上,浸了雨水的面孔白润,且冷,嘴唇的颜色很像庭中凋了一地的月季。衣服也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肩峰有些嶙峋,突出的蝴蝶骨却显得优美。   秦铮瞥了他一眼,动手换了根保险丝,屋子顿时亮了起来。他拍拍手上的灰,淡淡出声:“别玩了,去洗澡把衣服换了。”   “雨,这么大,威风,怎么办?”   “有狗屋,淋不着。”   林一航这才恋恋不舍地进来。两人一块儿上楼,在二楼分道扬镳,林一航回自己房间,秦铮则是拿了衣服下来,用主卧的浴室洗澡——   阁楼太小,没地儿洗。   他站在热水里,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自己挂了彩的脸,把额头上的纱布揭了丢进垃圾桶里,背后大片青紫一抽一抽地疼。洗完澡,他抽着眉毛给自己抹药油,心里把那个柴油味的傻.逼骂得狗血淋头,光着膀子走了出去。   林一航脖子上挂着条毛巾,一推门就看见秦铮赤条条的从面前走过去,顿时吓了一跳,又心想还好秦铮穿了裤子。   不多时,秦铮提了书包从楼上下来,身上套了个背心,露出来的肩背全是伤痕,叫人看了都痛。林一航嗅了嗅空气中的药味儿,亦步亦趋跟了下去。   秦铮摊开一茶几的作业,决定做完了吃饭睡觉。林一航在旁边看着他欲言又止,到底没说帮他把药油抹开,免得秦铮又凶他,就问:“我能,看看吗?”   他指的是卷子,秦铮反正要一门一门做,也就由他去了。林一航捧着卷子看,眉头渐渐皱起来。秦铮在写数学,这对他来说最简单,余光瞥见林一航眉头紧锁,又见林一航拿的是老师额外布置的物理竞赛题,挑眉问:“难不难?”   反正他是觉得有点儿难,竞赛题还是变态的。   可林一航说:“你们,进度,有点慢。”他放下卷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因为自信熠熠着,少有地把四个字说得顺畅,“这很简单。” 第5章   秦铮停了笔,直直地看向林一航,直到林一航目光闪躲起来,才淡声问:“简单?”   林一航被看得有些发怵,却也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认真地点了点头。秦铮突然笑了,丢给他一支笔:“那你把这卷子写了。”   “这,这,不好吧?你的,作业。”林一航想起以前那些不好的事,有些纠结。他不想新生活的开端还是帮人写作业,那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但他又觉得,如果秦铮坚持要求他写,他还是会写。   “你写最后一题就行。”   秦铮也没想着让这小结巴帮他写作业,他就是见不得人吹牛。他上了十年学,没特别努力,却也名列前茅,老师们都夸他有天资。他都觉得这卷子难,这小结巴居然说简单?   秦铮不太信。而且林一航那话说得也太装逼了。进度慢?他们这小破学校在好歹也是个省重点,如果不是一早知道这小结巴来自燕京,秦铮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苏省来的了。   秦铮用一笔狂草刷刷写着数学,各种数字公式鬼画符似的叫人辨认不清,速度却很快。他笔下不停,时不时偷眼看看林一航,半个小时过去,他一门作业都写完了,林一航还在看题目。   秦铮不屑地笑了笑,正要开口嘲讽,林一航却问:“我,我写哪?这题,卷子上,没留空。”秦铮撕了张草稿纸给他,也没心思继续写了,他倒要看看这小结巴能解出个什么名堂。   这种没留空的最后一题,一般都是老师找来开拓思路的怪题,二十班的人除了个别对物理是真爱的,看都不带看一眼,有时老师自己都未必能掰扯明白。   可林一航就是写了,写得还挺顺畅,一行行清秀的小字出现在草稿纸上,排列得规规整整,看上去颇为赏心悦目。   秦铮也跟着看题,勉强对第一小问有谱,就对照林一航写的看下去,堵塞的思路一下通了,竟有种拨开云雾的恍然之感。还是不肯相信,又或者说不甘心,但他已经看不明白第二问了。   林一航用了半面草稿纸写完,搁下笔时很有些气定神闲的感觉,在秦铮看来宛如什么高人收功,和先前那怂样儿反差很大,好像整个人都因为自信在发光似的。   秦铮这下儿是信他真的会写了,脸上却表现得不信,凶巴巴地抢了草稿纸过去,说:“这题超纲了,我明儿问问老师去,谁知道你是不是瞎写?”   林一航叹了口气:“我没有。”他掏出手机搜了一下,递给秦铮,“09年,全国,竞赛。原题。”   “……”   秦铮落了面子,抓抓头发,觉得有点儿气,就掀起眼皮子瞪了一眼,把林一航吓得往后缩了一下,这才满意地低下头继续写作业。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外间雨势渐收。临近中午时满天乌云散了,天色转晴,阳光斜进屋内,照在窗下,隐隐显出几分清幽。林一航玩了半天手机,觉得也没趣,就轻手轻脚走到窗前扶着窗棂去看前庭——   满目翠绿留着雨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要很水一起滴下来似的。浅浅的水洼里飘着凋了的月季,风一吹,水面皱了,花瓣小船般晃晃悠悠。   草木和泥土的气息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闻着令人心旷神怡。林一航细嗅着陶醉了好一会儿,又见威风从狗屋中钻出来对他撒娇般地叫,欢喜地摇尾巴,觉得这地方实在太好,他可太喜欢这里了。   秦铮终于把一篇作文抓耳挠腮地写完了,至此他的假期作业全部完成,剩下的一天月假彻底闲了。他丢开笔,安逸地往沙发上一靠,碰着背后的伤,顿时又低骂着直了起来。   林一航回头看他。秦铮阴着脸不耐道:“有话就说。”   林一航赶紧摇头。他可不敢了。   秦铮把作业往书包里胡乱一顿塞,老头来电话了,他握着震动的手机瞥了林一航一眼,上楼去接:“喂?”   “小铮,和航航相处得怎么样?”   “还行。”   “生活费没了吧?给你打点儿。你照顾好航航。这边在修复文物,爷爷短时间回不来了,你们俩好好的,别吵架,爷爷相信你。”   秦铮最烦家里老头儿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和他说话,心里一阵躁,压着声音说:“知道了。你别忘记答应我的事儿。”   “诶,爷爷记着呢。”   挂了电话,秦铮划拉着外卖下楼,抬眼见着林一航踟蹰地站在楼梯口,要上不上的样子,就顺口问:“你吃什么?”   林一航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在说午饭,点了点头:“都行。”   秦铮拧着眉头:“你到底有什么事儿,要说就说,婆婆妈妈的看着烦。”   林一航紧张地憋了一口气,又泄了,终于说了出来:“你的伤。”秦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听他继续说,“药油,推开,我,我帮你。”   秦铮本想说真没多大事儿,但他也看出来这小结巴就是爱瞎给人.操心的性子,纠结沉默了片刻,点了头:“那行,吃完饭弄吧。”   林一航提起来的心终于落了下去,又忍不住对秦铮生出了几分亲近,亦步亦趋地跟在秦铮后面,却又听秦铮说:“你真的……少管我,我不习惯。咱俩……不熟。”   秦铮也是斟酌了一番才决定实话实说,非亲非故的,他确实不爱被人管,而且林一航这娘们唧唧的性子不对他胃口,相处起来太奇怪了,他身边就没有过这样的人。   总之目前好像合不太来,又要一起过那么长时间,总不能处处迁就,倒不如当个室友,各过各的,反正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好好的就行了。   两人相对无言各吃各的饭,气氛可以说是十分尴尬,秦铮心里烦,林一航心里苦。   潦草解决过午饭以后,秦铮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林一航,把背心卷了起来,露出肌理紧实的后背。林一航看着那大片的伤痕一时之间不知从何下手,又怕秦铮不耐烦,心一横就倒了药油,用手心揉开,那块背很快就被浸得润润地发亮。   秦铮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怪异。林一航的手掌细嫩,劲也绵软,在背上轻轻柔柔抹来抹去,真就跟个姑娘似的,秦铮长这么大没怎么跟女性或者Omega接触过,头皮都绷紧了。   他后悔自己怎么就答应了。他……怎么就感觉自己不干净了呢?   秦铮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不是才吃了饭么?使点劲搞快点儿行不行?”   林一航被他唬得动作一顿,抿紧嘴唇,手上使劲,秦铮这才感觉背上又疼又麻,渐渐发烫,舒爽了起来。   ……还是怪,越来越怪。   秦铮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脸色一言难尽。他很想找个什么东西狠揍几拳,也很想就这么算了,让林一航停手。但他不是出尔反尔的人,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只得用力闭了闭眼睛,竟生出了几分屈辱。   这伤治出了上刑的感觉。   秦铮出了一头汗,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憋的,把衣服放下来后,他有些脱力似的,掌心向内,虚弱地摆了摆手,声音也低缓:“真的……这事儿……嗯,以后别有了。”   再来一次他能疯。   林一航垂着眼睛,拧上药油的盖子,捏着扁平玻璃瓶的手指发白。他沉默了许久,小声问:“我,做错了,什么?”   秦铮回头看他,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话来。林一航是没做错什么。   “我,就这么,讨人嫌?”   说完这句,林一航的眼圈红了,仅只几秒就蓄出满眼的泪。他湿漉漉地看了秦铮一眼,飞快转过身,趿着拖鞋嗒嗒嗒跑上楼了。   秦铮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未这么复杂过。说到底还是一个字:烦!   剩下的假期一晃就过去了。上学那天秦铮早上六点半准时睁眼,下楼洗漱时,林一航已经穿戴整齐出来了。   两人的视线短暂相触,又错开,谁也没有说话。秦铮刷牙的时候老想着昨天林一航那双泪水涟涟的眼睛,止不住地愧疚,又很心烦,手里一用劲,差点把牙刷撅了。   林一航在前庭跟威风玩儿,被威风的大舌头舔着手心,心里好过了一些。他昨天回房间哭了半个钟头,心里是真的委屈——   他对秦铮那么友善,努力想要和秦铮好好相处,但秦铮就是不喜欢他,甚至还嫌恶他……好像和以前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这让他不由得想:是不是换了新环境也没有用?是不是永远不会变好了?   他花了大半夜时间开解自己,一觉醒来却还是惴惴。他没什么信心,因为从小到大,父母不喜欢他,同学也不喜欢他,除了秦爷爷,世上好像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他再努力也没用。   这样想着,林一航眼眶又开始返潮,他使劲憋住,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他只能相信秦爷爷。秦爷爷说他很好,会有人喜欢他,只要换个环境,都会好起来的。   ……秦爷爷也说秦铮是好孩子,那他也要继续对秦铮好,一定也可以和秦铮好好相处的。   下定了决心,秦铮出来时,林一航就对他挤出了笑。秦铮脚步顿了顿,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只低头往外走。   两人在自行车跟前站定,秦铮看着后座沉默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掏出本参考书垫上,闷闷地说:“我骑车快,有点儿颠,你抓好我。”   说着,他跨上了车,林一航也岔开腿坐在了后座上,小心翼翼抓住了他校服的衣摆。秦铮脚下用力,两个人都向前倾,带动了清晨微凉的气流,向前方驶去,身后,院子里传来威风的叫声,很快就听不见了。   他们从小巷冲出来,碾过一道坎儿,林一航揪紧了秦铮的衣服,心脏怦怦发跳。两边的白墙灰瓦飞逝,初升的太阳照着前方的小路,清风扑面而来,夹着露气,湿润地流进肺腑。林一航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在飞,这让他十分畅快。   路过了喧闹的市场,看过了摊上水灵的蔬菜与池中蹦跶的活鱼,早点摊的热气熏了满面,小贩的叫卖声被甩在后方,自行车进了马路,越来越快,两边的行道树晃出了虚影。林一航睁大了眼睛,看着秦铮灵活地避开车辆,自如地飞驰,白皙的脸不知风吹还是兴奋,泛出薄红。   “铮哥!”他忍不住喊。   秦铮放慢了车速,偏过头“嗯”了一声,算是答应。林一航看着他飘飞的头发,鼓起的的校服,发自真心地大声说:“哥,你好厉害!”   秦铮笑了,微微抬高身体离开车座,长腿用力,在最后的一段平路上风驰电掣。林一航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扑到他背上,下意识圈住那劲瘦的腰,又笑起来,弯起的眼睛里满是快活。   上了学校附近的桥,道路拥挤起来,都是接送学生的车辆,人行道上也都是一中的学生,骑不快了,秦铮闲适地蹬着,忍不住回头嘚瑟:“爽么?”   林一航送开了手,兴奋得满脸通红,眼睛发亮,不住用力地点头。   少年人总是容易高兴的,秦铮也挂着笑,不知什么时候不烦了,甚至心情不错。两个人晃晃悠悠,离校门越来越近,路上熟人多了起来,都在和秦铮打招呼。秦铮懒懒地一一应着,林一航在身后被好奇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极了,低着头直躲。   有人扬声问:“秦铮,你驮的这谁啊?”   秦铮笑骂:“关你屁事儿,管这么宽。”然后飞一样绕过成群的学生,稳稳当当   停在学校的车棚,偏过头对林一航说,“到了,下来。”   山覦~息~督~迦二   林一航笨拙地站到地上,低着头揉眼睛。   秦铮淡声问:“怎么了?”   “眼睛……进东西……”   秦铮弯下.身看了看,林一航左边眼睛全红,睫毛沾湿,眼角也沁出生理性的泪水,不由皱眉:“别揉,越揉越进去。”   林一航停下手,眼睛不住地眨着,左眼流出泪水,眉头也蹙起来,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秦铮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有八分钟上课,又不能放着他不管,横竖左右没人,就捏着林一航的下颌凑近了看:“嗯,好像眼睫毛掉进去了。”   “那,怎么办?”林一航难受得不行,又想抬手揉,被秦铮瞪了一下,怯怯收回了手。   秦铮又开始别扭了。他知道这题怎么做,无非就是吹一下的事儿,但他就觉得怪。眼看上课要迟到了,他不想丢脸,又想横竖已经“不干净”了,吹就吹吧,便低下头凑过去对着林一航的眼睛轻轻吹了口气。   林一航整个儿都僵住了。他从来没和除亲人外的谁脸贴脸这么近,一时间面红耳赤。秦铮的气息很暖,又带着牙膏的薄荷味儿,显得凉,他的眼泪流得更凶,生生把那根睫毛冲出来了,心想秦铮虽然看着凶,但好像是个温柔的人。   也就四五秒的事儿,秦铮汗毛直竖地把他放开了,不情不愿地说:“行了吧?真他妈麻烦。你教室四楼左转尽头第一间,走吧。”   却听人拉长了声音冷冷地问:“秦铮,这谁啊?”   秦铮颇为厌烦地踢飞了脚边一颗石子儿,头也没回,拽着林一航往前走。倒是林一航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长相明艳的男孩儿忿忿地看着他,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儿。   “秦铮!你不是不喜欢男Omega吗?”   预备铃响了,秦铮沉着脸暗骂了一声“傻.逼”,推了林一航一把,“上去吧。”然后径自走进了二十班的教室。   林一航又回头看了看那个男孩儿,对方对他露出了挑衅的笑容,带着某种他所熟悉的恶意,下意识心口一缩,闷着头快步上楼了。 第6章   早读开始了,整栋楼都在晨起后的困顿中开始念经。秦铮向来不爱动嘴,对语文也十分无感,便耷拉着眼皮一边看古诗词鉴赏一边转笔。语文老师在走廊上背着手转来转去,见他一脸伤,读书还不用心,直皱眉头。   早读过半时班主任来了,从教室门口伸出发际线严重后退的脑壳,脑门儿光亮,法令纹很深的脸瞧着有点儿严肃,声音倒是不大:“秦铮,出来。”   秦铮被隔壁桌的用笔戳了一下才看到这中年男人在窗外向他招手,心里大概知道是个什么事儿,很利落地站了起来,语文老师刚好踱到他旁边,被他吓了一跳,摆手赶苍蝇似的让他出去了。   秦铮一米八几的个头比中年Beta班主任高出了一大截,即便是低头听训也听得居高临下,班主任只得微微扬起下颌保持气势:“陈子灏住院这事儿你知道不?”   “知道。”   “你们是不是一块儿打架了?”   “嗯。”   班主任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胡闹!你们这架还打不完了是不是?你们前途无量,犯得着跟二中的混子过不去?这回进医院,再有下回,是不是要出人命?”   秦铮挺无辜的,又不是他挑事儿,说起来他还是受害者,陈子灏那傻.逼是上赶着来跟他一起受害的。但他也懒得解释,鼻子里不住地“嗯”着,聆听班主任语重心长的教诲,多半是又臭又长的人生哲学大道理,归纳起来就是“秦铮你这孩子得佛”。秦铮听着有点儿想笑,只得绷住了脸,摆出诚恳的表情,免得这唐僧长篇大论没完没了。   早自习快下了,班主任也念叨完了,末了想起来个事儿,又把走出一截的秦铮叫住:“陈子灏家长说,医药费过几天他上学了来给你,可别再打架斗殴了啊。”   秦铮这才想起来他还没给那小结巴还医药费,正好下课铃响了,他回班的脚步一拐,逆着下涌的人群上了楼。   林一航局促不安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边围了一群好奇的新同学,各种问题砸得他晕头转向,还有人掏出手机找他要微信,又或者邀请他一起去吃早饭。   他样貌太出挑了,又没气味儿,无论男女ABO都对他有点兴趣,少年们也大都热情外向。   他不敢说太多的话,怕暴露自己的异样,只挑了几个问题简略回答,剩下的都是点头或者摇头,又是害羞又是紧张,脸渐渐涨红了。   秦铮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他的狼狈样,伸手拉开窗户,淡淡出声:“林一航。”   林一航就跟见了救星似的,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围住他的同学们回过头去看秦铮,眼睛也都纷纷亮了。几个Omega红着脸小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每句都带着秦铮的名儿,林一航挤开他们向外跑,兴冲冲站到秦铮面前,清亮地喊:“哥!”   他都没想过秦铮会上来找他。秦铮是他在这儿唯一认识的人,他见着秦铮就觉得安心,说不上来地高兴。   秦铮“嗯”了一声,转身就走,把一众好奇的目光抛在身后,领着林一航下楼。沿途又迎来新一轮打探的眼神,林一航被看得头皮发麻,身体也有些僵硬,秦铮老神在在,浑不在意,只说:“三十分钟,我大概带你逛一下,你把路记着。先去食堂吃早饭。”   两人下到一楼,左转,正好是二十班门口,秦铮一众搞事儿的同学乍一看都以为林一航是Omega,一顿怪叫口哨。秦铮笑骂了几句,遏不住,也就由他们去了。   林一航亦步亦趋跟着,秦铮一面走一面跟他指,告诉他哪是哪儿,林一航很认真地默记在心,觉得秦铮实在是好,怪不得人缘看上去也那么好。   学校不大,路过学校中央的花园,林一航还伸着头在看园子里有些什么,秦铮就拽了他一把,指着前方两层的圆顶建筑:“食堂。”   秦铮领着他办了饭卡,想了想,掏出手机把医药费转了。林一航本不想收转账,那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他有预感如果他不收,秦铮肯定要凶他,就眨巴着眼睛收下了。   两人在窗口后排队,秦铮遇到了好些熟人,个个都是一脸八卦的笑,他烦不胜烦,却还是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告诉林一航事情:“食堂味儿就那样,三号窗肉丝面还行。等会儿快点吃,吃完去小卖部买本子,纸笔什么的。”   林一航点头,看着前队伍快速缩短,很快就轮到秦铮。秦铮刷了两碗面,递给林一航一碗,两人找了座儿吃了,又马不停蹄去小卖部补了文具。   “你课本是不是没领?”   “嗯,老师,让我,去,教务处。”   秦铮大约是早上被班主任训服了,居然还挺有耐心,想着送佛送到西,就又带他去了教务处,领了一大堆书,送到四楼一班门口,站了站,终究是进去了,给他放到桌上,就此功臣身退,自我感觉万无一失,声音也松快了一些:“我走了啊,有事儿找我就行,一楼。”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的事儿这么尽心尽力,林一航赶紧追出去道谢,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是感动,十分真诚地说:“铮哥,谢谢你,你真好。”   听这小结巴说过这么多话,就这句不结巴,夸得也好听。秦铮笑了,看上去十分,挥挥手,下去了。   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林一航又被围住了。   “你和秦铮什么关系啊?”   “天呐秦铮这么好的吗?他不是个钢铁直男吗?高三那个吃了多少瘪啊。”   “哎,我听说你坐秦铮车来的,是不是真的?”   “假的吧。我跟他初中同校,他就没载过人。”   “你闻着没味儿啊,到底什么性别?秦铮不是不喜欢男Omega么?这不是他亲口说的吗?”   “……或许他敷衍那个高三的吧。”   “天呐,那我不是有机会了?”   “想什么呢!你想被打吗?上次那个和秦铮表白的女Omega被小辣椒整成什么样了?现在论坛还有照片视频呢,真的吓人。”   “这个新来的,林一航是吧?你是不是秦铮对象啊?”   林一航被问红了脸,紧张得说不出话,幸而上课铃响了,老师一进来大家就都回到自己座位上。林一航松了口气,开始整理课本,又想起秦铮走在他前面,抱着这一大摞书,身形高大挺拔,松松垮垮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好看,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似的,莫名让人心生好感,怪不得在学校这么受欢迎。   ……他们居然问他是不是秦铮对象?   林一航有些不可置信。他在从前的学校一直被人排挤,都没人愿意和他沾上什么关系,提起他就是嘲笑,不会有人想当他“对象”,哪怕是玩笑也不行。到了这边他居然被认为是秦铮的“对象”了,明明他连第二性别都还没分化。   林一航下意识红了脸,又想起来秦铮凶他的时候,看上去很讨厌娘炮,或许秦铮是真的不喜欢Omega男孩儿。他有点希望自己能分化成Alpha了,然后把性格改一改,说不定能和秦铮当朋友。   谁不想和秦铮这样的人当朋友呢?这才短短几天,林一航就对秦铮生出许多好感了。虽然秦铮看着凶,但人很可靠,更何况他还有种说不上来的特别的气质,无端端很吸引人,让人心生向往。   现在他在一所新学校,没人认识他了,大家都很热情,就像秦爷爷说的那样,一切看上去都很好。林一航翻开课本,憧憬的目光看向讲台上陌生的老师,心脏有力搏动着,他感觉自己充满干劲,决心要好好开始新的生活。   却不知学校论坛已经炸开了锅,一时之间暗潮涌动。虽然置顶的那个帖子仅只十几分钟就被删除,但很多人都看到了那张偷拍的照片。   那是学校的车棚,两个少年靠得很近,那低着的脸俊美逼人,分明是秦铮,他在亲吻那个男孩儿。   两个当事人毫不知情。秦铮几乎不上学校论坛,林一航初来乍到,人都认不全,更别说校网了。   秦铮载了林一航几天,也做到了时不时往四楼跑一跑,看一看,终于觉得林一航适应得差不多了,可以撒开手了。   大家都差不多大,又不是奶娃娃,他可不愿意一直当老妈子,主要那些好事儿的人太烦,他老被逮着问,只觉得十分无聊,不想解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小结巴都没分化,跟他能有个什么?就算是Omega,他也早说过不喜欢男Omega,只能说那些人没事找事儿。   林一航腿好全了,秦铮领着他坐了一回公交,俩人就分开上学了。林一航也觉得这样不错,他可以不用再被人围观了。   这几天下来,他切身感受到了秦铮是多么受欢迎。全校的人几乎都认识秦铮,走在路上都有好多人打招呼,老师见了他也笑眯眯的。和秦铮在一块儿他总被一同关照,秦铮不在了他也少不了被追问,每每都提心吊胆,生怕别人发现他是个结巴。   但和秦铮分开上学又让他有些失落,他对秦铮很有好感,只好宽慰自己分开是好的,慢慢地大家就不会再关注他,这是他想要的低调,可以普普通通地过日子,安安稳稳地学习,只要不被发现异样,他就很满足了。   他对新生活的期望不高,也不奢望自己能交到什么知心的朋友,长期以来,他已经习惯一个人了。但他现在不知怎的,竟十分迫切地想要成为秦铮的朋友,或许是他从来没遇见过秦铮这样儿什么也不用做,只用往人堆里一戳就好像会发光发热似的,太阳一般的人。   林一航有时站在四楼扒着栏杆往下看,秦铮下课穿过樟树林往小卖部走,身边少说跟了五六个人,都是有说有笑。他们的背影充满了朝气与活力,秦铮走在中间,个子高高的,怎么看怎么耀眼。   他好像生来就是人群的焦点,大家都喜欢他,愿意和他做朋友,他走到哪儿都前呼后拥。   这让林一航由衷地感到羡慕。秦铮和他完全不一样,秦铮无需讨好谁,人们就自发地围着他转,而他费尽心思对人好,招来的却是厌恶的白眼和冷言冷语。   ……不过,反正,他现在不会随便对人好了。遇到过那么多事,他也该长长记性,如果再像以前那样,他自己都会对自己失望的。   他真的要好好改一改性格,在有成效之前,他不想再凑到秦铮跟前惹秦铮烦了。他其实不怕秦铮凶他,他只是怕秦铮嫌弃他的那种神情,无论被人那样看过多少次,他都觉得那太伤人,更何况他对秦铮很有好感,还要在同一个家里朝夕相处呢?   秦铮心思没那么细腻,也压根儿没琢磨这小结巴在想什么,只知道小结巴好像和他疏远了一些。但转念一想,也确实是他叮嘱没事儿少来找他,又不是脑瘫,上学每天按部就班的,小结巴那兔子似的性子也惹不出事儿,他乐得没有麻烦。   他可是个忙人,每天一下课这个找那个找的,篮球都不够时间打,哪里还有那闲工夫主动操心别人?反正他该做的都做到了,做得还挺好,就算老头问起,但凡林一航有一丁点儿良心都不会说他不好。   这天早上陈子灏来上课了,左边胳膊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蔫巴巴地从自家车里钻出来。见秦铮在校门口刹了车,这伤病员跑得飞快,大呼小叫着“铮哥”就想爬车,秦铮不让,他就拽着车屁股,两人拉拉扯扯到了车棚,嘻嘻哈哈一起进了教室。   “妈的,如果不是右手要写作业,我爸就把我右手也撅了,太吓人了。”陈子灏一脸心有余悸,又戏精附体,“铮哥!你好狠的心!真就把我丢医院了!”   “?”秦铮撩起眼皮子骂,“你他妈再说一次?我在医院守了一夜,合着我守了条狗么?”   陈子灏噎住,半晌才恹恹地说:“我真惨,真的,我爸把我手机收了。最恐怖的是医药费还是从我压岁钱里拿的。喏。”他掏出一沓钱,往秦铮校服里一塞,又看着桌上累积数天的试卷咂了咂嘴,“我怎么就这么惨呢?那些傻.逼就不能给我右手来一下吗?我觉得那可比写作业写断有排面多了。”   秦铮被逗乐了,把笔记本给他丢了过去,陈子灏打开看了看,沉痛地闭了闭眼睛,说:“铮哥,我真挺谢谢你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只抄你英语选择题吗?”   秦铮心说不就是英语选择题量多,抄起来快,而且他英语好么?   陈子灏继续沉痛地说:“你写的所有字,我就分得清ABCD。”   秦铮笑骂:“滚你妈的,不懂欣赏。”   隔壁桌也伸出头来附和:“铮哥这字儿虽然写得好吧,但一般人还真看不明白。就好比我看了一年,也就能抄个选择题。”   秦铮收回笔记本,懒得理他们了。他的字儿是秦爷爷一笔一划教的,四五岁就开始写毛笔字,各种字体都练过,行草是他的最爱。草书勾连,还能省笔画,写起作业来不是一般的快,肯定用草书最省事儿。还可以防止那些Omega有事没事就借他笔记找他讲题,反正他一顿鬼画符,各个都知难而退了。   隔壁桌的欲言又止,看了秦铮好一会儿,看得秦铮直皱眉头。秦铮最烦别人有话不说,或是说话不说清楚只说半截,顿时发问了:“还有什么事儿?”   这会儿又是语文早自习,谢顶危机班主任拉着语文小老太太在外商讨即将到来的月考,班上一片参差不齐的早读声,大多在底下铺着别科作业刷刷地赶。   隔壁桌的左看右看,掏出了手机,给俩人亮了张图。秦铮眉头皱起来,陈子灏愣了好一会儿,颇为响亮地“操”了一声,又问:“这是不是……那天到医院来的那个Omega?啥时候的事儿?铮哥你连我也瞒!”   秦铮没吭声,隔壁桌的又说:“我寻思我们铮哥不像会干这事儿的人,铮哥不是……母胎solo吗?就他妈离谱,浪费颜值。”   秦铮翻了个白眼儿,心说爷是不想谈,鼻子里却“嗯”了一声说:“借位拍的吧,看着像那么回事儿。”   陈子灏啧啧有声:“这角度绝了,这谁搞我们铮哥啊?”   秦铮问:“还贴论坛呢?”他大概知道是谁拍的,但他不想主动去找那桂花味儿的牛皮糖,硬是搞事儿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好在隔壁桌的说:“没了,就一号那天早上挂了十来分钟,后来就删了。背地里讨论了好几天呢。不过咱也没当回事儿,但凡跟铮哥熟一点儿都知道他对Omega没啥兴趣。”   陈子灏磕磕巴巴地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咱铮哥是没跟哪个Omega牵扯过……难道铮哥你喜欢A或者B?”   秦铮用看傻.逼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陈子灏又说:“现在不一样了。来,铮哥,说出你与这个Omega的故事!”   秦铮拧眉:“什么几把Omega?他都没分化。”   “秦铮,陈子灏,张瑜珉,你们三个站到早自习下课。”   秦铮啧了一声,心想陈子灏真他妈是个连累人的铁傻.逼,第一个站了起来。 第7章   “你们住一块儿!?”陈子灏不可置信地说,“没开玩笑吧?铮哥你月假说有事儿就是这事儿?”   张瑜珉:“你小点儿声,没看铮哥跟你拉了两步吗。”   陈子灏瞪圆了眼睛:“我看他也不像是能分化成Alpha的那样儿……万一成了个Omega你们不是孤A寡O住一块儿吗!这怎么得了!”   秦铮被吵吵得心烦,两手插在校服裤兜儿里,翻了个白眼:“关你几把事儿?你可别再问我了啊,我这几天被问得火死了。”   “行,那不问了,我……想去瞅瞅他。我那天在医院没戴眼镜,这照片又没个脸的,我心里闹得慌!”陈子灏觍着脸凑到秦铮旁边,“铮哥,求你了!不然我这抓心挠肝的不利于恢复健康,你看我跟你出生入死……”   张瑜珉凉凉地说:“陈公公,您可太头铁了。您看看铮哥这脸色,谁给了您勇气提出这种要求?”   其实秦铮的脸色也不算太难看,顶多是面无表情地不再搭腔儿了。早自习刚下,校园里人来人往,大多数都在往食堂走。清晨的太阳和煦地照着,三人踩着破碎的树荫,慢摇摇地晃过姹紫嫣红开得热闹的花坛,汇进了进食堂的人群里。   陈子灏求了一路未果,眼瞅着秦铮打定主意就此事不再理他,只得换了个话题:“诶,咋没见到小辣椒呢?他不是热衷给铮哥送满汉全席早餐吗?”   秦铮这才懒洋洋地搭腔:“鬼知道,巴不得不来,看着就烦。”   张瑜珉是个爱八卦的,说:“论坛有人说那照片是小辣椒拿小号发的,估计伤了心吧。”   “那就没搞我们铮哥……那会儿你们到底干嘛了,怎么就拍出这样的照片了?”陈子灏真是满脑袋问号,他好奇心旺盛,又凑上去烦秦铮,秦铮不堪其扰,颇为头痛道,“他坐我车没见过世面似的到处看,眼睛进东西了,我给他……吹了下儿。”   张瑜珉:“哇噢。”   陈子灏伤心了:“……铮哥,一年了,我没坐过你车……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儿啊?我怎么感觉几天没来,你就多了许多小秘密呢?”   秦铮都懒得恶寒陈子灏这腔调了,耷拉着眼皮,跟着排队的人群向前走,淡淡地说:“你住我家,你腿瘸了我就让你坐。我跟他不熟,家里交代了叫我照顾照顾他。现在完事儿了,好几天没说话了。”   张瑜珉:“……那不是挺尬的吗?你家又没别人。”   陈子灏:“铮哥我知道你家有空房,我可以!”   秦铮不稀得理他,说:“也还好,他事儿不多。性格还行,不讨厌。就占我家一间屋,没别的。三碗肉丝面。”   秦铮刷了卡,径自端了一碗走了。不一会儿三人坐到同一张桌上吃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听不远处一阵喧哗,来来往往的学生都驻足,很快围了个圈儿。秦铮向来不爱凑热闹,只下意识抬眼望了一下,继续吃面,倒是陈子灏这好事儿的坐不住了,吊着只胳膊眼睛放光:“我瞅瞅去。”   不多时陈子灏慌慌张张回来了:“铮哥!我不确定啊!我那天就医院模糊的看了个轮廓,但我觉得挺像的……高三的混子正找你家……室友麻烦呢!”   秦铮眉头拧起,考量了一下陈子灏八百度近视在医院匆匆一瞥的可信度,又觉得林一航不至于被高二的混子找麻烦,把剩下的面吸溜了,站起身来将信将疑往那边走——反正要去放碗,陈子灏跟张瑜珉也就跟了上去。   秦铮个儿高,在一众同学里鹤立鸡群,隔着攒动的人头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冷下来,把面碗随手一搁就扒开人群走了进去。   林一航低着头站在一个吊儿郎当的Alpha跟前,素来干净整洁连褶儿都没有的校服胸前全是食物污迹,端着的餐盘一片狼藉,往下滴着菜汤,两手微微发抖。   “老子叫你道歉!不难吧?你他妈哑巴了?撞着人一句话不说就想走,高二的什么时候这么横了?”   周围的人群喧闹,林一航从低垂的视野里看到很多只脚在附近踩来踩去,食堂地面积着油污,站在他面前的Alpha两只脚分成嚣张的外八,一直在对他怒骂。   ……其实,他没有撞到人的,是这个Alpha没有看路,餐盘也是向他这面翻,这人顶多沾了点儿菜汤。他下意识觉得自己被找麻烦了,又觉得实在没有理由,而且对方也就是要求他道歉,很简单的事儿,但他喉咙好像被掐住了,声带干涸艰涩,无论他蓄了多少力气,也无法振动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很讨厌这样不争气的自己,周围的人也都是冷漠的旁观者,与从前别无二致,没有人对他施以援手。他忍不住眼泪了。他是那么厌恶那些从眼眶渗出的液体,除了昭示软弱,什么用都没有,偏偏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他本想联系秦铮,但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怎么好意思呢?他不想秦铮又嫌弃他,他也决心要改变自己了,总是要逼一把自己的。可他实在是太怕了,他以前最多只是被冷嘲热讽,并没有被人这样疾言厉色地对待过,这个Alpha气势十足,简直骂得他抬不起头。   林一航小声抽泣起来,周围的人窃窃私语,那个Alpha嘲笑道:“老子怎么你了,嗯?让你道个歉你就哭?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你快点儿给我道歉啊,不然你今儿别想走了,咱就在这耗着!横竖老子上不上课无所谓的。”   说到上课,林一航急了,张了张嘴巴,眼泪掉在餐盘上,鼻子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吭气儿声,握着餐盘的手指关节泛白,长长的睫毛沾湿,颤颤地,仿佛也在绷紧了用力,声带终于有反应了:“对,对,对……”   那Alpha脸一黑:“我对你妈呢?你他妈……”   林一航眼泪流得更凶:“对,对不,起。”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有个男孩儿声音有些高:“这高二的怎么好像有点儿结巴?雷子你多逗他说两句呗,长得还挺好看的。”   叫雷子的Alpha也觉得林一航露出的一小截脖子跟象牙似的,歪着嘴低头凑近了想看看脸,林一航被吓得退了一步,手里的金属餐盘掉在地上,响亮地“当”了声,那Alpha的白球鞋这下真遭了殃,顿时怒骂出声:“我.操.你大爷!这事儿没完了,你瞅清楚,这他妈是AJ!来你说说,怎么赔?操.你.妈的说话!”   “我,我,我不是,不是,故,故意的……对,对,对不起……”   完了。林一航想,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结巴了,这种事,他还是藏不了,毕竟是事实,他怎么藏得住呢?   果然周围的人开始毫不避讳地讨论了,热火朝天。   “还真是个结巴!”   “我就说他怎么怪怪的,在班上都不怎么说话……”   “真的很没礼貌诶,就算是结巴也不至于不理人吧?我们每次找他他都贴着墙走,又没把他怎样,还不是想说交个朋友。”   “这人不该在我们一班吧?你没听老师怎么夸他的吗?作业全对,我想借来抄一下也不肯。好学生嗷,当然看不上我们。”   “吴宣学长心都碎了,前两天看他在活动室偷偷哭呢。秦铮怎么看得上这种Omega?载他上学都算了……还亲他,他到底哪儿冒出来的?怎么就勾搭上秦铮了呢?”   “装得要死,我看是个白莲花。成天喷阻隔剂,连个味儿都闻不见,问他他也不说,神神秘秘,可别是狐臭味的吧?”   “嗐,Alpha不就爱这种吗?吴学长那种胆儿大的,敢爱敢恨的,肯定比不过这种啦。你看他一哭,雷哥都不太好意思凶他了。”   “……秦铮也挺俗的,喜欢这样儿的,我吐了。”   “……”   林一航很想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但那些声音无孔不入,纷乱地钻进他脑海中叫嚣,他勉力支撑了一会儿,心里的防线还是崩溃了,他还是不坚强……他太没用了。   “你他妈一句不是故意的就完了?你个死结巴懂不懂事儿啊?给老子赔钱啊!”   林一航哭得浑身发抖,被那Alpha推得一个踉跄,踩到洒在地上的饭菜,脚下一滑,就要向后倒,幸而有人扶了他一把,林一航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就被拽着手臂拉到了那人身后。   他看着那人校服后背上熟悉的墨字,下意识抓住那角衣摆——就像前几天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时所做的那样。在风波中晃动的小舟系在岸边了,他泪眼朦胧地看向秦铮的后颈,那儿照例贴着一小片气味阻隔贴,发茬儿亮亮的,显得硬。他安全了。   秦铮冷冷地看着那个叫雷子的Alpha,冒出了一丝清冽的雪松味儿,这是Alpha被激怒后的本能——他罩的人被动了。他握着林一航细瘦的手腕,听着那低低的哭声,手上便紧了紧,仿佛在传递力量似的,淡淡出声:“赔什么?再说来听听。”   陈子灏从人群里钻出来,先是把林一航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嘴里“啧”了几声,才清了清嗓子给秦铮帮腔:“哟,这不是雷哥吗?混不下去了,找新来的麻烦?别了吧,多没排面啊。”   张瑜珉在兜里掏了半天,掏出来半包餐巾纸,递到林一航面前,林一航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了这个斯文白净的男生一眼,抖着手接过来小声道谢。   “他先撞的我,你看我这鞋!妈的,真他妈晦气!老子就问他道个歉,不为难人吧?他妈的吭吭哧哧不肯说话,几个意思?”   秦铮去年上学期跟二中打了那架,一战成名,传言说他一挑四,能打得离谱,虽然可能有夸大的成分,但这叫雷子的Alpha要跟秦铮叫板,心里还是没谱儿,看上去难免色厉内荏。   秦铮看了他好一会儿,空气中的雪松味儿更浓了,叫人莫名发冷。   良久,秦铮不咸不淡地说:“我看算了吧。你有什么事儿直接找我。人我带走了,不服按规矩来,白鹭渡口。”   他们所在的小县城叫君安县,倚着大河,从前是分洪区,长堤围了大半座城。白鹭渡是几十年前有名的渡口,现在已经荒废成野渡,堆着小山包似的河沙,中间有一大片空地,不知何时有人开始在这儿约架,渐渐就成了约定俗成“讲规矩”的地儿。   那高三的Alpha脸色变了变,阴恻恻地看了秦铮一眼,响亮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嘴里不干不净地走了。   秦铮又掀起眼皮子扫了周围人一圈儿,聚着的人纷纷识趣地散了。他送开林一航,转过身皱眉:“你没事儿吧?”   林一航这会儿已经没哭了,他不想惹秦铮嫌,只低着头擦身上的菜汤,声音有点儿哑:“没,没事。谢谢,哥。”   秦铮眉头皱更紧了。今天这事儿看着像突发事件,也是那高三的没品,欺软怕硬爱闹腾,但刚刚他隐约听见一点人堆里几个Omega嚼舌头,就问:“你……怎么回事儿?和人相处不好么?”   林一航心里一惊,连忙否认道:“没,没有……同学,很好。”   秦铮心想也是,这小结巴不讨人厌,应该和人处得来。Omega就那样,爱在背后乱嚼舌根子,当面还是会虚伪友善的。   “没人因为你那啥……笑你吧?谁找你麻烦你直接告诉我,发微信。”   林一航不住地点头,鼻子眼睛全是红的,下意识咬着软软的唇,怎么看怎么没出息。秦铮又开始觉得怪了,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步,“多大点事儿,犯不着这么哭。哭了那些傻.逼只会更来劲儿。”   露怯了只会被踩得更狠,这是大多数男孩儿都懂的道理,青春期少不了好斗,输人不能输阵。秦铮本想再教两句,又觉得这太矫情不是他风格,食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也快上课了,便说:“走吧。”   林一航满身狼狈地跟在他后面,始终不敢抬头。秦铮想着这小结巴在家还挺爱干净的,每天吭哧吭哧楼上楼下拖地,吃了饭桌子也要仔细擦干净,看上去像是有点儿洁癖,性格还挺要脸的,就把身上的校服外套脱了递出去,“你穿着吧。”   林一航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糟糕的样子,接着穿上了,小声说:“谢谢,哥。”   张瑜珉大惊小怪:“哇噢。”   陈子灏也一脸坏笑地凑过去:“这个……铮哥室友?你叫啥来着?”   秦铮被这俩人弄得有些不自在,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你们俩够了啊。他叫林一航。”   没想到秦铮会替他答,林一航惊讶地看了一眼秦铮,忽闪着睫毛点点头,又一次觉得秦铮人实在是好,刚刚的表现也十分帅气。虽然他还不太明白怎么回事儿,但秦铮三言两语就把那刺头儿赶走了,那说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硬气,让他不由得有些崇拜——   他一定要向秦铮学习!   四人到了教学楼,在楼梯口分手,林一航竟有些恋恋不舍似的,小小声说:“哥,再见。”   正好预备铃响,他只能急匆匆地跑上楼,仨兄弟还要走几步。   陈子灏咂着嘴,回想了一下刚刚林一航哭的样子,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是“梨花带雨”,又生出几分可惜:“这么漂亮,怎么就是个结巴?这玩意儿有得治吗?我寻思我们这儿也养不好这病啊。”   “哥。”张瑜珉学着林一航的语气软软地喊了秦铮一声,秦铮转身提起拳头就要捶他,“你他妈恶不恶心??你还是个Alpha么?”   陈子灏哈哈直笑,也学着“哥”了一声,秦铮脸黑了,大步流星就进了教室,张瑜珉与陈子灏交换了一个搞怪的眼神,嘻嘻哈哈跟进去了。   林一航穿着那件宽大的校服,气喘吁吁在班级门口站定,迎着诸多打探的视线,放慢脚步走了进去,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后座的两个Omega原本在笑,见到他顿时没了动静,其中一个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他穿的不是秦铮校服吗?这后背上的‘铮’字!你看你看!”   “天呐,看来是真的。秦铮居然喜欢结巴……还是个白莲花,我裂了。”   那两个Omega好像吃准他不会如何,肆无忌惮地在后面嘲讽着——他的性格短短几天就被人摸透了。   林一航深吸一口气,很想给出点儿什么反应,但他嘴皮子占不了上风,勇气也还是不足,只能作罢。   “算了,少说几句吧。没见之前食堂秦铮怎么给他出头的吗?都要去白鹭渡打架了。惹不起嗷。”   “那会儿秦铮真帅啊,可惜白瞎了。”   林一航闭了闭眼睛,静静等待上课铃响。他预感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变了,会变成他以前最熟悉的那副样子。   他深谙那些视线里的恶意,也明白那些言语不会止息。现在所有人都发现他是异类了,并因为他得到秦铮的关照而嫉妒,比起以前,只可能会雪上加霜,好不了了。   但他不想再软弱下去,从前的他被击垮过,这次他得好好试一试,在风暴中心站着。   他想让秦铮看得起他。 第8章   林一航做了一晚上心理准备,所以当他进入教室,看见自己的桌椅倒在地上,课本散落一地时,并不觉得有多么惊讶。   他在一众幸灾乐祸的目光里沉默地把桌椅扶起来,又蹲下.身收拾那些被踩脏的课本,觉得无论是在哪里,这些人的手段都差不太多,实在有些无趣。   或许下一次,他就该去垃圾桶里找了吧?还是说会被人撕坏呢?好像也没什么所谓,反正这些课本上的知识,他都学过了。   林一航面色平静,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收拾好之后,他又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了,并自我感觉应对得还可以。他不会再哭了,秦铮说的是对的,他想哭也要忍住。所以他只是眼圈微红,及时把那些潮意压下去了。   “嘁,装什么清高啊,只会当着Alpha的面哭么?这不是恶心人嘛。”   “他在看你诶,你不怕他跟秦铮告状?”   “我又没把他怎样。就他那结巴的德行,能说出个什么?我就算现在当面去骂他,他敢和我吵吗?能和我吵吗?来你说说结巴怎么和人吵?我听他磕磕巴巴半天都没兴致了好吗。”   “哈哈哈哈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两个Omega旁若无人地讽刺,林一航捏紧了水性笔,摊开辅导资料写题,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他不会向秦铮告状的,他不想秦铮为了他和谁发生什么冲突——他知道白鹭渡是打架的地儿了。况且这事儿告诉秦铮了没什么用,秦铮堵不上别人的嘴,就算秦铮帮他一次两次,也总有帮不到他的时候,他们又不在一个班。这事儿只能靠他自己解决。   好在时间也不算难捱,毕竟是公立学校,上课时间排得比从前那间私立紧多了。林一航每每一下课就跑出去,不给人当面找茬儿的机会,在四楼通往天台的楼梯间里度过了很多个短暂的课间。   这儿杂乱地堆了许多旧课桌椅,到处积满了灰,楼梯栏杆间结着蛛网,是个脏地方,那些看他不顺眼的Omega不会来这儿。   他来这间学校已经大半个月,现在正是五月中旬,除开最开始的一阵儿和秦铮有所交集,后来就都在他有意无意回避下减少了。   他不想让秦铮发现他被人用油性笔划脏的校服,也不想让秦铮看见他放学回家在公交车上偷哭过后通红的双眼。秦铮会嫌他烦的。他都觉得是自己没出息,脑子里一堆想法,却总提不起反抗的心。   如果是秦铮的话,遇到这些事应该会和人打起来吧?打到别人不敢这么做为止。他从别人的闲聊中得知,那天夜里秦铮被另一所学校八个人堵,不仅全身而退,还把那个带头的混混揍得尤其惨——   知道这件事后,他更崇拜秦铮了。因为他做不到这样。   他不敢打架。不是打不过,他未分化,作为男生,他的身体素质比那些Omega要好,不然当初他发病也不会……   每每想起这件事,林一航都会觉得恐惧。他活了快十七年,从没和人动过手,唯一一次动手是他发病了。他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发病,只知道那次是他被逼得狠了。那之后全校的人都说他是疯子。   当时的情景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林一航依稀记得那种暴虐的感觉,殴打别人好像能使他感到快乐似的。他毫无章法地动手,用自己能拿到的所有能对人造成伤害的东西砸,周围都是尖锐的惊叫,被他骑在身下的人痛哭求饶。他举起了那支笔——   一切都变得空白了。鲜血涌出来,那人捂着眼睛哀嚎,在地板上扭动,宛如被摁在砧板上即将被宰杀的鱼。他被两个壮年Alpha拖开,那只沾血的笔脱手而出,掉在地板上一声脆响,无辜滚动几下,停住,金属笔身流着冷光。   镇静剂让他停止发疯,清醒过后,汹涌的恐惧让他喘不上气。他觉得那只笔是杀人的凶器,而他是凶手。他要因此偿命了吧?他躺在病房里茫然地想,无声地流泪,又觉得偿命也不错,他早就不想活了。   父亲得知后勃然大怒,一掌就让他尝到血味,半边脸都麻木,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耳鸣。他辨不清声音了,也就无从得知父亲是如何斥骂他的,只能无助地哭。而旁边的母亲始终沉默着,和在学校里他被欺凌时的旁观者别无二致。   ……是了,他的父母也不喜欢他。   母亲还是管他的,带他去看病时,他们遇到了秦爷爷。他后来才得知,母亲从前是秦爷爷的得意门生,但母亲嫁给了父亲,以一种尴尬的身份,名声也就变得不好,让秦爷爷为她不争。他记得两人相对无言了许久,秦爷爷叹了口气,主动问起母亲过得好不好,一向清冷的母亲眼圈红了——   秦爷爷应当是很好的人,最起码他是一位很好的师长。   所以母亲才会暂时把他托付给秦爷爷吧。他和秦爷爷在燕京待了两个月。秦爷爷告诉他很多道理,一得空儿就带他到处晃悠。秦爷爷说母亲是爱他的,只是不得已。秦爷爷也说他是个好孩子,只要换个地方,大家都会喜欢他的。   一切都会变好。   这个老人看待事情总是那么乐观。他一开始不信,却架不住成天被秦爷爷念叨着洗脑,许是被老人豁达的人生态度感染,他也渐渐有所转变,愿意相信以后会好起来。   母亲看到他振作起来,索性提出要把他送到秦爷爷老家养病,秦爷爷起初没有答应,毕竟老人因为工作的事情常年不着家,说自己可能没办法好好照顾他,但禁不住他苦苦央求,最后也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他们都已经商量好,父亲却很反对,母亲对父亲向来顺从,便中途变卦,还因此向秦爷爷登门致歉。后来事情愈演愈烈,政要的小儿子被他伤得落下了终身残疾,那家人不肯善罢甘休,父亲焦头烂额,想要把他送去精神病院关起来,勉强给人家一个交代。他症状并不严重,母亲不愿意让他受苦,便先斩后奏,匆忙办了转学手续,同父亲周旋了十几天,才得以把他送了过来。   整件事情可以说是一波三折,他到这里来并不容易,比起父亲给出的其他选项,这里已经是他最好的去处。他在这里确实成长了许多,这么看来,是如秦爷爷所说的那样,变得好了一些。   林一航最近都在上学路上吃早饭,可以不用去食堂了,他不想再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下早自习后的三十分钟,他揣了几本辅导书,避开人走出去,贴着墙根儿上楼,在阴暗的楼梯间里往台阶上垫了本书,坐下开始刷题。   他以前就爱这么做,不然他不知道要怎么消磨那么长的时间。长此以往,他的学习倒是不错,但他不敢考得太好。他以前所在的那个阶层的同龄人都很高傲,不会想看到平时被他们踩到泥里的人比他们更优秀。   换了个环境他本想好好表现的,现在也就算了吧。他都不知道自己待了个什么样的班级,单只是作业写得好都能被拿出来夸奖,惹来别人的注意。他该和以前一样,各方各面都表现得平庸,这样能避免一些麻烦。   林一航写了一会儿题,楼梯间变得嘈杂起来,纷乱的脚步声向上,他心里一惊,下意识站了起来。   这片狭窄的地方突然来了五六个Omega,有男有女,灰尘都扬起来了。领头的那个男孩儿嫌恶地在脸前挥了挥手,咳嗽了几声,面色不善地看向林一航:“你跟秦铮分手了?”   林一航有些茫然地看了这些人一眼,一个也不认识,面孔比高二的要成熟一些,应该是高三的。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这个有些眼熟的明艳男孩儿是谁,隐隐猜到他应该是秦铮的追求者,下意识有点儿害怕,就想解释:“没,没,没……”   他憋红了脸,说不出连贯的话。他本想说自己和秦铮不是那种关系,也知道自己这样结巴会引人误解,就掏出手机想打字给他们看。为首的那个男孩儿脸色一变,伸手就把他的手机打落在地:“你装什么装?还没?没什么没?秦铮多少天没理你了,亲你一口你就以为自己不得了了?他就是和你玩玩!怎么?想告状?弟弟,你可别想多了,我劝你识相点儿,老实回答问题。”   有人在旁边提醒:“吴宣,你忘记他是个结巴了?”   名叫吴宣的男孩儿扬起下巴,轻蔑一笑:“对喔,是个结巴。”又想起秦铮亲这么个结巴也不对自己假以辞色,心头怒火直冒,“那就没什么可问的了!我看大伙儿找你这么久麻烦,你屁也不敢放一个,是分手了吧?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林一航急出一身冷汗,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也就无从解释。那些人好像也不需要什么解释,单纯来撒气似的。那个名叫吴宣的男孩儿使了个眼色,五六个人一拥而上,他的手机被踩烂,人也被推在了地上,拳脚落下来时,他的资料卷被撕成碎末,在空中纷纷扬扬,好似下雪。   “别打脸啊,给老师看见了不好。长这副样儿,难怪秦铮鬼迷心窍呢。”吴宣看到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能打,黑着脸亲身上阵捅了林一航几脚,眼睛转了转,又笑,“我就好奇你打哪儿来的?怎么就神不知鬼不觉搭上秦铮了?我看你也挺可怜的,被秦铮玩了还要挨打——但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谁叫你染指我的人呢?”说到这里,他声音又冷了,“以后别让我瞧见你再出现在秦铮面前,我见一次打一次,听懂了吗?贱.货!”   林一航还是第一次遭遇这种阵仗,虽然他以前在贵族私立没少被欺负,但好歹是林家的小儿子,别人顶多讽刺谩骂几句,各种给他使绊子找麻烦,就算动手也只是推推搡搡,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围殴呢?   他怕极了,把自己蜷成一团,小声呜咽着,听起来像一只可怜的幼兽。他不想哭的,他很努力在忍,可身上痛,心里也恐慌,眼睛里就跟藏着坏了的水龙头似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怎么也不停。他死死咬着嘴唇,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了。   吴宣看他这副可怜的怂样儿,心里生出几分快意。他很久没见过这么好欺负的人了。现在低年级的一个比一个骨头硬,无论男女ABO都有意无意模仿秦铮似的,他好久没个欺压的对象了。现在冒出来个软柿子,用来杀鸡儆猴那是再好不过,省得低年级那些Omega天天瞅着秦铮不消停——   秦铮只能是他的。   吴宣冷眼看着一群人围着林一航拳打脚踢了十来分钟,看了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就喊了停。   林一航滚了满身的灰,原本整洁的校服全是鞋印,头发也乱蓬蓬的,缩在楼梯角落止不住地抽噎。   吴宣又踢了他一脚,不重,像是踢什么垃圾似的,而后蹲下.身凉凉地说:“今天这事儿要是你和谁告状了,就没那么简单了,要不试试?你们班那些人,也就我一句话的事儿,你觉得你以后会怎样呢?这么和你说吧,我家在学校有关系,我的档案永远也不会有污点,我爱怎样就怎样,一个处分都不会有,这样你懂了吧?听懂了就给个反应呗,还是你想再挨几下?那没时间收拾了,你一回去,别人可就都瞧见你这副狼狈样儿了。”   林一航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眨落了好大两颗泪,又闭上了眼,轻轻点头。他不知道这情况该怎么办,他只能妥协,以免招来变本加厉的报复——   可那不是和以前一样吗?他究竟要怎么反抗?告诉老师根本没用,更不用说家长。那要告诉秦爷爷吗?秦爷爷暂且回不来,他会怪秦铮的,秦铮又没做错什么,是他太过软弱咎由自取。   ……那要告诉秦铮吗?叫秦铮看看自己有多糟糕,多没出息吗?不,他不想纵容自己再软弱下去了,得另想别的办法。   林一航在冰冷的地上躺了数十秒,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看着这遍地凌乱的脚印和纸屑,无助和茫然又涌了出来,他想不出办法,只能暂且寄希望于也许过段时间就会好了的这种他自己都不愿相信的想法,又伏在墙上呜呜哭了一会儿,然后拖着哪里都疼的身子去厕所洗了把脸,勉强把自己捯饬成原样回了教室。   他再不敢出去了,那些人总不能到班级里来打他,班上人找的那些小麻烦总是比拳脚好受的。   上课铃响,林一航翻开课本,里面全被涂花,扉页被人用粗记号笔画着不堪入目的器官,周边写满了污言秽语。他面色苍白地合上书,身后传来低低的讥笑,他勉力坚持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扑到课桌上小声哭了起来,单薄的肩头不住耸动,看上去好不可怜。   身后的人却在笑:“哭了哭了!”   “秦铮都不要他了,可不就是哭嘛。”   “也是有胆子,谁敢招秦铮啊,小辣椒能是吃素的吗?”   “学长发话了,叫我们关照下。还挺好玩的,动不动就红眼睛,我还以为他多坚强呢。”   林一航咬紧了牙齿,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一两分钟后,他抬起红红的双眼,失神地望向黑板,心脏和受伤的身体一并钝痛。   他能怎么样呢?先撑着吧,总是能撑下去的。   最后两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头儿发了张试卷搞摸底考试,秦铮下笔如飞,用一半儿时间就写完了。他刚合上笔帽,前后左右都在对他疯狂暗示,数学老头儿在讲台上咳嗽了一声,拉长了声音说:“某些同学写完了就出去打球,不要想着哗众取宠,人缘已经够好了。”   秦铮也就收拾好东西,低眉顺眼地把卷子交了,一身轻快跑出教室,开始享受比别人多出来的这一段空闲时光。   高三有班在上体育课,篮球场上几个Alpha打得正酣,秦铮看了没一会儿就被喊了进去,跟着他们一起挥汗如雨地奔跑。   五月明媚的阳光被带锈的铁丝网分成碎块,画线早已模糊不清的场地上投着少年们矫健的影子。秦铮在三分线外跳起来,额发飞扬着,汗涔涔的脸被太阳照得耀眼。橘红色的篮球飞进篮筐,撞得篮板颤动,下方的网兜一阵摇晃,周围响起掌声和喝彩。体育老师是个中年Alpha,嗓门颇为洪亮,大声用方言叫好,同学们听了都哄笑起来。   秦铮也笑,弯下.身扶着膝盖喘气,汗水顺着下颌滴落在地上,围观的Omega们闻到那股雪松味儿都是一阵脸红心跳,视线始终紧紧追随着他,看他继续在场上发光发热。   秦铮几乎是跟着高三的上了节体育课,玩得十分尽兴,短袖都汗透了,放学了也还要打,篮球场渐渐里三层外三层被围了起来。   散场时已经十二点过半,秦铮左边一个陈子灏,右边一个张瑜珉,前方一群高三Alpha学长,后方一堆有意无意跟着的Omega,可以说是众星拱月。   吴宣是真的大胆,竟跑过来当着那么多人大声表白:“秦铮!我喜欢你——”   秦铮的好心情顿时败光,架不住一干好事儿的人非把他推到吴宣面前,只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站着,并不想多看吴宣一眼。   众人都识趣儿地退开了,各个带着促狭的笑,不远不近地站着。吴宣竟也是知道羞的,脸颊通红,期期艾艾地问:“你……你是不是分手了?你不喜欢那个叫林一航的,对不对?”   秦铮眉头拧起。这都是哪跟哪的话?他跟林一航什么时候在一起过?还喜欢不喜欢,可别是脑子有泡吧?   “秦铮你不许喜欢别人!你知道的,我,我喜欢你!我不会让哪个跟你有关系的Omega好过的!”   秦铮声音冷下来:“你神经病吧?我喜欢谁关你屁事儿?你说一万次都没用,我不喜欢你,听明白了么?”   吴宣眼睛红了:“你,你还喜欢那个叫林一航的,是不是?”   秦铮最烦看到人哭,又担心吴宣找林一航麻烦,语气不耐道:“我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我警告你,别找事儿。”   吴宣被拒了不下二十次,还是习惯不了,他压根儿不信秦铮的说辞,心里更恨林一航,哭着跑走了。 第9章   吴宣一跑,围观人群都散了,秦铮也就迈开腿往车棚走。陈子灏吊着只胳膊跑过来撞秦铮,把自己撞得一个趔趄,抖着眉毛贼兮兮地问:“铮哥你说啥了啊,咋这人就哭着走了呢?”   张瑜珉“哇噢”了一声,评价道:“郎心如铁。”   秦铮臭着张脸把车锁开了,长腿一撩跨了上去,懒得理这俩人,肚子也饿,便说:“回家吃饭吧,我走了。”   陈子灏本想再追问两句,却远远见着正午太阳下白得发光的某个细瘦人影儿,大惊小怪着喊秦铮去看:“哎哎哎,那不是你室友吗?”   秦铮掀起眼皮,那慢吞吞拖着步子走在校园小道儿上的,果然是林一航。他视力好,一眼瞅见林一航校服脏兮兮的,人也好像畏寒似的微微发着抖,看上去像是不太好,犹豫了片刻,踩着车过去了。   近了一看,还真不太好,那校服上横七竖八数不过来多少个鞋印儿,就像是掉地上给人踩过似的。   林一航放学时被恶作剧关在教室里了,叫了半天没人应,折腾到十二点多才想到从窗户翻出来。这会儿他草木皆兵,被陡然蹿到面前的车吓了一跳,整个人下意识绷紧了,见着是秦铮,就松懈下来,扯出个笑,小声叫了声“哥”,又低下头去。   秦铮反复打量了他好几眼,除了衣服比较脏之外看不出别的,只觉得他有些奇怪。又想这小结巴本就是有些怪的,就随口一问:“怎么弄这么脏?不是挺爱干净的么。”   林一航心里一惊,想到吴宣的警告,抬头瞄了瞄周围,没见着人,磕磕巴巴地扯谎:“做操,热。脱了,掉地上,大家,没看见,踩了。”   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儿。秦铮没细想,慢悠悠蹬着车,在他旁边摇摇晃晃,又问:“没人找你麻烦吧?”   吴宣被人称作小辣椒也不是浪得虚名,他是真能做出来那种事儿的,秦铮有点儿怀疑他先斩后奏,但他已经跟林一航打过招呼,想着林一航不至于蠢到被欺负了也不说,这会儿倒觉得是自己多问了。   林一航也摇头。秦铮想了想,和他没话说了,骑着车就要走,又记起已经放学半个钟,回家的那班公交早过了,这还是林一航第一次在学校留那么晚。他下意识感觉有点儿不对,眉头拧起来,到底也没再多管闲事问些什么,只说:“上来,带你回去。”   林一航也知道公交怕是没了,但他不敢坐秦铮车,怕又给人看见了传些风言风语,本想推拒,可他手机被弄坏了,也没带现金,今天不坐秦铮的车还真回不去了,犹豫了片刻,有些惶然地坐上去,弱弱地道谢。   秦铮狐疑道:“你该不是病了吧?有气无力的。”   “没,没有。”   秦铮也就不再说话,脚下用力,车子稳了起来,路过校门口时和俩哥们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先走了,一路飞驰,不过十分钟就到了家。   威风许久没见俩人一起回来,叫得特别高兴,尾巴摇得院里的浮土都扬起来了。林一航抿着唇摸了它一把,眼圈顿时红了,匆匆进屋上楼,没再下来。   秦铮莫名其妙地看了会儿楼梯,心想这小结巴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儿,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猜测他大概心情不好,耸了耸肩,点了份外卖吃了,往沙发上一躺,睡午觉了。   却不知睡着的时候林一航湿着眼睛轻手轻脚出去,拦了出租车去卖场,买了只新手机。   五月下旬伊始,一中例行月考,全年级都参与排名。当老师在讲台上说学校在高二下学期的末尾试行按排名调班,如果顺利的话以后也会延续时,林一航眼睛亮了。   他好像有希望了。   上学也有二十天了,他已经明白他所在的平行班属于下游,多是交择校费进来的学生,几乎没几个人学习,风气并不如何好。而重点班和火箭班就不一样了,那些同学成绩相对好,是下苦工学来的,应该不会闲着没事儿就嘲笑他,找他麻烦。   更何况,如果能考到年级前五十,他就能进二十班,成为秦铮的同班同学。这愿景太过美好,林一航激动得心怦怦跳,眼睛也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有些撑不住现在这样的日子了,才十多天,他很多次都觉得自己在崩溃的边缘。这些人的恶劣程度比之前他在燕京的贵族私立时要严重得多,那边的富家小孩虽然也欺负人,但不会做得这么低劣粗俗,或许也是因为了解他的家世吧,没有做得那么极端。   这里就不同了,没有人认识他,情况就变得很坏。   他总是想,这些人是从哪里学来这样不堪下流的词汇,可以组织成那样阴毒的语句,既恶心,又锋利,细看就刀子般戳在人身上,粗略一瞥也令人胆战心惊。   还有那些令人作呕的捉弄,他都不敢相信是Omega能做出来的——   他的桌斗里被人放过使用过的避孕套。那股腥膻味冲得他晕眩,当即就落下眼泪,自然又是招来一顿嘲笑。他不敢换张桌子,只能如芒在背地继续用下去,每每看到那个地方都忍不住胃里泛酸。   更不用说水杯里有粉笔头或是被滴墨水了。他的所有书几乎都缺张少页,封面和扉页宛如留言簿,写满了骂他的脏话。课桌上也被刻字,画图,这些人变着花样羞辱他。   他的训练册被人丢了,作业本买一个被撕坏一个。他做不了作业,也不想再浪费了,交不出东西,老师还因此批评他,全班又哄堂大笑,他只能低着头撑着,再到无人的地方默默垂泪。   ……现在好了,只要月考能够考出好成绩,他就解脱了吧?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环境所迫,他很难提起勇气去抗争。   林一航振作起来,重新买了许多教辅资料带回家里,一连几天都做到半夜两点。他不知道这边如何出题,不想有任何闪失,就把所有的知识都归纳整理了一遍,反复确认,直到毫无遗漏才安下心来。   月考这天,考场已经提前布置好,由于是三个年级统一考试,为了防止作弊,高二的考场在高三的教学楼。   林一航早早来到学校,找到自己的考场,坐了许久,教室里才陆陆续续来了人。他小心地看了一圈,没几个认识的,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多虑,好歹是考试,那些人不至于在这种时候也要找他麻烦。   但他还是有些紧张,抑或是激动,心里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天气又很燥热,他出了一身汗,不知不觉喝光了带来的水,还是止不住地感觉口渴。   终于,监考老师进来了,在讲台上按例说了一遍考场纪律,学校广播又重复了一遍,不多时,密封的试卷袋被送上讲台。   打铃和广播通知后,第一门语文考试正式开始了,林一航本有些心焦,两眼直直看着坐在前面的同学把长长的试卷传过来,真拿到那薄薄的纸张时,却奇异地静了——   他只粗略地扫了一遍试卷,便生出了强大的信心,面容也变得沉静,用0.5的笔在卷首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自己的班级姓名与学号,开始认真答题。   一路顺风顺水。   考场内如此安静,只听笔端与纸页相触,发出蚕食桑叶般的轻响。林一航渐渐进了状态,内心有如一泊宁谧的湖水,又因着他的思维的跳跃,泛出愉悦的涟漪。这场考试倒成了他这段时间以来少有的享受了。   外间的阳光斜到他桌上,照着空气中浮动的细小灰尘,映得他侧脸玉石般温润,长睫在鼻梁投下阴影,浅淡,宛如水墨绘就。   他多感谢他曾用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习题打发时间啊。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他连作文都是一气呵成。   文题有关成长,他写了篇抒情文,停笔时一滴水落在卷上,底下的字迹被清晰地放大,他愣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眼泪,忙不迭拭去,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觉得自己确实比以前成长了。他现在已经很能忍,承受能力也好了很多,不会动不动就当着人哭了。他比以前坚强。   这样想着,林一航有点儿高兴了,眼睛弯起,看着答得漂亮的试卷生出了几分成就感,又发现还剩半小时考试才结束,便端出严肃的态度,认真检查了好几遍。   广播传出考试结束的音乐,监考老师示意最后一排的同学收卷,考场上嘈杂了起来,大家神色各异,,这都不关林一航的事了。   他收拾好文具,走出考场,外间渐渐喧闹起来。他站在陌生的人群里,少有地觉得放松,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五官显得生动起来,无疑是好看的,很是吸引了一些目光。   他毫无所觉,径自去了洗手间,之前喝了太多水,他可不想下场考到一半要出去上厕所,半点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偷偷跟着。   吴宣刚出了考场,阴着脸看了眼手机,扬起一抹讽刺地笑,径直走出了高一教学楼。学校就那么大,不多时他就迎着各色意味不明的目光站在了三楼洗手间的门口。   一个Omega女孩儿笑着说:“吴学长来啦,人在里面呢。”堵在门口的几个Omega纷纷给吴宣让路。吴宣走进去,眉头因为卫生间里的臭味儿皱起,看到林一航那副狼狈样儿又展开了,还快意地挑高了些。   “我还没来呢,怎么就这样了?”   吴宣这话虽然阴阳怪气,但也没有要怪谁的意思,几个Omega都放下心了,一个劲儿堆笑,其中一个Omega男孩儿说:“学长都打招呼了,也不麻烦。反正平时看他也讨厌,又不好在班上怎样,刚好有机会就随便打了几下。”   林一航刚在地上滚了一圈,身上全是腥臭的泥水,蜷在角落里发抖,呜呜地哭。吴宣看他那副样儿,都提不起兴致用自己的白鞋去踹了,又瞄见放在水池边的拖把和塑料桶,发号施令:“关隔间里吧,浇桶水给他洗洗,又脏又臭的真恶心。”   一时之间竟没人动,都嫌林一航身上脏,不愿意去碰他。吴宣眼睛一横,含怒道:“都愣着干嘛!蠢不蠢,那儿不是有拖把吗?捅几下知道痛了不就自己进去了?”   林一航动了动,抬起头畏惧地看了他们一眼,赶在人拿拖把上来捅之前,流着泪自己进了隔间。他怕痛,也怕这些人不肯善罢甘休,只盼快点结束,好赶上下一场考试。他不求别的,只想好好抓住这次机会,脱离这无望的泥淖。   “哈哈哈,他居然自己进去了!”   “我的天呐,太没出息了吧。”   几个Omega一顿笑,吴宣说:“我看他挺有出息,我的话都敢不听。我前脚和他说别让我见着他出现在秦铮面前,后脚又爬秦铮的车,挺会装可怜的,绝了。”   门重重甩上,哐地一声响,整个隔间都晃动了一下。林一航在里面瑟缩着,眼泪流得更凶了。他看着门板下晃动的几只脚,又看到门锁的标识转成红色,顿时心生不妙,伸手去拧了推,却怎么也推不开了。他一下急了,又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哽咽的声音,好一会儿才艰难开了口:“求,求你们……别,别关我,求,求你们了……”   吴宣冷哼出声,眼睛转了转,笑:“行呀,你多求两句,我考虑一下?我看你脏得厉害,是不是求我们帮你洗洗啊?”   林一航泣不成声,勉力组织语言,他实在太害怕他们不让他去考试了,错过这次机会,他得捱到期末放暑假,他怕他会支撑不住。他把这次考试视作莫大的希望,准备了那么多,真的不想就这么功亏一篑。   “求,你们,帮,帮,我洗……”   “哈,你说什么来着?你们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   “哈哈哈哈,蚊子嗡似的,谁听得清呀。”   林一航忍着屈辱,强烈的情绪起伏让他产生了反胃的感觉,酸水一直往上涌,他吞咽了数下,努力缓和自己的呼吸,最终闭上眼睛抬高了音量:“求,求你们,帮我洗。”   吴宣问:“为什么帮你洗啊?”   林一航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肉里,尖锐的疼痛让他头脑产生了片刻的空白,整个人好像失去了力气似的,肩膀和脊背一起垮塌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尚且清晰,却又显得忽远忽近:“因为,我脏。”   说完这句,他神情放空了,也不再流泪,沾湿地眼睫颤动了一阵,忽而用肩膀狠狠撞了下门,半边身子先是发麻,而后痛起来。   林一航突然不觉得怕了,他只想撞破这道门出去,叫那些不停发出讥笑的人再也不笑不出来,用什么办法都好——   他不想再听。   突如其来的狂躁飞快占据他的神智,外面的脚步纷乱,那些人七嘴八舌说了些什么他已听不清了,只觉得身体发热,还想再撞,上方却浇下了一大桶污水,让他从头凉到脚。   林一航懵了一会儿,从那个可怕的状态里脱离出来,发着抖抱头蹲了下去,那些声音又回来了,杂乱地充塞他的听觉,叫他喘不过气。   广播里传来提醒学生进入考场的声音,他茫然极了,嘴唇翕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什么,只听那些吵闹离他远去,周围彻底静了,只剩水滴答滴答缓慢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渐渐醒过神,想着,现在在考的这一门是数学。他可以考150分。而少了150分,他还凭什么想着和秦铮同班呢?   林一航又哭了,眼泪簌簌而落,倚着门慢慢滑坐在肮脏冰冷的地面上,把自己缩成一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闭上眼,身体上的阴冷潮湿无孔不入,他的心仿佛也泡在了浑浊的脏水里,这片黑暗中,他看不到亮了。 第10章   “哇,这回数学好难,感觉及不了格了。”   “对啊,每块最后两题就不说了吧,中间也难,谢老师出的卷子吧。”   “……谢阎王出的,那全年级也就两个火箭班及格率高点,我们重点班很多人估计都翻车了。”   “卧槽,这谁搞的?全是水,踩得脏死了。”   “这拖把别在这儿干嘛?”   听见外间的同学低声谈论刚过去的数学考试,林一航眼睫轻颤,慢慢站起身无力地敲了敲门,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眼泪就又落下来了。   “里面有人啊!”   “当啷”一声,拖把落在地上,隔间的门开了。林一航失神地站了片刻,带着满身的脏污,低着头走出来,在地面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外面的两个Omega大抵是好学生,都被他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靠墙站着,其中一个犹豫着问:“同学……你没事儿吧?”   林一航抬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花了点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的问话,轻声说:“谢谢,我,没事。”   那两个Omega目送他梦游般走了出去,开始小声谈论。   “怎么这么缺德,考试把人关在这儿?”   “嗐,一看都是平行班的,那些人太乱了,没少搞这种事,学校风气都坏了。”   考试刚刚结束,已然是午间放学了,外间一片喧闹。林一航迎着诸多异样的目光走了一阵,突然惊醒,闷着头回考场拿了自己的书包就往外跑,越跑越快,径直穿过了操场,越过最先一批出校门的学生,直接打车回了家里。   威风在前庭对他摇尾巴,开开心心叫了几声,林一航充耳不闻,几乎是一路冲进了浴室。他发着抖脱掉自己的衣服,站进花洒倾泻下来的冷水里,木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撑住墙壁,白皙细瘦的身体上全是青青紫紫的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低着的脸打湿了水,苍白且冷,嘴角绷紧向下,轻微抽动着,破碎的鼻音冒出来,淅淅沥沥的水声里掺进了低低的哭声。   即便是一个人待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林一航也不想大声哭了,他今天哭够了。水流渐渐温了,又变得热,他站了许久,缓了过来,一时间思绪放空,木讷地开始洗澡,雪白细腻的泡沫顺着身体流到地上,在排水口聚着,不断流进下水道里。   洗了三遍,林一航终于觉得自己变得干净了一些,便赤身从浴室走出去,脱力般倒在床上。痛感后知后觉涌了出来,却敌不过疲惫,他懒得管那些伤了,用被子把自己裹住,蜷成一团,竟是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   下午是考理综。林一航动了动手指,艰难地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自暴自弃地觉得无所谓了。他好像没了起床的力气,也不想去学校,就摸出手机来向老师请了病假,声音微弱,听着挺像回事儿,老师没有多问就允了。   挂断电话后,林一航有种逃过一劫的松懈感。他用被子把头蒙住,还是忍不住又开始无声地流泪,各种负面情绪在被子里氤氲,密不透风地把他罩住了。   他竟没出息地逃跑了。可逃得了一时,还能一直逃下去吗?林一航很凄然地想。他回顾近日以来发生的事,一面害怕,一面又为自己感到不争,最后陷入了长久的迷惘——   他要怎么办呢?   他先前已经被这些人逼得濒临失控了。他以前总不敢设想失控的后果如何,现在竟觉得失控了也不错,他希望那个暴戾的自己能替他狠狠教训一番那些人。他甚至觉得,杀人也是可以的,快意过后偿命就是,他不想再痛苦下去。   但这种想法无疑也是懦弱的,靠疾病去反抗,他自己都觉得滑稽,他也不敢去实践,终究只能是躲在被子里无助地哭,继续茫然地想,可任凭他想破了头,也得不出一个具象化的答案。   难道真的命该如此么?   林一航想起那夜医院中他看到秦铮满身的伤,又掀开被子看看自己满身的伤,觉得二者应该是差不多的疼。   既然都会疼,打抑或是被打,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不能真的杀人,那他就要毫无作为么?   ……他想像秦铮一样去打一架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秦铮都没发现林一航一连两天不曾去上学,他被老师抓了壮丁,天天放学后都要被叫去办公室帮忙阅卷,晚上回家的时间直逼十点。   两天正好放榜,秦铮这回考得不错,年级第七,少不了要请兄弟们顿吃的,大家一合计,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就去火锅店了。   陆陆续续落了座,等上菜时难免要讨论刚出来的成绩,几家欢喜几家愁,比较一致的是都在吐槽这回的数理出卷太难,尤其是物理最后一题,全年级做出来的人屈指可数。   秦铮坐着玩手机,时不时搭个腔,听他们说起物理,心念一动。   他是为数不多做出来了的几个,物理直接拿了满分,其实是托了那小结巴的福。他后来拿了林一航写的那张草稿纸去问过物理老头儿,条分缕析地整明白了,考理综时正好是物理老头儿监考,特地对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他一头雾水,直到做到最后一题时才悟了——   这是那竞赛题的变形题,变得也不复杂,他很顺畅地就做出来了。   物理老头儿在走道上转悠时在他旁边瞄了一瞄,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秦铮也笑,知道自己妥了。   不知道那小结巴考得怎样?   自打月假的那一题过后,秦铮就隐隐觉得林一航应该是个学霸,这回学校实行新制度,每个班少不了要换波血,他有可能要和小结巴同班了。   但也不排除林一航只爱好物理,偏科偏得一塌糊涂,这样儿的秦铮也见过不少,他自己就被语文拖了后腿,阅读理解做得稀烂,作文常常二三十分,不然年级第一他偶尔也能坐坐的。   秦铮斟酌着给林一航发微信,手指一划,聊天记录停在二十多天前。他们后来就没聊过微信,住一个家里加起来说的话也不过百来字。秦铮有点儿微妙地不悦,但这是事先约定好的,林一航都不找他,他现在要找,好像也就显得没什么必要了——   他操些瞎心做什么?   这样想着,秦铮便关了微信,继续刷着短视频和兄弟们聊天去了。   “唉,你这病得也太不凑巧,一门语文就考了145分,想必别的也是不差的,少说也能进重点班啊。”一班的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这个新制度也不知道能不能实施下去,这学期都最后一个月了,高三压力大,怕是搞不了这个,你待在我班里可惜了,我怕你这孩子荒废了,毕竟环境还是很重要的。”   林一航低头看着手里的成绩条,除了语文,后面都是一排的0,心里止不住地酸楚难过。   班主任又说:“你转学过来,家里没找好关系吗?有的话也不迟,高三换个班就好了,都会好的。”   林一航抬眼看向这个语带愁苦,眼中隐隐流出同情的Beta女人,先是被她眼中的情绪刺到,下意识觉得反感,而后明白了她的意思。   班上的学生如何,哪有老师是不知道的呢?从前在私立,学生们的家庭各个有权有势,老师管不了也罢了,但在这间学校,老师也是管不了他的,或许护得了一时,一次,但总归有护不到的时候。   林一航早就知道这些,只摇摇头,向她小声道谢后就离开了办公室。   马上是六月,正是草木繁茂的时节,学校里放眼望去一片葱茏,道路把校园整齐分成了几块儿,大大小小的花坛点缀其中,各色花儿开得热闹,来往的学生也都朝气蓬勃。   林一航倚着栏杆远远看着铁丝网围着的篮球场,隔着两百来米也能一眼看到秦铮在场地中迅猛地奔跑。   秦铮很多时候都在那儿见缝插针地打球,这会儿正是大课间,球场外聚着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看不看得懂篮球另说,多半是在看秦铮。   林一航看了一会儿就移开了视线,他很想效仿秦铮的某些方面,但他对自己是否能做到又很没底气。而且他错失了这次月考调班的机会,新制度前路未卜,他没能和秦铮同班,心里实在难受。   另一边是举办校庆晚会的礼堂,外边儿各种建材堆了一地,进进出出的有学生也有工人,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即将到来的七十周年校庆。   林一航所在的平行班有许多特长生,月考一结束,班上顿时空出十几个座儿,都去排练节目了,常找他麻烦的几个人也在其中。他这几天过得比较松快,对上学的抵触少了很多。   日子怎样都是过,转眼就是月底,校庆结束后就放月假了。   林一航在校庆前一天又被吴宣带人堵了,这回吴宣倒是没找他麻烦,只是趾高气扬地通知林一航需要参演一个小品,还煞有介事地扔下了台本。林一航咬着嘴唇粗略看了一遍,眼圈渐渐红了,闷着头一声没吭。   “不满意吗?结巴演结巴,本色出演就行,不难的。”   吴宣这样一说,周围的人都跟着哄笑,又少不了上来对林一航一阵推推搡搡。林一航许是真的已经习惯了,竟也没像之前那样哭,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肩头畏寒似的缩着,叫人看了也觉得冷似的。   吴宣感觉林一航今天好像有些说不上来的不一样,但还是一副可怜相,露出的那截脖颈是雪白的,脆弱的,无端散发出楚楚的意味,整个人看上去毫无攻击性。   他觉得是自己多想,便翻了个白眼儿,拉长了声音说:“你会来的吧?可别到时候要我来请你啊,那多不好看啊。名单我已经上报了,你不来老师也是不许的,这是七十周年校庆的节目,多重要啊。”   林一航勉力支撑着,差一点儿就说出了不,到底还是答应了,一群人这才放过他扬长而去。他夜里又为自己的不争哭了一回,挑灯看着台本满心惶恐,终究还是背下来了。   校庆当天,学校取消了晚自习,数千师生在偌大的会场里齐聚一堂,观众席上攒动着乌泱泱的人头,学生们纷纷落座,学生会的人帮助老师从旁维持秩序。这是难得的放风时间,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一派热闹。   不多时广播传来指示,礼堂的灯全灭了,人群小小地惊呼了一阵,只见聚光灯燃起,光柱打在舞台上,一小块儿圆形的场地顿时亮如白昼,中间是花团锦簇的演讲台,校长一身正装,头发整饬得光亮,手持长长的讲稿开始致辞。   正红的丝绒幕布后方即是后台,简单分隔出不同的区域,大家都在筹备自己参演的节目,忙得热火朝天。   林一航站在数个敞开的大道具箱旁边的角落里,把手里的台本捏得微微发皱,没有去看堵在身前的一干人。   吴宣是压轴节目的领舞,已经化好了舞台浓妆,原本就明艳的五官堪称妖冶,抱臂气势十足地站在林一航面前,脚尖不住地点着地,胸前缀着的大片流苏一晃一晃,闪闪发光。   “昨天彩排你怎么不来啊?这不行的呀,你今天怎么上台?要不我们帮你对对台词?你先在这儿演一遍看看?”   昨天没有人通知他要彩排。林一航咬着下唇,面孔没什么血色,低垂的睫毛轻轻颤动,眼神闪烁了一阵,又归于麻木的平静。他知道他们是故意要他在后台这么多人面前出糗。   只是,这有什么必要呢?他上台就要被推到全校面前供人耻笑,为什么还要在后台来这么一出呢?   是因为秦铮么?可他和秦铮本就没什么关系,就算被误解,也已经“分手”了,吴宣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他,他虽然一直退避妥协,却也快到极限了。   他这段时间怕够了,也受够了。这些人的恶意如此昭彰,从前他在私立时尚且还能忍受那些隐晦的排挤和欺凌,但这些人已经是明面上的殴打和羞辱了,他从未遭受过这些,以后也不想再受了——   他是真的打不过么?   一念及此,林一航抬起头,鼓足勇气不闪不避地看向了吴宣,心脏顿时死命跳动了起来。他其实比吴宣要高出一些,此时面无表情,视线由上而下地与吴宣对视,只片刻就让吴宣觉得冒犯。   吴宣正要开口发作,林一航却把台本丢在了他脚下,说话的声音竟是沉的:“我,不演。我,要走。”   林一航第一次知道拒绝别人竟是这样一种痛快的感觉,但他也是害怕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不太明显地发着抖,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皮肉下的那些骨骼在轻微颤动。   吴宣几乎是立刻拔高了声音,眼睛里的怒火都快冒出来了:“你不演??你敢?你走一个试试!”   林一航咬紧臼齿,一不做二不休,径自跨过道具箱就要往后门走,吴宣在他身后气得跳脚,伸出的手指都在发抖,尖声指使道:“把他拉住!”   整个后台都顿了一顿,第一个节目的演员正好报幕上台,外间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空气也跟着鸣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了。   几个Omega赶紧上去抓林一航的衣服,林一航铁了心要反抗,奋力挣扎起来,慌乱中不知是谁踢翻了道具箱,各色绒绒的花球滚了一地,被众人踩来踩去。   那是他节目要用的道具!   吴宣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继而怒火中烧,又看这几个Omega竟然一副奈何不了林一航的样子,气得脸都扭曲了,自己亲身下场去抓林一航,后台顿时乱作一团。   地方狭窄,林一航跑不动,双拳难敌四手,被几个Omega又逼回了角落里,一阵拳打脚踢,吴宣用力拨开围着的人,高高扬起手臂,一巴掌就打得林一航撇过头去!   清脆的响声过后,脸颊上开始火辣辣地疼,林一航垂着头,浑身发抖。他长到十五岁,虽不被人待见,却也是被娇养的。他的脸只被父亲打过,也是唯一的一次,因为他闯了大祸,戳瞎了别人的眼睛——   他怎么敢!   林一航猛然抬头,对吴宣怒目而视,眼中的恨意叫人看了心惊。他从手边的道具箱抽出一根棍子,愤怒让他辨不清这是什么质感和材料了,只用力一挥,几个Omega都吓得后退。   外间的节目表演到了高潮,曲调变得慷慨激昂起来。林一航看着吴宣惊惧的脸,手中的棍子用力朝他挥下去,吴宣躲闪不及,肩膀一阵剧痛,而后尖叫着朝林一航扑过去,竟撞掉了林一航手里的棍子。叮当一声过后,两人赤手空拳,毫无章法地扭打在一起,各有各的凶狠,旁人一时之间竟不敢贸然靠近。   林一航到底是未分化的男性,体力更胜一筹,很快就把吴宣骑在身下,不管不顾地动手。几个Omega终于反应过来,又上来帮着吴宣拉他打他,林一航凶性更盛,双目隐隐见红,只对着吴宣穷追猛打,全然不管身后别人对他如何痛殴。   渐渐地,他听不清声音了,耳膜和心脏一并共振,心跳声好像直接在脑海里响着,视野中吴宣的脸也越来越模糊。某一瞬间他生出了极其鲜明的预感,并由衷地对此感到恐慌。那股暴戾有如烈马,浑不由缰,仅一瞬间就风驰电掣地冲上了悬崖——   他坠落了。   神智顷刻间寸寸垮塌,他被骨子里猛然迸发出来的力量支配,抓起地上那根铁棍,对着吴宣的头砸了下去!   血溅了出来,人群一阵尖叫。林一航还想再砸,拿着铁棍的手却被人抓住,紧接着那人反剪住他的双臂,一下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手臂铁钳一样从背后紧紧箍住他,任凭他再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那人拖着他后退,步履竟是稳的,炙热的气息吐在他颈侧,有力的心跳也贴在他的后背上,声音森冷含怒:“先叫救护车!” 第11章   吴宣躺在地上,头下枕着一小滩血泊,情绪激动下挥发的甜腻桂花味与血液的铁锈味混合在一起,叫人闻了隐隐作呕。   秦铮冷然地收回视线,深深看向怀中人凌乱的发旋与领口露出的那一小片雪白的后颈,只觉得不可置信,又暗暗感到心惊,长眉拧起,神色也变得复杂。   这小结巴怎么会……   林一航还在挣扎,两条腿不断踢蹬着,赤红的双目恨恨地盯着地上人事不知的吴宣,似是要把人拆吃入腹,秦铮箍着他又退了两步,周围的人慌忙散开,都惧怕地看着他们。   秦铮手臂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制住林一航竟是费劲的,他不由咬牙冷喝:“林一航!”   林一航却像是听不见了,依旧是死命扭动着,像发了狂的野兽,只想冲破禁锢自己的枷锁,偏过头去撕咬秦铮的肩膀。秦铮吃痛地闷哼一声,火气也上来了,猛然收紧手臂,林一航被抱得双脚离地,嘴里咬得更凶,秦铮的肩膀开始渗血,他低骂一声,径直把林一航拖了出去。   舞台上的音乐声歇了,传来主持人甜美的报幕声,刚退场的演员鱼贯而入,见到这副景象都惊得面色苍白,在台阶附近挤成一团。   收到通知匆忙赶来的老师也被骇得不轻,顿了两秒才快步上前查看吴宣的情况,那根沾血的铁棍在他脚边闪着冷光。他掏出手机打急救电话,又惊又怒地环视了一圈这番乱象,沉声喝道:“第二个诗朗诵的先上去!别挤在这儿!快点上去!”   几个穿着礼服的演员慌慌忙忙挤开人群上台,后门又进来几名老师,皆是心跳不已地白了脸,吴宣被抬起来背了出去,流出的血沿路滴了一地,几名老师簇拥着跟上,后台外的走廊一阵兵荒马乱。   不多时救护车来了,吴宣被放在担架上送进车里,几个人又调转回来帮秦铮按住林一航。医护人员注射了镇静剂,林一航绷紧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表情也渐渐变得空白,上车时他神智短暂回笼了片刻,茫然地看了一眼秦铮,用气声呢喃了一声“哥”,闭眼晕了过去,泪水涌出来,在面颊上带出两条长长的泪痕。   秦铮怔了一下,又听陈子灏在围观人群里大声喊他名字,抬眼望去,旁边站着的张瑜珉也是一脸焦急,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走了,便跟着一起钻进车内。   救护车一路长鸣,秦铮坐在车内望着车顶,六神无主了好一阵,才低下头去看林一航苍白的,汗湿的脸。他久违地感到害怕,上一次他坐救护车还是六年前,那时他才小学四年级,身边躺着的是他的母亲,两人的面孔恍惚间微妙地重合在一起,看上去同样都那么脆弱——   秦铮用力地搓了一把脸,觉得这可能不是自己有能力妥善处理的情况,掏出手机给秦见山打了电话。   说明情况后,秦见山许久没有说话,秦铮低声问:“爷爷,林一航……到底是什么病?”   电话那端的秦见山长叹一声,说起他所知道的林一航的过往。   秦铮听着,一点一点攥紧手指,低下了头。   末了,秦见山说:“但愿被打的学生没什么大碍吧。我等会儿给赵老师打电话,她会帮你。小铮,我希望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航航的病情并不严重,只要情绪没有剧烈波动,几乎不会发生失控的状况。我工作忙,我希望你答应我,高考前一定会好好照顾他,这种事情没有下次,你能做到吗?”   救护车驶过缓冲带,轻微地颠簸着,秦铮握着手机沉默了一阵,目光落在林一航昏睡中也显得十分不安的脸上,颇为慎重地说:“好。”   “如果被打的学生情况严重,我明日就回来,没事儿的话就让赵老师帮着处理,你确认情况后通知我。”   “爷爷,林一航转学过来,为什么是在平行班?他去哪个班,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么?为什么他没来二十班?”   “说来惭愧,如果不是今天接到你的电话,我还不知道他在平行班。”秦见山很有些自责,声音低了下去,“他的母亲从前是我引以为傲的学生,办事我一向放心,她说会处理好转学的事情,也有能力,我便没有过问,却不曾想……唉。”   秦铮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说:“麻烦您给他换个班吧。”   电话断了,微信的消息接二连三地跳了出来,秦铮看着张瑜珉给他发送的那些图片,眉心拢起,神色渐渐变得森然。   “什么时候的事?”他打字问。   “吴宣建的群,十一天前,群相册全是照片,他以前就把霸凌别人当成乐趣,我就没见过这么恶心的Omega,也就陈子灏那看脸的傻.逼觉得他是个好玩意儿。”   秦铮没有再回复,把那些图一张张翻过去。他看到写满污言秽语的课本,残缺不全被丢在垃圾桶里的作业,划花的课桌以及桌斗里的避孕套,手指捏出脆响。   “还有视频,这些人真他妈渣滓,操了。”   秦铮点开张瑜珉发的视频,看着林一航被堵在厕所角落殴打,被关进隔间锁住,那些人笑着托起盛满污水的水桶,仿佛在庆祝什么似的,泼了进去。   不止十一天。   秦铮按下锁屏,眼神和手机屏幕一并暗了下去,救护车内的雪松味儿倏然变浓,医务人员立刻出声制止:“控制好你的信息素,平复情绪!”   秦铮深呼吸了数下,到底是忍住了,又深深看向林一航,想起他晕过去前,那一声微弱的“哥”。   一个月前,也是在这间医院,他对林一航说:“你管我叫哥吧。”   后来林一航每回都管他叫哥,现在秦铮只觉得自己不配。   救护车在医院门口停住,担架被抬下去时,满脸是血的吴宣竟是醒了,哀声呼痛。秦铮冷冷地看着他,他似有所觉,朝这边瞄了下就翻着白眼儿又晕了过去,医护人员赶紧把他往急诊室推。   秦铮跟着林一航的担架跑了一会儿,在急诊室外的走廊上站定。不多时吴宣的家人慌忙赶到,老师们也来了,赶紧上去安抚学生家属。   领头的教导主任径直朝秦铮走来,眉头皱得死紧:“怎么回事儿?给秦教授打过电话没有?”   “他不一定能回来,这事儿得先麻烦您。”   秦铮拿出手机,给这位中年女Alpha看学校论坛的帖子,标题赫然是“校庆直播结巴表演:从彩排到上台”。   “赵老师,吴宣带头霸凌,照片和视频都在这儿,”秦铮直直看向她的眼睛,“林一航是受害者。”   教导主任名叫赵新月,与秦见山是旧识,面色阴沉地向秦铮了解情况,不一会儿又接到秦见山的电话,回来时神情更加严肃。那边吴宣的父母一直在要求见林一航的家长,赵新月便走过去和他们交涉。   “我们家宣宣从小就听话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啊!我苦命的儿子啊!一个Omega要是被打破相了以后可怎么嫁的出去啊?”   吴宣的母亲先是为自己的儿子摧心折肝了一阵,又仗着林一航家长没来一顿谩骂,当着学校老师的面儿污言秽语,俨然一副撒泼的样子,她的Alpha也跟着帮腔。这对夫妇不控制音量,来往的人纷纷皱眉,一名医生严肃出言制止,赵新月只得把人带出去,这片空间顿时安静了不少。   秦铮在走廊上枯站了许久,急诊室的门开了,林一航被推出来,转入病房。秦铮跟过去,在精神科的指示牌下愣了一会儿,前方的走廊陌生又熟悉,一眼就望到了头。   已是晚上八点,走廊上的灯全亮,看上去却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昏暗。空气中充塞着冰冷的消毒水气味,秦铮走进去,脚步声空空荡荡,周遭更显寂静。外间的园子浸泡在夜色里,廊边一排瘦瘦的夹竹桃交错掩映着,远处的花树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四面围着的都是病栋,上方露出一块夜幕,没有星斗。   果然还是那副老样子。   秦铮收回视线,觉得有些压抑,就没在走廊过多停留,快步走进林一航所在的病房。医生和护士正好要出去,嘱咐了他几句,他潦草地点头,搬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下,下意识掏出手机,却什么也玩不进去,只好看着透明软管中的点滴静静出神。   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他曾守在这个科室的某个病床前削过很多个苹果,然后切成小兔子的样子,放在果盘里,然后母亲会温柔地抚摸他的头顶,笑着夸奖他。   ……已经六年了。   秦铮恍然回神,发现林一航在流泪。先是无声的,而后秀气的眉头蹙起来,鼻子里发出低低的气音,眼泪也流得更凶,顺着眼角向下,淌过鬓边,不断渗进枕头里。   母亲那时候也是睡着睡着就哭起来,想必林一航和她心里都是痛苦的。   秦铮打消了把人叫醒的念头,全身上下的兜摸了个遍,竟摸出来一块儿带着血渍的蓝色小手帕。   “……”   他盯着这块儿手帕沉默了一会儿,觉得更抱歉了。他之前用完后往兜里一塞就给忘了,这条裤子用洗衣机搅过,留在兜里的手帕还是一副脏兮兮皱巴巴的样子。   虽然看着不像样,但也算洗过,而且睡着的人还管什么干不干净?这样想着,秦铮便用这条手帕动作很轻地给林一航擦眼泪了。   大约两分钟后,林一航不再流泪,秦铮观望了十来秒,又把手帕塞回了兜里,满脸就当无事发生过,心下却好像有点尴尬,寻思着得找个时间,把这小手帕洗干净折好了,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陪了一会儿床,秦铮收到张瑜珉给他发的消息,面色又冷了下来,接收下载文件,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吴宣没什么大碍,人体脑壳儿最硬,他就是头皮破了,轻微脑震荡,剃了块头发缝了几针就推出来了。秦铮给秦见山打过电话,吴宣家长还在和老师扯皮,看过霸凌的照片和视频也不依不饶,狮子大开口地要赔偿,非要见林一航家长,又说和哪个校领导有关系,口口声声要求学校把林一航开除,全然不讲半分道理。   和学校有关系?秦铮在旁边冷眼,只觉得这一家人简直是跳梁小丑,他不信有谁的关系能比秦见山硬。秦见山当了三十多年教书匠,桃李满天下不说,退休前还身居高位,真叫他们这小破学校的校长下台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赵新月也觉得这家人沟通不了,沉着脸给秦见山打电话,秦老头儿气得不轻,秦铮听着声儿都能脑补出他在那头跳脚的样子了。把手头上的证据交给赵新月后,秦铮懒得再听他们掰扯,就又回到林一航的病房里讨清净。   林一航不知何时醒了,在床头缩着哭,秦铮皱着眉上前,斟酌着要安慰几句,林一航却怕极了他似的,惊恐地直往后躲。秦铮感觉他不太对,刚往前走了一步,林一航就哭着掀翻了床头柜,输液针扯掉了,冰凉的药液飞溅,鲜红的血从他手上渗了出来,刺眼地滴在雪白的被单上。   秦铮没太反应过来这状况,下意识要去碰他,林一航困兽般嘶哑地哭叫了一声,从病床上跳了下去,竟是要往外面跑。秦铮神情一凛,捉住他的手腕把人扯了回来,林一航挣扎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念着无意义的字句,眼底浮出血丝,对着秦铮又踢又打。秦铮只能像之前那样用力把他反抱着,沉声试图唤醒他:“林一航!”   林一航顿了一下,又扭动起来,哭叫不止,听上去绝望极了。秦铮被这浓烈的情绪刺了一下,心里涌出愧疚与怜惜,又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只能继续喊他名字,低声笨拙地安慰道:“没事儿了,没事儿……我是秦铮,我……不打你,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了。”   秦铮只觉得自己词穷,又絮絮叨叨重复了几遍,语气一遍比一遍温和,声音也低了下去。林一航变成这副样子他也有责任,是他没能照顾好他。秦铮想不到该说什么了,也不知林一航是否能听进去,只能沉默地收紧手臂把人抱住,心里有些难过。   好在没多久林一航动作软了下去,渐渐地不再挣扎,眼睛慢慢对准了焦,泪水更加汹涌地夺眶而出,他喃喃着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好多,血……”   秦铮低声说:“你没有,那……人没什么事儿,你没杀人。”   林一航哽咽着:“你,骗我,我,杀人了。”   “真没有,已经没事儿了。”   “……真的?”   秦铮手上的劲儿松了,林一航便在他怀里转了身,哀戚地看着他,神情脆弱,像是在向他祈求宽恕似的。秦铮刚点了头,腰就被人紧紧环住了,胸前的衣服顷刻间被眼泪洇湿,林一航在他怀里哭得发抖。他僵硬了片刻,觉得林一航十分可怜,便抬起手摸了摸林一航的头发,又犹豫着轻拍那副单薄的脊背。   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没这样安慰过谁,只能借鉴他小时候哭时母亲安抚他的做法,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脸上显出几分茫然,面庞上的锐气淡了,看着竟是十分温柔。   “……!!”   陈子灏和张瑜珉一进来就看到这副景象,两人在病房门口险些惊掉了下巴,脸上写满了目瞪狗呆。秦铮见着人来了,顿时放开了手,但林一航仍抱着他哭,他手臂在半空中僵了一会儿,又落到林一航的背上。   门口俩兄弟从惊愕中缓过来,换了副看戏的神色,都没吭声儿,只不住地朝秦铮挤眉弄眼。秦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目光就带了几分杀气,刀子一样飞出去,俩人十分配合,忍着笑强作严肃,憋得肩膀抖抖嗖嗖。   眼瞅着林一航怕是要哭个没完没了了,秦铮使了个眼色,张瑜珉大声咳嗽起来,林一航顿时受惊的兔子似的弹了一下,退开两步不敢回头,不住地用手抹着眼泪,脸慢慢地涨红了。   秦铮其实也有些局促,他还没和哪个同龄人这么抱过呢,但他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淡淡地问:“好了?”   林一航回想起自己的举动,后知后觉地更羞了,心里怦怦跳个不停,身上也跟留了秦铮的余温似的发热,面庞上的红晕扩散到耳廓,耳垂都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好,好了。” 第12章   秦铮按了呼叫铃,不多时护士来了,换过输液针后,林一航躺回病床上,被子拉得老高,遮住下颌,红着脸不敢看人。见他这么害羞,秦铮也觉得有些尴尬,俩兄弟倒是善解人意,寒暄几句把果篮放下,先行出去了。秦铮走到病房门口,回头见林一航在偷偷瞄他,两人的视线短暂一触,林一航慌乱地垂下眼睛,脸上刚消下去一点的红晕又浓了。   “……”秦铮脑子卡壳了两秒,颇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放缓了语气说:“我去去就回,很快,你一个人好好待着……吧。”   林一航眨眨眼,忙不迭点头,小声说“好”。   秦铮在门外的走廊上抓了抓头发,叫住了想走远点儿的俩兄弟,脸色冷下来:“就在这儿说,吴宣家里人也在医院,我不放心。”   陈子灏不可置信:“疯了吧,这都十点了,还能上这儿来闹吗?他们有脸了?”   张瑜珉说:“就是因为没脸才不放心……你是不是猪脑子?刚在医院门口声音那么大骂人的一看就是吴宣他妈,完全有可能到这儿来,咱又没个家长撑腰的,摆明好欺负。”   陈子灏气道:“操了,我给我妈打电话叫她来!”   秦铮皱眉:“行了,别添乱。”   三人在走廊的长条椅上坐成一排,望着外间黑黢黢的小花园沉默了一会儿,心情都有些沉重。秦铮下意识掏出了烟,想起这是在医院,又默默收了回去,眉宇间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陈子灏压抑得不行,腾地一下站起来:“这他妈不讨个说法吗!?有这么欺负人的?我还是第一回听见这种事儿!”   张瑜珉平淡地说:“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八班抑郁症休学的那个Omega女孩儿,隔我家三条巷子,自杀过一回,她妈妈天天肿着眼睛买菜,她母亲辞职了在家照顾她。她哥……博士都不读了,前一阵回君安了。”   “八班?”秦铮隐约有点儿印象,硬是记不起来。   “这件事儿……我说了你别往自个儿身上揽,这真跟你没半毛钱关系,只能怪那些畜生。”张瑜珉看了秦铮一眼,垂下头低声说,“去年上半学期,不是还有很多人跟你表白么,我天天帮你收情书手都收软了,那女孩儿是其中一个。”   陈子灏惊得说不出话,秦铮捏着拳头,指节泛出青白。   张瑜珉接着说:“平行班风气差不是一天两天了,吴宣在那个圈子里如鱼得水,他一放话,那女孩儿就被孤立了……欺负人的手段无非照片视频里那么几样,大概两个月吧,就变那样儿了。一中Alpha混子都没吴宣做得狠,心思真他妈歹毒。”   空气中的雪松味儿渐浓,同为Alpha的张瑜珉被冲得皱起眉头:“收一收收一收,这真不是你的错,给你表白递信的海了去了,光是高一的就有三十多号人。吴宣专挑软柿子捏,逮着一个往死里折腾。那女孩儿我从小就认识,街坊邻居都觉得她乖巧,招人喜欢……这之后几乎没人跟你表白了,送信的也少了,你应该没发现……你从来不关心这些事儿。”   陈子灏也在一旁宽慰:“铮哥,这真不关你事儿……我就说怎么后来找我递信的都是重点班的Omega了,原来是平行班的不敢。我也听说平行班择校生多,很乱,没想到……为什么林一航会在一班啊?你家老头儿没管吗?”   “转学是林一航家里人办的。”秦铮敛了信息素,想起秦见山说的那些事儿,神色有些复杂,“他家里人……对他不怎么上心。”   陈子灏又问:“那现在怎么办?他在平行班待不了了吧?老往四楼跑也不是事儿啊,咱平行班也不认识靠谱的人。”   张瑜珉说:“这事儿不全是吴宣,平行班那些人问题也很大。”   秦铮垂眸,眼底一片晦涩。事到如今,他已经明悟过来那句“我罩你”从头到尾都是一句空话。从前是他不够上心,现在是环境所迫,隔着四层楼,他看不到林一航的时候实在太多,如果林一航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怎么都不能安心——   他答应爷爷高考前不会再让林一航有一点闪失。   秦铮心里有了主意,也就不再和他们掰扯,起身送客。   夜凉如水,秦铮望着出租车在小城的街道上渐渐没了影子,静静点了支烟,身后的住院部大楼又熄了几扇窗户。他蹲在医院门口的小花坛边对着地缝里钻出的几根杂草出了会儿神,指间大半支烟喂了风,蓄着长长的烟灰烧到了尾,惊觉烫了才灭掉起身跑回精神科的病房。   林一航刚拔了针,目送护士出去后,就又抱着膝头开始无声地流泪了。虽然听说吴宣没什么大碍,但他还是怕。他什么都记得,当时如果不是秦铮及时过来制止,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该反抗的吧?他哪里学得来秦铮呢?秦铮又没有他这样的病。他明知道自己可能会失控,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吧?可他能怎么办呢?被逼到一定程度,还是发病这个结果,他还是会伤害别人。   那他想改变自己也有错吗?这是今年第二次了。上次是那个Alpha猥亵他,这次是吴宣殴打他,他起先都是软弱应对,如果不改变自己,下次还会远吗?他不想变成疯子。   林一航越想越觉得无望,头埋在膝上哭得不能自已,连秦铮什么时候推门进来了都不知道,直到秦铮在床边坐下了,伸手碰到果篮的塑封,玻璃纸发出轻响,才慌忙地在被单上蹭了蹭脸,抬起红红地眼睛不安地看着秦铮。   他怕秦铮嫌弃他没出息,又说他娘,毕竟秦铮先前已经包容过他了。   秦铮却没在看他,也没有说话,径自从果篮里拿出个苹果,用修洁的五指托住,钥匙上的小刀稳定,在灯下亮亮地反光,拇指灵巧地推动苹果转动,厚薄均匀的果皮就垂落下去,渐渐越来越长。   林一航的注意力被悬空轻微晃动的果皮吸引了,眼里的潮意退去,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没由来地觉得,如果是脆苹果,秦铮应该可以一直不断的削下去,直到只剩一枚果核。   秦铮当然不会做他臆想中的那种事情,削完后很利落地分出一小块儿,用刀尖插着递到他面前,问:“吃么?”   林一航回过神,小心地把果肉摘下来,捏在指尖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道谢,看上去很像某种小动物。秦铮就没见过哪个男孩儿像他这么吃苹果的,他还特地分成了小块儿,就算是Omega女孩儿都是一口一个,不由勾起唇角,有些好笑。   林一航也恍然自己这吃法很没有男子气概,赶紧一口塞了,卖力地嚼着,红着脸移开视线,感觉秦铮这笑应该不是在嘲讽他。   一个切一个吃,这会儿两人的相处看着还挺和谐,苹果被消灭了大半,林一航才反应过来秦铮一口也没吃,忙不迭把刚从刀尖尖上摘下来的苹果块儿递到秦铮面前,小声说:“哥,你也吃。”   秦铮懒洋洋地抬眼,说:“你吃你的。”   许是橘色的床头灯把人的轮廓柔化了,秦铮没什么表情看上去也不凶,林一航看着秦铮眼下的小片阴影,没头没尾地想,秦铮的睫毛好像和自己差不多长。   却听不知是谁的肚子响亮地咕了一声,秦铮的眼里又闪出笑意,林一航不可置信地瞄了下自己才装了几乎整个苹果的胃,有些怪它不争气,害自己丢脸了。   秦铮把小刀收了,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问:“……没吃晚饭?出去吃?”   林一航迟疑:“能,能行吗?”他怕自己情况不稳定,上回在医院待了小半个月呢。   “有什么不行?有我在。”秦铮在门口等了会儿林一航穿鞋,“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吃完回家去,这没地儿睡。”   林一航想起他发病时秦铮从背后抱住他,力气很大,箍得他骨骼都隐隐作痛——他蓦然睁大眼睛,快步上前越过秦铮去看秦铮右边的肩膀,那儿的校服衣料还留着渗血的牙印。   “我,我咬你了。”他很有些难过地垂下头。   “拿根铁棍子没把人敲出个好歹,牙还挺尖,怪不得威风喜欢你。”秦铮浑不当回事儿,随口调侃,往前走了两步发现林一航没跟,又倒回去看着林一航的发旋犯难。他头一遭和林一航这种类型打交道,总说错话,道歉显得过了,又不知怎么补救,只得伸出手摸了摸林一航的头发,“……没事儿,就破点儿皮,不疼。”   林一航闷闷地说:“再,有下回,你,打晕我吧。”   秦铮扯着他袖子往前走,走到医院门口了,两人站在微凉的夜风里,秦铮才颇为郑重地看向他的眼睛,“没下回了。”   林一航愣愣的,路灯照得他脸孔玉一样通透。   秦铮问:“你被欺负,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是让你发微信么?他们还能拦着你不让你下楼?我就在一楼,二十班。”   林一航眼泪又开始往外冒了,“我,我不想,一直那样。太,麻烦你。我的性格,娘。你,不喜欢,我想改。”   秦铮心情十分复杂地反思了一下一开始对林一航的态度,不敢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了。他生气时说的话,林一航放心上了,决心要改,而他没藏好的那些嫌弃与不耐,也成了林一航求助的阻碍。   秦铮捏住兜里那块儿沾了血和泪的小手帕,觉得十分不是滋味,一时间只能默默地看着林一航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无措了好一会儿才抬手笨拙地用袖子想给林一航擦脸。   林一航又愣了,他都准备好挨骂了,秦铮却什么也没说,还帮他擦眼泪,顿时不好意思再哭,自己胡乱抹了抹,磕磕巴巴地保证道:“我,会改的,真的。我,不麻烦你。”   秦铮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叹了口气:“你……少哭点儿。”他现在看见林一航哭,心里就被愧疚磨得难受。   林一航用力点头,很坚决的样子:“嗯!”   这么乖的人,他之前怎么就哪哪儿都看不顺眼呢?秦铮越发不是滋味儿了,他觉得自己之前挺畜生的,以后一定要对林一航好点儿。   已近午夜,小县城静了,路上的车辆也少,路灯在街道两侧倾泻,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绿化带中传出虫鸣,脚步声踩在路面清晰,无疑是静。香樟枝叶上方漏出的夜幕不知何时晴了,隐隐透出星光,林荫道下了露水,充塞了清香的空气微微泛潮。   秦铮感到凉意,看了看林一航身上的单衣,就把校服外套脱了递过去,林一航连连摆手。秦铮望见不远处路边大排档的棚子,也觉得饿了,不由分说往他身上一披,拔腿先跑过去,留给林一航一个矫健的背影。   那校服外套还留着余温,林一航确实有点冷,到底还是年轻,多了件衣服立刻就暖起来。他嗅到有些熟悉的气味儿,是衣服上洗衣液的香味,和他身上的一样,又好像有些不同,闻起来似乎要温暖厚重得多,让人莫名感觉安心。   他没分化,闻不见传言中秦铮那信息素凉凉的雪松味儿,觉得这大概是秦铮原本的气味。脸不知怎地有些热,心跳也微微加速,应该是他缺乏运动,好久没走过这么长的路了吧。   见到秦铮在烧烤架旁边招手,林一航回神,赶紧小跑过去,跟他一起伸头看那油乎乎的菜牌,一样也没吃过,只得为难地看向秦铮。   秦铮笑:“你究竟怎么长大的?我们这儿的日子你能过得惯么?”   林一航很认真地点头:“能。我,喜欢这儿。喜欢,院子;喜欢,威风;喜欢,下雨;喜欢……”他顿了顿,有些庆幸自己是个小结巴了。他差点儿就顺着说出喜欢秦铮,那听上去未免也太肉麻了,虽然,他真的很喜欢秦铮。   秦铮随手指了张空桌,笑着说:“嗯,坐那儿去,你马上就喜欢烤串儿了。”   林一航半点也不矫情地坐在看着有些脏的长条木矮凳上,眼巴巴瞅着跟师傅点菜的秦铮,闻着空气中漫溢的炭火焦香,不由开始十分期待这些从前不被允许尝试的食物。   不多时秦铮端了碟泡萝卜过来,长腿跨过条凳,大马金刀地坐下。林一航看着那白炽灯下雪白晶莹的萝卜块儿,一时间口舌生津,眼睛也发亮。秦铮拆了双一次性筷子递给他,掀起眼皮子问:“这也没吃过?你吃了路边摊该不会闹肚子吧?”   林一航被说得不敢动筷子,他怕真拉肚子,搞不好又要麻烦秦铮。   “逗你的,吃吧。”   秦铮开了罐啤酒自顾自喝着,见林一航嚼着萝卜直瞅瞅,就用塑料杯给他倒了点儿,眼里带了点笑意。果然林一航喝了一口脸就皱了,默默把还翻着气泡的啤酒推远了些,明显敬谢不敏。   秦铮又故意点了支烟,橙红的火星燃了,烟雾袅袅升起,“还想试什么?说来听听。”   林一航倒很乖觉,一本正经地说:“抽烟,不好。”秀气的眉头蹙起,目光隔着逸散的烟气也看得出恳切,“哥,少抽。”   秦铮烟瘾不大,打游戏或心烦时才想抽,这会儿也就是点着逗人玩儿,便在烟灰缸里摁了,支着下颌看林一航继续嚼萝卜,“你不咸啊?”   林一航听着以为是嫌,摇头又塞了块萝卜,一口一个自以为很爷们儿。飞快干完一碟萝卜才后知后觉是咸,嘴里发苦,皱着脸看了一圈儿,桌上的液体只有那一小杯淡黄色的啤酒,便拧着眉头要喝。   秦铮握住他的手腕,淡淡地说:“要什么和我说,不嫌你麻烦,以后都是。”   林一航又想哭了,但他答应秦铮少哭,想说到做到,低着头憋红了眼睛。秦铮却塞给他几张餐巾纸,起身去拿水。林一航看着他的背影,情绪瞬间饱胀,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第13章   两人回家已经是凌晨一点,一推门,夜风摇曳满庭花叶,清香阵阵。威风把狗链拽得哗啦直响,吐着舌头撒欢,眼睛在黑暗中湿漉漉地放光,林一航蹲下.身,笑着捧着它的脸揉了一阵。客厅的灯亮了,暖光从窗间门口透出,秦铮站在玄关换了鞋回头,神情淡淡:“明天带它出去遛遛,都长肥了。”   “真的?我们,一起?”   门间漏出的光刚好斜到狗屋前,林一航蹲在那一小片亮光里,仰着脸喜出望外地看向秦铮,威风也好像听懂自己能出去放风似的,立着尖尖的耳朵汪了一声,一人一狗看上去都十分期待。秦铮顿了顿,点头“嗯”了一声,决定以后也得对威风好点儿,这狗子也被他冷落坏了。   两人各自洗漱回房睡觉,秦铮躺在阁楼的小床上睁着眼睛对着泛黄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眠,院中蟋蟀的鸣叫仿佛就在耳边似的,他的思绪更纷乱了。林一航也不太能睡着,闭眼就想起吴宣满脸是血躺在后台的地板上,周遭的人都惊怕地看着他。   学校里的那些人又会说他是疯子吧?后台那么多人都看到他失控的状态了。林一航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恐慌,因为秦铮也知道他是什么病了。秦铮被他咬伤也依旧平常地对待他,甚至待他更好,竟不觉得他可怕……   精神病杀人不必偿命,发作起来六亲不认,谁不怕呢?他曾以为所有人都会怕的,他自己都怕。可秦铮说有他在,不是什么大事儿——   多简单的一句话,把一切都变得轻轻巧巧了。   林一航躺在床上想了许久,觉得自己很愿意去相信秦铮。他愿意相信给予自己温柔与善意的人。即便秦铮或许是出于同情,他也觉得没什么了。秦铮一开始在他心中好像就是某种特别的存在,现在几乎是独一无二了,他一辈子都会记得秦铮。他得振作起来,不能再是一副糟糕的样子,这样……就能和秦铮成为朋友了吧?   林一航很久没有过朋友,实在有些生疏,又纠结了一会儿朋友的定义与合适的相处方式,终于沉沉睡去了。   一夜无梦。林一航少有地睡到了中午,急急忙忙洗漱出来,秦铮正好满脸困顿地从他面前晃过去,脑后的头发睡得翘起了一小撮,背影也梦游似的发飘,看上去没平时那么酷哥儿了。   林一航上学时赶车起得早,几乎没在早上和秦铮碰过面,还是第一回见到秦铮起床后的样子,觉得很有些反差,在门口怔了片刻,暗暗懊恼自己忘记打招呼。只听主卧传来水声,秦铮在里边儿的声音听着有点哑:“等会儿市场买菜去么?”   “去!”林一航只在秦铮的后座上路过过菜市场,以前也没跟着谁买过菜,不由对那片热闹的景象向往起来。   秦铮像是叼着牙刷在说话:“那行,楼下等我会儿,出去吃中饭,我懒得做了。”   “那,威风,可以去吗?”林一航也惦记着遛狗。   秦铮刷了牙出来,在林一航面前站定,用手背抹着嘴唇下的水渍,顿了两秒才仿佛醒过神了,说:“市场脏,遛不了……算了,它一个多月没洗,再脏点儿也无所谓。”   意思是可以带威风去市场!   林一航眼睛弯起来,兴冲冲跑下楼,不一会儿前庭传来威风中气十足的狗叫,还有少年清朗的笑声。林一航好像在对威风说话,语气欢快,听起来很流畅。秦铮站在阁楼的小窗边,边换衣服边朝下看,林一航的发顶在太阳下绒绒地发光,捧着威风的狗脸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完后抱住威风的脖子晃了一阵,像是撒娇似的,秦铮有点儿想笑。   秦铮在玄关穿鞋,把门推得大开,扬声说:“你也不怕它有虱子,味儿不大么?”   林一航站起来,没回头,抬高手臂,威风便跳起来用鼻子拱他的手,“我,洗澡就行,威风,只有,一点点臭。”秦铮走过来,着实被狗味儿熏到了,眉头皱起,眼里却笑着,“这还不臭?你不是爱干净么?”   林一航顿了顿,弯下.身去摸威风狗头,“以前,一点点。”他在学校这一个月,好像被那些人弄得脏惯了,现在觉得都没什么。秦铮想起那些视频里林一航灰头土脸的样子,笑意淡了,“……继续爱干净吧,还指着你拖地呢。”   林一航又高兴起来,冲他笑:“回来拖!肯定,干净!”   两人一块儿向外走,威风一个劲儿往前蹿,林一航很努力地把它拽住。秦铮本想说自己牵着狗,但林一航对遛狗很有兴致,也就由着去了,大不了喝威风几声,狗儿子还是挺怕他的。   菜市场不很远,慢慢步行也就七八分钟。一路遇到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像是吃完午饭出来遛弯儿的街坊邻居,都在和秦铮打招呼。秦铮对他们爽朗地笑,各种“爷爷好奶奶好”地寒暄,主动把林一航拉出来介绍:“这我亲戚家弟弟,住一块儿,以后您们多多关照啊。”   林一航红着脸,跟着他小声喊“爷爷奶奶”,又少不了被热情的老人们拉着一顿夸“精神”、“模样好”之类,脸更红了。威风蹲坐在他脚边伸着舌头摇尾巴,一人一狗看上去都无比乖巧,威风的狗头也沾光被摸了好几回。   林一航很开心,不止是因为老人们和蔼的态度和夸奖,还因为秦铮说他是自家弟弟。他有一瞬间希望秦铮真的是自己的哥哥,但又隐隐觉得好像不太希望,只觉得弟弟这个称呼比同学或者哥们儿听上去要亲近得多,他很喜欢,于是脸上一直带着笑。   七弯八拐地青砖小路渐渐没了,他们从一条巷子里出来,平整的水泥路对面就是菜市场,白色的顶棚在太阳下反光。两人牵着狗过去,都被扑面而来的怪味儿冲得皱了皱眉,很快就适应了,慢悠悠地往里走。   中午的菜市场没几个人,不像早晨那么热闹,摊位后的小贩们不吆喝了,只在生意上门时才应声。路面泛潮,积着陈年老垢,踩在脚底微微发腻。   林一航这会儿又爱干净了,一直小心避开地上的污水。奈何威风在旁边欢脱地踩来踩去,四个爪子全被沾湿,腿上的毛变成一绺一绺,林一航裤腿被溅了好些泥点子,只得尽量放慢脚步,有些无奈地拉扯着狗绳,不让它踩到污水洼里。   威风湿漉漉的黑鼻子贴着地面到处嗅,耳朵忽而立起来了,回头很无辜地看了林一航一眼,猛然向前蹿了出去。林一航没反应过来,被拽得一个趔趄,狗绳脱手而出,睁大眼睛看着威风宛如黑色的闪电一般一骑绝尘,几秒就没了影子,惊得嘴巴微张。   秦铮不太喜欢菜市场,只想快点买完了找地儿吃饭,这会儿径自去蔬菜摊买了土豆白菜和青椒,一回头看见林一航两手空空地跑过来,满脸焦急:“威风,威风,威风……”   秦铮猜到多半是威风跑了,但林一航“威风”了半天也憋不出个下文,鼻尖都冒出汗了,下意识有些好笑,嘴上却很平淡:“别急,慢点儿说。”   林一航还是急,用力吸了口气,吐出来:“威风跑了,我,找不到它。”   秦铮都懒得理会威风那狗儿子如何,只说:“这不是说得挺好么?都听不太出来了。你刚刚怎么说的?”   林一航怔住,眨巴着眼睛喃喃:“我,不知道……”   是呼吸吗?林一航又吸了一口气,肺叶间顿时充塞着菜市场难闻的气味,隐隐夹杂秦铮身上干燥的清香,不知怎的一时失语。   秦铮斟酌了片刻,本想问问林一航这结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老头儿没告诉他这个,但小贩从摊位后把装好的菜和找零递了出来,秦铮接在手里,又改了主意,他怕戳到林一航痛处,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不着急。   林一航还在思考,脸上很有些纠结,秦铮揉了揉他的头发,“走了,找狗去。”   秦铮熟门熟路往肉铺走,威风果然在那望着摊上挂着的肉,眼巴巴地流口水。老板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Alpha男人,袖子卷起,露着结实的小臂,捡了一小块骨头丢出去,威风便咬住坐在门口卖力地嚼。   拖在地上的狗绳浸了脏水,林一航看了直皱眉,也有点怕吃生肉的威风,不太敢靠近,秦铮便弯下.身捡起来,懒懒地跟老板打招呼,称了两斤肉和一小截筒子骨,老板在后边儿一刀刀剁得案板脆响。威风把啃干净的骨头吐了,响亮地汪了一声,甩着大尾巴就要站起来把前爪搭到别人摊上,秦铮一脚把它踹得哼哼起来。   林一航心疼地看了眼威风,见秦铮还想再踹,连忙摸出一包手帕纸,抽了两张递给给秦铮,“哥,别,别。脏,你手……”   老板在旁边呵呵地笑,音色粗犷:“秦铮,这你……朋友啊?”   君安这个小县城,年长一点儿的一般都说恋爱是谈朋友。秦铮听出他的意思,笑了笑,垂下眼擦手,“我弟弟。”   “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朋友都谈俩了,你小子长这么帅白瞎,连个Omega都捞不着,你陈叔我当年……”老板说起年少时的风流红光满面,好像年轻了几分,先是数自己谈了几个Omega,又咂咂嘴,露出缅怀的神色,“你妈妈那会儿是真的漂亮,君安第一美人儿。陈叔偷摸暗恋了好几年,用你们现在的话叫‘女神’,当初追她的光是Alpha就能从你家门口排到这儿,可惜……”   秦铮动作一顿,手里的纸巾揉破了,就搓成一个小团儿,淡淡地说:“陈叔,谢了。我们没吃午饭呢,先走了。”   生肉的腥味被微冷的雪松气息覆盖,老板讪笑着收了话头,秦铮把威风拽得爪子在地上磨出了声,扭头就走。林一航原本还在因为老板误会他们的关系脸红,却也敏锐地察觉秦铮情绪不好,向老板点头怯怯笑了一下,忙追上去,默默跟着秦铮。   一个月了,除了秦铮的房间他没有去过,整栋房子的布局林一航已经十分清楚。家里一张照片都没摆,主卧空空荡荡,好像从未有人住过。书房也看不出别人的痕迹,整柜的书蒙了尘,桌上的笔架和砚台勉强没有落灰,秦铮应该许久不曾写大字。茶水室的茶具倒还光亮,他遇见过几回秦铮用软布细细擦拭,但不喝茶,擦完后就放着了,坐在矮几前像是在想是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秦铮的父母呢?   两人出了菜市场,正午的阳光倾落,灼灼烤着这条窄窄的街。路上没有几个人,两边铺子外撑了遮阳伞,看店的人缩在阴凉里,看上去大多在犯困。秦铮的后背渐渐被汗濡透,一小片白色衬衫浸成半透明,隐隐可见底下的肉色。威风整只狗蔫蔫的,热得伸出舌头滴了一路的汗,鼻子都干了,步子也越来越慢。   林一航恍然已经走了许久,两人都还没吃饭,不再深想肉店老板为什么说起秦铮的妈妈会“可惜”,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秦铮,“哥,我饿了……”   秦铮偏过头,鬓角湿湿的,汗水淌过下颌硬朗的线条,滑到颈间散成一片水光。他顿了顿,有些歉意地说:“……我给忘了,想吃什么?”   “都可以。”   秦铮找了间蒸菜馆,把菜单扔给林一航看菜,去冷柜拿了两瓶水,回来时拧开直接灌了半瓶。林一航看了一会儿他上下耸动的喉结和唇边溢出的水渍,无端有些紧张地移开了视线,把手里自己的那瓶水捏出轻响。   秦铮把水拿过去帮他拧了,又找了个塑料碗给威风倒了水,威风忙伸头就着他的手吧嗒吧嗒舔起来,显然是渴坏了。等威风喝完水,乖乖在桌子底下趴好,秦铮才掀起眼皮看向林一航,目光很静,“菜点好了么?”   林一航和他对视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运动得太少,最近多走两步心跳就会快起来,他把菜单递过去,白皙的手指指尖泛红,抿着嘴唇点了几个菜名。秦铮扫了眼就记住了,转头招呼老板过来,店里客少,不多时菜就端了上来,腾腾散发着香气。   两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走了那么远,早饿得饥肠辘辘,一时间都在闷头扒饭,没人说话,只听碗筷轻响。威风又想爬桌子,被秦铮横了一眼,很是委屈地趴了回去,林一航看它可怜,偷偷喂了块儿粉蒸排骨,威风嘎吱嘎吱地嚼,狗头蹭着林一航的小腿撒娇乞食。   林一航心都化了,还想再喂,秦铮却说:“别给它喂太多,满院子掉毛。”   他便自己把排骨啃了,很歉然地看着威风,小声对它说:“对不起。”   秦铮笑了:“它真长肥了,你没少喂吧?”   林一航十分心虚,呐呐着说不出话。他回家没别的事做,确实喂了威风很多乱七八糟的食物,威风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一个月下来狗腿子都捏得出软软的脂肪层了。   两人吃完饭从店里走出去,秦铮领着路拐了几个弯,很无情地把威风丢在宠物店里让人帮忙洗澡,林一航隔着玻璃看了一阵,很有点儿可惜。他是想帮威风洗澡的,可威风狗爪子上的毛都脏得结块儿了,他好像洗不太来。   秦铮在店外点了颗烟说:“以后多得是机会,你乐意天天洗都没事儿。”   林一航隔着淡淡的烟看他的脸,眉心蹙起来。他觉得秦铮好像有心事,又好像没有,总归是不太开心的样子,他也没一开始出来时那么开心了。   “哥,我们,回家吧?我,帮你,写作业。”这样会不会让秦铮开心一点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秦铮瞥了眼他微皱的眉头,没吸两口就把烟灭了,鼻子里“嗯”了声说:“你写语文。” 第14章   林一航以前没少帮人写作业,多的时候能写十来份,对于模仿字迹很有几分心得,却也对着秦铮的作业犯了难。   秦铮这笔狂放的草书太有特点,他硬着头皮照着画了一会儿,脸渐渐苦起来。他连秦铮字形的三分像都仿不出来,又不肯轻易放弃,只得用草稿纸一遍遍重复。秦铮都写完一面试卷了,抬头一看,林一航还在草稿纸上画,不由笑了:“练字呢?我收学费了啊。”   林一航把笔搁了,恹恹地说:“我,我写不像,会,穿帮。”   秦铮在大题下方画了个解字,笔端勾连出一串公式,“逗你的,没真让你写,你放着吧。”   林一航想了想,拿了张新的草稿纸过来,把答案一一记在纸上,“我,写纸上,哥……誊一下?”   秦铮不置可否,把大题写完了才抬起头,视线淡淡落在林一航脸上。林一航有些紧张地顿住了笔,隐约猜到秦铮要说什么,自觉把头埋低。果然秦铮说:“想什么呢?帮人写或是给人抄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林一航用笔在纸上圈了一小团乱麻,犹豫着说:“你,不开心。我,想帮你……”可他想来想去也帮不到什么,只能有些泄气地抿住嘴唇。   其实秦铮没觉得哪儿不开心,顶多情绪有些低落,这种时候他更习惯一个人待着,下意识有些排斥林一航要管他的事儿。但林一航是真诚的,态度也小心翼翼,秦铮对他的耐心变多了,思忖了一下儿,低头继续写数学,“那你写吧,我等会儿抄。”   语文比较耗时间,一张试卷难免要写一个多小时。林一航在草稿纸上规规整整地画下作文最后一个句号,见秦铮还在写,就把纸和试卷夹在一块儿折好,轻手轻脚起身打扫卫生去了。   秦铮写完全部作业时,林一航已经把楼上楼下都拖干净,这会儿正卖力地擦窗户。奈何客厅的仿古圆窗太高,他踮脚也擦不到上面那块儿,只得在窗前举着抹布小幅度蹦着,T恤下时不时就露出一小截白生生的腰,两个浅浅的腰窝隐现。   秦铮看他蹦得费劲,就走过去把抹布拿了,手臂挥动几下,最上面的圆弧窗棂蒙上浅浅的水光。林一航被困在窗前不敢妄动,后背险险没挨着秦铮的前胸,身上却能感受到秦铮的体温似的发热,不由脸颊飞红。秦铮很快把灰抹干净了,退开一步,“搬个凳子来不行么?也不嫌累。”   秦铮把抹布扔水桶里拎走了,林一航还站在窗前兀自心跳。他很有几分茫然地想着自己是怎么了,怀疑是自己身体出了毛病,就掏出手机来查了查,普遍说法是属分化前的正常征兆,渐渐宽下了心。他又想,如果能快点儿分化就好了,他也想闻一闻传言中凉凉的雪松味儿。   月假就这么待在家中平淡度过了。   上学这天的早上林一航五点多就惊醒了。六月的天亮得早,熹微的晨光隐约透过窗帘,室内仍是昏暗。他坐起来,抱膝缩在床头,两眼对着虚空中的一点失神了许久。   梦境里的钢笔和铁棍染血,场景是一片刺目的红,耳边充斥着惊叫与哭嚎。那些人看着他,目光惧怕又嫌恶,面孔模糊不清,神情却是鲜明的冷漠与麻木。他跪在人群中间,宛如等待被行刑的犯人,只要他头颅落地,四周就会响起快意的欢呼——   林一航不敢再回想,木然拖着有些沉重身子去浴室洗漱。他用冷水泼了把脸,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些,这才望见镜子里自己微肿的双眼,忙取了毛巾仰起脸敷着。   眼周的酸意渐渐消退了,内心的排斥与恐慌却涌了上来。林一航不想去上学,他刚从一个梦魇中脱离出来,很不愿意去往又一个类似噩梦的场景。可他不能不去,他既然要改变自己,就不能再懦弱地逃开。   ……那些人也不敢再如何了吧?吴宣都被他打破了头,那些人肯定会怕他的。以后无非被人看一看躲一躲,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一航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准备,在房门后站了许久,还是没有勇气踏出去。外面的天色大亮了,朝霞在天际喷薄,从窗间斜进室内,红红映着门板上的人影,照得他后背微微发热,出了虚汗的手心却黏腻湿冷。   还是不行。   林一航颓然地把头抵在门上,肩头塌下去,眼眶又潮了。他实在好没出息。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隔着一扇门停了,林一航下意识直起来,紧接着房门被敲响,出去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了。他几乎是立刻把门拉开,对外边站着的秦铮扯出了笑:“哥,早上好。”   秦铮垂眸看着他微红的双眼,把敲门的手收回背后攥紧,问:“……你哭了?”   林一航觉得梦里哭的不算,低下头小声否认:“没,没有。我,说话算话……”   秦铮沉默了片刻,又问:“不想去学校么?”林一航赶紧摇头,秦铮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别怕,我在。”   林一航很信服地“嗯”了一声,极力把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两人一块儿下了楼,时隔近一个月,林一航又坐在秦铮的后座上了。一路风驰电掣,两人迎着晨风冲进校门,秦铮径直把车停在了一楼二十班门口,拉着林一航进了教室。   他们来得早,才刚刚过了六点,学校里几乎一个人没有。林一航第一次进别人班,下意识有点儿紧张,也不知道秦铮把自己拉进来做什么,无措地在讲台边站了会儿,看见秦铮从茶水间搬出来一大摞书,赶紧凑上去分过来一些抱在怀里。   秦铮一言不发把书放在自己桌上,连书带桌子一起往外搬。林一航有些傻眼:“哥……哥,你,干嘛?”   秦铮没答,用下巴支使他:“书放我这儿,你搬把椅子就行。”   林一航愣愣地照做了,手里拎着把椅子颇有些茫然地跟在他后面。两人上了四楼左转,路过两间教室,秦铮把桌子跺在一班窗边,木质桌脚与石英地砖撞出一声闷响。林一航有点儿明白了,眼圈发热,鼻头也变得酸楚,低低地喊:“哥……”   秦铮把椅子拿过来放好,见林一航流泪,心头闷闷地不是滋味,“我以后陪你上课,没人敢欺负你。我……”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亡羊补牢,再说什么多的都显得苍白,只能从兜里摸出那块儿洗干净了的小手帕递出去物归原主,笨拙地试着安慰,“别哭,说话算话。”   林一航吸着鼻子,把秦铮的手推回去,胡乱用袖子揉了揉眼睛,“哥,这个,送你。”他眼泪还是收不住,心脏紧缩着发颤,只觉得感动,“我,没什么,东西……也,帮不到你。这个,我自己,绣的,不太好看。你,别嫌弃……”   学校慢慢来人了,校门口热闹起来,人流渐渐密集。四楼陆陆续续上来几个同学,望见他们都忍不住驻足,不多时就全趴在栏杆上看起热闹,好似停在电线上的麻雀般站了一排,声音也叽叽喳喳,不住地议论纷纷。   七十周年校庆晚会出了打架事件,主角是高三风云人物吴宣和秦铮的绯闻男友,传言两个Omega为秦铮打得头破血流,最后秦铮出面亲身拉架。这事儿一听就很劲爆,又在校论坛发酵了整整两天,长着翅膀传遍了三个年级,连外校都有所耳闻。眼下俩传绯闻的站在这儿,八卦的人越聚越多,不一会儿就把四楼挤得水泄不通。   听见身后的喧闹声,林一航不敢再哭,秦铮也把手帕收回兜里,视线淡淡朝人群扫过去,空气中的雪松味儿倏然变浓,所有人都嗅到了其中的昭昭警告,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秦铮手掌贴着林一航的背,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把他轻轻推进教室,然后拉开椅子在走廊上坐下,开始整理自己的课本。他没收敛信息素,清冷的雪松味儿隐隐充塞整层教学楼。一班附近最浓,秦铮周遭的空气凉得砭骨,本班来上课的人一时之间都不敢靠近,几个心虚的Omega更是远远站着发怵。   林一航有些担心秦铮因为他惹事儿,掏出手机给他发了好多微信。秦铮一概没理,收拾好桌面后就摊开本书自习,留给众人一个门神般的背影。   一班几个胆大的Alpha从后门溜了进去,教室这才开始慢慢进人了。不多时二十班的谢顶危机班主任赶了过来,一顿好说歹说,秦铮冷着一张脸油盐不进,坐在一班门口岿然不动。早自习打预备铃时赵新月也来了,一起劝得焦头烂额,一班的女Beta班主任在旁边听着神色复杂。   早自习过半,赵新月的耐心所剩无几。同为Alpha,她也被秦铮强势的信息素激出几分火气,声音冷了:“秦铮,你究竟让我怎么处理?吴宣已经记过了,林一航打伤了人只赔医药费,档案没有任何污点。吴宣的家长十分难缠,我已经尽力了。”   秦铮尽量维持表面平静:“要么他换我班上,要么我在这儿陪他上课。”   赵新月扶额,颇为头痛:“这件事我们电话已经谈过了。现在实行新制度,按照年级排名,二十班刷下去十几个,全是关系户,那些家长都要急疯了……学校这回是铁了心,以后靠关系也没用了,名次掉了就得调班,这事儿秦教授出面也没用!”   昨天已经通过电话,秦铮也知道秦见山解决不了这件事,有些可笑的同时只能自己另想办法,所以他现在坐在了一班门口。   “补考不行么?他就考了一门,后面的事儿您知道。我保证他成绩没问题。”   “……班表和排名一起出来的,人员都固定了。大家凭本事考的名次,通知已经发下去,今天下早自习开始调班,再变更就显得不公平。”赵新月叹了口气,语气缓了些,“即便他成绩好,也只能等期末。这情况怎么处理都不妥善。”   秦铮的火气陡然憋不住了,他咬着牙:“公平?他被霸凌怎么不见学校出来主持公平?你们就给吴宣记了个过,也叫妥善?是不是非要吴宣把人逼死?”   赵新月沉默了一会儿,说:“吴宣并没有对霸凌对象造成肉眼可见的,严重的实质性伤害,反倒是林一样把他的头打破了……这件事,吴宣甚至是‘被害者’,校方很难处理。”   秦铮脸上阴云密布,只觉得这学校让人齿冷,而他对结果也无能为力,心里对林一航愧疚与歉意更深,索性坐着不再说话,变成了一块顽固的石头。   二十班班主任又开始言辞恳切地劝:“这个月期末四校联考,一班的进度和我们差了两本书,你虽然聪明,但一个月,你想想你落下多少!”   赵新月说:“秦铮,学校有学校的纪律……你也要对你自己的学习负责,理性一些。不然我只能告诉秦教授了。”   秦铮冷冷看向她,空气中的雪松味儿变得森然。赵新月忍了又忍,到底没和少年人一般见识,只应激冒出了些许苦橙花的气息。旁边两个Beta班主任不住地抹汗,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一班的女班主任思忖了许久,温声说:“也不是一定非要在我们这儿……让林一航去二十班旁听不是更好吗?就算他跟不上进度,也有人帮忙……你们俩不是住一块儿吗?我们批个条子就行了。”   三人齐刷刷地望了她一会儿,又都低下头去。   二十班班主任一拍大腿,有些尴尬地笑着:“嗐,这事儿闹得,我脑子都懵了!班上学生二话不说跑过来,我净想着怎么劝回去了。”又板着脸对秦铮说,“你小子不是鬼精么?这事儿你给我或者赵老师,随便哪个打电话都是一句话的事儿,看把你急的!”   秦铮脸上有些臊,低着头不说话,把信息素敛了。前一天他跟赵新月提出要把林一航换到二十班,赵新月怎么都不同意,他憋了一天的气来上学,光想着怎么跟学校对着干了,都没好好思考过如何解决问题。   赵新月也是这两天被吴宣的家长弄得着急上火,秦铮又跟她倔,一点儿不让人省心。她受人所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竟也没有想到办法,刚刚还跟秦铮置了气,脸上很有些过不去。   好在这会儿秦铮没气了,人也变得乖觉,深知自个儿理亏,没让她下不来台,低声说:“赵老师对不住,是我太幼稚不懂事儿,您别往心里去。”   赵新月面色稍霁:“行了,下课了赶紧把你桌子搬回去。你再多放点信息素就犯法了,十七岁都能关进去了,一天天没个轻重的。还有你……弟弟的桌子,也快点搬下去。我看你坐外边儿得了,让他坐教室,可不是个好哥哥?护短护的你。”   三个老师见他服了软,七嘴八舌地一顿训。秦铮低头受着,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松了。   现在林一航在他能护住的地方了。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很多事情已经于事无补,但他不能接受自己什么也不做。即便抗争的过程有些冲动,也好歹争取到了点儿东西,他心里好过了不少。   下课铃一响,秦铮走进教室,迎着各色目光径直把林一航的课桌搬了起来。看到桌面上各种侮辱性的刻字和涂鸦,又想起张瑜珉曾发给他的某张照片,秦铮顿了顿,脸沉下来,眼睛冰冷地环视了一圈,到底没有发作,只牵起林一航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林一航自打进了教室眼泪就没停过,眼睛肿得看不出原本的杏核状,低泣着由秦铮牵着,哭得手指头都在抖。秦铮什么也没说,只握紧他的手跟着人群下楼。   两人一路被围观,走到操场,周遭才显得稍稍空旷起来。秦铮松开手,展开手帕沉默地给林一航擦眼泪,动作笨拙且温柔。他现在不厌烦林一航哭,解决了事情,他也不觉得同情愧疚,只是单纯有些心疼,不愿意看到林一航哭起来可怜的模样了。   他还是笑起来好一些。秦铮无言地想。   林一航终于忍不住抱住了秦铮。他的位置离窗近,外面说了些什么听得清清楚楚。生平第一次,有人那样为他说话,那样为他着想,那样为他争取。他有限的词汇量实在无法表达出自己万分之一的感激,只能抱住秦铮不停地哽咽着说:“哥,谢谢,谢谢你……”   秦铮犹豫了片刻,不再理会别人远远投来的目光,伸手按住怀里那副单薄的脊背,有些生疏地轻轻把人回抱住。   “……别哭了,说话算话。”许久,他低缓地说。 第15章   “……这就他妈离谱!”陈子灏喃喃念叨了几遍,猛地伸手去摇张瑜珉,“这他妈是我铮哥??这又给抹眼泪又抱的……现在还买冰水给人敷眼睛??该不是被什么玩意儿附身了吧!他不是铁直铁直,都不带多看Omega一眼的吗!”   张瑜珉抱着一大摞书,被摇了几下差点没端住全掉了,翻了个白眼默默离陈子灏远了点儿,“都说了是弟弟,你还在这儿想什么呢?人都没分化。快点儿把你铮哥桌子搬下去,等会儿还要去整套新的课桌椅……秦铮说那套不要了,我想也是,就挺恶心的。”   陈子灏把椅子往课桌上重重一垛,八百度近视眼儿隔着厚如瓶底的眼镜镜片往一班教室里扫了眼,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跟着周渝民下楼,拐角的时候又问:“那铮哥干嘛去了?他真坐外边儿啊?那我年级第八意外中的彩票不是飞了吗?本来还说同桌的。”   “我看整挺好,陈公公,你跟陛下没缘,认了吧。”张瑜珉这回没考好,二十多名排到了窗边,隔了一扇窗户又要当秦铮的同桌了。   俩人走到二十班教室外,陈子灏不情不愿地把秦铮的课桌随手一搁,张瑜珉颇为严谨地挨着墙把两张桌子对齐了,得意洋洋:“看我瑜贵妃,不争不抢,全凭上天施恩,有幸陪伴圣侧……”   陈子灏刚要怼两句,却听有个磁性的温柔男声说:“什么贵妃公公,上个学演宫斗呢?”两人转过脸,只见一个穿白色运动装的高大Alpha青年站在一角阳光下,高挺的鼻梁上戴了副无框眼镜,臂间夹着课件,头发修得很短,俊秀的面容温润带笑。   张瑜珉愣了愣,视线移开,像是有点儿怯地说:“于哥……今天就上班了啊?”   空气中飘着存在感鲜明的檀香和浅淡的薄荷味儿,陈子灏下意识咕哝道:“你他妈冒什么信息素呢……”张瑜珉横了他一眼,他立刻乖觉地收住,向青年露出个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这人看着有点儿像老师,可面相太年轻了,又不太像,礼貌点总是不出错的。   “大半年不见,好像长高了点。”青年伸出手要揉张瑜珉的脑袋,见张瑜珉耳根发红,垂着头往后躲了躲,便收回手,脸上笑意淡了,顿了两秒才说,“我回来这么久你人影子都不见一个,还认我是哥?现在得叫老师了。”   “还真是老师啊。”陈子灏睁大了眼睛,煞有介事弯下.身鞠了一躬,“那啥,于……老师好!”   张瑜珉暗暗捏了捏手指,脸上扬起笑:“于老师教物理吧?带哪个班?”   “他们让我先带重点班看看,教得好说不定下学期带你们了。”青年低头看了看表,脸颊鼓起来呼了口气,像是有点儿紧张,又笑,“我头回站讲台教书,第一节课,先走了。你们俩好好学习,上课别演戏啊。”   这位檀香味儿的青年教师风一样就走了。陈子灏目送了一阵,用胳膊肘捅张瑜珉,眉头皱起来:“你怎么跟个呆头鹅似的?知道你这个Alpha有点儿水,但别人又没用信息素压你。这新老师你认得啊?看你们俩好像挺熟的。”   张瑜珉心脏怦怦乱跳,很有些意乱,不是很想理他,又架不住陈子灏打破砂锅问到底,只得没好气儿地说:“这我邻居家哥哥,叫于澄。你管那么多干嘛?有你啥事儿吗?”   “一来就带重点班,教得好带咱们火箭班……这么牛逼的吗?”   张瑜珉“嗯”一声说:“燕大,应用物理,都考博了,能不牛逼吗。”   陈子灏干巴巴地说:“……什么!燕大博士生来高中教书?我们这小破庙儿哪里装得下这尊大佛,这不是屈才吗?我们君安虽然人杰地灵,但太小了,没啥发展前途的吧?”   张瑜珉抿紧嘴唇,没再应声儿,径直走开去领新的课桌椅了。陈子灏跟在他背后叭叭叭:“你跟他关系其实不好吧?表面客套一下,我懂。你把你薄荷味儿收一收,闻着怪凉的,我鼻子痒痒。嗐,多久没闻这个味儿了,都快忘记你是个Alpha了……瑜贵妃你走这么快干嘛!端庄,端庄!”   这个大课间十分热闹,除了高三临近高考没有实行新制度,高一高二全在换班,人员变动很大,走廊上到处是搬着书窜来窜去的同学。两个火箭班教室相邻,水平相近,除了班主任执教的科任老师也相同。即便按照排名差不多对换了一半的人,大家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都面熟,相处得比较融洽,安置好后便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教室里欢声笑语不断。   林一航低着头很有些紧张地跟在秦铮后面,身边路过的同学都好奇地打量他们。眼瞅着离二十班的教室越来越近,望见走廊上摆着的桌子,林一航上前一步拉住秦铮的袖子,眨巴着红红的眼睛小声说:“哥……要不,算了吧。我,坐外面。”   “你在外面那些好事的下课了要过来看,我不放心。”秦铮顿了顿,见林一航一脸惴惴不安,又说,“我坐外边儿没什么影响。你好好待着别怕,陈子灏跟你同桌,我打招呼了,上课时他照应你。”   秦铮把全套新书放在座位上,四下看了一圈儿,都是老熟人,挨个打了招呼。陈子灏和张瑜珉帮他搬东西忙活了一早,一直嚷嚷着让请吃饭,秦铮笑着应了,瞥见林一航仍站在教室门口,就把俩兄弟带了出去。   林一航知道他们帮忙没顾得上吃早餐,一边把怀里抱着的零食饮料递出去,一边很认真地向他们道谢。   “嗐,这有啥,以后哥几个罩你!咱们二十班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人都挺实诚,你不用怕生,都是慢慢熟起来的嘛。咱现在同桌,学习上有啥问题问我就行,怎么着也比铮哥多点儿耐心。”陈子灏豪气地把自己贫瘠的胸脯拍得啪啪响。   张瑜珉怼道:“现在你怎么敢说比铮哥有耐心……没见咱铮哥怎么对人的吗?脸怎么这么大,你可往后稍稍吧。”   林一航脸有点儿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觉得现在的秦铮耐心极了。   “要不一块儿进去吧?人都坐满了,一半隔壁十九班来的,都不怎么认识,我还怪不好意思的。”陈子灏看出林一航大概是怕生,十分不要脸地睁眼说瞎话,倒是一片好意。张瑜珉也没损他,点头附和着。   林一航抬起微肿的眼睛看向秦铮,像是在征求意见,也像是想获得一点儿鼓励。秦铮下意识抬手要摸摸他的头发,余光瞥见俩兄弟促狭的笑,班上大半人也都伸长了脖子八卦地看着他们,动作顿了顿,最终拍了拍林一航的肩膀,轻轻推了人一把:“别紧张,进去吧。”   踏进教室的一瞬间,林一航感觉自己像一叶离岸的小舟,正缓缓飘进平静的湖水里。后背仿佛还留着秦铮的力度似的,推着他向前,有些僵硬地走到位置上坐下。落在身上打探的目光实在太多,林一航不敢抬头,但陈子灏很是热情地向附近的同学介绍了一波,他只能强迫自己发声保持礼貌,竟也没怎么结巴:“你们,好……”   低低的几声问候响过之后,林一航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始偷眼打量周围的人,却被逮了个正着,大家都眼带笑意,好奇地看着他。林一航脸上红了,下意识把头埋低,然后觉得这样不太好,又直起来,短促地露了个笑。   他是个温润的面相,笑起来时白皙的皮肉里沁出浅淡的红,薄唇和眉心一并舒展开,杏核状的眼睛弯起,乌黑的瞳仁便盈出细碎的漆光,带出些许灵动的神采。他笑起来五官都生动得多,周围的人只觉得眼前亮了一下,不由得对他生出了一点好感,又是一顿叽叽喳喳地问候。   林一航很有些紧张地一一应声,绷着身子整理桌上的课本,在直角书架上分门别类摆成一排,陈子灏就把话头迁过去继续聊。很快上课铃响了,老师走进来,教室里噤了声,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讲台上,林一航松了口气,听见班长喊了起立,就跟着同学们一起站起来说“老师好”。   秦铮也站了起来,人高马大地戳在窗外,很敷衍地光动嘴没出声儿,满身散漫,存在感却很强。讲台上的物理小老头儿一眼扫到他,调侃地笑着:“哟,秦铮犯事儿了?怎么在外边儿当门神?还挺有气势。”   班上一阵哄笑,物理小老头儿手掌向下压了压,很快又静下去。只听纸页哗啦轻响,大家都很自觉地把月考试卷拿出来,颇为认真地看向黑板,等着他讲题。   林一航本来还在看窗外的秦铮,倏然被这浓郁的学习氛围包裹,不由得面容一肃,低头去看陈子灏推过来分享的试卷,粗略扫过题干便跟上思路,沉浸到老教师带了点儿地方口音的讲解里。   尖子班讲卷突出重点,进度条拉得飞快,半堂课就讲完一面。试卷翻过去,林一航把后面的题全看了,趁着讲某道重点错题时在草稿纸上过了一遍,对过答案,确定自己毫无纰漏之后就无聊了起来。   这张试卷对他来说十分简单,他已经超过教学进度很多,这阶段的知识点掌握得十分牢固,没什么必要听讲,便偷偷开起小差,余光忍不住瞥向窗外。他还没见过秦铮上课的样子呢。   秦铮在外面很端正地坐着,身形挺拔,小半个肩背露在窗间,向着教室的侧脸蒙着阴影,漆黑的长眉向下松垮,眼皮耷拉着好像有点儿犯困,看上去也是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林一航看了许久,秦铮突然换了个坐姿,他有些心虚地慌忙低头,又偷眼去看,秦铮已经支着脸看向外面转笔了。   一楼的走廊外是草坪,茸茸的绿毯上支棱着几丛野草,开了不知名白色小花,三两只菜粉蝶围着上下翩跹。隔着条水泥路就是香樟林,光点在油绿的枝叶间跳动,透过树荫望过去是空无一人的操场,依稀可见钟楼的一角。   秦铮看着钟楼出神,脖子后气味阻隔贴的小布块儿边缘翘起,林一航看着很想帮他撕下来换一块新的,贴得平平整整。这念头短短数秒就强烈起来,林一航心跳加速,脸也热起来,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钟楼——   Alpha的腺体也是比较隐私的部位,他怎么会冒犯地想着要去碰一碰?   林一航懊恼着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看了一会儿秦铮修长五指间灵巧转动的笔,心绪慢慢平复下去,又望向钟楼,渐渐地也出神了。   钟楼正对校门,两边围了一排高大的玉兰,顶部四面表盘被风雨洇得泛黄,朝着教学楼的这一面坏了,两根指针重在六点的位置不动,末尾淌出浓重的锈迹,仿佛钟楼流出的眼泪。这景象原本看着有些压抑,但早晨的阳光温柔覆盖在钟楼上,表盘淡淡生辉,指针也反射出光亮,一切都变得明朗了起来。   停在表盘下的一群麻雀忽而惊飞,林一航回神,胳膊被旁边的陈子灏碰了碰,就望见讲台上的老教师正温和地看着他,顿时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体。   物理小老头儿扶着老花镜看了会儿花名册,扬声念出一个“07”结尾的学号:“这位同学上台来写一下自己最后一题的答案。”   他念的是秦铮的学号,但秦铮没听讲,脸朝外显然在发呆,坐在窗边的张瑜珉也不知低着头在干嘛,没提醒他。半分钟没人动,小老头儿沉吟着不讲话,教室里的气氛凝住了,陈子灏直伸头朝张瑜珉看,奈何脖子扭歪了张瑜珉也没接收到信号,只能干着急。   “现在是按名次排的座儿吧?”底下稀稀拉拉地应和声过后,物理小老头儿手指在花名册上顿住,“08陈子灏,07……哦,是个新同学,来上写一下?”   林一航从没上台写过板书,花了点儿时间做心理准备,僵硬着身子就要站起来,陈子灏却举了手,中气十足地说:“谢老师,07是铮……秦铮!他在外头!”   教室一阵低低的哄笑,秦铮这才回过神来起身,懒洋洋就要往教室里边儿走。物理小老头儿佯装板脸:“站着!回去回去,好好看门。”又是一阵笑,秦铮发了半节课呆,不明状况,只得挠了挠头发很尴尬地在教室门口杵着。   物理小老头儿又说:“就陈子灏旁边的新同学吧。秦铮走神我不说什么,120满分任性。你们呢?这回上90的有几个?一个两个都不专心。”   林一航知道自己走神被老师发现了,心里一沉,脸上发臊,慢吞吞站了起来。陈子灏知道他没考试的事儿,最后一题又那么难,生怕他初来乍到上台出糗了心里难过,忙也站起来说:“谢老师,我来写吧!我想写……”   物理小老头儿眼睛虚着他:“你可往后稍稍吧,最后一题直接给我空着了,还想写?我看你写个屁!及格都烧高香了,光在这儿添乱。别耽误时间啊,新同学赶紧上来,快点儿写。”   林一航拿着陈子灏的试卷快步走上讲台,紧张得心里直跳,捏着粉笔的手微微发抖,绵软地写了个歪歪扭扭的解,冒号的两点也淡得几乎看不见。陈子灏心生不妙,赶忙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秦铮,却见秦铮长身玉立在教室门口,眼底闪着柔和的笑意,视线落在林一航通红的侧脸上。   林一航耳朵都红得要滴血了,身后整个班级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他看了一会儿自己写的字,眉头蹙起,用手掌抹了,心里很有些慌乱无措,脑子也锈住了似的运转不动,迟迟下不了笔,便偏过头去看门外的秦铮。   两人视线短暂的相触,又错开。林一航轻轻吸了口气,按捺住心跳,抬高手臂由上而下地写,笔迹开始时仍是虚,几行以后变得实,更显隽秀,很快就整整齐齐排满了半面黑板,看上去赏心悦目。   放下粉笔,林一航心中十分平静,背影怎么看这么镇定自若。可当他转过头望见一众炯炯的视线,脸又不争气地红了,下讲台时还小小的绊了一下,引来几声善意的失笑,很僵硬地坐回了位置上。   陈子灏在旁边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他浑然未觉,愣愣地看着卷子,都没听见物理小老头儿在讲台上连声“不错不错”地夸赞他。   他在想秦铮刚才的样子,想秦铮身后温煦的光,眼底的笑,唇畔的弧度。 第16章   讲台上的物理小老头儿又扶着老花镜细细看了两遍解题过程,眼中笑意越来越深,不住地点头说好。见素来有“谢阎王”之称的小老头儿对初来乍到的插班生这么满意,同学们也不由得多看了林一航几眼。   林一航飘忽的思绪被他们灼灼的注视生生拽了回来,紧张地绷直了脊背,暗暗捏紧手中的笔,不敢再想秦铮了。他摆出端正的样子看向讲台,却正对上物理小老头儿意和善的眼神,生出了点儿不好的预感,心里又开始打鼓。   物理小老头儿清清嗓子,嘴巴张了张,本想把林一航喊起来讲一下思路,但讲台下的林一航瞧着腼腆得不行,便不再难为他,转而把目光投向教室外磨洋工的秦铮,扬声把人喊了进来:“秦铮进来照着板书给同学们讲讲,看看发现什么问题没有。”   林一航松了口气,他不敢想自己磕磕巴巴讲起题来是个什么效果,心中很是庆幸,伸头看着秦铮从门口进来,高大地往讲台上一戳,先是看了会儿黑板上的步骤,而后扭过头扫了他一眼,然后照着黑板中规中矩地讲了起来。   隔着一两米的距离,秦铮的声音从讲台上落下来,淡淡飘在众人的头顶。他变声期早过了,嗓音富有磁性,又带着清朗的少年感,无疑是好听的,很能吸引别人注意,思路也解说得十分清晰。教室内五十来双眼睛都专注地望着他,站在讲桌边的物理小老头儿听得笑眯眯的,一脸赞许。   林一航却静不下心。他被秦铮扫了一眼,心脏就又鼓噪起来,忍不住要回想先前秦铮在门口脸上浅淡的笑意;听着秦铮讲题,便又忍不住想起更早之前操场上秦铮回抱住他,在他耳边让他“别哭”的低低嗓音。   那会儿离得近,秦铮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着,呼吸也淡淡可闻,十分温柔。   林一航当时哭得专心,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全身的血都往上涌,渐渐面红耳赤。而讲台上的秦铮神情平静,毫不怯场,一举一动都显得从容镇定,整个人好像会发光似的,林一航看着莫名有些羞怯,视线闪躲了一阵,无措地低下了头。   秦铮讲到一半,瞥见林一航忽而把头埋低,只露着两个红红的耳尖,注意力被引过去,嘴上便顿了顿,视线留在那乌黑柔软的发旋上。他原本讲得十分流畅,此时稍有卡顿就显得有些突兀,林一航下意识又看向讲台,与他目光相触,顿时轻轻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似的,慌忙别开了眼。   秦铮觉得他这副模样有点儿逗,稍稍扯了下唇角,好险才绷住了继续往下讲,眼底却闪出细碎的笑意。林一航弯下背,脸低得要碰到桌面上,脖子都红了,看着很像一只煮熟的虾子,过了一会儿,又偷偷去瞟讲台上的秦铮,眼睛亮亮的。   陈子灏神色十分复杂,眼神在这俩人身上来回转了许久,终于看不下去了。秦铮一板一眼讲完题,把讲台还给物理小老头儿,迈开两条长腿走出去,回到位置上坐着。陈子灏视线跟着一路追出去,秦铮也没赏他个眼神儿,倒是坐在窗边的张瑜珉冲着他贼兮兮地笑了。   陈子灏蔫蔫的,没心情和他互动,撇撇嘴心塞地把头扭了回去,很是沉痛地想:这他妈是个狗屁的弟弟?要真有个这么娇娇怯怯的弟弟,时常就一副没多大出息的紧张样儿,铮哥看了还不上脚去踹?能对人这么温温柔柔地笑吗?   陈子灏心目中秦铮钢铁直A的高大形象微妙地有些崩坏,隐隐感受到了被背叛的痛楚,又宽慰自己铮哥没准儿是觉得林一航可怜,家里交代办事儿没办好心里有愧,倒是这小结巴,对所有人都会这样羞答答地看吗?   这他妈不是“A有情,O有意”的苗头吗?不过这小结巴还没分化,万一成了Alpha那肯定就是弟弟了,咱不用多操那心……这也说不好啊!万一呢!?   这么想着,陈子灏很有些纠结抓狂,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他一贯不是能憋的人,憋了小半节课已经是极限了,抓心挠肺地很想跟旁边的林一航问问,又不敢在物理老头儿眼皮子底下传音入密,只好用笔在草稿纸上面写写画画。   物理小老头儿觑着他专心致志地开小差,指节用力敲了敲黑板,“秦铮讲的挺明白了吧?这题其实超纲了,涉及到后面的知识点,咱以后再细讲,有兴趣的同学举手问我,或者下课了去跟会做的人问。”   陈子灏埋头奋笔疾书,全然没见物理小老头儿脸越来越黑,“点名批评下秦铮,省步骤的毛病一定要改,要不是这回难,改得松了点儿,还不一定拿满分呢。答题的时候要跟新同学一样严谨,不能跳……陈子灏!”   一声舌绽春雷,陈子灏险些吓掉了笔,赶忙趁小老头儿走过来时把纸上刚写的半句话涂了,满脸堆笑着站起来点头哈腰:“谢、谢老师……”   “你什么时候能不拖我们班物理单科均分的后腿!72分,我给狗崽子开的小灶吗?还不专心听讲在这儿搞别的,我就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把这最后一题搞明白了!你中午别想走,放学来办公室找我!”   陈子灏哭丧着一张脸:“别啊谢老师,我回家晚了我妈一问我不就凉了吗?您行行好……”   “嘿,你还好意思了!”物理小老头儿扯过草稿纸扫了几眼,没看出来什么,操着一口君安方言,给陈子灏劈头盖脸一顿骂。   林一航听着半懂不懂,在旁边心惊胆战,眼见着陈子灏快被唾沫星子淹了,念起陈子灏帮了他许多忙,又是秦铮的好朋友,便鼓足勇气磕磕巴巴地插了句话:“谢,谢老师,我,我可以教,最后一题,他,他,他能弄懂……”   他口齿是显然的不伶俐,一张漂亮乖巧的脸紧张得发红。因为解题,老教师本就对他印象不错,这会儿发现了他口吃的毛病,心下有些怜惜,面色稍霁,嘴上却还是不留情:“陈子灏可是个棒槌!我给他喂了不知多少小灶,他这回物理考得高点儿,说不定就是年级第一。你瞅瞅他这72分,可把我气坏了!这最后一题你能行?”   老教师性子急,气头上说话也急,一串方言连珠炮似的砸下来,林一航把能听懂的几个词和语气结合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连蒙带猜出他的意思,呐呐着不太敢点头。陈子灏听上去是个物理老大难,要是知识结构有问题,他也不能打包票中午前教会。   陈子灏不想他会帮自己,心下好感大增,忙和小老头儿十分正经严肃地保证道:“谢老师您放心,我肯定弄明白了去找您!他这水平您刚不是也瞅见了吗?再不行还有铮哥呢,他们俩住一块儿,大不了我去他们家,俩人教,我包会!”   物理小老头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把陈子灏当个屁放了,脸上笑眯眯地绽出了朵菊花:“我就说秦铮上回怎么来问我呢!我寻思班上也没人看这题。他拿的那草稿纸就是你写的?当时我还问了嘴,他小子跟我藏着掖着东拉西扯……我看他今儿开始就失宠了!这物理满分倒是沾你的光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林,林一航。”   林一航就最后一句听得明白些,猜小老头儿应该是在夸他,低下头露出了腼腆的笑。他这模样儿乖得很,老教师怎么看怎么喜欢,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学,好好学,别被秦铮他们带坏了!一天天拉帮结派没个正形儿,光晓得打篮球……”   说话间,下课铃响了。物理小老头儿知道陈子灏几斤几两,没真让他弄懂最后一题,只让他订正错漏,中午放学了去办公室接受检查,又叮嘱了林一航几句监督他,便收拾好教案,溜溜达达地走了。   几个对林一航有兴趣的同学围了过来,大家或多或少听了一些传言,知道他结巴的毛病,都善解人意地没有多问什么,纷纷向他打了下招呼,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就又走开了。林一航应付完之后,见陈子灏对着试卷一脸纠结,像是在犯难,便问:“你,是不是,哪里不懂?我,教你。”   陈子灏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后面都没怎么听……倒也不难,我自己能行。”脸上纠结更深,终究还是压低声音问了,“你……是不是喜欢铮哥啊?”   林一航愣了两秒,脸腾地红了,下意识想要否认,也不知是因为结巴了还是怎的,张了张嘴巴什么也说不出,心里怦怦跳起来。陈子灏见他这副模样,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但还是想得到一个答案,“你这是认还是不认啊,喜欢铮哥又没什么,喜欢他的海了去了……”   林一航被他逼得有些紧张,心跳得更快。他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陈子灏是单纯地问他对秦铮的感官如何,他会十分肯定地回答“喜欢”,但陈子灏问的好像是关乎情爱的那种喜欢,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喜欢秦铮吗?   林一航不由默默在心中自问,脸上显出几分茫然。他是不太懂的,毕竟长到这么大都没有喜欢过谁,只肯定自己对秦铮很有好感。可好感就是喜欢吗?这两种感情好像不能划等号的吧?不然显得太不慎重了。   “我……我,不知道。”半晌,林一航心慌意乱地说。   陈子灏咂了咂嘴:“你这……嗐,我看你应该是……算了算了。”他也不知道说啥了,说多了好像更冒犯了。他跟林一航是不太熟的,但他也不敢去问秦铮啊!指不定会因为多管闲事被秦铮上脚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到时候不好做人了都。   两人不再说话,陈子灏埋头苦哈哈地写错题本去了,林一航也抽了本辅导资料出来摊开,握着笔两眼愣神。题目中的每个字他好像都认识,又好像都不认识,脑子里嗡嗡地回荡着的全是那句“你是不是喜欢秦铮”,心跳怎么也缓不下来,忍不住又开始细想。   他来到这里才短短一个月,却发生了这么多事,几乎每件事都有秦铮的影子。秦铮帮他很多,带他体验新的事物,会维护他安慰他……他很感激秦铮,都要对秦铮产生依赖感了,但这些不能算是喜欢的吧?那心跳要怎么解释呢?真的只是分化期前的征兆吗?   ……他现在是因为秦铮在心跳。之前的那几次,好像也和秦铮分不开关系。   林一航嘴角翘起来,笔尖不由自主地在纸上画了几笔,垂眸一看,已经写出了半个“秦”字,赶紧涂黑了,心里泛起些微的甜意。扭头望见窗外的秦铮,对方不知道在和同学聊什么,忽而笑了,他心里猛然突了一下,感觉更甜了。   他应该是喜欢秦铮的吧。这个念头渐渐笃定,林一航很难压住自己上扬的唇角。意识到自己喜欢秦铮这件事让他感到十分高兴。但他很快就低落下去,因为传言都说秦铮喜欢温柔可爱的女Omega。   而且秦铮无论向谁介绍,都说他是远方亲戚家的弟弟。既然当兄弟,秦铮应该不会喜欢他的。更何况,他都没有分化,如果分化成Alpha就更没有可能了。   这么一想,林一航顿时清醒了许多,恹恹地低下眼睛开始写题,这会儿倒是什么字都认识,能够下笔如飞了。课间的十分钟很快接近尾声,林一航口袋中的手机震了一下,是秦铮给他发的消息:“感觉怎么样?能适应么?”   林一航握着手机朝秦铮那边看了眼,秦铮却低着头没在看他,手机又震了一下:“地中海来了,还有十米到门口,他经常没收手机,别回。”   林一航依言乖乖把手机收了,心里又是酸又是甜,花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好思绪,正襟危坐看向讲台上的谢顶危机班主任,觉得这位老师的头顶也不算太秃,有些愧对秦铮颁发的“地中海”名号,不由笑了。   一上午各科老师都在讲卷子。   林一航拿着陈子灏的全部试卷囫囵过了遍,没发现什么特别的难点,却也当做巩固,都认真听了。只是他原本就自学超过进度,又成天在题里面泡着,已经融会贯通,难免觉得无聊,便拿出对应科目的练习册写。   就这么写了一上午,最后一节语文林一航终于撑不住犯困了。他夜里没怎么睡好,早上还被噩梦惊醒,这会儿听着语文小老太太戴着扩音喇叭轻声细语讲课,眼皮子上下直打架,纸上写的字渐渐发飘。   不止他一个,班上大多数人都哈欠连天,旁边的陈子灏更是直接趴着睡了。林一航使劲掐自己胳膊勉强维持清醒,忽然听见女老师的喇叭兹拉冒出电流声,响度开到了最大,“都给我站起来!语文是让你们睡觉的吗!?这回月考语文最简单,一个个考得一塌糊涂,还有脸瞌睡,高考不考语文是不是!?”   一班人蔫蔫地站起来,歪七扭八好似一群霜打的茄子。语文小老太太冷着脸就要开训,余光瞥见窗外的秦铮还趴在桌上,气不打一处来,伸出根手指头直抖抖,“张瑜珉,把外面的那个喊起来!”   秦铮头发都睡乱了,侧脸一小片红红的是课本压出来的印子,被张瑜珉伸手推了好几下才醒,慢悠悠站起来,一脸茫然地隔窗望向讲台。大家都低低地笑了,林一航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觉得这时候的秦铮一点儿也不酷哥,反倒很有些可爱。   和秦铮同班才一个上午,他就发现了好多秦铮与他想象中不同的地方,就好像在重新认识一样,无形中感觉和秦铮更亲近了一些,他觉得这真的很好。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林一航感觉自己已经困得路都快走不动了,飘着脚步跟在秦铮后面。两人顶着大太阳走到车棚,秦铮一脸困顿地停住,头脑发蒙,都忘记自己车停哪了。林一航没收住脚步,朝前倾了一下,额头撞到秦铮背上,两眼愣神。   “没睡好?”秦铮回头瞥他一眼,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说,“我也没睡好。”   他昨天因为换班的事儿跟赵新月掰扯了半天,气得半宿没睡着,鬼早上就爬起来盘算着要跟学校杠,拢共睡了不到五个小时,补了一上午也还是困,又把车锁了,拉着林一航往外走,“不骑了,感觉路上要翻,坐公交回去。”   被秦铮握住手腕,林一航顿时醒了,揣着一颗怦怦跳的心,迎着诸多人的目光往校门口走。两人跟着人群上了车,坐了邻座,秦铮困得不行,一坐下就靠着椅背闭上了眼,车子动起来,在小县城的马路上轻微摇晃。   六月的天已经很热,小县城的老式公交不制冷,即便全部的窗都开了,乘客们也都热得汗流浃背。秦铮没一会儿就迷糊过去,外间的太阳从车窗照进来,他脸上蒙着薄汗,亮亮地发光。林一航偷偷看着他,身上的热意浸到心里,黏腻地发燥。   这段路没有任何遮蔽,毒辣的太阳烤下来,秦铮的脸始终被明晃晃地照着,两条浓眉微微拧起。林一航犹豫着伸出手,虚虚挡在他脸前,形成一小片覆盖住眼睛的阴影,他的眉头又慢慢舒展开。   林一航抿唇笑了下,很快就收住,心头像是浇了一杯可乐,冒出许多高兴的气泡。小县城的街景在车窗外流动,风灌进来,两人的发梢微微扬起。 第17章   “秦铮,打篮球去不去!”   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秦铮掀起眼皮懒懒地看过去,一群高三的男生在樟树林外冲他笑着,为首的Alpha招着手又问了一遍,“来打球啊,走不走?”   天阴阴的要下雨,乌云罩下来,凉风四起,吹散了一早的燥热,是个打球的好天气。香樟郁郁葱葱的枝叶在那群少年的头顶沙沙晃动着,篮球在手掌和水泥路面之间弹跳,一声声砸在人心上。   秦铮很有些意动,朝教室里扫了眼就作罢了,身体后仰往椅背上一靠,笑着扬声说:“不去,你们玩吧。”手摸到桌下自己的球,滚了两滚,拍两下,又收回来放到桌上,舒展了一下手指。   高三的倒也没硬要拉他,一群人从高二教学楼前的樟树林穿过去,学校的运动场就在那边,篮球声和笑语声渐渐远了。   秦铮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握着笔在选择题括号里写了个铁画银钩的“B”,张瑜珉隔着扇窗户笑话他:“不至于吧,球都不打,这都几天了,真当门神了?”秦铮垂着眼继续看题没理会他,张瑜珉又说,“想去就去啊,我们帮你看着,没事儿。”   或许是天气不好,秦铮心里有点躁,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什么,目光越过两三排课桌找到林一航。对方正侧着身在和后座的Omega女孩儿说话,手里拿着个草稿本,用自动铅笔点着,应该是在讲题,雪白侧颈上拉伸的肌理薄而直,像一柄斜插的匕首。   也不知林一航说了什么,后座的女孩儿突然笑起来,夸张地前仰后合。秦铮微微拧眉,看着林一航也跟着一起不好意思地笑,耳根子慢慢变红,他眉头拧得紧了点儿。   张瑜珉还在说:“真没事儿,你看他这不是适应得挺好的吗?没人找他麻烦,都在找他讲题。我之前去办公室搬作业,语文老师看他写的卷子,脸都笑烂了,一屋子人都在夸他。”   林一航的学习是真的没话说。这个月期末是四校联考,两个火箭班作为学校的排面儿,月考卷子讲完就又开始考,估计要就这么考到学期结束。这几天林一航跟着考了一轮,一考就是第一,甩了第二名二三十分,可以说在两个班里一举成名了。   成绩好在他们班就是王道,林一航的人缘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老师对他赞不绝口,同学们也都乐意找他讨论学习上的事情。他一开始很有些拘束,几天下来,人变得开朗了一点点,有时候结巴了说不上来话,就对着人腼腆地笑,用纸笔去写。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也好看。秦铮看了会儿,觉得这小结巴好像比之前笑得更好看了,又思索不出原因,眉头越拧越紧。   张瑜珉朝那边瞟了眼,嘴里“啧”了声说:“这笑起来就跟两个人一样……我第一回看他觉得他好看,后面怎么看怎么……反正不怎么讨人喜欢,现在好多了。”   好像是这么个情况,秦铮和林一航不熟的那会儿也这么觉得,又说不上来具体怎么回事儿,就问:“什么怎么,话能不能别讲半截?你他妈又跟他不熟,怎么就不讨你喜欢了?”   “就……你不觉得他愁眉苦脸吗?没表情的时候也是。”张瑜珉比划了两下,“走路的时候肩缩着,背好像没挺直那样,看着……挺窝囊的,跟别人不一样。”   秦铮听着无端冒出点儿火气,手捞到桌下的篮球玩着,“那是你跟他不熟,他私底下不是那样的。你见他那几回,他都被人欺负了。”   “也是,吴宣做的那破事儿搁谁都笑不出来。现在好了,他考那七百分吓死个人了,腰杆子直了,也会跟人讲话会笑了,整个人看着都亮堂了——所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篮球不去球场上打,天天在我外边儿拍拍拍,您行行好让我下课补个觉行不行?”   张瑜珉哈欠连天地趴下去了,秦铮按住跳动的篮球,推到墙边,面无表情地斜了他一眼。这几天别人喊他打球少说喊了二十次,他一次都没去,只能坐着拍两下过过手瘾,这傻.逼还说打扰到他了。   秦铮感觉自己的心情就跟这天儿一样阴,但扭头望见林一航给别人讲题那认真样儿,看着处得挺融洽的,心里又松快了不少,但脑子里还是有跟弦绷着,想着要好好照看林一航,玩不玩球的没那么重要。   前两天秦见山给俩人打了视频电话,先是笑眯眯问了林一航近况,又痛心疾首地一顿自责,说是没能亲力亲为尽到责任。林一航听不得老人家这么说自己,宽慰无果,也跟着一起自责懦弱,到后来爷孙俩都眼泪汪汪,恨不得钻到电脑里抱头痛哭一场。   秦铮在旁边臊眉耷眼坐着,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好半天秦老头儿跟林一航讲完了,像是才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孙子似的,板着张老脸看过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秦铮低着头老老实实挨骂,林一航急得脸都红了,一直在旁边磕磕巴巴地劝,帮着说话,秦老头儿才不情不愿放过他,没骂得太狠。   秦铮却想着要更警醒。自打林一航过来,他真就在教室外边儿安安静静当门神,时刻留意林一航身边的风吹草动,任谁来喊都哪哪儿没去,屁股在椅子上生根,一身旺盛的精力全用来写题,骨头都要锈住了。   正是大课间,整个学校都喧闹,从高二门前的樟树林取道去运动场的人络绎不绝,阴郁的天幕下充塞着快活的空气。楼上又有熟人抱着球下来了,路过时照例问了一遍,秦铮又给拒了,耷拉着眼皮看不进去题,百无聊赖地转笔。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秦铮摸出来一看,是林一航发的消息:“哥,你去打球吧。”   他想打球这事儿看着就这么明显?怎么一个两个都哄着让他去?搞得他好像不打球会死一样,瞧不起谁呢?   秦铮翻了个白眼儿,拧了拧脖子,觉得骨头没那么痒了,拇指点着九宫格打字:“还十来分钟上课,打不了多久,不去。”   等了几秒没收到回复,秦铮偏过头朝教室里睨了一眼。林一航埋着头在桌下摆弄手机,脸部的线条从额上的发际流泻下来,柔和地起伏,在下颌处折出一个优美的圆弧,斜着徐徐上挑,收到耳下不太明显的骨骼处,侧脸无可挑剔。   对话框一直是“对方正在输入”,秦铮支着下巴看他在手机上删删打打,两分钟了自己的手机才震了一下,先没掏出来看,眼睛仍盯着林一航的脸。大约十秒后,林一航抬起头,脸转过来,两人视线在安静的空气里碰了个正着。   只两秒,林一航脸上就飞出薄红,耳廓泛起浅淡的血色,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着别开,嘴唇微微抿起。秦铮的思维出现了瞬间的卡顿,心头涌出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像一粒小石子投进水里,“咚”一声悦耳的轻响,漾开微小的涟漪。   ……他脸红个什么劲儿?   秦铮先是莫名其妙,然后不知怎的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视线移到手机屏幕上,最新的一条消息是:“哥,你别担心,这里很好,我也好。”   意思还是让人去打球。   秦铮勾了勾唇,心说这小结巴还挺替人着想,也不枉他尽心尽力守着,但球他是不可能去打的,这打定主意的事儿谁劝也没用,手里打字回道:“周五的体育课不会被占,我明天随便玩玩就行。”   林一航又开始“输入中”了,小半天也没憋出条消息来,秦铮起了逗他的心思,打字如飞:“怎么,嫌我烦了?我怎么觉着你往外赶我呢?”   林一航这下回得快了,消息几乎是立刻在会话框里冒出来:“没有!”   “就有。你怎么回事?后座女孩好看么?我们班班花。”   “挺好看的。”   秦铮下意识戳了个发怒的黄豆表情,又删了,“你可以啊。我看她好像移情别恋了,以前都动不动来找我讲题。”当然,他懒得讲给拒了,只丢了本鬼画符笔记,下节课人家就给还回来了。   教室内林一航脸上的红一直没消下去,这会儿更浓了,耳廓充血,不太像害羞,像是给急的。秦铮余光瞥着,心里偷着直乐,等着他发下一条消息,手机聊天好像也挺有意思,不比打篮球差。   “也没特别好看……哥,你放心,人家对我没意思,就是让我讲讲题。”   秦铮忍着笑,“什么没意思?我放什么心?我就是说你讲题讲得好啊。”   “‘移情别恋’不是这么用的,你乱用成语。”   “嗷,我语文挺差,别介。刚都不说人好看呢么,怎么一会儿就反口了?”   林一航发了串点点,“就是还可以的意思,没说她不好看,不叫反口。”   “嗷,那你还是觉得她好看呗。”   教室里林一航急得脖子都红了,往窗外一看,秦铮露着口白牙,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头上挤在香樟树和窗框之间的一小条灰暗的天幕都显得明亮了起来。林一航心跳着,移不开眼睛,耳朵红得要滴出血来。   秦铮以为是自己逗得太过,这小结巴急得狠了脸才这么红,就摇了摇手,比口型说“逗你的”,见林一航愣愣的看着他一瞬不瞬,干脆笑着出声说:“我逗你的。”   隔着两三行座位,少年的嗓音飘过众人的头顶,轻轻落在耳膜上。秦铮脸上的笑容很大,眉梢眼角透露出飞扬的意味,漆黑的眼瞳熠熠。林一航回神,收了手机,也冲他笑了下,表示自己不介意,然后低下头对着资料书摆出一副搞学习的架势,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秦铮心情好了,没再逗他,伸展了下自己的长手长脚,闲适地往椅背上一靠。樟树把运动场分割成整齐的竖条,铺着绿茵的操场上正在踢足球,那些少年们远远地跑着,秦铮也远远地看着,没注意林一航在教室里偷偷看他。   距离上课还有几分钟,云端绵绵落下雨丝,水汽渐起,空气变得微微湿润。陈子灏从樟树林里跑出来,手里抱着两大摞卷子,头上顶了件校服外套遮雨,两三步就跑到秦铮面前,气喘吁吁:“妈的,铮哥你猜我见着谁了?”   秦铮一向懒得理陈子灏卖关子,闻言眼睛都没抬一下,鼻子里“嗯”了一声。陈子灏喘匀了气,忿忿地说:“我见着吴宣了!我他妈在打印室等了一个大课间才拿到这傻.逼数学卷子,一出来就看到吴宣家长在校门口送他进来。操了,我差点儿没冲上去骂他!”   满天乌云闪了闪,好几秒才滚落闷闷的雷声,雨下大了。学生们冒着雨往教学楼跑,鞋底踩过微湿的地面,脚步声听着重了些,楼梯前短暂地喧闹了一会儿。陈子灏伸长脖子望了许久,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扯着秦铮看,“打伞那个就是吴宣!”   秦铮眯缝起眼睛,看着那个人在香樟树的间隙中穿过操场,脸色阴了。陈子灏在旁边叭叭叭:“爷就笑了,他是不敢打我们这儿过了吗?从操场绕这么远去教室,我看他心虚得很嘛。操了,他可真不是个玩意儿,我以前真是瞎了眼……”   “行了。”秦铮打断他,声音平淡地说,“你别乱跑,看好林一航。进去发卷子吧,老周快来了。”   老周是他们数学老师,看着温和实则严厉,陈子灏身为数学课代表也很怵他,赶忙抽了张卷子给秦铮就要跑路,抽一半儿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一个人去高三啊?吴宣又不是一个人,还有整个高三的混子呢,你动吴宣不是打他们脸吗!”   秦铮垂着眼睛,神情平静,“学校里打不起来。”   “别啊铮哥,一块儿去行不行?”   秦铮手指头弹了弹试卷的边角,“你一节课做完出来就行,我交卷子就走,不等。”   陈子灏还想再讲两句,预备铃响了,数学老师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只得丧着脸急急忙忙跑进去,不多时教室传来纸页哗啦翻动的声音。上课铃响,周老师踩着铃声,站在秦铮边上扫了一眼,秦铮已经在看倒数第二道选择题了。   试卷偏难,秦铮打定主意四十五分钟之内解决,思路倒是比平时更清晰了,一口气顺畅做完,进教室交卷,扭头就要走,周老师叫住他:“急急忙忙干什么呢?拿不到满分下回不许提前交啊,名字都不写一个。”   秦铮没像平时那样跟他贫上两句,低眉顺眼在卷首补上大名,迈开长腿走出去。外间下着大雨,走廊檐下滴水成串,风一吹就连同雨丝一起斜进来,秦铮小半边校服沾湿,脚步声沉沉地穿过教师办公楼下的长廊,往高三那边走。   上三楼右转第二间教室,高三文科重点,十二班。秦铮带着一身水汽,发梢沾了水珠,面无表情地在走廊上站定。少年Alpha体格未成,宽大校服下的身体瘦削,影子在昏暗的天光中看着锋利,好像带了些杀气。   秦铮走到哪儿都惹眼,站了没一会儿就被十二班的人发现了,各色目光朝他投了过来。教室内有些骚动,讲台上的老师不明所以地向教室外瞥了一眼,秦铮刚好转过身,露出校服背后那个遒劲的“铮”字。   头上缠着纱布的吴宣被隔壁的同学戳了戳,一眼看见站在外边的秦铮,心脏狠狠缩了一下,开始死命跳动,却不是曾经见到秦铮时的心动了,而是害怕。   大雨如注,电光闪了过几秒,又是一阵闷雷滚动,紧接着,下课铃尖锐地响了起来。 第18章   秦铮交卷时,林一航在写最后一个大题。   进度到了末尾,他一面留意讲台上的动静,一面在草稿纸上飞速演算。秦铮被叫回去写名字,他正好得出答案,誊在答题卡上,再抬头一望,秦铮已经不见了。   林一航伸头在有限的视野里找了一圈儿,没见着秦铮的影子。外面大雨倾盆,雨水拍击地面溅起哗哗的水声,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水雾,香樟的枝叶在雨中颤抖。林一航看着雨幕发了会儿呆,把试卷和答题卡翻面,垂眼顿了两秒,忽而把笔帽合上,站了起来。   黑板上方时钟上的分针还有三个小刻度走到下课,林一航的心怦怦跳着。座位到讲台也就十来步路,他僵着身子走过去也不过几秒钟,局促不安地在讲台边站定,咽了咽口水,不太敢去看周老师的眼睛。   周老师年过半百,两鬓有些花白,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大雨天的一个两个都想往哪儿跑呢?都这么有自信?刚我和秦铮说的听见了吧,不考满分下回就不许提前交了。”   林一航长这么大第一回提前交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紧张得脸颊微红。周老师知道他口吃的毛病,没为难他,“我自己搞的数学考试,只要一直是满分就可以一直提前交,但大考还是要好好检查。答题卡放这儿,去吧。”   林一航把答题卡搁在秦铮那张的上面,小声说了声“谢谢”,轻手轻脚从讲台下来。陈子灏一脸焦急地给他比口型,他装作没看见,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陈子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一脸生无可恋地萎在椅子上,好半天没缓过来。   充斥着水汽的凉风在走廊上穿梭,鼓荡着草木、泥土和灰尘的气味,吸进肺腑里泛潮。林一航听着雷声往高二教学楼那边走,经过四下无人的长廊时跑起来。下课铃响了,他一口气跑上三楼,跑过曾经关住他的那个卫生间,在人群外停下来时喘得肺都要炸了。   三楼走廊上到处是人,阵阵喧闹盖过雨声,十二班门前水泄不通。林一航缓过气,艰难挤开人群往里走,没几步就听到哐啷一声巨响,脚下一顿,身边的人群也仿佛有片刻的静止。他深吸口气,眼眶发热,继续往里走。   秦铮踩着下课铃在教室门口站定,浸透了水汽和凉风的面孔冷白,更显得眉眼漆黑。他垂着头,眼睛看着地面,见着十二班的老师从教室出来还微微弯了下背,保持礼貌,而后视线平淡地目送老师拐过走廊上的转角,再走进教室门里。   风卷着浓重的雪松味儿灌进教室,强势的信息素压得一屋子人脸色泛白。秦铮一眼看到吴宣,脸沉下来,瞳仁里一点寒光熠熠,亮得人心底发冷。桌椅与地面摩擦出响动,十二班的大多数学生纷纷都站起来绕开他从后门出去,走廊上嘈杂了起来。   秦铮径直走到吴宣座位旁边,居高临下地定定看了他两秒,猛然抬手把桌子整个掀翻!   哐的一声震响,课本哗啦掉了满地,纸张散落,各色文具叮当弹跳滚开。吴宣面色煞白地站起来,小声尖叫了一声,又惊又怕地看着秦铮,冒出一点甜腻的桂花味儿,眼圈红了。秦铮踩过翻开的书页,长臂一伸,抓住吴宣的领口,把人扯得一个踉跄。   吴宣轻微发着抖,一双猫眼含泪,卷翘的睫毛乱颤,抽泣起来。空气中的桂花味儿更甜了,秦铮觉得恶心,偏过头狠声问:“你他妈哭什么?装可怜你也不嫌恶心?”   吴宣咬着嘴唇不说话,心一横,奋力把腺体中的信息素往外挤。秦铮扯着他的衣领,一脚把翻过来的桌斗踩破,眼神更冷,“诱导发.情?你尽管试试,看我会不会失控,能不能直着走出去——就算整个学校的Alpha过来我也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你也配?!”   吴宣沉默两秒,流着泪尖声叫起来:“那他就配?!你不就是喜欢那种装清高装可怜的贱.人吗!明明是我先来的,我先喜欢你的!他怎么配?!一年了,秦铮你有心吗!?那个死结巴,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婊.子……啊!”   秦铮捏得死紧的拳头停在吴宣脸边,指节泛出青白。吴宣吓得不敢再骂,目光闪烁了一阵,眼底冒出恨意。秦铮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把他的领口放开,敛起信息素,声音低下去,语气趋于平淡:“别再让我听到你霸凌谁,我也没特别介意揍Omega。”   秦铮撂下这句话就转过身大步流星往外走,身后又是哗啦一阵响,吴宣发狠地把附近桌上的东西都扫落在地,而后蹲下去大哭起来。秦铮冷着脸,满心厌恶与怒意翻涌,忽而瞥到窗外林一航眼神关切地看着自己,神色稍稍缓和了些,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走廊上的人自动分开给他让路,秦铮直直走到窗边,抓住林一航的手腕,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脱离了大多数人的视线跑下楼,站在了教师办公楼底下的长廊里。   预备铃响,两侧的教学楼都静下来,只听雨水打在廊顶哗哗作响,而后顺着朱红色的琉璃瓦汇集滴落,变成很多条水线挂在檐上,隔绝出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不过两米宽的长廊站了两个长手长脚的少年就更显得窄,雨水啪嗒啪嗒落在两侧的栏杆,时不时溅到人身上。   秦铮放开林一航的手腕,淡淡地问:“提前交卷了?”   林一航点点头,抬起那双微红的眼睛看向秦铮,低低喊了声“哥”就垂下头去。秦铮察觉他情绪不好,生怕他哭,忙弯下.身凑到他脸边看了看,发现没事儿就又直起来,抓了抓头发,“……什么时候来的?陈子灏那傻.逼跟你说了什么?他讲话你信一半儿就行。”   林一航磕磕巴巴地说:“你,掀桌子,来的。他,没说什么,我自己,跑过来。”他站得离栏杆近,雨水不断溅到他袖子上。秦铮“嗯”了声,没再说什么,把他往里面拉了点儿,两人面对面站得很近。   林一航心怦怦跳起来,低头盯着秦铮的帆布鞋的鞋尖,小声说:“哥,你,别打架。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   “嗯,没打。”秦铮也低头看着林一航的发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无能狂怒呢。事情已经成这样了,我把他杀了也没用。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秦铮个儿高,一般人穿着裤脚能垂到鞋面的校服裤子硬生生被他穿成了九分裤,露出截脚脖子,突起的踝骨被刮破了一小块儿皮,鲜红的血渗出来,慢慢往下淌。林一航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蹲下.身摸出张创可贴撕开,给他贴上。   “如果我一开始不笑话你结巴,不凶你,不嫌你,不忽视你,不端架子……但凡我多问你几句,愿意主动和你说话,都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儿……”   林一航摁了摁创可贴的边缘,轻轻摇头,“是我,没说,我,也有错。我,太懦弱了。哥,不怪你,你对我,真的很好。谢谢你。”他说几个字就要掉一滴泪,声音渐渐哽咽起来,“我说话,不算话,一直哭……”   秦铮蹲下.身,看着他的脸,心揪起来,感觉脑子里一团浆糊。他好像不该对林一航说这些的,没什么意义,只会白白惹人伤心,但他又确实有话想对林一航说。不是这些,那是什么呢?他究竟该对林一航说些什么才是对的?   外间风吹雨打,雷声又响了,秦铮的心头也跟着一阵震动,而后拉着林一航站起来,把那张哭得发红的脸按在自己怀里,低声说:“林一航,对不起。”   ……这样才是对的。他一直欠林一航一句对不起,从初次见面就欠上了,越欠越多,他始终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向林一航认认真真道过歉,这真的很不应该。   林一航这回只哭了一会儿就收住了,眨巴着湿红的眼睛直起来,“没,没关系。哥,也原谅我,好不好?”说着,他用力把眼里的泪意眨掉了,“我,哭得,比以前少,有进步……”   秦铮摸了摸他的头发,鼻子里“嗯”了一声,问:“你不是喜欢雨么?”林一航愣愣地没反应过来,秦铮已经踩着栏杆翻到长廊外,站在两丛女贞交错的枝叶中间,笑着向他伸出手,“我带你出去,要淋点儿雨,来不来?”   漫天大雨落下,秦铮顷刻间被浇透,打湿的头发塌下来遮在眼前,他向后捋了一下,露出饱满的额头,漆黑的长眉和眼睫上都挂着水珠,笑容在暗淡的天色下晃眼。林一航心如擂鼓,踩着栏杆握住他的手往下跳,女贞树一阵摇晃,抖落许多雨水。   两人踩着花坛被泡得松软的泥土出去,校服上沾了草叶,几双泥脚印留在石板路上,很快被雨冲不见了。他们顺着花坛边的石板路走,绕过年久失修,内里长满青苔和蕨类植物的喷泉池后就跑起来,脚下溅起水花,沿着学校中心的小花园转了一圈儿,一口气穿过操场跑到校门口,停在门房的屋檐下。   钟楼在雨幕中沉默着,顶端的针尖刺破了乌云,整座塔楼都湿漉漉地沥水,砖红色的墙面泛出微冷的亮光。几排玉兰树沙沙作响,打落了许多叶子,一些翻过来的露着棕黄色的内里,安然地盛着雨水,油绿的叶面贴附在地上,像许多只满载货物的小船。   林一航浑身湿透,肺都要跑炸了,眉梢眼角却带着笑意。急速跳动的心脏泵出血液,奔涌到四肢百骸,升起蓬勃的热度,蒸得他脸红起来,眼睛弯起。   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明朗过,觉得雨中昏暗的一切都好像亮堂起来了,而站在他身边的秦铮带给他淋雨奔跑的快意,又因为那些不知何时萌生出的喜欢,变成了最明亮的那个。   他偷眼看着秦铮脱下校服外套拧水,觉得他一举一动都在发光,像一轮浇湿了的太阳。   秦铮把拧过的校服抖开,声音里带着一点儿喘,淡声问:“冷不冷?”   林一航撑着膝盖拼命喘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冷!”   秦铮揩了把脸,甩了甩湿湿的头发,“把外套脱了,这么穿着容易着凉,我去问问看那边给不给开门。”   林一航被甩了一脸细碎的水珠,心又怦怦跳了起来,偷眼看着秦铮用方言跟看门大爷贫嘴交涉,好半天才想起来要把身上湿透的校服外套脱下来拧一拧。不多时老人家笑呵呵地把侧门打开放行,秦铮倒回来拉着他往外走,他心跳得更快了。   两人冒雨没走两步,老人家举着把伞追出来,用方言大声喊:“秦铮,你和你朋友要不要伞哦?”   秦铮疑心这些老一辈看谁都像是“朋友”,却也懒得解释,只偏过头问林一航说:“要不要伞?”又看林一航脸红红的,就用手背碰了碰林一航的额头,好像还真有那么点儿热,赶紧跑回去把伞拿了,举在林一航头顶上,“你该不会已经着凉了吧?脸怎么这么红?”   其实林一航只是有些害羞而已。他知道这边方言里“朋友”的意思,老人家又误会他们了。这回秦铮没跟人解释,老人家估计会真以为他们是一对儿。虽然他知道秦铮多半可能是懒得解释,但他心里还是甜丝丝地高兴。   “没,没有。”   秦铮反复对比了一下两人的体温,就是觉得林一航的好像比自己要高那么一点儿,眉头拧起来,“不行,得快回去,我煮点儿姜汁可乐。家里好像没正经感冒药,就只有板蓝根,要不去药店买点儿?”   “哥,我不是,纸糊的。我,很少,生病。现在,夏天呢。”   拗不过秦铮非拉着他打车回去,先是洗澡换过衣服,又被灌着喝姜汁可乐和板蓝根。林一航觉得秦铮小题大做,秦铮自我感觉万无一失,没想到这么悉心一顿折腾下来,午觉睡醒之后,林一航反倒还真的发烧了。   “……”   两人在客厅相对无言了片刻,林一航干巴巴地说:“我,没骗人,我两年,没发烧了。哥,对不起,我,不是……”   “行了,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秦铮甩着体温计,把里面的水银甩到刻度零,递给林一航,“以后我要是再带着你瞎玩儿,别理我就行。”   林一航恹恹地把体温计塞到胳肢窝下夹着,“可是,我,想和你,瞎玩儿。那也,没瞎玩啊……”   秦铮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又看林一航这副蔫巴巴的样儿,就摸了摸他的头发,说:“跟我有那么好玩儿么?很多东西都是你没试过,觉得新奇而已,其实没那么好。”   “跟你,都好玩的。”林一航忽闪着眼睛移开视线,好像看着秦铮会暴露自己的心跳似的,瞟了眼墙上的挂钟,“两点,十七分。上学,要迟到了。”   “嗯,体温计给我。”秦铮看着体温计上的数字,眉头皱起来,“三十八点六。你还有没有别的地方难受?”   林一航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我,没有。怎么会,这么高?”   秦铮深呼吸了一下,沉默片刻,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林一航耸着鼻尖嗅了嗅,迟疑着说:“生姜,可乐,板蓝根,洗衣液,还,还有……”   空气中还浮动着两种浅淡的,难以辨别的气息。一种乍一闻起来是干燥冷冽的,叫人下意识心慌,本能地感到轻微的不适,但那些气息稍稍浓郁一点儿,把他包裹着,就好像有什么焚烧起来了,一丝丝热度从其中挥发出来,又让人感觉温暖。   另一种则是湿润清幽的,有股空灵的意味,却又显得缱绻缠绵,像是细密的水雾洒在溪边峭壁上某种植物青翠瘦长的茎叶间,玉白的花苞被打湿,怯怯地打开了一点,逸散出楚楚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怜爱之心。   “雪松。”   “兰花。我妈妈,是兰花。我,好像一样。”   秦铮站起来,神情严肃,“你……好像分化了。我去买瓶阻隔剂回来,你在家待着等我,然后一块儿去医院。”   林一航有些贪恋地偷偷吸了两口雪松味儿,昏沉的头脑微微晕眩,不太好受,但那清冽的气味顺着气管流到心里,仿佛就变成暖融融的甜意了。他望着秦铮,满心高兴和期待,眼睛亮亮的,“哥,我是,什么?Alpha,Omega?”   被兰花的香气幽幽围绕着,秦铮喉结滚了一下,心底涌出些许燥热,面上强自镇定,淡淡丢下句“不知道”,抓起手机逃也似的跑出门去。   雨下得小了点儿,威风在院子里抖毛,兴冲冲地叫,没关紧的铁栅栏门吱呀吱呀,旁边浅浅的水洼里荡着许多层细细碎碎的涟漪。林一航收回视线,对着搭在沙发上那条秦铮擦过头发的毛巾纠结了许久,一点一点挪过去,红着脸用鼻尖蹭了蹭。   他好像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第19章   秦铮冒着雨,两三分钟就跑到他们这一片儿的小药店,站在屋檐下喘了几口气。拢共也就几百米的路,他的心脏却跳得急,鼻端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清幽的兰花味儿,浑身的血都好像流得更快了些,后颈微微发热,里面贮存的信息素隐秘地躁动着。   ……林一航是Omega。   得出结论后,秦铮站在药店门口对着漫天飘飞的雨丝茫然了一会儿,把沾了水珠的头发捋到脑后,转身走进门里。药店老板是个中年女Omega,很热情地迎上来说:“阻隔贴用完了?我这儿刚到了一批新货,防挥发的效果比你之前用的那个好多了,拿几盒?”   “不了,有没有阻隔剂?”脖子后面有点儿痒痒,秦铮挠了一把,那被雨水泡发了的小布块儿就掉了,握在手里软绵绵的不怎么黏,一捏就湿漉漉地冒水。   更浓郁的雪松味儿散出来,那位女老板笑红了脸,矮下身在柜台里翻找,“你这孩子不是不喜欢那些瓶瓶罐罐嘛?要我说还是阻隔贴好用,持续性久一点儿,Alpha那味儿阻隔剂盖不住,还时不时要补,麻烦死了。怎么想起来买阻隔剂了?要什么样的?无味的?”   秦铮其实听见她说的话了,就是不知怎的反应慢半拍似的没应声。女老板已经把几个Alpha专用的喷雾摆在了柜台上,还在往外拿,秦铮抓了抓头发,“姨,是oemga用的那种,你给我个效果好点儿的就行。”   女老板动作一顿,站起身,表情变得八卦了起来,“哟,恋爱了?都干了些啥,怎么就要来买阻隔剂了?你们年纪小,有些事能不能做心里有谱吧?可别犯错啊。尤其是标记,一定要慎之又慎,就算现在能换腺体了,这对Omega也是一辈子的事儿……”   这他妈都是哪儿跟哪儿?他做什么就犯错了?还标记都扯上了?   秦铮脸上发热,心里有点儿尴尬,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打断了她,“没,帮……弟弟买的。他刚分化,一直冒信息素,得用点儿阻隔剂盖一盖才好去医院。”   “哎哟,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这可是大事儿,发烧了吧?烧高了有危险的,快拿着回去,东西送了,姨不要钱!你那弟弟长得那么标致,又乖,以后不知道便宜哪家的Alpha了。”   一听烧高了有危险,秦铮也不跟她掰扯什么钱不钱了,接过小喷雾罐儿拔腿就走,跑得比来时还快,没一会儿就跑回了自己家里。   林一航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快,听着院里的动静,慌忙把那块儿毛巾往身后一藏,捞了个靠枕抱在胸前,很有些心虚地低下头看手机。秦铮鞋也没换,经过沙发时把阻隔剂往他这儿一丢,脚步声湿哒哒地跑上楼去,很快又拿着伞和外套下来,在沙发旁不远不近站着。   就出去了这么一小会儿,屋子里已经充满了林一航挥发出来的信息素,那香气幽缠湿润,好像客厅里也下着一场绵绵细雨。秦铮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某个流水淙淙的溪谷里,两边峭壁上的岩缝中遍生兰草,夹杂着水雾的清香沁沁地把他裹住,浸透了每一寸皮肤。   感觉明明是凉,秦铮却浑身燥热,喉咙干涩发紧。见林一航还在看小瓶子上的使用说明,那认真样儿不知还要看多久,他等不下去了,“喷脖子后面就行,多喷几下。听说发高烧可能会有危险,得快点儿去医院了。”   林一航把喷雾上的塑封拆开,乖乖地对准腺体喷了好几下,仰起脸冲秦铮笑:“哥,我是,Omega,对吧?Alpha,互相排斥,可我觉得,你好闻。”   秦铮不太敢看他那双弯弯的笑眼,鼻子里“嗯”了声说:“应该是。”十几秒后阻隔剂起效,林一航身边的香味儿淡了点,秦铮这才走过去把外套披在他肩上,“穿着,拉链拉好,出门了。”   “我,闻起来,怎样?”林一航满面红晕,也不知是烧的还是怎么,乌黑的眼睛却亮亮的,让人感觉他好像很有精神似的。   “还行。”秦铮不怎么会说好听话,“还行”就已经是比较高的评价了。他觉得林一航的信息素挺好闻,还是那种有点儿不同寻常的好闻。浓度再高一点儿的话,他拿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不由谨慎地深想了一会儿,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我,觉得,你特别,特别好闻。”林一航站起来,把拉链拉到最上面,跟着秦铮走了几步,脚下忽然一软,直直扑到秦铮身上,这才发现自己四肢绵绵地提不起劲,有些茫然地眨着眼睛,“我,怎么,没力气……”   秦铮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有些吓人,脸顿时沉了,把伞往他手里一塞,径直把人打横抱起来往外走,“烧得太厉害了,你手机叫个车,让他停槐树下边儿。”又在屋檐下被漫天雨丝拦住,“伞。”   林一航心跳着把伞撑开,用臂弯夹着伞柄,斜斜地举在秦铮头顶,又在打车软件上叫好了车,然后头靠在秦铮怀里,用力嗅了一口清冽的雪松味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语气很有些雀跃地说:“走吧!”   秦铮拧眉,抱着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想什么呢?都……病了,还这么高兴。瞧你这样儿,不知道的以为要去哪儿玩呢。”   林一航赶紧把笑收了,眼帘低下去,顿时显出几分虚弱的病态,秦铮又紧张兮兮地说:“很不好么?撑着点儿,打车十分钟。都怪我,带着你淋他妈的雨呢,瞎搞。”   林一航不说话,脸埋进他怀里,肩膀抖起来。秦铮手上一紧,捏到他肋下的软肉,他没忍住笑出了声,头顶秦铮的声音淡淡落下来:“林一航你有病是不是?笑什么呢?”说完胸腔震动,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雨水啪嗒啪嗒打在伞上,秦铮抱着林一航一路小跑,到大槐树底下时车还没来,两人对了一眼,各自闷着头笑。秦铮感觉其实挺傻.逼的,但就是好像被林一航传染了,笑得停不下来,还是林一航先收住了,说:“哥,你闻着,好像,变浓了。”   秦铮想起来先前在药店的时候自己把那块打湿的阻隔贴撕了,犹豫了一会儿,颠了林一航一下,“闻着不舒服是么?我兜里有阻隔贴。”   秦铮分化那会儿,医生说他信息素的强度高于Alpha的平均值,正常挥发也会让人感觉不适,所以他平时都用气味阻隔贴盖着。   林一航倒没觉得是雪松味儿让他闻着不舒服,但秦铮这意思是要他帮忙贴一下,他存着点儿小心思,当然不可能拒绝,就伸出手把秦铮兜里的阻隔贴掏出来撕开,手臂环过秦铮的脖子,温凉的手指隔着布块儿轻轻按在秦铮的后颈,后知后觉害羞起来,很利落地贴上了。   “好,好了。”   秦铮有点儿不自在地拧了拧脖子,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怎么反感和林一航有肢体接触,心里也不觉得奇怪了。他都不敢相信刚才那话是自己说的,嘴皮子上下一碰,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就秃噜出去了。那可是腺体,除了亲人还没谁碰过呢。   鬼使神差地,秦铮瞄了眼林一航雪白的脖子,那股兰花味儿还在,只是被阻隔剂盖得很淡,闻着不那么湿了,反而偏暖。手底下林一航的体温隐约透出来,熨着他的手心,他没装多少墨水的脑壳儿里居然冒出来一个很有几分贴切的成语:温软香玉。   ……林一航是个Omega了。他抱着个Omega。这个Omega刚刚还碰了他的腺体。   秦铮颇为茫然地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个什么玩意儿。脑子里好像被塞了团乱麻似的,还没理出个头绪,约的车来了,就把林一航放下来,拉开车门,让他先钻进去,自己再把门带上。   上车没一会儿,林一航蹙着眉歪到他肩上,红红的脸上冒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秦铮抓住他软绵绵的手,那手心湿漉漉地仿佛蓄着一窝水,他慌了神,“师傅,您开快点儿,他生病了。”   司机瞄着后视镜里的俩人,脚下一踩油门,“你这小朋友病得看着有点儿厉害啊。Omega,该不是那啥了吧?要不你先给他整个临时标记,不然路上发作起来,那麻烦可大了!”   林一航咬着下唇看了秦铮一眼,刚好秦铮也在看他,两个人都有些慌乱地别开了眼睛,气氛也不知是暧昧还是尴尬。秦铮耳廓微红,跟司机解释说:“您放心,他这不是……您开快点儿就行!”   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医院,秦铮背着林一航送进急诊科里,然后被赶出来,惴惴不安地在走廊上站着。   不多时出来一个神情严肃的Omega女医生,劈头盖脸地一顿斥责:“这不是乱来吗?!Alpha怎么能碰刚分化的Omega?幸好他信息素是正常挥发没有失控,不然就发情了,你也会被诱导。里面的那个还说你是他哥哥,我看是情哥哥吧?你们这样谈恋爱是要出事的!”   秦铮硬着头皮解释了一通,女医生压根儿不信,冷哼道:“别扯谎了!高烧就两种情况,一种是信息素失控发情引起的,一种是摄入了高度契合的信息素。只要有一点儿血缘关系信息素都不可能高度契合,你们不可能是兄弟!快点把家长叫来,你小子站在这儿等着挨打吧!”   秦铮讪讪地翻通讯录,准备给赵新月打电话,心里又无辜又憋屈,却也只能干巴巴地问:“那他没事儿吧?我们家里人真的都不在,老师知道情况,让老师和您说,行么?”   电话拨通后,秦铮简略说了下情况就把手机递了出去,趴在玻璃窗上往里面看。林一航刚被涂了一身酒精做完物理降温,换了身病号服从帘子后面出来,脸上还是红,看着恹恹的,抬眼望见秦铮又笑起来,乌黑的眼睛里盈着细碎的光。   秦铮怔了一下,也低下头笑。   那边女医生和赵新月讲完了,脸色好看了不少,又过来叮嘱:“你们这……建议在他能控制信息素之前,都做好阻隔措施吧。刚分化的男性Omega身体素质很差,需要妥善照顾,等第一次发情期来,腺体成熟就好了,等会儿去化验一下,看大概是什么时间,我写个单子开抑制剂……你先别进去,那边在教控制信息素呢。”   秦铮老老实实在门外站着,低头给林一航发消息:“怎么样了?”   林一航刚插上输液针,和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Omega护士面对面坐着,听她教怎么控制信息素,掏出手机一心二用,单手打字飞快:“哥别担心,我没那么难受了。”   “专心。”小护士温和地提醒,又俏皮地笑,“虽然这些课本上都教过,但我有别的窍门喔。你听完很快就能学会,再多多练习就好了。这样就能快点见到男朋友了,不然我们是不会放他进来的,也不会放你走。”   林一航偷偷瞄了眼窗外的秦铮,拿出一副认真的态度仔细听,边听边按照她说的窍门试着挤压腺体内的信息素,又慢慢收敛回去。   小护士讲完,让他自己练着,见他时不时就要往外面看,就问:“这么喜欢啊?看不够了还。”说着扭头打量了一会儿外边的秦铮,又转回来,“怪不得,长那么帅,你们看上去很配啊。听说契合度也很高,你都烧到四十度了,契合度应该超过九十,是‘命定之番’,生来就是要在一起的。”   林一航被这说法惊到了,心跳起来,一个没控制好,挤出了很多信息素,兰花味儿猛地逸散开来。小护士举起专用仪器抽吸他身边的空气,“我说了几句就这么激动,不合格不合格,重新来。”   林一航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眼帘垂下去,小声说:“我爸妈,契合度,很高,但我觉得,他们,不幸福。契合度,不能,代表什么。命定之番,不可信。”   因为契合度高,所以父亲和母亲互相吸引,做出了背德的事情。母亲就这样成为了情人,而父亲始终没有和原配妻子离婚,最终还是原配发现了提出来分开,之后才娶了母亲。   林一航不知道具体种种如何,只知道母亲对父亲是百依百顺的。他小时候觉得母亲很爱父亲,但越长大就越觉得,母亲的温驯好像是出于Omega对自己Alpha近乎盲从的天性,他们只是看上去很好,实际相处起来十分冷淡疏离。有爱情存在的婚姻好像不该是那样。   高度契合的信息素会对两方产生绝对的,身体上的吸引力,那是欲望,不是爱情。   “或许确实不代表什么吧,但你喜欢他呀。你肯定不是第一天喜欢他,但你是第一天分化。你今天才第一次闻到他的信息素不是吗?他也是一样的。这还不是命定之番吗?”   “……”林一航感觉自己被她说服了,先是红着脸心跳了一阵,又有些沮丧地低下头,“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女孩子。”   “怎么可能?”小护士不可置信地说,“他亲口说喜欢女孩儿?他有女朋友?”   林一航没再应声,只摇了摇头,调整呼吸开始重新练习。小护士目光在他和秦铮之间来回地转来转去,表情很有些可惜,却也没再说什么。不分心的话林一航学什么都快,十几分钟就能把信息素收放自如,小护士笑着称赞了他。   秦铮终于被放进来了,见他靠在枕头上无精打采,拧起眉头问:“不是说好点儿了么?怎么脸色这么差?”又碰了碰他的额头,“没那么烫了啊,是不是还有哪儿不舒服?”   小护士拉长了声音说:“嗐,心里不舒服呗。他说有人不喜欢他。长这么好看还有人不喜欢,这不比很多女孩子都长得好看么?”   林一航生怕她乱说什么,焦急地冲着她直眨眼睛。   秦铮以为是学校那些事儿,脸沉下来,“谁说你长得不好看了?那些Omega酸你呢。过去的事儿别想了,以后再有谁这么说你告诉我就行,我去看看他长什么样儿。”   “这不挺维护的嘛。是该这样,可不能让人欺负他,也不枉……”   “没有……没有!”林一航见小护士还要再说,急得脖子都红了,捏着被子的手收紧,输液管中回出一截暗红色的血,又降下去,忙坐起来出声打断道,“哥,没有人说我,我没往心里去!”   病房内静了片刻,空气中阵阵暗香浮动,小护士在秦铮背后冲他眨了眨眼,轻手轻脚地出去了。林一航胸口起伏着,脑子空白了一会儿,对上了秦铮黑沉的眸子。对方迟疑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问:“你……好了?”   林一航虚弱地靠回枕上,眼神闪躲起来,“我,不清楚……”   “要不多说几句?”   “……不想说了。”   “嗯。” 第20章   秦铮拿着化验报告单和抑制剂回来时,林一航已经躺下睡着了。   病房内充塞着浅淡的信息素的香气,透明的输液管中滴着点滴。秦铮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拧着眉头看报告单,从头到尾囫囵一遍之后,视线移到了林一航脸上。   林一航睡得恬静,脸上还带着点儿红晕,但身上的热度降了下去,额头没那么烫了。那双闭合的眼睛睫毛丰密,眼皮很薄,隐约可见下方细小的血管,一条淡红的褶横亘其上,柔和地延伸到眼尾。   秦铮看了一会儿,倾身给他掖被子,他睫毛颤了几下,偏过头,脸颊正好挨到秦铮的手背。一股细腻柔软的感觉传递过来,秦铮动作一顿,就这么有些僵硬地贴了几秒,才轻轻抽回手,掏出手机,给秦见山发消息告知分化的事情。   秦见山估计是在忙工作没回,秦铮划拉了一下列表,不知怎的点开了林一航的会话窗口,翻了翻聊天记录,唇角不自知地勾了起来。   半个钟后,林一航的水挂完了,秦铮按了床头铃,来的还是先前那个小护士。对方轻轻巧巧把针拔了,十分理所当然地吩咐秦铮把林一航手背上的酒精棉球按住,而后瞥着床头柜上的报告单笑得一脸促狭:“九十七?”   秦铮专心致志地看着林一航的手背,见鲜红的血在压平的酒精棉球上晕开,拇指下微微濡湿,都没听她说了什么,眉头皱起来,“怎么流这么多?再换一个吧。”   “这么紧张啊?没事的,你把他手抬高点儿就行。”   换过酒精棉球后,秦铮无措了两秒,然后笨拙地双手齐上,小心翼翼地把林一航的手捧了起来。小护士在旁边看得捂嘴直笑,“你这……一只手捏着不就起来了吗?也不用抬这么高的,放平点儿,小心把他弄醒了。”   秦铮就没做过这种照料人的事儿,充其量只是给已故的母亲削过苹果,好半天也没能领会她说的是怎么个搞法,只能拧着眉头僵硬地捧着林一航的手,不太敢轻举妄动,脸在小护士吃吃的笑声里越来越黑。   “唉,你这也太笨了,多多加油喔。”   居然说他笨?   秦铮眼睛一横,把小护士唬得小小退了半步,吐了吐舌头就跑出去了。他捧着林一航的手琢磨了片刻,试着稍稍活动了几下对方的手腕,见林一航没什么反应,就摆弄了一会儿,终于明白怎么个捏法了,却也没放开,握住那只软绵绵的手把玩起来。   林一航的手部线条堪称优美,指节纤长精致,指头白里透红,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怎么看怎么漂亮。血止住了,白皙的手背上一个泛青的针眼,秦铮看着闹心,轻轻把他的手翻过来,漫无目的地观察掌纹,拇指摩挲着那细嫩的掌心,是种温软的触感。   ……女孩儿的手都没这么嫩吧?想来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却在自己家天天吭哧吭哧打扫卫生呢。   秦铮眼底闪出点儿笑意,决定以后分工一下,自己负责拖地。以前他不知道林一航的手这么娇贵,现在仔细看过摸过,就觉得家里那拖把棍子实在是糙,万一把这嫩得什么似的手磨破了,那他罪过可大了。   鼻端浮动着的兰花香气稍稍浓了一点儿,好像是从林一航手心的细汗中挥发出来的。秦铮有点儿微妙的躁动,太阳穴跳起来,下意识坐直了身体往后仰,离林一航的手远了些,过了一会儿,又被蛊惑了似的弯下背,脸慢慢地低了下去。   呼吸热热地洒在手心,那兰花的香味儿更浓了。鼻尖浅浅触碰到掌纹,秦铮差一点儿就吻了上去,却感觉到林一航的手轻微地一抖,顿了顿,索性吹脏东西似的吹了口气,压住心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抬起眼睛问:“醒了?”   林一航心如擂鼓,忽闪着睫毛不敢看他,却也没把手抽回来,任他握着,脸慢慢涨红了,过了好几秒才想起来要回话,声音小小地说:“醒了。”   秦铮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估计醒了有一会儿了,下意识想随便扯几句糊弄一下刚才自己的行为,又觉得好像太欲盖弥彰了,说不定更尴尬,于是继续维持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捧着林一航的手掌看,仿佛就是单纯好奇他手长什么样儿。   林一航感觉自己的手心都要烧起来了,细汗从掌纹里渗出来,一片柔软的湿红。他紧张地屈起手指,轻轻勾住秦铮的拇指,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又慌忙放开,不安地抿紧嘴唇,耳边突突的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很快,秦铮把他的手放回去塞进被子里,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像是随口一问:“没烧了,是不是有点儿热,脸怎么这么红?”   他是知道林一航脸皮薄容易害羞的,得亏他自己脸皮厚还会演,不然就真的尬住了。他刚刚有点儿放任自己,被高度契合的信息素支配了,举动着实有些暧昧,不该对林一航那样。这是他的失误,不想让林一航因此难为情。   林一航害羞归害羞,智商却没下线,也努力作出一副平淡的样子,瞄着窗外说:“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我穿太多,还盖被子,是,有点儿。”又瞥见桌上的报告单,拿过来粗略看着权当掩饰,而后看着上面的数据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这么高……”   秦铮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他是不怎么在意契合度这回事儿的,毕竟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按照契合度包办AO婚姻优生优育的年代了,大家倡导的是自由恋爱,感情高于信息素的吸引力。至于什么命定之番,那就更扯淡了,他向来是不信的。   只是现在真成孤A寡O住一块儿了,契合度又高,林一航作为Omega,肯定不会像他这么宽心。   见林一航闷着头不说话了,秦铮想着安慰两句,就斟酌着说:“你别担心,我……”   这他妈要怎么说?哥不会把你怎么着的,哥不是那种Alpha?怎么听着就这么怪呢?   秦铮一个头两个大,抓了抓头发,张了张嘴,说不下去了,思来想去,觉得以后的事儿顺其自然就行,便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这……结巴的毛病,怎么回事儿?”   “小时候,就这样了。”林一航欲言又止,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说,“哥,别笑我。我这是,跟,一个爷爷,学的。”磕磕巴巴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他爸妈忙得人影子都不见一个,都是把他丢给保姆带着,成天关在家里。小孩子精力旺盛,总是活泼爱闹的,保姆一般都是带他在宅子里的小花园玩儿。照看花园的老园丁是个结巴,很喜欢他,他也常常被老人家结巴着的大嗓门逗得咯咯直笑。那会儿他正牙牙学语,模仿能力强,一来二去受了影响,讲话就结巴了。   林一航没讲家里人如何,只说是小时候被园丁爷爷带着跑偏了。   听着像那么回事儿,秦铮“嗯”一声,回想了下之前的事情,又问:“你刚来的那天夜里,我不是给你打电话么?电话里你听着不结巴,之前在菜市场也是,刚刚也是……是不是治好了,后来又反复的?”   林一航点点头,“长大一点,就好了。上了初中……”   家里一开始没引起重视,只当是小孩子腼腆怕生了才这样,后来发现不对劲,专门请了医生做语言功能训练,这才慢慢好起来。他一直上的贵族私立学校,上层圈子小,大人们在家嚼舌头说他母亲是小三上位,被小孩儿们听了去,就在学校里明里暗里挤兑欺负他。次数一多,也不知是从几时起,又开始结巴了。   今年年初他发病出了那件戳人眼睛的事儿,一度失语,被秦老爷子带了个把月才好起来,渐渐能说话了,但结巴得比从前更厉害了。医生说是心理方面的原因,建议换个环境,妈妈才拜托秦老爷子照料他,把他送来了君安这个小县城。   林一航没敢讲自己发病是被那个Alpha猥亵给逼的,含混地说自己是被欺负狠了,和这回的情况差不多。秦铮听着窝火,胸腔里憋了口气,不上不下地,说不出来地难受,恨不得时光能倒回几个小时之前——   Omega又如何?渣滓还分什么性别?他就该把吴宣往死里捶一顿!就他妈无能狂怒怎么了?好歹能帮林一航出口气,自己心里也痛快。   秦铮长这么大很少会正儿八经觉得后悔。自打林一航来,出了这一串事儿,虽然大多其实并不是他的错,但他每每想起来都悔得不行。本来这些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是他做得不够好。   “哥,别气。我已经,好起来了。”林一航看着秦铮皱起来的眉心,很想伸手给他抚平,但他是不敢的,只能在被子里悄悄活动了一下手指,“你,别再去,找吴宣了。陈子灏说,很多人,和吴宣,关系好。”   这是怕他吃亏呢。秦铮挑眉,“合着我跟人关系就不好了,是不是?”   林一航叹了口气,很认真地说:“好,但是,打架不好。哥,你别打架,别因为我,受伤了。”他刚认识秦铮那会儿看到秦铮一身的伤都觉得心惊肉跳,要是现在秦铮因为他跟人打架受伤了,他指不定会多心疼呢。   吴宣先前那一脸怨恨的样子,八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秦铮心里有数儿,估摸着架应该是非打不可了,就看那些抢着给吴宣出头的臭鱼烂虾什么时候找上门。他既然去找了吴宣的茬儿,就已经想到后续会怎么发展了。   但眼下还是让林一航放宽心好一点儿,打架的事儿可不能让他掺和进来。   秦铮低着头,作出一副听话的样子,语气诚恳地敷衍道:“嗯,知道了。”   林一航看了他好一会儿,怎么也放不下心,“哥,你别骗我。你现在,答应我了。”   秦铮是个敷衍人的惯犯,倒不是说表面功夫做得多好,而是他敷衍人的心态把握得好,一向都波澜不惊的。但这会儿听着林一航这担忧的语气,他竟不知怎的生出了点儿愧疚感,赶紧在表面功夫上作文章补救,抬起头很真诚地看向林一航,“真不骗你。不信我吗?”   他长相俊美,漆黑的剑眉下一双熠熠的星目,眼神专注地看过来时,无端会让人生出一种他深情款款的错觉。林一航脸上发烫,心脏一顿扑腾,眼睛无措地忽闪起来,“嗯。我,我知道了,我信。”   他的害羞和局促是显而易见的,秦铮琢磨着他好像对谁都是这样,但还是觉得有点儿好笑,嘴唇勾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脸红个什么劲儿?跟我别那么紧张。多跟人处处,习惯就好了。等你哪天脸皮没这么薄了,估计就不结巴了。”   ……才不是这样呢。   林一航小小地腹诽了一下,又觉得秦铮说的也没错,他确实太容易紧张害羞了。不过好像也挺好的,这样大家就没那么容易看出来他喜欢秦铮了吧?那天陈子灏突然发问,着实有点儿吓到他了。虽然陈子灏没多说什么,但他隐约能感觉到,陈子灏大概觉得他和秦铮不搭。   确实是不怎么搭的,秦铮那么好,他都想不出来什么人跟秦铮站一块儿能显得般配,而且秦铮喜欢的还是女Omega,他就算了吧。   这么想着,林一航蔫了,小声说:“我,我努力。”   “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要不先回家?”   “没。”林一航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上弯下.身捞鞋子,雪白的脚尖虚虚地点着地,随着动作晃悠。秦铮瞥着,心里突了几下,把床边的鞋子给他踢了过去,又看他屈膝穿袜子,一时间分不清那脚和袜子哪个要更白一点。   ……我他妈都在想些什么无聊的破事儿?   秦铮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把视线从林一航的脚上移开,“嗯,那回家吧。”   林一航系着鞋带,突然想起来什么,眼睛亮亮的,“哥,晚自习,有考试,理综。”   “别,刚分化还是算了吧。我假都帮你请好了,你在家待几天。”秦铮眉头拧起来,林一航刚分化,对于信息素的控制还很生疏,学校里Alpha一堆一堆的,他不放心。   “我想去考试。”林一航穿好鞋站了起来,瞅着秦铮的脸色,声音小了点儿,但还是坚定,“我,想考第一。那样,你就不用,坐外面。”   “有什么关联么?”秦铮其实猜到林一航非要去学校的原因,声音里带了点儿笑意,“我这个月必须坐外边儿,跟你考几名没关系,而且小考不作数,你考七百五也没用。”   “我,我不想,一个人,在家。”   “我中午晚上都回来。”   “可是,我……我一个人……”林一航脸热起来,磕磕巴巴了好一会儿也没个下文。   秦铮忍着笑,尽量放平了语气,“你一个人怎么?”   “我一个人,怕。”林一航说完就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大白天一个人待在家还怕的话,那未免也太丢人了。可他总不能说自己是想和秦铮待在一块儿,才不想一个人待在家吧?   “林一航。”秦铮喊他名字,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林一航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把头埋得更低。秦铮微微弯下背,凑到他脸边,气息浅浅洒在他耳廓上,淡声说,“撒谎不好吧。”   太近了。林一航心脏怦怦跳起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回话,硬着头皮说:“我,我没有。”他本就不擅长说谎,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害羞,白玉般的耳朵充血,脸颊上的红晕更浓,一个不小心,便冒出了几缕浅淡的信息素。   空气中阵阵暗香浮动,秦铮勾唇,退开了两步,“就这?你老实在家待着吧。”林一航不甘心,还想再争取一下。秦铮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拉着他的手腕往外走,“我肯定按时回家。你……别太粘人了。”   林一航脖子都红了,迈不动步子。秦铮轻轻扯了他一下,笑着调侃道:“闹脾气呢?我陪你也行,等会儿我给老师打个电话去。”   林一航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还要脸呢。 第21章   这么一顿折腾下来,已经是下午五点。   雨停了,天又闷热起来,斜阳薄薄地照进院子里,满庭绿植上残留的水珠隐隐发光。两人从没关好的铁栅栏门进去,威风欢快地叫起来,站在狗屋边摇头摆尾,林一航弯下.身想摸摸它,却被秦铮拉住了手腕,“别碰,脏死了。”   林一航被他牵着往屋里走,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一会儿威风油光水滑的毛,威风也拽着狗链眼巴巴地看着他,一人一狗对望出了深情的感觉,秦铮好笑道:“你没听医生说你现在身体弱么?它身上指不定多少细菌呢。等你好了,怎么撸都没事儿。”   林一航神情恹恹地说:“知道。可是,衣服,能脱了吧?真的好热。到家了。”秦铮怕他着凉,一路都让他穿着外套。林一航热出一头细汗,自然挥发出的兰花香气一阵一阵的。他耸着鼻子嗅了会儿,“这,也太香了,好娘。”   秦铮没忍住笑了一声,“你怎么回事儿?我现在不嫌你了,你还自己嫌上自己了?Omega不都这么香的么?我觉得还行。刚那护士一股枫糖浆的甜味儿,闻着腻死了。”又看他脸热得红扑扑的,说,“那行,脱了吧。汗透了穿着也不好。”   “别人是,女孩子。”林一航把脱了的外套丢在沙发上,坐下来抹了抹头上的汗,“真的,闻着不重么?别的,男Omega,闻起来怎样?”   秦铮向来不怎么留意Omega闻起来如何,印象最鲜明的居然是吴宣那个恶心玩意儿身上齁甜的桂花味儿,一时之间有点被问住了,好在细细回忆起来也还记得点儿。   “班上的几个好像有龙井还是茉莉什么的吧?反正不是茶就是花,还有水果味儿。奶味最常见,十个里能有三个吧……Omega还分什么男女,闻起来不都差不多么?信息素又不会因为这个有什么差别。”   “可是,陈子灏说,男Omega,你觉得娘,不喜欢。”林一航拿过茶几上的阻隔剂,从头到脚喷了快十下,闻着空气中的兰花味儿淡了,才松了口气,“我没想到,信息素,闻起来,味道这么重,还一直都有。”   秦铮沉默了一会儿,抓了抓头发,“……对不起,我一开始不该说你娘。其实你不娘,真的。爱干净、关心别人、性格温和怕生,这些都不能叫娘。我就是,没怎么跟你这样儿的接触过,当时情绪也不好,有点儿迁怒你了。”   林一航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高兴得心脏怦怦跳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没,没事……我好像,是,有点娘吧。我,会改的。我要,和你一样,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好眉眼弯弯地冲着秦铮笑,乌黑的瞳仁里闪出温润的光。   秦铮觉得他这笑好看得有些晃眼,心里涌出点儿奇异的感觉,下意识移开视线,嘴上还是很自然地说:“不用改,挺好的。Omega要是变成我这样儿的,那完犊子,没人要了。”   “我是想说,我不会,再那么软弱了。不会,再被人欺负,也……”林一航神情认真,说到一半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天,后台,吴宣逼我,演那个,我没听他的。我第一次,打架……”   他能走出反抗的那一步,真的是花光了近十七年的勇气,只有他自己有多不容易。他真的很努力了,别人不知道没有关系,但他想让秦铮知道,他不是一直都窝囊着逆来顺受的,他也想让别人看得起他,或是说,想让秦铮看得起他。   “嗯,我知道。”秦铮摸了摸他的头发,“打得好。要是没那根棍子,我就不拉你了,让你多打几下。”   林一航有些后怕,“还好,你拉住我了。打架,不好。哥,你,怎么知道的?”   秦铮其实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他那会儿还在观众席上坐着跟别人聊天,还是张瑜珉在旁边刷论坛看到帖子告诉他,他才急急忙忙赶过去。   吴宣那群人搞的论坛直播和视频很羞辱别人,秦铮不想让林一航再难受一次,况且事情已经解决,林一航也就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认识的人多,有人给我报信儿了。”秦铮扯了句瞎话糊弄,心里不是滋味。要是真有人给他报信儿,林一航也不至于被人欺负十来天。他上高中之后安分了不少,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狐朋狗友都疏远了,要是在初中那会儿,他要罩的人,还真没谁敢动的。   “哥,谢谢你。”   “行了,客气什么,上楼躺着去。先在家待三天,我给你请假了。门窗关好,有事儿随时微信,电话也行。医生说主要是别着凉,其他的都还好。最后说一遍,别碰威风,你病了我直接给它送狗肉店去。我得去学校了,九点十五肯定回来,怕黑的话把灯全开着就行。”   秦铮一边说一边拉着林一航上楼,两人的脚步声踩在木楼梯上一轻一重,很快就站在了林一航房间门口。林一航带来的东西不多,都收拾得整齐,窗帘还拉着,整个房间空空荡荡,显出几分昏暗的冷清。秦铮望了一会儿,进屋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屋里瞬间亮堂了不少。   薄暮涌进室内,少年的轮廓泛出浅金色的温柔的光晕。秦铮把厚重的窗帘拢在一块儿,用带子系好,这才想起来说:“没问你就进来了,不介意吧?”   林一航怔怔地没应声,看着秦铮背对着他去系另一边的窗帘,那副突起的肩胛骨在白T顺滑的面料下随着动作起伏,抬高的手臂线条紧实流畅,肌肉拉伸,有形状却不夸张。秦铮个儿高,肩宽背阔,但还是少年人的体格,背影颀长清瘦,叫林一航看得心动不已。   秦铮整理好窗帘,转身看过来,笑:“怎么不吭声儿?你要乐意进我那狗窝,你也上去看看,就算扯平了,不许这么小气啊。老拉着窗帘不好,阴森森的,得让太阳照一照。”说着,他走出来,越过林一航时拍了拍林一航单薄的肩头,“那我走了?晚饭你看着点外卖。”   林一航突然被强烈的不舍攫住了,下意识伸手抓住秦铮的衣角,低着头眼圈微红,闷声说:“哥,我也,去学校吧?一块儿去吧?”   秦铮上回被人这么牵着衣角还是刚进高中那会儿被喊出去表白的时候。说起来那女孩儿还是他后来公开承认喜欢的类型,Omega,温柔可爱,被拒绝后眼圈红红的,在秦铮转身要走时捏住了秦铮的衣角。秦铮都不太记得她的脸了,就觉得当时她那股腻歪劲儿挺烦的。   但现在林一航这么做,也是腻腻歪歪的,他又不觉得烦了,反倒耐心很足地摸着林一航的头发哄道:“真的别,挺危险的。我不想你再出什么事儿。我真的很快就回来,也就三小时。大不了我理综也提前交卷,跟地中海讲讲,他应该会通融的。”   林一航恍然自己这样不妥,对秦铮的依赖,抑或是说依恋,好像表现得太明显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了手,呐呐着说不出话。   秦铮看了看他微红的脸和浅粉色的耳朵,也不知怎的一时失语,一种温柔的情绪从心口漫溢出来,又好像从身体里飘了出去,脉脉地四下流动,气氛微妙地变得厚重了些,让他本能地感觉有点儿惶恐。   ……这他妈是怎么了?我是不是哪儿不对劲?   秦铮无措了片刻,叹了口气,低声说:“乖,我真走了。”   林一航红着脸点点头,秦铮大步流星地下楼去了。脚步声很快就轻得听不见了,院子里响起威风哼哼唧唧撒娇的声音,林一航走到二楼的窗边,看着秦铮向威风吹了声口哨,然后长腿一抬,跨过斜阳下泛起波光的水洼,轻快的身影消失在铁栅栏门外面的小路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微信消息接二连三地响个不停。林一航掏出来看了一眼,先挑着秦爷爷的几条问候回复了,简单说明了情况,让老人家不要担心。剩下几条他不是很想回,但又好像不得不回,眉心忧愁地蹙了起来。   往房间走的那十几秒,对话框里又多了两条消息。   “小航,怎么不理妈妈?”   “是不是有些埋怨我了?妈妈也是不得已。”   林一航躺进薄被里,把头蒙住,对着会话窗口出神,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许久,他解开屏保,慢吞吞地打字:“刚才有事,没有不理您。”   “秦老师说你提前分化了,怎么没告诉我?是Omega?”   “嗯。刚刚才回家,正要告诉您。”林一航的拇指有些焦虑地抠着塑料手机壳的边角,停顿了一会儿,又打字说,“可不可以请您先不要告诉爸爸?”   “小航,他迟早会知道的。”   看完这一句,林一航把手机设置成静音,塞到了枕头底下,脸埋进了被子里。他就该求着秦铮一起去学校的,不然现在,他也不至于会这么害怕。   缺了下午的三节课,秦铮桌上多了好几张试卷,还用文具袋压着,好像生怕卷子被吹飞了他没得写似的。秦铮拉开椅子坐下来,随手扒拉了两下,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儿。   正是晚饭时间,同学们大都出去了,教室里没几个人,整栋楼却闹哄哄的不得安生,都在走廊上聚在一块儿放风。秦铮倒也静得下心,坐着补了会儿随堂作业,不多时,张瑜珉跟陈子灏一人端着一碗泡面,溜溜达达朝教室来了。   “铮哥你这一下午去哪儿了?微信也不回一个,我还以为你被高三的怎么着了,跑去问了一嘴,结果啥事儿也没有,白操心了。”陈子灏左手打着石膏不太方便,就把面碗往秦铮旁边的窗台上一搁,一边弯着背吸溜,一边口齿不清地问。   秦铮颇为嫌弃地把椅子往前挪了一下,头也没抬,一门心思看语文的字音字形题,不是很想理他。陈子灏苦哈哈地说:“这也不能怪我,他写卷子那速度都跟你不相上下了,交完卷子就跑,我哪里看得住他?”   张瑜珉吃完一口面,用眼睛斜他,“就不是这么个事儿,谁叫你多嘴的?你要是不告诉他秦铮跑高三去了,他能提前交吗?他胆儿那么小。”   陈子灏自知理亏,开始死皮赖脸地跟秦铮求原谅。秦铮烦不胜烦,坚持了没一会儿就赶苍蝇似的扬了扬手,“行了行了,别在这儿叭叭了,一天天跟个大喇叭似的。”   陈子灏锲而不舍地问:“那你这一下午干嘛去了?小结巴怎么也没来,你们俩一块儿逃学了?”语气悲伤起来,“铮哥你变了,真的,现在干嘛都不带我了……”   张瑜珉怼道:“嗐,也没带我啊,你咋这么戏精?你就没发现咱俩早失宠了吗?”   两兄弟一唱一和地演上了,搞得像是秦铮见色忘义了似的。秦铮直皱眉头,没好气儿地说:“消停点儿,真的,别叫人小结巴了。他病了,我陪他去医院了。”   “我没嘲讽他的意思啊,我就是喊习惯了,一时间改不过来。他人还挺好的……那啥,他没事儿吧?”   陈子灏几口吃完泡面,端着碗站在秦铮旁边要走不走的,秦铮赶他:“一股酸菜味儿,快点滚。他没事儿。”   陈子灏被打发去丢垃圾,张瑜珉也就把吃完的面碗塞给他,然后贼兮兮地凑到秦铮跟前,压低了声音说:“不是病了吧?你这一身香味儿,是不是他的信息素?还挺好闻的。他分化成Omega了?真就孤A寡O住一块儿了呗。”   秦铮嗅了嗅,感觉不是很明显,怀疑道:“你狗鼻子啊?这也能闻得到?”   “是个Alpha都能闻见。存在感太强了,跟你差不多,但又没你那味儿冲鼻子,就觉得还挺香的。干嘛了沾这么一身味儿?您可别是犯错了吧?哎哎哎,干嘛干嘛?有话好说,别上脚啊。难不成还心虚了?”   秦铮把腿收回去,面无表情地看卷子,不理他了。张瑜珉这个蔫坏的闷头笑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秦铮的肩膀说:“打个赌来不来?”   “赌什么?”   “赌他来学校之后,不用阻隔剂,从校门口走到班上,有没有超过二十个Alpha看他。”   秦铮脑补了一下那场景,不知怎的有点儿心烦,声音冷了,“你是不是有病?”   张瑜珉一愣,又笑,“你这,该不是……”   “张瑜珉。”   话说一半儿被打断,张瑜珉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直起身把头埋低,眼睛垂下去,脸上的笑容收了。他情绪是显而易见的不太好,这可是个稀奇事儿,也不知是谁,轻轻巧巧喊了声名字就这么大威力。   秦铮看热闹不嫌事大,推了他一下说:“杵着干嘛,给人看后脑勺儿?别人喊你呢。”   张瑜珉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提了口气转过身,很客气地鞠了个躬,“于老师好。”   秦铮打量了一会儿这个Alpha青年,对方也在看他,俊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空气中雪松和檀香的气味泾渭分明,秦铮敏锐察觉到一点儿敌意,心里不太舒服,但还是点了点头,跟着说了声“老师好”。   姓于的青年教师也向他点了点头,唇角牵起来,看着是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秦铮几乎都要以为刚才的那点儿敌意是自己的错觉了。笑完后,这人神情又淡了,像是情绪也不怎么好似的,语气却很温和:“张瑜珉,过来,我们谈谈。”   张瑜珉没精打采地跟人走了。陈子灏刚好回来,一头雾水地问秦铮:“这都要上课了,于老师喊张瑜珉干嘛?张瑜珉怎么那熊样儿?”   “这老师新来的?你认识?”   “张瑜珉说这是他邻居家哥哥,刚来我们学校不久,教物理的,别的我也不知道了。但张瑜珉一看到他就紧张得冒信息素,我估摸着关系不太好,可别是来找茬儿的吧?”   “鬼知道。”秦铮隐约觉得应该不是陈子灏说的这么回事儿,就不太想管,挥挥手把陈子灏打发了,低头继续补作业。   晚自习考理综,也是秦铮的强项。刚过八点半他就写完了,拿着答题卡在讲台上软磨硬泡了好几分钟,谢顶危机班主任这才给他放了出去。   学校大门不到放学的时候不开,秦铮推着车从侧门出去,正遇上先前把张瑜珉拉走谈话的那位青年教师,两股信息素碰在一起,秦铮又察觉到那股莫名其妙的敌意了。   这人怎么回事儿?可别是有病吧?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见?   换在平时,秦铮少不得要问一问,讨个说法,但这会儿他赶着回家,不太想跟人掰扯。于是两个Alpha一人一辆自行车,淡淡地对了一眼,互相客气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隐约有点儿谁也不待见谁的意思。   秦铮偷偷翻了个白眼儿,跨上车,往前蹬了几步,那位青年教师好像和他一个方向,也骑着车跟了上来。秦铮想了想,觉得这会儿说两句也不碍事,就扬声问:“于老师是吧?咱应该是第一次见啊,你怎么好像对我有点儿意见?”   想到张瑜珉跟这小孩儿从初中开始就亲亲密密凑一块儿,于澄看秦铮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还是笑了声说:“同学,你想多了。信息素的问题,互相都有点儿不舒服。”   两个Alpha蹬着车虚与委蛇聊了几句,心里都在想:这傻.逼怎么还不改道儿?别别扭扭骑了大半截,还是同路,碍于面子尬聊着,不知怎么就阴阳怪气地呛起了起来。两人都不好发作,各自憋了一肚子火,在那儿忍气吞声。   当砖头飞过来在前方的路面摔碎,秦铮抬眼看到路灯下边儿那伙流里流气的混子时,他心里居然是松了口气的。早知道是这么个傻逼,他就不搭腔了,聊得真就你妈折磨。   “那什么,于老师,你先走吧。我有点事儿。”秦铮在路边停了车,把书包砸进车筐里,带着一身戾气,朝那群混子走了过去。 第22章   林一航牵着威风,站在巷口的大槐树下,朝小路的那一头望。沿路一排路灯昏黄地亮着,飞虫绕着光晕上下飞舞,凉风在空气中徐徐流动,拂过浸泡在夜色中的白墙灰瓦,阵阵虫鸣有些聒噪,却更显得四下寂静。   这一块儿蚊子太多了,林一航站了快半个小时,一直在挥手赶蚊子,裸露在外的手臂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叮出了几个包,挠几下就肿起来,又红又烫地发痒。威风也不堪其扰,在他脚边蹲不太住,时不时就要站起来晃晃脑袋,抖抖耳朵,湿漉漉的黑鼻子里发出委屈的吭气的声音。   九点十五了。   林一航眼巴巴地望着,只见灯光安静地倾泻下来,把路面晕染成橘黄色,垂直地延伸出去。尽头是一个T形的路口,那边的路灯亮一些,把墙面照得雪白。秦铮回家会从右边拐出来,他应该一眼就能看到,但他左等右等,怎么也不见秦铮的影子。   又喂了十来分钟蚊子,秦铮还是没回来,微信消息也没有回。林一航想给秦铮打电话了,好不容易才忍住,宽慰自己秦铮也许已经在路上了,他们平时到家一般都是九点半的样子,再等等差不多就回来了。   ……可是秦铮答应他九点十五一定会回来的。   林一航蹲下.身,有点儿沮丧地捧着威风的狗头晃了晃,又站起来继续等,等到九点四十五的时候,终于没忍住给秦铮打了电话。   没人接。   林一航一连拨了三个电话,响铃到最后都是无人接听,秦铮依旧没回微信消息。林一航握着手机在树下来回走了几步,很想去学校找秦铮,又怕在两人在路上错过了,只好继续在这儿等着,心里越来越焦急。   十点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可以在微信上问一问陈子灏,对方回得很快:“铮哥早走了啊,八点半地中海就放他走了。怎么,他没回家?”   林一航心顿时提起来,思来想去,很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陈子灏也说:“……铮哥该不是被人堵了吧!?吴宣认得一大堆哥哥弟弟,全都是混子,去年就因为铮哥拒绝他的事儿给他出过头。这回铮哥都揪吴宣领子红脸掀桌子了,那群人肯定要折腾!坏了坏了,我跟我妈说一声出去找找!”   一串消息看下来,林一航急红了眼睛,牵着威风拔腿就走。   陈子灏又发消息说:“你先在家等着,别乱跑啊。你人生地不熟的,要是遇着什么事儿,那可要了老命了,铮哥还不得急疯了?他会杀了我的!”   林一航脚下一顿,把下唇咬得泛白,闷着头继续大步往前走。威风很通人性地拱了拱他的裤腿,跟着他一路小跑起来。   如果秦铮被人堵了,那也是在回家的路上被堵的,他坐在秦铮的车上走了那么多次,周边有什么早就记下来了,也不算是人生地不熟。只是现在都过了一个多小时,他隐隐知道自己沿路找到秦铮的概率不大了,但要他在家等着,他怎么坐得住?   就算是碰运气他也是要去的!   “操了,我妈不放我出去!我给张瑜珉打电话问问。真的,你别出来找他,你自己的安全第一。你放心,铮哥很能打的!他出不了大事儿,应该顶多只是挂彩……”   陈子灏发了好几条语音苦苦劝着,林一航本不想点开,又怕他或许会先得到秦铮的消息,只得一面走一面听,大都是没什么意义的安慰话,他一条也没回。等他走到大路的人行道上,准备过马路,停下来微微喘气时,陈子灏拨了个微信电话过来。   “张瑜珉说铮哥在医院!他已经过去了!你还在家吧?你要不拿点儿钱过去看看?”   林一航深吸一口气,极力保持镇定,“他怎么样了?”   陈子灏慌张地说:“我不知道啊!张瑜珉那傻.逼就说了一句在医院,把我电话挂了!我他妈……”   林一航眼眶微湿,点了挂断,看了看微信余额,抬手拦车。   张瑜珉急急忙忙赶到时,于澄正站在走廊上,隔着面玻璃朝急诊室里面看,面无表情。他嘴角破了,眉骨旁边一块淤伤,眼眶微肿,露在外面的手臂多处剐蹭,稍微一转身,白色运动装的胸前大片血污,看上去触目惊心。   张瑜珉脑子嗡了一下,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于澄站得笔直,怎么都不像是有大碍的样子,提起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去,快步走上前喊:“于哥!”   于澄点点头,开门见山地说:“里面那个你朋友,被铁棍砸到脖子,晕了。手臂上三寸刀伤,不深,在缝针。别的没什么要紧,都是皮肉伤。你把他家里人喊过来吧。”   “他家长在外地,回不来。”张瑜珉看了看于澄一身的血,微微皱眉,转身趴在玻璃窗上,也看不到里面具体怎么个情况,目光担忧,“你这身上的血是秦铮的吧?他真没事儿?”   “我背他时流到我身上的,”于澄眼睛眯起来,“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事?”   “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你能有什么事儿?”张瑜珉理所当然地说着,又转回来,细细打量了一下于澄,“眼镜打坏了?稀奇,你六七年不打架了吧,怎么跟秦铮凑一块儿打上了?”   “我下班去给于清拿药,和他顺路骑了一段。不知道什么情况,半道上有人丢砖头,骂骂咧咧,他把车一撂,上去直接就和人打起来了。你这朋友有点疯,那群痞子带刀带棍的,他还恨不得一个打十个。我拉架谁都不听,只能帮着他一起打了。”   “操了,肯定是吴宣那狗娘养的喊的人,在别人回家路上堵着可还行,我就没见过这么恶心的Omega,真他妈绝了。”张瑜珉忿忿道。   “吴宣?”于澄神色冷了下来,“带头霸凌于清的那个吴宣?”   空气中温暖细腻的檀香味儿顷刻间变得浓重起来,同为Alpha的张瑜珉感到压迫,应激冒出了些许薄荷味的信息素,往后退了两步,脸色发白,鼻子里低低“嗯”了一声。   于澄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好几秒才把信息素压了回去,轻声说:“抱歉。”   张瑜珉摇摇头。于澄上前一步,他下意识往后退,于澄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没动了。两个人相对无言了许久,张瑜珉从那阵恶心里缓过来了,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带刀带棍,这不是械斗吗?你就没报个警什么的,把那群混子抓进去?”   于澄说:“已经全部拘留了。派出所那边有认识的长辈,问了我几句,就让我先把他送过来了。他们又是怎么回事?你这朋友怎么惹上吴宣的?”   “他家……弟弟,也是被吴宣霸凌了。他一开始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等他弟弟在学校里被逼急了,跟吴宣打得头破血流进医院了,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气得半死。吴宣在医院躺几天,今天上午才来学校,他就去出头了……也没怎么着,毕竟是个Omega,但吴宣那个逼……反正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吴宣会找人搞他。”   于澄想到家里因霸凌患上抑郁症的妹妹,对秦铮的感官好了一些,但还是不能认同这种意气用事的做法,眉头皱起,“既然这样,他怎么不避着点?骑着车,走就走了,上赶着打什么?脑子有病。那伙人里面有六个Alpha,都打疯了,今天我要是不在,说不定就出大事了。”   张瑜珉沉默了一会儿,“他不能打Omega,又咽不下那口气,只能这样。我不知道你怎么忍下去的,于清都割腕了,你回来……就教书?那你回来做什么?大好前程不要。”   “霸凌过于清的人有十八个,我就算把那些人全杀了又有什么用?于清已经变成那样了,心理上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于澄捏紧手指,眼神短暂地阴霾了片刻,又变得柔和,声音低下来,“你今天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我为什么回来。别一直躲了。”   张瑜珉耳根渐渐红了,干巴巴地说:“我……不知道啊。”于澄深深看着他,他坚持了几秒,顶不住别开了脸,心怦怦跳起来,又觉得有些难过,“于哥,我是个Alpha了,小时候跟你说的那些,不能做数的,别太当真了。”   于澄垂下头,不置可否,肩膀塌下去,看上去很低落,气氛变得沉重起来。张瑜珉看着自己的鞋尖,心里隐隐作痛,又觉得茫然。半晌,于澄把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上,平静地说:“小鱼,是你要我等你长大的。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于澄,两个Alpha……不能怎么样的,你比我大六岁,应该更明白。我……”   于澄打断道:“别说了。这跟你分化成了什么性别没有关系。我愿意等,等你长大,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意。或者你喜欢上别人,我不会再打扰你。”   张瑜珉喉头哽住,很想落荒而逃。说到底,是他负了于澄,实在愧对于澄的一腔深情。   从记事起,他们就是邻居。于澄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十五岁就被燕大少年班录取,学业上堪称天才,别的方面也近乎无可挑剔。他从小就仰慕于澄、黏着于澄,于澄也很宠着他这个邻家弟弟。两人青梅竹马地长大,十四岁时,他的感情变质成了狂热的喜欢,便想法设法缠着于澄表白,不管不顾地要跟于澄在一起。   于澄竟也荒唐地没拒绝他,但也没答应,他退了一步,于澄承诺等他长大。他们感情一直都很好,即便于澄去燕京读书,他们也每天都保持联系,关系不是恋爱胜似恋爱。直到去年,他分化成Alpha。   绝大多数人性别测评的分化概率都是对半开,而他分化成Omega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二。虽说从小家里人没特殊对待他,他也不把自己看得有多么娇贵,但是他一直认为自己会变成Omega,将来能和于澄在一起。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实,却也觉得害怕和迷茫。不是A和O之间那种天然的羁绊,也不是A跟B之间,B能够最大限度的包容。两个Alpha,身体上的各方各面都是互斥的,从来不被主流认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己和于澄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所以他单方面和于澄断了联系,于澄去年过年都没有回家,他本以为他们就这样结束了,却不想于澄会放弃学业,回到君安这样一个小地方。他反复告诉自己,于澄是因为于清回来的,是为了承担起对家庭的责任,但他足够了解于澄,自己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是个胆小鬼,没有勇气和于澄一起去面对,所以一直在逃避于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澄在等他长大,他其实也在等自己长大,或许将来有足够的能力时,他能克服诸多阻碍与于澄在一起吧?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两人不再说话。不多时,秦铮右臂上的刀伤缝合包扎好,被人从急诊室推出来,转移到病房里。张瑜珉拉住医生问东问西,对秦铮的紧张关切溢于言表,于澄看得直皱眉,心里醋得要死,却也不好有所表现。   好不容易把秦铮安置妥当,于澄看了看表,淡淡提醒道:“十点都过了,先回家吧。”   张瑜珉说:“他还没醒呢,总得有个人照料啊。我在这儿守着。”   “只是神经被压迫引起的暂时昏迷,很快就会醒,不用你照顾。跟我回家。”   张瑜珉不肯,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张瑜珉的手机响了起来,接通后听筒里响起陈子灏咋咋呼呼的声音,“张瑜珉你知不知道铮哥在哪儿?他没回家!小结……林一航等他没等到,都找到我这儿来了!你说他是不是被吴宣找人搞了?那可怎么办?要不出去找找?可是我妈不放我出去,我他妈……”   张瑜珉不耐烦道:“他在医院,有我守着。”就把电话挂了。   于澄定定看了他几秒,不由分说就抓住他的手腕拽着他往外走,手上的力气大得吓人。张瑜珉被硬拖了两步,挣扎起来,冒出点儿火气,低声吼道:“于澄你干什么?他是我朋友,我长这么大都没什么朋友!”   两人在病房门口拉拉扯扯,张瑜珉很有些执拗地扒住门框跟于澄较劲,憋红了脸,骂:“于澄你有病是不是?我都快十七了,我还是个Alpha,晚点儿回家怎么了?我妈都没管你你凭什么管我!你他妈今天怎么回事儿,你是不是——”   于澄忽然倾身亲了下他的额头,他顿时没了声音,一脸懵地看着于澄,手上的劲松了。于澄把他推回门里,往墙上抵,低头吻住他的嘴唇。四片干燥的唇瓣贴在一起,气息交换,檀香与薄荷隐隐互斥,两人都本能地感到有些不适,但又因为两颗同样火热跳动着的心,演变成了某种危险的渴望。   病房外传来脚步声,几名护士路过,低声交谈着什么。病房门没关,张瑜珉紧张得哆嗦了一下,有些惊慌地看着于澄的眼睛,眼底浮出一层薄薄的雾气。于澄花光了所有自持才抬起头,让这个吻停留在浅尝辄止的地步。   “对不起,小鱼。”于澄退了开,给张瑜珉让出空间,眼帘垂下去,语气也辨不出什么情绪,“你知道我对你的占有欲。”   张瑜珉脸色通红,眉头紧紧皱着,不太高兴地丢了句“所以我没朋友”,闷头跑了,于澄这才露出了些许懊恼的神情,拔腿追了出去。   林一航刚在医院门口下了车,牵着威风急匆匆往里面走,就看到张瑜珉迎面跑了出来,带着一身清凉的薄荷气息。对方脚步微顿,红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继续往外跑。林一航还没来得及喊他,身边就又跑过了一个檀香味的Alpha,显然是追着张瑜珉去的。   林一航心急如焚,顾不上管他们怎么回事儿,径直去护士站查了秦铮的位置,然后把威风留在大堂里,朝着急诊科的病房跑了起来。 第23章   秦铮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愣,脸上的表情很有点儿懵。   麻药没过,他的左臂没什么知觉,上面缠了几层纱布,是那个烤瓷牙用弹簧刀要刺他,他下意识抬手挡住的时候被割出来的刀伤。他本就一肚子火,挨了这么一下凶性更盛,直接就握住烤瓷牙的手腕反拧,把那人的手拧脱臼了。然后那个姓于的老师一脚把掉在地上的刀踢远了,这才没被那些混子又捡起来伤人。   秦铮没想到这于老师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打起架来还他妈挺凶。一开始这人上来拉架的时候他还有点儿想笑,不怎么瞧得起人家。直到那些混子叫骂起来,连带着给这位老师的家属一顿问候,于老师当时脸就黑了,檀香燃起来的同时,腿也伸了出去,一脚就把站在脸上叫骂的那个Alpha踹在地上,动手动得比他这个当事人还快,拉得一手好仇恨。   秦铮疑心他不是见义勇为来拉架的,那副狠样儿,打起来更明显了,居然跟自己一样,隐隐有些发泄情绪的意思,再加上之前他们两看相厌,秦铮也就没指望他能帮把手。   之后就是一团乱战。那群混子很有几个新面孔,看上去像是社会青年,除了烤瓷牙秦铮都不怎么认识,只想揪住烤瓷牙猛揍。但对方学聪明了,都不跟他刚正面,他费了点劲才把人拽过来,几拳下去那烤瓷牙鼻青脸肿,就恼羞成怒地把刀掏了出来。   他手臂被划出条口子,汩汩地流血,揍人的时候肌肉绷紧,皮肉翻开。血洒在地上,最开始那一阵麻木过去,伤口越打越痛,那群混子人又多,其中两三个还带了棍子,他被围殴着,渐渐落了下风。得亏那于老师有点儿师德,照看着他的背后,不然他早趴下了。   照理说那一闷棍打不到自己脖子上,秦铮有点儿纳闷自己后背怎么就被人钻了空子,仔细回忆了一下,觉得应该是这于老师眼镜打飞了的缘故,毕竟也算是并肩作战了十来分钟,靠不靠谱他心里有数儿。   总之架打到那时候,秦铮已经不觉得于澄是个傻.逼了,还有点儿欣赏对方的意思,刚想着事后要好好跟人道谢,看能不能交个朋友来着,就被人一棍子敲晕了——   所以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儿???这老师怎么就跟张瑜珉亲上了??!俩Alpha,俩男的,怎么就在病房门口往墙上一怼就亲起来了??!!   秦铮怀疑自己醒来的方式不太正确,那会儿还用力眨了眨眼睛,那俩人嘴唇贴了有七八秒,伸没伸舌头他没敢细看,但确实是亲了,不是他被人一棍子打傻了出现的幻觉。   秦铮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冲击,看了两分钟天花板也没从震惊的情绪里缓过来,脑子里那俩人接吻的画面一帧帧走马灯似的停不下来。张瑜珉那眼睛含水的脸红样儿他是没见过的,张瑜珉还有个小名儿叫“小鱼”还是“小瑜”他也是不知道的,那于老师说他对张瑜珉有占有欲他是懵逼的,张瑜珉身为一个Alpha被另一个Alpha强吻没尥蹶子揍人他是茫然的。   但大家都是Alpha,信息素传递出来了什么他是清楚的。那俩人……那俩人,一个薄荷一个檀香,隐隐互斥又交融的那感觉,这他妈不是欲是什么?!   ……还真就有点儿两情相悦的意思呗?用陈子灏先前那说法,大概是邻家竹马,好像也不是不行。可这他妈不是俩Alpha吗??现在还是师生关系,就比小说还要魔幻。   秦铮懵了一会儿,狠狠闭上眼睛,又想,张瑜珉这傻.逼从来没讲过这事儿啊。他们小学就是同班同学,上初中了熟起来,关系一直不错。虽然他知道张瑜珉一贯是很有些喜欢什么事儿都藏着掖着的闷骚毛病的,一般不提自己的事儿,八卦和插科打诨倒是第一名,但也不带捂这么严实的吧?   也不给人个心理准备就突然而然地亲上了,不关门不怕被外面的人看到也就算了,他们就没想过病房里边儿还有个躺床的人会醒吗?吵吵的动静那么大,他又不是死了!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种损害青少年Alpha心理健康的画面啊!   可谁又能想到自己的Alpha兄弟会跟另一个Alpha搞上呢?俩Alpha勾肩搭背的那再正常不过了,秦铮感觉自己有点儿无妄之灾。   总之这信息量有点大,秦铮今儿个算是缓不过来了,又被揍了顿狠的,满身伤浑身疼地瘫在床上提不起劲儿,真不知道此情此景自己的身体和心灵究竟是哪一个更虚弱,脑子也缺氧似的运转不动,索性晃了晃脑袋不再想了。   ——林一航!   秦铮一个激灵在床上弹了一下,牵到身上的伤疼得“嘶”地吸了口凉气,用插着输液针的右手虚虚撑着床面坐起来。床头柜上放着他换下来的衣服,他在兜里艰难地摸了一阵,掏出自己屏幕碎成雨花纹,怎么按也按不亮的手机,眉头拧起来,心说坏了。   他答应林一航九点十五前回去,现在病房挂钟上的时间都快十点二十了,他手机坏了,张瑜珉这个傻.逼又带着对象跑了,他现在是妥妥地失联,林一航指不定在家急成什么样呢。   秦铮也有些着急,想着拍床头铃喊护士过来借个手机打电话,却又不记得林一航的号码,家里老头儿的号码他也没刻意记过,一时之间犯了难,有点儿后悔今天自己一时冲动非要上赶着去跟人打架了。   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路响到自己的病房门口。秦铮以为是张瑜珉回来了,眉头拧得更紧,脏话都含在嘴里了,抬眼一看,林一航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眼睛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就红了,眉头也蹙起来,他又把那些脏话给咽了回去。   “哥!”林一航几乎是扑到床前,紧张地打量了他好几遍,声音发抖,“哥,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泛起涟涟的水光,嘴角微微向下,看上去担心难过得不行。秦铮心里抽了一下,低声说:“别哭,我没事儿。”   林一航喘着气,把头埋低,几秒后抬起来,眼中的泪意收了一点儿回去,不至于会随时掉眼泪下来了,眼眶却更红,丰密的睫毛颤动着,“没,我没哭。”看到秦铮他就安心了,即便秦铮这满脸伤的样子看着揪心,他也没之前赶来医院的路上时那么恐惧了。   秦铮觉得他这副表情更让人心疼,还不如不劝,就让他哭出来算了,又问:“你怎么过来了?谁喊你了么?”   “没,我自己,过来的。”林一航弯下.身,把病床摇起来,整理了一下枕头,“哥,你靠着吧。”看见秦铮手臂上渗血的纱布,喉头发紧,“这是,怎么了?”又想起先前追着张瑜珉出来,匆匆一瞥的那个Alpha身上大片的血迹,心沉了下去。   秦铮下意识扯谎:“没怎么,蹭破一大块儿皮,就给我包了一下。”   林一航视线移到床头柜上沾血的衣服,眼帘垂下去,攥紧手指,“哥,你别骗我。”   秦铮沉默了两秒,“被刀割了一下,不深,缝了几针,没事儿。”   林一航都不敢想象当时会是个什么场景,心里闷闷地抽痛,“怎么,没接电话?也不回消息,打架,打很久吗?”   秦铮把坏了的手机递给他看,伸出来的手臂几条青紫的棍痕,他自己先前还没注意,这会儿想着要藏已经迟了,只能干巴巴地说:“手机打坏了。也没很久,打了二十来分钟吧。晦气,路上被人堵了。”   “真的吗?怎么,不告诉我?二十分钟,还不到九点,你可以,想办法告诉我。”林一航心里猜着那些竖直的淤痕是什么东西打出来的,推测出来的几个结果让他有点儿喘不上气,“我等到十点,真的好担心你。”   他隐约知道只他所看到的这些外在的伤,是不足以让秦铮躺在病床上的。秦铮甚至穿着病号服,可能还有别的肉眼看不见的伤口。秦铮没联系他,多半不是不想,而是他不能。   秦铮被问得有点儿头大。从林一航说话来看,对方想事情的逻辑显然比较严密,不太好撒谎糊弄过去,眼下这情况他很可能会多说多错,便往枕头上一靠,笑着转移话题,“哟,审你哥呢?我都这样了,先放过我吧。明天再说?”明天他能编得像样点儿,现在哪哪都痛,不知道身上还剩几块好肉,实在没这个精力了。   “我不问了,明天,也不问。”林一航哀戚地看着他,抬了抬手,似是想碰秦铮的脸,又收回去,低声说,“哥,流血了。”   秦铮用舌头抵了下破了的嘴角,尝到一点儿血味,没觉得有多疼,但不好继续牵着嘴角笑了。他一脸的伤,嘴角和眼皮一起耷拉下去,整个人就显出几分狼狈和虚弱。林一航差点忍不住泪,摸出包纸抽了一张出来,帮他擦了擦唇边的血。   秦铮捉住他的手腕,说:“你……先回去吧,不早了。你刚分化,身体虚,在这儿待着不好,小地方的医院没那么干净。你在家开着灯凑合一夜,我明天一早就回来。”   “我不走。我,守着你。”   秦铮皱眉,“听话,你病了我可照顾不了你了啊。”   “哥,不只是,你,想照顾我。我,也想照顾你。”林一航眼睛湿红,很认真地说,“人,是互相的,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他扯什么人和人之间的交往理应如何呢?他只是单纯地想照顾秦铮,想照顾自己喜欢的人而已。但他是没办法说出自己的心意的,也没办法阻止秦铮瞒着他,不对他说实话,他没有立场去要求秦铮怎样。   即便一起经历过一些事,他们的关系也是不够亲密的。他始终扮演一个被保护者,一味地索取,无从回馈秦铮什么。秦铮不够信任他,也就不会想着依靠他,所以才在遇到事的时候想着要瞒着他,推开他。虽然是为他好,但他现在,不想再当一个被保护的弱者了。   他总是依靠秦铮,他也想偶尔能成为秦铮的依靠,比如现在。   “话是这么个理儿,你这么说我挺开心的,但我真没事儿,不用你照顾。以后你能帮我做的事儿多着呢,不用急这一时。”   其实要是林一航没处在刚分化的特殊时期,这份好意秦铮就领了,更何况林一航一个人待在家还怕呢,留在医院作伴更好,但眼下为了他的身体考虑,秦铮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待在医院的。   林一航摇摇头,在床沿上坐下来,看着他缠着纱布的手臂不说话了,显然还是不肯走。秦铮人躺在床上,左手被麻醉,右手插着针,动弹不得,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又说了一番好话之后,林一航还是摇着头不挪窝,秦铮只得沉下脸喊他名字:“林一航,你回不回去?”   林一航轻轻哆嗦了一下,抬起一双红红的眼睛看向他,眼里没有秦铮想象中的怯意,表情也不可怜,反而有些坚定,显出一种别样的神采,五官都显得生动明艳了许多。秦铮脑子卡壳了片刻,打好的腹稿来不及接上来,被林一航打断了。   “我不回去。哥,你歇着吧。”我会照顾好自己,还有你。   秦铮没想到林一航还有这么倔的一面,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顶用了。除非他能行动自如,一块儿回去,不然林一航是不会走的。秦铮扫了眼吊在半空中的输液袋,想着或许挂完水了能回家去,反正也就手臂上的刀口严重点儿,已经缝好了,按时来医院换药就行。   打定主意过会儿要回家,秦铮也就由林一航坐着,懒得跟他扯嘴皮子了。他闭目养神,没再说话,林一航反倒紧张起来,生怕秦铮因为他不听话而生气,但也不好再和秦铮说什么,只能惴惴不安地坐在床边,有些低落地抿紧嘴唇。   病房里静了下来,几乎能听见挂钟指针走动的声音。   秦铮这会儿是真累了,今天这一连串事情都耗神耗力。他要是没受伤还好,受伤了就感觉整个人都跟扎破了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躺了几分钟就有些昏昏沉沉地犯困,手臂上的麻醉却醒了,敷料底下的伤口持续传来锐利的疼痛,不由眉头皱起,额上渐渐冒出冷汗。   他懒得动弹,灯光透过闭合的眼皮进入视野,一个不完全透明的、红彤彤的世界,朦胧地洇出林一航边缘模糊的黑色影子。耳边传来衣料和床铺摩擦的窸窣声,林一航好像站了起来,紧接着是很轻的脚步——他出去了。   秦铮本想看他一眼,却又睁不开眼睛似的,意识有点儿混沌。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嗅觉和痛觉上,尽力从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中捕捉浅淡的兰花香气,仿佛能借此稍稍安抚一下自己全身都在作痛的大大小小的伤口。他辨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知道这能让自己因为疼痛感到焦躁的神经略微放松。   林一航回来时,秦铮的眉头皱得没那么紧了。他伸出手在秦铮眼前晃了晃,见秦铮没什么反应,以为秦铮已经睡着,便去卫生间打了热水,把刚买的毛巾浸湿,拧干,小心翼翼地避开秦铮脸上所有的伤口,轻轻地给他擦汗。   秦铮闭着眼没吭声。林一航离他近,周遭清幽的香气更浓,那细嫩的指尖时不时就轻轻触到他的脸,他更觉得安宁了。水滴落在薄被上,沉闷地轻响,啪嗒,啪嗒,兰花仿佛浸在了咸苦的海水里。那香气传递出来的信息熟悉又陌生,仿佛隔着许多年的时光,是种温柔的疼惜。   ……林一航在哭。   秦铮的意识骤然清明了一瞬,又昏沉了下去。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了。 第24章   秦铮夜里动弹时碰到伤口,疼醒过一次。   床头上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林一航枕着手臂,趴在床边睡着了,落在颊边的碎发被照成通透的浅亚麻色,泛起柔和的光,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小片阴影。秦铮昏昏沉沉地伸出手,很轻地把那那几缕头发拨开,手指浅浅划过林一航的眉骨,又放下去,再度睡着了。   一夜无梦。醒来时是早上七点,林一航没在病房里,搭在床沿的被子上留着他趴出的小窝,秦铮摸了摸,凉的,显然走了有一会儿了,眉头微微皱起来。床头柜上沾血的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纸袋,秦铮拿过来,里面装的是自己的干净衣服,还有洗漱用品。   秦铮坐着醒了会儿神,把病号服扒了,换上纸袋里的衣服。林一航提着早餐进来时,他刚穿好裤子,正往身上套T恤,露着大半个肌理紧实的背和劲瘦的腰。听见林一航的脚步声,他转过去,神情有些慵懒,没受伤的右手拉着衣摆往下扯,形状分明的腹肌被盖住了。   林一航脸红心跳,站在门口好几秒没动。秦铮没说话,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就拿东西洗漱去了。卫生间里传来水流的声音,林一航把早餐放下,后知后觉到秦铮好像有点儿不太高兴,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很快,秦铮洗漱完出来,自行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拎上早餐和纸袋就要走。林一航跑过去拦他,“哥,你这是,干什么?”   秦铮不咸不淡地说:“回家。”   林一航急了,“不行,你,不能回去。”   “怎么不行?”   秦铮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林一航许久没见过秦铮这副样子,感觉就像回到了他们刚开始认识的那段时候,秦铮身上那股锐利的压迫感又出现了,下意识觉得有些害怕。   但他更担心秦铮的身体,只得硬着头皮说:“医生说,你被棍子,打到头,晕了,被人送来的。手臂,伤口,十厘米,缝了七针。建议你,观察两天。”说到这里,他有些心疼,眼圈红起来。   这他妈哪个医生嘴这么碎?秦铮眉头皱起来,“我昨天就说了,我没事儿。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你既然不肯回去,那我就跟你一块儿回去。你不能待在这儿。”   林一航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问:“我,为什么,不能待在这儿?”他其实知道秦铮为什么这么说,但他有点儿不能接受秦铮把他想得太弱,“我,能照顾人的。我已经,处理好了。哥,你回家,我不放心。”   昨天秦铮睡着后,他把威风送回了家,给秦铮带了换洗衣服,一个人鼓起勇气走夜路,打车过来。今天一早还和医生了解过情况,交了住院费,给老师打电话帮秦铮请假。他把事情都打点好了,秦铮却要回家,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他,他心里有些难过。   其实秦铮早上起来就隐隐有种林一航已经把一切都料理好了的感觉。他许久没被人照顾过,有些感动的同时,更多地是觉得不太习惯,比起被照顾,他更倾向于照顾别人。再说了,他一个Alpha,又没伤得多重,让刚分化的Omega照顾他,像什么样子?   而林一航头一回跟他倔,他昨天精疲力竭,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今天一早起来却怎么想怎么不得劲——   ……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秦铮把林一航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觉得林一航其实也没有一定要听他话的必要,关系又不是特别亲密,他没立场管他。但他就是对林一航有点儿控制欲似的,情绪很容易被牵动,他也搞不明白是为什么,只能闷着自己烦。   见林一航还穿着昨天来时的那件短袖,秦铮更烦了。林一航确实把他照顾得很周全,却忘记照顾自己。回了趟家也没给自己加件衣服,这不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么?这样穿着在床边趴了一夜,万一着凉生病了怎么办?   “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很好,不用你照顾,走了。”秦铮硬邦邦地说完,越过林一航就往外走,走了一截,发现人没跟上来,便转过身喊他名字,声音微冷,“林一航。”   林一航垂着头不吭声儿,站在病房门口一动不动。秦铮折回去拉他,没拉动,脸沉了下来。两人僵持片刻,空气似是凝住了。秦铮浑身的伤都在作痛,变少的耐心很快被耗空,手上的力气大了些,林一航被他拽得踉跄了一步,这才抬起头,熏红着眼睛看向他,眉尖颦起,“哥,你怎么,不爱惜自己?”   秦铮心里一软,“我没……我是个Alpha,这点儿伤真不算什么。听话,咱回家,行么?”   “Alpha也是人,不是铁打的。”林一航吸了口气,压住眼底的酸涩,“哥,你答应我什么?你说你不会打架的。你骑着车,别人应该不好堵你,你为什么不走?”   秦铮语塞,手上的劲松了。林一航抽回手,细细的手腕上一圈红红的印子。秦铮疑心自己也没用多少力气,怎么就给他掐成这样了,有些无措地别开了眼睛。   林一航说:“你让我相信你,转头你就和别人打架去了。你知道我没等到你回来,陈子灏告诉我你在医院时,我心里多难受么?你不去找吴宣,一点事都不会有,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伤的。我真的……”他把头埋低,说不下去了。   “这跟你没关系。你别……”秦铮心慌意乱,凑近仔细瞧了瞧,发现他虽然眼眶红着,但眼底没有湿意,松了口气,“是我气不过,才……行了行了,我的错。”   林一航脸红起来,顿了几秒,继续恳切地说:“哥,太危险了。你一个人,什么都没有,那些人带着刀,没出大事已经是万幸了。以后你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答应我好么?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昨天来的时候,真的好怕……”   这是在怪他失信呢。秦铮脸上有点儿过不去,但昨天确实是他冲动了才跟人干架,还伤得进医院了,看上去是有些犯蠢,完全没办法辩解什么,只能臊眉耷眼听着林一航念叨他。   ……这都多少年没人这么说过他了?   林一航不知怎的,这会儿说话利索得不行,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都能写篇有关冲动斗殴后果的议论文了。秦铮后面不太想听,左耳进右耳出,眼睛盯着他红红的唇瓣开开合合,很想给他把嘴巴堵起来,思绪不由得闪回到昨晚病房门口那一幕——   张瑜珉叭叭叭个不停的时候,于澄怎么做的?   秦铮心脏猛然跳起来,脸腾地热了,赶紧把视线从林一航嘴巴上挪开,提着袋子的左手紧了紧,手臂肌肉伸缩,牵到伤口,顿时疼得吸了口凉气。林一航一下子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忘光了,紧张兮兮地弯下.身看他的手臂,“哥,怎么了?是不是很疼?要不回去躺着?”   秦铮不着痕迹地小退了半步,眼睛不知道该瞄着哪里,心里翻江倒海,嘴上却还算平静,“躺什么躺?又不是瘸了瘫了。那医生说得不准确,我是被砸到脖子,神经受压迫才晕的。脑震荡躺医院还差不多。我就缝了几针,皮肉伤,别的真没事儿。”   “可是……”   林一航还想再说点什么,秦铮忍着疼从袋子里拿出个包子,塞进他嘴里,装出一副松快的样子,“本来背上就疼,医院这床板太硬,硌得我难受。回家去吧。”不等林一航回话,也叼了只包子,长腿一抬,脚下生风地走了。   早晨的医院十分安静,鞋底踩过理石地板,光线昏暗的走廊上响起空荡荡的脚步声,却又带着熟悉的力度感,常年笼罩在这片空间的阴冷仿佛都被短暂地驱散了片刻。   林一航看着秦铮高大挺拔的背影,那瘦削的躯体里散发出来的生命力好像与平时别无二致,依旧是蓬勃的,悬在半空中的心渐渐落了下去,觉得秦铮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秦铮走得很快,逃一样的,没几步就到了走廊的转角。这儿离林一航远,闻不见兰花的香气,他心跳缓了,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余光瞥见林一航还站在病房门口,脚下一顿,转过去,有些懒散地喊:“还站着呢?我不等你了啊。”   光线从他右侧倾泻下来,少年的轮廓被光影分割成两半,亮的那一面清晰,暗的那一面朦胧,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宇宙中的星球。清朗的声音在走廊的四壁上碰撞传递,荡进耳里,林一航对上那双熠熠的眼睛,无端失神片刻,心脏怦怦跳了起来。   等秦铮消失在转角,他反应过来,拔腿追上去的时候,人已经跑不见了。林一航捏着温热的包子四处找了一圈儿,没见着秦铮的影子,只得有些失落地拖着脚步下楼,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手里的包子,颇有点儿食之无味的感觉。   他昨天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忙里忙外都是为了谁啊?不肯好好待在医院也就算了,说走就真的走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明明先前还凶巴巴地非要拉着一起回家呢。   林一航少有地有些生气了,泄愤似的咬了一大口包子用力嚼着,踩在楼梯上的脚步一下子重了许多。他表情是显然地不太高兴,脸颊却鼓鼓的,看上去很像一只闹脾气的仓鼠,又逗又可爱。秦铮躲在楼梯间半敞着的侧门后面,闷头笑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隔了十来米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脚步声重在一起。出了医院大楼,视野变得开阔起来,清晨的阳光柔和地倾落,把一切都照得明朗。林一航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还是没看见秦铮,气过了,脸上的表情就沮丧起来,脚下蔫巴巴地踢开了一枚石子。   ……秦铮怎么这样?   林一航有些茫然地蹲下.身,对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发了一会儿呆,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下意识觉得是秦铮,很有几分高兴地掏出手机,看到来电人的名字时,眼神立刻暗了,咬着拇指的指甲,不太想接。   他的变化很明显,单薄的肩膀整个垮下去,肩头畏寒似的缩紧,背影看上去有些可怜。他好像又变回了以前的那个林一航,这段时间以来好不容易消散了许多的怯懦又一股脑地回了他身上,把周遭的一小片空间都渲染成了愁云惨淡的灰败样子。   手机震个不停,指甲上咬出一个小小的缺口,林一航迟迟没接。   桸浴   秦铮不远不近地看着,眉头皱起,犹豫着走了过去。他没兴趣听别人电话,但林一航光是一个背影,都足够让他担心的了。这电话还没接通就让林一航变成这副狼狈样儿,还不如不接了算了。秦铮刚要出声喊林一航的名字,对方却站起来,把手机举到耳边。   “爸爸。”   “嗯。下次快点接电话——你分化成Omega了?”   电话那端男人讲话的语调平缓,语气温和,林一航却本能地感到压迫。   “是。”   “病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好像没有。”知道父亲的问话绝不是出于关心,林一航的声音有点儿抖,“我前几天,又失控了。”   男人沉默了片刻,林一航可以想象出他平静中带着一丝厌恶的神情。   “嗯。不行的话就回家,配合专业的医生治疗。你现在高二还是高三?”   “高二。”   “分化就成年了,是大人了。”这句男人说得极轻,似是自语,而后声音扬起来,“嗯。我还有事,就这样吧。”   “好的,爸爸。”   挂断电话后,林一航又蹲下去,脸埋进手臂里。阳光晒得他身上发热,他却感觉自己好像浸在冰水里,骨骼深处都在隐隐发冷。微弱的气流捎带来一丝雪松的气息,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站定,紧接着,一只宽厚的手掌落在头顶。林一航仰起脸,对上秦铮黑沉的眼睛,鼻子立刻就酸了。   秦铮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问:“怎么了?也没听见吵架啊。你……被你爸说什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林一航没办法和他说自己家里的那些事,只摇了摇头,问:“哥,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真的,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了。”   秦铮早从秦见山那儿知道了林一航家人对他不怎么上心,但林一航看上去是被娇养的,他也就没觉得林一航家里人对他很差。只是如今看来,好像要打个问号了。接个电话而已,也没说什么,林一航的脸色就苍白得让人心疼。   “没,我一直在你后面。”秦铮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兴起躲起来的幼稚行为了,他刚刚要是在林一航旁边,林一航会不会感觉好一点儿?便有些歉意地说:“我不该躲着看你找我,我……跟你闹着玩儿呢。是我不对。”   “没事。”林一航站起来,努力地朝他笑了笑,“下次,说一声,再躲。我们,回家去吧。”径自去路边拦车了。   秦铮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很想上去用力地抱一抱他,再抱一抱他,好让他看上去不至于这么低落。这种冲动强烈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秦铮走到他身边,只拢了拢他的肩头,让两个人站得近了点。   他一个Alpha,随随便便抱人家Omega也不好。这样站一起比较妥当,林一航看上去不是一副孤零零的可怜样儿就行。   过了一会儿,秦铮突然伸手拥住了林一航的肩膀。林一航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脸红起来,五官顿时变得鲜活,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秦铮也有点儿不好意思,眼睛看向别处,身体僵硬着有些别扭,心里却舒坦了。   去他妈的妥当。 第25章   “林一航……林一航!”   被人轻轻扒了一下,林一航回神,看向叫他名字的Omega女孩儿,不明所以。   天气很热,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操场上放眼望去全是乌泱泱的人头,数十个方阵整齐排列着,学生们多半蔫头耷脑,被晒得没什么生气,因而显出几分肃穆的模样。校领导的训话在热浪中回荡着,国旗在他头顶高悬,迎风猎猎招展。   站了十几分钟,林一航热得汗流浃背,头发微微濡湿贴在额上,汗水顺着鬓角缓缓往下淌,脸上白皙的皮肤晒得发红,蒙着一层水光。他抬手抹了把汗,伸头张望了一下,确定班主任站在方阵末尾,应该注意不到他,便小声问那个女孩儿:“怎么了?”   “你……要这个吗?”女孩儿眨眨眼,递出一个小喷瓶,欲言又止。林一航看了眼那粉色的小瓶子,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下意识拒绝地摇了摇头。女孩儿犹豫着说:“你……还是用一点吧。他们……都看着你呢。”   用什么?哪个他们?   顺着女孩儿的手势,林一航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正对上秦铮的视线。对方眉头微皱,神情隐隐有些不耐烦,仿佛等着他看过来似的,形状好看的嘴唇开合,用口型说了句什么。林一航一头雾水地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后排和秦铮站在一起的Alpha们也灼灼看着他,心里猛然突了一下,明白了什么,慌乱地低下了头。   “……谢谢。”林一航接过女孩儿手中的小瓶子,对着后颈喷了几下,还了回去。周遭湿漉漉的兰花香气淡了些,他脸上的红晕却更浓了。   “你刚分化成Omega?我哥也是Omega。分化之后身体素质是会差一些,但也因人而异吧,一般以前身体就好的话现在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你可以不用穿这么多,现在还是夏天呢。我哥也是夏天分化的,那会儿暑假,第二天他就打个赤膊河里游泳去了,泡了一下午回来猛吹空调也没病,所以不用太紧张。”   林一航顿了顿,利索地把身上捂着的校服外套脱了,里面的棉T早就汗透,香气又浓了。他羞得抬不起头,抱着衣服的手紧了紧,磕磕巴巴地问:“可,可不可以,再,借我,一下……”他刚分化,没什么自觉,早上把阻隔剂忘在家里了。   “没剩多少了,送你吧。”女孩儿把喷雾丢给他,吃吃笑了一会儿,“这么害羞干嘛?你的信息素强度应该超过平均值,还那么好闻,就是比较吸引Alpha,这不是好事吗?”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不过有些Alpha也挺油腻的,刚后面有人在那……所以还是盖住好点儿。脑子里装那么多废料,也不嫌恶心。”   林一航眉头蹙起,反感地偏过头。女孩儿虽然没说全,但意思他还是明白的。脑海中某些不好的记忆涌现出来,他有些反胃,想着国旗下讲话结束后得用阻隔剂把全身上下都再喷一遍,争取把气味盖得再淡一些。因为曾经的那些遭遇,他实在很讨厌别人意淫他。   “谢谢你。”沉默了片刻,他才想起来要再道一次谢。   “嗐,客气啥,你给我讲过那么多题呢。信息素强度超过平均值这事儿在Omega中还挺常见的,招人也没办法,是那些Alpha的问题,咱Omega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大概是他表情不太好,女孩儿低声宽慰了两句,又提醒道,“气体阻隔剂其实没那么好用,阻隔贴要好一点儿,就是夏天贴着太闷了,捂一天说不定要长痱子。你要是……”   “赵苗苗,你小话讲不完了是不是!想被留下来跑两圈就继续。”   地中海训斥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名叫赵苗苗的Omega女孩儿顿时收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林一航捏紧了手中粉色的小瓶子,很有些歉意地朝她笑了笑,她摇摇头示意没事,等地中海走远了便转过去对着他的背影狂扮鬼脸,鼻子里娇俏地“哼”了一声,周围的人都被她逗得憋笑。   林一航也觉得她可爱,心情明朗了许多。他来二十班的时间不长,除开请假的三天,拢共也才一周,却由衷地喜欢上了这里。同学大多友善上进,老师们也负责和蔼,大家都对他帮助很大,这是他从来没体验过的,时常会觉得很感激。   最感激的还是秦铮,是他把他带来了这里。   林一航忍不住转过去朝后面看。秦铮在太阳下站得笔直,身形挺拔有如松柏,眉眼低垂看着地面,汗涔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兀自心跳了一会儿,敏锐地察觉到秦铮好像有点儿不开心。那边张瑜珉注意到他,笑着撞了下秦铮的肩膀,秦铮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视线又移开了。   想到秦铮先前那不耐烦的神情,林一航隐约觉得秦铮在生自己的气,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不多时,周一例行的升旗仪式结束,班级方阵依次退场,他们二十班第一个走,出了操场就解散了。林一航逆着人群去队伍后方找秦铮,对方跟张瑜珉站在一起,旁边还有两个他不知道名字的同班Alpha同学,四个人杵在跑道旁边的大太阳底下,脸上的表情都不怎么好,隔着十来米的距离也能依稀感受到那边剑拔弩张的气氛。   林一航刚要上前,却听见后方陈子灏响亮地“操”了一声,从他旁边急吼吼地越过去,走了两步才后知后觉发现是他,转过身粗声道:“林一航你别过来!这俩傻.逼,我还是头一回知道班上有这么恶心的人!”   林一航拉住他,有些担忧地问:“怎么了?”   陈子灏看上去气得不行,来回扫了他好几眼,张了张嘴,却也没告诉他什么,只说:“你先回教室吧,这事儿Omega听不合适!撒手撒手,我找他们去!”   林一航已经猜到是什么事情,抿紧嘴唇,有些无措地站定,看着陈子灏跑过去就开始对着那两个Alpha破口大骂,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好像一只斗鸡。秦铮的反应反而比较平静,甚至还拦了陈子灏一把,示意他闭嘴,神情却很冷,看着更叫人心生惧意。   也不知那边的四A一B在说些什么,只见来往的同学好奇地驻足,周边的人多了起来,隐隐有聚集的趋势。渐渐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林一航越来越担心,终于忍不住走过去,秦铮却刚好迎面出来,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腕就走。   “哥……”   秦铮沉着脸没应声,拉着他朝教学楼的那边走了一段儿,脚下一顿,又换了个方向继续走。好像是去校医务室的路,林一航蹙眉看了眼他缠了纱布的左臂,心揪起来,“哥,怎么了?手上疼吗?刚是不是争起来了?你们动手了?”   一连四个关切的问句柔和地送进耳里,秦铮脸色好看了点儿,“没,就随便讲了几句——你知道?陈子灏又跟你说了什么?”   他腿长,步子又大,走急了林一航跟得有些吃力,讲话就带了微微的喘音,“他没说什么,我早知道了。赵苗苗听到,给我借了阻隔剂。”他抬手抹了把汗,斟酌着说,“哥,别气,我不在意。别人要怎么想,是没办法改变的……也怪我,忘记带阻隔剂,又出汗了,才……”   “我在意。”秦铮突然停下脚步,直直看进林一航的眼睛,黑沉的眸子里怒意翻涌,“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长得好看,信息素好闻,热了会出汗,这他妈也能怪你?林一航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林一航咬着下唇不说话,长长的睫毛轻颤着低下去了。   秦铮握住他手腕的手紧了紧,低声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别什么都往身上揽。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只要不当着我面儿,不让我知道,怎么着都行。可这他妈是公共集会,你还是他们同班同学!我真他妈忍了又忍。那俩傻.逼刚要是敢跟我呛一句我直接就上手揍了,偏偏怂着装孙子叫人看了恶心。你这么说是在轻视自己,叫我怎么不气?”   “哥,我……”秦铮这话听着冲,林一航却听出了其中的关心,一时间有些感动,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安抚地拍了拍秦铮的肩膀,“我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会改的,你别跟那些人置气,不值得的。”   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各种社交场合里,他都被轻视惯了,个性也就越来越自卑,逆来顺受,遇见什么事儿都习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秦铮冲他发了火,他突然就意识到这一点很不好,说要改也是真心实意,毕竟现在,有人会在意他的感受了。   秦铮虽然凶他,但也是在为他着想,还在以为他不知情的时候替他出了头,他实在很开心。见秦铮梗着脖子还在生气,林一航便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哄道:“哥,真的别气了。我知道错了。你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谢谢你帮我出气。别生气了,好不好?”   秦铮受伤后两人索性在家一块儿待了三天,搞过学习之后就看电视打游戏,窝着无聊时就随便聊聊天,一来二去熟稔了不少,林一航当着秦铮说话基本上不会结巴了。他声音本就好听,说话流利时更显清润,又是把软嗓子,这会儿语气柔和地哄着,听着倒像是在撒娇了。   秦铮心里突了几下,脸热起来,恍然发现在大太阳底下站了有一会儿,林一航脸都晒红了,便拉着他继续往前走,火气消了,声音也就变得低缓,“我刚气头上,讲话比较冲,不该说你,你别往心里去。”   “我该被说的。”林一航眼睛弯起,乌黑的眼瞳盈着一点漆光,“我缺点好多,有的自己还没发现。哥告诉我,我改,好不好?”   太阳下他的皮肤白得晃眼,晒得微红的脸看上去比平时更有朝气,笑起来五官更显出挑。只一瞥,秦铮心跳更快了,眼睛下意识低下去,落在林一航被自己握住的手腕上。   那细细的腕子连着柔软的手掌、修洁的手指,下垂晃动的姿态像是朵摇曳着的白色的花。手臂也细,却不嶙峋,薄薄的肌理恰到好处,体毛淡得几乎看不见,如同一截嫩生生的藕。   秦铮又不知道该看哪里了。这几天他总是不知道该看哪里。总之只要看着林一航他就感觉自己哪哪儿都不对劲,总莫名其妙就开始心慌。自打林一航分化,他就变得奇怪了起来。难道真是信息素的问题?高度契合的信息素能量真就有这么大?   可人要是被信息素支配了,那跟畜生有什么区别?契合度高又怎样?阻隔剂和抑制剂就是发明出来克制兽性本能的,加上本身的自制力,有什么忍不住的?他才不信这个邪。   固然想法很坚定,秦铮也还是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开了。林一航跑了两步,跟他并肩走在一起,依旧是眉眼弯弯地笑着:“哥,我们这是去哪儿?医务室还是小卖部?”   “都去。先买点儿水喝,再去给你买个阻隔剂。”   这两个地方挨在一起,小卖部人气高,这条路上的人络绎不绝。微风卷起浅淡的香气,来来往往的同学见着他们都要多看一眼。秦铮被人看惯了,换在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不知怎的会特别留意周围的Alpha,发觉他们确实是在看林一航之后,他心情微妙地变差了。   一路数下来,真就有快二十个Alpha看过林一航,秦铮脸黑了,心里迁怒着骂了张瑜珉一顿傻.逼。手搭在林一航肩上,把人往自己身边拢了拢,他改了主意,“算了,先买阻隔剂。赵苗苗那话痨给的是个什么水货?一点儿用没有。”   赵苗苗是林一航的后桌,性子活泼开朗,算是林一航自己在二十班认识的第一个熟人,对谁都很好,长得也对得起二十班班花的名头。先不说质量如何,人家赵苗苗送他阻隔剂已经是一片好意,絮絮叨叨也是在告诉他常识,还差点被老师罚了,可见是个热心的女孩儿,更何况盖不住味儿好像也不是阻隔剂的问题。   林一航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她正名一下,“赵苗苗说,我信息素强度高,气体阻隔剂盖不住很正常。好像用阻隔贴会好一点。”   秦铮皱眉,“别用那玩意儿。夏天我都不用,捂着又热又痒,出汗还容易掉,不如不用。”   林一航不想让因为信息素的关系老看着他,小声说:“没事的,我很少出教室,不会太热,也不怎么出汗。”   秦铮想了想,觉得也是,就点头说:“那行,买吧。”   说话间,医务室到了。林一航进去买东西,秦铮在外面等着,隔着扇玻璃门看着林一航有些腼腆地和校医磕磕巴巴地比划。他们学校的校医是个中年女Omega,人很和善,把一盒阻隔贴放在柜台上,笑着问了句什么,林一航红着脸直摇头。   秦铮看了一会儿,发现玻璃反光照出来的自己脸上带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唇角压下去,又变回了平时神情淡淡的酷哥样儿,这才感觉自在了一些。   医务室没别人,林一航便拆出一张阻隔贴撕开,有些笨拙地往自己后颈上贴。室内光线偏暗,少年白皙的皮肤成了唯一的亮色。他低着头,脊背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脊柱上突起的骨节更明显,在薄薄的衣料下柔和地起伏,好似绵延的山丘。   修长的手指按在脖子后面压着边角抚平,小布块儿服服帖帖地盖在腺体上了。林一航偏过头和校医说话,像是在向她确认贴好没有,颈侧的筋肉拉伸,笔直地连接到下颌,整段脖颈显出一种脆弱的美感。   秦铮移开视线,后知后觉自己盯着人家Omega脖子看了半天的行为好像有点儿不太正经,有些害臊地转过身,挠了挠后脑勺,好险才端住了脸上的云淡风轻。他又不是故意的,他可不是那种满脑子废料的Alpha。   “诶,门外那个Alpha的阻隔贴跟你一个牌子一个系列的呢。”校医指着门外的秦铮,顿了顿,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有些促狭地笑了,“男朋友?我说你怎么选这个,原来是想要情侣款呀。”   他又不知道,只是选了个效果最好的啊……怎么就变成情侣款了?   林一航张了张嘴,脸红起来,先是有些害羞地想要解释,又暗暗因为这个巧合窃喜,便抿唇轻轻笑了一下,没多说什么,向她道谢之后就出去了。   秦铮其实注意到这是同款阻隔贴,但他压根儿没多想什么。直到回了教室,张瑜珉瞅着他们俩的脖子闷声笑了好一会儿,多次表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颇不耐烦地问:“你他妈怎么回事儿?有话不说找揍呢?”   话是这么说,但他现在不会随便碰张瑜珉了。毕竟张瑜珉好像是人家于老师对象,还怎么看都是铁被压的那个,他再动手动脚的就不太妥了。   “可以的啊,情侣款都用上了,你们在家的三天进度是坐火箭了吗?”   “……”   秦铮被调侃得有些尴尬,脸上却表现得老神在在,混不当回事儿似的,反怼道:“别,咱清白得很。有些人在医院上二垒了?还是说不是头一遭?”   张瑜珉一愣,没一会儿脸色就变得通红,闷着头不说话了,显然是难堪多过害羞。秦铮自知失言,刚想赔个不是,却闻到一点儿檀香。一回头,发现于澄在身后直直地看着他,眉头皱起。   完犊子,感觉欺负别人老婆被现场抓包了。 第26章   教室里的张瑜珉只当没看见于澄,从书堆里抽出个错题本,生硬地撇过头,露给人一边充血发红的耳朵,找同桌说话去了。于澄抱着教案的手紧了紧,眼神暗下去,站在走廊上好一会儿也没出声,气氛变得压抑了起来。   夹在这俩人中间,秦铮坐在椅子上头皮发麻,又搞不清是个什么情况,观望了几秒,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扯出个笑,很客气地喊了声“于老师好”,姑且算是打破沉默。   于澄朝他点了点头,“过来一下,我有事和你说。”   合着不是来找张瑜珉,是来找他的。秦铮跟过去,心里琢磨着于澄的来意,走了几步想起来要道谢,“前几天那事儿麻烦您了。又是报警拉架又是送我去医院的……谢谢。”   他后来问了一嘴,张瑜珉说他晕过去之后的一连串事儿都是于澄处理的,那群混子全部被拘留了进去,跟学校这边说的也是他回家路上被人堵了,没把他上赶着打架的事儿宣扬出去,他心里还挺感激的。   过了好几秒,于澄反应慢半拍似的说:“不客气。”   两个Alpha走进教学楼前的香樟树林,葱茏繁茂的枝叶把晃眼的阳光滤成地面细碎的光斑,隔绝了一些课间时热闹的噪声,裹着轻风和少许蝉鸣,撑起大片稍显安静的荫凉。远处绿茵场上有群少年在奔跑,蓝蓝的天幕在他们上空,和高低不齐的楼层嵌合在一起,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相接处拉着一丝丝薄薄的云。   一切都很明亮。秦铮收回视线,瞥了眼走在前面的于澄的背影,淡淡出声:“于老师,什么事儿啊?学校小树林子就这么大,再走两步走出去了。”   于澄脚步一顿,回了神,想起正事,转过身问:“胳膊怎么样了?”   “后天去医院拆线。”   秦铮也停下来,隔着约两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站着。于澄隐隐察觉到一股抵触情绪,眉头皱起,直话直说道:“是这样,那群堵你的人关不了几天就会被放出来,我有个在派出所工作的叔叔说他们是惯犯,出来之后可能会伺机报复。”   秦铮眼睛瞄着树干,像是在走神,过了几秒才说:“……放就放了吧。”   于澄眉头皱得更紧,“你家长不知道这件事吧?你没和家里人说。”   “我家就我爷爷,在外地。”早猜到他要提这个,秦铮低下头,脚底碾着一片枯樟树叶,手插在校服裤兜里,肩膀耸起,肩锋支棱出来,看着有点儿叛逆,“我也没伤多重,没必要让老头儿知道。”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于澄在心里给秦铮脑门儿上盖了个“油盐不进”的戳儿,便收起了和他讲道理的心思,不打算浪费那个时间,说:“还是建议你告知一下家长。你的伤情可以作文章,让那群渣滓关得更久一些,打压一下他们的报复心理,这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不用,我以后躲着点儿。”秦铮踢开那片踩碎了的枯叶,“大不了打车回家,总不至于上我家门口堵我。麻烦于老师别和学校说这事儿。”   “我要说早就说了。”于澄本不想管这个事,是那位在派出所工作的长辈担心他被那群混子报复,特地打电话过来提醒他,他觉得秦铮的处境好像更危险一些,便过来转告一下。反正怎么处理是秦铮的事,他不会过多干涉什么,只叮嘱道,“你自己小心,别太冲动就行。”   “……谢谢于老师了。”秦铮本以为他会跟别的老师一样婆妈着念叨一堆非要他喊家长,满心排斥,都在打腹稿预备如何敷衍了。却不想于澄答应得这么痛快,他唇角勾起,身上的疏离感倏然散了,露出个散漫的笑,“您什么时候有空,我请您吃个饭吧。”   于澄对于会变脸的人向来无感,很有些高冷地说:“倒也不必。”转身要走。   秦铮像是随口一提:“我可以把张瑜珉也叫上。”   于澄回头仔细打量了他一下,他露着白牙,笑容坦坦荡荡,模样看着十分清爽。于澄却感觉那眼神怎么看怎么揶揄,不是很想理会他,“算了吧,不用。我上课去了。”   “真不用?他就坐我旁边,隔堵墙,这两天跟神经病似的,我有点儿怕。”   “……你知道?”于澄心情变得明朗了一些,“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他从来不提自己的事儿。”   他在期待什么?于澄眼帘垂下去,张瑜珉不会和人提起他们见不得人的关系,哪怕是看重的朋友也不例外,他早该知道。但现在从旁人口中证实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可遏制地难受了起来,好一会儿才低低“嗯”了一声,又问:“他没说,你怎么知道的?”   即便欠了他人情,秦铮应该也不是那种被拒了还要上赶着请吃饭的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提到张瑜珉。他肯定是知道了。于澄有些不太放心,“你没跟别人说吧?”   被那双黯淡的眼睛隔着镜片扫了一眼,秦铮有点儿瘆得慌,“……没这么八卦。”   怎么这个现在也是一脸消沉的鬼样子?刚在走廊上不还冷气场十足挺酷的么?这几天他还以为就张瑜珉一个人在那儿时常就一副愁云惨淡、让人看了恨不得踹两脚的颓废样儿,于老师点事儿没有逍遥自在,那他可少不了替自己哥们儿讨个说法了。   收起弯弯绕儿打哑谜的调侃心思,秦铮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我那时候醒了。”   “……”于澄神情变得不太自然起来。他之前在走廊上碰巧听了半句垒不垒、头一遭之类的话,还以为他们是在讲什么荤段子,心里不太舒服,还宽慰自己Alpha之间说这些再寻常不过,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却不想张瑜珉脸红是因为这个,他心里好像更不舒服了。   檀香味儿重了一些,秦铮也没带怕的,顶多脸上有些讪讪,“那什么,也不是有意要看的。谁知道在医院病房……您说是吧?”又想起张瑜珉近日来那没出息的样儿,语气严肃了些,“于老师,真不让我请吃饭啊?也不是非要还这个人情,就是最近,张瑜珉把自个儿搞得挺难看的,我就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于澄没吭声,心揪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卷紧了手中的教案。那晚他追出去道歉,两人也还是不欢而散了。他被张瑜珉躲避的态度折磨得头痛,实在弄不明白张瑜珉为什么伤人伤己,索性狠下心不再纵容,想着要警醒一番,两人便开始冷战了。   秦铮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顿了顿,还是接着往下说:“他这几天特别怪,下课逮着谁都要没话找话讲几句,理他他叭叭个不停,不理他就一个人闷一个课间。上课坐着跟丢了魂儿似的,老师叫好几声才有反应。”   手掌与光滑的封面猛然一错,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过了两秒,摩擦的热度和些微的痛感才涌现出来,好像直接传到了心上,让人又是悔又是疼。于澄突然觉得不该,他不该和张瑜珉做同样的事情。他自己难过尚可以忍,但张瑜珉难过,他听都不能听。   “虽然我们几个关系挺好的,但他真不主动提自己的事儿,问了他也装蒜。我看在医院的时候,当着您,他好像还能说上两句。你们确定要像现在这样?我怕他憋出什么毛病。”   良久,于澄缓声说:“我不会了。那就麻烦你叫他一声。”   择日不如撞日。   下晚自习的铃声一响,秦铮就拎着一早收拾好的书包站了起来,被教室里的地中海隔窗瞪了一眼,又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班上一阵低低的哄笑声。讲台上的地中海拉长了脸,手掌下压示意安静,清了清嗓子,继续讲黑板上的化学题。林一航忧心忡忡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秦铮刚好也在看他,还向他点了点头,眼底闪着温和的笑意。林一航紧了紧手中的笔,低下头,脸苦起来,心里更发愁了。   “操,这他妈还得拖十分钟。”视线从黑板上收回来,陈子灏在高高摞起的书山后趴下来,嘟囔着骂了几句,又注意到林一航神色有些不对,就用手肘碰了碰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想上厕所了?”   想着秦铮交代的事情,林一航眨眨眼,维持住刚刚脸上的表情,小声问:“我这样,看上去,很像不舒服?”   陈子灏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他两眼,“到底有没有不舒服啊?看着还挺虚弱的……”想起等会儿的饭局,不由得开始担心,“该不会真病了吧?那等会儿宵夜岂不是泡汤了?铮哥肯定会送你回去,他那么紧张你。”   ……应该还挺像的,等会儿装成这样,就可以了吧?   算是得到了陈子灏的肯定,林一航稍稍安心,微蹙的眉头展开,低头笑了下,“我没有,不舒服。哥,会请吃宵夜的。”虽然,可能吃一半就走了。   陈子灏咂咂嘴,一脸幸福的忧伤,“唉,太难了,终于又能跟铮哥一块儿吃宵夜了。以前隔三差五就聚一回,火锅烤串儿没少过,想想真是怀念。我还以为再蹭不到饭了呢,失宠得就他妈离谱……我近来食欲不振,都瘦了,真的。”   同桌一周,林一航已经习惯他总是会夸大其词的说话方式了,但想了想,秦铮和他近来几乎形影不离,别人相处的时间变少确实和自己脱不开关系,于是脸上红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请你们吧?以后。哥,应该也会来。”   陈子灏喜出望外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啊?那必须的啊,你都来了他哪能不来!妥了妥了,以后妥了,林一航你可真是太好了!”   他才不好呢。林一航脸垮下去,有些愧疚地想。陈子灏今晚好像要失望了,他以后得好好补偿人家。他不该答应秦铮这么做的,这不是骗人吗?可是,这又是秦铮第一次拜托他做一件事情,他受秦铮这么多照顾,于情于理都拒绝不了,哪怕不擅长也要硬着头皮上。   希望自己能装得像一点儿。林一航暗暗给自己鼓了会儿劲,又有些疑问,秦铮为什么要让他这么做呢?   外间的喧闹声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沉寂下去。饶是二十班的同学都颇有定力,听着整栋教学楼的人差不多都走光时,也难免开始骚动起来了。终于,地中海讲完宣布下课,溜溜达达地走了,班上这才怨声载道地闹腾了起来。   秦铮逆着人群走进来,人高马大地往张瑜珉座位旁边一戳,把人堵在了墙边,“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啊。别寡着个脸了,找捶呢?喝点儿白的回去睡一觉,我他妈都受不了你这个德行了。”   张瑜珉瞥了他一眼,把书包挎到肩上,没精打采地说:“上一天课人都萎了,还喝白的,这不是要我命吗?啤的还差不多,您这也太不走心了。算了吧,让让。”   “你们俩怎么回事儿我不清楚,反正你没提过,我也不想管。”秦铮眉头拧起,压低了声音,“那你倒别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啊,看着就你妈闹心。我寻思……”   “他生我气了。”张瑜珉打断道。他耷拉着眼皮,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却丧得不行,顿了好几秒才棒读似的继续说,“我自己作的。他第一次和我生气。他不会轻易理我的,都好几天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才想着把我跟他拉到一张桌上,但我不想丢这个脸。”   没想到这个闷骚的突然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秦铮先是一愣,而后面色变得古怪了起来。这他妈是他认识的张瑜珉?听听这怨妇似的语气,可别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上身了吧?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这想法听上去还真挺作的。我把你当人情还给于老师,他真的生你气就不会接受。你来就行,不会让你丢脸的。再说了,哥几个这不是都在么?”说完,秦铮冒出一身鸡皮疙瘩。他怎么就感觉自己成了张瑜珉娘家人了?   眼瞅着张瑜珉脸色好看了不少,但又不知道在那别扭个什么劲儿,半天没吭声。秦铮翻了个白眼儿,让开两步,没好气儿地说:“不来拉倒。”然后扬声冲林一航那边喊,“走了,吃串儿去。”先行出去了。   总算可以不用再拖时间,林一航暗暗松了口气。旁边的陈子灏翻完桌肚直了起来,有点儿着急:“你练习册找到没有?我这边没有啊。班上都没几个人了。铮哥要走了!”   “对不起……我忘记,已经装好了。找到了。”林一航很有些歉意地说。   “嗐,没想到你也有迷糊的时候。没事儿没事儿,那咱走吧。”陈子灏完全没发现哪儿不对劲,拎起书包很欢快地跑出去跟秦铮站在一起,在教室门口招手,“张瑜珉你搞快点儿的!走啊走啊,铮哥好久没请客了!”   林一航跟出去,从张瑜珉前面经过的时候也神情认真地说:“我第一次,和你们,一起吃饭。真的不来吗?”   许是他的模样和声音都很有煽动性,张瑜珉终于动了。   教室里的灯熄,四个人踩过路灯昏黄的光晕,抄近路走进夜风中沙沙作响的樟树林。校园小路上的安宁被陈子灏稍显聒噪的嗓音打破了,秦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眼睛却时不时看向林一航,等对方看过来了便挑眉,背在身后的手比出个大拇指。   黑暗中他带笑的眼睛眯起,熠熠好像天上的星星。只一眼,林一航就有些微醺般的头晕,心脏扑腾起来,看着他身后的拇指摇啊摇,很想伸出手握住,然后偷偷地和他牵在一起,于是脸颊也微醺般发红发烫了起来。   参差不齐的脚步声混着阵阵虫鸣踏响了夜色,秦铮稍稍落了两步,和林一航肩并肩走着,偏过头凑到他耳边问:“交代你的你没忘吧?”   温热的呼吸扑在耳廓上,林一航半边身子都软了,咽了口口水,忽闪着睫毛点头,“没忘。”他得装病,让秦铮有由头带着他中途离开。   “要实在装不像,往我身上一靠,闭上眼睛就行。”   林一航感觉自己脚下没什么力气,现在就想往他身上靠了。 第27章   出了校门右拐上桥,走到中段时,张瑜珉一眼就看到于澄站在路灯下抽烟。   青年指间一点火星燃着,淡淡的烟气逸散在橙黄色的灯光里,抬头时镜片反光,闪出一双眼尾狭长因而稍显薄情的眼睛,瞳仁被光线照成浅棕色,穿过浸着些许凉意的夜色直直看向他,比平时显得通透,也更冷淡一些。   张瑜珉有点儿望而生怯,脚步微顿,别过脸盯着桥下倒映着夜景的死水,心里茫然了片刻。   他不知道于澄会抽烟,于澄从未向他提起过。未提及的事恐怕还有很多,他其实对于在外求学了七八年的于澄知之甚少,以至于这次于澄回来,他都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好像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很亲切的邻家哥哥了。   “愣着干嘛,走啊。”秦铮推了他一把,然后冲着十几米外的于澄挥手,喊话的腔调懒洋洋的,“久等了于老师,我们班主任拖堂了,对不住对不住。”   “卧槽,于老师也来,铮哥怎么不说啊。”陈子灏不太乐意地撇撇嘴,小声念叨,“这串儿怕是不香了,谁跟老师一桌能吃得进去啊,讲话都不方便……”   “他是老师?”林一航有些惊讶。   “新来的物理老师,张瑜珉邻居家哥哥,不太熟的那种。”陈子灏凑过来跟他咬耳朵,“都不能说不熟了,关系还很差,你看张瑜珉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瑟瑟发抖都不敢讲话了。我寻思铮哥应该是要还他人情吧,那天就是他把铮哥送医院的,还帮着铮哥一块儿打过架。”   “我,知道这个。”林一航记性一向不错,认出了这是那天追在张瑜珉后面一身血的那个檀香味儿Alpha,当即了然地点点头,而后眉头蹙起来,心里更纳闷了。既然是要答谢人家,秦铮为什么又要让他装病搅了这个局子呢?   “天呐,这指不定多尬呢。怎么就把张瑜珉也拉上了,我都告诉铮哥这俩人关系不咋地了。今天得亏是有我,不然要从头冷到尾了。这吃饭呢,还是得要个话多的热一热场子……于老师好!”   眼瞅着走近了,陈子灏便刹住了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客气地向于澄问好,林一航也弯下背认真地见礼。张瑜珉瞥了眼于澄旁边的垃圾箱,上面盛烟灰的凹槽里戳着五六个烟蒂,握着书包带子的手紧了紧,也跟着低声喊了句“于老师好”。   “别,都没在学校了,不用喊我老师。”和秦铮不同,于澄的长相是种温和的俊美,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笑起来更是令人如沐春风,“我二十三,不嫌弃的话喊我于哥就行。”   秦铮很给面子地喊了,大伙儿也就都应和着。张瑜珉低着头在里面滥竽充数,光动嘴皮子没出声儿,被于澄扫了一眼,心里很有些纠结紧张,一边希望于澄能主动和他搭腔,像以前一样,一边又不希望。   从小到大,于澄一直包容着他,每次都是他生气不理于澄,于澄总是会哄他,从来没和他置气过。这次冷战让他有些害怕了,于澄不是不会和他生气的,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他知道是自己错了,他该主动去和好的,但他面对于澄好像总是会缺乏勇气,拖沓得不成样子。   张瑜珉暗暗唾弃了自己一番,脚下慢了些,就跟林一航一块儿肩并肩走着了。前面的三人相谈甚欢,于澄多了七八年的阅历,博闻强识,什么话题都信手拈来,讲话诙谐幽默,轻而易举就博得了少年们的好感,陈子灏已经掏出手机来嚷嚷着要加他微信了。   “你们,吵架了吗?”林一航小小声地问,“在医院,你们怎么了?你当时,好像很生气,还跑出去了。”   想起那个吻,张瑜珉脸红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没……也没很生气,吵了几句,我心烦不想和他说话,就走了。”   他倒不是因为那个吻在生气,只是气于澄不够尊重他的想法,乱跟他的朋友吃飞醋而已。后来没接受于澄的道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个什么玩意儿,只是在医院外的小花坛旁边,被于澄逼在角落里,铺天盖地温柔的檀香味儿让他觉得惶恐,下意识想要落荒而逃罢了。   “那你们,还没和好吗?”林一航有点儿明白秦铮的意图了,但又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既然都是朋友,有什么意见饭桌上说开就好了,他还是不懂秦铮为什么非要把人都支开,就好像……是特地为这两个人创造独处的环境一样。   “他应该还在生气。”张瑜珉瞄着于澄的背影,有些低落地说,“都没理我,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看来,你们没有不好。”林一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陈子灏,误会了。你们关系,应该很好。有什么事情,讲明白,就没误会了。有错,道完歉,就过去了。你们是朋友。”   张瑜珉没应声,过了好一会儿,也还是低着头没什么反应,看上去情绪很不好的样子。林一航有些担心,正要再安慰两句,吃饭的地儿到了,秦铮在前面招手,“你们俩在后面磨蹭什么呢?吃宵夜都不积极,快过来。”   陈子灏也扯着嗓子在旁边跟着催,来往路人都看着他们。两人觉得丢脸,便加快脚步跑了过去。这间餐馆生意火爆,里面几乎都坐满了,到处人声鼎沸,空气中充塞着各类食材在沸腾的汤水中烫熟的鲜香,营造出一种让人食指大动的氛围。   找地方落了座儿,秦铮就拉着林一航和陈子灏去冷柜选食物了,只剩张瑜珉和于澄坐在一条板凳儿上,相对无言。张瑜珉抠着消毒餐具上覆着的塑料薄膜,思考着要怎么向于澄开口,打好腹稿后酝酿了两三分钟也没敢看于澄一眼,只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服务生端着鸳鸯锅过来了,张瑜珉蔫巴巴地往后让了让,手撑在条凳上。服务生把锅子在桌上安置好,见张瑜珉忽然幅度很大地抖了一下,便有些歉意地问:“不好意思,我烫到您了吗?”   张瑜珉赶紧尬笑着摇头,嘴唇紧张地抿起,眼神左瞟右瞟,很有些慌乱,等人走开了才轻轻动了下自己的胳膊,试图把手从于澄的手底下抽出来。于澄却扣住他的指缝,把他的手压在凳子上和他握在一起,干燥的热度传递过来,烧得他心跳起来,脸和耳朵都慢慢变红。   于澄没用多少力气,但张瑜珉动了又动,手指伸开又收紧,硬是抽不出来似的,只能任由他握着。两只修长的手交叠,于澄手背上青筋浮起,指节处的破口凝着血痂,是那天打架留下来的。   他看了一会儿,想起那天自己确实都没关心过于澄一句,心里歉疚更深,便抬起眼睛,小心地看向于澄。于澄也深深地看着他,他嘴角轻轻撇了一下,视线移开,手却翻了过去,和于澄十指相扣,嘴唇翕动,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太清:“哥哥,对不起,我……”   于澄用力地捏一捏他的手掌,再用力地捏一捏,什么也没说,捏得他骨骼轻微发痛。他突然感受到了于澄的难过,胸口闷起来,也用力地握了回去。两个人的手心都很热,不一会儿就渗出汗来,黏腻地贴在一起不太舒服,但谁都不愿意放开。   桌上的锅子渐渐翻腾起来,气泡咕嘟嘟地破裂,不断散发热气和香味。周遭是热闹的,欢声笑语不断,他们这里却很安静,能听见空调送风时发出的白噪声。   终于,于澄低声说:“是我不对。我不该和你冷战。这几天,让你伤心了。”   张瑜珉认识于澄十几年,很少听他有语气这么低落的时候,想宽慰几句,脑子却一片空白,先前想好的说辞全忘光了,只能摇摇头,觉得心里酸涩,眼眶也一并有些酸涩起来,便偏过头靠在了于澄肩上。   他在别扭什么呢?一年了,他难过,于澄难道就不难过吗?于澄都回来了,他不该再逃避了。他不想再踟蹰下去,他和于澄,有什么不能在一起的呢?大不了,将来换个腺体就是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   于澄低头吻了下他的发顶,烟和檀香都是暖的,温热的呼吸让他觉得熨帖和安宁。他顿了顿,眼睛瞄着周围,确定没人会注意他们之后,便像小时候那样,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于澄的肩膀。这几年他们聚少离多,他已经很久不曾和于澄这样亲密地靠在一起过了。   “哥……”林一航端着盘子,扯了扯秦铮的衣角,示意秦铮往他们那边看,有些担心地说,“他是不是哭了啊?最近,他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秦铮瞥了一眼,心说这俩人公共场合也不注意点儿影响,拿了几串豆棍往林一航的盘子上一搁,伸手揽住林一航的肩膀推着他往前走,“他哭个屁,别跟他瞎操心,拿点儿你自己爱吃的。”   林一航的盘子都堆得冒尖了,“已经拿很多了,我不挑食。我们在这边很久了,他们还等着呢,要不回去看看吧?我应该能安慰几句……”   秦铮勾唇,好笑道:“你安慰什么安慰?用得着你么?”   林一航脸颊鼓起来,有些泄气地说:“好像也是,我当着别人说话还是不太顺畅。嘴也很笨,讲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可是……”他还是想做点儿什么,他是把张瑜珉当朋友的。   秦铮看了他两秒,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笨不笨?你就没看出来点儿什么?”   林一航一头雾水,“看出点儿什么?”转头又望了望那边,发现两人桌下握在一起的手,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们,他们……”脸红了起来。   “没谈过恋爱吧?”秦铮挑眉,有些得意地笑着,其实他也没谈过恋爱,但他感觉自己总归比林一航懂得多,忍不住嘚瑟道,“都让你别操心了,这会儿过去不是当灯泡么?听你哥的,咱不掺和他们的事儿。等会儿你装病我们走了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他们,不都是Alpha么?”林一航干巴巴地问。   “喜欢就行了,跟性别没关系。”秦铮满不在乎地说,“好像张瑜珉还没分化他们俩就好上了,藏得真他妈严实。要不是……”要不是在医院看他们亲了一口,他还啥都不知道呢。   林一航眨眨眼,好奇道:“要不是?要不是怎么了?”   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乌黑清澈,微张的嘴唇红润,带着点儿水光,洁白的门齿从唇缝间露出来,看着有些可爱,脸上的神情是种不谙世事的纯真。   秦铮本想把那天看到的事儿说出来逗逗他,看看他害羞的样子。但他这会儿看着林一航的脸,不知怎的自己先有点儿害羞了起来,不太自然地别开眼睛,嘴上淡淡地说:“算了,你不懂。小孩子,少知道的好。”   林一航有些不服气,“我马上就十七了,七月,哥也就比我大一点点。”   秦铮抬手,从林一航头顶平直地比到自己的鼻尖,划出两个人差了半个头的身高,很幼稚地说:“大就是大,我哪儿都比你大。”   陈子灏端着几碟调好的蘸料过来,贼兮兮地笑:“是是是,Alpha么,哪儿都大,下面最大。铮哥你是小学生吗?跟个Omega比什么,可别把我笑死了。”   秦铮顿了顿,下意识瞥了眼自己的裤子,林一航也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两人的视线上移碰到一处,林一航端着盘子的手一抖,慌乱地转过头,脸颊飞红,两三秒就晕染到脖子和耳朵,咬着嘴唇走开,去另一边装素菜的冷柜了。   秦铮心突突跳着,脸上也开始发烫,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静了几秒,端不住面子恼羞成怒起来,提起拳头要捶陈子灏:“你他妈瞎逼逼个什么呢!你也知道人家是个Omega,嘴上说话不过脑子是吧?”   陈子灏冤枉:“哎哎哎别,别,我端着碗呢!这不是开玩笑呢嘛!以前都这么讲啊,又不是没当着Omega面儿说过荤话,都上高中了谁还不知道是怎的,都懂的嘛。他脸皮这么薄,怎么跟咱们混,习惯就好了!别打我别打我!”   秦铮硬是把他拽过来狠捶了几下,咬牙瞪眼,“还以后?你再提一个试试!我他妈什么时候跟你一块儿讲过荤话了?每次不都你一个人在那儿说得带劲,捞不捞?别有事儿没事儿嘴上没个把门的,信不信我真揍你!”   陈子灏被捶得嗷呜乱叫,腹诽着以前哥儿几个讲段子也没见您出来义正言辞地劝阻,这会儿就是调侃了一下,也没带什么颜色,至于这么激动吗?却还是忙不迭认怂道:“行了行了,知错了知错了!疼,蘸料要洒了!我在那儿调了半天呢,等会儿没得吃了!”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才端着东西回去,那边已经下锅了一部分,正煮得香气四溢。   他们的座儿临窗,就摆了两条凳子,张瑜珉跟于澄两个一米八几的Alpha坐一条正好,秦铮便挨着林一航坐下来,旁边挤了个陈子灏。还好这一O一B都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他自己也不壮,勉强能活动开手脚,拧了拧眉,倒也没说什么,凑合着开吃了。   这一吃起来,秦铮真是想把陈子灏往墙上糊,吃东西都堵不上那张嘴,一直叭叭叭地说话,唾沫星子都要飞他碗里了。他往林一航那边一靠再靠,直到两人胳膊碰着胳膊,大腿挨着大腿,感觉自己勉强脱离了陈子灏溅射的范围,才松了口气,安心地吃起了东西。   林一航却有些食不下咽了。本来桌边就热,吃涮的东西更热,秦铮又跟他贴在一块儿,他又紧张又害羞,脸色蒸得通红,身上渐渐冒出汗来,心里咚咚咚地擂鼓,吃了几口就不太想动筷子了,整个人贪凉地直往玻璃窗上贴。   秦铮用腿碰了他一下,低声说:“坐好了,那边凉。再吃点儿,然后……”   林一航无奈地直起来,瞥了眼兴致勃勃和于澄说着话的陈子灏,凑到秦铮耳边说:“我知道。可是,陈子灏呢?他也是灯泡啊。”还是最亮的那个灯泡,完全没注意到于澄旁边的张瑜珉嫌弃得白眼儿都要翻上天了。   呼吸吹到耳洞里痒痒的,秦铮拿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没事儿,他一杯倒。”   “嗐,怎么坐我旁边还咬耳朵呢?我可听见了啊。铮哥在这儿乱黑我,我可不是一杯倒,怎么着也要三杯吧。怎么说?喝吗喝吗?”   “嗯,那喝点儿吧。”秦铮懒懒地附和着,“好久没喝了,喝点儿回去睡觉。”   陈子灏显然是那种菜还爱喝的,当即喊了服务生拿了啤酒过来,果真两三杯下去就昏昏沉沉地要往桌上趴,倒也还挺老实,没撒酒疯。秦铮拎他出去,拦了个车把他往后座一塞,给师傅报了个地址付了钱,又溜溜达达地回来坐下了。   几个人边吃边聊,眼瞅着十点过了,桌上还有一堆没吃完,秦铮觉着差不多了,就用手肘碰了碰林一航,使了个眼色。林一航正脸颊鼓鼓地嚼着东西,接收到信号,赶紧咽了,先是闷头坐了一会儿,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眉头蹙起来,越蹙越紧,身子也弯了下去。   ……演得还挺像。   秦铮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要配合他,一脸关切地搂住他,问:“怎么了这是?”   林一航紧张的不行,偷偷揪着他的袖子,没什么底气地撒谎,听着还挺虚弱的,真像那么回事儿,“我……肚子疼。”往他身上一靠,脸浅浅埋进他的肩窝,露着一边红得要滴血的耳朵。   秦铮扶着他站起来,手掌握着一截软绵绵的胳膊。林一航偎在他怀里,他竟然真的有些心慌意乱了,匆忙丢了几句客气话就架着林一航往外跑,留下张瑜珉跟于澄面面相觑。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张瑜珉一脑袋问号,“搞什么呢?”   于澄笑:“他大概想让我们待得久一些。没这个必要,我去你家或者你来我家,只要你答应,都很容易。”   张瑜珉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并不搭腔,耳朵却悄悄红了。 第28章   医生用镊子将剪断的缝线一一抽出之后,部分针眼渗出细小的血点,整齐地陈列在竖直的伤口边缘,红色与深褐色组合在一起,看上去有点儿像一幅忘了画上叶子的果树简笔画,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是画得还算工整。   拆线并不很痛,秦铮只在消毒换药时短暂地皱了会儿眉头,很快,小臂上丑陋的伤疤被层层白纱盖住,包扎好了。医生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他有点儿心不在焉,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临了问了句:“这疤……长好后明显么?”   医生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怎么,怕不好看?胳膊上面而已,男子汉还在意这个?你这口子划太大了,长好了看着也比较明显。我给你开了祛疤的药膏,注意点儿饮食,色素不沉积的话会好一些。”   秦铮倒不是在意好不好看,就是有些发愁,他不太想让家里老头儿知道他打架。对于他打架斗殴的行为,老头儿的态度一向是深恶痛绝,反应有时激烈到让他打怵,哪怕他是正当防卫,老头儿的脸色也会十分难看。总归只要他打架,老头儿就会表现得很失望。   越长大,他就越顶不住老头儿用那种眼神看他。所以他初二稍稍懂事之后就再没挑过事儿,和人主动打过架,只有这回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处撒了,才上赶着去打。结果来了下狠的,留这么长条疤,肯定瞒不过去了——   ……估计到时候他得吃顿竹笋炒肉,快两年没尝过味儿了,不知道老头儿下手还有没有以前那么狠,但愿能给他留点儿面子,别当着林一航打,不然那可太丢人了。   向医生道过谢后,秦铮推门出去,守在外面的林一航立刻凑到他身前,蹙着眉头,语气关切地问:“哥,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疼?”   两人视线相对,秦铮都能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瞧见自己的倒影了。他很少被人关心疼不疼,有点儿别扭的同时又觉得很受用,心情顿时好了些,唇角也就勾起来,“怎么你看着比我还难受?没事儿,不疼,跟输液时扎针差不多。”   林一航确实挺难受的,先前他隔窗看了一眼那袒露的伤口,心里就一直闷闷的不是滋味。应该很疼吧?秦铮身上可能要留疤了。或许秦铮本人不会在意,但他在意,谁都不愿意自己喜欢珍视的人受到伤害、身上留下那种痕迹,更何况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实在又心疼又自责。   只是他现在不想再让秦铮反过来安慰他了,便收起了那副低落的样子,向秦铮笑了一下,“那还是有一点疼的吧?我输液的时候觉得有一点点疼。哥比我厉害多了。”   秦铮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正要张嘴调侃这么大个人了还怕这点儿疼,但想起那天他手背上青色的针眼,又觉得他怕疼好像也十分理所当然,点了点头说:“那是,皮糙肉厚的一般来说是比细皮嫩肉的厉害点儿。”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林一航偷瞄着秦铮帅气的侧脸,心说皮糙肉厚这词儿好像也和他不怎么沾边,但少年人总归是会越长越强健的,该不会若干年后长大了真的变成五大三粗的那种Alpha吧?   他脑补了一会儿,不太能想象出来秦铮那副模样,不住地偷瞄秦铮一眼,又一眼。正好两人走到街边,几名工人装扮的壮年Alpha从旁路过,块头都很大。有了参照,他突然就想到了,顿时被脑海中的画面逗乐,忍不住闷头偷偷笑起来。   秦铮抬手拦车,用余光斜着他,“笑什么呢?又开始了?”他也是最近才发现林一航很喜欢一点点事就笑起来,还特别有感染力,搞得他也容易跟着一块儿笑。他得端着点儿,不能被轻易影响,不然以后镇不住人了,却还是压不住嘴角:“小疯子。毛病。”   因为今天中午要去医院拆线,两人吃了午饭就直接去了,完事儿才一点多,回家麻烦,上学又太早,便在学校附近的小吃街下了车,进了某家甜品店。   这个时间段没什么人,老板在吧台后打盹,都没听见他们推门进来的动静,秦铮叫醒他点单,林一航则随意找了个地方坐着,托腮看着秦铮挺拔清瘦的背影,想到以后或许会横向发展,又忍不住开始笑。   秦铮看了会儿饮品单,想问问他要什么,一回头却怔住了。   外间日头正晒,阳光把一切都照得刺眼,小店里就显得稍稍暗了些。林一航坐在临街的窗边,光线透进来打出他的轮廓,清晰又柔和,光影在他身上整齐地分部,错落有致,是种遵循规则但又不规则的美感。   他白得有些通透了,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带笑的飞红的面颊却又那么鲜活,弯起的眼睛里盈着细碎的漆光,仿佛一段潋潋的水。见秦铮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便收了笑,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扇,扇得秦铮心里发痒。   连日以来刻意忽视的那股幽香又在鼻端清浅浮动了。秦铮滚了滚喉结,压下满身隐约的躁动,抢先开了口:“喝点儿什么?”   被他直勾勾看了一会儿,林一航心里也跳起来,脸上发热,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摆在桌上的一小盆多肉,那叶子肥嘟嘟毛茸茸的,他很想掐一掐,好让自己不那么紧张,好险才忍住了,磕磕巴巴地说:“我,我都,可以。和哥,喝一样的。”   不多时秦铮端着两杯柠檬气泡水过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对坐着,视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相交。柜式空调在旁边缓缓吹着冷气,吸管在杯中搅动,冰块与杯壁碰撞发出清凌凌的声响。雪松和兰花在清爽微酸的柠檬香气中隐隐互渗,气氛变得有些暧昧了。   秦铮叼着吸管一口气喝了半杯,很想打破这奇怪的氛围,脑子却空空的想不出什么话题,搁在膝上的手伸开又收紧,喝了这么多冰的身上也还是发热,只能又低头猛吸,杯子直接快要见底。   林一航瞟了眼他汗涔涔的脑门儿,牙齿轻轻咬着吸管,也在绞尽脑汁地想,好不容易才灵光乍现,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为什么,我的没有冰?”   “一般……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好像那些Omega很少要冰的。”   “那些Omega是女孩子吧?”林一航说着,脸有点儿红,“我是男的,不会有……所以不碍事,能喝冰的。”   秦铮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没怎么跟Omega接触过,只在一堆人一块儿玩的时候和女Omega打过交道,依稀记得她们有时喝东西会不要冰,也就给林一航点了个不冰的,完全没想过生理上的差别——   冰不冰的有什么关系?这话题也太捞了,叫人怎么聊得下去?   但总归是感觉自在了一些,秦铮脑子又好使了,不打算再跟他掰扯这个,便问:“你还没告诉我你之前乐什么呢,我怎么总觉着你在笑话我?”   林一航又想笑了,弯着眼睛吸了一大口气泡水,正要开口,却突然眉头一皱,捂着嘴咳嗽起来,刚喝进去的气泡水全呛出来了,水渍从指缝冒出来,顺着白皙的手掌淌到小臂,滴滴答答落在桌上地上。   秦铮失笑:“你怎么喝个水都……”林一航剧烈咳嗽着,眼尾发红,湿漉漉地看了他一眼,他顿了顿,心跳起来,起身过去帮忙顺气,手掌按住林一航的背把人压低,而后安抚性地拍了拍,语气平淡地指点道:“低下去,再低一点儿,用力捶几下胸口。”   林一航依言照做也花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去,脖子都咳红了,喘匀了气抬头,一脸生理性泪水,眉毛紧紧扭着,看上去很有些狼狈。秦铮心脏却跳得更欢快了,他按着林一航的温热的背心,稍稍一挪便摸到那单薄的蝴蝶骨,轻颤着,真的好像有只蝴蝶在他掌心振翅。   他被那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又不敢多用力去感受,只能轻轻贴着,一时之间不太舍得放手,直到林一航抹着嘴开始找纸巾,他才有些艰难地把手收回来,从兜里掏出那张小手帕递给他。   林一航觉得实在丢人,接过来手帕草率地擦了几下脸,而后捏在手里,表情恹恹的。但拇指摩挲着手帕上浮凸的兰花,他心情又好了一些,觉得没那么窘了,小小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哥,你一直带着这个呢?”   秦铮莫名有点儿心慌意乱,鼻子里“嗯”了一声,扯谎道:“也不是天天带吧,出门看见了就往兜里一塞,省得买纸。”   其实他压根儿不怎么买那种手帕纸,大老爷们儿流血流汗用衣服擦擦就行,哪儿这么讲究?他向来对这些娘唧唧的小东西不屑一顾,却把林一航送的小手帕天天带着了。   ……这是人家答谢时送出的一片心意,而且这玩意儿还挺好用的,这会儿不就派上用场了?而且是蓝色的,看着没那么娘,旁的人也没见他掏出来用过,不会逼逼歪歪的。   搪塞了自己一通,秦铮绷住了酷哥儿脸,朝林一航伸手,“还我。让你有事儿没事儿笑,出糗了吧?”   林一航红着脸摇头:“都脏了,我洗了再还你。”这手帕上又是口水又是眼泪的,他才不好意思还回去呢。   “没事儿,给我,我自己会洗。”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秦铮有些生硬地补充道,“你送我就是我的东西了,我不习惯我东西交给别人洗。”   “可是……”林一航握着手帕,期期艾艾地说,“真的脏了,我……”   秦铮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把这块儿脏手帕要回去,只知道林一航多半不会轻易把东西交出来,便趁其不备,一下子把手帕从林一航手里抽了出来。   林一航急了,忙站起来抢,他侧身轻巧躲了,把手帕举高,眯缝起眼睛偏头一笑,唇畔的弧度有些痞气:“干什么呢?跟我抢?这我的。”   林一航踮脚够了一会儿,秦铮比他高出一截,手长脚长,他不蹦起来根本就够不到,而且秦铮还会躲,他尝试了几下就放弃了,转而商量着央求道:“哥,我再做一个给你,好不好?这个脏了,也很旧,是我三年前做的,丢掉好不好?”   秦铮装着思考了几秒,林一航眼巴巴地瞅着他,他递出手帕晃了一下,林一航正要伸手拿,他又收了回去,全然没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多幼稚,只觉得心情十分愉悦,晃了两下适可而止之后,他把手帕往兜里一塞,这才懒洋洋地开了腔:“不好。”   林一航撇撇嘴,看着他双手插兜大摇大摆地晃出小店,走进那片明亮的日光里,背影看上去散漫又得意,他心里一点儿羞恼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心动和欢喜,迫使他拔腿追上去,和他肩并肩走在一起。   秦铮问:“说说你为什么笑?有这么好笑吗,都呛到了。”   “哥把手帕给我洗,我就告诉你。”   秦铮脚步微顿,勾唇:“还提条件呢?不说拉倒,反正你喜欢笑,原因肯定特无聊。”   “才不无聊呢……”林一航絮絮叨叨解释了一通自己为什么笑,然后指着广告栏上健身房广告海报上的模特,眼睛又弯起来,“哥长大了之后要是变成这样,想想都很逗啊。”   秦铮瞥了眼那海报上一身鼓鼓囊囊腱子肉的Alpha模特,下意识拧了拧眉,觉得那好像太夸张,嘴上却说:“有什么逗的?这体格也太猛了,我以后练练,争取变那样,到时候往你面前一站,铁塔似的,看你还敢不敢笑。”   “那多不好看啊,哥还是现在这样好看。”林一航回头又望了眼已经路过的健身海报,很认真地说,“那个Alpha,看上去好胖,一点也不好看。”   秦铮样貌出挑,没少被人夸,早就对各种溢美之词习以为常了,但这会儿冷不丁被林一航简简单单无心夸了句“好看”,心里还挺美的,又佯装不满意道:“你语文不是挺好的么?怎么一句话说三个‘好看’,没别的词儿了?”   翩翩年少,玉树临风。   脑子里冒出了许多词,林一航择了两个比较适合的,张了张嘴,却没好意思说,觉得酸,只自己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脸红了起来,“我只有写作文的时候能想起来,现在不太行。”   秦铮也就是随口挤兑,没自恋到真的让人想词儿来夸他,就另起了个话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慢悠悠地往学校那边走。路过水果店的时候,林一航跑进去买了几个猕猴桃,秦铮调笑道:“带去教室吃?你连个刀都没有,我可不帮你削。”   林一航说:“这是给你吃的,我上网查了查,这个可以补充维c,淡化伤痕什么的。”   “这玩意儿,我记得挺酸的吧?”秦铮向来对所有酸味的东西敬谢不敏,便从兜里掏出一管小药膏,“那我还是别吃了吧,到时候涂这个就行。”   “不酸啊,这个……应该是甜的吧?”林一航也没底气,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挑水果没什么心得,眉头蹙起来,“不行的话榨汁,捏着鼻子一口就喝掉了。”   “……你不确定?”秦铮听得毛骨悚然,胳膊上冒了一片鸡皮疙瘩,“不行,我不喝。要不你先喝,不酸再给我。”   “可是这几个也榨不了多少啊……哥,你很怕酸吗?”   堂堂Alpha,流血都不怕,哪能承认自己怕酸呢?秦铮立刻云淡风轻地说:“不怕,就是不喜欢酸的东西而已。”   已然两点,眼瞅着离学校越来越近,身边同行的同学越来越多,走几步就有熟人和秦铮打招呼,同时好奇地打量他旁边的林一航。林一航有点儿怯场,有意落了秦铮几步,秦铮长臂一伸,把他捞了回去,低声问:“怕了?紧张?不喜欢?”   林一航点点头。   秦铮沉吟了片刻,说:“你把这些人当蔬菜水果就行。”   “蔬菜水果不会这样……看我。”   “那就当成最讨厌的蔬菜水果,脸摆臭点儿,不喜欢被看那就看回去,眼神嫌弃点儿。”   “这样会被打的吧?”林一航有些担心。   “嗯,我以前被打过,打回去就行了,”秦铮扬起下颌,露出个很拽的表情,以身作则,“就像这样,反正你照做就是了,有我在肯定没人敢打你。”   林一航本想瞄着他的脸学习一下,却忍不住低头笑了。他觉得秦铮实在是很可爱。 第29章   下午两点正是最热的时候,阳光炽烈,放眼望去柏油路中央的空气被烤得扭曲,即便是在檐下的遮阴中一路走来,两人也还是热得汗流浃背。   学校旁边小商店的冰柜前人挤人,难闻的汗味儿和各种信息素混杂在一起,空气十分污浊,秦铮放弃了抢两根冰棍儿的想法,转而从一旁的立柜里拿了冰水出来,抛了一瓶给林一航,而后拧开自己那瓶仰起头猛灌。   水渍从唇边溢出来,顺着下颌的线条往下淌,喉结上下滑动了一阵,半瓶矿泉水就没了,满身暑气被压下去了片刻,余光瞥见林一航看着自己两眼愣神,秦铮抹了把嘴,笑着问:“发什么呆呢?还是你先说渴的,买了又不喝。”   少年的汗水中挥发着雪松味儿,存在感颇为明显,视线从秦铮喉结上移开,林一航心跳着低下头,想要打开手中矿泉水的盖子也猛灌几口,好让自己身上不那么燥热,偏偏瓶子上凝满了水珠,滑不溜手,拧了两下,硬是没拧开。   秦铮“啧”了一声,手伸出去想拿过来帮忙拧一下,林一航却蹙着眉侧身躲了,“我能打开。”然后用衣服包住瓶盖儿用劲一错,塑料环绷断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矿泉水打开了,林一航眉头展开,露出个笑脸,“这个我自己可以,不用哥帮忙。”   “……那你劲儿还挺大。”秦铮挑眉,懒洋洋嘲了句,迈开长腿往校门那边走,林一航喝了几口水的功夫,他已经走出十来米,发现林一航没跟,便停下来等了等,“磨磨蹭蹭干嘛呢?快过来,热死了,去教室开空调了。”   他个儿高,长相也俊美,往人来人往的学校门口一站,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路上走着的同学都忍不住脚步微顿多看他一眼。不少Omega见了他两眼放光,有意无意地从他身边经过,嗅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味儿都忍不住红了脸。   林一航抿了抿唇,小跑着过去,到他身边时,正与旁边几个偷看的Omega目光相触,他本能地紧张了一下,却没有主动别开眼睛,大着胆子淡淡地和其中那个看上去像是领头的女孩儿对视了两秒。   女孩儿脸色变得有点儿不太好看,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有些失礼,便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下,对方愣了愣,拉着自己的小伙伴往校门里走了。   秦铮莫名其妙:“谁啊?你认识?”   林一航不知为何有种打了胜仗的感觉,眼睛弯起来,“不认识。”   “不是让你学我吗?”林一航一笑,附近Alpha的目光都被招过来了,秦铮心情变差了些,话里就藏了一点儿不爽,“不紧张了?你摆个笑脸,别人都看你呢。”   林一航听出来不对,以为是自己没听话惹到他,于是把脸板起来,“好像……也还好。我不笑了。”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下意识往秦铮身边靠了靠。   秦铮很受用,心情又好了,但还是有点儿烦,掀起眼皮子把不远处一个Alpha瞪得缩了回去,低骂了一句,小声咕哝道:“还他妈看个没完了,没见过Omega么。”   林一航嘴角牵了下,又压回去,两人并肩跟着人群往校门里走,忽听背后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浓郁刺鼻的柴油味儿飘了过来。秦铮脚下一顿,拧眉回头,那边已经围起来了,来往学生纷纷驻足,都伸长了脖子观望,不住交头接耳。   这柴油味儿的傻.逼被他捶了三回,都跟他动刀进过局子了,还敢往一中的地界儿跑?   秦铮有点儿不可置信,按着林一航肩头把他往校门里推了一把,“你先去教室,我过去瞅瞅。”   林一航只当他是过去凑个热闹,便走到传达室檐下的阴凉地方,想着先等一等。传达室的看门大爷听见动静,摇着蒲扇出来,对他和善地笑了笑:“这不是秦铮的小朋友么?秦铮呢?咋围这么多人,出什么事儿了?”   林一航红着脸往那边指了下,“他看热闹去了……”传达室这边好几级台阶,他站得高,视野相对开阔,一眼就望到了人群中央,目光顿时凝住,不由微微心悸,眉尖蹙了起来。   那人群中一脸不耐与厌恶,正和一个Alpha拉拉扯扯的人,赫然是吴宣。   林一航有些担心,犹豫着想要过去,却见秦铮抱臂站在人群外围,薄唇勾起,一副整好以暇的姿态,好像看得津津有味。不多时陈子灏出现了,先是冲到秦铮身边跳起来表演了个饿犬扑食,被嫌弃地躲掉之后也不恼,嘻嘻哈哈地问了几句什么,跟着一块儿看起了热闹。   “哟,这该不会打起来吧?都围在这儿不像话,得打个电话喊校警。”大爷掏出老人机拨号,手中蒲扇朝林一航挥了挥,“别杵这儿了,拉你家秦铮教室去,这小子人气高,他在那站着,不想看热闹的人都要停下来看看了。”   林一航便跑过去,近了就听见人群中传来吴宣的尖叫声:“你滚啊!滚!”   他有些害怕,放缓了脚步走到秦铮身边,扯了扯秦铮后腰的衣服,“哥,这是,怎么了?”   秦铮回头还没开口,陈子灏已经抢先答了:“嗐,我都说不清这是谁贱了。嘴上哥哥实则备胎,用完就丢,无情嗷无情,人家找上门了呗。这柴油也个是铁傻.逼,第一回给吴宣出头就让铮哥打掉一颗后槽牙,还能有第二回,第三回,绝了!”   “你被退学了关我屁事啊?你读不读书不都一样的吗?你这种渣滓我叫你一声哥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我拿刀逼着让你给我出头了吗!?你有半点儿出息就不会带那么多人还奈何不了一个秦铮了!还有脸来找我?呸!”   “你有种就动手!今天我要是掉一根头发丝儿我就让我爸把你送少管所去!我他妈说到做到,你试试!你看你多像条狗啊?喜欢我,你也配?有没有半点自知之明?我从头到尾都看不上你!叫你哥是客气抬举,我恶心得都要起鸡皮疙瘩了好吗?”   被那柴油味儿的Alpha逮着手腕,吴宣歇斯底里地吼着,脸红脖子粗,齁甜的桂花味儿不住涌动,污言秽语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冒出来。周围的人听得直皱眉,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时不时还发出几声讥笑,吴宣忽然收声,往地上一坐,顿了几秒,大声哭了起来:“帮帮我……求你们帮帮我,把他拉开啊,叫他滚!”   人群静了一瞬,与吴宣说得上话的人都悄悄离开了,竟是好久没有谁愿意上前。   吴宣仰着头嚎啕大哭,平日里漂亮的脸这会儿看上去格外扭曲,两条腿挣扎踢蹬着,丑态毕露。那柴油味儿的Alpha阴着脸,手上用力一拽,他顿时被拖出半米,趴在地上挣扎着尖叫:“啊——!你别碰我!你信不信我找人弄死你?我让你在君安混不下去!狗东西,你也是个Alpha,婊.子养的……”   “我操.你妈!贱人!”那柴油味儿的Alpha目眦欲裂,把他提起来狠狠扇了两耳光,他惊呼一声,嘴角顿时见血,畏缩着捂住半边脸不敢再骂,呜呜哭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林一航只觉得触目惊心,往后退了一步,揪着秦铮衣服的手紧了紧,低下头不敢再看。秦铮拢了拢他的肩膀,拉着他往外走,低声说:“让你先去教室不听,膈应到了?”   林一航点点头,又觉得有些快意,但这样好像是不对的,他也不知该如何看待了,只说:“还好,哥当初没有和他动手……他们这样,太难看了。”   “嗯,打他我都嫌脏手,还好当时忍住了,就是后来气不过,现在好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嘛,看得真他妈解气!你们怎么走也不喊我一声?我真就没地位了呗。前几天喝了酒,铮哥就把我往车上一塞,我妈差点儿上全武行了,隔天我命都被骂去了半条,铮哥还不对我好点儿呜呜呜……”陈子灏牛皮糖一样黏上来开始假哭。   秦铮都不稀得理他,偏头问林一航:“你……不怨?”   “以前偶尔会,更多的时候是怨自己不争气,现在……都过去了。”林一航说不太清具体的,只知道自己长这么大,好像没有真的怨过谁,“我不想记得这些……我只想记得开心的事情。”他就是这么过过来的,他也只能这么过。   秦铮不知道该讲什么了,只觉得有些心疼,便抬头摸了摸他的头发。陈子灏在一旁大惊小怪:“在路上公然这样……是犯法的!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你他妈哪儿来这么多话?嘴闭上能死?一天天搁这儿瞎说什么?”秦铮上脚去踹,陈子灏裤腿上多了个鞋印,嬉皮笑脸躲开了,两人在路上打闹起来。   林一航悄悄红了脸,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往教室走。身后花坛中的太阳花明艳艳的,开得正好。   没几天这届高三高考,时光飞逝,转眼就是月末,高二的期末考试也来了。这回是四校联考,学校相当重视,两个火箭班考前被死命操练了一番,终于踏着广播的音乐上了战场。   按照上次月考的年级排名,林一航被分到了最后一个考场,秦铮则是在第一个考场。他一直不放心,多次提出要换考场未果,气得在家差点儿没撕卷子,林一航哄了好久,说了很多次自己没关系,好不容易才让他答应了专心考试。   结果到了这天,秦铮还是为了他在一楼和四楼两个考场之间来回跑,每场考试的间隙都会过来看他。   林一航一边觉得感动,一边又担心秦铮考试会因为这个受到影响,发挥得反而没平时那么好了,但最终成绩出来时,他还是年纪第一,就和他在二十班的这一个月以来,所经历的每次模拟考试一样,同时也是四校联考中的第三,虽然在他看来差强人意,但还是给学校争了脸面,被各科老师交口称赞。   到学校拿成绩单时,地中海脸都笑烂了,看林一航的眼神就跟看金娃娃似的,和蔼得让林一航起鸡皮疙瘩,被他夸得耳根子通红。但轮到秦铮的时候,这位中年Beta的脸顿时就黑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唾沫星子横飞,给秦铮一顿好骂。   其实秦铮也没退步太多,就是头一回掉出了前十名,很光棍地卡在了十一。他这个月心里装事儿太多,坐在教室外面没什么心思学,考前复习得也不算太认真,对成绩早就有谱,这名次还超出预期了,被骂几句他也没当回事儿,眼睛时不时瞄着教室外的林一航。   林一航在和赵苗苗说话,笑容明亮,忽视掉这俩都是Omega的事实,他们站在一块儿赏心悦目,看上去还挺配。两人在走廊上相谈甚欢,秦铮不知怎的有点儿躁,突然就不太能听地中海念叨了,视线收回来望了眼天花板,地中海怒了:“你小子还敢翻白眼!你这回……”   秦铮搞不清自己是不是故意,嘴上当然是喊冤枉,一边和地中海插科打诨,一边用余光留意着外面。当赵苗苗从挎包里掏出个浅蓝色小信封递给林一航的时候,秦铮愣了片刻,不可思议地想,这两个Omega他妈的是要怎样?   应该是替人送的吧?转交给林一航吗?还是拜托林一航交给他?   从小到大收了无数封情书,秦铮从没特别希望过哪封情书是送给自己的,但他现在希望了,又不知具体什么情况,脑袋上一圈问号,抓心挠肝,很想出去旁侧敲击地问一问,奈何地中海拉着他说个没完,最初的一阵躁动过后,他硬是被说蔫了。   ……谁收不收情书的有什么所谓?一个Omega给另一个Omega送情书又有什么所谓?张瑜珉都跟于澄在一块儿了,两个Omega又有什么不可以?他这么在意做什么?   ——肯定是在家没日没夜睡了几天,人睡傻了。   这边秦铮在这里低着头挨骂,那边林一航有些紧张地捏着情书,睫毛忽闪了两下,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赵苗苗:“这,真是,给我的?”   赵苗苗点头,嘴边笑出个可爱的小梨涡,眼神促狭,“就是给你的!人家来找我打听还请我吃了顿烧烤,人还可以,长得有点儿小帅,十四班的,我们篮球校队队长呢!你应该见过他吧?他不是经常跑过来问秦铮去不去打球嘛,我看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喔。”   “……我,不认识他啊。”林一航半点儿印象没有,低头看着信封,有些不知所措,“他是,怎么知道我的?这个怎么办?我不能收,是不是要还给他?”   “你怎么就不能收了?收别人情书又不是就要和人谈恋爱,秦铮以前一天十来封,不是照样收了?照你这想法他岂不是踩十几条船?最后全进垃圾桶了,糟蹋别人少女心……”提起这茬儿,赵苗苗不无幽怨地瞪了眼教室里的秦铮,又冲他笑,“反正你拿着就行,我吃别人嘴软,不能替你还回去,打开看看图个乐也是好的嘛,Alpha的烂文笔有时候很逗的。”   这是林一航长这么大收到的第一封情书,照理说他应该会很开心,但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感觉收下这封信好像就愧对了自己,也愧对了别人的一番心意。他本来很有些为难,听赵苗苗这样说,心里好过了一些,便妥善地把信收好了。   赵苗苗扶着下巴瞄了他一会儿,灵光乍现道:“你该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吧?老情人,白月光?你在之前的学校有喜欢的人是吧?”   林一航刚要摇头,思索片刻,决定不置可否,只笑了笑,在赵苗苗看来就算是默认了。她顿时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没缘分呀没缘分,原来你有喜欢的人了呀,那这段时间动不动就扒窗口望你的Alpha怕是心都碎了。”   “……有这种事吗?”   “怎么没有!跑操的时候一堆Alpha从你旁边过去的时候都在看你,你倒好,坐在台子上写题,写不完了还。”   林一航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刚分化,秦铮跟地中海提了一嘴,他便被特批不用跑操,坐在旁边又无聊,总不能一直看着方阵发呆吧?只有秦铮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他会抬头看一看,其余时候全用来写卷子了。   “下课时在教室也是,好多别班的Alpha都慕名来看你了好吗?如果目光有能量,咱教室玻璃早碎了!然后你头都没抬,不是看书就是写题,再不就是给同学讲题。学习真好玩,我坐你后面这回都冲进前十了,压了秦铮一头,这你敢信?周围的人也都进步了。林一航你是真的可怕……除了学习你都不干别的吗?”   林一航偏头想了想,说:“以前,会拉小提琴,偶尔也会弹钢琴,但弹得不怎么好。”   “我是说玩的!你不玩儿吗?要不约着出来玩呀,好多Alpha都想认识你。君安这一块儿虽然小,但也有很多可以玩的,我们常去的地儿……”   说起平时放假的玩法,赵苗苗眉飞色舞,眼睛往教室里一瞥,脸又垮了下去,“你摊上秦铮这么个哥可太难了,我理解他作为哥哥想保护你,我哥就算是个Omega,也是一样的,但他也看得太死了吧!你们分开过吗?这样下去你都认识不了别人。”   林一航呐呐着说不出话,赵苗苗怼到他脸上问:“你不想谈个恋爱吗?不担心自己学习学傻了吗?真的要浪费这么优质的信息素吗?”说着,她脸上形状好看的柳叶眉皱了起来,“话说,你和秦铮有血缘关系吗?那天你困了趴桌上睡觉,有个人明目张胆在外面看,秦铮当时那凶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对象呢。”   林一航脸红了起来,退了一步,撞到秦铮怀里,头顶秦铮的话语淡淡落了下来,“管挺宽啊,关你什么事儿?”   赵苗苗有点儿打怵,扮了个鬼脸就跑了。林一航心怦怦直跳,想着她问了这么多,他一个也没答。他当然想恋爱啊,他也不是非要学习,而是除了学习,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他确实有喜欢的人,他喜欢秦铮。 第30章   赵苗苗三两步就跑到自己小姐妹那边,笑着不知说了些什么,几个女孩子都八卦地朝这边看了看,眼睛都亮亮的,目光收回去后便兴奋地聊起来,时不时讲几句就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而后遮阳伞在早晨明朗的阳光下花一样绽开,她们手挽着手走掉了。   后背浅浅碰着秦铮的胸膛,隐约的热度传递过来,林一航僵硬着身体,不太敢转身,抑或是说贪恋着不想转身,视线收回来盯着自己沾染了些许灰尘的鞋尖,又一点点放松了,蝉鸣模糊着忽远忽近,心跳声却清晰着,由内而外地震响耳膜。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了。教学楼前的樟树林沙沙作响,碎光在枝叶上明明暗暗地跃动,慵懒地依附着季节的韵律。夏风和缓地送来一阵草木的清香,微微湿润,类似于水生调的香味,短暂游离在少年们的发梢衣摆,又停,清冷的雪松味儿罩了下来,兰草轻颤。   几只麻雀蹦跳着啄了一会儿草坪,扑腾着翅膀飞起。林一航倏然回神,局促地转过身,两双鞋的鞋尖轻轻碰了一下,他往后退了小半步,偷偷看了眼秦铮的脸,长长的眼睫低了下去,掩住自己漾起波纹的心绪,低声问:“哥,讲完了?老师是不是骂你了?”   秦铮心不在焉,反应慢半拍似的“嗯”了一声,喉结动了动,目光从林一航白净的颈子移到他肩后挎着的背包,思维卡顿两秒后才想起正事,那个浅蓝色的小信封就装在里面,连同成绩单和奖学金一起,被林一航夹在某个笔记本里,他要怎么开口问一问呢?   “给我骂了顿狠的,没进前十整得跟我犯罪了一样。”思来想去,秦铮觉得好像怎么着都太八卦了,不符合自己一贯作风,问不太出口,心里暗暗有些烦,嘴上顺势抱怨了两句,注意到什么之后就更烦了,眉头皱起来,又问:“你今天……没贴阻隔贴?”   “出来的时候……你在等我,我赶着下来,就只喷了阻隔剂,现在好像挥发掉了。”不远处几个Alpha的目光若有若无打探过来,林一航耳朵微红,下意识抬手捂住腺体,瞄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应该贴了再出来的。”   “别捂了,好像你能捂住似的。”秦铮心里装着情书的事儿,讲话没过脑子,全然不知自己语气很差,情绪表露得过分明显,掏出张阻隔贴递了出去,“Alpha用的,先凑合一下,今天先不回家。”   林一航向来敏锐,早就察觉到他不太高兴,被他这么一说,越发笃定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心里那些愉悦的萌动平复下去,涌出了一些酸涩和难过,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眼神暗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接话,“那,是要出去玩吗?”   隔壁十九班的几个Alpha不住地朝这边看,秦铮掀起眼皮警告着扫了他们几眼,把那些人的目光逼了回去,一低头,发现林一航一脸失落地站在自己跟前,莫名紧张了起来,手犹豫着搭上林一航的肩头,低声问:“怎么了?不是出去玩儿你都很开心的么?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林一航摇摇头,小声说:“哥,是我不好,我以后,会注意的,肯定会贴阻隔贴再出来,也,不会忘带喷雾……你,别生气。”   秦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地说:“没,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刚……我没和你生气,我就是……”莫名其妙不喜欢别的Alpha看你,也很在意那封信?秦铮心里突了一下,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我的问题,真没和你生气,你别丧着个脸看着……这么难过。”怪让人揪心的。   闻言,林一航脸色好了起来,精神振作了些,“其实,我也不喜欢他们一直盯着我看,但和你一起被看了这么多天,也习惯了。被看几眼而已,又不会少几块肉……我答应你会改掉原来的性格的,哥,你别太担心了,我有进步了,对不对?”   说完,他笑了笑,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抬眼看向秦铮,眼睛亮亮的,又闪烁着低了下去,不好意思地抿住嘴唇,像是在期待被表扬,模样看着很有些可爱。   冗杂纷乱的心绪一下子清空,秦铮懒得再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在意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对,进步很大。”想起先前他莫名其妙的道歉,又故意拧起眉头,否认道,“不对,也没进步太多。不是让你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么?你哪儿不好了?”   林一航愣愣的,“……啊?”   秦铮看着他的脸,很认真地说:“升旗仪式那事儿之后,我总觉得他们都不怀好意,看你的时候都在想些龌龊事情,我心里就挺烦的……生气是在气他们,和你没关系。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都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   “哥……这些你早说过了,我记着呢。”林一航被他看得脸热,心脏又开始扑腾了,“我以为你生我气了才那么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哪儿错了,只能这么猜。”   秦铮顿了顿,扬眉,淡声问:“林一航,你把你哥当什么人了?”见林一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继续问,“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我现在看上去还是像以前一样,会没多大事儿就动不动和你生气么?”   林一航犹豫片刻,直话直说道:“可是,哥,你好难懂。你表现出来的,好像经常和你的想法不太一样啊……就好像现在,我又觉得你在生我气了,其实,你没有吧?”   “……”从小到大装惯了,这话说得秦铮完全没办法反驳,脸上有些挂不住,声音便从牙缝儿里冒了出来,“你这不是挺能说么?不会问我啊?”   林一航眼神警惕,怯怯地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那……哥现在生气了吗?”   他这模样很像某种耳朵长长的小动物,秦铮动了动手指,很想掐一掐他的脸,语气淡淡地说:“有点儿,你刚拆我台了。”   林一航有些无辜,声音低了下去:“可是,我说的是实话啊……”   秦铮定定地看了他两秒,到底没管住自己的手,轻轻掐住了他的面颊。林一航顿时睁大眼睛,惊得嘴巴微张,全身的血往头上冲,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视线左右游移了一会儿,眼帘无措地低了下去,睫毛轻颤,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了。   弹嫩的触感传来,秦铮捏着他脸上的软肉晃了晃,薄唇满意地勾起,眼底闪出笑意,问:“怎么不说了?不是喜欢说实话么?还敢不敢了?”   林一航心里怦怦直跳,却还是存着点儿小心思,鼓起勇气,含混地咕哝道:“本来,就是啊,哥还不让人说了……嘶!”   秦铮“啧”了一声,只掐了一下就放开了手,林一航脸色通红,柔软的面颊留了个浅浅的指印,眼神茫然地看过去,好像不太敢相信刚刚真用力掐了自己脸的人是他似的,乌黑的眸子下了层薄雾,氤氲出朦胧的水光。   两人视线相触,秦铮怔了片刻,眼睛别开,莫名有点儿口干舌燥,喉咙发紧,“我也没用多大劲儿……”指腹还留有一些温软的触感,手心发热出汗,微微泛潮,秦铮背到身后,在裤子上抹了一把,心脏后知后觉地狠命跳动起来。   林一航扁着嘴没应声,一副委屈样儿,秦铮有些慌了神,干巴巴地问:“很疼么?”说着,凑到林一航脸边,小心瞄着那白皙脸颊上的红痕,犹豫着伸出手想碰一碰,又担心自己再没个轻重的弄疼别人,动作一顿,转而把胳膊递到林一航手边,“怪我,给你掐回来行么?”   林一航睫毛忽闪了几下,眼睛里的雾气散了,视线从那只紧实的小臂上移,落到他帅气的脸庞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不动了。秦铮有点儿尴尬,纠结了一会儿,妥协道:“掐脸也行,你高兴就行。”   林一航这才展颜一笑,手举起来,作势要掐他的脸,他顿时浑身紧绷,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心跳得更快了,但林一航只是在他脸前比划了一下,手落下去,软绵绵地掐了一把他的胳膊,脸颊和耳尖一起红了起来,“这样……就好了。”   又一阵夏风吹过,汗意蒸发,皮肤沁凉,内里却还是燥热,雪松和兰草迎风簌簌相依。两人对视片刻,各自别开了脸,一个眺望校门前的钟楼,一个看绿茵茵的球场,廊下安静的空气变得暧昧,两颗心脏好像在攀比谁跳得更欢快似的,在胸腔里震响。香樟枝叶摇晃,聒噪的蝉鸣暂歇,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又落下来了。   教室内传来中年Beta教师的咳嗽,紧接着,一段稍显啰嗦又恳切的训话。轻快的脚步声从旁经过,少年们说话的腔调满溢朝气,笑声清爽。阳光照着他们的乌黑的发顶,在半空中串起很多个彩色的光晕,印着成绩的雪白纸片飘摇着跌进尘埃里,翻动着发出几声窸窸窣窣的轻响。   心跳渐渐缓了,手臂上被拧过的那一小块儿肉隐隐发痒,秦铮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膀的关节,余光瞥着林一航晕红的汗涔涔的侧脸,手插进兜里摸到手帕,指甲刮着面料上浮凸的刺绣兰花,犹豫了片刻才掏出来递给他,“擦把脸,走了。”   林一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哥,你自己用吧。”把背包拽到胸前,拉开拉链,摸出包手帕纸晃了晃,“我带了这个。”   秦铮这才发现自己也热出一脑门子汗,把手帕塞回兜里,提起前襟抹了把脸,眼睛瞄着林一航敞开的背包,里面没什么东西,只装了一个精装笔记本,米色的纸页间夹着浅蓝的信封,露着一条细细的边角,他揪着衣服的手紧了紧,语气随意地问道:“之前跟赵苗苗都说了些什么?看你们聊得挺开心的。”   “讨论了成绩,她问我上不上补习班,什么时候有空,看能不能约着出去玩之类的……”略过了关于情书和喜欢的人的部分,林一航回想着简单概括了一下,把手帕纸放回背包,合上了拉链,小声说,“然后,没别的了。”   秦铮没说话,视线淡淡地落在他脸上,他坚持了没两秒,很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往后退了小半步,任谁看都知道他刚刚说谎了。他自己也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太笨拙了些,神情变得有点儿沮丧,还未等秦铮开口再问一次,他就顶不住自己先说了:“其实还有。”   秦铮挑了挑眉,鼻子里“嗯”了一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却不想林一航小心翼翼地瞄了眼他的脸色,磕磕巴巴地说:“都是些,Omega的事情,哥,没必要知道,别问了,好不好?”   怎么还会骗人了?赵苗苗都教唆了些什么?这俩Omega要是讲了什么隐私的事儿他不听也就罢了,但这情书总得提一提吧?真就觉得他这便宜哥哥看得太死妨碍恋爱了呗?可他总得掌掌眼吧?自己照看了一个多月的白菜,哪儿能猪递封信说要拱就给他拱了?   秦铮舌头抵了抵上颚,不知怎的觉得嘴里有点儿酸,暗暗有些烦躁起来,往前压了一步,只差一两厘米就要碰到林一航的鞋尖,过了好一会儿才拉长了声音说了句“不好”,又一板一眼地逼问:“就这?没了?还有呢?”   林一航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秦铮眉头拧起来,又往前压,背后就是立柱,林一航没地方躲了,只得抬起头有些为难地看着秦铮,叹了口气说:“有的,还有的……哥,你别,这么近,我,有点儿紧张。”   秦铮却没有要挪窝的意思,依旧是大马金刀地杵在他面前,甚至还过分地往前倾了倾身,浅淡的雪松味儿密不透风地把他裹了起来。林一航脸红心跳,有点儿头晕目眩,整个人都贴在了立柱的瓷砖上,发热的手心挨着冰凉的砖面,蓄起湿润的潮气,微微打滑。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秦铮神情寡淡,像是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问话的语气也慵懒随意:“怎么不说?我等着听呢。”一双黑沉的眸子却很有压迫感。   林一航撇了下嘴角,提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我……收了封信。”   秦铮屈指把他肩上落着的一只米粒大的瓢虫弹开了,“几班的?叫什么?”   林一航摸不清他的情绪,想到他之前说过的话,就先没答,反问道:“哥,你生气了吗?和写信的人生气?”   秦铮心说:我他妈生赵苗苗的气。他就不明白了,年纪轻轻女Omega干嘛不好,非要给人牵红线,还牵到他的人头上了。林一航天天跟他待在一块儿,都不认识别人,她这不是拉郎配么?能整出个什么名堂?净瞎搞。   “我没生气,你接着说。”   林一航松了口气,放心地讲了起来:“信我还没有看,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赵苗苗说是楼上十四班的,篮球校队的队长。我好像没见过他,或许见过,但不记得了,反正没有说过话,不知道他为什么写信给我。这下没了,真的没了。”   十四班?篮球校队队长?那打球被他压着捶,除了块头比他大,长得比他黑,哪哪儿都比不上他的人,闷闷唧唧也不问他一嘴就敢给林一航写信?合着这段时间以来这人顶着一张忠厚老实的脸这么勤快来找他打球是别有所图?他可算是知道走在路上那哥们冲着他总傻笑个什么劲儿了。原来不是冲他笑的,是冲林一航笑的。   秦铮磨了磨牙,这下真有点儿生这哥们儿的气了,摸了把林一航的头发,皮笑肉不笑道:“乖,听哥的,把信丢了。”   林一航眨眨眼,“为什么呀?我想……”   “不,你不想,”秦铮心里咯噔一下,好险才没变了脸色,有些生硬地打断道,“不为什么,他不行。”   林一航顿了顿,还是接着说下去:“我都不认识他……我只是觉得,好歹是别人的一片心意,就算不能接受,也不能随便丢掉吧?我想把信留起来,等开学再还给他。哥都不听我把话说完就……”   秦铮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脸上臊起来,又因为林一航说不会接受莫名有些开心,抓了抓头发,不太自在地说:“我这不是担心么?以为你被赵苗苗教唆得跟她似的,脑子里成天装着恋爱的事儿……也不是,不让你恋爱吧。”说到这儿,他又开始心烦了,“那人我认识,你们不搭,反正不怎么行。”   “我,我没想过这些……”林一航早预感到和秦铮说起这样的事情会比较尴尬,这也是他想瞒着秦铮的小部分原因,只能硬着头皮违心地说,“早恋,不好,影响学习,我不会那样的,开学我就把信还给他。”   “别等开学了,我知道他今天在哪儿。”秦铮扫了眼林一航的背包,“之前不是说去玩么?陈子灏喊我去网吧打游戏,那人每回约着上网都在,这回应该也在。”   林一航万万没想到今天就能把这封信还回去,半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心里顿时打起鼓来,愣愣地看了秦铮两秒,磕磕巴巴地说:“今,今天?等会儿,就?我……”   秦铮斟酌了一会儿,伸出手,“你要是不好意思,我替你还。”   顺便告诉一下这位哥们儿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第31章   林一航蹙着眉思索了一会儿,表情有些为难,却还是摇摇头,小声拒绝道:“是有一点点吧,但这是我的事情,我想自己去,要是哥替我去的话,好像不太尊重别人来着。”   “不行,有什么好尊重的?”秦铮眉头一拧,几乎是下意识反驳,“他要是死缠烂打怎么办?你讲他未必会听。”   林一航有点儿被吓到,抿了抿唇,说:“他只是,送了一封信呀。我和他都没什么交集,他应该只是对我的外表有一点点好感。我也没那么好……人家犯不着这样。”   秦铮定定看了他两秒,看得他脸又红起来,“林一航你怎么就没半点儿自觉?你就没发现走路上别人都在看你么?那些人压根儿不需要交集,也不需要了解,只要脸够好看,信息素够好闻,对他们来说就是好的。你也别把Alpha的脸皮想得太薄了。”   林一航被说的六神无主,脑子一热,小小声说:“那,哥也没自觉啊,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被看,走在路上,也有好多Omega在看你,也在偷偷闻你的信息素……”   秦铮有些莫名其妙,“我怎么没自觉了?我当然知道那些Omega在看我,我又没当回事儿——你扯这个做什么?”   林一航恍然自己刚刚说的话里或多或少带了点儿醋意,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眼神游移。秦铮也反应过来,唇角不自觉勾起:“你……什么意思啊?”   “我,我没,别的意思。”林一航耳根通红,紧张得又开始结巴,“我就是,想说,我也,像哥一样,没当回事……我,不在意。”   秦铮起了调侃的心思,不依不饶地问:“不是这么回事儿吧?好像是有点儿别的意思,你这么慌做什么?还是说你害羞了?”说着,凑到林一航脸边,歪着头煞有介事地瞧了瞧,“这耳朵再红点儿该滴血了。”   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林一航脚下微微发飘,身后的手扒住立柱的棱角,不知怎的竟有些不甘示弱,“那,哥是什么意思?”   秦铮好笑道:“什么什么意思?”   兴许是羞得太过,林一航反而有些生气了,但他不会凶人,问话也就没什么气势:“我收到信,哥为什么,好像不太开心?我说,我要自己去还,哥为什么不答应,还要训我?”   偏偏秦铮还被问住了,一直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脸上发热,好半天才强自镇定道:“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本来就不自觉……”又因为某些藏起来的微妙情绪被挑破,心跳加速,也懊恼了起来,“那你自个儿说去吧,也没人非要拦你……我不管了,爱咋咋地。”   刚好兜里手机震动,掏出来一看,陈子灏发微信在催了,秦铮想起来还要帮他领成绩单和奖学金,便逃也似的大步回了教室。林一航松了口气,脱力般靠在立柱上,好一会儿没缓过来,耳边全是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又忍不住想:秦铮也没有回答。   他没回答是怕秦铮知道他的心意。他们好不容易才熟起来,变得亲近了一些,秦铮对他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人,虽然他内心并不满足他们的关系止步于此,但他更害怕他们的关系会因此变质,他不敢承担失去秦铮的风险,所以只能选择藏起来,什么也不说。   可是,秦铮又是为什么没回答呢?搪塞的理由那么多,随便挑一条都能堵得他说不出话了。秦铮会不会,也对他有一点点……喜欢呢?   想到这里,林一航用力掐了掐手心,反复告诉自己别自作多情了,心跳这才慢慢平复下去。秦铮从教室出来时,他已经面色如常,只有耳廓还泛着浅浅的粉色,视线相触,他还弯起眼睛笑了一下,秦铮心里不自在,脸上却还是云淡风轻,仿佛刚才无事发生过。   两人并肩往外走,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及,另起了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了校门口,传达室的看门大爷搬了张躺椅坐在檐下看报,见了他们便摘了老花镜,笑眯眯地问:“来领成绩了?谈朋友都没影响学习,到底是你们俩厉害呢,还是咱老师们厉害呢?”   秦铮半点儿不害臊地说:“不都是咱一中的么?都厉害。”   萸一穸一睁一璃二   老人家脸上笑意更深,“就你小子会说,你这小朋友该不是被你骗来的吧?我看他模样好乖哟。你可别亏待人家,拿了钱还不送点儿东西什么的?也是一番心意嘛。”   “也是,您说得对。”秦铮真就偏头问林一航,“想要什么?哥给你买。”   都这样了,他怎么还不否认呢?甚至还顺了老人家的话。   林一航轻轻咬了咬下唇,心慌意乱地摇摇头,小声说:“我,没什么想要的。哥,你别这样……”   秦铮暂且没理他,向老人家笑了笑,说了几句好听的吉利话,挥手道别。两人在街边等了会儿车,秦铮越想越心烦,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别这样?我到底怎么了,你一直拒绝我?给你买东西也不乐意么?”   “我没不乐意……”   秦铮根本听不进去,尽力维持表面的平和,自顾自地说:“我刚想了想,赵苗苗说的是对的。我看你看太死了,好像是挺讨厌的,要换个人这么对我,我指不定多烦呢。”   “不,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秦铮语气笃定得像是在陈述事实,“你就是嫌我烦了。”   黑沉的眸子里涌出躁意,他反应很快,只一秒就垂下了眼睑,林一航却捕捉到了,有些慌乱地保证道:“哥,我真的真的,没嫌你烦,更不会讨厌你。”   秦铮脸色好看了点儿,“那你连个瓶盖儿也不让我拧?”   “瓶,瓶盖儿?”这问题没头没尾,林一航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不可置信地说,“我自己能拧开啊,交给你拧的话,也太娇气了,感觉只有女孩子那样……就因为这个,你觉得我嫌你烦了?”   “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就是……打个比方。”秦铮肯定不会承认自己一直把瓶盖的事儿放在心上,眉头皱起来,又问,“我意思,你非要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么?别的都算了,这封信明明让你这么为难,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帮忙?这不是和我见外么?”   “没见外……我只是觉得,这也是很小的一件事,就像拧瓶盖儿一样,虽然对我来说可能有些不容易,但我还是想试试,努力一把,说不定就拧开了。”认真地说到这里,林一航又弯起眼睛笑了笑,模样很有些可爱,“当然,要是我真的拧不开,还是要请哥帮帮忙的。”   他笑容明亮,从侧面看,漆黑的睫毛丰密,弧度底部盛着一段光晕,随着眼睛的眨动间或闪烁着,好像要直直闪进别人心里。   秦铮愣了片刻,视线移开,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唇角微微牵起:“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我说不过你。”又正色道,“不过有些事儿还是别硬来,该找人帮忙就找人帮忙。”   说话间,叫的车到了,秦铮拉开车门,让林一航先进去,“你自己去说也行,但是得找个我能看见的地儿,他要是讲不听,犯浑什么的,你喊一声,我立马过去。”   林一航乖巧地点了点头,说:“其实,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信。”   秦铮上车的动作一顿,一不留神,额头磕在了车框上,林一航闷头低低笑了起来,前面的司机也笑着调侃。   “个儿太高了没法,您见笑。”他面不改色地坐下来,偏头问林一航,“怎么会?可别是诓我吧?一般来说,长你这样儿的,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收信了。”   “没骗你,我小时候怕被人说结巴,完全不和别人讲话,比你见到我的时候还要糟,谁会喜欢我呀?”林一航乐得停不下来,提起往事也不觉得难过了,“而且,我上的那间小学,好多好多人都比我长得好看,我只能算还可以。”   “差不多就行了啊,还笑。”秦铮假意威胁了一句,扫了眼他的背包,“既然这样,你要不打开看看?不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等会儿也不好和他讲。”   林一航觉得也是,便从包里把夹在笔记本里的信抽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清新的茶香飘了出来,他嗅了嗅,辨出这是龙井的气味,很快就被车厢里倏然浓郁起来的雪松味儿盖过了。   他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秦铮抱臂端坐在一旁,老神在在地解释道:“应激反应,他冲到我了。”暗暗磨了磨牙,又说,“这纸是在身上揣了几天才能这么大味儿?给Omega闻合适么?居心不良。”   林一航有些不好意思地喊了声“哥”,眼巴巴望着他,迟迟不肯展开信纸。秦铮“啧”了一声,动作幅度很大地挪远了一些,手肘搁在车窗上撑住下颌,偏头看向窗外,没好气道:“谁乐意看了?”心里开始泛酸。   车里静了下来,只听纸张展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信并不很长,林一航两分钟就看完了,纸上那些水性笔写就的字虽不算好看,但胜在工整,字里行间透露出真诚与热烈。他第一次被人表达爱慕,脸下意识红了起来,却又有些心虚,偷眼瞄着秦铮的反应,轻声仿佛自语道:“好像写得也没那么糟啊。”   盯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按捺住想要立刻转过去,把信抢来撕个稀巴烂的冲动,秦铮心里更酸了,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地嘲道:“怎么看着看着还夸上了?难不成你等会儿和他说,你作文写挺好,是个好人,对不起,这样?”   林一航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哪里有夸奖的意思,又把信纸折起来,装回信封里,解释道:“我没夸他写得好。是赵苗苗告诉我,大多数Alpha的文笔都很烂,但他写得还行,没有错别字,语法也没有错误,标点也都使用正确……”   上起语文课了还。秦铮听着头疼,出声打断道:“行了行了,别告诉我他写得怎样,我不稀得听。”   林一航收声,车厢里安静下来。秦铮打字把一直发消息催个不停的陈子灏骂了一顿,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余光瞥见林一航偷眼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眉头拧起,刚想发问,林一航却乖觉地抢先开了口:“传达室的爷爷一直误会我们,哥怎么不和他解释?”   秦铮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说:“有什么好解释的?之前陈子灏成天和我待在一块儿,他也是这么说的,你别当回事儿。”   林一航干巴巴地说:“可是,哥也不用真的问我想要什么呀,这……不好。”他会忍不住自作多情的。   “哪儿不好了,我不能给你买东西么?你上回不是说七月份过生日?你没说几号,我琢磨着应该快了吧,刚好他提起来,就顺便问问你。”   “……七月十四。”   林一航又是高兴又是失落,高兴是因为没想到他随口一提,秦铮就记得他的生日了,失落是因为秦铮解释得明白,断了他那些蠢蠢欲动的不切实际的念想。   十来分钟的车程很快结束,他们这次去的是陈子灏亲戚家新开业的网吧,陈子灏嘴上说是为了帮忙照看门面才没去学校领成绩单,实则是网瘾正酣,自打放假就蹲在了电脑前,打游戏输多赢少也还是上头,已经好几天没挪窝了。   饶是陈设再新,装修得再光鲜亮丽,君安这小地方的网吧也还是免不了乌烟瘴气。秦铮把门拉开条缝,闻见味儿就不想让林一航进去了,皱着眉给陈子灏发消息:“大陈是不是也在?你把他喊出来,说我有事找他。”   “铮哥你可算来了!!我又掉黄金去了——你不是被我喊来的吗,找大陈干嘛?你该不是想鸽了我拉他去打球吧?”   “别讲废话,让你喊就喊。”   “我刚瞅了眼,他在玩儿吃鸡呢,快苟进决赛圈了。他个老阴比趴草里,一时半会儿凉不了,好像暂时走不开,怎么着也要打个十来分钟吧。”   “喊。”   “喊了喊了,他没动。你都到了,反正要带我上分,就不能先上来吗?有啥要紧的不能在网吧说的?都带着耳机呢,听不见,不碍事儿,外面多热啊。”   秦铮有点儿心烦,刚想给陈子灏拨个电话过去,一抬头,发现林一航正专心地看着玻璃门内,目光好奇,便试探着问:“你……想进去?”   林一航点点头,眼睛亮亮的,“我没来过这种地方。”但瞧见“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标牌,又迟疑了,“可是……我们都没有满十八岁,人家不会让我们进去的吧。”语气有点儿失落。   “没听过黑网吧?君安遍地都是,交网费小学生都能玩儿。”秦铮顿了顿,提醒道,“里面全是二手烟,味道很难闻,你真想进去么?”   没犹豫多久,林一航眼睛弯起来,小小声说:“想。”   秦铮没再说什么,握住他的手腕,推门进去,喧闹声顿时将他们环绕了起来。放眼望去全是戴着耳机的各色年轻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宽大的显示器,有的打游戏,有的看视频,时不时就传来几声欢呼或是怒骂,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不绝于耳。   新鲜的同时,林一航也有些紧张,这里的气味果然和秦铮说的一样不太好闻,但他更不适应别人打探的眼神,总感觉好像比平时要危险许多,每每有人看过来时,他总下意识想往秦铮身后藏一藏。   秦铮索性揽住他的肩头,视线淡淡扫了一圈儿,盯着他们的目光顿时少了许多。林一航松了口气,黑白分明的眼睛四下打量起来,不论别人玩的是什么游戏,他都要饶有兴致地看上一看。   这间网吧很大,尽管只有一层,也摆了数百台电脑,按配置划分不同的区块。反正是在找人,秦铮也就放缓脚步,让他慢慢看,全然不理会兜里的手机一直震动。林一航看得差不多了,对某款游戏产生了一些兴趣,便扯了扯秦铮的衣服,问:“哥,他们玩的这个,叫什么?”   “英雄联盟。这个我厉害,你要是想玩儿,等会儿把情书还完了,我教你打。”秦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又继续找人,不多时,他脚下一顿,在电竞区卡座上发现了某个五大三粗,明显高出周围人一截的背影,眼睛眯缝起来,示意林一航往那边看,“喏,第三排第一个,给你写情书的人。”   林一航望了一眼,磕磕巴巴地说:“他,他怎么,这么高?”   “一米九。”秦铮说,“怕了?要不要我去。”   顿了顿,林一航小声又笃定地说:“不要。”   秦铮轻轻推了他一把,“那你去吧。”可真当林一航几步一停,慢慢走过去的时候,他看着林一航的背影,心里又挺不是滋味的。   这手怎么就这么贱呢? 第32章   林一航在那个高大的Alpha身后站定,视线从对方握着鼠标的宽厚手掌一路向上,粗略扫过那结实黝黑的手臂,宽阔健壮的肩膀,在对方发茬很短的后脑勺上停留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叫他,却还是不太敢,又忍不住回头去看秦铮。   秦铮也直直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淡淡,眸光却深沉,有如平静的水下搅起暗流,某种情绪在他眼底翻涌,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隔着数米喧闹污浊的空气,两人安静对视着,某一瞬间,林一航感觉自己的全副心神脱离掌控,正在被一寸寸拖曳进秦铮的眼里,周遭的一切远了,各种声音变得模糊,这片空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火热的心跳和信息素填充了所有空白,将他们环绕了起来。   他转过身,不由自主地朝秦铮走了一步,再走一步,指甲陷进掌肉里,神智在疼痛中回笼,脑海里有个声音回荡着极力劝阻,叫他清醒一点,别暴露了自己,却还是止不住他想要回到秦铮身边的强烈冲动——   秦铮应该是不想让他去。   相处了这么久,他早知道秦铮惯常会掩饰自己,他自认不算太了解秦铮,因而总辨不清他的情绪,猜不出他的想法,但秦铮偶尔也有遮掩不住的时候,他眼中的情绪太明显了。   就像他们离家上学时,威风跟出来,扯直了狗链站在院子里,立着耳朵静静望着他们,虽乖乖地没有叫,但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却挽留着,有些落寞的样子。   对待威风他尚且都不忍心,每次都要折回去摸一摸抱一抱,好让它不那么难过,更何况是秦铮这样看着他呢?   可他是不能的。林一航迟疑片刻,又退了回去,低下头默默地想,原来暗恋的滋味真的就和传闻中一样,会很辛苦。尤其是在他总藏不住自己的情绪,控制不好自己的举动,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唯恐被发现的时候。   闷头站了一会儿,林一航在混杂的空气中捕捉到一丝稍浓的信息素,像一杯刚沏好的酽茶蒸腾出热雾,乍一闻是香,流进肺腑里却苦,气味越浓越苦。他眉头蹙起来,转身看向坐在电竞椅上专心致志打着游戏的这个Alpha,本能地有些排斥。   正如秦铮不喜欢酸,而他不喜欢苦,他突然就不想和这个人打交道了,又告诉自己这样不好,还是犹豫着伸出了手,想要拍一拍他的肩膀,却顿在半空中,迟迟没落下去——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近一个对他来说近乎是全然陌生的人,还是缺少一点儿勇气。   中央空调在头顶徐徐吹出冷气,脚步声传来,带来一阵雪松味儿的风。他偏头看去,秦铮在他身旁站定,手臂浅浅和他挨在一起,长睫低垂定定看了他几秒,抬腿用力踹了下身前的电竞椅,待这个Alpha黑着脸不明所以地转过来,他便用下巴指了指林一航,淡声说:“有人找。”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林一航目送他到垃圾箱旁边点了支烟,深吸一口,形状好看的唇边逸出稀薄的烟气,心里顿时有些说不上来地难过,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仰起头勉强对身旁这位高大的Alpha礼貌地笑了笑:“你好,我是,林一航。”   对方看上去好像比他先前还要局促一些,微黑的脸孔泛出不易察觉的红,无措地薅了把脑后的头发,点点头,又点点头,咽了口唾沫,很有些腼腆地说:“你好,我是陈锐,他们都叫我大陈。”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秦铮推他一把,好像都变得不那么困难了。林一航心想,和人说说话而已,也不费什么力气,实际上比拧开那枚瓶盖儿还要轻松许多,他都搞不清自己之前在担心害怕些什么了。   活了近十六年,只有秦铮能对他产生这种影响,他喜欢的人独一无二,只能是秦铮。   林一航纷乱发散的思绪一下子收拢了,他很认真地看向大陈:“这里好像不太方便,能出去说么?”   大陈被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看得心跳不止,呆呆的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话:“对街有个糖水店,咱要不去那儿吧?”   林一航说“好”,跟在了他后面。   秦铮熄了烟,掀起眼皮扫了他们一眼,周遭的雪松味儿凉得砭骨。从旁经过的时候,大陈有些腿软,都没敢和往常一样笑着和他打招呼,只是颇为心虚地点点头,猫着腰就过去了。林一航脚步微顿,朝他眨眨眼,比口型说“别担心”,两人一道儿出去了。   秦铮捏紧拳头,心说这他妈是担不担心的事儿吗?他早从林一航那儿得到了结果,不管事情怎么发展,他一点儿都不会担心。他就是心里烦,他平时都不乐意别的Alpha多看林一航一眼,更何况现在林一航主动去和向他示爱的Alpha说话?   控制欲是Alpha刻在骨子里的天性,对于看重的事物,秦铮或多或少都会想掌控在自己手里。他一直把自己总忍不住想要插手林一航所有事情的意图这样理解,也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好好保护好林一航,做到答应爷爷的事情。   那占有欲要怎么理解?或许他在亲情方面有所缺失,但还是无忧无虑地长大了,秦见山在别的方面近乎是加倍的补偿他,只要他开口,就可以得到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他从小就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为人也慷慨大方,什么东西都乐得和人分享,从不觉得有什么东西非得是自己独享不可,现在却偏偏对林一航产生了这种陌生的情绪。   他想要林一航只对他一个人露出那么好看的笑容,想要林一航只会跟在他一个人身边,最好什么都听他的,由他做主,甚至会过分地想,林一航最好最好,只和他一个人说话,只熟识他一个Alpha。   但他知道这是不正常的,所以他一直忽视,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粉饰门面,他也很擅长这个。只是他这会儿发现自己向来驾轻就熟的事情好像变难了,他忽视不了这种强烈的情绪,绷不住脸上的表情,心底翻涌不休的烦躁中夹杂着一丝丝难以言说的酸意。他最讨厌酸味了。   那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秦铮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难以自制地生出了一身火气。网吧冷气很足,他却通体燥热,便在前台边的自助贩卖机前停住,扫码买了罐冰可乐,隔着扇玻璃门望去,那两人已经走到了路边,正在等红绿灯,日光下两人的影子连在一起。   手里的易拉罐微微变形,棱角浸透了冰凉的水汽,扎进手心的肉里。秦铮握紧可乐,一把推开门出去,外间的热浪扑面而来,街道上挨挨挤挤停住的车流喧嚣,藏在行道树里的蝉鸣也聒噪,街边的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林一航忽而低下头笑了,大陈的脸红透了,笨拙地用手比划着,像是在向他解释,林一航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易拉罐捏破了,褐色的液体淌了出来,黏黏地沾了一手。秦铮沉着脸,几乎是把可乐砸进垃圾箱里,“哐”的一声震响,易拉罐捏皱的破口中冒出雪白的泡沫,又迅速消了下去。他定定看了一会儿,在裤子上用力地擦了擦手,又折回去买了罐新的。   再出来时,那两人已经过了马路,站在了糖水店门口,大陈颇有风度地撑着玻璃门,从他的角度看,林一航进去的时候活像是被大陈搂在臂弯里似的,两人在窗边落了座儿,不一会儿,服务生满脸堆笑地送上了菜单,里面的气氛看上去十分和谐。   秦铮下了台阶,到街边的树荫里站着,没往对面去。他怕自己过去了会忍不住冲进店里,揪着大陈的衣领不由分说先给他一顿打,打得他鼻青脸肿,再也对林一航笑不出来,好平一平自己满身躁动不已的火气。   手机震动了起来,发了一万条消息没回,陈子灏给他打电话了。他拿出来瞥了一眼,没接,视线又投向对街糖水店的橱窗,却不想没一会儿陈子灏从后面蹿出来,哥俩好地勾住他的脖子,乐呵呵地笑:“不接还不是让我找着了?在这儿杵着干嘛呢?多热啊,怎么不进去?”   秦铮差点儿没动手把他掀翻在地上,忍了又忍,只扯掉他的手推开两步,横了他一眼。陈子灏立刻就察觉他心情很差,脸上吊儿郎当的笑容敛了,犹豫着问:“咋了?出啥事儿了?我刚出来的时候看大陈的位置空着,我以为他出来和你……你们吵架了?”   秦铮没应声,耷拉着眼皮看着街对面,陈子灏推了推眼镜,顺着他的视线好奇地望过去,一眼就看见林一航和大陈面对面坐在糖水店里,稀奇道:“卧槽,他们啥时候认识的啊?林一航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俩人压根儿没交集啊,怎么就一块儿喝上饮料了?”   撕下拉环,秦铮仰头就着泡沫把整罐可乐一饮而尽,而后把易拉罐团吧团吧捏在手里,捏得咔嚓作响。陈子灏年级前十的脑壳儿也不是盖的,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说:“大陈他不是吧?咱也没听到动静啊。他找人递信了?别怀疑是我啊,我真啥也不知道……虽然这一阵找我给林一航递信的人不少,但我这不是怕挨你捶么,就都没答应,真不是我……铮哥你别给我看脸色啊,怪吓人的。”   “找你给林一航递信的人不少?”秦铮眯缝起眼睛,声音沉了,“真他妈奇了怪了,我人缘不好?我还是他哥,怎么就不问问我?我来递信,成的可能性不是大多了么?”   陈子灏瘆出一身鸡皮疙瘩,搓着胳膊说:“您这反话说得太离谱了吧?好像谁不知道您多宝贝林一航似的……那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把十七班的那谁谁搞得下不来台,都凶成那样了,谁还敢问您啊?”小声咕哝道,“还把自己当哥呢?看媳妇儿似的。”   秦铮拿搓扁的易拉罐丢他,张了张嘴,却不知怎的没第一时间说出反驳的话,拧眉思索了一会儿,很是意乱地说:“你他妈别叭叭了,是林一航……把我当哥,我得护着他。那些人都是些什么臭鱼烂虾?跟没见过Omega似的,脸好看就喜欢,能是真心的么?天天在教室外面跟苍蝇似的转悠,捞不捞?”   “什么叫他把你当哥?我寻思,他也没……”陈子灏品出点儿不对,他早品出不对了,先是林一航,后是他铮哥,但他又不知怎么说,究竟该不该说,咂了咂嘴,神情变得复杂起来,“他刚到班上那会儿,我就觉得他好像对你……算了没什么,咱也过去买两杯喝的吧。你别烦了,有什么好烦的?他要是能答应大陈,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嗯,他是没把我当哥,生怕麻烦了我,事事都不愿承我的情。”秦铮飞起一脚把易拉罐踢得老远,烦躁道,“他跟你说什么了?有意见还不能和我直说了?我知道一开始是我不对,但我他妈的不是也挺过意不去么?我倒情愿他当面埋怨我几句,这样我心里还能好受点儿。”   “卧槽,你别误会啊!他没和我说你坏话,你还不知道吗,他哪儿是做这种事的人?”陈子灏心念百转,纠结了许久,苦着脸说,“我真不好和你说,但是吧,好好的假期被你整得愁云惨淡的,我寻思你等会儿带我打游戏都不安宁,这事儿我也憋挺久了,本来都习惯了……”   秦铮没好气道:“别说废话。”   陈子灏顿了顿,直截了当地说:“哦。他刚来班上那天,我问他是不是喜欢你,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知道,我觉得吧,他没把你当哥是因为,他喜欢你。当然,这只是我觉得啊,他本人还是说的不知道,咱也不好问了。”   秦铮脑子嗡了一下,心脏狠命跳动起来,眉头却紧锁着,毕竟陈子灏喜欢瞎说是出了名的,只问:“你没头没尾问别人这个做什么?我跟他住一块儿都没看出来,你他妈从哪儿看出来的?”   陈子灏睁大了眼睛:“铮哥,你瞎吧?他看你的眼神儿都那样了,动不动就害羞红脸的,这还不是喜欢你?”   “按你这个逻辑,他得喜欢一票人,他看谁不是那样?”秦铮扯着唇角凉凉地笑了一下,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谁,“我还当你能说点儿有谱的。行了,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接着玩儿,我办完事回头带你。”   陈子灏真的有被冒犯到,炸毛道:“我没瞎说!操了,他就是喜欢你!你不也喜欢他么?别的人只当你弟控,但哥几个都知道,你们半点儿血缘关系没有!我就问你你凭什么这么在意他?!我看威风都知道你们俩互相喜欢了,就你们俩自个儿不知道!”   秦铮知道自己在嘴硬:“这都哪儿跟哪儿的话?你可别瞧不起人,我家狗还真不怎么聪明。”又正色道,“那行,就当你之前说的都是真的,但人不是说不知道么?那些都是你的推断,说白了就是你蒙的。我也问问你,你蒙对过么?单选题都蒙不对,这事儿就更不用说了。”   陈子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却又没法反驳,说来丢人,他确实连单选题都没蒙对过,哑口无言了一会儿,又梗着脖子问:“那你呢!你敢说你不喜欢林一航?!”   “我不敢。”秦铮本以为自己会很坦然地说出来,心跳的速度却怎么也降不下去,脸上发烫,但还是尽量平淡地说,力求说服陈子灏的同时也说服自己,“我当然喜欢他,不然我对他那么好做什么?他愿意叫我哥,我就把他当弟弟,他不愿意了,我也还是把他当朋友,像对待你们一样对待他,不过他是个Omega,我肯定要多照顾一点儿。他的事儿,你们多少知道点儿……挺可怜的。他能这么快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说明他本来就值得被人喜欢。”   “铮哥,这话你自个儿信么?你也知道他是个Omega,没血缘的A跟O,契合度多少来着?九十七是吧?就算你们不来电,天天闻着味儿还不够么?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啊!”   陈子灏显然没被说服,秦铮却把自己说服了,“我知道你意思,但现在已经不是用契合度定终生的年代了。你知道我没喜欢过谁,就是像我妈那样,温柔可爱的女Omega都没喜欢过。我跟他才认识多久?我不觉得短短一个月我能喜欢上谁,哪怕他真的挺好的。”   “没救了,真的。”陈子灏大为头疼,觉得自己再听下去就要中暑了,喃喃道,“铮哥,你真他妈没救了。”   秦铮还想嘴硬两句,抬眼瞥见对面糖水店内相谈甚欢的两人,眉头一皱,又开始泛酸,但他这会儿好像提不起劲想要揍人了,只是恹恹地看着林一航白皙的侧脸,脑海里有个小小的声音附和着陈子灏——   对,你确实没救了。 第33章   一份双皮奶吃到末尾,搅碎的奶冻化成雪白的汁水,浸着少许剩余的糖渍红豆和西米露,依旧散发着浓郁的香甜气息,却好像有些腻了,不再是一开始那种甘美爽口的滋味,出于礼貌,林一航还是一勺勺舀着吃完了。   匙子搁进瓷碗中发出叮当悦耳的轻响,店里切了首曲调舒缓的歌,女歌手在音箱中懒懒地唱着,沙哑的嗓音起起伏伏,像是温柔拍打沙滩的海浪,很有夏日度假的氛围。   林一航偏头细听着,很想知道这是什么歌,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舔一舔唇上沾着的一点奶渍,嫩红的舌尖从软软的唇瓣中探出来又收回去,坐在他对面的大陈顿时喉咙发紧,慌乱地别开眼睛,脑子空白了片刻,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全忘光了。   桌上突然安静了下来,一曲放完,林一航才发现大陈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视线落在对方脸上,斟酌片刻,有些歉然地说:“对不起,我有点儿走神了。我好多事情都不知道……和我聊天是不是很没意思?”   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大陈脸红心跳,都不敢多看他,赶紧摇了摇头,端起桌上自己那杯烧仙草猛吸了两口,想要继续刚才的话题聊,却又怎么都回想不起来先前打好的腹稿,一时间急得抓耳挠腮。   林一航心下暗暗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难为人家了。打他们从网吧出来到这儿坐着,吃了这么久东西,一直都是大陈絮絮叨叨地在和他说话,变着花样儿找话题,他却无论如何也接不上话,只能除了笑还是笑,为了不冷场,真是苦了大陈了。   沉默了一会儿,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大陈急出一头热汗,林一航瞧着他为难的神色都有些不忍心了,决定还是直入主题,便从背包里拿出那封信,轻轻推到大陈跟前,说:“你应该知道的吧,我找你是因为……这个。”   脂玉般的手指按着浅蓝色的信封,指尖下压微微施力,红晕便积在指甲盖儿的底部,像沉淀了的胭脂,弯弯的小月牙就显得更白。大陈怔怔地看着这只手,林一航顿了顿,紧张地把手收了回去,他又怔怔地看向林一航的脸,好几秒才回过神,抓了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对,我知道。”   林一航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不安地轻颤,桌下的双手绞在一起,暗暗给自己打了许久的气,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口,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变得苦恼。   他表现得明显,不用他说,大陈也看出来了,眼神暗下去,但还是扯出了笑,善解人意道:“我懂了我懂了,你不用说……别太有压力了,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心中的紧张缓解了一些,林一航眨眨眼,瞥见大陈有些牵强的笑容,觉得更抱歉了,却又不知要怎么安慰他,只能干巴巴地道歉:“对不起……”   “没事儿,我送这个信就是让你知道一下我的心意,平时也没机会和你说。”大陈盯着桌上的信,尽量把语气放轻松,“一封信而已,我也没指望它能有多大用,真要打动你还是要用心追……不过我真没想到,你把它还回来了。”又半真半假地调侃道,“这太伤人心了哈,就不能偷偷把它丢了?我又不知道,让我幻想一下也好啊。我还在想开学了送你什么礼物呢,都不想着吊着我胃口得点儿好处?”   林一航摇摇头,认真地说:“这样不好……太不尊重人了。”   “我跟你开玩笑呢。不过,别人喜欢你追求你,愿意对你好,你照单全收就是了,不用觉得有什么负担,这本来就是Omega的权利,Alpha追人哪能不付出呢?而且也不是付出了就非要追到手吧,喜欢的人愿意接受自己的好,本身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了。”大陈脸上的笑容敛了,脑袋耷拉下去,实话实说道,“所以我这会儿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你把信送回来,是不是意味着我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连对你好的机会都没有。”   他这么说,林一航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感觉怎么回应都不妥当,只能又小声说了一遍“对不起”。大陈暂且没应声,把剩下的小半杯烧仙草喝完,叹了口气道:“行,好像卖惨也不顶用——我能知道是为什么吗?还没开始就吃了闭门羹,都不让我努力一把,我这实在是不甘心啊。”   “我家在燕京,我只是在这边读书而已,高考就要回去了。”提起这个,林一航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已经深深喜欢上君安的一切,无论如何都不想要回去,但他终究是客居此地,到头来还是要回去的。离别尚未到来,他已经在不舍了,尤其舍不得秦铮,每每想起,心脏都止不住一阵阵抽痛。他眼圈微热,声音里带了点儿不易察觉的鼻音,语气变得郑重:“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所以,你别再为我费心了。”   他神情再真诚不过,眼中浓烈的情感都让大陈有些艳羡那个被他痴心喜欢着的家伙了,但他的难过也是显而易见的,大陈猜想他可能和自己一样也是单相思,还是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的那种,顿时觉得他比自己惨多了,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便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看你好像喜欢得……挺苦的,你这么好看,是他没眼光,还有好多Alpha都喜欢你呢,别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不值得。”   “他才不是歪脖子树呢。”林一航不乐意秦铮被人这么说,下意识小声反驳了一句,他觉得秦铮就和他的信息素一样,是棵高大挺拔的松柏,眼周酸意退了,双颊飞红,磕磕巴巴地说,“他,特别特别,好。眼光,应该,也很好。是我,不够好,和他不搭。他应该,也不喜欢,我这种类型。但是,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我觉得我不苦,他很值得。”   “……”大陈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觉得自己的这番安慰实在是多此一举,沉默片刻,酸溜溜地说,“你觉得值就行。你这么优质的信息素,这长相这条件他都不接受,可见是个了不得的神仙……咱也不知道什么样儿的Omega能配上他了。”   林一航偏头想了想,认真附和道:“我也这么觉得。”他也觉得好像谁也配不上秦铮。   这下大陈算是觉得彻底聊不下去了,蔫巴巴地起身去结账,林一航跟在他后面,举着手机,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我请你吧?我请你,这么热的天气把你叫出来,还说了这样的话,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径自付了两个人的钱,大陈恹恹地说:“没事儿,你给我留点儿面子吧,让Omega请客像什么样儿?”又觉得气不过,心头火起,“那个Alpha我们学校的?操了,身在福中不知福!他拒绝你的事儿秦铮不知道吧?知道了还不给他捶一顿?你别被人骗了,Alpha不会无缘无故对Omega好,我刚说的都是骗你的,狗屁不求回报开心就好,那孙子肯定是欲情故纵吊着你,就等你对他死心塌地呢!”   “不是这样的……”林一航怕说多了会被猜出来,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反正,他不会那样,他真的很好。”   大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点开微信开始飞速打字,林一航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警惕地问道:“你……干什么?”   “那个Alpha是不是我们学校的?”消息已经列在了对话框里,上方的备注是“秦铮”,只要林一航点头,大陈就会立刻发出去,等秦铮来问出名字了,上门找茬儿的时候他也能掺上一脚,现在只有给那Alpha狠狠锤上一顿方能解他心头之气。   “那个人不知道我喜欢他。”看到某个熟悉的墨字头像,林一航顿时慌了神,生怕他和秦铮说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扯谎,“他……是我以前学校的。”   得,那人远在燕京,怕是捶不到了。大陈又蔫了,把对话框里的字逐一删除,林一航松了口气,眉头蹙起来,没什么气势地指责道:“你,你怎么这样?我是相信你,才和你说这些,你怎么……跟他告状?”   “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你是被骗了。也是,你天天跟秦铮一块儿,别人都没什么机会。那人应该也不是咱学校的,咱学校就没有手段这么高的Alpha。”大陈顶着一张忠厚老实的脸,言辞恳切,“我就这么个长相,别人是比较容易相信我,但我刚不也跟你耍心眼了么?”   林一航疑惑地眨眨眼睛,怎么也想不出来他哪儿耍了心眼。大陈又叹:“真的,你太单纯了,我看不下去了。这人要是我们学校的,我怎么着都得知会秦铮一声,去打他的时候,怎么着也要算我一个。”   “打架不好,你别拉着我哥打架。”林一航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和他说心里话了,“你能不能别告诉我哥,帮我保密?他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生气的。”虽然他也不知道秦铮为什么会生气,但他就是这么觉得。   大陈丧着张脸看着手机,界面还停留在和秦铮的对话框,对于他的问题不置可否。林一航的心提了起来,只好继续扯谎试图挽回:“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要在这边待很久,等到回去,他应该都不认识我了……我也会,努力忘记他的。”   闻言,大陈振作了一些,刚要点头答应,眼珠转了转,又改了主意,点开自己名片的二维码,说:“那加个微信?”挠了挠头发,“你得监督我吧?万一我一个不小心,在秦铮面前说秃噜嘴了呢?那可怎么办?”   这个人好像确实有点儿坏的。林一航睁大眼睛:“你,你怎么威胁人呢?”噘了噘嘴,赌气地扔了句“我没微信”,转身就要走。   他生气噘嘴的表情看上去可爱极了,转身时带起一阵幽幽的香风,明明是清雅的气味,却撩得人心里发痒。本来只是想嘴上逗逗他,但闻见这香气,大陈突然就鬼迷心窍,不愿意放他走了,伸手捉住他细细的手腕,哑声逼问道:“Q呢?微博?电话总有吧?”   龙井茶味的信息素倏然变得富有进攻性,林一航被冲得头晕,脚下发软,差点儿没站稳跪在地上,一股奇怪的热度从下腹蹿了起来,整个腰部过电般微微酥麻,即便有店内的冷气吹着后背也顷刻间被虚汗打湿,挣扎的动作没什么力气,反抗的话语也绵软:“你,别这样……放开我,你捏疼我了。”   像是被他身上的香气魇住,大陈眼神暗了下去,耗尽所有自制力也还是忍不住凑近了细嗅,喃喃地说:“你好香……”   灼热的呼吸扑在颈侧,浓重的苦味罩了下来,糖水店内坐着的客人都忍不住侧目,林一航提了口气,勉强定了定神,卯足力气猛然将他推开,熏红了眼睛又惊又怕地看着他,洁白的门齿咬得下唇都没了血色。   大陈像是一下子清醒了,用力晃了晃脑袋,举起双手后退两步,慌乱地解释道:“我刚刚……不知道怎么了,身子好像不听我使唤,对不起,林一航,对不起。”   林一航撑住手边的椅子缓了片刻,什么也没说,闷头快步往外走。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那股奇怪的热度已经传遍了全身,温度不怎么高,却逼得他浑身出汗,反而让他有种潮湿阴冷的感觉。力气也好像随着汗水流失了,距离店门越近他脚步越软,地面在低垂的视野中摇摇晃晃,瓷砖的花纹时而重叠在一起,时而又分开。   艰难地走到店门口,头顶的风口向下鼓吹着冷风,他又觉得自己很热,尤其是身下,仿佛蓄着一团湿溻溻的水汽,氤氲出热雾,一路向上蒸腾,蒸得他脖子和脸通红。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置身蒸笼中的一只虾子,整个儿都熟透了,不受控制地想要把身体蜷紧,再蜷紧,因着这不可抗力让自己的肉质变得紧致,好让届时味道尝起来变得更加鲜美。   ……他这是怎么了?是中暑了吗?   一扇玻璃门推了好几下才推开,林一航头昏脑涨,扁着嘴有点儿想哭了,又叮嘱自己不可以这么娇气,两泡眼泪便在杏核状的眼睛里晃晃悠悠。   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到人行道上,周遭的一切在朦胧的泪光中微微扭曲,走了没几步,他身体一僵,无措地停在了原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流出来了,他疑心是错觉,又往前走了一步,身下薄薄的夏裤布料顿时沾湿,他愣了愣,伸手捂住自己烫红的脸,眼泪从指缝中又凶又急地冒出来,啪嗒啪嗒跌进地上的灰尘里。   在树荫中蹲下身,他一边哭一边有些茫然地想,他的情绪又是怎么了?除了有些虚弱无力,他身上也不算是太难受,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哭得像现在这样凶,但身下某个部位源源不断沥出的清透液体给他的感觉类似于失禁,又让他十分恐惧。他不敢再走了,吸着鼻子摸出手机,眨巴着泪眼想要给秦铮打电话。   电话刚拨出去,音乐混着轻微的电流响了几声就戛然而止,林一航点了挂断,用手背抹了把眼泪,觉得自己的裤子好像快湿透了。他突然就不想喊秦铮过来了,只要他站起来,秦铮肯定会发现的,他不想让秦铮看到自己这么丢脸的样子。   可不向秦铮求助的话,他要怎么办呢?林一航六神无主了一会儿,手臂环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一切暗了下来,他反倒没那么害怕了,眼泪堪堪止住,思维也变得清晰了一些,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确认一下裤子的情况,看是不是真的湿透了。   手试探着摸到身后,那一小片薄薄的布料只是有些潮热,还远远没到湿透的地步,林一航稍稍安心了一些,抬起头深呼吸了一下,又给秦铮打电话,心里默默祈求着秦铮能快一点儿接,他怕时间拖得久了,一切真的会朝着刚刚的错觉发展。   只是拨到一半,电话又断了,这回是从秦铮那边挂断的,林一航听着提示音,哭红的脸委屈巴巴地皱了起来,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幼犬,刚止住的眼泪又在眼眶里转悠了。   香樟的清香被龙井的苦味盖过,脚步声在身后站定,林一航一动也不敢动,慌忙地又给秦铮拨电话,而秦铮一直没接,头顶大陈的嗓音微哑,讲话的语气有些飘忽:“林一航,你真的……好香。”   一只大手伸了下来,险险就要挨到他细瘦的手臂,两人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林一航害怕地打了个哆嗦,心脏紧缩着狠命跳动起来,刚想站起身躲开,却听见耳边响起了一串熟悉的脚步声,迅猛地奔袭到跟前,还未抬头,雪松味儿的劲风掀动了他的额发。   他抬起红红的眼睛,湿漉漉地往上看,秦铮的影子覆在他身上,挡住了明亮炽烈的光线。秦铮的下颌线紧绷着,连带着颈部的线条都显得凌厉了起来,清冽的雪松味儿铺天盖地,他却觉得更热了,身体里一股陌生的热流四处乱窜,心脏也怦怦跳个不停。   他不觉得怕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迷恋地看着自己的太阳因着愤怒燃烧起来,迸发出慑人的气势。 第34章   陈锐的个头比秦铮还要高出少许,却被秦铮窝心一脚踹翻在地,登时被激起了Alpha骨子里好斗的凶性,红着眼爬起来就开始还手,周身龙井的气味儿越发浓酽。   秦铮面容冷肃,眼如寒星,因着盛怒亮得骇人,先是用小臂架住迎面的一拳,又是一脚,这下用了狠劲,陈锐高大的身躯顿时躬下去,咬牙骂了句脏话,紧接着用肩角朝秦铮猛然撞过去。   两人扭打在一起,不光是肢体,信息素也在极具攻击性地对冲,林一航闻见,只觉得身上更热,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喉咙也干得仿佛好几天没沾过水,有心开口劝阻,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蜷缩着蹲在地上,勉力支撑不让自己倒下。   “这是在干嘛!!”陈子灏急急忙忙从街那边跑过来,秦铮穿过车流冲过来也就是两三分钟的事,这会儿已经打得见血了,他一个Beta,没有搅和两个Alpha打架的本事,压根不敢凑上去,只在外围热锅蚂蚁似的乱转,还不忘问林一航:“怎么就打起来了?”   林一航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晃了晃脑袋,发不出声。陈子灏看他头发全部汗湿,平日里那张素白的小脸红得异常,心说不妙,抬高音量喊:“铮哥,先别打了!快看看林一航,他不对劲!!”   雪松的气味儿倏然变得极浓,压倒性盖过龙井,与此同时,秦铮把陈锐死死压在地上,直接把人逼昏了,偏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果然就停了手,喘着气先是扫了眼陈子灏,再看向摇摇欲坠的林一航,怒道:“他都这样了你还不扶!着急忙慌叫什么?!”   陈子灏被吼得一愣,赶紧去搀林一航的胳膊,但林一航个头身量都和他差不多,他这Beta小体格,第一下竟没把人搀起来,第二下提起劲去搀的时候,秦铮已经疾步冲过来,把人打横抱起来了。   好家伙。陈子灏讪讪,觉得自己以后也要多锻炼身体,连个纸片Omega都扶不动,就算是个Beta他也没脸见人。   怀里的身体烫得吓人,湿漉漉的兰草味儿不断涌入鼻尖,秦铮先是心头一荡,手上的劲卸了,差点把林一航摔下去,强制自己定神,把人抱稳,咬着牙指使:“摸我裤兜,有隔离喷雾,先喷!”   陈子灏依言照做摸出来,呆头鹅似的问:“喷多少?往哪喷?”   秦铮血压上来了,恨不得自己长四只手,两手能抱人,一手喷喷雾,还剩一只手能给陈子灏这傻缺来一下。   “你喷就完了!你他妈没上过生理课吗?”   “我是Beta啊,AO生理课都放出去玩的。”   陈子灏理直气壮中又透露着一点心虚,拿着喷雾对着俩人一顿狂按,“这是那啥了吗?咋整?叫救护车?”   君安这小破地方,等医院出救护车来,黄花菜都凉了。秦铮脸色变换不定,即使是用了隔离喷雾,清幽的信息素香气仍是丝丝缭绕,缠绵地将他包裹起来,不断挑动他的神经,他感觉自己的神智正在一点点坍塌,这种感受比教科书上的描述更加洪水猛兽。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跟林一航接触了,因为这他妈根本就不是靠自制能解决的事,他以前真是想得太天真,便问陈子灏:“抱得动吗?背也行,背不背得动?不管怎样,你先把林一航带走!”   陈子灏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万幸是眼下天热,附近没什么人,不然当街发情的Omega,方圆一百米的Alpha闻见味儿都得疯,少不了要上君安本地频道的晚间新闻,但他还是清楚自己不行,说:“最近的药店一公多里,能开抑制剂!我背是背得动,但万一引起动乱了也跑不脱,还是得你来,你跑得快,两三分钟就可以!”   秦铮也知道自己是疾病乱投医了,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撑着跑两分钟,他这会儿已经硬着了,压根不敢低头看一眼怀里的林一航,看了就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只是眼下,如果真的如陈子灏所说,出了什么乱子,后果他们都承担不起,就算他能带着人跑过去,沿途一千多米,谁知道有几个Alpha!   临时标记——   电光火石间,秦铮想到了这么个名词,这是能有效阻止发情时信息素蔓延的方法。   僵了片刻,秦铮低下头,赤红的双目地看向林一航泛红的,汗涔涔的脖颈,陈子灏嘴巴一点点张大,目瞪口呆地看着秦铮将人放下来,撕开了那张早已无法发挥功效的阻隔贴,露出那块嫩肉,闭了闭眼,把犬齿钉了上去。   鲜红的血混着兰草香,争先恐后从腺体里涌出来,腥甜和清幽交织着抵达味蕾,宛如世间绝味,又仿佛救旱甘霖,一瞬间止住他的饥与渴,叫他得到片刻餍足,却紧接着又叫他心里的火彻底烧起来,每一根神经都被烧得通红,告诉他这还远远不够。   林一航软绵绵伏在他胸口,手指嵌进他小臂上的肌肉里,细细地打着哆嗦,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哭音。   他比秦铮更难受,Alpha信息素汹涌地从后颈注入,迅速形成了临时标记,兰草的香气便不再摇荡,却像是饮鸩止渴,身体虽然好过了一点,但精神上更加折磨了,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想与面前这个Alpha更加亲近。   “我带了……抑制剂。”他万分艰难地说。   他早该想到的,但他又很相信医院估算的发情区间,再加上是第一次,就只当自己是中暑了,完全没往这方面想,不过,该带的东西还是带了。   秦铮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放开嘴里这块嫩肉,抬头时唇畔挂着血丝,唇线紧绷着,喉结滚了滚,脸色很不好看,眼神很凶。   他感觉自己快爆炸了,他从来没这样过,但他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该做,只能被强烈的念想搅得头痛。   他没说话,手掌用力地在林一航身上抚过,动作稍显粗鲁,却是在翻找抑制剂。夏天拢共就两件衣服,上面口袋没有,就是在下面,后面口袋没有,只摸到手感极佳的肉,那就是在前面。   取东西的时候,手指碰着了某处,秦铮一顿,林一航也是浑身一僵,脸埋在他胸口,露出的耳朵红得滴血,秦铮感觉自己真的要炸了,把抑制剂往陈子灏手里一塞,怀里的人也推过去,哑着嗓子来了句:“给他打。”快步离开了。   陈子灏脸色复杂地望了眼他的背影,扶着林一航坐下,给扎了抑制剂,而后按了按额角:“……我的老天爷。”   抑制剂见效很快,不一会儿,林一航就好了不少,低声呐呐:“对不起。”脸是红的,眼睛红的,脖子红的,哪里都是红的,泛着艳色。   陈子灏也不敢多看他,感觉自己多看一眼都跟犯罪似的,叹了口气,“有啥对不起的,不对,还是有对不起的,这话你跟铮哥说去。”悲愤地,“铮哥他……不清白了。”   “……”   林一航心里怦怦直跳,也不知作何感想,只抬手按了按后颈上新鲜的破口,把沾了血的指腹拿到眼前看,还留有清冽的雪松味儿,身上一阵阵泛潮,难过的同时,又涌出一丝丝甜蜜和欢喜。   秦铮给了他临时标记。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大概率会分化成Omega,不是没幻想过,会有哪个Alpha来标记他这件事。但臆想中的面孔,总归是模糊不清的,逐渐就衍化成了一个笼统而美好的概念。   而如今这个概念具现出了秦铮的样子,并秦铮的气味,秦铮的怀抱,秦铮的唇舌与牙齿,以及秦铮火烫的温度,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一如此时头顶,正午的太阳。   这边林一航垂着头坐在树荫下出神,那边秦铮不知道去了那里,半小时都没回,陈子灏掏出手机打了五个电话,发了n条微信,全都没回音,愁得直挠头:“现在怎么个情况啊?我一个Beta又不懂的,能走了不?天这么热,要不我给你送回去?”   林一航衣服脏了,身上也全是汗,很不舒服,但还是说:“等哥回来。”   陈子灏心说,怎么就摊上了这俩祖宗,只好认命陪着等,热得实在受不住了,好说歹说把林一航拉上,回了之前的那个饮品店,坐下点了两杯喝的。   取餐的时候,正逢秦铮从侧边洗手间出来,手刚洗过,还在往下滴水,哥俩便面对面站住,尴尬地大眼瞪小眼。   “……”   秦铮不动声色地在衣服上擦干了手,垂下的手臂上青筋毕露,给陈子灏递过去一个冷酷的眼神,陈子灏憋着笑,在嘴上比划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秦铮这才淡声开腔:“林一航呢?”   “外边坐着呢。”   陈子灏端着两杯喝的,便用下巴给他指,林一航背对着两人,坐在窗边,微低着头,正好露出后颈上的咬痕,他皮肤白,那个还在渗血的咬痕就显得格外狰狞。   陈子灏之前没细看,这会儿见了忍不住咋舌:“怎么……给咬成这样?铮哥你也不属狗啊。”   书上说Omega的腺体有较强的自愈能力,就是为了应对标记必然会产生的伤口,就算不做处理,也会在十五分钟左右开始止血。   净扯淡!   秦铮心烦起来,他那会儿也不能很好控制自己,只能尽量轻,但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做到,现在看到林一航的脖子,心脏像被什么软刺扎了似的,密密匝匝地疼,还涌出一丝丝愧疚。   固然是事态紧急,但一个Omega,就这么被他标记了,就算是个临时的,传出去了也不好听,到底他坏了人家清白。   这要是给秦老爷子知道,他皮都能被刮下来一层。   “给我。”秦铮朝陈子灏伸出手。   陈子灏颇为肉痛:“别啊!我这鞍前马后的,也挨了顿折腾,怎么还要抢我喝的?”   秦铮臭着脸,摸出手机转过去八十八,陈子灏顿时从善如流,把托盘递过去,“老板大气!”美滋滋又喊吧台那边再做一杯,“那什么,我就不多待了,哥几个还催我回去开黑呢,就差个辅助!”屁颠颠跑了。   秦铮便端着东西,在林一航面前坐下,问:“怎么回事?医院估的区间不是都快八月,这也提前太多。”   林一航咬着吸管,忧愁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是中暑了。”   然后又把跟陈锐为着联系方式纠缠了一番的事告诉秦铮,秦铮脸色越听越差,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我他妈刚刚怎么没把他打死?”   又气道:“你他妈还讲不听!说了,Alpha就没一个好东西!那信我就该撕了扬垃圾箱里。”   林一航知道自己理亏,缩了缩脑袋,没吭声,但还是在心里悄悄反驳:Alpha还是有好东西的,比如你。   “以后,不会了。”   他做出保证,摆出一副乖乖听训的样子,秦铮也不好发作了,压住火气说:“转过来,我看看。”眉头皱起,“怎么还在流血?”说着,抬手想碰一碰,又觉得不妥,就放下去了,在桌下握了握拳。   林一航便自己伸手按了按,有点疼,但手指是干的,就说:“应该是看着比较吓人,我体质是这样,磕了碰了破皮了,看着都会严重一点,但其实没事。”   秦铮没再说话,盯着他后颈上的咬痕,不禁又开始回想,带汗的皮肤是微咸的,细嫩柔软,像芝士奶冻,血是甜的,锈味被兰花清正的香味盖住,不得不说,Omega比他预想中要撩人好几倍。   脑子里画面才堪堪跳出十几帧,他就又觉得自己不对劲了,明明才在洗手间解决过,释放的时候,他想着林一航,想他们经历过的所有事,想着林一航的笑和泪,回味着唇齿间林一航的血和香。   陈子灏说得没错,他没救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上林一航了。他第一次喜欢别人,而且还是林一航这种他从前完全不会产生一丁点好感的类型,身上还背着秦老爷子要他好好照顾林一航的责任以及自身对林一航的愧疚,他想否认,也否认过,但他现在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爱和欲割裂不开,他刚刚才发现这件事,并由衷地觉得自己以前妄图以理智对抗自然天性这种想法十分傻逼。   他现在光是看着林一航,就忍不住要想一堆废料,要是秦老爷子知道,他不光皮要掉一层,骨头也该被卸下来了。   自嘲地想了一会儿,兜里的手机不停震动,消息接二连三,秦铮便拿出来看,先是冷笑,而后脸色变得极难看。   是陈锐。   “你这便宜弟弟早被猪拱了,他有喜欢的人!以前学校的,喜欢得要死要活,当着我,不知道多维护呢!”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他妈也喜欢他,我就说你怎么看得这么死。我们两三年的交情,他也值得你一句话不问就跟我动手,还他妈用信息素压制,秦铮,你挺能啊!”   “等着,白鹭渡,不来你是我儿!”   秦铮回了个中指表情包,把人拉黑了,视线转回到林一航身上,对方已经转回来,两手捧着玻璃杯,指甲盖洇着粉色,长长的眼睫低垂,抿着吸管的嘴唇微嘟,小口嘬着杯底剩着的椰果块儿,大约是察觉到秦铮在看他,便抬起眼睛,对一眼,又低下去,面颊泛出薄红,像是害羞的样子。   就说他看谁都是这么个勾人的样儿,陈子灏那傻逼,还非说林一航喜欢他,人家心里藏着白月光呢。   秦铮不可遏制地酸了,但还是等林一航嘬完杯底的椰果块,才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林一航在他身后追,但刚发过情的身体没什么力气,没几步就气喘吁吁,小声喊:“哥,等等我,走慢点儿。”   秦铮磨了磨牙,想着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白月光,不太想等,但还是放缓步子,用发茬很硬的后脑勺对着林一航。   林一航再迟钝也知道他生气了,小小声:“哥,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我以后不会了,我带着抑制剂的,就是不知道自己是那个……”   “跟这个没关系。”秦铮说。   那林一航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气了,只能继续认错讨好:“反正,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连累你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秦铮不搭腔,站在街边拦车,不肯回头看他,林一航便陆陆续续地猜,把能猜到的原因都拿出来说一遍,然后向他道歉。秦铮越发烦,最终忍不住回头叫他名字:“林一航!”   林一航愣愣地看着他,眼眶微红,嘴角向下,委屈巴巴的样子。   但他还是狠下心问:“你是不是跟谁都这样?哄着讨好着,想让他们喜欢你?”   林一航静了两秒,没办法反驳,他曾经确实是这样,但也没有人喜欢他。   “你记住了,你不用对我这样,我不需要,”秦铮硬邦邦地说,见林一航垂下了头,到底又心软了,“你不这么做,我也会对你好。”   所以,别心里装了人,还不自知地来撩拨他。他头一遭确定了自己喜欢谁,却不曾想,他喜欢的人,竟然是不喜欢他的。   秦铮一向高傲,接受不了这件事,但对林一航,他是无论如何也硬气不起来了,只能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打开了面前的车门:“回家吧。”   林一航先钻进车里,巴巴地看着他,有些沮丧地说:“我会改的,总之,你不要生我的气,我都会改的。”   秦铮突然想问他,喜欢的人能不能改改?但闭了闭眼,想:算了,都是他活该。   他曾待林一航不好,这也算报应,他先受着。   反正,来日方长,他还就不信,什么白月光能比得过他秦铮了。 第35章   上车没多久,林一航就开始困顿地打哈欠,一副很没精神的样子,不一会儿就歪在秦铮肩上睡着了。   抑制剂本身有镇定效果,Omega在发情期对自身的消耗也比较大,秦铮查了下,这些都是正常现象,便放下心来,等车到了胡同口的歪脖子树下,他也没叫醒林一航,径自把人抱下来,往家那边走。   下午三点正是最热的时候,但家附近这块儿的胡同荫蔽多,又大多是老房子,倒是十分清凉。不少老头老太太在这里纳凉,没几步就摆出一张桌子,或是打牌,或是下棋,消磨时光。   秦铮抱着人从这边过,少不了有好事的长辈们来问,也不是没人误会过他跟林一航的关系,以往他都是落落大方的,到处介绍这是他弟,但今天他觉得自己心里有鬼,被人笑呵呵看着,耳根子就发烫,只好随便搪塞几句,逃也似的溜了。   到自家院门口时,他出了一身汗。林一航虽然瘦,身上却是软的,抱着并不硌手,相反很有几分温软香玉的感觉,但到底是个男孩子,体重也上百,秦铮一路抱回来,胳膊都酸了。   林一航倒是在他怀里睡得人事不知,脸贴在他胸口,微张着唇,又纯真又依恋的样子,他便低头盯着他看了许久,心里恨恨的,很想咬一口林一航的脸,但威风在院子里兴奋地哼哼,一双湿漉漉的狗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们俩,秦铮就有种被撞破的感觉,喉结滚了滚,什么也没做,只在进门时撒气似的踹了威风一脚。   威风很委屈,头顶飞机耳,夹着尾巴,哼哼唧唧回自己狗屋了。   先把林一航送进房间在床上安顿好,再去痛快冲了个凉,换了身衣服出来,往客厅沙发上一躺,秦铮也感觉自己怪累的,但好像又不困,就打开电视切到电影频道,百无聊赖地看。   一堆人给他发消息。约他出去玩的,问晚上喝不喝酒的,去不去新开的体育馆打球的,又或是去不去江里游泳,但秦铮都没心情,一一给拒了,想了想,还是没完全拒,只回复:“再说。”   得,心里有了记挂的人,以前最爱的假期好像也没那么好玩了。秦铮颇有些自嘲地想,而后不知怎的,眼睛一闭,睡着了,再睁开时,天都黑透了。   坏了,林一航都没吃饭。   秦铮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去厨房煲了个青菜瘦肉粥,再好歹忙活出了两菜一汤,全是清淡口的,便去楼上叫林一航起来,但才走到楼梯转角处,他就又闻到了缠绵缭绕的兰草香气,而且因为在相对封闭的室内,比之前在大街上闻到的还要浓郁,他仿佛置身于长满了兰草的溪谷。   “……”   秦铮瞄了眼自个儿诚实的反应,没敢贸然上去,折回客厅拿了手机,想给林一航发消息问问怎么回事,却发现林一航早在半小时前就给他打过电话,也发过许多消息,最后一条是:“哥,我好难受,我又打了一次抑制剂,但是好像没用。”   怎么他妈的就静了音?都放假了!   一颗心猛然吊起来,秦铮顾不得许多,拔腿就往楼上跑,掀开二楼隔断的帘子,兰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将他淹没,叫他立时全身火烫,却又无暇他想,直冲到林一航房门口拍门:“林一航,你有没有事!”   老房子隔音不好,林一航在里面低低的哭,听上去似是害怕,也似是难耐,没有回秦铮的话。   发情期的Omega在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很容易沦陷,失去神智,进而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秦铮又叫了几次门,还是没回音,当即打了急救电话,说明情况,医院那边得知他Alpha的身份,再三强调让他不要进去,靠近都不要,最好是关闭门窗,离开这间房子,他们会在十五分钟内赶到。   虽然着急,但秦铮还是遵循了医嘱,把家里的窗子全关了,林一航房间的空调还在运作,有换气功能,他担心信息素泄露出去,又进不去门,只能把电闸关了。   房子骤然黑下来,兰草的香气徐徐流动,混着饭香,黑暗中,墙壁上挂钟指针走动的声音格外清晰,应和着他比平时快了很多的心率。   该走了。但秦铮竟没迈开腿,许是被信息素牵引着,他感受到了强烈的不舍,同时,临时标记让他对林一航的处境有微妙的感知,林一航在渴求他,丰沛的信息素只为诱惑他而鼓荡。   救救我。他仿佛能听见林一航的心声,本能如此强烈,他好像被钉在了这里,无论如何也迈不出一步,只能死死盯着眼前紧闭的房门,眼里渐渐浮出血丝。   门没有锁,这扇门是他关上的,只要转动手柄,他就可以进去,就能抱住那个散发出香气的,被沾湿的Omega,他才标记过的,属于他的Omega。   堪称狂乱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秦铮把手心掐出了血,迫使自己站在原地,不要去靠近,他感觉自己像听见了海妖歌声的水手,被诱惑着,只要踏出一步,就会被拖入无尽的深海,自此万劫不复。   他竟然有些怕了,本能如此强大,他的理智渺小得如同皓月之下的一点萤火,拼尽全力,也只是堪堪散发出微光,争辉从来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他都不懂,是什么在支撑着自己不被瓦解,是愧是爱,是良知,亦或是恐惧,可Alpha与Omega本身就更像兽类,天生契合,就该——   秦铮用力闭了闭眼,把这兽性的念头从脑子里驱赶出去,艰难转身踏出了一步,竟产生了一点解脱的快意,他踏上了下楼的阶梯,步履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   却猝不及防听到了器皿破碎的声音,清脆的,还有林一航的哭叫。   他又走不动了,同时不禁埋怨起了秦老爷子,为什么要在家里的各个房间摆放那么多瓷器,让他在这样痛苦的时刻还要担心林一航是不是打碎了什么,会不会用那些尖锐的碎片弄伤自己。   毕竟发情期的Omega为了缓解自身,什么都做得出来,哪怕是去死求一个解脱,也都可以。   等不到救护车来了。比起做出错事,他更害怕林一航受伤,倘若他对林一航做了什么,那就在一起好了。如果林一航还是觉得吃亏,等完成学业后,他就娶他好了,他会好好负责,一辈子在一起。   秦铮颇有几分幼稚地想,他本应该觉得无奈,但这种未来,好像也不错,秦老爷子那么喜欢林一航,应当也不会反对。   他便推开了林一航房间的门。   床上已经是一片狼藉,床单到处都是褶皱,薄被搅在一起,堪堪挡住林一航不着寸缕的身体,在床头那盏小灯橘色的灯光下,带汗的皮肤泛着晶莹的微光,看上去白润美好,玉一般的质感,沁着迷人的薄红。   仿清花瓶碎了一地,也不知他是怎样打翻的,隔着满地碎片,秦铮站定,对上了床上林一航迷蒙的,不断涌出泪水的眼睛,对方似是也觉得难堪,亦或是羞涩,便把脸埋进枕头里,赤裸的脊背上蝴蝶骨凸起,脊柱一节节分明,顺着身体弯曲的弧度起伏,像济南冬天的山峦,雪色柔和。   秦铮犹疑着靠近了,膝盖陷进柔软的床铺,林一航的手探过来,抓住他的衣角,很用力,指尖全白,微微发颤,秦铮便把手撑在泛潮的床铺上,动作很轻,但不容反抗地把他翻过来,林一航喘着,口鼻间呼出浓郁滚烫的香气,湿漉漉的睫毛张开,痴痴的看着他,像是迷恋,又像是不敢靠近,眉头痛苦地蹙着。   秦铮看着他,征伐的想法翻腾得酷烈,却败给满腔潮水般的柔情,他看着他,神智一点点被拖曳,也跟着沉了下去,抵达海妖居住的那片不见天光的深海,缓缓低下了头,鼻尖碰上林一航沁出汗珠的鼻尖,气息互换。   林一航杏核状的眼睛倏然睁大,湿红的眼尾汩汩淌出泪水,不断落进枕头里,紧接着仰起脖颈,小巧的喉结吞咽,顺从而渴求地接受了这个吻。   秦铮的吻如同他本人一样强势,但又温柔,唇舌是火烫的,又生涩,细致地一点点探寻,力气却又很大,叫他有点吃痛,忍不住发出呜咽声,进而想要更多。   他哪里都湿透了,床单也被他浸湿,就像躺在刚刚退潮的滩涂。他虔诚而热烈地凝望,期盼他的Alpha能够和他躺在一起,给他拥抱和温度,将他填满,救一救他,好让他不再在空虚的深渊里永无止境地坠落。   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与谁肌肤相亲,但秦铮只是吻着他,不停地掠夺他的氧气,这让他感觉委屈极了,只好使劲浑身解数,向秦铮缠过去,他好像变成了风里摆动的花枝,想留住风,每一片花叶都在楚楚轻颤,但也是徒劳无功而已。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也明白一切都好像要结束了,便哭着抱住秦铮,不许他走,把香软的舌头喂进他嘴里,牙齿报复般的咬上秦铮的下唇,用了狠劲,甜腻的血腥味在唾液里晕染开来。   唇上的痛楚让秦铮惊醒,他不敢再多看林一航一眼,艰难地推开了林一航,不再管林一航哭得有多么厉害,慢慢地抽身离开,踩过一地碎片,掩上门,然后脱力地坐到地上。   很快,救护人员在威风不明所以的吠叫声中冲进了屋子,开始用带来的仪器散布强效阻隔气体。   “监护人呢!你们的监护人在哪里!?”   秦铮被带出房子问话,低着头,像个罪人似的,低声回:“出差了。”   “只有一个临时标记,没有被……的痕迹。”   为首的救护人员收到汇报,面色稍霁,又气势汹汹地训:“是不是三令五申过让你不要进去!还好没有铸成大错!你当Omega保护协会是吃素的!?知不知道你的年纪已经可以服刑了?”   秦铮还在流血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替自己辩解,不多时,两个人抬着被包裹在气囊里的林一航从院子里出来,进了救护车里。   他眼巴巴看着,那个严词训他的工作人员看他蔫头耷脑的样子,脸色虽不好看,但还是叹口气,说:“你也上来!务必联系到你们的监护人,让他亲自给我打电话!”   拆骨头就拆骨头吧。秦铮跟着钻进车里,隔着气囊,看着林一航潮红的脸,颇有些混不吝地想,又不是没拆过。   都怪死老头在家摆些没用的仿制古董花瓶,不然他也不会进去。但,林一航没受伤就行。   至于他怎么着,也都行,反正他就没后悔进这个门。 第36章   “信息素强度这么高,开出的处方为什么是Ⅱ型抑制剂?”   “检验科那边给出的化验单,当时显示的就是正常的信息素指标!我的处方肯定要根据这个来!”   “谁负责化验的,把人叫过来!”   “也有可能是信息传递的时候出了问题……”   “……”   什么破医院。秦铮抱臂倚在办公室外的墙边,听里面的医护人员扯皮,眉梢抖了又抖,纯粹是气得。   拜林一航分化所赐,他最近了解到很多Omega的生理知识,知道抑制剂有很多不同的种类,但一般而言都是为了抑制发情,所以常见的大类都是按照抑制效果来进行区分,再去细化其余的功用。   所以,只有Ⅰ型抑制剂能对林一航有效发挥作用,这他妈算不算医疗事故?   秦铮掏出手机打电话,决定先行告状,想必秦老爷子知道了,也是先吹胡子瞪眼追究医院的责任,他或许就能被当个屁给放了。   果不其然,秦见山问都没问两个小孩儿的处理这事的个中细节,只劈头盖脸给接电话的科室医生一顿好骂,还说要提告,吓得人家一个劲点头哈腰赔不是。   拿回了电话,秦铮姑且松了口气,也不关心老爷子后续是怎么处理,反正他是被摘出来了,于是脚步轻快地溜达到林一航的病房外,想进去陪着。不知怎的,他好像变粘人了,他就想和林一航待在一块儿,哪怕什么都不做,光是看到人,都能称得上心情愉悦。   但在门口被拦住了,护士小姐姐目光不大友善:“Alpha?不好意思,这儿不让进。”   秦铮便隔着玻璃看了会儿病床上的林一航,在外间的长椅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查房,为首的医生看着仪器上的各项指标,神情有些严肃,“Ⅰ型抑制剂对Omega的负担还是很大的,”翻了翻病例,“这不是有小男朋友给过临时标记么?那Alpha人呢?给他叫过来,好歹能舒缓一点。”   有人提醒:“啊……这不合规矩吧?俩未成年呢……”   “家长都知道了!”随行的一个女医生神情八卦,“我刚在办公室那边听了点儿,还是那个Alpha男生打的120,他们赶过去的时候,整间屋子都是信息素,那Alpha还跟这小孩儿接触过,但是你们猜怎么着?”   “那不是生米都煮成熟饭了?”   “呵,要是这样还值得拿出来说道?人家Alpha什么也没做!天呐,我一开始听到也觉得不可置信。”   “要是做了什么还能上医院打抑制剂?直接七天过去翻篇了,到时候我们该做的事儿是开避孕药!”   “……那Alpha是不是不行?”其中一个说话的医生也是Alpha,知道忍住有多难,不禁提出疑问。   “怎么说话呢!不可能不行好吧,那个Alpha信息素强度也高,懂的都懂!”   女医生说话的尾音向上,挤眉弄眼,一屋子人都笑了,领头的医生便把脸一板,“都严肃点儿,像什么样子!行了,把人叫过来陪床吧。”   秦铮便迎着一众八卦的视线进来,也不知道这群人在吃吃笑个什么,听完宣讲的注意事项后便径自坐下了。   那群医生出去后笑声更大了,走廊上仿佛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他不明所以,却也无暇顾及别人的事,即使是昏睡中,林一航的眉头也是紧蹙的,脸色红,手却是凉的,他看了心疼,就握住林一航的手。   却不想林一航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视线转向别处,不知怎的,脸更红了,嘴唇抿起,像是有点儿生气的样子。   秦铮觉得自己应该放开他的手,但又不想放,反倒还紧了紧,问:“怎么醒着?”   “一直醒着,有点儿难受。”林一航声音虚弱,语气却忿忿,抱怨似的,“君安的医生,好八卦。”   秦铮这会儿也好奇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能笑得那么开心,“嗯?他们怎么了?”   林一航耳尖红起来,把半张脸藏进被子里,露出两只忽闪的眼睛四处乱瞟,不肯答,只说:“就,挺八卦的。”   悄悄地,他也回握住秦铮的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秦铮本来还想多问两句,却突然一下子全忘光了,病房倏然安静下来,两颗心在各自的胸腔里怦怦地跳。   他们都不约而同想起了下午的临时标记和入夜的吻,都难免变得害羞,两只手却不知怎地握得更紧。   良久,秦铮说:“陈锐喊我去白鹭渡,说不去是他儿。”   林一航坐起来,认真地劝:“哥,你不要去。”   这要是换做从前,秦铮肯定就敷衍着答应了,然后择个吉日去给陈锐开瓢,但他这会儿就跟喝了迷魂汤似的,林一航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便也就点头:“嗯,不去。”   但他有前科,林一航还是有点儿怀疑,一双大眼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只好又保证一次:“听你的,我不和人打架了。”   林一航这才高兴起来,眼睛弯起,想了想,又说:“还是可以打,有些人太讨厌了。哥不受伤就行。”   “……”   好歹他曾经也是君安这地界儿上打出了名的,怎么在林一航面前就显得那么弱呢?   秦铮很想为自己正名一下,也不是谁都能伤到他,但打架这种事儿,小伤总是难免的,他可保证不了。反正暑假过去就高三了,他们到时候就没那么闲了,打球估计都没空,更别说约架,便笑着揉了揉林一航的脑袋:“行了,跟我操什么心?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林一航说好,他便站起来去倒水,却走不脱,挑了挑眉,视线落在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林一航红着脸,还是没放,他就凑过去问:“这样,我怎么给你倒水啊?”   “我……我又不渴了。”林一航说。   Omega会对标记过自己的Alpha产生依恋,以前上生理课的时候,秦铮看到这句话就忍不住皱眉头,心里别提有多嫌麻烦,他可不喜欢别人巴着他,但这会儿,他觉得非常受用,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语气温和地哄:“等我回来,想牵多久都行。”   林一航眨眨眼睛,放开了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胆大,居然敢拉住秦铮不放,后知后觉难为情起来,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秦铮脸也热起来,干巴巴解释道:“这其实是正常的,我的气味现在会让你觉得安心。这事儿也怪我……反正,都是我应该做的,你想让我怎么着都行。”逃也似的倒水去了。   蒙在薄被里,林一航把刚和秦铮牵过的手捂在口鼻间,深吸了一口气,确实是让他感觉安全的气味,忍不住想:应该做的,做什么都行,那是不是要求再吻他一次也可以?   可是他不敢对秦铮这么说。固然秦铮给了他标记,也吻过他,但他知道,这或多或少是受了信息素的影响。   他当时是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么?应该可以的吧,他应该能对秦铮说,他带了抑制剂。即使是Ⅱ型抑制剂,也足够应急了。   所以,他其实是存了见不得人的心思,或多或少,想让秦铮被他影响,能对他亲密一些,哪怕只是那时当下,也都可以,他实在太喜欢秦铮了。   要是秦铮知道,会讨厌他的吧?秦铮好像是把天性和感情区分开的,这也是现在很多年轻人的思想,还对他那么好,他却使心机做这种事情。   林一航有点儿内疚,同时也有点儿讨厌自己。他多希望秦铮也能喜欢他啊,可他又没什么自信,觉得自己压根配不上秦铮。   但他又想,自己不是决心要做出改变么?那就努力做到配得上秦铮好了。   从小到大,他没想争过什么事情,于是,所有人都觉得,他很不争气。但如果要争的是秦铮的话,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可以去试一试了。   毕竟,他现在好像无法接受,秦铮会去喜欢别的Omega。   或许是因为临时标记催生出了强烈的占有欲,他打心底觉得,秦铮是属于他的,是他的Alpha,理应陪在他身边,只能看着他一个。   为此,他也做什么都行。   很快,秦铮端着一杯温水回来了,林一航便从被子里钻出来,不由分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秦铮觉得好笑:“怎么,还怕我跑了?”把水杯举到林一航唇边。   林一航就着他的手喝了,神情严肃地点点头,看上去很像一只警惕的,护食的小动物。   “不早了,睡吧。”秦铮放下杯子,伸手抹掉他唇边的水渍,按着他躺下来,晃了晃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也不松手,可以吧?”   林一航说:“可以。”眼睛一闭,黑甜的雾霭并清淡的雪松香将他裹住,困意飞速袭来。   在即将掉进梦境的时候,他好像听见秦铮说:“白月光就这啊?还有影子么?”   什么白月光?他混沌地勾了勾秦铮的手指,想问一问,但下一秒又忘记要问什么,发出了一声模糊不清的呢喃。   他做梦了。梦里秦铮吻他,抚摸他,咬着他的腺体,进入他,力气很大,弄得他疼,也让他感觉快乐,云端谷底,海浪拍礁。   他都被弄哭了,秦铮竟恶劣地不许他哭,问:“你答应再也不哭的呢?”   他便委屈地咬住嘴唇,然后又气不过,转而咬住秦铮的肩膀,眼泪直掉,掉着掉着,天亮了,就醒了。 第37章   “……”   第二天一早,林一航躺在沾湿的床铺上,看着秦铮与自己牵了整夜的手,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秦铮弄醒。   天已经大亮,清晨的阳光很好,蝉鸣也渐起,秦铮头枕在床沿上,高大的身子弯成一个看起来就很不舒服的姿势,睡得却很熟。   林一航看了他很久,确定他暂时好像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便试着伸手去够床头铃,约五分钟后,在林一航略显歉意和心虚的目光里,秦铮被叫了起来,一脸茫然,被护士小姐姐礼貌地请了出去。   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醒神,一位护士小姐姐出来了,见了他便掩着嘴笑,秦铮不明所以,正要开口问,护士却抢先说:“戳在这儿干什么呢?还不去洗漱给你朋友买早餐呀?”   “他没事吧?”   护士又开始吃吃笑,说:“能有什么事呀?Omega发情期就这点事儿,你买早餐去吧。”   这打发人走也太明显了,合着Alpha用完就丢呗。   秦铮也没再问了,洗漱完毕后便出了住院楼,去医院食堂买早餐,挑了几样清淡的拎回来。   这时林一航已经起床,坐在他之前睡觉的那张椅子上,捧着本健康知识小册子,看得很专心的样子,只是余光瞥见他,脸就很明显地红起来,好像打定主意不想跟他有视线接触似的。   秦铮一脑门子问号,感觉自己昨天也没惹他,但他眼下也不关心这个,只问:“怎么不床上躺着?你不是该好好休息么?”   床品已经换过,洁白如新,散发着消毒水的气息,林一航却不敢看一眼,翻了一页册子,头埋低,脸更红,支支吾吾:“不想躺了。”   本来秦铮还没多想,但看他这副样子,再看一眼床铺,突然就懂了什么,耳根也烫起来,有点儿想笑,又忍住了,招呼林一航吃早饭。   林一航全程闷头喝粥,露出后颈那块咬痕,已经结痂了,看起来却仍旧触目惊心。   Omega的腺体脆弱娇贵,一般不建议用药,标记的伤口也最好不包扎,暴露让它自愈。   这些秦铮都知道,但他看了还是觉得心疼,不禁埋怨自己没轻没重,不知怎的,手就伸了过去,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指腹就已经触碰到了伤口。   林一航喝粥的动作一顿,慢慢回头,终于肯看他了,脸上升起红晕,秦铮也觉得自己唐突,但没把手拿开,问:“还疼?”   林一航把嘴里的粥咽下去,小声说:“不疼。”   歪着头,想起了什么,又说,“秦爷爷刚打电话说,他回来了,已经到了景州机场,应该是中午到君安。”   “……”秦铮默不作声地把手放下来,眼睛盯着林一航后颈上自己留下的标记,想着还在路上的这顿打,身上已经开始疼了。   “秦爷爷好像没有生气,”林一航说,“我和他说了标记的事,但是没有说昨晚……总之,昨晚的事,我们两个知道就好了。”   说着,他视线移开,眼帘也低下去,很显然是在害羞了,嘴唇抿起,唇珠便藏进了唇线,秦铮想起自己昨晚好像反复吮舔过这里,心跳又快了起来。   “跟谁学的?还会串供。”喉结动了动,秦铮问,“还有别的么?”   林一航想了想,说:“好像没有了。”   “别好像,要是说辞不一样,你哥要挨板子的。而且,老头儿也不能当着你发火,只会招呼在我身上。”秦铮半真半假地说。   “……”林一航实在想不出来了,又怕秦铮真的会因为这件事挨打,神情变得忧心忡忡,犹疑着说:“我护着你呢?”   秦铮心里偷笑,表面却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说:“连坐,一块儿打。”   “那就……一块儿打吧。”林一航说,“如果哥要挨打,我肯定不会只看着的……原来秦爷爷这么凶的吗?打人的话是不是下手很重?用板子打的话应该不会破皮吧,家里还有红花油。”   秦铮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逗他了,看他这副一本正经为着挨打未雨绸缪的样子,他就又想抱一抱,亲一亲他了。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压抑着这些冲动,这让他感觉很难受。   “好意我心领了,”秦铮说,“老头儿如果真的动手,你还是别过来。两个Alpha发生肢体冲突,信息素难免会冒出来,对你不好。”   林一航沉默了好一会儿,少有地有些生气了,粥也不喝了,勺子拍在桌上,“凭什么要打你?你又没做错什么!你保护我,救了我,为什么反倒要挨打?秦爷爷不讲道理!”   这他妈怎么压?秦铮现在觉得,林一航不管是在做什么,他好像都是喜欢的,明明林一航是真的在生气,他也觉得十分可爱。   不确定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表情,秦铮低下了头,再抬起来时,堪堪回归到平日里的云淡风轻,答非所问道:“今天,还要牵手么?”   “……”林一航一下子没了生气的样子,脸红起来,声音也低下去,“要的。”十分主动地靠过来,握住秦铮的手。   “先吃早饭。”   “我已经吃好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医生过来表示情况已经稳定,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秦铮便去办了手续,带着林一航打车去车站接秦老爷子。   两人在客运站的大厅等着,秦铮稍稍离开了一会儿去买了两个甜筒,回来时就看到林一航在被人搭讪。   在熙攘的人流中,林一航白得好像在发光,同时散发出一种温顺的气质,只是在搭讪的人面前显得有些拘谨,眼里藏了几分警觉,很像某种驯良却机敏的小动物。   亦或是说,是有主的宠物。出院的时候,Omega保护协会的人过来派发了防咬项圈,银色的轻合金材质,覆盖住腺体的部分镂刻着简化的塔形,象征着协会的前身,白塔。   现在几乎没有Omega会戴这个项圈,但出于担心秦老爷子看见咬痕生气,林一航当场就戴上了。   发到手里的还有解开项圈的钥匙,一般会交给监护人,但他们没有家长在场,只能由林一航收下,出了医院大门,就被林一航塞进了秦铮手里。   要不是林一航很自然地说了句“哥替我保管”,秦铮都差点想歪了,因为这种行为代表着“只有你可以解开我的项圈”,项圈钥匙已经成为了约定俗成的定情信物,放在早些年,得从父母手里请出来,征求过同意,再交给Alpha的。   本来秦铮当时决定,要转交给秦老爷子,但这会儿,他握住口袋里的钥匙,看着林一航面对别的Alpha,就很不想把钥匙交出去了。   如果林一航是宠物,这种源于Alpha兽性的想法固然很不尊重,他也想要林一航是他的宠物。   他想要林一航是他的,但是现在好像不行,即使林一航没有那个意思,至少,他也想留住这把钥匙。   秦铮朝那边走过去,神色一点点冷下来,在那个Alpha背后站定的时候,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面色不善,他径直把林一航拉到身后护着,语气平淡:“还缠?别人都拒绝这么多次了,要点儿脸。”   那Alpha脸色一变:“关你屁事?怎么,这是你家Omega啊?”   秦铮有点儿冒火,唇边拉出一个讽刺的冷笑,正要开始对线,却听林一航说:“是的啊。”   语气自然无比,还挽住了秦铮的胳膊,秦铮直接愣神,待那个搭讪的Alpha讪讪离开之后,才转头问林一航:“你刚说什么?”   林一航脸红起来:“你们Alpha,总是几句话就好像要打起来一样,我怕哥又……”   合着是怕他揍人?秦铮的心率又恢复正常了,转而调侃道:“那你瞎说,要是害得我找不到对象,你负责吗,林一航。”   林一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耳朵也红得像是要滴血,秦铮揉了揉他的头发,心情愉悦地笑。   秦见山刚出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眉梢抖了抖,站在这俩孩子身后好一会儿,神色渐渐复杂起来,然后大声咳嗽,可惜他们还是没有注意到他。   “……”不得已,秦见山只能叫名字,“秦铮。”   林一航顿时一惊,松开了秦铮的胳膊,按耐住仿佛做了坏事的心虚,转头乖巧地笑,小声喊:“秦爷爷。”   秦铮也很心虚,但还是平静地打了声招呼,却收到秦见山警告的视线。目光转向林一航时,这位老人又变得和蔼起来,他走过去,脸上笑眯眯的站到中间,不动声色地将两个孩子分开,同林一航说起了话,询问近况。   渐渐落在他们后面,秦铮明白老头儿是要跟自己算账,也就一直默默地没说话。   等到吃过接风的午饭,回到家里,林一航被打发回了房间,秦见山才敛去一身和善,气势慑人地对秦铮说:“来书房,我们谈谈。”   秦铮一直都知道,自家老头儿只是表面宽容,实则是个非常严厉的人,他挨过无数的打,棍子都不知打坏了几根,从小到大,他会怕的人,只有秦见山一个。   在书房门口,秦铮本能地有些排斥,不太想进,但想起林一航先前说,家里还有红花油,又忍不住笑了笑。   这次再涂,就不会像上刑了吧?不过还是得让林一航涂才行。 第38章   书房的空调没开,热气裹挟着旧书的气味扑面而来,秦见山背手站在书桌后,背影稍稍伛偻,看上去已经远不如秦铮记忆中挺拔。   心里那点抵触倏然消散了,秦铮便走进去,站在书桌边,书桌上留着几张大字,通篇都是“静”,是他之前写了忘记收拾,这会儿瞧见,秦铮也觉得自己静了不少,决定不论要打要骂,都不与老爷子置气,于是乖觉地低下头等候秦见山发落。   “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我什么?”秦见山一边说,一边打开陈列柜,从架子上取下一把竹制戒尺,声音变得严厉,“跪下!”   秦铮僵硬片刻,没有说话,依言跪了,背依旧是挺拔的,凸出的肩胛骨看上去显得不驯,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秦见山转过来,视线落在他的发旋,目光似怒似悲,“我不在的这两个月,你打了多少架?你答应过我什么?”   秦铮想起,大约三个月前,他也是跪在这里,背上横亘着无数肿起的伤痕,咬着牙,不情不愿地保证过“不会再打了”。   那会儿是他把那个汽油味儿的Alpha牙打掉了,对方家长来索赔,被秦见山知道,连夜从外地赶回,一顿好打。   秦见山执教出身,也曾身居上位,自有一股儒雅而不怒自威的气度,面对学生和外人,他能说出一万种令人心悦诚服的君子道理,但面对秦铮,他只有一把戒尺。   也是自己屡教不改。   毕竟是向他保证过,不再打架的。   秦铮一开始就知道,秦见山在别的事情上都很明事理,如果是要过问他和林一航的事,不过也就说些AO大防、接人待物的道理,不会动用这把戒尺。但如果涉及到他在外与人争斗,到了拳脚相加的地步,他就一定会挨打。   秦见山很厌恶他对他人使用暴力,从小如此,至于原因,秦铮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从一些爱嚼舌头的亲戚那里得知,好像就是因为,秦见山一直对他父亲怀柔,才使父亲犯下大错……   秦铮一开始觉得不服,觉得是秦见山自己对子女的教育出了问题,没必要偿在他身上,所以越发叛逆。   予兮读家   初中的时候到达顶点,几乎成天在外面拉帮结派地惹事,然后回家挨打。初二时,老爷子打着打着就倒了,医生指着他鼻子骂他不肖,气出了老人的心脏病,他也非常后怕,就此偃旗息鼓,再很少和人动手,转而学习,这才有了现在常居年级前十的秦铮。   老爷子病愈后,也不再因为乱七八糟的小事就要和他动手了,一般都是长篇大论地讲道理,如同唐僧。   可能是不知不觉间,秦铮就已经长得很高,比秦见山还要高出一点,少年人的身形也比清癯的老人要壮实许多,老爷子已经打不动了。而秦铮也过了最叛逆的阶段,很多时候也会反思自己,更害怕自己再把爷爷气得病倒,所以爷俩之间的相处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   秦铮分化前后,秦见山已经变得非常慈和,总是笑眯眯的,会关心很多,啰嗦很多——   除非秦铮和人打架。   就像触到逆鳞,老爷子会怒极向他举起戒尺,直到他保证绝不再犯。   实际上,直到三个月前,秦铮才头一次这样保证,也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不会再和人冲突到这个地步,解决事情的手段有一万种,不必非要诉诸暴力和人动手。   可惜遇见了林一航,还让林一航遭受了那些事。现在想起来,秦铮依旧是心头火起,打人固然不对,但他想为林一航出气,又或是出了自己积压在胸口的这些郁气,不然他夜里觉都睡不了。   他早有了挨打的觉悟,而且完全不悔,只愧对向秦见山的保证,所以秦见山要打,他没有一句话可说。   而秦见山挥戒尺,也同样没什么可说的,被桐油浸润得光泽的竹片破空发出轻鸣,清脆地落到秦铮背上,先是麻,再是有些发烫的疼。   打了十几下,秦铮额间见汗,固然秦见山下手重,但也是书房太热了,打人也费力气,秦铮不免担心老人身体,斟酌着开口:“您要不,开空调再打?”   “……”   秦见山眉梢抖了抖,冷哼一声,又一尺子落下去,神色却没先前那样气了,秦铮便佯装吃痛地吸了口凉气,没脸没皮道:“疼,知道错了,您要还气等会儿再打,我开空调?”   “谁准你站起来的,”秦见山都气笑了,“打不怕,怕热?跪好!”   秦铮又跪回去,说:“我是怕您吃不消,万一中暑,又倒了,还得我背去医院。”   戒尺没有再落下来,柜门吱呀轻响,椅子脚擦过木地板,空调嘀了一声,不多时,冷气徐徐吐了出来。   秦铮抬起头时,秦见山正在看他,老花镜后的目光似是审视,评判道:“你没知错。”   语气莫名有些悲苦,但在秦铮深想之前,尾音就消散在了空气里,转而觉得奇怪,因为一般而言,老爷子会打到他所认为的知错为止,但眼下,确实是停手了。   “说吧,为什么打架?”   秦铮便把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都说了,老爷子勃然大怒,把刚放回柜子里的戒尺又拿出来,狠狠抽了他好多下,“你就是这样照顾人的!?秦铮,你让我这老头脸往哪搁!我怎么跟我学生交代!我这么信任你!”   一顿好骂,唾沫星子快把秦铮淹了,完全没了为人师长的儒雅随和。秦铮也臊眉耷眼,毕竟,他也自问之前对林一航一点也不好。   “畜生……畜生!”秦见山血压上升,又怒声问,“你既然这么不喜欢航航,做什么要标记人家!?还是Alpha兽性犯了,是个Omega都行!?畜生!”   戒尺又落下来,这几下用了大力气,秦铮也觉得背上生痛,咬牙缓了缓,低声说:“没不喜欢了。”   “标记是因为情况紧急,您知道的,但我也有私心。”秦铮说,“我喜欢上林一航了。”   没想到头一个知道这件事儿的是家长,秦铮有点懊悔自己怎么就顺势说了出来,他本来想,来日方长,林一航会是第一个听到他告白的人,怎么就先讲给爷爷听了?   “……”秦见山瞪起眼睛,又气又惊,“你小子!你……你做错事儿没有?你!你……”   “你”了半天没个下文,戒尺又重重落了下来,秦铮本想开口解释解释,又觉得还是算了,闷头老实挨打。   却不想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林一航冲进来抱住秦见山的手臂,急道:“秦爷爷,别打了……别打了!”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秦铮,眼泪顿时就落了下来,“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求求您,别再打哥了……”   秦铮:“……”   合着林一航在外面偷听?听了多少?他刚才对着老爷子告白被听到了吗?这他妈……   秦铮少有地有些慌乱起来,眼睛垂下盯着地板,心脏怦怦直跳,也不知是难堪还是紧张。林一航劝住了秦见山,就扑通一声跪到了他身边,手撑住膝盖,眼泪簌簌落在地板上。   “标记的事,是怪我,没有早说自己带了抑制剂……我,我应该是故意的!”林一航语出惊人。   秦见山:“……”   秦铮大受震撼,忍不住看了林一航一眼,对方说得很认真,哭得也很认真,鼻子皱起来,长睫毛上沾着泪,让人生出一股想抱一抱、哄一哄,好让他别再哭的冲动。   秦见山面色复杂:“哦?你倒是说说,Omega怎么故意被标记?”   林一航呆了呆,脸红起来,呐呐着说不出话。   秦见山指着门,“你先出去,听话。”   “我……我……”林一航不敢去看身旁的秦铮,心跳加速,决定要把自己喜欢秦铮的事说出来,却因为情绪激动,又犯了说话卡壳的毛病,“我”了半天,硬是说不出喜欢,这下变成急得眼泪直掉。   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行了!不用帮这小子说话!我也不是为着标记的事儿打他,而是他打架,进了两回医院,还瞒着我,本事不小!”秦见山挥挥手,表示揭过,又起身扶林一航,“你这孩子,跪什么呢?秦铮对你又不好,你还帮他劝个什么劲。”   “没有的……哥对我很好,真的!”林一航抹了一把哭红的脸,顺着老人家的力度站起来,又瞄了眼跪在地上的秦铮,恳求道,“能不罚哥跪么?他知错了的,我以后肯定帮您监督他,不让他打架……而且,他打架都是因为我……”   秦铮活动了一下稍稍跪麻的腿,赶紧不怎么诚心诚意地附和:“嗯,知错了。”   老爷子瞪了他一眼,温声安慰林一航,不多时,又开始自责没有尽到长辈的义务云云,十分痛心疾首。   秦铮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回是沾了林一航的光,被当个屁放了,就把书房让给了他们,默默走了出去。   门外边放了一盘冰西瓜,切成了整齐的小块,晶莹鲜红的沙瓤上插了几根牙签,应该是林一航端过来给他们吃的。   秦铮便把盘子端起来,又折回去,放在了书桌上,然后麻溜地滚回了自己的小阁楼。   往床上一趴,眼睛一闭,脑海里就浮现出林一航的样子,笑着的,哭着的,认真的,沮丧的,躺在床上,朦胧地朝他看过来,动情的。   接吻是什么滋味?在秦铮十七年的人生里,也就昨天那一次罢了。只是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想过——   林一航昨天梦到他了么?   他也梦到过林一航,在还不明白自己心情的时候,梦里的人,有与林一航无比相似的身体和面孔,是他自欺欺人,非要给出一个不是林一航的结论。   他想吻林一航,不是从昨天才开始,而是已经想过很多次,不光是想吻,还想要拥抱,甚至做更过分的事,为此,他还一个人在书房写了很多个静字。   可是他不能,林一航有喜欢的人。   秦铮又开始烦了,心想静你妈,然后开始盘算着试探林一航,了解一些有关他们的事。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阁楼的小门响了,传来林一航怯怯的声音:“哥,我可以进来吗?”   人还在外面,秦铮却捕捉到若有若无的兰草味。A和O的体液里也会有信息素的气味,眼泪,汗水,又或是别的什么。   秦铮想,刚刚是哭得多凶才会散发出香味?他真想抱一抱这样努力维护自己,还为自己哭的林一航。   里面没有声音,门却开了,林一航疑惑地眨眨眼睛,紧接着,一只手伸出来,把他拉了进去,门又合上了。视线翻转,他还来不及看里面的陈设,整个人都被环绕起来,是秦铮的双臂和胸膛,还有淡淡的雪松味儿。   全身在短短数秒里变得火烫,林一航脸烧起来,心跳加速,靠在秦铮怀里,开始担忧是不是抑制剂失效了,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这么热,就好像有一团热气在身体里不断膨胀,让他变得轻盈的同时,又微微晕眩。   秦铮抱着他,下巴搁在他肩窝,呼吸打在他颈侧,低声抱怨:“背好疼。”   林一航这才想起来握在手里的扁玻璃瓶的红花油,但秦铮又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他就又不记得自己是来送药的了。 第39章   小阁楼采光一般,即使下午阳光正好,里面也显得暗,空气里到处都是雪松的气息,微冷的空调风吹下来,让林一航有种仿佛置身于冬日的雪松林的感觉。   而秦铮的怀抱却又那么烫,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烫熟了,脸很快就全红,但还是乖乖任由秦铮抱着,只低低喊了一声“哥”。   秦铮用鼻音应了,下颌在他肩窝摩挲了一下,脸贴上他颈侧,环在他肋间的手臂收紧,让他感觉微微气闷的同时,心跳越发快,他不太习惯这样和人亲近,却又微妙地感觉满足和安全。   是因为标记,还是因为喜欢,他也分不清,只是很眷恋,希望秦铮抱久一点,再抱久一点。   但环绕着他的力道渐渐松弛下来,当秦铮的手放下时,林一航有一瞬间感觉怅然若失,继而迅速转过身,回抱住了秦铮劲瘦的腰,他自己都怔了一下,怎么会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紧接着是害羞,把脸藏进了秦铮怀里。   抱人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被林一航抱住,秦铮心跳也乱了,顿了顿,手落在林一航背上,强自镇定道:“怎么,老头儿也训你了?”   “……嗯。”   其实秦见山压根没说他什么,林一航很有些心虚,就不再讲话了,像只把头藏进沙子的鸵鸟,埋在秦铮怀里,一动也不动。   秦铮信以为真,腹诽这老头儿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对Omega竟然也说重话,瞧把人打击成什么样了,这么容易害羞的居然主动抱他,有点飘飘然的同时,安抚地拍着林一航的背,安慰道:“爷爷讲话有时候是挺难听,但也是为我们好,你别往心里去。”   林一航忙不迭晃了晃脑袋,声音闷闷的,“没有……没往心里去。”   秦铮忍不住笑:“那你抱着我不放啊。”   话音刚落,林一航就放下了两条细瘦的胳膊,人也后退两步,低着头,像是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秦铮也意识到这仿佛是铁直A发言,要是不嘴贱,指不定林一航能多抱会儿,心下有些懊恼,但脸上还是撑住了,伸手揉了揉林一航的头发,说:“我开玩笑呢……你怎么上来了?”   林一航这才抬起头,递出红花油,恹恹地说:“之前在门口听到秦爷爷打板子,那么响,肯定很疼,就来送药了。”   之前抱着林一航,秦铮的感官就像被钝化了似的,心思全沉浸在兰花味儿信息素里,这会儿被林一航一说,才感觉背上又火辣辣地疼起来。   “这伤红花油没用。”虽然这么说,秦铮还是接过来了,随手放在门边的书桌上,声音带笑,“喷点儿云南白药差不多。”   “我……我去买。”   林一航拔腿就要走,秦铮赶紧将他拉住,许是Alpha的领地意识作祟,林一航进了他的房间,他的地盘,他就不想放林一航走,但这显然不太对,他也没有非要留人的理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林一航的眼睛,把对方看得害羞地别开了视线。   气氛倏然暧昧起来,是连林一航都感觉得到的暧昧,手腕被秦铮握住,心脏怦怦直跳,他微微偏头,颈上的肌理拉伸,银色的项圈也随着他的动作挪了一下,锁扣卡在喉结,在昏暗的室内光下,显得有些诱人。   舌头顶了顶腮,秦铮也把视线移开了,他竟然有些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做出冒犯的事情,想了想,从兜里摸出钥匙,托在手心,给林一航看,说:“你知道这把钥匙给Alpha是什么意思么?”   林一航不由抬手按了按脖子上的项圈,眼帘低下去,声音小小的,“知道的。”   “那还给我,”秦铮收拢五指,把钥匙握紧,松开了林一航的手腕,目光专注地看过去,“不把我当Alpha么?”   林一航沉默了许久,慢慢抬起头,薄薄的眼睑轻颤,声音依旧小小的,语调温吞地说:“当的。哥当然是Alpha。”   秦铮心头倏然火烫起来,钥匙的锯齿陷进掌心他都没什么感觉,声音却很平淡,继续问道:“是么?那我是不是该交给爷爷?”   林一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多希望秦铮留下这把钥匙,毕竟这是他不敢说出口的心意,也是他目前唯一能拿出来留给秦铮当做纪念的东西,但秦铮会不会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啊……   莫名的苦涩让林一航的眼眶充胀起来,他悄悄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忍住,只是表情不可遏制地变得难过起来,肩膀也塌下去,看上去很像一只即将被遗弃的幼犬。   屋子里又静了很久,林一航渐渐地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了。交出这把钥匙的时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由秦铮代为保管的情形,是他藏了不该有的心思——   也罢,或许在秦铮眼里,这只是一把钥匙而已,他已经交出去了,秦铮怎么处置,他都应该接受才对。   之所以会觉得那么难受,是因为发情期把情绪放大了吧,要赶紧平复下来。   眨掉眼里的泪意,林一航很想勉强自己笑一笑,显得轻松一些,但又好像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他也隐约猜到,自己的表情应该很难看,所以秦铮才会一直看着他,视线仿佛很温柔的样子。   即使能写出辞藻华丽的篇章,他的表达能力也还是弱的,林一航不知道此情此景,他究竟该说些什么好,只是十分地茫然无措,很想逃走,却又希望秦铮给出一个确切的回复,让他解脱才好。   为什么总是在问问题呢?他开始有点儿讨厌秦铮惯会提问题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觉得秦铮很难懂啊。   “我……”   又踟蹰了一会儿,林一航待不下去了,微微侧身,想说先走,却被突然逼近的秦铮堵在门口。   “这把钥匙,应该交给爷爷才对。”秦铮说。   果然。林一航想。   但秦铮的手朝他伸过来,将那把钥匙插进了锁扣,咔嗒一声轻响之后,银项圈解开了,被秦铮摘了下来。   “可我不想。”秦铮看着林一航沁出薄红的眼尾,捧住他的脸,迫使他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林一航神情有些惶然,嘴唇没有血色,看着很让人心疼。   是因为自己么?   秦铮其实不太明白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让林一航这样,不免生出一种自己是不是被讨厌了的怀疑,然而胸腔里的情绪持续在发酵,他知道现在说这些,好像是唐突了,他不该这么冲动,但还是选择放任自己。   什么都要忍,就算才只忍几天,他也不想忍了。   “怎么办?林一航,我不想交给爷爷。只要是与你有关的东西,我不想交给任何人。”秦铮捧着林一航的脸,很认真地说,“你明白我说的么?”   林一航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秦铮感觉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免有些挫败地低下了头,“你……很喜欢那个人么?”   “什,什么……”林一航又开始结巴了,短短几个字都费劲,但还是努力地问,“什,什么,喜欢,的人?”   “在以前的学校,你喜欢的人。”   明明秦铮在说的事情,林一航好像一点头绪都没有,但他这会儿脑子好像在超负荷运转,很快就想起之前在糖水店和那个龙井味Alpha的会面,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不,不是……是,敷衍,他,太烦了。”   “但是,我,确实,有,喜欢的人。”林一航鼓起勇气,握住秦铮垂在身侧的手,咬字很吃力的,脸都憋红了,但还是努力想把这几句话说清楚,“不是,以前学校,是,这个,学校,是,君安一中——”   是你。   还未来得及出口的两个字,被秦铮堵进了嘴里。银项圈落在地上,发出轻灵的声响,光洁的弧面折出两个人模糊的,紧靠在一起的身影。   林一航仰起脸,眼泪瞬间冒出来,顺着脸颊,沾到秦铮扶在他脸侧的拇指,又从手掌和脸颊相贴的缝隙里淌下去,落在地板上,这片雪松气味弥漫的空气里开始氤氲兰花的幽香。   秦铮很用力地吻他,把他的嘴唇都摩挲得烫起来,然后生涩地探进他的口腔,把他的肺部灌满近乎焚烧起来的雪松气息,明明让他喘不过气,却仍想渴求更多。   鼻尖碰着鼻尖,他们靠得这样近,只需看着对方的眼睛,就仿佛能数清各自的睫毛,看清各自眼里不断涌动的情绪。没了遮挡,林一航后颈上标记的咬痕开始发烫,信息素很快冲破了写这点薄弱的禁锢,堪称馥郁的兰花香味涌了出来。   “唔……”   林一航蹙着眉头,眼里泪光浮动,低低呜咽了一声,却被秦铮抵在门板上吻得更深,他有些目眩,渐渐看不清秦铮的脸了,但唇舌还是乖顺,本能地配合着秦铮的力度。   等秦铮放开他时,他的嘴唇已经肿起,一片湿漉漉的艳色,胸口剧烈起伏着,缓了好一会儿,眼神才重新对焦,他神情做梦一般,呆呆地看着秦铮,心脏如雷。   “是我,对不对?”像是不太确信,又确信的样子。   秦铮抱住他,而他也伸出细白的手臂环抱住秦铮宽阔的肩背,听秦铮微哑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我……”   原来秦铮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我喜欢你,”顿了顿,秦铮又说,“林一航,我喜欢你。这种话得Alpha先说。”   林一航从没做过这样的美梦,对他而言,梦境一向冰冷,没有颜色,但这个梦有温度,有具象,有世界上最好听的话语,被喜欢的人喜欢,真的是值得人感动落泪的事情。   而且,仿佛他不肯相信似的,秦铮又补了一句“是真的”,一瞬间,就像是所有烟花齐齐升空,一并炸开,盛大而绚烂的光影映在心上,渲染出不尽相同的瑰丽色彩。   神降也不过如此。秦铮说是真的,那么,美梦就成真了。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不光是项圈的锁打开,他身体的锁也打开了。以强效著称的Ⅰ型抑制剂也无法隔绝,他又发情了。 第40章   浓郁的信息素在狭小的阁楼中纠缠在一起,林一航潮红的,浮出细汗的脸近在咫尺,口鼻间呼出的气息都是兰花的香味,闻起来很清甜。他知道自己发情了,表情稍稍有些错乱,紧接着是难堪和害羞,说不清哪种更多一些,只是别开泛着水色的眼睛,咬住了微肿的下唇。   秦铮又想吻他了,也不仅只是想吻他,浑身都因为热度而紧绷起来,用力闭了闭眼,退开少许,哑声问:“抑制剂呢?”   林一航没有回话,匆忙地从裤子的口袋里摸出来,给自己扎了,垂下的眼睫一直在颤,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红色稍稍退了,目光没有焦距,看上去像是在发愣,但依旧是朝秦铮看过来。   心跳在药剂的效用下被迫放缓,嗅觉也弱化,不再闻到雪松的气息,体温降低,强制压下那些热烈的情愫。   如果说Ⅱ型抑制剂像是兜头泼下的冰水,Ⅰ型则是直接把人泡进去。林一航觉得很冷,连带着动作也变得迟缓,思维也像是被冻住一般,变得很慢。   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变慢了,五感弱化之后,他的所有感知和现实世界发生了偏移,仿佛整个人都被强行剥离出去,关在了另一个冰冷的,不为人知的空间。   抑制剂一直存在引起Omega生理上不适的问题,但林一航更害怕这种被剥离的感觉,就好像现在,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用视觉清楚捕捉到秦铮的轮廓,就连秦铮察觉到不对,过来抱住他,他也得不到准确的反馈。   “再……亲一下。”   林一航抓住秦铮的衣角,但那片棉质布料并不是他认知中的触感,他也感受不到秦铮的温度,难免变得焦虑不安起来,顾不上提出这种要求对于此情此景有多么大胆,害羞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冒出来,但还是笃定,“再亲一下。”   药物作用下,他的表情十分木讷,但又因为长相出挑的缘故,看上去很像精致苍白的瓷偶,没有一点儿生气,只是嘴唇依旧很红,像是落在雪里的一滴血,刺目,异常,且诱人。   秦铮喉结上下滑动,目光渐渐变得深,额角的青筋浮出来,面部线条绷紧,低头很克制地亲了亲那两瓣凉凉的唇,本能和理智来回撕扯,他背心都汗透了,但煎熬的同时也觉得甜蜜。   偏偏林一航不知道他多么煎熬似的,小巧的舌尖探出来,舔了舔他的唇瓣,又退回去。秦铮理智的弦差点绷断了,手从林一航T恤的下摆伸进去,触到温凉细腻,带着汗意的皮肤,又僵硬地停住,不敢再有任何举动,然后听到林一航很有些沮丧的声音:“没味道……没有感觉了。”   “……?”   秦铮简直都要怀疑林一航在拱火。但林一航伸出手臂,苦恼地看着新鲜的针孔,秦铮就知道应该是抑制剂的副作用,他收紧手臂,又用力地抱了抱林一航,应该是会让人觉得痛的程度,可惜依旧没引起林一航的任何反应,长眉拧起,“什么东西啊?这玩意副作用这么大?”   林一航的脑子是真的慢了好几拍,过了好久才小声回答:“据说已经很小了,多少都会有一点。”   秦铮脸色难看,他现在就不愿林一航吃一点苦,可是发情有周期,作为Omega就是要遭罪一些,也没法说什么,只能压住那些不悦,把人抱起来,安置到自己床上,握住那只绵软的手,等林一航的五感慢慢恢复。   还好只是几分钟而已。不多时,林一航回握住他的手,人稍稍往下滑了一点儿,尖尖的脸藏进薄被,只露出一双忽闪的眼睛,看他一眼,别开,又看他一眼。   心底的焦躁悄然散去,秦铮忍不住弯了唇角,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额头,“在想什么?”   林一航的眼睛也弯起来,蒙在被子里的声音有点闷,但听起来很软,还有些狡黠,“我还没有回答,所以,在想要怎么回答。”   其实答案再明显不过了。秦铮捏了捏他的脸,鼻子里“嗯”一声,说:“那你慢慢想。”   “已经想好了。”林一航整张脸都藏进被子里,复苏的嗅觉闻到满满的雪松味,满足地眯了眯眼,又钻出来,小声地,像是嘀咕似的,“我也,喜欢哥。”   “什么?”秦铮偏了偏头,凑近一些,忍住笑,装没听到,看着林一航的脸一点点沁出红色,很快染透脖子。   他肯定听到了。林一航心脏怦怦的,有点儿恼,更多的却是害羞,但也不愿意示弱,索性凑到秦铮耳边,一字一句道:“秦铮,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的,应该比你喜欢我要久很多。”   仿佛也有烟花炸开了,秦铮静了两秒,确认了这段话已经牢牢刻在记忆里,认真地看着林一航回答:“知道了。”   不知道是谁在主动,两人的脸越来越近,秦铮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心想去他妈的,再一次吻住了林一航的唇。   单人床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回过神来,林一航已经被他压在身下,眼里泛着水光,神情乖巧,甚至有些天真,仿佛接吻就已经是全部一般,怎么看都是一副不谙情事的样子,但他还是觉得身下胀得发疼。   秦铮气息滚烫,翻身坐起来,烦躁地扯了扯衣领,低声说:“我……去洗澡。”   “我可以……帮一帮哥。”   天知道是用了多大勇气才敢说出这样的话,秦铮不可置信地转过来时,林一航闭紧了嘴巴,仿佛什么也没有说过,只是满脸的红霞出卖了他。   “怎么帮?”秦铮嗓子渴得发疼,声音很哑,脑子里不堪的画面涌出来,每一帧都替换成林一航的脸。   林一航声音小小的,“用手和嘴巴,或者……”   那里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打开生殖腔……即使打开,只要有保护措施,也不是不行。抑制剂虽然已经常态化泛用,但依旧损伤身体,为了Omega身心健康,也为了负增长了很多年的人口,协会甚至提倡Omega找固定伴侣。   在林一航原本所在的那所中学,几乎没有Omega会用抑制剂,男友也好,炮友也好,他们只会和Alpha度过发情期,除非是单身且自己不愿意。   由于生理上的特殊性,Omega分化即宣告成年,Alpha也是。   秦铮突然想起许多堂无聊的生理课上,那位Omega教师曾说过的这句话。早恋和越界这些名词固然存在,却不对AO做出任何限制,毕竟是自然法则,也是约定俗成。   他找不到忍耐的理由了。为什么要对林一航这样忍耐,如果是为林一航好,那他陪林一航度过发情期才是最优解。   他也不是不知道,身边很多同龄的Alpha,都已经有过自己的Omega了,每个月总有些Omega的位置会空出来,相应的,也会有Alpha的位置空出来,发情期和陪人度过发情期,都是正当的请假理由。   大概是,从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确定真到了那一步,自己究竟会对林一航做出什么事。   秦铮居然点儿懊恼了。但凡不是张白纸,他现在面对林一航也能从容一些,可他就是没有相关的任何经历。   说实话,片都没怎么看过。虽然模糊知道一些,但也不确定实际操作起来会怎样。   “……”   绝对不能让林一航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会这件事,秦铮定了定神,脸却微红,难得能看出来一点儿窘迫,“你帮个什么?这档子事儿,什么时候轮到Omega帮Alpha了?”装出一副老手的样子。   脸红得要冒烟,林一航不说话了,又缩回被子里。秦铮低下身,凑近了,坏心眼地问:“用不用我帮你?”   林一航装死,一动也不动。秦铮摇了摇他,又问:“你也喜欢我,那要不要和我谈恋爱?”   肯定要啊。但林一航这会儿羞得要死,不肯出声,只点了点蒙在被子里的头。   “那我们在一起了么?”   在一起了的。   “林一航,你想让我帮你么?”秦铮顿了顿,耳朵红起来,拳头抵住唇,庆幸林一航这时候看不见他丢人的表情,补充道,“……发情期。”   想的。   “那,下个月可以么?”秦铮盘算着系统学习一下,他也不愿意一直硬着了。早知道硬着这么难受,以前就把那些狐朋狗友发的片全看了。   “可以的。”   林一航终于能发出声音回答了,紧接着就意识到时机微妙。为什么偏在这时就应声了呢?显得他很想让秦铮帮他似的……   这次秦铮不允许他再装死了,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捧住脸,额头抵住额头,亲昵地蹭了蹭鼻尖,林一航不由得想起,秦铮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捧着威风的狗脸,和威风碰鼻子。   秦铮好像很高兴。意识到这点,他也变得高兴起来,伸出手环住秦铮,两颗怦怦跳的心也贴在了一起。   “那就下个月,”秦铮想了想,还是决定提前打预防针,“不过,我没有做过这种事,你得担待我,然后告诉我哪里不对,好么?”   他怎么会知道哪里不对,他也是第一次啊……   林一航把脸埋在秦铮的肩窝,耳朵充血,但还是小声说:“好。” 第41章   好歹是少年人,抑制剂的副作用很快就过去,秦铮又抱住林一航一顿亲,亲得林一航从小阁楼里出来,腿软得都走不动路。   但他还记挂着秦铮挨的板子,又偷偷去楼下药箱里摸了药,回来想给秦铮涂。   秦铮却不给他开门了,“祖宗,你就回屋歇着吧。”声音隐忍,话尾带着喘。   林一航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秦铮可能在里面做什么,脸腾地一下红起来,耳朵却悄悄竖起来,试图隔着门听到更多声音。   可惜什么也听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林一航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有些变态,这才捂着发烫的脸跑走了。   这层窗户纸一破,俩人简直烈火烹油,一发不可收拾。   林一航倒还好,毕竟脸皮薄,虽然之前发表了一番让秦铮震惊的言论,但也害羞,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顶多是比之前更加粘人。   秦铮却是个脸皮厚的,粘过来的就没有放过的道理,只要林一航靠近他两米内,他必然要把林一航捞进怀里亲亲抱抱。   俩人就在同一片屋檐下,空气都能搅出蜜来,饶是在秦老爷子面前收敛了,过了两天,老人还是回过味了。   秦铮又一次被请进书房训话,林一航在客厅里写暑假作业,心不在焉,时刻留意着书房的动静,往秦铮那份上誊答案都能誊错。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饭点,爷孙出来了,林一航想凑过去,但被秦见山淡淡看了一眼,便也就识趣地接着写作业了。   秦铮跟着老爷子进了厨房,散漫地打下手。   其实刚才老爷子叫他去书房也没说什么,甚至都没过问他和林一航的事,只是例行问了学业和近况,又叮嘱了一番不要再打架斗殴。   秦铮自然是满口答应,他本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类型,也没有非要逞英雄的中二病,更何况现在有了林一航,打算以后好好做人,好好学习,谋划着考去燕京,和林一航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还很天真地想着把人娶回家里。   他进书房前腹稿打了一堆,只当老爷子要棒打鸳鸯,但秦见山提都没提,他心里也觉得奇怪。而且老爷子虽然面色平常,神色却隐隐有些忧虑,只在最后临出门的时候说:“小峥,你打小是个有主意的孩子,爷爷没有过多管束过你,你依旧什么都做得很好。”   老人对秦铮的教育方针松散又严厉,放养的同时要求也很高,很少有夸他的时候,秦铮听了都有些不自在了,但老人又说:“你生平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记住,珍惜当下便好。”   秦铮一面择菜一面想,老爷子是不看好他们俩的,所以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十七岁的少年心比天高,总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即便前方刀山火海,也有排除万难的意气,再加上些许叛逆作祟,想和林一航走下去的心更坚定了。   一桌子菜上齐,色香味俱全,厅里却没人说话。林一航大着胆子乘了三碗饭,又摆了筷子,很自觉地坐在了老爷子右边,没敢多看对面的秦铮。   秦铮给他夹菜,他急了,在桌下轻轻蹬秦铮的小腿,示意让他收着点,却被秦铮夹住了细细的脚腕。   挣了两下没挣脱,他耳朵红了,低头默默扒饭,尖尖的小脸差点埋进碗里。   秦见山对桌下两个晚辈的动作一无所知,也不理会秦铮那点叛逆的小心思,慢条斯理吃饭,自顾自也给林一航夹菜,忽而一哂:“航航,你喜欢秦铮什么?这小子一堆臭毛病。”   林一航饭没咽下去,脸颊鼓鼓的,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铮杠道:“您刚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夸我还来不及呢,这会儿又一堆臭毛病了。”   可见是护犊子的臭毛病。   秦见山不理他,只笑眯眯地看着林一航,林一航便很认真地开始组织语言,但秦铮好像非要和老爷子作对,饭也不吃了,摆出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自然是哪儿都喜欢。”   即是在说林一航,仿佛也是在说自己。   他热烈地看着林一航,即使是因为些许赌气的成份故意在看,目光也无比真挚。林一航心中热流涌动,忍不住顺着他说:“是,哪里都喜欢。”   说完才觉得害羞,头几乎要低到桌子下面去。秦见山不以为意,左看看,右看看,朗声笑了起来。   “那就珍惜当下,你们俩好好的,都好好的。”   语毕,老爷子筷子一撂,起身回房了。   秦铮觉得老爷子这家长当得简直神了,不按套路出牌,不太好评价,但看来是同意了他和林一航谈恋爱的事,这么想着,脸上也就高兴起来,乐呵呵地仗着自己手长,越过桌子捧住林一航的脸:“真的哪里都喜欢你哥啊?”   秦铮刚就是纯杠,人无完人,他也知道自己一堆毛病,但林一航能当着长辈的面这么说,他实在是很开心,身后仿佛长出了毛茸茸的大尾巴,甩得要上天了。   林一航本想老实摘他几个错处,但看着秦铮的笑脸,真心实意说道:“哪里都喜欢。”   这下秦铮是真的上天了,美滋滋绕过来,把林一航从椅子上抱起来,一连转了三圈。屋子大门没关,落在了威风眼里,看得狗子也兴奋了,爪子搭上护栏站着,一顿吠叫。   往年的夏天很漫长,秦铮光是甩着手玩,日子也是越往后越无聊。但今年有了林一航,以往玩腻了的老把式也新鲜得不行。   他带着林一航打lol,终于体会到了传说中的带o加成,盘盘恨不能杀五十个,就只为在林一航面前出风头;   带着林一航去江边野泳,活脱脱浪里白条,破水而出时笑得恣意,满身都是开屏的气息,挑眉等林一航夸他厉害;   带林一航去县城周边小山上露营,烧烤,料理林一航所有事,照顾他;   在满天星斗下,篝火边,等焰火升空,大家都从隐蔽的树丛钻出来,彩带喷了林一航一身,他为林一航带上纸皇冠,拉住Omega细白的手。   “十七岁生日快乐。”   林一航很想落泪,又艰难忍住,他答应秦铮不再哭了。   陈子灏在旁边疯狂起哄:“在一起!在一起!亲一个!亲一个!”   张瑜珉翻白眼小声嘀咕:“真他妈傻逼,人早在一起了看不出来啊。”   身旁檀香味儿幽怨,“我们什么时候复合?”   张瑜珉故意拿乔:“我再考察考察。”   哥几个捧出蛋糕,托着让林一航切了,一人分了一块砸着玩儿。秦铮把林一航护得严严实实,拿出一副“啥都冲我来”的气势,被大伙一顿欺凌,脸上发梢上都沾了奶油和蛋糕碎,笑得好像个傻子。   林一航藏在他怀里,拥着他劲瘦的腰,仰着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然后趁大伙不注意,稍稍踮脚,伸出猫儿似的舌尖,勾走了秦铮下巴上沾到的一点奶油。   秦铮脸上傻气敛了,垂下眼睛,目光躁动,富有侵略性,似笑非笑:“林一航,你在做什么?”   林一航心脏狂跳,却不是因为秦铮这个调调而紧张了,而是他真的好喜欢秦铮,想和秦铮告白,也想接吻,又顾虑在场还有别人,只能温吞地说:“我在,吃蛋糕。”   秦铮拉着他就往树林里走,身后哥几个一阵怪叫,饶是他脸皮厚也顶不太住,报复性地吮吻林一航的耳廓,“喜欢招我是吧?”   林一航的回答是偏过头和他接吻,小巧的舌尖羞涩又直白,软绵绵地探过去。Omega很少这样主动,秦铮一时不察,被占据了好一会儿主动权,而后凶性大盛,把林一航抵在树干上,用力吻回去,手也伸进Omega衣服的下摆里,在温软的腰腹上摩挲。   林一航很快头晕目眩,眼角沁泪,眼尾在幽暗的环境中也红得十分显然,发出细碎的嘤咛声。   秦铮这段时间恶补的黄色废料一股脑冒了出来,他把林一航抱起来,只让对方背部在树干上着力,迫使Omega夹住他的腰,一边用力揉捏手下林一航柔韧的大腿,一边发狠地吻他。   隔着薄薄的夏裤,林一航感觉自己快被揉化了,浑身都开始发烫,却烫不过身下抵着他的东西,只好求饶:“哥……”   声音却变了调,更像是甜腻腻的撒娇,引得秦铮更硬,红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撞他。   林一航的世界摇晃起来,满天星子在头顶树叶的间隙簌簌抖动,夏风贯过山林,掩盖情动,吹落他挂在眼下要掉不掉的泪珠,又被秦铮吻去。   半晌,秦铮停下来,说他:“现在知道哭了。”   树林静谧,林一航细细发着抖,缓了一会儿,埋怨道:“我生日你还欺负我。”   秦铮又撞了他一下,恼:“谁欺负谁呢,又不是在家里,招我做什么。”还假模假样委屈上了,“我怎么出去见人啊?”   林一航委屈巴巴瞅着他,湿漉漉的眸子无声控诉,秦铮装不下去了,摊牌道:“想亲你,在外面亲亲你就叫欺负了?”   林一航扁着嘴不说话。   秦铮嘴巴损惯了,总是不愿落下风,黑的也爱往白里说,但看着林一航这副被他亲透了的样子,良心一下子回到了胸腔里,还有隐隐融化的趋势,便低头吻了吻林一航泛红的鼻尖:“好了,是我的错。小寿星别不高兴了。”   “好的坏的都让哥说啦。”林一航很好哄,又笑起来,抱住他,脸颊贴在秦铮胸口。   树林里黑黢黢的,外面的篝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也没有了笑闹的声音,只有遍野的虫鸣。   “他们走了吗?我们也回去吧。”   秦铮拉住他,心里很有数,“走个屁,藏着等着看我笑话呢。”他现在好大一包,出去就要出糗,有些无奈道,“等会儿吧。”   林一航视线下移,眨眨眼,矮身跪了下来,地面堆积的腐殖叶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   他解开了Alpha裤子的拉链,张开微微发肿的嘴。 第42章   就像是灌下了一口雪松味的烈酒,林一航整个人被灼透了,感到头晕目眩。   秦铮蹲下来,拥住他,两个人在风声流淌的山林里又接起了吻。Alpha好像永远得不到满足,宣示主权一般,把林一航几乎全染成了自己的气味。   不知亲了多久,久到哥几个举着手机进林子找过来,林一航有些惊慌,又有些可怜地说:“怎么办啊,都已经……它还是不下去。”   明明他都那么努力了。   秦铮贴着他,摆烂道:“不管了。”   眼见着手机的光源越来越近,林一航实在没有和朋友们照面的勇气,说:“要不,我们逃走吧?”   秦铮这时候还不忘占口头便宜:“这么想和你哥私奔啊?”   话虽如此,还是牵起了林一航的手,俩人从另一个方向朝山下奔去。   今夜看不到月亮,只有茫茫的一片星,扑面而来的是露气和草木的清香,耳畔是不断的破风声,少年们匆忙又生机蓬勃的脚步,夏虫低语,树叶沙沙,惊起了栖息的不知名飞鸟。   一切的一切,都定格在了林一航十七岁的记忆里。   他永远也忘不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个生日,并且因为有了朋友和恋人的陪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他们逃回了家,在威风的歪头打量下,做贼一样溜进了屋里。他们在黑暗的玄关接吻,在木质楼梯前接吻。   在房间门口,林一航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直到听到老人仿佛在睡梦中咳嗽,才气哼哼地把秦铮推开了。   Alpha看上去竟还有些委屈的样子。   他只好又抱抱秦铮,仰起脸亲了亲Alpha的下巴,难舍难分腻歪了好一阵,才终于把人哄上楼,心跳不已地关上了房门。   刚洗漱过躺下来,手机便响起消息提示音,果然是秦铮发的,又祝了他一遍生日快乐,说了些流氓话,末了是一个语音条,林一航点开听了,Alpha低低的一句“宝贝晚安”。   林一航用枕头捂住发烫的脸,在床上滚了好几圈。   “哥……也晚安。”   他也回了个语音条,然后收到秦铮的祈使句:“亲一下。”   他想了想,没有像之前那样发文字,摁住发送键,轻轻地嘟起了嘴,亲吻的声音变成电波飞去了小阁楼。   秦铮“输入中”了好一会儿,发过来一个问号,“不让我睡是吧?”   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虽然困意不显,但林一航眨眨眼,起了点坏心思,没有再回Alpha,把手机一扔,便翘着嘴角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话,哥会想他好一会儿才能睡着吧。   一夜无梦,因为在暑假,也早就取消了早上的闹钟,但长期形成的生物钟还是让林一航醒来了。   他感觉自己今天心情超级好,实际上,自从和秦铮在一起,他每天醒来心情都超级好。   洗漱之后也才七点,偌大的独栋安安静静,家里另外两个人似乎都还没起,林一航下意识放轻手脚,出了门,站在院子里狠狠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威风听到脚步,从狗屋里钻出来,兴冲冲地摇尾巴,林一航给它盛了一大盆狗粮,狗子便很欣喜地把脸埋进了狗碗里。   威风的狗屋旁新种了一棵番茄苗,是前几天出去玩在花鸟市场闲逛时买回来的。他只是多看了一眼,秦铮就非要掏腰包。带回来之后,也是秦铮挖土种下去,浇水施肥便成了林一航的活儿。   才种下去没几天,原本蔫巴巴的小苗就变得很挺拔,被林一航照料得每一片叶子都鲜亮抖擞,生机勃勃,叫人看了欢喜。   林一航用喷壶浇了水,见威风吃得差不多了,就把狗链解开,威风兴冲冲的,知道能出去玩了,吐着大舌头撒欢。林一航伸手揉了揉毛绒绒的狗头,小声对它说:“出门买早餐咯。”   出了静谧的小巷,踩过了老树的绿荫,威风拉拽着狗绳在地上东嗅西嗅,经过的街坊邻居或提着菜,或也牵着狗绳,和煦地互相问候。   一切都太美好了,如果可以,他真想一辈子都待在君安。   早餐店并不远,在店面等了一会儿,林一航就提着热乎乎的包子豆浆出来了,又在另一间店打包了两碗面,脚步轻快地返程。   正走回到歪脖子老树下,身后来了辆车,摇下车窗后露出一个中年女人的脸,问:“同学,瑞安巷怎么走?”   面对生人,林一航还是下意识有些紧张,先是朝那边指了指,才扯出笑说:“就在这里面,车开不进去的。”   “谢谢。”   女人便从车上下来,又拐到另一侧开车门,拉扯着一个一脸困顿、模样十四五岁的少年下车,招呼着对方去后备箱拿东西。   少年咕哝了句什么,女人顿时变得疾言厉色,“有什么仇?有什么仇!小时候玩玩闹闹的事也值得你记挂到今天!现在我们是过来求人的,你要还想接着上学就客气点,别再说这种浑话!”   “人家哪点不比你强?学校前十,你能考到人家一半也不至于进不了像样的高中,该懂事了!”   女人嗓门很大,引得左右的行人都看过来,少年也许是嫌丢人,悻悻地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不情不愿跟着女人走了。   瑞安巷还有别的学生?   林一航稍稍回忆了一下,记起好像是还有几个别的中学的住校生,也就没再想了。   正要抬步回家,手机响了起来,是母亲的来电,林一航便把东西放下了,点了接听。   “航航,十七岁生日快乐。”   林一航愣了愣,这才想起秦铮他们为他庆生的时候是卡着十二点,自己的生日是今天一整天,之前没收到家人问候的一点点失落感瞬间消失了,他笑起来,喊:“妈。”   另一端,林母静了静,哑声应了,又问:“宝贝在君安过得还好吗?有没有想家?”   “挺好的,”林一航敏锐地察觉到一点不对,换了只手握电话,“爷爷,还有哥……铮哥都对我很好,我在这里学习进步了,也有一阵子没发病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展示着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各方面的好转,说的话又多,语速也相对快,很怕从那边听到某些让自己不安的话。   比如回家。   可絮絮叨叨说了近五分钟,也想不到什么可说的事了,他原本就不善言辞,只能任由微小的恐慌一点点蔓延开来,让自己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   他一点也不想家。   甚至听到家这个字眼,联想到自己将来势必会回到近千公里外的燕京,与君安的一切分别,就连带着听筒里母亲的声音都抗拒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林母没说什么,又问了些有关身体的近况,几乎是有些突兀地,语带犹疑地问,“宝贝,如果我和你爸爸分开,你要跟谁?”   林一航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惊讶,“怎么突然……”   “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掰扯不清楚,”林母似乎不想多谈,接着问道,“航航,你要跟谁?”   林一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年纪尚小,从小锦衣玉食,心思也浅薄,想不到那些以后的利益得失,只是单纯地有些茫然。   林母却急了,“航航,跟我,相信妈妈,妈妈也能让你过得很好,别跟你爸!他……他是个疯子!为了……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他就是个畜生!”   切齿的恨意从听筒中传出来,近乎是有些歇斯底里的。   在林一航印象中,母亲总是轻声细语,也从未咒骂过别人,是个十分温淑端庄的女人,眼下却把世间最腌臜的词汇源源不断用在了自己丈夫身上。   林一航有点被吓到,把手机拿远了些,过了几分钟,定了定神,才语调柔和地打断道:“妈。”   林母声音一滞,数秒后才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航航,对不起,我不该……”   “妈,”林一航其实已经想好了,笃定道,“我跟着你,如果你们分开的话。”   远在燕京的那个光鲜亮丽的家,在他看来更像是金碧辉煌的囚笼,冰冷且缺乏人情味。母亲永远都是端着的贤淑模样,鲜少笑容,像个漂亮的木偶;父亲则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像不可一世的皇帝。   “林一帆回国了,一礼拜前,你爸……林恒把他派到明川做事,他要是来找你,要你回家的话,你不要听他的话。我这就着手离婚的事情,办好之后,我们回边宁。”   明川是君安所在的俞省的省会,林母是边宁人,娘家置办的产业都在边宁。   林一航心揪起来,几乎是下意识拒绝:“我不去边宁。”察觉到自己语气生硬,他又放轻了声音,“我就在君安,读完高中,不行吗?”   林母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含糊应承过了,又交代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最后叮嘱了几遍不要跟林一帆过多接触,说自己打了钱过来,便把电话挂了。   林一航僵着身子往回走,实在放不下心,又拨回去,“我想就在君安,我喜欢这里,妈,求你了,我在这真的挺好的。”   林母沉默了片刻,才说:“好。”许是儿子长到这么大,从未求过自己什么事情,她又郑重补充道,“既然你喜欢,妈妈答应你,你就在君安,好好的。”   他还是很愿意相信自己母亲的,这也是母亲第一次向他保证一样事情。   林一航心里的石头摇晃着落了下来,脚步又重新变得轻快,走了没几步,威风一直拱他的腿,他才想起来,早餐忘记拿了,又折回去。   一看时间,已经是八点多钟了,他跟母亲打了近一小时电话。   回家路上,手机又响起来,是陌生来电,林一航顿了顿,神色几分警觉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即使是俞省本地的号码,他也没有接。   林一帆在明川。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林一航的感官谈不上好坏,毕竟大他近八岁,林一航上初中时,对方就已经出国留学了。   而且似乎因为对父亲有怨怼,这么多年来很少回家,很久回来一次,兄弟俩也只是远远照面了,问候一声的关系,非常不亲近。   之所以说谈不上好坏,是因为,林一航很小的时候,林一帆曾打破过他的头,但林一帆还在家的时候,就没有对他不好的地方了,甚至是还可以。   至少,林一航记得,自己在小学被欺负时,高中部的林一帆也曾过来赶跑那些小孩,为他擦过眼泪,还摸了他的头。 第43章   林一航记得,上次和林一帆见面是两年前的小年夜。   林一帆回来得很匆忙,走得也很快。当时家里的佣人都放假了,母亲也身体不适待在房中,林一航便亲自去泡茶,端出来时,正遇上林一帆摔上书房的门出来。   一脸阴郁的样子。   林一帆长得其实不像父亲,但某些说不上来的地方又很像,只要露出某些表情,就绝不会有人怀疑他不是林恒的种。   林一航有些发怵,不太敢出声请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坐下来喝茶。   但林一帆还是喝了,他自己走到林一航面前,没有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将托盘里的茶端起来呷了一口,拍了拍林一航的肩膀便走了。   现在回忆起来,林一航其实都不太记得林一帆特别具体的样貌了,只记得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掌,又或者是更小些时候,自己痛哭流涕时,哥哥抚摸自己头顶的力度。   那个俞城本地的陌生号码只响了一次就不再响了,林一航将手机放回口袋,余光瞥见手腕上挂着的几个塑料袋内,面已经坨了,便挑出来,丢进了巷口的垃圾桶。   八点的瑞安巷已经完全醒过来,石板路上的行人,都是街坊邻居,见着林一航了便热情地打招呼,林一航很乖地一一应着,脸上挂着温良的笑模样,没有过多留意身后,对不远不近跟着他的人一无所觉。   威风倒是注意到了,奈何它也是乖乖狗,没有路上遇见生人就狂吠的道理,四爪很轻快交错着往家的方向跑。   近了小院,它机敏地立起耳朵,拽直了狗绳,大声吠叫起来。   林一航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直到听到里面有人惊叫,才急忙跑到门口,隔着铁栅栏门一看,秦铮揪着一个少年的领口,把人推出来,眉头紧锁的样子。   “哥,怎么回事?”   听到林一航的声音,秦铮脸色变得好看了点儿,抓着领口的手松了,“没什么事儿,有人手脚不太干净,”又看向那郁郁不平的少年,“自己交出来,别弄得太不好看。”   少年紧紧捂着荷包,面红耳赤,叫道:“这本来就是我的!”   他母亲也在旁边,惊叫应该就是她发出来的,“小滔,你这是干什么?快点拿出来!”   秦铮被整笑了:“搁我家里六年的东西,你说是你的,真有意思。”   这时林一航已经在狗屋旁拴威风了,威风少见的一脸凶相,林一航实在是害怕它咬伤别人,蹲下来安抚了一会儿,狗子依旧是狂吠,还是被秦铮抽空瞪了一眼才安静下来。   林一航松了口气,跑到秦铮身旁,认出这是之前向他问路的母子,这时秦见山也走了出来,先是警告地看了眼秦铮,“我就是这么教你待客的?”又笑呵呵打圆场,“还是都进来坐着吧。”   大家在客厅的沙发上落了座,林一航先去厨房里放了东西,端了几杯水出来,场上一片尴尬的沉默。   女人突然拍了自己儿子一巴掌,说:“快拿出来!像什么样子。”   “我没说谎!”少年扭扭捏捏把东西从裤兜里掏出来了,“妈,你看,这是不是我的?”   “这……”女人看了好几眼,犹豫片刻,视线又转向秦见山,勉强笑了笑,“我没印象。”   少年睁大眼睛,气道:“妈!你怎么说瞎话,这是你送我的东西!我当年说丢了,你还把我打了一顿!六年前,你不记得了吗?”   林一航知道这个物件,是个陶埙,摆在客厅吃灰许久,还是他擦干净的。   “我看你才在说瞎话!快还给人家,道歉!”   少年梗着脖子,眼圈泛红,“我不!这本来就是我的,是秦铮抢走的!”   很笃定的样子。   秦铮拧眉,倒没把这平白无故的构陷放在心上,目光转向秦见山,问:“爷爷,这不是你的东西么?”   秦见山沉默地看了那埙一会儿,没回答,对女人说:“既然小滔喜欢,那就拿回去吧。”   秦铮脸色一变,继而垂下眼帘,不再作声。   林一航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只是察觉到秦铮的心情有些低落,偷偷地将手盖在了Alpha的大掌上。   茶几上还大包小包搁着礼品,两个长辈又开始谈事情,是关于少年的升学问题,仿佛刚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这情形在林一航看来很违背常理,但他也不好说什么,秦铮则是一直沉默,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拉住林一航的手就上楼了。   才刚上来,Alpha就一把将林一航抱住,下巴搁在林一航肩头,不无沮丧地说:“好像真的是我抢来的。”   “什么话?”林一航很顺从地抱住他的背,将柔软的侧脸贴在Alpha耳边。   “你看老爷子和那位婶儿的反应,东西应该真是那小子的。”   “可是……如果是你抢的,你自己怎么会不记得呢?”林一航总是很愿意无脑站在秦铮这边,又埋怨道,“就算是你抢的,摆在咱们屋子里的东西,被他一声不吭装进口袋带走,也太……”   “我不记得了,”秦铮说,“六年前,我十一岁,那年出了点事故,爷爷说我撞到了头,反正十一岁之前,除了我妈的事儿还记得一点,其他的全没印象了。”   说着,Alpha引着林一航得手,摸到自己的后脑,林一航的指腹便触到了那条隐藏在浓密头发里狰狞的疤痕,不免有些心疼。   秦铮的语气又变得轻松起来,“我以前都不知道,夏天嫌热跑去剃寸头,吓了托尼老师一跳。”   林一航什么也没说,亲了亲他的脸,玩笑道:“那哥以前好霸道,还抢别人东西。”   “别尬黑,那不是顺着那小子说的么。反正我记得的,架是打过不少,也没少犯浑,但还真没抢过别人东西。”   其实林一航也不相信秦铮会抢别人什么。   秦铮又说:“可惜我真什么都不记得,只能让他造谣了。”   林一航搂住他的脖子,说:“反正我相信哥。”   秦铮笑了笑,低头吻住了他。两人温存片刻,楼下传来秦见山的声音,似乎是要送客,秦铮虽然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带着林一航下去了。   在玄关送客时,林一航留意到秦见山脸色不太好,手掌一直按在胸口处,便低声问:“爷爷,您身体不舒服吗?”   秦见山摆了摆手,说:“年纪大了。”   女人又回头,郑重拜托道:“叔公,小滔升学的事儿就麻烦您了。我也不求进多好的班,只要是一中就好,往后我肯定敦促他好好学习。”   秦见山自然是应承下来,目送着秦铮将这母子俩带到门口,正欲转身回去,脚步却踉跄了下,林一航赶紧将他扶住,满脸都是担心。   把老人安顿在客厅的沙发上后,林一航又去接了杯热水,正要递到秦见山手里,外面的威风忽然又大声吠叫起来,还有女人的惊呼声。   秦见山面色苍白又严肃,疾步往外走去,林一航也跟着跑出去,小院里已经飘满雪松信息素的气味,极具压迫感。   “秦铮!”秦见山喝道。   秦铮仿佛没听见一般,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熟知他的人都会知道,这是怒极的表现,声音也低冷,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你再说一次?”   那个少年应该是刚分化不久的Alpha,直接被信息素压迫得半跪在地上,脸涨红成猪肝色,恨恨地看着秦铮,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女人神情慌乱,看了秦见山一眼,视线又闪躲到别处,而后一脚将自己的儿子踹倒在地上:“道歉!给秦铮道歉!”   林一航着实搞不清什么情况,只能强自镇定,上前把秦铮拉开一步,语带央求喊:“哥。”   秦见山又一次厉喝道:“秦铮!”   秦铮静了两秒,将信息素敛了。少年得以喘气,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红着眼睛环顾一圈,包括自己的母亲,冷笑道:“整个青溪的人都知道,你秦铮是杀人犯的儿子——”   女人又惊又怒,立时一个巴掌甩得他偏过头去,这一下打得极重,少年身形不稳,险些摔倒在地上,仍是朝秦铮叫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就你他妈一天天高高在上是吧!”   秦铮沉默,捏紧的拳头上青筋毕露。他其实不明白,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个恼羞成怒的少年,固然他今天待人并不算多么客气,可也远称不上遭人恨,他也没觉得自己多装,多高高在上。   ……杀人犯的儿子。   过往空白的记忆里翻起虚无的水花,涟漪倏然荡开。顺着小刀不断变长的苹果皮,母亲苍白温和的笑脸,雨夜里长鸣的警笛,疾驰而来的救护车,熙攘纷乱的人流,以及后背骤然传来的力度,年幼的自己从三楼跌落下来——   秦铮感到头疼,针刺一样绵密的疼痛从大脑深处不断传来,他想要回忆起更多,但那些空白,又或者说是黑暗,是那样的牢不可破,不会因为他空想的一次次碰撞所动摇。   他想不起更多了,也就没有纠结,只朝秦见山看过去。   为什么家里没有任何照片,为什么父母鲜少被提及,为什么他会从青溪来到君安,为什么老人总是四处奔波,在已经退休的年纪,就像是……在逃避一样。   秦铮很聪明,他其实比绝大多数同龄人早慧,只是少年的天性被保存得完整,才会多犯那么多无伤大雅的错。   他看见秦见山发怒,女人心虚地辩解,而后秦见山毫不客气地指着大门,叫他们滚,威风在边上怒吠,拽得铁链哗啦作响,林一航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大家,手足无措。   他好像已经得到答案了,于是选择默不作声,不再参与,还上前劝住了盛怒的秦见山,同时给了林一航一个安抚的眼神。   这出闹剧很快收尾,只余门外被惊动的邻居们不断打探的目光,将铁栅栏门合上,就暂时被关在外面了。   秦铮陷入到某种空前镇定的情绪里,朝秦见山走去,不避讳林一航,他想问个说法。   老人犹喘着气,神魂未定的模样,秦铮便等着,没等到老人平复气息——   秦见山捂着胸口,脸色发紫,缓缓跪倒在地上,宛如一棵雷亟后倾倒的枯木。   十分钟后,他们坐上了救护车。车门关闭前,林一航泪眼迷蒙,无措地看向外面聚拢的人群,捕捉到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身体僵了僵,下意识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秦铮一手握着秦见山的手,视线落在双目紧闭的老人脸上,一手搂住了他的肩头。林一航感到了安慰和安全,也就把心神都放在了秦见山身上。   这一刻,秦铮真的很像一个成熟的,有担当的Alpha,尽管他也才十七岁。 第44章   在手术室外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秦铮坐在走廊间的长椅上,身边是林一航。俩人腿挨着腿,手也紧握在一起,是一种互相依偎的姿态。   期间手术室的门打开过,走出了眉头紧皱的医生,手中文件夹上的抬头赫然是病危通知,最终字是赵新月签的,秦铮站在一旁,浑身绷紧,一言不发,眼睛变得通红。林一航也感到呼吸困难,焦虑和恐慌化作泪水在眼眶里摇摇晃晃,但当下他不想再让秦铮把精力分给自己,就硬是憋了回去,没有落下一滴,转而上前握住秦铮的手。   Alpha一贯充满热度的手掌竟是冰冷的,林一航心里钝痛,手中不由得又握紧了一些,好像这样能把自己单薄的力量传递过去似的,轻声说:“秦爷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一定会没事的。”   秦铮却少有地没有理会他,等赵新月签完字,脚步匆匆地走开去打电话,他才转过脸看了林一航一眼。   林一航从来没有在秦铮脸上见过这样脆弱的神情,很想哭,但又觉得秦铮应该比他更难过,便拿出几分坚定,仿佛自己很笃定秦见山会没有事,温柔回望着。然后秦铮倾身抱住了他,好像失去了力气,绝大部分重量都压下来,脸颊埋在他颈侧。   林一航也回抱住他,手掌安抚地按在Alpha的脊背,突然发觉秦铮的肩膀其实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宽厚,他们是同样的少年人,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里,谁也不比谁强大很多。   时钟一分一秒转动,走廊上人来人往,俩人就这样紧紧依偎静坐着,好像被隔绝在了这小小的一隅,外间风雨飘摇,是属于成年人的世界,除了彼此依靠,对一切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过去了整整六个小时,抢救终于结束了。   这时已经来了很多人,多是秦见山的学生和老友,都关切地朝医生围拢,很少有人在意一旁的两个孩子。   秦铮出奇的沉默,自打进了医院,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素来挺直的脊梁已经微不可察地塌了下去,直到大人们了解完情况,里面的两位女性长辈过来转述,秦铮垂着的眼睫颤了颤,这才点头哑声说:“我也一起去。”   秦见山到底是从鬼门关回来了,但身体依旧不容乐观,心脏还需要做搭桥,君安这种小地方的医院无法胜任,待情况稳定,不日就要转院去景州。   目送着老爷子推出来,被送进重症监护室,秦铮就变得振作了一些,在时不时过来慰问的长辈们面前表现得懂事和驯良,好像生平从来不曾有过张牙舞爪的时候。   在秦铮被关怀的众人包围起来时,林一航悄悄离开,躲到住院部后某处相对僻静的花坛,忍不住放声大哭。记挂着秦铮或许还需要他,林一航不敢哭很久,几分钟后就摇晃着站起来,找到卫生间洗过脸,整理好仪表,又跑到医院的食堂里买饭,心里还是一阵阵难过。   回到住院部的大楼,很多病患的家属都暂留在一楼等待电梯,林一航怔忪地看着电梯上逐层变小的数字,被人拍了拍肩膀,他下意识回过头,突然就变得慌乱起来,小声地喊了“哥”,惴惴不安地低下头去。   青年Alpha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小航。”   是林一帆。   此情此景,林一航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本能地有些畏惧这位气势莫名肖似父亲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只是点头,拎着塑料袋的手不由自主握紧。   实际上,林一帆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他相处。   由于年龄差距大,又是重组家庭,父母辈也是一团乱麻,关系一直不算亲近,更何况成年出国后,他和林一航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相对静立着,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但林一帆毕竟是成年人,过了一会儿,便蹙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受父亲指派,他是今天上午十点落地在景州,驱车到君安时正好快中午,就按照地址找过去,想要接林一航出来吃个午饭。   但没有具体的门牌号,林一航手机也打不通,他在瑞安巷很是踟蹰了一会儿,正逢救护车过来,家家户户都出来围观,场面变得兵荒马乱,他不好凑热闹,只是埋头看手机想要联系上林一航,没有注意人群里,就这样错过了。   不巧的是,又有紧急工作需要处理,他只能回到车里在线上参加会议,忙完已经快晚上七点,折回去又打探了一阵,这才知道救护车停靠的那一家是林一航借住的地方,于是赶来了医院。   到底算是亲人,林一帆年纪摆在那里,俨然是个可以依靠的大人,讲话的口吻也温和,当着他的面,林一航的鼻子又开始止不住发酸,但他已经发泄过情绪,也不想表现得六神无主那么幼稚,就尽量条理清晰地陈述了情况。   林一帆看着他故作坚强,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觉得林一航被托付到这里,正如父亲说的那样不是什么好事。对林一航的母亲,他一直谈不上怨怼,顶多是无感,只是眼下的情形,让他难免生出了几分埋怨。   固然秦见山是位可敬的长者,但他一倒下,家里竟找不出第二个能仰仗的成年人,留下两个孩子在医院里彷徨,把林一航交付给这样的家庭,在林一帆看来实在是很欠考虑。   不过,他也很了解家里那对半路夫妻已经演化成怨偶,即将走向决裂的情况,林一航在燕京又捅了个大篓子,想必送来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的权宜之计,就不再作他想,跟着林一航一起进了电梯。   重症监护室门前,赵新月正在与秦铮低声交谈。   林一航小跑过去,晃了晃秦铮的手臂,“哥,吃口饭吧?”   林一帆早就留意到他脖子上的银色项圈,为了透气,覆盖住腺体的部分做了镂空处理,未愈合的齿痕隐约透出来,在少年Omega的后颈上显得格外扎眼。   隔着一段距离,他和视线投过来的秦铮遥遥相望了片刻,再看林一航的姿态,很确定这雪松味儿的小毛头Alpha就是始作俑者,不由暗暗握紧了拳,脸色变得不大好看。   一天过去,秦铮心力交瘁,对旁人提不起关注的兴趣,只对了一眼视线就收了回来,任由林一航拉着他坐下来,往他手中塞饭盒和筷子。   赵新月也显得很疲惫,对林一帆这位陌生人的到来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隔窗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秦见山,神色流泻出些许哀戚。   林一帆就主动上前自我介绍:“您好,我是林一帆,林一航的哥哥。”   闻言,秦铮不由抬头又看了他一眼,直起身体,坐姿变得端正了些,而后视线转到了林一航脸上。林一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把自己饭盒里的排骨夹起来,放到了秦铮碗里。   赵新月按了按眉间的折痕,接过林一帆递过来的名片,看了看企业名和职称,目光变得诧异,无言打量林一帆片刻,笑了笑,“林先生,您好。”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林一帆也看向病床上的老人,“上来之前,小航已经告诉了我大概的情况,秦老先生是要转去景州的医院?您是秦老先生的监护人吗?”   得到赵新月首肯后,林一帆继续说:“或许明川医学中心是更不错的选择,尤其心外,全国驰名。”   赵新月有些焦虑,“已经联系过了,秦教授有一名学生也在那里,但是……”话音顿住,她看了看两个孩子关切转过来的脸,眼眶酸涩,声音低下去,“林先生,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两人神色凝重地离开了。   秦铮难免担忧,一直张望着,食不下咽,索性停下了筷子。林一航也没胃口,没有劝他再吃一些,一边低头收拾碗筷,一边宽慰道:“哥,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家是做医疗器械的,我哥去年还拿到了医科硕士学位,才回国……秦爷爷的情况我都大致和他说过了,他或许比这里的大多数医生还要专业,听起来,估计是和赵老师谈转院的事情去了。你……放心一些,我求求他,他肯定会帮忙的。”   放在膝头的手掌收紧成拳,秦铮有些颓然地说:“好想快点长大。”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大人,但在这样冷冰冰的现实里,他什么都做不了,派不上任何用场,头一次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能力不足。   林一航实在很心疼,短短一天,秦铮就好像变得成熟了很多,但他还是更愿意看到秦铮富有朝气,甚至是不可一世的样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浑身散发着无力。   手轻轻放在Alpha指节分明的拳头上,林一航笑了笑,说:“我也是,我们一起,快点长大。”   秦铮点点头,没有再说话,林一航又陪他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去丢垃圾,却被秦铮拉了回来。   入夜的走廊变得寂静,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暗暗流动,秦铮仍坐在长椅上,松开了林一航的手腕,转而抱住他细瘦的腰,脸埋在林一航柔软的腹部。林一航垂眸看向他的发顶,眼睫不住颤动,手掌轻轻抚上去,咬住自己发抖的下唇。   秦铮在哭,腹部的衣料很快洇透,变得湿热,林一航头脑空白,如鲠在喉,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是环着Alpha的肩膀,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发顶。 第45章   “抱歉,介意我抽支烟么?”   林一帆摇头,看着面前的女Alpha强自镇定地点火,烟雾乍一升起,她的眼圈就红了,声音干哑,“我也是刚刚得知……老师已经晚期了,明川医学中心是私立机构,上面的人认为风险太高,预后也不会好,那位师兄就是想要帮忙也有心无力。”   “秦老先生知道自己的身体么?”林一帆问。   “应当是不知道吧,”赵新月苦笑,“老师一向矍铄,精力很充沛,不然也不会退休了还应邀在各地奔走。”   垂眸看着胶片上大片的灰白,学医出身,林一帆很清楚秦见山如今的情况只能寄希望于奇迹的发生,但还是说:“我能够联系明川医学中心,或者首都中心医院,去海外也可以,选哪个渠道的问题……只是时间紧迫,明川医学中心是最好的选择。”   赵新月神情感激,“那就有劳林先生了。”   这对于林一帆不过是举手之劳,毕竟林一航在电梯里的时候,即便是对老人的情况一知半解,说着也差点哭了,想来是很看重这位长辈,他自然愿意帮忙。   只是,看上去秦见山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垮下去,这个家就没有能顶事的人了。更何况还有个Alpha,林一航已经分化,他无论如何也不放心他继续留在这里。   听说那家的小儿子已经换了义眼,出院后一度闹得不可开交,自家的生意也因此受到打击,但也不知父亲是怎样摆平的,不久前才堪堪息事宁人。   所以林一航应该也不好回燕京,那家的作风是出了名的气量小,又凶戾,出手报复都是有可能的,可父亲偏偏交代要将林一航带回去,为此好像又和林一航的母亲大吵一架,终于闹到了要离婚的地步。   绝不是说说而已的那种,两方都动了真格,各自纠集了人脉,正大张旗鼓筹备着打财产分割的官司。   林一帆大感头痛,分化即成年是AO之间的约定俗成,按照法律来,还是要十八岁的,不确定林一航会跟谁,又或者哪边的律师团会更加厉害,眼下实在不好安排林一航的去处,找个预科出国是最优解,却也轮不到他来决定——   父亲多半是会赢的。   固然心里对父亲有怨怼,林一帆也对他的手腕很了解。他早已经过了叛逆的年纪,虽然还是不喜对父亲言听计从,但也不会再公然叫板了,只当是在一名独裁专横的老板底下做事,以容忍为要务。   这就是他出现在君安的原因,当然,还有一部分是他始终挂念着林一航。   林一航进他们家时才三岁,不过是蹒跚学步的年纪。   而他幼时因为父母常年疏于管教,被住家的保姆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又嫉妒林一航好像更多地获得了长辈的宠爱,曾为了抢夺一个玩具失手打破了林一航的头。   他很清晰地记得林一航愣愣地看着他,鲜红的血顺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蜿蜒而下,滴答落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疼起来,嘴巴扁起,呜呜地哭出了声,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分贝很高,拥有着刺耳的穿透力,但显得格外可怜。   然后保姆惊慌地跑过来,他茫然无措地跌坐在地,感到歉疚的同时,恐惧着可以预知的、必然会降临的父亲的怒火。   自然是一场好打。   当皮带挥到身上,再也没有人来劝阻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母亲这把强有力的保护伞,再也没有任何任性犯错的资本。   只是,凭什么?心有不甘,他就偏要反着来。   都怪那对鸠占鹊巢的母子。他曾这样想。   但接触下来,林一航的母亲确实是个挑不出错的女人,通身书卷气,性子又淡,在家的时候对两个孩子都尽量一视同仁,除了始终隔着一层,倒也叫人恨不起来。   林一航也是,仿佛记不起来自己曾因他流过血,在撞破父亲打骂他的时候,会急得团团转,想上前劝阻又不敢,但最终还是会大着胆子抱住父亲的大腿,哭着求他别打了。   那时林一航已经不受父亲宠爱了。林一帆后来才意识到,父亲对林一航,不过是一种浮于表象的爱屋及乌。   林家的事业因为得到林一航母亲研究成果的帮衬步入上升期后,年仅三岁的林一航也过上了和他小时候相差无几的生活,家里只有保姆医生教师和园丁,还有他这个坏脾气的哥哥,通常很久都不见父母的影子。   自己也因为小小年纪就被压了许多课业,父亲的要求又极端严格,对这个年幼的弟弟无暇关心,竟不知何时,林一航的语言功能出现了混淆。   时隔一年从海外归家的父亲,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厌恶,仿佛林一航成为了他莫大的污点。小小的林一航一无所知,很高兴地黏着自己久未相见的母亲,依旧像一只圆滚滚的雪团子,娇憨美好,仿佛永远不会明了孤独难过和委屈为何物——   那一刻,林一帆发自内心地可怜了他。   同时也可怜自己。   又过了几年,林家的生意稳定下来,父亲在家的时间变多,林一帆因为逆反的性子很多时候会被罚跪,分化成Alpha之后还会被禁食,林一航总偷偷摸进他罚跪的房间,送一堆没那么顶饿的小零食。   十六七岁大概是林一帆叛逆的顶点,以至于林一航每每放学回家,他就已经跪着了。   那时父亲与继母之间好像已经产生了无形的裂痕,虽然都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处处都显得寂落冷清。   可惜人总是会长大的,小孩子也能懂得很多,林一航终究还是明白了,所以总是不自觉到他附近转悠。已经知道自己的缺陷会讨父亲不喜,林一航不复以往的活泼,变得沉默寡言。于是他们相处的场景就变成,林一帆在屋当中罚跪,林一航在一旁做作业,或者看书、画画、拉琴,又或是做一些手工。   即便有没受罚的时候,他们也好像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总是一起出现在那个房间,但还是很少交流,一般都在各做各事。   林一航莫名对针线感兴趣,因而第一个比较持久的爱好是手工课上接触到的十字绣,后来也喜欢类似的这些,总是对着平板上的视频折腾着那些偷偷买来的碎布头,手指遍布针眼也乐此不疲。   后来出国时,林一航红着眼睛,悄悄塞过来一条领带,尾端上绣着一艘小船,正扬起风帆,朝日出和大海远行,精美到令他国外的那些友人看了咋舌。   林一帆曾阴暗地想林一航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是受他母亲指使。只是后来,他也懂得了,林一航的母亲大抵也是和父亲一样自私的人。不同于父亲对外的,想要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那种自私,林一航的母亲更多是对她自己,她好像自始至终都想要独善其身。   她的人生价值比林一航重要得多,所以埋首于学术中,如此醉心,从来不愿多看周遭一眼。   对人表现出善意,林一航只能是自发的,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小孩儿。   所以发现他在学校受人欺负之后,作为高中生的林一帆,可以为了他对小学生动手。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也放不下自矜,都来不及试着像个真正的哥哥那样,对林一航好,偶尔再多说些体己话,就前往异国他乡了。   林一帆对燕京的一切毫无眷恋,回国在那边落脚,看到自己罚跪的屋子也不感怀伤情,却因为林一航的一盏茶心生酸楚。时间隔得太久,他们难免生疏了,又或者,从来不曾亲近过。   事到如今,补偿听起来是无稽之谈,林一航也已经长大,未必再需要一个称职的哥哥,林一帆也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只是很放不下林一航。   ……   “两个孩子怎么办?听说他们马上就高三了,在国内,是人生中比较重要的阶段,还是需要家长照看的。”   决定暂且把林一航接到明川,林一帆说:“秦老先生的情况恐怕不太乐观……我们就不叨扰了。您刚刚有提到,您在小航就读的学校任职,能否拜托您到时候办理一下转学的手续?等我找到一间师资相对好的学校。”   想起之前林一航分化后发生的那些状况,赵新月也感到心脏直跳,她和高中的少年人打了近十年交道,最怕的也无非就是这些事,眼下没有家长在,又共居一室,实在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行差踏错,自然应允了林一帆的请求,但还是有些忧虑地说:“他应该不会愿意。”   顿了顿,心下暗叹口气,到底还是没说秦铮和林一航的事。   林一帆早就了然,不由以过来人和哥哥的身份去审视,初恋向来难有结果,抛开这点经验之说不谈,两个孩子也很难走到最后。   父亲绝不会轻易放弃林一航的抚养权,因为林一航现在是个Omega。他自己的婚姻都尚且可以用来获利,林一帆不日也要去见精心筛选过的相亲对象,何况是林一航?   有家室背景,品行优良,相貌姣好,同时还易于掌控,林一航这样的Omega,林恒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怎么会看不到价值?他所有的投资,从来都是为了得到回报。   林一航和他是两只同样的风筝,林恒是牵着线的人,会因着拉扯降落,好像谁也逃不开。   沉默片刻,林一帆说:“我会试着说服他。” 第46章   当即打电话告知了自己的秘书着手处理转院和物色学校的事情,林一帆和赵新月又回到了重症监护室前的走廊。   长椅上的两个少年靠坐得很近,手也牵在一起,注意到他们回来就悄悄放开了。   赵新月眼睛何其尖,作为老师的职业素养让她下意识板起了脸,但想到秦见山,又感到悲从中来,不知道是否要将噩耗告诉秦铮。   除了秦见山,秦铮恐怕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不然哪里会需要她在病危通知单上签字?   何况眼前的秦铮很低落,眉眼间失去了一贯飞扬的神采,看到她回来,脸上甚至出现了些微的彷徨,她就更觉得心疼,于是放缓了神情,声音也变得轻声细语:“秦铮,我们来聊聊秦教授转院的事情吧?”   秦铮站起来,看向她的眼睛,视线又低了下去,点头。   仿佛被针刺,赵新月有一瞬间感觉悚然,因为秦铮的目光看起来就好像他已经什么都清楚了。赵新月从未发现他竟是这样敏锐的一个孩子,但想起当年轰动清溪的那桩惨案,她又觉得,这或许就是秦铮原本的样子,是环境塑造出的底色。   ……能瞒过他吗?   赵新月忧虑着,将秦铮带走了。   林一帆则审视着林一航,那张关切的脸一直朝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直到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他才收回目光,第一次正视着自己,眼里满是凄楚,问道:“哥……秦爷爷是不是很不好?”   林一帆也就看着他的眼睛,用笃定的语气半真半假地哄骗:“是不太乐观,但去了明川,会有办法的。”   林一航看起来就放心了一些,蹙起的眉头展开了,眼尾泛起的红褪下去,但眼睛仍湿漉漉的,他自己也有所察觉,视线不好意思地闪躲开:“哥怎么会来君安?”   “回国了……来看看你。”   没能说出想念,想尝试像寻常兄弟那样揽住林一航的肩头,顿了顿,也还是放弃了,林一帆就握住林一航的手腕,牵着他一边走一边问:“在这边过得好不好?”   起初林一航有些紧张,肢体很僵硬,但等他们站到电梯门口时,就好像适应了,听到问话还露出一个显得有些苍白的笑容,“挺好的,我很喜欢这里,多亏了秦爷爷,希望明川的医生能让他快点好起来……是哥帮的忙吧?”   电梯下降,老旧的轿厢里,林一航轻轻挣开了手,脊背弯下去,很庄重地向林一帆道谢:“哥,真的,太感谢你了。”   林一帆心头却升起一股歉疚,他能做的事也仅此而已,道谢虽显得生分了些,但能感受到林一航是诚心诚意的。   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觉得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老人的病情上过于沉重,林一帆就将话题扯开,问起近况、学业和分化后身体如何之类的事情。   他们到底是都长大了,相处起来不再像从前那么别扭,一问一答,气氛倒还可以,只是进入到僻静的停车场,林一航就好像变得有些防备,话少了起来。   林一帆找到自己的车,用钥匙开了锁,先拉开了副驾的车门,林一航踟蹰着,没有动,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哥……你是不是要带我回燕京?”   他记得母亲在电话中过叮嘱自己,不要和林一帆走,也最好不要和林一帆接触。当时听母亲这样说,他其实是有些反感的,毕竟他曾经和林一帆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比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要多得多,但在母亲口中,林一帆好像变成了什么坏人。   可林一帆如果真是来带他回西京的呢?林一航就不确定自己对林一帆的感官是好是坏了。   林一帆不置可否,反问道:“你不想回燕京?”   “不想。”   林一航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能够想也不想的就可以拒绝别人了,而且拒绝的行为好像带给了他能让他变得轻松的能量,连解释都变得好出口许多,“妈答应过我,让我在君安读完高中。我是真的很喜欢这里,燕京……太压抑了。哥也不用担心我的学业,就是浙省的模考卷,我也能拿到很高的分数。而且我好不容易才和同学们相处好,也交到了很好的朋友,哥应该明白……这对我来说原本是多难的一件事。”   其实,林一帆不明白。   他不明白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林一航。   林家在燕京虽是新晋到那个阶层,却也算是风头正劲的新贵,林一帆在学校里都是别人上赶着来巴结的对象,他也就觉得,林一航也是一样的。更何况,林一航性格那么好,又是在林恒的高压教育下打磨出来的,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放进任何一间学校里,也足以称得上优秀。   在林一帆看来,林一航的校园生活应当是美好的,尤其是当他看过林一航抽条后的照片,觉得林一航就是众星拱月都不为过,但现实偏偏截然相反,他无法想象林一航受了哪种委屈和苦楚,才患上中度抑郁,以至于精神失常,在反抗时能够弄瞎欺凌者的眼睛。   看着林一航诚恳到近乎恳求的双眼,林一帆感到自己才是该被说服的那个人,所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断联想着林一航一直以来的遭遇,并由衷地认为,倘若那些人出现在大洋彼岸,他会让他们为曾对林一航做出的那些行为后悔终生。   停车场昏黄的灯光下,林一帆的神色变得晦暗难明,这样的他,看起来像极了父亲,林一航本能地感到惧怕,稍稍退开两步,但还是小声央求道:“我真的不想回燕京……哥,求你了,不要带我回去……”   意识到自己情绪外露,林一帆便收起了那些阴暗的想法,上前安抚地按住了林一航轻微发抖的肩膀,说:“没说要带你回燕京,你要是不想回,那就不回。”   林一航不可置信,“真的?”   “当然是真的,”林一帆温和地笑了笑,“上车吧,我还没吃过饭,这里你熟一些,带我找一间餐厅。”   林一航自然是点头,乖巧地上了车,明显变得热络了许多,先是问他想吃什么菜,然后掏出手机在点评上研究哪家风评最好,确定了吃饭的地方,又主动提及一些琐碎,游戏、野营、江泳,甚至一条德国牧羊犬,在他嘴里都变成了天底下顶有趣的事情。   他好像真的长大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封闭自己,开始敢于尝试去表达,哪怕说的都是些幼稚可爱的话。   林一帆开着车,等红绿灯的时候看了眼后视镜,发现自己脸上竟是不自觉带着笑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因而也久违地再次生出了忤逆父亲的想法,只要林一航能够像在这里一样,一直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他也不是一定要做父亲手里的风筝,毕竟,只要风足够大,线总归会扯断。   用餐的时候,林一帆问:“要不要来明川?”   林一航咬着汤匙,塞着食物的脸颊鼓起,含混地说:“不要。”   以前他可不会有这种不合礼仪的举动,而且声音听起来怪像撒娇,林一帆不由失笑,又听他说:“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如果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就好了。而且去新的地方,没有……我肯定会害怕的。”   差一点就讲出秦铮的名字,林一航心说好险,不由又开始挂念秦铮现在怎样了,自己出来太久,回家很晚的话秦铮会不会担心,就默默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   “那个和你待在一起的Alpha,”林一帆仿佛是随口一提,“叫什么名字?”   换做是以前,林一航觉得自己应该会忸怩,但现在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他和秦铮在一起了,这都是拜陈子灏那个大喇叭所赐,他的脸皮不得不厚起来,不然会被调侃到死,眼下也就还算坦然地回答了,“秦铮,钅字旁的铮。”   “男朋友?”   当着兄长,林一航还是难以遏制地变得害羞了,喝汤的动作停住,幅度很小地点点头,然后有些心虚地偷瞄林一帆的表情。林一帆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但林一航直觉他好像不大高兴,下意识就开始为秦铮说话:“他人很好,对我也特别特别好,真的,而且,而且……”   到底是少年人,一时之间想不出要具备哪些特质才能博得林一帆青眼,林一航没了下文,只好恹恹闭上嘴巴。   “是吗?”   林一帆并不放在心上,这种少年时的青涩关系尚且还入不了他的眼,对小毛头Alpha也谈不上什么喜恶,更不至于要从中作梗棒打鸳鸯,只是不太赞同他们小小年纪就近乎同居。   “问你要不要去明川,不是让你转学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林一帆说,“秦老先生要转到明川医学中心,你忘了?他应该也要去明川,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那……应该还是要去明川的,开学再回来。”   犹豫片刻,林一帆又问:“小航,阿姨有没有和你说他们要离婚的事?”   林一航低下头,小声说:“说过了的。”   “你还没有成年,所以,他们会争抚养权,”提及此事,林一帆也感到心情沉重,预感到林一航会说什么,他继续道,“并不是简单的你选择跟谁的问题,而是,谁会胜出的问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没有等到林一航的回话,手机响了起来,林一帆看着来电信息,近十秒后才滑动接通,期间,他一直看着林一航,眉头拧起,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轻声应答着。   林一航不安地坐在那里,放在桌上的双手交叉握紧,在林一帆挂断电话的时候,抬头看了过去。   结局不出所料,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林一帆喉结上下滑动,还是觉得很难说出口,因为这对林一航来说好像太过残酷。良久,他将手放在林一航交握的双手上,先是被冰了一下,而后低缓地说:“阿姨败诉了……父亲拿到了你的抚养权。” 第47章   多希望这是个噩梦。   眼前的场景变得光怪陆离起来,林一帆的脸孔在视线中一点一点扭曲,所有被眼瞳捕获的光源和色彩晕散开,逐渐化成一幅拙劣的抽象画作。   餐厅里,周边的人仍在推杯换盏,不时传来快活的笑声,车流在外间的路上经过,散步的人们熙熙攘攘。   林一航却感觉抽离,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恍惚间又听见了母亲恨极的咒骂声,脑海中浮现了父亲漠然的视线,渐渐和面前林一帆的样貌重合在一起——   “……别哭。”   秦铮低缓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林一航骤然惊醒,将要垂落的泪珠瞬间收回,迎着林一帆担忧的目光站了起来,动作的幅度太大,撞到了桌沿,桌上碗盘颤动,杯中残存的液体一阵摇晃,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失焦的眼睛看向林一帆,“我……先回家了。”   不等林一帆做出反应,林一航抓起桌上的手机,闷头向外走,一连撞到两个人之后夺门而出。林一帆追出来时,他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林一帆把车门拉开,扣住他的手腕,林一航大力挣开,声音竟是用吼的,“别碰我!”   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司机也犹豫着,暂且没有踩下油门。林一帆保持着镇定,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小航,你先冷静一些。”   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林一航肢体仍紧绷着,但好像从情绪中暂时脱离了,目光歉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咬住下唇,脸上浮现出极难过的神情,眼睛干红,却没有落泪,也没有回应。   “你听我说,不是没有余地……”   “什么余地?”林一航哑声反问道,“难道除了回燕京,我还有得选么?”   被这种显然的不信任刺痛,林一帆撑着车门,一时陷入沉默,林一航缓了一阵,轻声说:“哥,我知道你是来带我回燕京的,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我可以跟你去明川,然后呢?”   林一帆被问住了,如鲠在喉,林一航惨淡地笑了笑,陈述道:“我妈都没能护住我。”   那口吻竟是讥诮的,林一帆心头一震,“小航……”   林一航却好像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又或是,封闭了自己,不再做出任何表情,那张苍白的脸看上去甚至有些漠然。   这是林一帆从未见过的一面,甚至林一航自己都不曾想过,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   天好像塌了,他竟也能迫使自己不去碎掉,虽然头脑还是一片空白,没有想法,没有对策,好像也没了能够倚仗的人,但他不仅没有崩溃,甚至还有些清醒。   冷静下来之后,他意识到,这大概是山崩海啸,在他的认知里,父母对子女的挟制,在他这个年纪,好像是天灾一般的不可抗力——   是他的命。   林一航多想抗争啊。长久以来被忽视,他一贯不会求援,是秦铮教会了他,面对欺凌,原来还可以挥拳相向,可倘若面对的是父母呢?   尤其他心目中,父亲就像是险恶的高山,是无法逾越的天堑,是能摧毁一切的洪流。   他怎么会这么天真,在母亲告知离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多想,觉得自己能够一直在君安置身事外呢?明明,这个家里属他最清楚,林恒是多可怕的一个人。   林一航每每回想起来都会不自觉发抖。   “下药送到床上,一个Omega罢了,还能翻出什么风浪,用点信息素就能像白痴一样对Alpha言听计从……这间药企不太像话,合作这样的大事,怎么也轮不到一只母狗决定。”   起先他以为这是出于沙文主义的一句恶谈,直到数天后,又撞见了林恒在偏厅抽着烟和人通话。   “自杀了?她男友把录音给警方了?”林恒甚至是笑着的,“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哪片的刑警?那就找辆卡车,给司机一笔钱,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他总归要出门的。警方那边我来找人。”   林一航一直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是他发了癔症,是幻听,这件事的后续甚至是他的内心因为畏惧和压力而生出的恶意编造,毕竟,那时他的精神状况已经很不好,一直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里。   到现在,他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事实还是幻觉,只是本能地对那烟雾缭绕中的身影感到深深的恐惧。   母亲也说,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哪里还有什么余地?   林一航用力闭了闭眼,用手机给一旁充当看客的司机扫了延误费,脚步虚软地下车,强自镇定地对林一帆说:“我先跟你去明川,然后,等父亲派人来接我。”   设想中的哭闹没有发生,林一帆却更感到痛心,甚至林一航都没有给他说出对策的机会,就决定要回燕京了。   “哥,求求你一定要帮帮我,至少等秦爷爷手术完醒来,我再走,好不好?”上前握住林一帆手的瞬间,封闭暂时打开,林一航突然又生出了几分泪意,“我什么都听你的,求你了。”   林一航显然是把他当做了父亲的同伙,林一帆无言片刻,点头的同时自嘲地想:这或许本来就是事实。   “哥,送我回去吧。”   坐进了林一帆的车里,林一航空洞地看向前方依旧热闹的长街,眼里倒映的霓虹都是黯淡的,林一帆问他地址,他就轻声回答:“瑞安巷十九号。”   林一航原以为自己今天不会再哭了,但门牌连着那栋老屋以及周遭的一切一同浮现,老槐树,石板路,热闹的市场,亲切的邻里,门前秦铮锁着的自行车,门后肆意生长得繁茂的花草树木,脏橘色屋顶的狗屋和威风,还有他手植的小番茄苗,一样样一件件,都裹挟着阴晴风雨一齐朝他席卷。   一颗泪珠滚了下来,在脸上划出了长长的泪痕,又被林一航用力拭去。街景飞逝,一路无话,终于,他到家了。   临别时,林一帆说:“秦老先生应该就是这两天转院,我会在明川医学中心附近找好房子,回去收拾一下,到时候我来接你们。”   一回到这里,林一航就感觉疲倦极了,闷声说好,道别后就推开门进去,院里到处都是鼓噪的虫鸣,窗格洒落灯光,斜在他脚边,威风今夜就是见了生人也没有吠叫,但还是摇头晃脑地走过来,用毛绒绒的大脑袋拱他的腿,秦铮在圆窗后,静静地看着他。   逆着光,少年Alpha的模样看不太真切,影子却温柔地将林一航罩住了,让他下意识感到安全,又因为这安全,心脏不可遏制地抽痛起来,林一航好像突然开了窍,把握到了秦铮曾教授的那些装模作样的要领,极力把表情放得平和,和秦铮对视着,力求不让他看出任何异样。   窗格下的影子动了起来,紧接着,屋子的门开了,秦铮冲出来,用力将他抱进怀里,林一航从未如此确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对不起,我回来太晚了,”林一航眨眨眼,好像这样能让眼眶不那么酸涩一些,温柔地环住他,轻声说,“和哥哥去吃饭了。”   “没事。”   秦铮松开他,好好的看了他几眼,仿佛是在确认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林一航立刻就知道,他是在害怕的,害怕自己被带走,哪怕他什么也没有说。   抬手抚上Alpha的脸,林一航踮脚亲吻了他,四片温热干燥的唇碰在一起,不多时就变得湿润,从浅尝辄止再到唇齿相依。主导权很快被秦铮夺走了,他弯下背,又紧紧拥住林一航,唇舌不像以往那样富有进攻性,反复落下来的吻近乎是缱绻的,夜风徐徐流动,将他们包裹在一起,带走了雪松和兰花的香气。   “哥一直在等我?”   在客厅的沙发上吻毕后,林一航坐在秦铮腿间,仍由自己被环抱着,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秦铮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闻言用脸颊蹭了蹭他的颈窝,“以后不许再回来这么晚了。”   “……好。”   林一航清楚自己其实没有多少伪装和说谎的天分,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秦铮不是神,不可能样样察觉,意识到这一点,林一航就感觉自如很多,他只望秦铮心里好过一些,为此,他可以说千百遍谎,甚至不计后果。   又温存了许久,林一航终于被放去洗澡,看着水汽弥漫的镜子,他惊觉自己真的长大了许多,分化后的脸孔线条更柔和,眉眼间的稚气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褪去。   也长进了,独处的时间也不曾掉下那些没用的眼泪。   换上干净的衣物出来,秦铮正坐在他的床上,看着那册钉成厚厚一摞,他已经写完的暑期试卷,视线很专注。林一航就挨着他坐下来,靠在他肩上,“哥不是也写完了吗?看我的做什么。”   “放空一下脑子,不然容易想很多。”   犹豫片刻,林一航问:“赵老师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秦铮自嘲地笑了笑,神情又低落下去,“她把我当小孩儿呢,什么都瞒着我。”   林一航就说:“我哥说,明川的医生会有办法的,你不要太担心……我会陪着你的。”   秦铮把试卷册放回书桌,抱住他倒在床上,用祈使句的口吻,“要永远陪着我,一直一直陪着我。”   林一航钻进他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轻声说:“我会永远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第48章   两天后,秦见山恢复了意识。   突如其来的病痛在极短的时间内好像就催垮了这个老人,病床上的他看起来形容枯槁,但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依旧露出了慈和的笑容。   秦铮握着他干瘦的手,心里止不住难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感到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他始终认为秦见山如今病倒是他初中时埋下的引子,倘若那时他懂事一些,听话一些,秦见山现在的身体会不会好很多?   “你小子……把手松开,”呼吸面罩下,因为喉咙曾插过管,老人的声音变得格外沙哑,“爷爷这把老骨头都要被你捏碎喽,自己多大劲儿不知道吗?”   秦铮明白秦见山是在开解他,勉力笑了笑,但仍不肯放开,秦见山却抬起另一只插着输液针的手,指着他的鼻子,虚虚点了点,调侃道:“什么表情,跟个鬼一样……我还没走呢。”   迫使自己变得振作一些,秦铮佯装出几分不悦的神情:“可不兴说不吉利的话啊。”   林一航也很认真地说:“爷爷一定会好起来的,只要听医生的话,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好……都是好孩子,让你们担心了,”秦见山精力有限,几句话下来就阖上了眼睛,显而易见地变得虚弱,“帮爷爷把赵老师叫进来……”   想要给爷孙俩多一些相处的时间,林一航便自觉出去了,外间赵新月正在和林一帆交谈,见他出来,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头,林一航告知后,赵新月就去消毒,戴上了口罩帽子和手套,进了重症监护室,林一航则把口罩摘下来,静静站到林一帆身边。   “是明天去明川吗?”林一航面露担忧,“三个小时,爷爷会不会禁不起颠簸?”   “医学中心那边会派医疗专机,你们的话,就坐我的车过去。”   林一航点点头,一时无话,场面陷入微妙的沉默。林一帆到底还是没有为自己解释,做不出切实的举动,他只能沦为父亲的帮凶,固然他想把林一航留在自己身边,但和父亲对抗的胜算的确渺茫,只是先着手去联系生母那边了。   几分钟后,秦铮也出来了,林一航立刻迎上去,问他怎么了,他却没有回话,周身的气压很低,林一航顿了顿,握住了他的手。   没有凑过去打扰,正好又来了电话,林一帆就走远一点接听,是林一航的母亲,声音听起来急切:“一帆……你是不是在君安?阿姨拜托你,不要带小航回燕京……林恒,林恒他是个畜生!他要让小航和宋家的那个Alpha订婚……小航这辈子会毁掉的!”   一切来得太快,林一帆也觉得自己能力有限,拿不出很好的对策,不由暗叹口气,但还是安抚道:“傅阿姨,你先不要着急,慢慢说,尽量说清楚一些,我这边还什么都不知道。”   傅莘在电话那端哽咽片刻,冷静了下来,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林一帆听着,拳头一点一点握紧,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阴翳。   宋家的小儿子是林一航在燕京时一直遭受欺凌的罪魁祸首,不仅带头孤立林一航长达两年之久,在猥亵不成反被刺瞎了眼睛之后,竟还闹着要把林一航娶回家中。这显然是最恶毒的一种报复,林一帆很清楚这些所谓上流家族背地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阴私,而林恒为了自家的生意不再被打压,竟然同意了。   知道这件事后,傅莘说自己宁可净身出户也想要将林一航护下来,但抵不过林恒通天手腕,先是污蔑她学术造假,又断了项目的研究资金,甚至威胁要将她囚禁起来,用伪造的诊断书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他是真的做得出来的……所以,我现在在柏林,”说到这里,傅莘泣不成声,“一切全都怪我,我和林恒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林恒是我的报应,可小航是无辜的,我不该对林恒抱有任何幻想,觉得他会有一丁点慈悲,虎毒尚不食子……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办法,或许,这个婚离错了……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对小航说,是我对不起他……”   “傅阿姨,这就是你所谓的对不起?”林一帆怒极,咬牙切齿,“你飞去柏林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小航?他一个人在君安,才十七岁!没有任何办法,所以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我问问你,你为什么不来君安把他一起接走?逃都逃了,还是说,傅大教授去往异国他乡,只身一人,会养不起一个Omega?!我再问一问你,你究竟是不知道怎么和小航说,还是不敢和小航说?!”   “我……”   胸膛剧烈起伏了数下,林一帆的语气又变得冰冷,讽刺道:“虎毒尚不食子,你又好到了哪里去……傅教授有没有想过我是为什么来君安?倒是信得过我。”   “一帆,我……阿姨求求你,我马上回国,你不要……”   “不必了!”   径直挂断了电话,林一帆站在原地许久,各种思绪纷至沓来,搅得他太阳穴胀痛,情绪平复后回过身,却发现林一航和秦铮就站在他身后。   长廊上极静,落针可闻。   林一航面色苍白,失焦的视线落在地面,摇摇欲坠的身体被少年Alpha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揽在怀里。秦铮则注视着他,眼神漠然中带着警惕,空气里开始涌现浅淡的雪松味。   意识到自己被误解,林一帆下意识想要解释,但傅莘又打了过来,尖锐的铃声在寂静中震响,吵得人心烦意乱。   “您接电话吧,”秦铮眼睫垂下去,收敛着失控的信息素,低声说,“我们先回避了。”   说罢,便牵着脚步虚浮的林一航离开了,林一帆开不了口,用力按住侧键将手机关机,终于长叹出声。   “我妈……好像不要我了。”   电梯里,林一航失魂落魄,秦铮握了握他冰冷的手,又用力握一握,林一航侧过去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肩窝,那副单薄的脊背轻颤起来。   秦铮也心乱如麻,某种预感催生出惶恐,在胸腔里膨胀着,叫他喘不过气来,但他还是安抚地轻轻拍着林一航的背,低缓地说:“别怕,有我呢。我要你,爷爷也要你,没关系……”   片刻后,林一航仰起了脸,倒没哭,只是眼尾通红,秀气的眉蹙起,凄然看着他,“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我没有那么怕,只是,哥,我最害怕的是……”   和你分开。   知道他大概要些说什么,秦铮不想再听,呼啸的情绪顷刻间将他淹没,迫使他捧住林一航的脸,低头吻了下去,吻得又急又凶,同时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   林一航的手按在他的胸口,那片薄薄的肌理下是一颗揪紧了跳动着的心,散发着浓郁哀戚的爱意。悲伤和不舍几乎要把林一航吞噬了,那些被秦铮的吻堵回去的话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正压着他坠入绝望,但秦铮灼热的唇又将他拉扯回来,同时,他意识到,秦铮和他也是一样的,甚至秦铮比他还要不想去面对。   电梯门开了,外间的人们投来惊讶的视线,秦铮停下来,拉着林一航闷头向外走,在住院部的大门和提着果篮的陈子灏撞见也没有停,从外间站着的张瑜珉和于澄身边匆匆而过。   “哎铮哥!”陈子灏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就回头问张瑜珉,“他们……怎么了这是?”   张瑜珉皱眉,“你问我,我问谁?铮哥脸色看起来怪吓人的还。”   陈子灏犯了纠结:“那咱还上去不?他跑了,咱上哪探病去,会不会很唐突?咱好像还不知道铮哥他爷爷在哪个病房吧?要不打个电话叫他回来?”   于澄劝阻道:“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也只是听赵老师说秦铮爷爷病了,刚恢复意识,你们非不打招呼就过来。”   “没辙啊!铮哥谁电话都不接,消息也不回,”陈子灏苦着脸,“真的,我老担心了……看样子,秦爷爷情况是不是不太好?”   “别他妈瞎说!”张瑜珉面色复杂,叹了口气,“回去吧,”又叮嘱陈子灏,“你别信息轰炸秦铮东问西问了,他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   望了眼低垂的云层,于澄说:“回吧,要下雨了。”   果然,暴雨不多时就下下来,轰然落在大地上,雨水飞快汇聚成水洼,到处都是茫茫的水雾,雷声滚动,万物在雨幕间低伏。   病房内,秦见山望着雨水拍击的窗子,轻声道:“新月,今后,恐怕小铮就要拜托你多照顾了。”   “老师……”素来刚强的女Alpha也忍不住垂泪,“我答应您,我只怕……病情瞒不过他。”   秦见山说:“他长大了,生死有命,也没什么好瞒的。该他知道的,往后他都会知道,本来这孩子看什么都心里门清,倒是我,就是心里知道小铮和他父亲是不一样的,也逃避了这些年……无怪乎我最近这么多感慨,人呐,总死到临头才能开悟想通一些事。”   “老师,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归会有办法的!”   秦见山看着她,“老友们我也会一一托付的。我不是个称职的长辈,小铮却从来不曾怨过我,只憾来不及看着他成人了……放心,若治得了,我肯定也拖着这条老命,再陪他久一些。只是,你先着笔替我写份遗嘱吧。”   良久,赵新月捂住嘴,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哀戚地点了点头。 第49章   这场雨来得急,瞬间就将两个少年浇透了,但他们各怀着心事,谁都没有在意,就这样在雨中牵着手,在雨水蜿蜒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好像能一直走下去,直到去往时间的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远远地望见一处破败的凉亭,秦铮终于回过神,拉着林一航疾行过去,站在水线不断垂落的飞檐下,他沉默许久,歉然地说:“是我不好,又让你淋雨了。”   林一航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再一次抱住了他。   半晌,秦铮茫然地问:“你……要走了么?”   霎时间,林一航崩溃了,手指用力扣在他的手臂,指尖泛青,先是抽泣,而后声音从压抑转到嚎啕,很快就变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里像是有把刀在缓缓搅动,生平从来没有感受过这般痛楚,秦铮有片刻恍惚,而后被拉回现实,切身体会到了什么是撕心裂肺。   他沉默着,从口袋里拿出林一航赠予的手帕,手止不住发抖,但尽量轻柔地拭去林一航脸上肆虐的眼泪,一下又一下,直到这张原本就饱含潮气的手帕湿透,他终于放弃了,转而将林一航揽在怀里。   林一航语不成调:“哥……我不想回去的,真的,我,想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可是……”   他心里也痛极了,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完全是被秦铮托住,身体才没有跌坐下去,再说不出一句话。   秦铮的世界也好像在一寸寸崩塌,昨夜同被而眠时林一航说过的话犹在耳边,迫使他下意识想要质问说好的永远是否是谎言,但林一航这样难过,他也就好像失声了,只是沉默,任由着各种激烈的情绪在身体里冲突,将他刺得千疮百孔。   心念千转,他很想就这样抛下一切,带着林一航不管不顾地逃走,但眼前又浮现出秦见山的模样,警醒着他什么是责任,叫他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对爷爷的病情一筹莫展,如今,也好像没有办法留住自己喜欢的人,有一瞬间,他痛恨了自己的年纪,痛恨自己为什么这样弱小,痛恨这个在他眼中原本美好的世界突然就变得这么残酷,痛恨让他遭遇了这一切的上苍——   清醒一些。   思绪拉扯间,他反复不断地告诫自己,秦铮,什么都可以垮,但你不能垮,他们都需要你,你不可以这样消极,表现得这样糟糕——   险之又险地将理智拽了回来,秦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声哄道:“别哭……大不了,一年后,我去燕京找你。”   林一航咬唇,哭声渐渐止住,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鼻头可怜地皱起,秦铮伸手触碰他湿漉漉的眼睫,继续说:“又不是什么天塌的事……很快的,一年而已,一晃就过去了。我会把志愿填上和你一样的大学……你要好好的,在燕京等我。”   “记住,我不要你再被欺负,我会很心疼,”破碎的心正被自己重新拼装起来,也还是痛,但秦铮认真地看向林一航的眼睛,“知道吗?林一航,我对你可能远不止喜欢,其实,我感觉,我应该还不懂什么是爱,但我想说,我爱你,所以……请你一定要等等我,我也想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想把你娶回家,想要你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变。”   “我也,绝不会变,我们考同一所大学,”林一航哽咽着,觉得自己也爱惨了秦铮,目光里透出十分的坚韧,斩钉截铁道,“我也向你保证,这一辈子,非你不可,否则,我宁愿去死。”   “别说傻话,”手指抵住Omega柔软的唇瓣,秦铮拥着他,少年们湿透的胸膛紧靠在一起,散发出蓬勃的热度,两颗飘摇的心渐渐安定,生出了敢于排除万难的勇气,“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死了我怎么办?要多想想我……我会一直想你,每天都想你。”   “我也是……我会给哥打很多很多电话,发很多很多消息。”   “那就说好了啊,”秦铮低头啄吻他脸上的泪痕,还未分别,已经感受到强烈的不舍,“等着我,去燕京。”   林一航重重点头,两人相视许久,终于都笑了起来。   翌日,红十字标记的专机降落在县城医院的楼顶,秦见山被推了上去。目送着飞机起飞之后,秦铮和林一航也坐进了林一帆的车里,启程去往明川。   互相确认了心意,又做了约定,两个少年看起来都坚定许多,很少流露出脆弱的神情,但终究临别在即,去明川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就变得相对压抑。   按父亲的执行力,接走林一航应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为林一航今后的处境感到心焦,林一帆头痛不已,也只是沉默地开车,就这样一路无言到了明川医学中心。   秦见山交游很广,因而到了明川后来探视的人也络绎不绝,病床前站满了人,偌大的病房竟显得有些挤了。在vip层气派的走廊里,林一帆看了看面前的两个少年,对秦铮说:“你先进去吧,我有话要对小航讲。”   虽然对林一航这位突然驾到的哥哥不大放心,但到底是承了别人的情,心里也很挂念爷爷,秦铮就一步一回头进去了。林一航倒也表现得平静,只是显然没什么精神,乖乖地站在外面等待听话。   把林一航拉到一边,来时的路上反复斟酌之后,林一帆决定还是不要告诉林一航那样残忍的事,试探着问:“小航,你愿意相信大哥么?”   林一航的沉默给出了答案,林一帆也不想为自己开脱,只说:“我已经找好了房子,雇了人照看你,接下来,你就待在那里,不要再出来了。”   “连这里都不能来?”林一航很抗拒,声音也就变得冷,“为什么?”   “我会想办法拖住父亲,”林一帆叹气,“傅阿姨正在回来的路上,应该是明天下午落地,她会带你去柏林。”   这是他后来和傅莘再次沟通的结果,傅莘总归还是在意着林一航的,去往国外,林恒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只是,还是会被处处辖制,毕竟林一航仍在林恒名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不会跟她走的,我已经被判给了父亲,不是么?我要……回燕京。”   他怎么能去柏林呢?他已经答应秦铮,会在燕京等着他,将来还要念同一所大学,他们约好了要一辈子在一起,他不能让秦铮找不到他。自约定后,记忆中燕京总是遍布雾霾的天空都好像变得晴朗了一些,只要秦铮终将会来到这里,他甘愿忍受一切。   惶然片刻,林一航又坚定下来,拿出手机要和傅莘联系,“我来和她说,我是一定不会跟她走的,我要留在燕京。”   林一帆扶额,“小航,你知不知道回燕京之后,你要面对的是什么?”   “当然知道,这十几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我……”   “你根本不知道!”林一帆扬声打断,在林一航愕然的视线里,声音又低下去,“回了燕京,你很快就要和宋翊订婚。”   仿佛平地惊雷,林一航僵在原地,听着林一帆继续道:“这是宋翊提出来的。宋家这代单传,就他一个Alpha,宋翊的母亲本来还颇有微词,但他的爷爷,宋厅长,对他向来是有求必应……父亲已经上门拜访过,不久之前,这桩婚事谈成了。”   良久,林一航轻声说:“宋翊……这是要报复我,报复我让他没了一只眼睛。”   “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回燕京?”   “去柏林的话……还能再回来么?要多久?一年,两年?还是更久?”   “傅阿姨应当是打算今后定居在柏林,等你成年,她会想办法把你的户籍独立出来……她已经找好了教育机构,你到了那边先读预科,后续的学业可能会有些麻烦,但总归,比留在燕京要好。”   林一航问:“我只想知道,要多久,我才能回来?”   他的脸色看起来过于苍白,林一帆的话语也就变得艰难,“户籍的事很难办……我不清楚这需要多久,但更坏的情况是,护照过期后,你会被遣返。”   “所以,最终,我还是要回燕京。”   预感到将要降临的风暴,林一航本能地感到畏惧,身体一阵阵发冷。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也没什么信心去面对,他的思绪很是摇摆不定了一会儿,因而久久没有发出声音。茫然之后,和秦铮的约定再次浮上心头,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守住的,所以——   “不必这么麻烦,”林一航说,“我回燕京就是了。”   林一帆还想再劝,“小航……”   “我不会和宋翊订婚,”怔忪片刻,林一航回神,提及这个Alpha,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片噩梦般鲜血淋漓的场景,但他好像已经不再怕了,心头甚至涌起滔天的恨意,一贯柔和的眉眼间迅速结满冰霜,“如果真到那么一天……”   哪怕下狱,他也要刺瞎他的另一只眼睛。   因为他们已经约定过,他会永远只属于秦铮一个人,就是没命,也在所不惜。 第50章   林一帆回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曾有过和现在的林一航相似的神情。   也曾这样鲜明的恨过。   却囿于局中,和各方斡旋,学着向诸事妥协,被一点点磨平了周身的棱角,逐渐趋向于麻木,变成了现在一潭死水的模样,然后自诩为一名合格的成年人。   他原以为,林一航也该和他一样的。   他们本就是同病相怜的兄弟,在许多细节已经被遗忘的记忆里,林一航比他还要更早地表现出了麻木,长大一些之后,他每每留意到林一航,那张小脸总是没有生气的,眼神也很空洞,像是一尊精美的人偶,在父亲设立的规则里循规蹈矩,从来没有过自己的表达。   但这次再见,林一航和他的印象已经有了很大的出入。提及在君安发生的人和事物,林一航的表情是生动鲜活的,会让他感到微妙的陌生的同时,甚至当下脸上的恨意,也让他产生了某种不合时宜的欣慰。   应该是劝不动了。   林一帆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很清楚少年人有多执拗,也不想用以后的艰难处境去恫吓,毕竟林一航看上去已经明白了,就打消了规劝的想法,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一航,你脑子里的蠢事我几乎都做过一遍,有极端的,也有不那么极端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总之,你都见过了,所以,这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被点破心思,林一航垂下眼睫,收敛了翻腾着的陌生情绪,不觉得难堪,只是一阵阵难过。   他不是不明事理,心里知道林一帆说的都是对的,和母亲去柏林也或许是当下的最优解,退一万步说,到了最坏的处境,也有母亲扛着,轮不到他去对抗,但回了燕京,他就只能孤身一人面对今后的一切了。   其实他一点信心都没有,哪怕是去柏林,有母亲庇护,也不能给他多少安全感,何况已经做出了回燕京的决定,因而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玉碎瓦全的那一套,对林一帆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以为然。   林一帆知道他多半听不进去,叹了口气,还是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帮你。”   实际上,林一航对除秦铮和秦见山以外的所有人都缺乏信任,甚至都不想问林一帆要怎么帮,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无言地将目光投向高楼大厦间的青空,还是感到茫然。   林一帆又来了电话,眉头紧皱着离开去接听了。林一航站在长廊里,被无力感侵蚀着,什么也没有再想,陷入了某种神游的状态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铮找了过来,从背后揽住他,双臂环在他的腰间,下颌也抵在他的肩上,玻璃上依稀倒映出他们的影子,应当是一双璧人,与远方天空的飞机云重在一起,看上去静谧美好。   即使察觉了自己的感情,在没有得到回应时,在林一航心中,秦铮也千好万好,实在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人能和他登对,但或许是身后Alpha的怀抱太过温柔,眼前这双模糊的影子也情意绵绵,林一航突然觉得,他们好像是相配的。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幸福又酸楚,于是放松了身体向后靠,将自己依偎在了秦铮怀里。   秦铮也察觉出他状态不好,像揉什么小动物一样,揉了揉他的肚子,低声问:“想什么呢?站在这里半天不动。”   按捺住心酸,林一航偏头亲了一下他的脸,笑:“没想什么,在发呆。秦爷爷还好吗?”   “有精神些了,在和来探病的朋友们聊天,”秦铮眉宇间笼了些愁绪,“就怕他是装样子,这老头儿太会装了。”   林一航就转过去,回抱住他,仰起脸很认真地说:“怎么会?精神好当然是好事,哥不要乱想啦,爷爷一定会平安的。”   秦铮垂眸看着他,一贯锋利的眉眼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初见时那股富有侵略性的唬人气势,眼神看起来有些伤感缱绻,双臂拥抱的力道又紧了紧,突然叫了他的名字:“林一航。”   林一航用鼻音回了“嗯”,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的下巴,问:“怎么啦?”   “这要怎么办?”秦铮也问他,“这还没有分开,我就觉得已经很想你了。”   林一航心里发堵,但没有表现出异样,只是真诚地回应道:“我也是。”   “我想过了,如果爷爷没有生病,我应该会闹腾一番,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走,听起来是不是挺幼稚的?”   “怎么会?我也很幼稚啊,我也想过,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去,甚至想过,要不要和哥一起逃跑,就像赵苗苗给我推的那些书里写的一样,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从今往后一起生活,结婚,生一个……总之,一直到老。”   “生一个什么?”难得露出了笑模样,秦铮促狭道,“赵苗苗都给你看了什么?”   “就言情小说……”林一航脸热起来,小声抱怨,“又明知故问。”   “我也想过,要不就带着你跑了算了,但是……”   “但是,”抬手按住Alpha的唇,林一航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我们不能那样。”   仿佛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两个少年一齐沉默下来,只是紧紧相拥,任由浅淡的悲伤将他们密不透风地缠裹起来,内里却酝酿出刚强。   “我会一直带着这个项圈,直到哥来把它解开,”良久,林一航说,“哥一定一定不要把钥匙弄丢了,不然打不开的话,我就完蛋了。”   “就是把我自己丢了,钥匙也丢不了,”秦铮从领口拽出一抹银色,“你看,这是什么?我都挂脖子上了。”   “什么时候弄的?”   “……不告诉你。”   看着那把串在黑色丝绳上,被Alpha贴身保存的钥匙,林一航感觉自己的眼眶又开始充胀,但还是学着秦铮的风格,调侃道:“什么嘛,原来哥也会不好意思。”   秦铮是真的有些害臊,耳根子通红,视线转向别处,“那次去江边玩的时候。”   说实话,他也搞不清自己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Alpha为什么会在编绳的小摊逗留,后来还瞒着所有人,以帮大伙买烟火的名义,赶在人家收摊前折回去,本来是想叫摊主编的,奈何那摊子人气莫名高,晚上十点了还围了一堆Omega,他实在没脸挤进去,就作罢了,回家后对着网上的教程捣鼓了小十来天,才编出了这么个歪歪扭扭的多股绳。   就为了挂这把钥匙。   但手工专家林一航仔细瞧了瞧,眉头蹙起来,“我记得那个摊子,感觉摆出来的编得比这个要好很多啊,这个编得也太……”   秦铮不搭腔,冷下脸气哼哼地把钥匙塞回领口,林一航立刻就明白,这多半是他自己编的,赶忙补救道,“太别致了,编得很好,”还是忍不住打趣,“应该是出自天才之手吧。”   “林一航,长本事了啊,还敢取笑我,”秦铮耳根子越发红,先是佯装咬牙切齿捧着林一航的脸揉了揉,然后勉为其难承认了,“就是我编的,怎么了?你哥夜里眼睛都要看瞎了,编得丑也是一份心,编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预感到自己说话会哽咽,林一航就踮脚吻了他,秦铮扶着他的腰,任他蜻蜓点水地吻了一阵,和他亲昵地鼻子碰着鼻子,晃了晃脑袋,“就知道你肯定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害,就该藏着不给你看的。”   林一航鼻音很重,说:“要看的。”   要看过之后,才能知道秦铮有多在意他,甚至在意到,变得不像原本的他自己。   “能够来到这里,能够遇见哥,我感觉自己真的很幸运。”   “……我也是。”   “一年后,我在燕京等你,我们说好了的,我哪里都不去。”   不止是对秦铮这么说,林一航同时也对自己这么说,前路依旧是灰暗且遍布荆棘的,但看着Alpha满是爱意的脸,尽管还是没有信心,但林一航先有了面对的勇气。   “早知道……我就该听地中海的,参加那个数学竞赛就好了,要是能保送,直接就解放了,我就纳闷了,自己那时候怎么就这么贪玩,不然等老头儿病好,我就能去燕京了,哪里还用得着一年。”   自从遇见了林一航,秦铮就多了很多感到后悔的事,也许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只会对自己有很多不满意,也没有那么多早知道和如果,即使是现在,秦铮觉得这种假设没有什么意义,但他还是要这么说,只是盼望林一航能够知道,他有多在乎他。   “哥也说过,一年而已,很快的,”林一航说,“我等你。我们考燕大好不好?燕大的风景很美,还有很多古建筑,我想和哥一起在那里念书,应该会很好。”   “都听你的,我志愿全填燕大。”   ……   诸如此类,作出约定、畅享未来的对话,在接下来的数天里又发生了无数次。   明川医学中心坐落在繁华的市中心,林一帆在附近找了一个楼层很高的大平层,竟默许两个少年待在一起了,于是他们朝夕相伴着,每个夜晚都相拥而眠。   期间,傅莘降落在明川,风尘仆仆。咖啡厅里,林一航和她相对静坐,听过林一航的决定,傅莘满面疲色,“你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你确定吗林一航?留在燕京,林恒要把你送给宋家,我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做不了任何事。”   “妈,”林一航静静地看着她,“难道去柏林就有办法吗?你还能做什么事?”   这大抵是林一航人生中对她的第一次忤逆,言语甚至是尖锐的,但傅莘只是惊讶,而后眉宇间流露出忧愁,低落道:“小航,是妈妈对不起你。”   傅莘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离婚后,她的名声一落千丈,事业也处处被打压,境遇变得异常艰难,尽管她和林一帆都只字未提,但林一航自己有眼睛会看,已经从新闻上的弧光掠影有所了解。   他也是最近才明白了,母亲真正追求的是什么。和林恒的结合,未必是出于爱情和信息素,也未必是行差踏错,她也有自己的图谋。世界的本质,宇宙的浩瀚,历史的进程,她求索着这样宏大的命题,放弃了很多东西,所以哪怕自己也是被放弃的那一部分,林一航也不曾真正埋怨过她。   收敛了孩子气,林一航认真地说:“妈,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忘记,你是一直在为什么努力。我其实,一直很为你骄傲的。”   傅莘望向橱窗外热闹的长街,并不言语,静静地垂泪。   林一航继续说:“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然后林一航陪她去了机场,临别前,傅莘淡淡地说:“我不会让林恒如愿的。”   “就是被送去了宋家,你也要坚强些,撑到成年就好了,林一帆会帮你的。”   林一航很抗拒设想这种情况,并且不明所以,只是拥抱了她,“妈,在柏林多多保重。”   傅莘走了,就好像不曾来过那样。   夜里,在尽收明川繁华夜景的落地窗前,林一航却突然感到,维系着什么的一根弦彻底断掉了,因而感受到无尽的悲伤,迫使他疯了一般,想要索取秦铮的爱意,好填补内心里那块巨大的空缺。   “……哥,完全标记我吧。”   无数次发狠的亲吻之后,仿佛是祈求神明垂怜的信徒,他剥光了自己,身后是被闪烁的霓虹浸染得五光十色的夜空,少年Omega略显单薄的身体在暖色灯下散发光晕,像是上好的羊脂美玉,兰草的香气充斥了整个空间。   秦铮却感到窒息,并且因为他的悲伤而悲伤着,没有去纵容,而是紧紧抱住了他,用肢体告诉他自己会一直在,用嘴唇叫他知道,世界上还有人爱着他。   ……   道别的那天,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夏日午后,餐厅外停着林恒派的专人专车,林一航和秦铮对坐着,尽可能慢地吃完了这顿饭,然后长久地对望。   该说的话,早已在耳鬓厮磨间说尽了,餐桌下,两人腿碰着腿,手紧紧握在一起,哀伤笼罩了他们。   “在燕京等着我就是了,”紧揪着一颗心,秦铮率先打破了沉默,越过桌子将一枚玉佩戴在了林一航的颈上,“这是……我妈妈的遗物,送给你。”   林一航抚上胸前,触感冰凉温润,是一面小小的玉牌,琢了一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   他也就让自己如他所愿地笑起来:“好,我等你。”   ps:接上作者有话说。   不知为何,写这段离别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孔雀东南飞……   可能唯一切题的是离别,肯定不会双双去世(你到底要干嘛?)   这章卡了很久很久,思绪很混乱,不知道要从哪里切入,前面也写得够压抑了,我自己都感觉痛心。   回来之后,再看到避雷和弃文的评论,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就好像写这一章,坐在电脑前,其实发愁了很久,很长时间都在删删打打,写不出一个字,但到了某个契机,一切就自然而然流淌出来了。   emmm我是没有大纲的,脑海里只是存在着这样一个故事,创作的过程也很神奇,就好像他们是有自己的生命的,我只是一个用文字陈述的旁观者?   比较抽象,也不知道大家是否理解……   我记得我在以前的作者有话说里说过,我通常也是,不理解他人软弱的那一类人。   但我现在理解了,当对航的人生进行大致的补完之后,我自己也理解了他。   所以他现在会爱会恨,会抗争,哪怕是肤浅的不理智的,也是对自身局限的一种突破。   很感谢大家看到这里。   说实话并不知道自己上榜了……发现有1w5的任务,离ddl却只有2天了,所以今天可能还会有一章。   (作者说只让写三百字,所以絮絮叨叨放在正文了,见谅~) 第51章   当天林一航就落地在燕京,发来了报平安的信息。   此后十几天,他们保持着联系,微信对话框的字数多得夸张,也视频了好几次。   秦铮早知道林一航家境不差,但没想过他居然真的是名副其实的燕京阔少,房子大得夸张,装修也低调奢华,就是显得有些空旷冷清,但林一航在视频里是笑着的,一切看上去就都明亮了起来。   更多时候,林一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露台连着打理得精致非常的花园,盛夏正是草木繁盛的时候,外面的花姹紫嫣红,开得热闹,林一航就在这样的背景里,向他一一展示自己塞满书的书柜,收拾得齐整的书桌,各色布料和丝线还有绣框,以及价值不菲的钢琴和小提琴。   当他在视频中见到林一航垂眸拉琴,脸朝左偏靠在琴尾,阳光斜入,照得他整个人都熠熠生辉,看上去矜贵得无以复加时,秦铮生平第一次生出了自己配不上某人的惶恐感,夜里陪床时都多刷了两套题。   “是卡农。”演奏结束后,林一航介绍了曲目。   可惜秦铮听这种古典音乐就像是牛嚼牡丹,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个“好听”,“没听过,第一次听,”还要不解风情地问,“卡农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林一航的声音变温吞了,然后又笑起来,“意思是我很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还有,我很想你。”   无论他后来演奏了什么曲目,最终都会给出这样的释义。   秦铮就会觉得,人类日新月异的科技还是进步得太慢了,人为什么不能钻进手机,又或者是,一个念头就可以瞬移到千里开外,这样他就可以立刻把林一航抱进怀里,而不是被距离隔开,只能听着情话感到甜蜜的煎熬。   林一航还把他的微信头像打印了下来,拓到一块银灰色的绣布上,展示给他看的时候已经有了雏形,“这样哥就不会嫌弃了吧?等弄好了就寄过去。哥再把爷爷的字拍给我呢?我也要给爷爷绣一个。”   之类的日常分享还有很多,但到了八月,一切就戛然而止了。   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电话也打不通,秦铮心急如焚,甚至想要找秦见山要傅莘的联系方式,只为找到林一航。   他不怕林一航不理他,只怕林一航出了什么事情。   但情况急转直下有时就是一瞬间的事。   秦见山突然陷入昏迷,急救中又一次发了病危通知,依旧是赵新月签的字。手术室外,女Alpha泪落如雨,一一陈述了实情,秦铮却有种做梦般的抽离感,丧失了语言功能,木讷地点过头后,只是坐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看聊天记录。   “今天阿姨做了辣子鸡,她是川人,真的超辣,我有些吃不惯,但还是很好吃。”   “哥应该会很喜欢这个,所以我跟着学了一下。”   “她吓死了,一直很怕我会弄伤手,我已经很小心啦。”   “【图片】【表情包哭哭】有点烧焦了,会进步的。以后做给哥吃,好不好?”   “好,我先吃三碗。”   对话停留在这里,此后,林一航杳无音信。现在,他也知道了秦见山究竟是哪种情况。   两位至亲至爱都好像要接连离他而去了,巨大的痛苦、焦虑和惶然让秦铮喘不过气,好几次走到了易感期的边缘,理智差点崩塌,但每次都险之又险地将自己拖了回来。   最后一次上手术台的时候,秦见山对他说:“小铮,以后你一个人,要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和别人打架了,爷爷就这点紧着你,是怕你走你爹的老路,我对不起你……小铮,爷爷没有早点醒悟,该多陪陪你,可惜太迟了,怕是陪不了喽……”   秦铮握着他干瘦的遍布针眼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双眼通红,只是不住地摇头。   ……别走。   为什么都要离开他呢?   “小铮,妈妈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你会不会恨妈妈?”   “当然不会。”   他听见年幼的自己信誓旦旦地说,那时候他就已经自诩为小男子汉,所以不会对母亲说别走,哪怕在心里,他已经说了一万次。   目送着林一航上车时,他也在心里说了一万次别走,但他该像个Alpha一样,与其挽留,更应该去追逐自己心仪的Omega。   秦见山总是出门在外,像在逃避什么,他也一万次想说,可不可以别走,他不是生来好斗,只是叛逆期时想老人多看他几眼,多关心关心他,哪怕会因此挨打。   终于,他哽咽着对秦见山说:“爷爷,求求您……别走。”   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秦见山虚弱地笑了笑,为他揩了眼泪,“好……爷爷保证,能挺一会儿是一会儿。”   可秦见山终究没有挺过去,手术间的门关上的那一刻就是永别。医生沉痛的宣告后,周遭赶来的人们低声恸哭,赵新月更是不能自已,跌坐在了地上。秦铮还是感觉自己好像正做着一个噩梦,拼命想要醒来,却好像永远都无法醒来。   直到见了秦见山的遗容,第一次穿上正装,在殡仪馆做了道别仪式,阵阵哀乐过后,那个严厉而慈祥的老人最终变成了一匣捧在手中的灰,送到了公墓,他亲手铲下第一抔土,秦铮才有了实感,身体抖得再拿不稳那把锹,跪地嚎啕起来。   原来这就是生离死别,会叫人痛得无以复加,会让人每每想起,都止不住悲怆的眼泪。   葬礼结束后,回到君安,秦铮浑浑噩噩了很久,每天把自己关在家中,住进了林一航用过的那间次卧,除了一些机械的维生活动,就是写不完的题,但痛苦却没有解法,日复一日地折磨他。   少年Alpha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易感期还是降临了。他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自残,威风彻夜吠叫,终于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才捡回一条命。   醒来时望见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对上身边人忧心忡忡的视线,他意识到,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沦了。   只是,要怎么回到从前呢?   他终于摊开了赵新月交付的那纸遗书。   “小铮,爷爷猜,你没有听话吧?爷爷再一猜,你现在应当不怎么好,或许会因为我这把老骨头落很多泪,你向来是重感情的孩子,所以,可以感伤,但不必太久。”   “关于你的前路,其实我想了很久,但那终究是我的设想,而非你的人生,爷爷相信,你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因为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虽然当面不提,背地里,老友们都知道,你是我的骄傲。”   “但我对你还是有很多牵挂,毕竟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倘若遇到困难,有迈不过去的坎,可以多听听身边人的意见,我也托付了一些老朋友照拂你……”   “……”   眼前的字句渐渐模糊了,一颗泪坠在信中,纸面隐约发皱,上书:“我对你的人生没有什么宏大的期盼,惟望你平安、幸福、快乐、得偿所爱、亦能被爱。”   拳拳叮嘱与美好寄愿过后,余下的都是一些财产上的嘱托,已经被送去公证过,盖了大印,秦铮将那页薄纸合拢,泣不成声。   他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夏天,他的太阳熄灭了,秦见山永远地离开了他;林一航也像是江上的焰火,绚烂地盛放后,悄然无声地隐没,最后无影无踪。   他不见了,留下的只有那些未带走的课本和题册,上面写满了他清秀的字迹,一方小小的,绣着兰草的天蓝色手帕,还有一棵日渐茁壮的番茄苗和好像永远不会再回复的微信对话框。   时光匆匆而逝,暑期眨眼便过,开学后,再次套上校服坐进班级里时,黑板上方已经挂了倒计时的横幅。   接下来的一整年,秦铮像是转性了,前所未有地刻苦,没有再碰一下球,也没去打过一次游戏,他取代了林一航的位置,变成了又一个断层第一,再到景州的第一,变成了所有老师心中的模范,被交口称赞,两个火箭班被他卷得死去活来。   陈子灏不止一次痛苦地说:“铮哥别卷了,再卷兄弟先被你卷死了!”   秦铮塞着耳机,默背着第九十七篇模范作文,懒得搭理他,他就抢了一遍耳机凑到自己耳边,这才被秦铮掀起眼皮赏了个冷眼,他还是厚着脸皮傻呵呵乐:“我就好奇你听的啥,这是小提琴的声音?这么高雅的吗?铮哥还真和以前不一样了。”   说完就被张瑜珉眼神警告了,他后知后觉自己不小心说错话,表情变得歉然,场面陷入微妙的沉默。秦铮就笑了笑,插科打诨道:“这都过多久了,当我玻璃人是吧?”   这时已经临近高考,长时间焚膏继晷,秦铮这才恍然,和林一航相遇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就连离别,也将满一年了。   满打满算,他们也只相处了两个多月,确认在一起都没有几天,但林一航依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生活里更是哪里都是他的影子。   秦铮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长情。起先的痛苦和怀疑过去后,他还是很喜欢林一航,并且相信,林一航会在燕京等他。   把耳机抢了回来,秦铮没好气道:“卡农,自己没手机吗,搜着听去吧,别耽误老子背书,高考作文拿不到45就赖你。”   陈子灏大惊失色,“这可不兴怪哥们儿啊!哥们儿哪里但得了这罪过,再说了铮哥你作文能有45不是烧高香的事儿吗?”   高考前夜,秦铮躺在林一航睡过的床上搓手机,“明天高考了。燕大,只能说手拿把掐。”   “等我,晚安。”   拇指滑动向上翻,对话框里全是绿色的气泡。   “那家奶奶人挺好的,狗崽们都找人领出去了,我本来也想领一只,但是高三太紧了,怕自己养不好。”   “【图片】德牧泰迪串儿,长这样,我还是没想明白这俩狗子怎么看对眼的。”   “后悔让你帮我写作文,都怪你,搞得我现在怎么也写不好。”   “威风犯事儿了,把隔壁的隔壁家小母狗肚子弄大了,我赔了一大箱狗粮。”   “你这番茄种得不行,今年结果了,果子又小又酸,就着做了个番茄蛋汤,又好像还行,就是有点儿酸,一点点,我加了点白糖。”   ……   “林一航你本事大了啊,敢这么久不理我,惹到我,你就惹到我了。等哥去燕京,有你好果子吃。”   “【图片】成人礼正装,哎没办法哥自己看着都帅,拍完照回教室又多一抽屉情书,想低调都难,你可得有点紧迫感了嗷,比如理理我?”   “今天下雨给我淋得,特大暴雨。回家擦头发才想起来,你说好寄给我的手帕呢?我要闹了!”   ……   “求你了,回我一句,哪怕只有一个字。”   “我爱你。”   “我知道我哪里都不够好,但是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   “你是不是烦我了?”   ……   一路翻到最上,“爷爷过世了。”   “我是不是在做噩梦?”   “林一航,我好痛苦,我想你能抱抱我,或者,让我抱一抱你。”   ……   阖眼再醒来,两天半的考试也好像是一瞬间。   有了万全的准备,这道千军万马挤的独木桥,对秦铮而言也不过如此,甚至最后一场理综还提前交卷出了考场。   结果不幸被本地电视台逮住了,记者举着话筒问他什么感想,他却莫名想起去年林一航在客厅茶几后解完物理题时自信的那股气势,不由笑了笑,复刻了林一航那时口吃,说话异常温吞的那个调调:“这很简单。”   然后这一段在本地电视台播出了,简直公开处刑,最后一次班级聚会时,地中海还非要缺德地用投影仪放出来,全班哄堂大笑。   耳边全是有样学样的“这很简单”,秦铮久违地臊了,低眉顺眼坐在那里,大笔一挥,志愿一连写了十栏“燕京大学”,地中海收上去,看得直皱眉,又把他叫过去谈话:“你就这么有信心?答案对过了?估多少?这万一要是滑档了你小子就要进复校了!”   秦铮老神在在,右手伸出来,用修长的手指比了个七,“起码,您放心吧,陈子灏最低志愿滑档了我都没事儿。”   “有你这么咒同窗的吗?”地中海笑骂一句,“滚犊子玩去吧,秦铮,你们彻底解放了。”   九月一,秦铮如愿以偿地站在了燕大的校园里。问接新的学长要齐了新生名单,所有系近八千个人名里,他找了好几遍,找了好几夜,哪里都没有林一航三个字。   又用了一整年,大课从未缺席,各个系的专业课也几乎都蹭了个便,他大抵比各系的辅导员都要眼熟这些校友,只是,他还是找不到林一航。   他终于接受了事实,林一航是真的彻底不见了。   他不再给林一航发消息,就像,不再朝着没有回音的山谷呐喊。   绿色的气泡最终停留在——   “我在燕大,已经一年了。林一航,你要怎么解释?这里没有你。” 第52章   “我们这里没有收容过这个人。”   冷气弥漫的室内,键盘敲击的声音清脆,一位面目模糊的工作人员这样对他说着,“秦河,查不到相关的记录,没有这个人。”   这应该是大一过后的那个暑假,他终于想起曾和过世的老爷子做过的约定,但最终是他只身一人来到了景州监狱,却被告知,这里没有这样一个人。   秦铮对自己的父亲没什么印象,毕竟十一岁那年伤到了脑袋,此前的记忆近乎空白,但还是向秦见山提出了想要见他一面,作为照拂林一航的报酬。   其实,他隐约知道一些,可身边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向他避讳了这件事,又或者,他潜意识里也抗拒着,所以不曾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想要见秦河一面,无非是不服管教,想向秦见山证明,他身上并没有父亲的影子。   人格障碍不会遗传,他只是想老人不要害怕他,要多陪陪他。   只是斯人已逝。   后来摊开的泛黄的旧报纸上也写着,犯罪嫌疑人已经自杀。而他的妻子,也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下精神失常,试图带着幼子一起轻生。   ……难怪。   难怪老人总是和他聚少离多,可能多看他一眼,都是对自身的一种伤害。   养不教,父之过。   这是秦见山心中永远也迈不过去的坎,即使知道子女生来的缺陷并不是自己的罪过,也难免拊膺顿足地要去自责。   所以,他回去扫墓的时候对老人说:“爷爷,我来向您认错了,这次是诚心诚意的。但您也有错,不该骗我,还失约了,说好要陪我来的,不过……都没关系。”   “林一航……也失约了。”   他听见十九岁的自己失魂落魄地说。   那时的自己能接受这些吗?秦铮竟回想不清了。毕竟,时间会让所有创口趋向于愈合,彼时的感受在光阴的长河里也已经被冲刷得模糊。   盛夏,君安的江上,烟火又开始盛放了。在一片瑰丽的虚幻中,一切倒流,少年爱侣在夜空下拥吻,浓情蜜意的眼中倒映出对方的影子,身旁是从不止息的滚滚江水。   有什么难以忘怀的呢?   不过是……刻骨铭心的初恋。   久无人居的瑞安巷十九号已经破落不堪,小院里荒草丛生,番茄被移走后留下的坑早就弥合,亲手搭建的狗屋上,金属件锈蚀如血,远在燕京的威风垂垂老矣,脸儿和胡须都白了,颤颤巍巍,再也走不动路——   只有蝉鸣,无论是哪里的蝉鸣,从来都是年复一年的聒噪,却也是年复一年,新的一茬。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   就连昔日的挚友也会失去少年时代的纯真,变得利欲熏心,不惜背刺。   ……该醒来了。   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青年Alpha撑起身体,发现自己仍置身于这片灯红酒绿的喧嚣,不禁拧起了眉头,“……我睡了多久?”   “没很久,大概半小时?”接受问话的Omega没敢去看那双被酒气熏得通红的眼睛,心头一阵发跳,感到有些腿软,嘴上还是调侃,“秦哥也会断片啊?”   青年Alpha并不搭腔,长腿岔开坐着,西裤布料下浮出大腿流畅的肌理线条,卡座边的茶几太矮,他双肘支在膝上,低垂着长睫醒神,并没发现自己领带已经扯开了,衬衫领口的最上方的扣子松了两颗,一把银钥匙垂落出来轻晃,牵着它的丝绳安稳地贴在凸起的锁骨。   半晌,青年Alpha的喉结上下滑动,觉察出烧灼般的口渴,便端起一旁的杯子灌下一大杯水,然后抓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哑声说:“告诉他们一声,我先回了。”   Omega不住地偷瞄他,出声挽留:“别呀哥,大伙这不是给你饯别么。”   青年Alpha确认完自己的随身物品,带着一身酒气与雪松木香从他身旁越过,留下一句有些疏离的笑音,“还在燕京,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不如直说想把我灌死。”   “哎,秦哥,看看手机,之前好像来挺多电话呢!一直在震,这会儿没打了。”   “知道了。”   青年Alpha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径直穿过随着音乐舞动的人群。   一路拒了几个过来搭讪的Omega,出了旋转门,暖气立时被关在身后,迎面而来的冷风夹杂着零星的小雪,让他有些昏沉的精神为之一振。   掏出手机叫了代驾,屏幕上微信图标上的气泡数字是627,未接来电32通。其中有19通来自陈子灏,被他翻出来拉入了黑名单;剩下的13通是爱宠医院,他拨了回去,听见一个女声说:“秦先生!你家爱犬……”   ……该来的还是来了。   威风今年已经十二岁,在德国牧羊犬中已经算是长寿,去年被查出肿瘤,切除后精神就不大好了,最近几个月更是站都站不起来,但叫它名字,还是会用一双浑浊的狗狗眼看过来,发出和小时候一样的呜咽声。   “我马上过来。”   听完噩耗,青年Alpha的神情还算平静,只是长久地在这条小雪纷飞的长街上驻足,昂首望向高楼上那面巨大的荧屏。   倒计时正在读秒,远处围聚在音乐喷泉下的人群翘首以盼着,数字归零后,迸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他站在这里,宛如一颗挺拔而落寞的树,经过的路人总向这位臂间搭着西装外套的青年Alpha投来目光。   终于,代驾到了,将那辆沾了雪水的黑色轿车从停车位里开了出来,为这位黑发微湿的客人拉开了车门。   “将军府井,爱宠医院。”   下车步入医院,圣诞结束不过几天,装饰还未撤走,又紧接着元旦,倒也布置得张灯结彩,只是迎上来的,照顾威风长达一年之久的医师眼含泪光,领着他去看那只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老狗狗。   威风看上去和昨天也没什么两样,像是睡着了,毛发已经枯槁,失去光泽,但仍被打理得顺滑,身体蜷起,爪间放了它圣诞节时自选叼出的娃娃,是一个Q版驯鹿,还有一只它最爱的,主人亲手缝制,如今已经变得破旧,隐约开线的小沙包。   “威风走得不痛苦,我们原本以为,它只是睡着了……”   闻言,青年Alpha回过身来,点头,“嗯,它只是睡着了。”   这位秦先生应该就住在附近,是爱宠医院的常客,相貌英俊不说,除了偶尔流露出的气势会让人有些拘谨,还算是很好相处的。   况且,眼前的Alpha浑身散发着一股沉静的哀伤,医师也就收敛了脸上的情绪,安慰道:“是寿终正寝。威风有幸遇到秦先生这样的主人,生前被照顾得很好,它也是很好的狗狗,去了汪星,一定会幸福的。”   会幸福吗?   还是,什么也没有了。   青年Alpha弯下背,伸手抚摸狗狗僵硬冰凉的脊背,再摸了摸它的头,眼前浮现了它小时候的样子。   威风是被秦见山装在后备箱里带回来的,这狗子晕车,碰到地面像是喝醉了似的,四个小爪子一顿打架,呜呜地扎进花圃呕了好几次,吐出来一泡可怜的不明糊糊,然后就精神起来,昂首挺胸地四处溜达。   起初它并不待见小主人,只会跟着秦见山转悠,经常被老人不慎踩到爪子,瑞安巷的各户人家总能听到它吃痛的叫唤声,奶声奶气的。   秦见山离家后,才不得已向小主人屈从,被驯得服服帖帖。   再大些,叫声就浑厚了,胎毛褪去,像只小狼似的,于是得名威风,是看家护院的一把好手,并且无师自通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恍惚间,它把逃走的林一航扑倒在地,而自己在一旁看戏的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那时威风将满四岁,不像其他的大狗那般成熟稳重,却也分得清好坏。   它很喜欢林一航。   他竟然又想起了林一航。想起从阁楼的窗户看出去,院子里林一航和威风脸贴着脸的样子,想起林一航牵着威风匆匆赶到医院的样子,想起林一航揽着威风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样子,想起林一航给威风洗澡,弄得浑身湿透的样子。   青年Alpha用力闭了闭眼,将那个少年的模样从脑海中驱散,并且不解地自问道:秦铮,你究竟是有什么难以忘怀的呢?   为什么只是三个月,却要用八年去忘记,还忘不掉?还每每想起,心里都一阵钝痛,思念到喘不过气?   是还喜欢吗?还是再没遇见过一个会让自己怦然心动的人?   为什么找不到解法。   ……   彻夜未眠,终于在清晨拿到了那小小的一匣灰烬,秦铮沉默着站在鹅毛大雪里,将威风安葬在了墓地里,长久凝望着碑上篆刻的威风二字和生卒年月。   过去的一切,到这里,好像已经不剩什么了。   铃声又响了起来,秦铮垂眸看了眼手机。   好像还剩。   来电人是于澄,接通后,他声音兴奋:“秦铮,生了!很顺利,小鱼很平安……我当爸爸了!”   秦铮也就笑起来,“起的什么名?男孩女孩儿?”   “辞旧,于辞旧!女孩!和小鱼一样漂亮!”   “挺好的,辞旧迎新,她挺会应景啊,是个小福星,”秦铮俯身拍了拍那座小小的墓碑,“等着我,备份儿大礼过来看你们。” 第53章   这应当是最近发生的唯一一件好事,却足以让秦铮的脚步都轻快起来。   早就定制的金饰赶在新年前完工了,正正好好来得及,秦铮就驱车去金店取了,让人用礼盒包装得漂漂亮亮,马不停蹄朝医院赶。   张瑜珉刚生产完,气色看着有些虚弱,精神却很好,捧着礼盒假装嫌弃,“这也忒俗了……谁家小孩这年头还戴这些。”   秦铮眼睛盯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娃娃,忍不住伸手逗弄,被握住了食指,脸上笑起来,“黄金保值。我给侄女讨个好彩头都要挨你两句,于澄还不管管你老婆?”   于澄早就是老婆奴的形态,只是坐在那里傻笑,然后很快被张瑜珉打发去买吃的了。   “……你跟陈子灏什么情况?”   秦铮的笑就敛了,回:“不熟。”   张瑜珉皱眉,“你跟我打什么马虎眼?他干了什么你照直说就是了,电话都打我这里来了,让我找你……我寻思他肯定犯什么事儿了。”   “我辞职了,没兴趣给别人打工,以后拿点分红就行,先歇一阵。”   “……他把公司卖了?!卖给林氏制药了?”   “嗯,林氏制药是给得多,所以变天了。以后想干什么也由不得我,觉得没意思,不干了。”   “这都是你的心血!畜生东西,他怎么变这样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大学时一起创的业,当年他爸投钱投得多,持股就多,”秦铮垂着眸子,“也不一定是他拿的主意……人之常情吧,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瑜珉面若寒霜,坐在床上半天没说话,气得发抖,空气中的气味闻起来顿时像是什么薄荷牛奶巧克力。   秦铮就又笑起来,“我都没这么气呢,这是干嘛?收收味儿,换了腺体信息素本来就不稳定,等会儿人于澄回来又吃我醋了。”   “那你以后干嘛?当初你们创业时我就在担心,陈子灏说了好久也没把我说动,于澄也让我拦了,就是害怕变成现在这样!十年的交情,说闹掰就闹掰了?”   “待会儿去公司收拾收拾回家,”对于一些问题避而不答,秦铮拉了把椅子坐下,“财富自由,现在人也自由了,吃吃喝喝玩玩,干什么都行。”   “你怎么一身酒味儿?”张瑜珉向来不爱掺和这些事,也就没有再问,耸了耸鼻子,又看了看秦铮的脸,眉头蹙起,“你没睡啊?这身衣服……黑眼圈要掉地上了都。那你跑过来干什么,回家洗洗睡了,别把辞旧熏着了。”   “她才这么大点儿,都没嗅觉呢,我过来沾沾喜气都不让?”   顿了顿,秦铮轻声说:“威风昨天夜里去了,老死的,我一宿没睡,收到喜讯就过来了。”   “……”   张瑜珉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宽慰的话来,自己眼圈反倒红了,好好看了秦铮几眼,挥挥手,“您请回吧,赶紧回家睡觉,我替辞旧先谢过你的礼物了。”   “还有你俩的,”被下了逐客令,秦铮也就站了起来,“想来想去不知道送什么,就买了个儿童安全椅,你俩以后带孩子出门玩儿挺好的,应该是过几天快递到你们家。”   “知道了。我看你现在挺闲的,辞旧的满月酒过来帮一把,报酬嘛……我让她认你当干爹!”   “那我得包多大个红包?又盯上我兜里这三瓜俩枣了,”正要离去的秦铮也就回过身来,倚在门框上,视线又投向了摇篮中的小娃娃,“干爹我现在可是待业青年。”   “得了吧!”张瑜珉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调侃道,“自打进了门就一直盯着辞旧看,我倒是第一次知道秦大老板竟然这么喜欢小孩儿,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你倒是告诉我Alpha怎么生?我也换个腺体,花个两三年,再发育一次?”秦铮失笑,声音又低下去,“这苦头也就你吃得来……但是看你现在过得很幸福,也挺好的。于老师真是挺不错一个Alpha。”   “那可不?换个人来我肯定不吃这苦。”   提起于澄,张瑜珉很有些得意洋洋,脸上的气色都好了些,秀完恩爱,眉头又蹙起来,“之前刘教授不是说给你介绍Omega么?听说是我们院院长拜托他给自家女儿牵的线,挺好看一个Omega,人也很不错……你们吃过饭了吗?”   这约当时没能推掉,秦铮回忆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说:“吃了,黄了,没看上我。”   “……”   也许是产后综合征,张瑜珉见多了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以前真不至于动气,但现在看着这张脸,怎么看都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放屁!还看不上你?秦铮你说的是人话吗?人中意你好久了!怕你不知道和你说一声,大二之后没少和我打探你的事,这都六年了!”   秦铮佯装惊讶,“都做爹的人了,怎么能当着我干女儿的面骂脏话?于老师呢,快把辞旧耳朵捂上。”   “滚!”张瑜珉指着门外,胸膛起伏,作势要用枕头丢他,“赶紧打哪来回哪儿去。”   “得令。”   秦铮麻溜儿滚了。   倒也没回家,今日事今日毕,横竖也不太困,就又驱车去了公司,打算把自己的东西带走。   能在燕京的CBD占据一席之地,即使是拿着秦见山的遗产,不算白手起家,走到这步也并不容易。大三时创业,之后的五年,秦铮每天的睡眠时间都不够六小时,才能让这间公司入驻到这栋大楼里。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燕京的繁华一览无余,对于生来就有着强烈掌控欲的Alpha来说,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这里。   秦铮也不例外,但他还是选择出走了。   林氏制药可以说是一直声名狼藉,近几年一直在走下坡路,今年又传出了老总中风的消息,股价一路跌停,然后就被注册在德国的一家药企并购了,上层的权力频繁更替了一阵,现在才稳定下来,这时候把股权卖给他们倒也说得过去。   起码不用担心以后破产。   好像也不必再关心这些,秦铮就收拢了思绪,问后勤拿了个纸箱开始拾掇一些办公用品,看着也没多少东西,却装出来满满一箱,不重,就是体积比较大,秦铮很艰难才腾出手,把那盆番茄也抱上了。   “秦哥,我给搭把手吧?”后勤的一个Beta凑过来,“花盆我拿着?看着还怪沉的,这么大一棵呢!”   秦铮却说:“你拿箱子吧,这个我自己拎着。”   掂了掂手中的大花盆,沉吗?就还好。   出来一看,放眼望去,工位都空了,不像来时那般坐满了人,秦铮随口问道:“他们人呢?去哪儿了?”   “新来的上司请客聚餐去了。”Beta小心翼翼瞄着他的脸色。   秦铮不以为意,笑问:“你怎么没去?人请吃饭呢。”   Beta有些羞涩地抓了抓后脑勺,“我老婆来给我送饭了,和她一块儿吃的。”   怎么来公司也被塞一嘴狗粮?   等电梯的时候,秦铮就和他闲扯了几句,门开了,呼啦啦涌出一群人,都是吃饭回来的老员工,见了秦铮,立刻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秦哥,就非要走啊?咱以后怎么办?”   “能不能不走?没你上班没劲啊!”   “感觉新来的老板不太友善啊,话里有话似的,连秦哥一根毛都比不上……”   “……”   大家七嘴八舌,表达着不舍,秦铮一一回了,然后赶人,“别把我番茄挤坏了,还有人要用电梯呢!都回去干活,都杵在这像什么样儿,等会让新老板看扁了。”   大伙仍不依不饶,秦铮被上下其手,衣服都皱了,很无奈地站在那里,目光不经意飘出,却捕捉到一个莫名熟悉的身影,正朝转角处的另一部电梯走。   近乎是不受控制地,身体动了起来,他挣脱了人群,快步走了过去,电梯却已经开始下行。着魔一般看着上方不断跃动的数字,在等待电梯重新升上来时,秦铮感到心急如焚,头一次懊悔自己选了二十七楼,一刻也不想多等,唯恐自己赶不及。   轻微的失重之后,他跨出电梯,开始在熙攘的人群中四处寻找那抹身影,然而再没一个人的轮廓能触动他一丝一毫。   是幻觉,是看错,还是来不及,错过了?   又出了大楼,狂奔一阵,还是哪里都看不见,秦铮终于停了下来,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怅然地站在了原地。   你看错了。   他只能对自己这么说。   这一刻,一切都仿佛被定格在了这高楼大厦间,川流不息,车水马龙都与他不再相干,驻足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被无尽的寂落禁锢着。   简直……疯了。   半晌,秦铮终于动了,抱着花盆往回走的同时,掏出手机翻看之前加的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   太离谱了,他很难不怀疑自己有病。世间肖似的影子那么多,各个他都要去追一遍,以后日子也不用过了。   自嘲地笑了笑,再抬首时,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花坛边的Omega正静静看着他。秦铮不由收紧手臂,翠色的番茄枝叶一阵摇晃。   “……林一航。”   喉结微动,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第54章   灰暗的天空又开始飘落细雪,却无损这片街区的热闹。   身边的一切仿佛都虚化了,来来往往的行人皆是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只有Omega的轮廓是清晰的,散发出温暖的光晕,有如长夜中静谧的灯火。   林一航看起来根本没怎么变,又或者说,就是秦铮心中幻想过无数次,他长大之后的那副模样。眸子依旧是黑白分明的,秀气的鼻头冻得微红,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出浅淡的白雾,尖尖的下巴藏在堆叠的围巾里。   他的眉眼比少年时代出落得更精致了些,像是工笔画就,神情平静而恬淡,那双眼只是在秦铮脸上停驻了一两秒就移开了,仿佛只是和陌生人照面,然后视线转向咖啡店的招牌,脚步也动了起来,留给秦铮一个清瘦单薄的背影。   秦铮却好像被定住了,胸口发堵,喉咙也发堵,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步入了咖啡店,很快便捧着一杯热饮出来,在店门前驻足,昂首望向空中渐渐下大了的雪。   他看上去像一场游离的幻梦,和周遭格格不入,秦铮有片刻感到了无所适从,害怕着靠近后,眼前这道朝思暮想的身影会如身边落地的碎雪一般消融。   究竟是不是幻觉?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过去的这些年,秦铮不止一次在人群中追寻过与林一航肖似的影子、气味和声音,但从结果看,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罢,那些人都不是林一航,最终只会用错愕惊讶的眼神看着他。   好在次数并不频繁,那些人身上总归也有和林一航相似的部分,所以秦铮觉得自己应该还没有病到需要就医的程度。   只是这一次……如果是幻觉的话,他就去看病好了。   一步一步走近,当距离缩短到三米,在咖啡店外苦涩而又甜蜜的芬芳里,他捕获到了一丝清浅的兰草香气。   这一瞬间,纷扰的现实回归,所有的场景重新变得鲜活,人们又有了样貌,各种嘈杂的声音涌入耳廓,落在发间的雪融化泛起些微的潮气,抱着花盆的手臂也察觉出酸痛,秦铮脚步一顿,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大脑却好像掉线了似的,一片空白。   眼前的林一航正自顾自捧着热可可暖手,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因而看上去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那件富有垂感的羊毛大衣挂在他身上,烟灰色,是相对成熟的风格,很衬他那股莫名给人距离感的矜贵。但当他咬住吸管,被热可可烫到,眉头蹙起,眼睫扇动不停的姿态又显出了和十七岁时别无二致的天真。   不受控制地上前抓住那截细瘦的手腕,触觉立刻反馈回了温热的体温,青年Omega有些错愕地看向他,一如初见时那样,宛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肢体有些僵硬,而后脸上浮现出了疑惑的神情,颇有些紧张地捏着手里的硬纸杯,声音听起来清朗温润,“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秦铮看着他的眼睛,仍觉得自己在发一种已经无可救药了的癔症,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默然审视着那双清澈的瞳仁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觉得那个Alpha看起来实在奇怪,且狼狈得不像样,直到林一航的表情转为镇定,目光里浮出显然的冷漠,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气说:“这位……先生,可以放手了吗?你这样是不是不太礼貌。”   “……林一航。”   久未睡眠的头痛在这时突然袭来了,连带着身体都好像失去了力气,青年Omega很轻易就挣开了他的手,有些防备地退开一步,侧身对着他,围巾上的流苏轻微晃动,带起一股清雅的信息素香气,听到他近乎呢喃的声音,眉头又蹙起来,有些疑虑地问道:“……你认识我?”   冷风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单薄的衣物,麻木过后泛出刺骨的冷意,秦铮从来没觉得燕京有这样冷过,话语也像在喉间冻住了,叫他面对这句问话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眼前的人的确是林一航。   但林一航看起来好像不认得他了。   意识到这点,秦铮觉得十分荒谬,好像这八年来的自己沦为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心里一阵刺痛的同时,感到难堪又窒息。   “林一航,”本以为遭遇了那么多起起落落,不会再有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但他确实无法接受现在的这种情况,五味杂陈过后,面容和声音一并冷了下去,近乎是咬牙切齿地,“你要不要……再好好看一看我?”   林一航也就依言好好地看向了这位奇怪而陌生的英俊Alpha,沉郁的雪松木香扑面而来,像是宣誓主权一样,兜头将他罩了进去,这无疑是很冒犯的行为,他却生不出几分反感,哪怕眼前的Alpha神情比此时落雪的天空还要阴沉,他该觉得害怕才对,但他又能察觉出Alpha眼中的受伤,莫名泛起了心痛和自责。   “我……”   林一航的思维也顿住了,因为面前的Alpha已经不由分说将他拥入了怀中,力道很大,箍得他身体轻微发痛,好像要把他揉进骨血,而他竟也不想反抗,并且感到隐约的熟悉和不明所以的哀戚,眼眶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   明明,他一直很抗拒Alpha的,有很长一段时间看到Alpha就会感到恐慌,甚至到了无法出门正常和人社交的地步,近几年才稍微好了一些。   茫然中,林一航僵硬的肢体松懈了下来,半是无奈半是不知所措地任由这位Alpha抱着,视线也不知道该落在那里,只好漫无目的地。   他其实之前有注意到过这位Alpha,对方看起来像是在找人,或许是相貌太过惹眼,又抱着那么大一盆葱翠的植物,当他停下来后,偷眼看过去的人不在少数,他也是其中的一个,但也仅止于此,只是一种欣赏,并未想过会和对方有什么交集。   ……林一帆曾说,他十七岁时遭遇了很严重的事故,缺失了一段并不美好的记忆。   应当是与Alpha有关。   他对自己在疗养院的事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那时他甚至会因为林一帆的靠近,试图用餐叉伤害他——   这种事他一点也不想追忆。   至于缺失的那一段,头几年他倒是很偏执地认为很重要,就好像没有那些记忆会活不下去似的,用了各种方法试图找回,为此还很吃了些苦头,但都没有什么成效,一切依旧是云遮雾罩。   他只在一位催眠师的灵摆下见过一方小院,那应当是夏天,到处都是一派生机蓬勃,他记起了那扇颇有古韵的圆窗,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会让他感到怀念和怅然,又觉得缺了些什么,就好像绣框中精心刺就的鸟儿失去了眼中的高光,又或是风中亭亭的荷叶上不曾滚落露珠。   视线停在脚边花盆,是一株在冬日里有些过分青翠水灵的植物,林一航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不大确定地认为,那好像是株番茄,被养护得怪好,叶片上竟看不出什么灰尘,枝干被修剪得笔直,显得与众不同的挺拔,好像比别的植物都要神气几分。   ……如果他是花盆的主人,能够这样对待一株番茄,还真是个奇怪的Alpha。   林一航觉得自己应当是有些想要笑出来的,但莫名的酸楚环绕着他,就像面前Alpha的拥抱一样,所以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表情,并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个Alpha的心情似乎与他相似,因而那副温暖的怀抱正在轻微发抖。   所以,他要抱到什么时候?   正当林一航忧郁着要怎样开口说出这句话时,一阵奶香味地风卷了过来,他听见青年Alpha吃痛地“嘶”了一声,紧接着,那双有力的手臂松开了,然后那奶香味的风抓住了他大衣的衣摆,藏在了他身后。   眼见着Alpha面色不虞,林一航下意识回身护住了,有些歉然地说,“……实在抱歉,”又叹了口气,低头教育道,“林嘉懿,说过多少次了,咬人是不对的,不可以随便咬人。”   秦铮也垂眸望去,那是一个只比自己的小腿高一点的小豆丁,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警觉又胆怯地和他对了一眼就低了下去,全然看不出刚刚就是他突然扑过来咬了自己一口,而且还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的那种。   眼前的情况在脑海中组出了无数个猜想,秦铮也就沉默着,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举动,只能看着林一航牵起小豆丁胖胖的手,说:“林嘉懿,把头抬起来,我们犯错了应该怎么做?”   名叫林嘉懿的小豆丁小小声:“……要说对不起。”   林一航就笑起来,晃了晃他的手,“那就和这位叔叔说对不起?”   林嘉懿有些沮丧,感觉自己好像受了委屈,但还是很听林一航的话,大着胆子抬起了头,奶声奶气地说:“叔叔,对不起。”   秦铮却切实被眼前这温馨的场景刺痛了,狼狈地偏过头,不想再多看,也不想做出符合成年人身份的回应,只是弯下身将花盆拎起,看到这株番茄,也还是觉得刺目,想就这样把它丢在这里,又觉得不舍,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他自己都辨别不了是些什么情绪。   所幸,又有人来了,是一个柑橘味的女性Omega,气势汹汹地快步走过来,将林一航拉到了身后,然后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盯着他,眉头紧蹙,语气不善,“……你哪位?”   那个名叫林嘉懿的小豆丁转而依恋地抱住了她的手,“妈妈。”   好像又重新获得了可以自由呼吸的能力,庆幸之余,秦铮也还是不知道该怎样作答,他也想知道,现在自己之于林一航,究竟是哪一位。 第55章   场面一时有些沉默。   这位女Omega一身价值不菲的烟灰色套装,看起来精干利落,凤眼扫过秦铮后,抱起了自家小孩,回头问:“没出什么事吧?”   林一航摇摇头,说“没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秦铮,发现Alpha也正看着自己,视线是深沉的,那双眉眼本该给人一种极具气势的感觉,但他却察觉到某种氤氲着的难过,他也就好像被烫到,别开了眼睛。   他们以前应该是认识的,或许,可以问问他,以前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林一帆什么都不肯讲,总是在遮遮掩掩,笃定那些都是坏的,记起来只会对他百害而无一利,但他还是想知道,自己缺失的那几年,究竟是什么样的,会让前几年的自己那么执着。   可能现在也还是在执着着的,哪怕在疗养院经历了长时间的干预治疗。   “怎么还是过来了?”再三确认林一航安然无恙后,女Omega又白了一旁的秦铮一眼,放缓了神情,径直拉走了林一航,“不是说过今天在聚餐吗?林一帆再要你送这送那就别依他的,叫他自己来!这边又不比原来那里,离这么远呢。”   “他最近太忙了,而且,也没有很远,”林一航跟着她进了咖啡店,脸上笑着,注意力却集中在外间站在的青年Alpha身上,很怕他就这样走掉,“哥说你忘记带嘉懿的药了,我刚好要去画展,顺路过来,可是你不在办公室,就交给秘书了,你回去记得喂他吃。”   林嘉懿立刻皱起了小脸,嘴里嘀咕着“不要吃”、“不好吃”之类的话,林一航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陪着女Omega哄了几句,又作势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说:“那边快开始了,我得走了。”   视线再次转向橱窗外,那个Alpha还在,会让他生出几分庆幸的同时又感到微妙的焦虑,那高大的背影戳在繁华的街道和纷飞的雪絮间,看上去有些落寞,林一航无端失神了片刻,连面前的人说了什么一时间都没有听清。   “你带人了没?”女Omega环顾一圈,有些担忧地又重复问了一次,“你一个人……可以么?”   “没事的,青禾姐,”回过神,林一航其实不想被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但没有拂了她的好意,轻松道,“我去年还一个人环游过欧洲呢,不要听林一帆说的,他……就是会夸张。”   “我看也是,”很了解自家Alpha的做派,夏青禾的眼睛也弯了起来,颠了颠怀里的小豆丁,“那你就去玩吧,不要总是待在家……我就走了?还有一堆事要忙呢,林一帆突然给我丢这个活儿,今天还轮到我带嘉懿。”   林一航应了好,但夏青禾离去前又转回来说:“要是遇见些什么奇怪的Alpha,骚扰之类的……要不我还是打电话给你派两个人跟着吧。”   这算骚扰吗?林一航不禁开始回想刚才的拥抱,后知后觉有些脸热,心想:   应该……算的吧,从行为论的话。   不过,他并不讨厌就是了。   所以林一航又多费了一番口舌,拒绝了夏青禾的提议。等俩人一起出了店门,喧嚣与冷风扑面而来,那个Alpha却不见了。   “算他识相,要是还敢堵在这里,我就要叫安保了。”   见人已经不在,夏青禾就放下心来,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就抱着小豆丁离开了。   林一航四处张望着找了一圈,哪里都没有那个高大挺拔的影子,感到了些微的怅惘,又觉得今年的燕京好像要格外冷一些,有点儿后悔出门时没有听从阿姨的劝告戴手套,便停在一开始他见到那个Alpha的花坛边,往冰冷的手心里呵气。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他本就是被打发来替林一帆跑腿,不过是林一帆想他出门和人多接触的一个由头。画展也是可去可不去,说要走,也不过是想,再单独和那个Alpha说说话。   可是他已经走掉了。   近几年林一航已经很少被些不知缘何而起的情绪缠裹了,但当下,那种虚无的,空白的缺失和抱憾又再度袭来,会让他感到胸闷和轻微的耳鸣,原本平淡的心情也渐渐低落了下去。   算一算,他找回自己的意识已经四年了,之前一直处于一种懵懂的混乱里,或者说,就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会对所有的Alpha应激,表现得像是一个自闭的幼童。   在燕京也已经四年了。清醒过来之后,再看自己在疗养院里做的那些手工,写的那些字,很多都与燕京有关,照顾着他的护工也说,他会在失控时哭闹着要回燕京,睡梦里也很多时候都在呢喃着燕京。   燕京这个地方承载着他巨大的执念,可林一航不知道是为什么,自己也觉得荒诞。回来了之后,问题也没有答案,心绪好像永远无法平息,时间就这样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空虚里流逝,后来,连窒息的感受也成为了铭刻在身体上的一种习惯,他竟也能和其他人一样,看起来好端端地活着。   但如果认同遗忘是自我的保护机制,林一航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承受内心的空洞里永无止境的寒风——   就像现在这样。   雪越下越大,抱团的雪花因着体温被融化逐渐浸透了发丝,林一航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傻站在这里,只是苦中作乐地想要试图分辨,体感和心里哪一边要更难受些。   直到,一把伞举到头顶,罩下一方雪松味的荫蔽,背后的寒风被遮挡,若有若无的热度像幻觉一般,从身后靠近,迅速将他包围,不可思议地搭建出一个相对完满的小世界。   林一航有一会儿没有动,偷偷嗅闻着这股信息素的香气,明明挥发的浓度应当是恪守了在约定俗成的社交礼仪范畴内,他的心率却不受控制的乱了。   连带着,他的思维也变得错乱,眼前一闪而逝了许多抓不住的碎片,颈后的腺体甚至感到幻痛,仿佛那里的皮肤曾被穿透过,注入了夏天、欢笑、心动恋慕和无尽的思念,连接成一片广袤的雪松林。   游离的眼神无端停在一名经过的路人手牵的德牧身上,林一航克制住莫名的战栗,声音很轻地,像是失去了自己的意识,脱口而出:“威风。”   身后传来Alpha低缓的声音:“威风已经不在了。”   可是,威风……是什么呢?   还未来得及思考,浓烈的悲怆已经涌了上来,林一航的视野顿时一阵发黑,紧接着,不好的预感升腾,林一航感觉自己正处于失控的边缘,下意识咬紧了齿关,手探进大衣的口袋想要翻找药物,肢体却麻痹了,全然不听从大脑的指令,身子脱力般向后倒,被Alpha扶住了。   “林一航!”察觉到异常,秦铮也难免紧张,刚买来的雨伞脱手滚落在地,转而抱紧了怀中这具瘦弱僵硬的身体,目光反复扫视Omega梦游一般苍白木讷的脸,“你怎么了?听得到我说话吗?”   林一航很难立刻给出回应,甚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感官里的声音很远,并且被扭曲成一种可怖的声响,换作以往,他会立刻应激开始发作,但也许是长时间以来的治疗真的有所成效,他竟然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只是很费劲。   “药……别……”   别碰我,我有可能会伤害你。   眼眶迅速开始发潮,在林一航意识到之前,眼泪就已经滚落了,但也仅是一颗,他好像听到有人叫他别哭。   好像,他还答应过别人,要少哭,尽量不要哭。   “我……”   对不起。   他还想要表达什么呢?他好像无法接受自己会伤害到面前这个素不相识的Alpha,也很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副难堪的样子。   只是这个Alpha完全不听从劝告,依旧固执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并且迅速从衣袋中翻出了药物,焦急地问:“用量?”   林一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用额头碰了一下他的锁骨,又费力地碰了两下。秦铮几乎是立刻会意,取出三粒按入他的嘴唇,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唯恐他吞不下去,好在林一航这次并不严重,意识还算清醒,药总归是下去了。   见效很快,但有副作用。林一航恢复自主行动能力的瞬间,浓重的困意就压了下来,连开口说谢谢都很困难,只是红着眼睛望了一眼与自己相拥的这个Alpha,心想着自己果然还是不适合出门,以后出门一定要听劝带人,意识就将要陷落了。   最后的感知是,Alpha正将他打横抱起,然后黑暗中的一切颠簸起来,Alpha好像正抱着他发足狂奔。   ……以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   封存的过往隐约洞开,流露出大雨下枝干嶙峋的槐树,那张阻隔贴翘起了一角,少年Alpha的球鞋踏在石板路上,溅起水花。   那时举伞的人是他,生怕Alpha被淋到,因而伞压得很低,将他和Alpha的脸全挡住了,但没有人在意,只是在那条窄路上跑着,扰乱了沿街的檐下不断垂落的雨串,初生的兰草香气和雪松交织在一起,在两人的笑音里渐浓。   真好。   林一航感叹地想。 第56章   还是夏天。   绿,到处都是浓酽的绿,常青树在这个季节的日光下绿得近乎发黑,盘山公路上没有一丝风,云却在天际缓慢拖行,赛车的引擎咆哮着,一路飞驰,时速无限逼近300码,视野中蛇形蜿蜒的道路边缘出现虚影,两侧的丛林像是两团摊开的,被涂抹成怪诞色块的深绿色颜料。   少年Omega坐在车内,目光望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前路,看起来沉着,扣进坐垫的手指却泛出死白。   这种表现显然不会令身旁独眼的Alpha开心,但他仍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用一种阴柔的口吻,“不打开看看吗?我送的订婚礼物。”   感觉就像是有某种爬行动物游过皮肤,少年Omega并未掩饰脸上的厌恶,抱着对抗的心理依言打开了那个包装得精美的礼盒,然后视线定住,垂下的长睫也纹丝不动。   绒布内衬的礼盒,装的是一只染血的塑封袋,这只钢笔原本镶嵌有蓝宝石的笔帽已经丢失了,敞露着锋利的鎏金的笔尖,干涸的血渍凝结在分叉处,看起来和枯掉的劣质墨水也没有多大差别。   这个人的愉悦好像从来都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带着一群拥趸从他身边招摇而过,留下无意义的嘲弄和冷眼时;在器材室逼迫他脱掉自己的衣物,在他表现得恐慌和屈辱时;把他逼到无人的茶水间,欣赏着他的怯懦,强行将他的手引到身下时。   所以,当少年Omega的面孔失去血色,在高速行驶的车内化作了一尊似乎马上要崩碎的偶像时,独眼Alpha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像是一个得到了餍足的亡命徒。   世间就是存在着这样纯粹的恶,所以寻常普通才会被人们定义为一种幸福。   良久,少年Omega动了,动作近乎是慢条斯理的,纤长优美的手指剥开封条,做工精良的钢笔物归原主,再次躺卧在他的手心。   他端详着笔尖,侧颜看上去仍像是没有生气的偶像,气质却在短短的片刻间变得截然不同,会让独眼Alpha装着义眼的左眼眶感到幻痛。   改装的赛车第一次降速了,在少年Omega娓娓的话音里。   “宋翊,林家的风评是不是很不好?我好像听说,在长辈的圈子里,很多人都觉得,林恒是个疯子,”依旧是一颤不颤,少年Omega的两片眼睫宛如蝴蝶静止的羽翅,“所以,没什么人愿意招惹他。你们家好像也是,这是不是我们引以为豪的特质?”   “你看,即使肢体残缺,你也敢和从前一样,把车开到极速,即使因为这支笔,瞎了一只眼睛,你还是敢把它送给我。”   “订婚礼物?”少年Omega偏过头,第一次正视了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夫,满脸冷然的嘲弄,看上去却煌煌,贵不可言,“你对我做出的一切,都会让你感觉有趣和快意吗?”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我也是一样的,当我把这支笔戳进你的眼睛的时候。”   少年Omega只是举起了笔,车辆就晃动了起来,驾驶者技艺不精,已经无法控住这匹失控的烈马,他们冲破了护栏,一头扎进深绿色的山林,一些并不茁壮的树木充当了缓冲,最终变形的车头嵌在了一棵两人合抱的杉树上。   奇迹般的,两人安然无恙,却是又一场噩梦的开始。   血腥气弥漫的标记,像是一场战斗中的较量,所幸愚蠢的敌人早已经递出了武器,在凌辱的过程中捂着血流如注的腹部倒下了。   一片浓荫里,少年Omega像一名罪人一样开始慌不择路地逃亡,赤裸的脚掌踏过腐殖层和绿苔,渐渐变得伤痕累累。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已经西沉,到处仍是似曾相识的绿,他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神智和意识。   或许,他早就失去了。   ……   香山很大,是燕京的名川。   救援队先找到的是政要家的小儿子,又过了三天,才在出动了十余架无人机的诸多摄像里找到了一件破损的衣物。   最终Omega还是被找到了。连日雨水浸泡下催生出的重度肺炎差点夺走他的生命,但他还是醒来了。   只是,他失去了他自己。   ……   林一航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莫名有些熟悉的天花板。   好像不管哪里的医院,天花板都是一个装潢,雪白的灯管炽出刺眼的光晕,会让人激出生理性的泪水。   他好像做了个长梦,还是不太美好的那种,因而体感沉重又疲惫,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梦的内容基本已经不记得了,就无法勾起他的思考,不至于会损坏他的情绪。   手指微动,却感受到一股阻力,紧接着是皮肤相贴的灼灼体温,暖得不可思议,被握住的那只手都隐隐沁汗了。   林一航偏过头,颈下蓬松的枕头发出沙沙的轻响,视线投向伏在床畔的青年Alpha。   墙壁上的挂钟已经走到十二点,窗外是光污染浓重的夜幕,燕京的上空看不到星,只有一轮略显寡淡的月亮。病房内一角的加湿器正徐徐吐出白雾,Alpha发丝微微凌乱,仍穿着初见时那身单薄的西装,外套已经脱去,内里倒是很正式三件套马甲,起皱了也无碍于能勾勒出那副躯体宽肩窄腰的美感。   他像是累极了,睡得很熟,呼吸有序地一阵阵吹在两人交握的手边。林一航也不知自己是紧张还是怎的,心头一顿发跳,下意识咬住了下唇,想动,又怕会吵醒他,纠结片刻,还是作罢了,转而仔细打量起Alpha英俊的脸。   对于Alpha这种生物,近两年林一航才找回了一点点能够欣赏的能力,眼下面对这张熟睡的面孔,觉得明星海报也不过如此了。   原来Alpha的睫毛也可以这么密,这么长。   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林一航产生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自己从前也曾这样想过。   是八年前的事情吗?还是更早?那时候自己才……十五六岁?   非要追溯的话,林一航对于自己进入高中后的事情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大量记忆的缺失和长时间的混沌会让他的认知发生错乱,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才十九岁。   可实际上,他已经二十五岁了。   事故后,在柏林待了四年,回燕京又待了四年。   十几岁时的交集,隔了八年的跨度,竟也有人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一口叫出他的名字,现在还这样,珍惜地握着他的手,睡梦中也不安地拧着一双浓眉,他只要轻轻动一动,即便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对方也会追出几分力道,试图再握紧他,好像生怕他会跑掉,又或是凭空消失不见。   空气里弥散着浅淡的雪松香气,林一航从来没发现自己会这样对别人信息素的气味产生依恋,光是闻见就感到心安,甚至被这样的气味包裹着,刚清醒不久的自己眼皮又开始微重,好像马上就可以进入香甜的梦境。   在一个常年依赖安眠药入睡的人看来,这真的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这个Alpha曾经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呢?   思索着,林一航的目光顺着Alpha饱满的额头向下,再从笔挺的鼻梁到那双唇线分明的唇,在燕京干燥的冬日里显得有些干了,还微微起皮,但唇纹看起来却性感得要命。   他会知道自己站在街上的那个时候,有很多Omega偷看他吗?   林一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指已经触碰到Alpha额前的发丝,触感是偏硬的,不像自己的头发那么软,在灯下隐隐流光。   后知后觉自己冒昧,手指也就一触即收,重新拢回被子里,那手感却久久不散,蕴起些微的潮意。   也许是暖气太足,林一航觉得自己实在好热,不光是脸,脖子和耳朵也热起来,身体里好像有锅炉,所以沸腾的蒸汽恨不得从每一个毛孔冒出来,心脏也因着这股热度鼓噪不停,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下来。   好像是……要到了?   极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算了算时间,是要到了,这是每个Omega都会有的周期。所以,他作为一个Omega,在这个周期前后,多看几眼Alpha什么的,也无伤大雅的吧?   人之常情而已。   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之后,林一航感觉轻松了许多,仗着Alpha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也就明目张胆地看了,然后越看越觉得,怎么会有Alpha能正正好好,叫他怎么看怎么顺眼?   “……叫什么名字呢?”   按捺住用手指轻戳Alpha脸颊的冲动,林一航竟少有地产生了愉悦的感觉,不由唇角弯起,知道Alpha在睡,也还是轻声问了。   找回自己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对一个Alpha产生这样的好奇心。自语般问过之后,很想对方立刻就会醒来,告知自己的名字,然后与他结识,又或是,再次重新结识,但看着Alpha的睡颜,他又升起了怜惜感,想要对方睡得好一些,不要被任何事情打扰。   可惜他的小动作太多,Alpha还是醒了。当他的手掌从上方拢下,遮住了白炽灯的光线,触碰到自己的发丝时,Alpha就醒来了。   “秦铮。”   Alpha宽阔的脊背直起,黑沉沉地看过来时,林一航简直手足无措,下意识就要抽回被对方握着的手,但力量差距悬殊,Alpha显然是不让的,甚至捏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手心痒痒的,肢体也好像失去力气,那些笔划好像随着Alpha的指尖一撇一捺拓印到了心脏上,涌出一股股不知缘何而起的酸涩和小小的幸福。   “林一航,想起我来了吗?”   Alpha这样问的时候,林一航有些走神,只是在想,怎么有人用手指写字也能写出笔锋的感觉啊? 第57章   这样问的时候,秦铮也只是抱着一种无谓的期望。   他们来到医院之后,时间走到傍晚时,林一航的手机就一直在响,来电人是夏青禾,他代为接通后,对方很快就赶到了这里,依旧是用一种戒备不善的眼神看他。   秦铮无意解释,或者说,当着一个完全没有参与到他们过去的人,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所以只是默默地接受着夏青禾的审视。   看到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夏青禾的声音好像淬了冰,“不把手放开吗?恐怕,你是想走一趟Omega保护协会了。”   所以,要怎么解释,是熟睡中的林一航不肯放开他呢?   成年后,秦铮很少有这样百口莫辩的时候,索性就一言不发了。   夏青禾也没见过这样胆大包天、死皮赖脸的Alpha,权当作被无视,简直气得手抖,很想扑上去打人,但也知道这不理智,于是连周身的柑橘香气都带上了几分辛辣的感觉,最后掏出了手机给自家Alpha致电,“林一帆,有事儿,你过来一趟,定位我发了!”   而后病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所幸主治医生带着一群规培生进来查房了。这位医生是秦铮在燕大的校友,贯彻着从学生时代沿袭过来的不会察言观色,偏偏又很八卦,对夏青禾单方面的剑拔弩张一无所知,见到秦铮就笑起来,“哟,还握着呢……用了什么迷魂汤,叫这么漂亮的Omega对你小子放不开手?”   秦铮没心情回应他的调侃,只是问:“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一开始就告诉你,药物副作用,只是睡着了……非在这儿浪费我的床位。”   假意抱怨后,医生又正色道:“那瓶药也没问题,至于对什么症……这应该是精神科的活儿,我不敢乱讲。”   “谢了,”感到沉重,秦铮喉结微动,出口的话语都变得艰涩起来,“改天……请你吃饭。”   “不过,看激素水平,他的周期应该快到了,所以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信息素依恋,对象是你,看起来你们的契合度应该是不低。”   “怎么可能!”听到这里,夏青禾几乎是立刻出言反驳,“小航从来没有这样过,契合度再高又怎么样?他……”涉及到隐私,夏青禾也只好咽下嘴边的话,仍是气,“他们又没关系!我们小航压根儿就不认识这个人!扯什么契合度,我还没说这个Alpha疑似有骚扰行为……我才是患者家属!”   “不能够吧……”医生也愣了,“这位女士,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秦铮不是这种人,他可是……”   打从大一认识起,这样一张脸,这样的条件,却奇迹般清心寡欲了八年的Alpha传说。   当着患者家属,这种话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正巧又收到后辈摇人的信息,医生也只能仓促丢下一句“我这儿出了点状况,你们再聊聊”,便急匆匆又走了。   察觉到自己失态,夏青禾花了十几秒缓和心绪,声音复又变得平淡冷漠:“秦铮是吧?你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面前的女Omega满意,抱臂站在一旁,是一种抗拒的姿态,脸上的不满更浓。   顿了顿,秦铮也还是问:“请问林一帆什么时候过来?”   夏青禾有些讶异,“你……认识我丈夫?”   应当是不算认识的。   隔了八年的惊鸿照面,记忆中林一帆的样子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秦铮仍能清晰记得林一帆看过来的眼睛,那眼神是波澜不惊的,他也是很后来才发觉,林一帆好像从来不曾把他看在眼里。   那时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很久之后,再次回忆起那眼神,他才感到自尊被刺痛。也不是没有因此心怀忐忑过,抵达燕京的前夕,他想过很多次已经一无所有的自己与林一航是否相配,但时过境迁,他已经拥有了对于绝大多数事物保持自洽的能力。   有问题就去解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成年人。   只是当下的情况,他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林一帆应该能为他解惑,秦铮也就如实作答:“八年前见过一面。”   “八年前?”想起自家Alpha曾说过的往事,夏青禾沉默片刻,又问,“这么说来,你和小航认识?是同学?”   “……是。”   好像,也只能是同学了。   尽管是暌违八年的初恋,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年少爱过的人执着至此。他也不尽然是一直等待着一个好像永远也不会赴约的人,而是再也没有人能挑动他的心绪,他也习惯自己心如止水、孑然一身——   直到再遇见林一航。   “燕京的?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景州的一个小地方,林一航曾经在我家寄宿过。”   如果是在燕京时的同学,夏青禾可给不出什么好脸色,但面前青年Alpha的那副皮相细看之下叫人着实生不出几分反感,尤其是视线不再回避,态度变得端正,甚至是有些恭顺之后,夏青禾也就气消了。   抛开第一印象的有色眼镜,林一航症状反复的情况其实很危险,现在林一航安然无恙地躺在这里,这个Alpha的应对也算是过得去了。   “他的情况很复杂,他现在……应该不记得你了。”   心中早已有了猜测,秦铮了然的同时还是止不住失落,目光落在Omega恬静的睡颜上,过了片刻才低声回:“……我知道。”   “不只是高中的事,他的十七岁到二十一岁也是空白的。他在柏林的一间精神病院待了四年。”   “……林一帆!”   听到病房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夏青禾忍不住了投去责怪的眼神,却发现自家的Alpha面沉如水,深邃的目光直逼向秦铮,“所以,你和林一航说过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回燕京?”   明明知道回燕京会是万劫不复的开始。   林一帆曾经也不懂林一航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以至于沦落到后来那副令人痛心的模样。   只是在君安待过短短的两个多月,回到燕京之后,林一航的行为简直要颠覆他的认知,他从未设想过林一航会那么刚烈,明明他已经有了计划,足矣让宋家元气大伤,也联合了所有能联合的人,但林一航成为了最大的变数,最终还是没能阻止惨事的发生。   他就好像从未接受过不立危墙和不坐垂堂的教导,只是在一次次用鸡蛋碰着石头,直到自己体无完肤,堕入地狱后失去神智了也挣扎着,仿佛就算是用爬的,也要爬回燕京。   直到某次探视,他把林一航当做懵懂无知的孩童,忍不住倾诉心事时,林一航好像短暂清醒了片刻,轻声问他:“哥,你凭什么笃定,如果我和从前一样,下场不会更加凄惨呢?”   但对于林一航飞蛾扑火的行为,他还是无法苟同。即便机缘巧合下,后来引发的一系列事情促成了宋家支柱的垮台,林氏制药的衰落,他也还是无法接受,代价是林一航受了最大的苦。   他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七岁,才刚刚分化的Omega,真的不该承受这些。   林一帆有过很多想要责难的人,秦铮曾经也在其中,但时隔多年再和秦铮照面,他却从面前青年Alpha的脸上窥见了他少年时青涩的剪影,心下也是不由得一叹,无法发难,只是想知道林一航如此执着的原因。   “我们约定过,要一起读燕大。”   还约定过,要永远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过了很久,林一帆才自语般感叹道:“小航还是太傻了。”   ……   然后两个西装履革的Alpha一道在医院的食堂吃了饭,林一帆坚持要买单,临别前对秦铮说:“小航一直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借用了很多外力,但是都没什么成效。为了达成他的心愿,我大概口述过五次我知道的全部,每次他都会……发作,醒来后还是选择性遗忘,没有任何印象。”   “作为哥哥,我其实不想他记起来难过,可他似乎不这么想。你要不要试试看?只是他在国内的时间不多了,不久前,他答应了柏林爱乐出任提琴手的邀请,等我和青禾完婚,他就要启程了。”   秦铮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是冥冥中有天意,他现在正是最闲的时候,林一航要去哪里,他只管跟过去就是了。   如果林一航能够接受的话。   时间转回现在,林一航就坐在他面前,一只手还被自己握在手里,耳根红透了,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他不抱有任何希冀的问话:“……好像还没有。”   秦铮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要从何说起,只好又用了几分力,捏了捏他的手,说:“首先,要记得我的名字。”   林一航用奇怪的目光看了过来,“你刚刚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怎么会不记得?”   “还有,你不觉得用祈使句的话会有些冒犯吗?就算……我们以前认识好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个有些模糊的,雪松香气四溢的雨天好像又在眼前浮现了,林一航忍不住偷瞄了一下面前Alpha的后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太确定地说:“是不是夏天?十六,还是十七?你背着我跑的时候……我们是什么关系?”   秦铮注视着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嘴上却淡淡地回:“没什么关系。”   这是实话,可林一航的脸一点点涨红了,秀气的眉宇间也笼上了一点儿微不可察的挫败,轻轻“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秦铮就问:“怎么不问后来是什么关系?”   不知为何,胸腔里鼓噪得林一航几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也还是强自镇定地问:“什么关系?”   他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但当Alpha终于松开他的手,退回到礼貌的社交距离,轻声回答“是恋人”的时候,他还是很难管理好自己的表情。 第58章   会是玩笑吗?   在久远而乏善可陈的记忆里,林一航有上不完的课,读不完的书,学不完的兴趣,关于恋人这个名词,充其量只是在某个从课间的纸堆中抬起头时,听过别人窃窃私语。   那应当是兴奋的,充满雀跃和羞怯的,伴随着低低的笑音和嗔怪,还有言不由衷的抱怨,总之是感觉离他很远。   现在好像也还是远的,单凭那些零星闪逝的画面,尽管由衷地觉得美好,他也还是无法想象出,他们曾在一起的样子。   宕机了片刻之后,林一航感到无所适从,下意识回避了Alpha的眼睛,但依旧能察觉到,那看似波澜不惊的目光下有无数涌动的暗流,好像一切都有关于他和他们的曾经,还有温柔闪烁着的……爱意。   但是,会有延续八年的爱吗?还是在他没有相关记忆的情况下。   林一航不太确定,因为印象中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但对比他见过的、林一帆和夏青禾看向对方的眼神,还是十分相似的,会让他忍不住想要相信,这个Alpha说的都是真的,害他心跳失序得厉害,脸上的热度也退不下去。   “好吧……”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声线却好像有点儿发抖,“嗯,我知道了,是……恋人。”   说完之后,林一航立刻开始暗自懊恼自己究竟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但又很在意Alpha的反应,忍不住又偷眼看过去,只是Alpha已经垂下了眼帘,敛去了那沉沉的目光,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静,他这时才留意到对方眼下的青黑,看起来很疲惫,会奇怪地触动到他——   他竟然生出了一种想要拥抱面前这个Alpha的冲动,并且莫名笃定,只需要肢体上的贴近,对方就不会再流露出这种,他无法准确表述出来,但就是会感到怜惜的神情。   这些感触太过陌生,简直要把林一航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秦铮没有回应,他就不由自主地自说自话,“好像,已经很晚了,你不回家吗?”   当秦铮又看过来,他有些慌乱地和他对了一眼,找补道,“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是太晚了,我该回家了,我们……再联系吧。”   却不知自己满面红晕故作淡定的模样在秦铮眼里有多么可爱。   “林一航,我还是在想,这究竟是不是梦?”   声音太轻,以至于林一航第一时间都没听清,只得愣愣地看着秦铮抬起手臂,曲起的手指像是想要触碰他,又在他小小的瑟缩之后,用眼神征求了他的同意,停顿了片刻,才触碰到他的额头。   “……你说什么?”   也是一触即收,林一航的心脏却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了一下,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仿佛缺氧了似的。   “没什么,”确认到真实的温度,秦铮也就失笑,“脸好红,就有点儿担心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一直有好好照顾自己,”林一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就好像曾答应过谁要这样做似的,“脸红只是因为……你不觉得这里很热吗?”   没有回答这个或许会让Omega感到难堪的问题,秦铮问:“怎么联系?”   他们以前相处时,话题就是这样跳跃零碎,前言不搭后语的,或许亲密的人大多这样,但隔了八年的跨度,又遗忘了所有关于他的事情,林一航竟也能接上,“电话,社交软件,我都可以吧,你要用什么?”   “我可不可以全都要?”   林一航立刻显出几分为难,但又没有多为难的样子,“行吧……我的手机在哪里?”   Alpha便起身从衣帽架上他大衣的口袋里找出来递给他,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心又一顿跳,在没有几个app的屏幕里都找不到绿泡泡的标识,找到了也好像忘记了怎么加好友似的,摆弄了好一阵才显示出二维码的图片,示意秦铮去扫。   加上社交软件后,在对话框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时,看见墨字挥就的草书头像,一些纷乱的碎片又涌了出来,但他抓不住,又失神了大约两秒,于是烂熟于心的数字也输错了好几次。   “好奇怪,”没有过多犹豫,林一航直白地说,“自从你在那家咖啡店前面跑过来抓住我之后,我感觉什么都好奇怪。”   “哪里奇怪?”   “就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嘟囔了一句,但又怕Alpha误会,林一航绞尽脑汁才找到相对准确的描述,有些苦恼地说:“大概是某种既视感?好像以前都发生过,现在又重复了一遍,但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怎么想?你说,我们是恋人,但是,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听起来好像有些难过。”   明明该难过的是他,但面前Omega的表情也显出几分难过,仿佛正在对自己感同身受,也直白的得不可思议,所言即所想,看着他,秦铮就好像正看着一块清澈透明的水晶,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也是近三千个日夜里他所有不经意的念想。   “是有一点儿,所以,你要快点想起来。”   想起来之后会怎样呢?   这个Alpha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还要继续以前的那段关系吗?不然为什么要对他这样说话?   用这样会让他耳根发麻的温存语气,还是这个人说话原本就这样?   林一航的脑子好像又宕机了,但意外的没有很排斥,只是很纠结地在想:拜托,从他的视角看,他们今天才刚认识好吗?   他去年在柏林的时候还对和一起做街头表演的朋友说过,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会抱着抑制剂孤独终老,没想到新年的第一天,就从大街上冒出来了一个自称是曾经恋人的Alpha,现在还和他共处一室,并且表现得……表现得还是很喜欢他的样子。   如果他没有自作多情的话。   ……总不能是,对他另有所图吧?但是从Alpha皱巴了也仍能看出高级感的着装,想来也不至于这样。   林一帆的钱是林一帆的钱,他因为生病很久的缘故,到现在都还是林一帆养着的,他本人是名副其实的穷光蛋,着实没什么可被别人图谋的——   完了,和这个Alpha待在一块儿,他都把林一帆抛到脑后了,从中午失联到夜半,整整16通未接来电,回去之后估计又会被长篇大论念叨。   “我真的得回家了,不然我哥会担心,”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为自己不好的揣测和将要离开感到愧疚,林一航觉得自己说话都变得心虚了,“不过,我有想起来一个名字,威风,是宠物的名字吗?”   “林一帆来过这里,他说你想要知道以前的事,或许,我可以帮忙。”   顿了顿,秦铮又说:“威风是一只德牧,你想要见见它吗?”   暂且没想是怎样帮忙,林一航觉得,只要是毛绒绒的哺乳动物,自己都是喜欢的,这次去往柏林接受工作之后,等一切都稳定下来,他也会想要养一只宠物,而且提到的这只德牧肯定和以前的事有关联,林一航也就点了点头。   从病床上下来,穿上大衣,围好围巾之后,林一航跟在秦铮身后,走过了午夜时分也仍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堂,步入了白茫茫的大雪里。   夜深了,无人扫雪,积雪便在道路上堆得松软厚实,踩下去会咯吱作响,没怎么起风,雪花就轻飘飘垂直而落,行道树静静地伫立在飞雪朦胧的黑暗里,路灯染白,散发出一个个圆形的光晕。   停车场里,青年Alpha背对着他,清理了车子挡风镜上的雪,然后为他打开了车门,低沉的引擎发动声之后,修长的手指触碰着车载屏幕,偏过头问:“住址?”   林一航表情微妙,十几分钟前,他还给林一帆发了信息,叫林一帆赶紧派人来接他回去,他实在是有些害怕和这个Alpha靠得太近心跳的这种感觉,就好像随时都处在周期降临的边缘一样,很难不叫他感到危险和惶恐。   可林一帆回的什么?   林一帆回:“那就让他送,我要睡觉了。”   倒是放心,全然看不出之前对其余属意他的Alpha严防死守的样子。   林一航就忍不住想,他们以前究竟是怎么样,这段关系竟然是被林一帆认可过的吗?那和见过家长有什么区别?十几岁的自己原来这么勇的吗?   那他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他呢?他又没有得失忆症。   坐在车里,望着Alpha线条分明的侧脸,林一航有点无法接受自己好像突然患上花痴病的事实,止住了不停感叹那张脸的念头,强迫视线调转向前方,忧心忡忡地想,现在,连住哪里都要被知道了。   然而还是很听话的告知了住处。   ……他们真的才只认识一天不是吗?   秦铮打开了暖气,冰冷的车厢很快就变得温暖起来,驶出没多久,竟显得有些热了,相对逼仄的空间里全是雪松醇厚的木质调,而后,慢慢渗进了清幽的兰草香。   林一航坐在他身边,距离仅一臂之隔,感觉自己围巾下的脖子正在沁汗,后颈的腺体也好像在发热肿胀,就表现得有些坐立难安。   过第一盏红绿灯时,秦铮问他怎么了,林一航久违地无法对他人坦诚相告,只说:“你能不能把暖气关小一点儿?”   秦铮照做了,并且发现他忘记系上安全带,在十几秒红灯的余裕里,便越过来,很自然而然地代劳了。   因为这个举动,林一航总算安分了下来,脑海中一遍遍回忆Alpha朝自己倾身靠近的样子,这次,他终于在一片混乱中抓住了一个碎片。   那是一个有关于接吻的画面。 第59章   画面又延伸出来,还是那方小院。   水泥地面湿漉漉的,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大雨,洒落的阳光却明亮的过分,白漆剥落的墙根下生着暗绿色的青苔,连接在水龙头,拖在地上的水管有地方破了,会在水压的作用下滋出扇状的水雾,另一端则被少年拿在手里。   那会不会是给名为威风的德牧洗澡的时候呢?   场景里,狗子已经变成了毛发沾湿的滑稽样子,而自己正在埋怨Alpha冲水的方式太过粗暴,很担心威风是不是会觉得不舒服,想要把水管要过来。   但少年Alpha非要捉弄他,在他已经完成了亲一下的要求后,也不肯交给他,甚至在他   上手去拿的时候把仍在流水的水管高高举起——   喷溅的水花立时像炸开的焰火,无数落下的水珠将他们夏日里单薄的衣物沾湿,并在明媚的阳光里折射了光谱,隐约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彩虹。   两人一身狼狈地抱在一起,相视而笑,不知道是谁主动,总之两张略带青涩的脸越靠越近了,而后他们在夏风和畅的小院里接吻,暂且被抛下的德牧乖乖蹲坐着,一只耳朵趴,一只耳朵立,歪头懵懂地打量他们。   “要不要开一点窗?”   Alpha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一切又回到了大雪纷扬的当下,车辆仍朝前平稳行进着,雨刷时不时摆动拂去落雪,林一航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红得过分的脸,对比Alpha仿佛一切都是稀松平常的神情,难免有些懊恼,便小声回答了说“不用”。   “还要多久?”   “大概半小时。”   原来都过那么久了。   林一航变换了一下坐姿,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视线朝开车的秦铮投过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或许就是无聊找个话题,“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秦铮回:“现在是你的司机。”   “说着玩的,应该是待业状态,刚辞职不久。”   林一航也就有来有回地说:“我应该是柏林爱乐的提琴手。”   得意的神色在他的脸上也显得格外可爱,秦铮很难不捧场,“听起来应该是特别厉害的那种。”   “是第二小提琴手,”谦虚地笑了笑,林一航又问,“你住在哪里?送完我再回去的话会不会很远?”   “很远很远,我大概会很晚才到家。”   Alpha煞有介事的表情很有欺骗性,林一航立刻生出自己麻烦到别人的愧疚感,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今天帮了我,还这么晚送我回家,要不要……改天请你吃饭?”   “其实也还好,回去的话大概是三点。”   现在已经是两点零二分,一个小时的话,听起来他们住处的距离好像也不那么远,彼此又都不是很忙碌的样子,或许以后他们可以经常见面?   猝不及防冒出的这个想法让林一航脸上好不容易才下去一点儿的温度又升起来了,留意到Alpha似乎并没有回应他的邀约,林一航就不大高兴地拉长声音又重复了一次,“所以,不要我请你吃饭吗?”   “没有,我原本以为,你会很不待见我,就像之前那样,”秦铮打了方向盘,转入别墅群林立的天和区,“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Alpha吧?”   “好像是这样没错。”   直白有时候确实会有点伤人,听到林一航肯定了这个说法,秦铮感到些微的失落,但没有表现出来,然后林一航又说:“之前是有点被吓到了,但也不至于会不待见,不然我早就报警了,在你突然抱住我的时候。”   “所以,我真的觉得很奇怪,换做是别人,那样的情况,难道我不应该报警吗?现在也是,我为什么会坐在你的车子里,让你送我回家?我好像也不应该给出自己的地址吧?为什么会这么顺其自然呢?”   失落感又悄然消逝了,秦铮不由得勾起唇角,但也解答不了林一航的这一连串问题,只说:“可能是……倾盖如故?”   可他们又不是朋友,这个人又在乱用成语。   暗暗腹诽之后,林一航想,他为什么觉得是又?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威风?它在你家里吗?”   问话脱口而出后,林一航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作为一个Omega这样问的话,就好像是要迫不及待去别人Alpha家里似的,听起来实在是不太矜持,转而说:“它应该是特别听话可爱的一只狗狗。”   至少在那个记忆碎片里看起来是这样。   “可爱?听话?”秦铮笑着说,“跟它一点儿都不沾边。它和你第一次见,就一直追着你,害你摔破了膝盖。”   “是吗?我没记起来这个,反正给它洗澡的时候,它还挺乖的。”   车子明显降速了,Alpha扬眉看过来,神态和少年时依稀重合,有种整好以暇的闲适气度,好像已经从他不经意说漏的只言片语间窥见了更多,林一航小小的别扭了一下,还是选择坦诚,“然后,我们还接吻了。”   再次惊讶于他的直言不讳,秦铮默了两秒,两人的立场如今好像倒转了,林一航变成了更加直接的那个,并且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带有明显意图的话语会在他心里引起山崩海啸,“就是有种抽离感,我总觉得自己到现在都应该还没有和任何人接过吻才对。”   秦铮只好转移话题,“你想什么时候去看威风?”   顿了顿,不确定林一航是否会因为威风的离开感到难过,秦铮又补充道:“不过,是在墓地,它去汪星了。以前它特别喜欢你,你总是喂它吃东西,如果你能去看看它,它应该会很开心。”   身边的Omega没了动静,秦铮闻到沾湿的花香,是他阔别已久的熟悉气味。   他记得林一航所有在他面前落泪的瞬间,他也是长大之后才发觉,他所有因此而起的焦躁烦闷从一开始就不过是一种无所适从,是没有能力止住那些眼泪的自我厌恶和惶恐,而并不是他在反感着林一航。   事到如今,他也依旧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把车停了下来,脑海里不断组织着措辞,想要尝试去解释自己并不是有意引人伤心。   可惜在他费尽心思找话的这一会儿,林一航已经哭完了,沾着泪水的睫毛扇动,眉头蹙起,很有些伤感地说:“我以为……”   林一航有时也会厌恶自己身上这种想当然的天真。缺失的这八年,是狗狗的一生,明明是很容易想到的事,但他就是会觉得,那只德牧仍会好端端的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并且期待着再次见面时,它会用湿湿的黑鼻头触碰他的手。   “是我没有说清楚,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要因为这个道歉?”心下仍止不住地一阵阵难过着,林一航缓了好一会才说,“它在哪里?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和玩具吗?我要给它带很多才行。”   “在沁林的一个狗狗墓地,”秦铮从衣袋里摸出折得规整的旧手帕递过去,“威风贪吃,什么都爱吃,非要说最喜欢什么,应该是牛骨棒。它喜欢玩网球。”   林一航下意识接住了,目光落在这张边缘已经微微起毛的手帕,上面的绣线已经在时光的拉扯下松弛了,绣面变得不太平整,兰草的纹理微微变形,但依旧可以看出来是被妥善保存着的,因为刚从贴身的地方取出来,还残留着Alpha的体温,触手微暖。   这张手帕应该是自己多年前的手笔,技法拙稚到会让如今的林一航感到脸红,加之这块小小的布料可想而知已经浸透了Alpha的气味,林一航光是拿在手里就会觉得口干,万万不敢往脸上凑,一时之间也不知作何感想,只暂且先应了秦铮的话,“我记下了,你大概什么时候会有空?”   不同于以前心虚时会回避他人视线那样显然,如今的林一航心虚时是会看着别人的,所以他一面虚张声势,一瞬不瞬地看着秦铮,状似认真地引导着秦铮的视线投向自己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手底下却偷偷把手帕藏进了自己的口袋。   秦铮并不介意他的小动作,“我都可以,你来定。”   大致搞清了情况后,他原本以为和林一航再次发生交集会费很多周折,甚至做好了被阻拦和推开的心里准备,问要不要见威风也不过是卑劣而别有用心的试探,却不曾想,林一航会如此轻易,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一头撞在他仓促之下,还没来得及要去织的这张网上,就这样停驻了。   林一航定下的时间甚至是明天,下次会面的间隔竟然如此之短,秦铮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车子重新发动后,目的地只有十来分钟就将要抵达,他生平第一次只开三十码,很想面前这条大雪覆盖的前路会没有尽头,哪怕是梦,他也要和林一航多待一会儿。   可再怎么磨蹭,终点也还是到了。   别墅的照明仍启用着,积雪让建筑的轮廓膨胀了几分,又因为林一航在这个场景里,寻常普通的雪景看起来也像是童话,屋子是巧克力,雪是奶油,草坪是承载了一切的蛋糕,林一航是蛋糕上最为精致的小人偶。   在林一航将要进门时,秦铮还是忍不住触碰了他的肩膀。   Omega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微张的唇里呼出白雾,他应该是真的快要进入周期,不同于少年时代那般青涩,哪怕仅只是在呼吸,信息素的香气都显得浓郁,会把秦铮钉住,钉在他身边,一刻都不想离开他。   “围巾松开了。”   其实只是从一侧的肩上将要垂落,而Omega也已经在自己家门前了,秦铮转而握住那片织物,是一种柔软顺滑的质地,他却有种被割伤的错觉,但就是不肯放手。   很是用了些定力,他才把那半截围巾搭回林一航身前,望着那双清澈的眼睛轻声说:“晚安。”   雪下得更大了,林一航说:“回去的路上,开车小心些。”   然后后知后觉,他们相处得是不是过于自然了?林一帆和夏青禾的日常交流也不过是这样,只是会多很多肢体上的接触。   怎么会这样啊?   林一航是真的想不通。   沐浴的时候想不通,抱着被子躺在床上的时候也想不通,梦里也在想这件事,醒来也还是在想这件事。   时间过得又慢又快,等他站在镜子前打理着自己的着装时,望见镜中那个整饬得不同于寻常的影子,也还是没有想通,只是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那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有了心仪对象的Omega。   最终,林一航全换了下来,又从比较常穿的衣物里面重新搭出来一身,脚步轻快地出门赴约了。 第60章   连绵的大雪迎来了片刻暂停,今天是难得的晴天,沁林区的天空呈现出水洗般的湛蓝色,地上的一切依旧银装素裹,梅林虽未绽放,但嶙峋的枝条宛如水墨绘就,也能称得上是一派美景。   这边历年冬日都会办赏味节,落雪时赏雪,开花时赏梅,不同于昨天来这里时的萧条,路上到处都是攒动的游客,涌现出热闹的氛围,只是墓园终究还是肃穆的,成片的柏树让这里偏安一隅,只偶尔能听到枝桠不堪重负,积雪啪嗒坠地的声音。   在等待林一航到来的时候,秦铮从接待人员处拿到了一个小小的毛毡,是用以前从威风身上收集来的毛发制作的迷你版威风,蹲坐在亚克力底座上,吐着粉色的小舌头,看起来十分可爱的同时,又会让人觉得哀伤。   秦铮长久地看着那只毛毡,回神时桌上招待暖身的姜茶已经凉透了,一旁的手机震了一下,又震一下。   是林一航的消息。   “我到了。”   “你在哪里?”   秦铮就把毛毡妥善收了起来,回复道:“共享下位置,等我,马上就到。”   大概十八九岁的时候,秦铮无数次设想过和林一航见面的场景,笃定自己一定会跑着去到林一航所在的地方,一定要将他拥入怀里,好用他的气味和体温告慰长时间以来折磨着自己的思念,后来陷入了无望的痛苦,这些设想才无限期搁置了,直到现在,又被重新启动。   随着地图上代表位置的红点越靠越近,秦铮才停下了奔跑的脚步,稍稍匀气,想让自己看起来稳重些,朝林一航所在的地方走了过去。   那是墓园的侧门,依旧被大雪封存着,铁艺大门上挂着冰凌,两侧好巧不巧立着两棵高大的雪松,枝干层次分明地托着松软的积雪,下面停了一台漆面光亮的车,后备箱车盖打开了,几乎将林一航的身形完全遮住,只偶尔露出一点乌黑的发顶。   近了看,车边的路面滚落了一地各式各样亮黄色的网球,林一航正在不断重复弯腰拾取的动作,一点儿也没有察觉Alpha的靠近。   天知道他怎么想的,装了整整一后备箱,网球像是把各个牌子包圆了,每样都来了好几个,牛骨也是琳琅满目,甚至还有纸扎仿造的,其他林林总总的小玩具和娃娃数不胜数,堆满了好几个大箱子,如果威风真能收到,大概能在汪星上用好几个轮回。   当秦铮也弯下身子帮忙捡起那些网球时,林一航的动作停了一停,像是有点被突然出现在身旁的Alpha吓到,然后又像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作罢了,脸上也不知是因为冷空气还是别的什么,挂着两团明显的红晕,等所有的网球都被重新收回了箱子里,秦铮才听到他小小声的道谢。   “买太多了,”秦铮说,“威风能用到猴年马月。”   秦铮有种与生俱来能够引领绝大多数事物的天赋,只是近些年越发不想自己周遭总是围着很多人,就懒得使用这项技能,多数时间甚至表现得少言寡语,但如果对象是林一航的话就另当别论。   在林一航的角度,这不过是他们的第二次会面,加上林一航还是和少年时代一样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表现得有些紧张局促,秦铮就想把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起来。   “是吗?我怎么觉得它不会嫌多?”   林一航如他所想的那样笑了起来,秦铮一时无法分辨他的笑容和反射着阳光的雪地哪一个要更加耀眼。   去往威风墓前的路上覆着厚厚的积雪,秦铮抱着堆成一摞,比自己还高出两头的礼物,一边在前面开路,一边状似随意地和林一航地说着话,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林一航过去四年大致怎么过来的几乎被他摸透了,也是林一航真的很少出门,在国内时做得最多的事是录制绣品的制作过程发送到油管,长此以往,攒出了好几万粉丝,秦铮打算悄悄点个关注;再就是在柏林的时候,会和同好们一起参加有组织的街头表演,其余无非是吃吃喝喝玩玩,听起来倒是过得还可以。   只是莫名又有种茫然的空洞藏在Omega兴致勃勃的叙述里,会让秦铮觉得,他应该没有像自己嘴上说的这样充实开心。   实际上,林一航也搞不清,今天的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多话,明明在来之前,他是打算要高冷一点的,之前才车边的时候也忍住了,没有先打招呼。毕竟夏青禾总是说,不能对Alpha太热络,不然会显得他们Omega很掉价,但见到秦铮之后,被问及生活,他就好像一定一定要让对方知道自己过得很好才行。   踩着Alpha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还未来得及思考这种执念是因何而起,言谈间,他们就已经走到了那座小小的墓碑前。看到墓碑上篆刻的威风二字,林一航的鼻子立刻开始发酸,眼眶也充胀起来,好险才忍住了,蹲下身伸手拂去墓碑上的积雪,轻声打招呼道:“威风。”   随着这声轻唤,眼前好像浮现出了德牧憨厚可爱的模样,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方他弥留在他的记忆里,已经见过无数次的小院,他想起了他捧着这只狗狗的脑袋,和它鼻子碰着鼻子说话的场景,呼吸间仿佛也闻见了那熟悉的小狗味,夹杂阳光和草地的气息,让人感觉干燥而温暖。   示意身旁的Alpha放下成箱的礼物,林一航强忍着泪意,一下一下轻抚着墓碑,像是抚摸着德牧毛绒绒的大脑袋,一一介绍起这些缺失亏欠了八年的礼物。他还从口袋里摸出一个Zippo,大概率是从林一帆那里顺来的,每介绍完一样,就会点燃一封手写了美好祝愿的贺卡,最后,才点燃了那些纸扎的祭品。   设想中Omega哭得不能自已的场景没有发生,尽管林一航看起来伤心到会让秦铮的胸腔里面也跟着一起发痛,那痛楚随着林一航起身转回来看向他时达到了顶点,神情和八年前踏上那辆去往机场的轿车前如出一辙,他至今都无法形容具体,只是会在想起时一遍又一遍地痛。   八年前,乐观期待着一年后的重逢,也宽慰着自己已经抱林一航抱得足够多,所以那时,他只是目送,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拥抱林一航。   林一航的不舍,他一清二楚,所以不想再加重他任何不好的情绪。关于爱,秦铮领悟到的第一个要义其实是克制,但他以前很多时候都不会去贯彻这件事,只是想从林一航身上得到更多,所以他从来不管林一航是不是乐意,总是缠着他要亲要抱——   直到离别。   那时的他当然是有资本的,所有被爱着的人做出的任性打扰,从来都无伤大雅,因为永远会被包容。但现在,他想要抱一抱林一航,需要在内心反复斟酌是否妥当,并且无法再像十几岁时那样不管不顾地想着去他妈的妥当。   他不想林一航感到被冒犯,所以只是隐忍地站在林一航面前,手掌握紧又松开,一遍遍克制着自己想要拥抱他的冲动,甚至把一切都掩饰得天衣无缝,语气轻松地说:“别难过,威风是睡着去的,十二年算是很高寿了,而且,收到这么多礼物,这狗子的尾巴大概要摇上天了。”   林一航的眼睛还是红得厉害,和他对了一眼睫毛就垂了下去,隐隐发颤,有那么十几秒默不作声,似是还在缅怀,然后勉力露出了一个笑,“我只想,威风在汪星也能天天开心。”   “它很少有不开心的时候。”   与此同时,秦铮在心里默念着,他也希望林一航能够天天开心,脸上再也不要有今天这样,会让他心碎的神情。   又驻足了片刻,赶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冷将要渗透衣物之前,他们离开了。   顺着来时的脚印一前一后走着的时候,撞见了又一行人,是一家三口,冷风中闻不见气味,应该是Beta家庭,居中的小姑娘看起来才六七岁,被厚实的衣服裹得圆墩墩的,手里捧着骨头状的小坛子,一边走一边哭,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秦铮和林一航便暂且停下来为他们让道,小姑娘的母亲投来了答谢的目光,父亲则举着毛毡,语气温柔地哄着她,大意是,名叫元宝的朋友并没有离开,它的灵魂被安放在了这个毛毡小狗里,往后会一直一直陪着她。   小姑娘显然一点儿也不相信父亲的话,还是哭得十分伤心,林一航却好像被触动了,出神地看着男人手中那只憨态可掬的毛毡柯基。   见状,等这一家人经过,秦铮就把折好的纸盒改用手臂夹住,从口袋里拿出装有威风模样毛毡的小盒子递给了林一航。   可以看出,林一航这些年被林一帆保护得很好,如今身上很有几分孩子气,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已经振作了不少,只是表情有点儿不自然,像是在诧异,别别扭扭的地说:“这是……给我的礼物?也不至于……这才……”   Alpha和Omega见面要带礼物,这是几个世纪前的传统来着?那时候的Alpha和Omega是不能随便见面的,见面多半都是要谈婚论嫁了,所以才会这样庄重。现代的人们虽然还是会互赠礼物,但是这不年不节的……   他什么意思啊?   林一航耳根悄悄烫了起来,半是高兴半是无奈地打开了盒子,目光却定住了,半晌才低声说:“谢谢,我会妥善保存的。”   “这间墓园里有一个善良的魔法师,会把小狗的灵魂保留下来,变成毛毡送还给主人,好让他们一直陪伴着彼此,”秦铮煞有介事地复述了一遍那位父亲临场编织的童话,“威风比较喜欢你,我想它更乐意待在你身边。”   “……”   林一航默了两秒,“你幼不幼稚啊?”   将要泛出泪花的眼底却不由闪出了点点笑意。   面前的Alpha也笑而不语,这是林一航印象中第一次这样具象化地感受到,原来Alpha这种生物也可以这样温柔,以至于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会产生一种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块糖果,正在因着热度缓慢融化的甜蜜错觉。   无视自己失序的心跳,林一航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本以为这次会面即将到此为止,秦铮一时间被问住了,又感觉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中,然后懊恼自己没有早做准备,对沁林区也没有那么熟悉,这边的好几座狗狗公园他只带威风固定地去过一个,虽然赏味活动年年都有,但他从没参与过,思索片刻后只能拿出最中庸的答案:“……要不要去吃饭?”   林一航眨眨眼,“可是,我还不饿,你饿了吗?”   “那要不要去逛狗狗公园?”   尽管纠结地说着“可是我们现在没有狗狗”、“去逛狗狗公园的话会不会有些奇怪”之类的话,林一航也还是乖乖地跟在秦铮身后了。   沿路都是赏雪的游人,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小摊在两旁铺开,一直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空气里充斥着各类食物的香气,林一航的目光在哪里停留,秦铮就在哪里买。   糖画是被勺子浇出的小狗状,糖葫芦的冰糖外衣碎屑沾在了Omega颜色浅淡的唇上,照烧丸子会烫得他蹙眉,不停地轻轻呵气,噎到时街边定点免费提供的甜姜茶会让他发出满足的喟叹。   直到林一航抱怨着再也吃不下了,秦铮才停止投喂,跑去街边的小药店里买来了健胃消食片,回来时,林一航站在几个铁笼围出的摊前,在一片奶声奶气的呜咽里,小心翼翼地从老板手中接过了一只幼年的德国牧羊犬。   “我怎么觉得,它和威风好像?”   “一个品种,能不像吗?”   秦铮是没看出来有多大相像的,虽然他嘴上从来不怎么待见威风,但威风在他心中独一无二,以后也就不打算再养狗了。   “当然都是德牧,就是觉得有些神似,你明白吗?”   除了林嘉懿,林一航就没有抱过其他幼年的生物了,所以抱小狗的姿势和抱婴儿也没什么两样,脸上带着一种柔和得不可思议的神采,满眼都是那只幼犬,说话的时候压根儿都不曾看过来,是秦铮看了会忍不住和这只小狗吃醋的程度。   摊主在一旁舌绽莲花,极力推销,秦铮觉得他多半会买,但这种摊位并不正规,小狗的健康没法保障,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又会引得林一航伤心,就有些为难地先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劝阻的话语。   可惜没派上用场,林一航只是抱了一会儿就将小狗还了回去,在摊主惋惜的目光里拉着秦铮离开了。   “可它不是威风,”林一航从口袋里取出装有毛毡的小盒子在秦铮眼前晃了晃,“威风在这里,不能让它吃醋。”   周遭的人群依旧喧闹,但Omega身边却如此静谧,那明亮的笑颜瓦解了秦铮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也使得长久以来包裹住他的伪装开始一寸寸剥落。   对于威风的逝去,这世上应该没有任何人比秦铮更难过,但都被他压在了心底,哪怕是自己独处,也不曾袒露,只是这个瞬间,情绪倏然就决堤了,他无法再故作轻松地宽慰自己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是定数,只是纯粹地感到深深的哀伤,因而停下了脚步,也接不上林一航的话,唯恐自己开口会哽咽。   “秦铮……你怎么了?”   似有察觉,Omega收起了笑容,转而用担忧地目光看着他,脚下迟疑着靠了过来。秦铮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林一航依旧是迟疑着,抬起手臂,先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别难过”,还是觉得不够,然后,他迟疑着踮脚,拥抱了面前高大的Alpha。   “你不会要哭吧?”   “好了,我知道最难过的人其实是你。”   “我不该说那只小狗像威风的,害得你……”   “别说了林一航,”秦铮打断了他,开始回应这个仍旧迟疑不定因而显得有些飘忽的拥抱,两个人的胸膛终于紧贴在了一起,“让我抱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第61章   怀中的Omega安静了下来,身体短暂地僵硬了片刻之后,很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回抱,秦铮也好像就由不得自己,手臂越收越紧。   挤压之下,两人的衣料发出细微的轻响,传进林一航耳里,却变得格外清晰,因为头还枕在Alpha宽厚的胸膛,那一声声有力的心跳也传了过来,呼吸间也全是Alpha身上的气味,衣服上的是某种鼠尾草香型洗涤剂的留香,更多的则是他自带的信息素香气,混合着灼灼的体温,闻起来会有种静静焚烧着的烟熏感。   被那双修长的手臂揽在怀里,渐渐地,林一航也感觉自己像是烧着了,缺氧了似的,不住地心慌气短,偏偏又控制不住自己,仿佛饮鸩止渴一样贪恋着,不停地吸入Alpha身上的信息素,直到后颈的腺体又开始发烫,身体上也出现了自己无法去忽视的生理反应,才骤然感到难堪起来,脸和脖子都红透了,喉结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之后,迫使自己屏住呼吸,将注意力转向别处。   远远传来的炸响应该是老式爆米花出炉的声音,几个孩子嬉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身后的长辈紧赶慢赶,喊着当心摔倒;视线所及的一个摊位正在做刨冰,堆得冒尖的杯子里被女主人淋上了果酱,雪顶微微塌陷了,另一边的男主人则在众人的围观下挥舞刻刀,一块在阳光下显得剔透的坚冰正在缓缓具备雏形;一群结伴出游的少年们聚在拉起的线前,接二连三地丢出了手中的套圈,像是有人拔得头筹,套中了奖池中最昂贵的礼品,爆发出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   他们并不是这条街上唯一拥抱着的人,不远处被单独圈出的一块区域生长着两棵主干扭合在一起的不知名树,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枝桠上系满了彩绸和许愿牌,情人们在树下祈福,合照,牵手,拥抱,接吻,洋溢出恋慕,笑声和幸福。   躁动着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身体上的难受也在渐渐褪去,林一航重新将自己的感官着重放在了仍拥抱着自己的Alpha身上,涌入鼻端的香气中,焚烧感已经淡去了,这显然代表Alpha的心情有所好转,但对方却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会让他有些为难,尤其是,当他发现一旁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正举着手机将摄像头对准他们,脸上还带着某种近似于欣慰,又显得很克制的神情时。   林一航面红耳赤,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Alpha终于放开了他,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林一航是真的有些害怕去看那双眼睛,因为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才能去回应那眼里翻涌着的浓烈情绪,所以只能选择先避开了视线,但当两人的距离又拉开到合乎礼仪,Alpha也敛去沉沉的眸光后,他又好像生出了几分怅然若失。   “可以删掉吗?”   秦铮走过去和女孩子交涉,对方很有些心虚,顾左右而言他,“啊,我只是在录vlog,拍拍街景什么的……”   “那可以把不小心录进去的,关于我们的画面删掉吗?他可能会介意。”   “好、好吧,”面前这位英俊得过分的青年Alpha神情淡淡,甚至还体谅地没有拆穿她,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女孩子心里一阵发怵,很有些惋惜地当面删掉了,还递出手机给他看,“没有保存到云端,所以,真的没了。”   “谢了。”   青年Alpha露出了礼貌的微笑,女孩子感觉自己好像要被闪瞎了,磕磕巴巴地说:“不过,你们看起来真的很养眼,也很……般配!”   秦铮无言了片刻,还没来得及再次道谢,对方就已经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小鹿一样跑开了,回到了自己的同伴间,左右咬耳朵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一群女孩子都看了过来,传出了兴奋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不过是隔着几步的距离,林一航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最清楚的是女孩子夸赞的般配,对方咬字时不自觉用了重音,就觉得自己的脸更热了,心脏也兀自跳个不停,但他们现在好像还算不上是情侣,所以还是难免地冒出了几分尴尬和难为情,又不想被察觉,只在秦铮回到身边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不是还要去狗狗公园吗?”   “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仿佛心照不宣地,秦铮也没提,但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是变得微妙了起来,在前往公园入口的路上都没怎么对话,只在一个供茶点停过一会儿,林一航拗了好一阵,各种推拒,但拗不过秦铮一直看着他,一直看着他,最终才败下阵来,乖乖把健胃消食片嚼了。   放晴后的燕京也还是冷,所以被人们牵在手中的狗狗们也穿着各色小棉袄,在积雪覆盖的草坪上尽情撒着欢儿。   林一航大概是某种吸狗体质,光是站在路上看就有很多狗狗凑过来摇头摆尾,更有些扑上来的,秦铮都护不住,但他自己显然不在意,还大着胆子一一抚摸过身边那些毛绒绒的脑袋,秦铮索性就不拦了,只是他衣服下摆越沾越多的梅花印引来了主人们不好意思的致歉,再加上他模样出挑,气质也温和,一些热情的人们也就想要和他攀谈几句。   比如他家养了什么狗狗,在哪里玩,能不能指给他们看;又比如沁林的雪景如何,是不是第一次来这边,并推荐着一些当地人认为值得一去的景点。   几乎没和这么多人同时打过交道,林一航很有些无措,很多时候都支支吾吾地接不上话,只好不断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秦铮,但这个可恶的Alpha却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还任由凑过来的人们将他们隔开了,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只在他看过来时回以笑容。   “放轻松。”   林一航读出了这样的口型,并且Alpha的眼神好像真的带着一种能让他轻松下来的魔力,林一航也就慢慢松弛了下来,竟也能看起来比较自如地和身边的人交谈了。   只是某个瞬间,周遭的一切好像发生了片刻闪回,恍惚间,他好像穿着宽大的蓝白校服坐在教室里,解答完后桌女Omega的请教之后,他的视线转向了藏在桌斗里的手机,苦恼着要怎样回复对话框里的信息。   紧接着,少年Alpha清越的声音从教室外传了过来,但他先看到的是对方开合的唇,不同于现在绝大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沉静,那张看惯了也仍会觉得神采飞扬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神情,却会让他联想起朗月和清风,并由此心动不已。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回过神来,片刻的抽离让他没有听清别人刚刚对自己说出的话,林一航有些歉然地看向面前陌生的Alpha,对方牵着一只被美容师修得圆墩墩的萨摩耶,吐着粉嫩的舌头,正朝他露出标志性的天使般的可爱微笑。   仿佛被蛊惑,林一航不自觉伸出手,揉了揉那颗圆圆的大脑袋,面前的Alpha也就笑了起来,“它叫驴打滚儿,很可爱对吧?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呗,方便吗?”   如今林一航对Alpha的排斥早已不像四年前那样强烈,面对这样的请求,心底还是会下意识生出几分逃避,但这个Alpha看起来是面善的,也显然不带有恶意,眼神还算清澈,所以林一航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样推辞,毕竟这是林一帆和夏青禾都不在的场合,不再有人会替他回绝了。   指尖犹豫地触碰到衣袋里的手机,在林一航将要为对方殷切的目光妥协下来又感到万分为难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带到了身后。   “恐怕不太方便。”   秦铮淡淡地说。   高大的Alpha挡在了自己身前,林一航悄悄松了口气的同时,看着那副宽阔的脊背,脑子里响起夏青禾看韩剧时偶尔会发出的感叹,什么太平洋宽肩,但当Alpha的手顺着他的手腕向下,与他的手握在一起时,林一航的思维出现了片刻空白,目光不由地低了下去,怔忪地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牵着萨摩耶的Alpha解释道:“呃,别误会,我是做自媒体的,会免费给素人街拍,所以会加一些俊男美女的联系方式,看有没有机会做内容,并不是对你家Omega图谋不轨哈。”   “恐怕还是不太方便。”   “怎么不问问你家Omega的意向,万一他想呢?我水平真可以的,最高播放量的一个视频有四百多万观看,而且他长这么好看,我肯定不会拍差的!又不去别的地儿,我带了相机的,就在这拍,当你面儿拍,不对,你俩一块出镜都可以!我好几十万粉丝呢,真不是什么奇怪的人,你俩就放心吧!”   作为一名摄影师,这位Alpha感觉错过这样一对组合显然是极大的损失,因而极力自荐,连相机都从背包里掏了出来,“就十分钟,肯定不耽误你俩约会……五分钟也行!”   想起Omega的确是有过将要拿出手机的动作,秦铮也就思忖起自己这样是不是僭越,按捺住吃味的感觉,偏过头问林一航:“你想拍吗?”   林一航也算是半个自媒体人,但他连自己的视频都不出镜,就摇了摇头,注意力也难以集中,因而一言不发,只是在翻来覆去地思考着,他们看起来真的这么像是在约会的情侣吗?   情侣约会都在做什么来着?   回顾这一天发生的所有零零碎碎,林一航心想,完了,他们好像就是在约会,做的事情貌似都没差,抱也抱了,现在手还牵在了一起。   可是这才第二次见面啊。 第62章   逛完狗狗公园已经是傍晚时分,天上又开始缓缓落下小雪,暮色下的沁林却愈发热闹,又支起了一些晚间限定的摊位。比如满是金鱼的充气水池,林一航舀到了一尾红白相间的小锦鲤,装进了盛满水扎起的塑料袋中,由秦铮接在了手里;再比如挂着成排气球的气枪射击场,倒不是对奖品多感兴趣,只是想上手玩一玩,但林一航遭遇了这四年来最大的滑铁卢——   随着塑料子弹又一次耗尽,林一航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玩具枪,而五米开外挂满气球的那张幕布看起来几乎毫发无伤,只是破掉了零星的三两只,隔壁的小男孩面前的气球却已经不剩多少了,在一声声砰砰的枪响里,他妹妹怀里的娃娃越来越多。   林一航收回了羡慕的目光,脸上很有些挂不住,“不许笑,我是第一次玩这种游戏。”   “嗯,我不笑。”   然而就在话音刚落的瞬间,Alpha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笑容在华灯初上的街景里近乎是耀目的,会让周围那些视线不住打量过来的Omega们悄悄红了脸。直到林一航露出某种恼羞成怒,很想扑过来捶他几下的神色时,秦铮才管理好表情,但解释的话语里仍带着低低的笑音,“不好意思,实在有点儿没绷住。”   没从这个人脸上看出有几分不好意思,而边上围观的Omega也着实有些多了,原本只是佯装生气,但不知怎的,林一航这会儿是真的一阵气闷,把头拧到了一边没搭理他,径自走到摊主那边付钱。   秦铮只好跟上来哄,“真生气了啊?我的错,不该笑。”   “这些娃娃看上哪只你说,我打给你。”   摊主也笑:“哟,怎么玩着玩着还闹上别扭了?这都在我摊子上待了快一个钟了,我就再送你俩点儿子弹。”   又指了指秦铮,“原来你小子会打枪啊,就光在边上看着,我还以为你不会呢!哪有让Omega自己打的道理?还不赶紧多打几只娃娃哄哄你老婆!”   脸腾地一下爆红起来,林一航举着手机扫码的手顿在了半空,今天被误会成情侣太多次,他本来都有点习惯了,但猝不及防在别人嘴里变成了秦铮的“老婆”,他实在很难淡定,想解释,又觉得好像多余,心慌意乱地站了一会儿,没扛住摊主满脸促狭的笑,只好又把归还的玩具枪从桌上拿了起来,不自觉拉着秦铮的袖子,回到了挂满气球的幕布前。   “喜欢哪只?”   林一航脑子一团浆糊,听到Alpha这样问,视线就在堆满娃娃的陈列架上转了一圈,没看到合眼的,但把抱着的玩具枪扔了过去,负气道:“不知道,全都喜欢。”   秦铮把枪端起来对着气球瞄了瞄,大致确认了下手感,说:“全都要的话,预约的餐厅可能会迟到,只剩半个多小时了。”   好像给Alpha出了个难题,林一航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抱臂站在一旁,挑衅地笑了笑,“是你说要打给我的,这是你的事,还是说,你不行?”   秦铮从未见过林一航脸上出现过这种带有些许攻击性的神情,毕竟十七岁的林一航又乖又软,好像从来不会生他的气,但无可否认的是,当下这种神情的Omega看上去明艳极了,会激起Alpha骨子里的征服欲。   久违地生出了几分好胜心,秦铮也就扬眉,“我也没说不行啊。”   林一航不置可否,只是微微扬起下巴,做出一副拭目以待的样子,心脏却因Alpha那张扬起了眉梢,浮现出似曾相识的少年气的脸孔而跳动不已,呼吸也在子弹从玩具枪中出膛时不自觉屏住了,袖子下的手暗暗握紧。   只三十秒,成排的气球炸开,林一航接过了送过来的第一个娃娃,是一只维尼熊,被他紧紧抱在怀里,里面柔软的填料因为手臂的挤压微微变形。赠送的弹药耗尽,枪声也就停了,林一航还是目不转睛地看,只见Alpha暂且从拉起的线前离开,又从老板那边取来一盒,枪声复又响起,很快他又接过了一只娃娃,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他就要抱不下了。   摊主贴心地送来一个纸箱,娃娃陆续从架子上被取下丢进去,摊主也不心痛,乐呵呵在一旁看着,还时不时喝彩,又偏过头对林一航说:“还得是你们年轻人会来事儿,不鸣则已呢,看你玩了一个小时,就为了在这时候露一手,这你不得高兴坏了?难怪能追到你这样式儿的Omega。”   “也不是……”   明明只是一支配色颇有些童趣的玩具枪,但被Alpha端在手里,就好像有了某种摄人的气势,看着那全神贯注的高大身影,林一航又留意到了周遭那些为秦铮侧目的年轻Omega,纠结片刻还是止住了解释的话头,不无骄傲地说:“或许?我也是才知道他这么厉害。”   又补充了一次弹药,赶在预约的时间前,秦铮最终圆满完成了任务,陈列架被清空,林一航脚边的两只大箱子里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可爱玩偶,但他仍抱着最开始拿到的那只维尼小熊,在熙攘的人群中,各色彩灯的映照下,一言不发,只是凝望,在秦铮回身看向他时,也还是凝望。   这一刻秦铮感觉自己的胸腔内部好像凭空出现了一片海洋,浪花拍岸,不断涨起了温柔的潮水,迫使他要拼尽全力,才能堪堪忍住,没有冲过去拥抱林一航。   离开后的对话是双方克制下才呈现出的稀松平常。   “明明这么厉害,为什么之前只看我玩?”   “都是小时候玩腻的东西,很久不碰了,再说总不能上来就让你扫兴吧?你玩得这么起劲儿。”   “也没有吧,只是突然想起,好像有人说过我没个男孩样子,就想要试试,拿枪是什么感觉。”   “……我早就知道错了,你能不能记起来点儿好的?”   “也有好的。”   “想起来什么,讲来听听,我好像也有很多不记得了。”   “不告诉你。”   “……行。”   “让你笑话我,你难道不知道这对于新手来说很难为情吗?旁边还有那么多人看着……而且,像我一样对玩具枪感兴趣的Omega竟然有这么多。”   “真的知错了。哪有Omega?Alpha都压根儿没几个人玩,就几个小孩哥。”   “就是有……我连小孩子都不如,被笑就被笑吧。”   “林一航,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笑你打不中?”被反复提及,秦铮大感冤枉,忍不住直呼其名,脚步也停了下来,长眉拧起又放松,神情有些不自在,因为将要说出口的话并不是自己擅长的那类,但还是向自己的内心妥协了,凑到Omega耳边低声说,“笑只是觉得……那时的你实在很可爱。”   温热的呼吸吹进耳廓,林一航露在发梢外的耳朵立时开始充血,有一会儿没有出声,头也低下去,仿佛畏寒一般,下巴躲进立起的衣领里,藏在衣袋里的手一阵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好吧,就当……是这样好了。”   “本来就是。”   远远望见了夜色下亮着灯的餐厅招牌,林一航不禁加快脚步跑了过去,两人被领着入座之后,当Alpha坐在对面,垂眸研究着菜单时,他觉得自己实在待不下去了,便起身去了洗手间。   用冰水狠狠洗了一把脸,镜子里那个Omega的脸也还是红,林一航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那简直和进入周期后的状态几乎没什么两样,甚至分不清是不是现在这样要更过一些,于是手撑在洗手台,苦恼地思考着自己陷入这般境地的原因。   难道隔了八年,哪怕几乎已经忘却了所有关于他的一切,他也还是喜欢着这个Alpha的吗?   这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   可他要怎么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反应呢?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上的。   总不能是,仅仅两个照面,他就又重新喜欢上了这个Alpha吧?   觉得哪里都不太对劲,也从来没有设想过这些,林一航难免方寸大乱,对自身充满了怀疑,连回去后饭是怎样吃完的都忘记了,一直心不在焉,直到和Alpha一起走出餐厅,冷风扑面,坠落在脸上的雪花消融,他才惊醒,今天已经过完了,他们似乎到了将要分别的时候。   淡淡的不舍连同飘落的细雪,和静谧投下的街灯一起,兜头将他罩住了。   突然想起了什么,林一航蹙起眉头,“你什么时候悄悄买单了,不是说好我请吗?”   秦铮就说:“忘了,通常都是Alpha买单,就习惯了。下次让你请。”   他肯定是故意的,而且这个人当着他说谎的时候总是会故作诚恳。   林一航真的好想拆穿他,甚至已经鼓起勇气看向Alpha深邃的眼睛,但只对了一眼,就在那含笑的目光下败下阵来,恹恹地偏过头,“那就说好了,下次一定要让我请。”   可Alpha语气轻快地答应后,林一航又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不会有买单的机会了,这次之后还有下次,下下次。   在夏青禾总结的Alpha的一百种套路中,这不过是最常用的一种。他也不是第一次遭遇,但和以往的排斥厌恶不同,他竟然甘之如饴,并且已经开始暗暗期待下一次的会面。   在踏上前来接自己回家的车时,林一航淡声问:“你和很多Omega吃过饭吗?然后,还都是你买单。”   秦铮终于也回过味了,笑着反问他:“你在吃醋吗?林一航。”   林一航一点也不想回答,只是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然而当车子发动驶出后,他又忍不住回头去望,还不幸被秦铮察觉了,于是,置身在一片繁华灯火中的Alpha朝他挥了挥手。   一头栽倒在后座上,林一航听见了心底有个声音在宣告:   你完蛋了,林一航。 第63章   “你问林一帆是怎么追到我的?”   夏青禾垂眸看了一眼耳温计上的数字,暂且没有回答问题,只忧心忡忡地说:“你还是在发热,这已经是第三天了……真的没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吗?”   不自觉地打着寒噤,林一航缩在被子里,摇头虚弱地笑了笑,“我的周期不是一直这样么。”   “这可不一样!以前哪有持续这么久,而且也已经不是低热的范畴了……我要叫医生过来了。”   夏青禾一贯是风风火火的,且总是不会给人推拒的机会,尤其是释放好意的时候,往往是在人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已经在做了。正如此时,话音还未落地,她就已经起身出去拨打电话了。   窗帘拉起的房间是一种静谧的昏暗,外间呼啸的寒风不断卷下成团的落雪,今年的降雪格外频繁,电视中连线的女记者正报导着更北的地方遭受雪灾的消息,林一航撑起身体靠在床头,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摸出放在枕下的手机,很容易就找到了新发布的捐款渠道,将做自媒体的收入全部投了进去。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却不是夏青禾,而是小小的林嘉懿,抱着一只恐龙玩偶,担忧地看过来,奶声奶气地说:“哥哥又生病了吗?”   “这不是生病,是周期,”林一航招了招手,林嘉懿就迈开两条小腿儿,噔噔噔跑过来,踢掉鞋子很利索地爬上床,一头撞进了怀里,撞得林一航胸口生疼,吃痛闷哼一声之后,还是露出了笑容,捏了捏那张有些不好意思的小脸蛋,“等嘉懿长大就会知道了。还有,要叫我叔叔。”   “不要,就要哥哥。这是大王,妈妈说,抱着它就不难受了,送给你,”万分不舍地看了看手上的绿色小恐龙,也还是放在了林一航枕边,小豆丁一本正经地说,“有大王在,哥哥要快点好起来。”   忍不住低头亲了一口那奶冻般的小脸,林一航先是保证了自己会很快好起来,然后又生出几分淡忧郁,轻声问:“要是叔叔搬家的话,嘉懿会不会难过?”   林嘉懿懵懂地眨着眼睛,“搬家是什么?”   “就是……”林一航思考着小孩子能够理解的措辞,“就是,这里是嘉懿的家,住着嘉懿和爸爸妈妈对不对?叔叔是不可以一直住在这里的。叔叔已经是大人了,应该有自己的家,所以会搬走。”   “我知道啦,哥哥想和嘉懿一样,有自己的家,也想和自己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想起即便已经卧床不能行动,也失去了语言能力,但依旧会用他所难以理解的怨毒目光看过来的父亲,还有远在异国,已经发展出新事业,总是显得淡薄的母亲,林一航呼吸不由一滞,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勉强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小孩子这美好的假想。   直到手机传来了震动的提示音,收到了某位Alpha的信息,是张图片,点开跳出了一只堆在天台上的雪人,有着车厘子眼睛和萝卜尖鼻子,用西瓜籽嵌出了大大的笑脸,背景却是林立的高楼大厦,对照下显得格外童趣,林一航才又重新弯起唇角,“是想要有自己的家,但也可以是,和爱人住在一起,就像嘉懿的爸爸妈妈一样。”   “哥哥有爱人了吗?”   林一航正要回复信息的手一顿,伤脑筋地按了按额头,“……我也不知道。”   搬出去的想法早就有了,毕竟他已经整整打扰了林一帆和夏青禾四年,还是在两人育有小孩的情况下。带来的种种不便,夫妇虽然从未提过,他自己却心知肚明,尤其是,他每每进入周期,林一帆都会因着避嫌,沦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境地。   这次也是一样的,林一帆又在总部附近的酒店待了三天。昨夜起床注射抑制剂,林一航留意到客厅的灯还亮着,走过去时,夏青禾正在酒柜边夜酌,已经喝醉了,肩带散落地蜷在单人沙发里,白皙的大腿上放着尚未挂断的电话,嘴里一直喃喃地叫着林一帆的名字,翻来覆去都是“我想你了”。   “带她回房间,可以做到吗?或者,把阿姨叫醒来帮忙,我怕她会着凉。”   电话那端,林一帆听起来有些疲惫,声音里却有一种隐忍的怜惜,再加上周期会放大Omega的情绪,林一航当时觉得格外不是滋味,愧疚得几乎喘不过气,回自己房间好不容易睡着了,醒来时面对的也是夏青禾担忧的,笼着淡淡愁绪的脸。   最初见到夏青禾是在柏林,那时她还在念书,是以志愿者的身份来的疗养院,林一航刚刚恢复意识不久,正处于一种很封闭的状态中,夏青禾是所有和他搭话的人里,最不厌其烦的那个。   也是最明媚的那个。   当时是什么季节,林一航是没有实感的,只是记得庭院的道路两旁开满了绣球花,夏青禾负手走在前面,鹅黄色的裙摆在步履间摇曳,“你知道这些花叫什么名字吗?”   她用的是德语,林一航那时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基本上是鸡同鸭讲,而且林一航也抗拒着给出回应,从来都是沉默不语,但他很清晰地记得,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身前个头娇小的Omega女孩停下了脚步,有些苦恼地用母语嘀咕:“果然还得是中文,无尽夏这么有美感的名字,用德语表述的话还是差点儿意思。”   后面林一帆来了,远远地站在一面繁盛的月季花墙下望着他们。这也是这对未来夫妻的第一次会面,夏青禾发现了他,先是梦呓般不断地感叹着“好帅”,等林一帆走近后又拿出了十足的装模作样的矜持,红着脸站在一旁绞手,全然看不出即便得不到任何反馈,也能和林一航喋喋不休上一整天的话痨本质。   最终还是林一帆先和她搭话,“是华国人的话,说中文就好,小航听不懂德语。”   她便眨眨眼,回过头对林一航磕磕巴巴地说:“这些花,也叫无尽夏……很漂亮对吧?”   纵使林一航当时绝大多数时候都置身于一种混乱的茫然与空洞里,也还是察觉出她那张遍布红霞,好像时时刻刻都光彩熠熠的面庞实在很美,所以第一次给出了反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然后面前的女Omega几乎要跳起来,兴高采烈地喊:“终于理我了!皇天不负苦心人!”   她就像一颗小太阳,林一帆也曾形容“她就像一只快乐小狗”,话语里有一种甜蜜的无奈。   只是如今,昔日明媚如此的人儿却好像被蹉跎了,虽然底色未变,但林一航也还是希望,她能和从前一样,露出笑容的时候更多。   所以,林一航决定,这次周期结束,就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高热下,林一航难免觉得疲乏,但还是很耐心陪着小豆丁玩了一阵,因而夏青禾打完电话回来时,床上地上散落了许多扮家家酒时使用的玩偶。   “林嘉懿,还不快从哥哥身上下来?想被打屁屁了是不是?都说了哥哥在生病呢。”   像只奶团子一般,林嘉懿滚下了床,心虚地念叨着“我要去喂鱼鱼吃饭了”,穿上拖鞋,嗒嗒嗒又跑出去了。   “哪来的这么多娃娃?”夏青禾弯腰将那些玩偶一一拾起,像是想到什么,动作一顿,“是那个Alpha?”   昏沉的,将要闭上的眼睛不自觉睁开了,不知是冷是热,也不知是体虚还是心虚,林一航模糊地“嗯”了一声,然后想,距离上次和那个Alpha见面,已经过去十天了。   这十天里,他们每天都会互发消息,内容并不暧昧,只是一些琐碎的日常,但就是会让他情不自禁想象着,那个Alpha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兀自心跳不已。   “一帆和我说,你要搬回府井老宅,”夏青禾叹了口气,“他肯定是答应你了才和我这么说……好嘛,你们一个二个,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下意识想要解释,但又不知道怎样解释,林一航只好呐呐不语,夏青禾却在床上坐了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林一帆有什么好的?我身边的人都说,这个人狼子野心,联合母家拆自己父亲的台,作为继承人,原本安分守己就可以得到一切,但就是要搅得整个林氏不得安宁。”   “还很冷血,把中风的父亲送去疗养院后就不闻不问……还不检点,明明有婚约在身,却和我不清不楚,甚至,还有了嘉懿,害得我被骂惨啦,我爸都指着我鼻子大发雷霆,说没有我这个女儿。”   “但是,我认识的林一帆不是这样的。你问他是怎么追到我的……有没有种可能,其实是我追着他不放?”   “所谓的狼子野心,不过是想保全自己珍重的家人,冷血也不过是,他始终觉得,人待我几分,我待人几分……如果不是意外有了嘉懿,想必他也早就,和秋川实业的那个Omega完婚了。”   “我认识的林一帆是个温柔的人……我的Alpha,从来都有担当,所以,小航,不要觉得是你拖累他,拖累了我们。守护你是他引以为豪的责任,我也是一样的,因为我是他的Omega,分担他的一切,我乐意之至。”   “当然,在我心中,你也早就已经是家人了,我作为独生女,可是一直想要个弟弟的,现在看来,没有人比你更对我的胃口啦。”   “所以你要是因为觉得自己是什么累赘……用这种理由离开我们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不过……有了心仪的Alpha就另当别论了。”   “那个Alpha听起来好像还可以?林一帆也蛮惊讶的,竟然在你杳无音信的情况下,还惦记了八年。原本只是一个不被他放在眼里的乡下小毛头,如今也是能在燕京生物里说得上话的人物,年轻有为也就是这样了,我现在管着的这间公司,就是他一手建起来的。”   “哎呀,别哭嘛,我只是举举例,秀恩爱什么的,可不是有意惹你哭的,这不是……这不是……”   “林一航!小航你醒醒,还能听见我说话吗?撑一撑,医生已经在路上了!不,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阿姨!阿姨!快上来帮忙!”   “林一帆……快回来,小航好像不太好……”   耳旁的声音忽近忽远,渐渐沉寂了。   林一航再度沉入梦中,处于周期的身体也还是不适,在梦里,他终于可以任由自己被本能撕扯,不自觉地褪去了所有衣物,汗涔涔的,近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一室生香。   站在门外的少年Alpha终于推开了门。   掉落破碎的花瓶何尝不是少年时的他在隐晦地期待呢?除去那个战战兢兢的,颤抖着的吻,他想要的还有更多。   有关于恋人的一切,好像都藏在那个仿佛没有尽头的夏天。 第64章   于是在梦中,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更多。   只是如坠云端的那一刻就是醒来的瞬间,林一航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视野里的一切一阵阵发黑,心脏仍在剧烈跳动,耳边是护士焦急的声音,“没有起效!信息素还是失控状态!”   意识昏聩了片刻复又清醒,林一航尝到血味,心想自己大概是又把舌头咬破了,不由蹙起眉头,想要发出声音,却发现自己的口腔已经被纱布撑满,只能发出虚弱的呜咽,紧接着是各类感官的复苏,几乎是立时,宛如巨浪拍岸一般的本能席卷而来,迫使他开始难耐地扭动,生理性泪水迅速充满眼眶,沾湿了颤抖的睫毛。   病床上的Omega像是一尾被钉在砧板上痛极了的小鱼,爆发出了垂死挣扎般的力道。   “按住他,给我拘束带!”   一旁专用于监控信息素水平的仪器发出急促的爆鸣,显示着飘红数字的屏幕前,护士们合力将Omega按住,医生神色凝重地一边将黑色的拘束带绑到床上,一边询问端着抑制剂匆匆入门的助手:“这是多少的?”   “57%,已经是库存里最高的了。”   “全部匹配完了?连一个过60%的都没有?”   “是本院的全部了,别的地方还在等结果,说是有过60%的立刻送过来。”   “契合度都太低了,效果有限,而且会极大损伤男性Omega的生育能力,只能万不得已再用了,”得出结论后,医生看向病床上面色痛苦的Omega,感到一阵由衷的无力,又问,“雪停了吗?”   “是特大暴雪,还在持续中……医疗机没有起飞的条件,恐怕运送药品或者患者都……”   “而且我刚刚在外面听说,因为暴雪路面结冰,附近的高速出了连环车祸,咱们这片的交通几乎瘫痪了。”   除了可怜的呜咽声外,急救室里一下子没了别的声音,医生看着仪器上各项犹如过山车一般起伏不定的指标,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爆发。   “那个Alpha到了没有!?最坏的结果是会死人的!他的Omega都在鬼门关上晃了,他妈的Alpha人呢!?”   “家属说在赶来的路上,但是出了车祸,暴雪天路况本来就差,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急救室再度陷入沉默,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都不约而同浮现了焦虑的神色,良久,像是为了打破这沉重的气氛,有人低声说:“我怎么听家属的意思是……他们还没处对象?”   “患者的抑制剂使用记录有八年。”   “有抑制剂不还是难熬,Omega就是遭罪的命。”   “而且到临界值,人工合成的抑制剂就没用了,定制不光是要有一定契合度的Alpha愿意长期提供信息素,而且还贵得离谱……普通人哪有的什么选,好多Omega不还是看契合度差不多就嫁了。”   “看记录是近四年都是用的定制,但是也没多高,堪堪到了60%,还是国外的一个医疗机构提供的,在家里已经用完最后一支了……家属还是很上心的,只是有一部分AO就是和绝大多数人契合不了,他就是这少部分人……就算有家底也不好搞到。”   “各方面看,运气都太差了……”   “说什么晦气话?我们在等的这个Alpha,据说可是和患者有97%的契合度啊。命定之番什么概念?万分之一。”   “离奇,97%的契合度,要是放四十多年前白塔还在的时候,早就强制要求结合了,还会发一枚命定之番的奖章……咱们这个时代这么开放,俩人认识,却啥事都没,这像话吗?守旧不结合就不结合呗,临时标记都能解决一大半的事儿……结果人躺在这里。”   “……但愿能来快些,我们今天还有得忙,车祸的伤患马上要到了。”   主治医生不由出声打断了谈话,“出去问问,人到哪儿了。”   护士便依言出去了,外面这双璧人般的夫妻看起来和来时也没什么两样,一派贵气的高大Alpha面色沉郁,仍在不停拨打电话,坐在长椅上的貌美Omega眼睛肿得不成样子,素手紧紧揪着丈夫的衣摆,把那看起来昂贵的衣料揪出了一片密集的皱痕。   发觉有人出来,夏青禾立刻站起来,快步走到护士身边,提心吊胆地问:“小航……他怎么样了?”   林一帆也走了过来,手机还是举在耳边,眉头紧皱地看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舌兰酒香气,他显然也发现自己的信息素因为情绪出现了失控的前兆,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揽过了夏青禾发抖的肩头,又轻轻拍了拍,好像这样也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护士只能诚实相告,夏青禾呆滞片刻,六神无主地望向自己的Alpha,又淌下了眼泪,“怎么办啊林一帆?秦铮还是不接电话吗?”   林一帆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伸出空着的手,用拇指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在路上了。”   夏青禾一向很信任他,收了眼泪,变得稍稍振作了些,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不过是一句安抚——   岑白高速是秦铮那边来这间医院最快的一条路,而半小时前,岑白高速连环车祸就已经挂上了热搜,死伤两百多人,也是那个时候,秦铮失联了。   一直以来,林一帆都觉得万物有迹可循,万事有据可依,可是最近他总会想,会不会有些事是天注定,而今天,他难免会想,原来世事无常,命运弄人。   并购到秦铮头上是巧合,他甚至以为是重名,不曾挂心,直到万年不出门,也已经很久不发作的林一航又躺进医院。   林一航极端厌恶和Alpha有肢体接触,却在睡梦中安然握着秦铮的手。这次再会,隔了两天后,秦铮这八年来的所有经历就事无巨细地出现在了林一帆案头,饶是林一帆习惯用阴谋论揣测别人,也没有任何能指摘的地方。   他都舍得,要尝试将自己珍爱的家人托付出去了,倘若他们能再走到一起的话。   所以,他还是会抱有希冀,林一航曾为了重逢奋不顾身,秦铮也已经守候了八年,上苍怎么会舍得不眷顾这对少年爱侣?   定了定神,林一帆听见护士惋惜地说:“现在患者还能撑一会儿……万一到了最坏的情况,我们只能继续加大抑制剂的剂量,患者有大概率会失去生育的能力。”   没有迟疑,林一帆轻声说:“只要他能平安无事。”   夏青禾不信教,却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闭目祈祷了一阵,才又睁开眼睛看向林一帆,“这两年,小航对抑制剂的耐受一次不比一次,我其实一直在怕……因为我也是这样的,我都经历过,知道有多痛苦,可是我很幸运,遇到了你……我就一直在想,小航什么时候能遇到呢?结果……什么嘛,原来早就遇到了,甚至刚分化就遇到了,还在一起过……今天陪他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应当是还喜欢着那个Alpha的……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出收在自己衣袋里的林一航的手机,“但是他们怎么都这么保守啊?他们俩这聊天记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小学生……但是他一句没提,那个Alpha也是,明明是个Alpha都能闻出来他要到周期了,小航完全可以不受这个罪的。”   “你忘了你以前是为什么受罪吗?”   “当然是没有喜欢的人啊,可他们明明互相喜欢。”   “是珍重,珍重自己,也珍重将来会真心喜欢自己的人,”林一帆说,“不过小航应该还是状况外的,他其实很多时候都是状况外,只是他会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毕竟缺失的岁月太多了,他是不完整的,破碎的,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好起来。”   夏青禾握住他的手,笃定道:“一定会。”   秦铮好像就是那味医他的药,眼下,也是独属于林一航的救命稻草。   然而良药迟迟未到,先到来的是危急的鸣笛。   外间的大雪仍在肆虐,一辆辆救护车破开风雪,停在医院大门前,拉下来一副副血淋淋的担架,早就守在院门前的医护人员们快步跑了过去,原本稍显冷清的医院顿时就变得忙碌起来。   夏青禾接到林嘉懿的视频通话走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大厅里已经人满为患,或坐或躺的,都是轻伤患,医护人员们正在施救用药,生命垂危的则被簇拥着送往抢救,到处都是呻吟和哭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不少医生的白大褂上都沾染了鲜血。   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场景,夏青禾一时有些反胃目眩,脚步顿住,站在纷乱罗织的人流中愣了一会儿神,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消息,这才得知事故的消息,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也顾不上和家中的小豆丁通话了,开始在人群中寻找,但人实在太多,场面也乱,能找到秦铮的概率有些渺茫,只是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握着手机的指尖逐渐泛白,又过了一会儿,才又低下头,屏住呼吸去看已经公布的死者名单。   所幸逐一看到末尾也没有出现秦铮的名字,夏青禾心中默念了几遍谢天谢地,本不忍再抬眼看周遭这惨烈的景象,余光却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个出挑而熟悉的人影。   跟着的护士焦头烂额,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位先生!你的肋骨已经断裂了,可能伤到了肺,别的地方还没查,能不能先回去躺着不要给我们添麻烦?”   高大的Alpha固执地站在被不断赶来的家属围得水泄不通的前台前,看起来还算镇定,却不断重复着低头弯背的动作,夏青禾走近了才发现,Alpha的头发已经被雪水或是别的什么濡湿了,苍白的脸孔上遍布冷汗,血水混着汗液从下颌滴答淌下,沾湿了灰色高领衫的领口。   喘息声重极了,听起来像是呼吸都在痛,视线向下,夏青禾看见他握紧又松开的拳,粘稠的血悬在屈起的指节上,要落不落,声音也低哑极了,重复几句道歉后,说:“拜托了,能不能帮忙找一下一个叫林一航的病人,他在哪里?” 第65章   “要找人的太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救人,这位先生你不要扰乱秩序好么!”   呵斥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周边的嘈杂也为之一静,悬在指节的那一滴血终于坠地,在白色的地板上留下一个暗红的圆,青年Alpha的脊梁也好像一下子塌了下去,失魂落魄地再度道歉后,暂且离开了这片越聚越多的人群。   震撼之下,夏青禾竟忘记出声叫住他了,只目光追随着他,看着他又直起背,走到贴着楼层索引的那面墙前,驻足片刻后,脚步又动了起来,像是要朝林一航所在的科室那边去找。   夏青禾这才反应过来,拔腿追了上去,所幸Alpha现下难以做到像平时那样健步如飞,倒是很快追上了,只是那背影看起来会让夏青禾莫名心生怯意,迟疑了两秒,才喊出了Alpha的名字,第一声的时候没有反应,到第二声,前面的Alpha才回过身,静静地看着她。   上次照面时,这个Alpha的眼睛让她印象深刻,确是一双清亮的眼睛,目光却利,有股迫人的锋锐感,又因为瞳仁好像比常人要更黑一些,就显得幽深,会让人联想起夜里海面下的冰川。   但此时,这双眼睛黯淡了,目光也茫然,像是记不起她是谁,夏青禾正要自我介绍,面前的Alpha却像是又想起来了,眼里重新聚起了光,流露出显然的焦急和关切,快步走到她面前,完全不给人出声的机会,径直问:“林一航在哪里?”   夏青禾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哽住了,第一时间竟然没能答上话,“……你跟我来。”   此时医院的客梯也要用于运送伤患,前面挤满了等待上楼的人,甚至有一架病床,一名医生正蹲跪在上面做心肺复苏,夏青禾有些无措地停下脚步,一时间记不起楼梯的位置,还是秦铮记起先前看过的索引,出声说“这边”,领着她到了标着逃生通道的门前。   身边Alpha的呼吸声听起来实在异常,夏青禾很难不在意,但也知道他迫切,所以上楼的脚步未停,只说:“你……要不要紧?”   秦铮沉默摇头,夏青禾只好忧心忡忡地埋头上楼,又听见他问:“他怎么样了?”   “万幸还撑着,如果继续用药的话会发知情同意书,林一帆还没有给我发消息,”夏青禾拿出手机确认了一次,重复道,“万幸你来了,万幸万幸……”   秦铮却认为自己到得还是太迟了,无论是心理上还是体感上都好像心口里插了把刀子在搅,也是因为身体里压制痛楚的肾上腺素正在褪去,他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人也有些摇摇欲坠,但还是紧跟在夏青禾身后。   好在楼层并不高,上来也不过用了几分钟,抵达时夏青禾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台阶上滴了一路的血,眼眶顿时发热,脚下也不由微微一顿,才又继续领路。   远远望见站在急救室外的林一帆,她不由扬声喊:“人到了,他来了。”   尾音却嘶了,低头揉眼睛的间隙里,林一帆已经迎上来,紧蹙了小半日的眉心终于舒展开,但很快又皱起,神色莫名地站在秦铮面前,夏青禾立刻就知道,他是动容了。   两个Alpha对视片刻,林一帆先移开了目光,视线落在秦铮仍在不断一缕缕沥出鲜血的右手上,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急救室的门开了,探出的护士也被秦铮这副模样吓了一跳,顿了顿才说,“就是他对吧?先进来给患者做临时标记!要来不及了!”   于是两个Alpha都一言未发,只是再度交换了一下眼神,秦铮便进去了。   映入眼帘的是被拘束带固定住四肢,捆在病床上,近乎奄奄一息的Omega。   见到林一航的瞬间,秦铮差一点倒下去,视野边缘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好险才站稳了,然后遵照医生的指令俯身,仅只是弯下背,他就感觉自己好像无法呼吸,因而暂且停住了,只有血水顺着他的下颌滴在Omega绯红的脸颊上。   忍不住抬手拭去的时候,林一航薄薄的上眼睑一阵颤动,泪水朦胧地睁开了眼睛,里面翻涌着沸腾的渴求和迷恋,即使知道是信息素作祟,秦铮也还是觉得自己和十七岁时别无二致,理智会很轻易地滑落到崩塌的边缘。   在本能的促使下,Omega表现出了绵软的顺从,甚至自发地偏过头,颈侧的肌理拉伸,露出一小块后颈,不过是腺体的边缘,但肿胀得很明显,散发出湿润的香气,闻起来像遍生兰草的溪谷,秦铮也就忍住痛,忍住狂,怜惜而克制地将干枯的嘴唇贴了上去,犬齿刺破皮肤,灌注了少量信息素,生成了一个临时标记。   几个呼吸间,Omega就安静了下来,被拘束带勒出深深痕迹的手脚也不再挣动,混沌的眼神短暂归于清明,先是羞怯,又错愕地看了好一会儿Alpha带着数道剐伤的脸,眉眼间浮现出疼惜的神色,只是身体已经再榨不出任何力气,眼睛又疲倦地阖上了。   标记的效果几乎立竿见影,短短十分钟内,刺眼的红色数字回落,又由橙转黄,在场所有人肢体也都渐渐放松下来,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直到高大的Alpha再也无法用手臂住支撑身体,在病床边重重倒下。   急救室的门又开了,病床被簇拥着匆匆推出去时,林一帆和夏青禾都来不及问一句,最后出来的是两个年轻的小护士,端着堆满物件的托盘低声交谈着。   “天,这个Alpha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没什么事儿,顶多是个皮肉伤,没想到杨医生说他肺泡都破裂了。”   “不止,他应该是岑白高速那边拉过来的,多少年没出这种大型事故了,能活着都是命大……”   “什么情比金坚,这种老公哪里找啊?为了给个标记,差点死半路上。”   “倒也不是吧,又不是明知会出事还要过来。”   “你没看到他看那个Omega的眼神吗?我觉得就是明知道也会来的!而且Omega信息素都飘红了,他竟然能克制住自己不被诱导……我都感觉不像是现实里会出现的人。”   心头一阵阵歉疚,在她们走远之前,夏青禾从失语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问:“那个Alpha情况很危险吗?”   两个护士回过身点点头,其中那个看起来稍稍年长些的回答说:“杨医生说是张力性气胸,比较危险,所以赶紧拉到胸外那边去了。”   另一个则说:“你们是里面Omega的家人吧?他没什么事了,虽然只是临时标记,还是免不了要难受些,但不至于像之前那样凶险。”   夏青禾下意识迈开脚步,想要跟上几分钟前那张移走的病床,却被林一帆握住了手腕,“你留在这里照看一下小航,那边我去。”   ……   两个小时后,林一航再次醒来,怔忪地看了一会儿悬在半空中软管里不断滴落晃荡的点滴,勉力支撑起仍在盗汗的身体,坐了起来。   不是梦。   林一航能清晰回忆起那滴血落在自己脸上的触觉,是一种浸透了寒气的冷,却会让他浑身的血都因为其中包含的微量信息素都燥热起来,Alpha的指腹也是冷的,而他却会在这短暂的抚触下战栗不已。   甚至落在颈侧的吻都是冷的,只有舔舐伤口的舌尖有一点飘忽的余温,而他藏在被子里,在接触的瞬间就湿得一塌糊涂。   但林一航却不想回味那种绵延的快乐,眼前只有不断闪回的,Alpha带着数道剐伤,不断从额角淌下血来的那张苍白的脸,他以为这个Alpha永远也不会有看起来这么虚弱狼狈的时候,又莫名觉得熟悉,好像又有些新的模糊的印象浮现了,他却顾不上挖掘,只是在担忧——   他受伤了。   他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他的确来过,他现在在哪里,是什么情况?   理智告诉自己Omega在周期应该避免情绪的起伏,感性却朝着坏的方向不断倾斜,不好的预感升起,酝酿出逐渐变得强烈的恐慌,两方拉锯下,林一航终于克制住自己想要不管不顾去找秦铮的念头,目光在空荡荡的病房内转了一圈,抬手按下了呼叫铃。   没有人应。   迟疑着要不要拔掉留置针下床,在恐慌即将占据上风的时候,夏青禾进来了,林一航脱口问道:“他在哪里?”   夏青禾实在不擅长说谎,想要避而不答,却拗不过林一航哀求的眼神,别过脸,“……手术还没有结束。”   “手术?”   病床上Omega轻声重复了一遍就没了动静,夏青禾只好又看过去,只见林一航神情空白,泪水却迅速充满了眼眶,接连不断地落了下来,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哭,眉头蹙起,泛着泪光的眼底透出某种自厌的情绪。   他真的没那么想哭,只是觉得揪心、害怕、喘不过气,但偏偏像坏掉了的水龙头,那些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以至于他第一时间想问是什么情况都发不出声音,这怎么能不让他厌恶呢?   终于,他哽咽着问:“他出了什么事?”   “过来的路上,”夏青禾也觉得揪心,声音干涩,“交通事故。” 第66章   清醒后的这四年,为了找回原本的自己,林一航曾无数次翻阅自己所有的记忆,觉得小时候的那个人很像是个陌生的小孩,怎么脆弱至此,遇到点什么事,都好像要天塌了似的。   林林总总,诸如庭院中的花败了,考试考砸了,和园丁爷爷安置的鸟屋过了很久也没有住进小鸟,乃至父亲心情不好时不经意望过来的一个眼神,对小时候的林一航来说都是天塌一般的大事件。   再长大些也没有好多少,比如无意间听到了同学在背地里的闲言碎语,又或是当面被奚落几句,再或是体育课时看见上了被分到和他一组的搭档不情不愿的脸,也还是天塌,所以想努力试图去缝补,最后沦落到被使唤欺负的境地。   林一航自己都莫名其妙,幼年时尚且不提,毕竟小孩子大多都是那样,但都长成了少年,难道不应该在那些人出现不友好的苗头的时候就该及时远离吗?在对方更过分的时候,提起拳头打过去也不失为一种解决的方式,为什么非要当个受气包?   林一航不理解,后来也决定不再尝试去理解曾经的自己了,并且自信地觉得,现在的自己应该不再会觉得有天塌的时候。   但在等待Alpha从手术室出来时,他的确感觉自己小世界的天空正在摇摇欲坠,后来在等待病床上的Alpha睁开眼睛时,他也是时时刻刻都真真切切的觉得,天旋地转。   尤其在得知Alpha是因为自己才变成这样之后,在周期的加持下,他实在是扛不住,还晕过去一次,所幸Alpha隔天就醒了,不然他真的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也是这个晨间,这场据气象局称是百年难遇的特大暴雪终于停了,此前林一航一直在睡睡醒醒,半夜三点醒了,很久都睡不着,彼时外间还在落雪,只是雪花小了许多,他便穿过寂静的走廊,游荡到了Alpha的病房附近。   临时标记也会让Omega产生信息素依恋,在外面徘徊了片刻,林一航找到了恰当的理由搪塞自己,这才轻手轻脚推门进去,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只看了几眼,林一航就感觉自己的眼眶在返潮了,心里后悔地想着还不如不来,但又想着来都来了,就趴在了床沿上,手伸进温暖的被子里,用小指勾住了Alpha的小指,不久后又觉得自己幼稚,恋恋不舍地松开,转而数起Alpha明显要比他硬朗许多的睫毛。   毫不出错的话,正好是差不多十分钟能数完一次,上下加起来,左边是247,右边是239,林一航数了大概两个钟头,确认是这两个数字,默默记下来之后才开始思索,为什么要记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然后就无法再思考了,困意又笼了上来,沉入黑暗前,他又给自己补充了一个理由——   这个Alpha有助于他的睡眠。   只是再醒来的时候,林一航恨不得要钻进地缝里。   才早上九点,秦铮的病房里已经站满了人,不光是查房的医生,林一航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已经是他们来的第二次了,医生们离开后,胸外的护士站和办公室立刻蔓延出八卦而快乐的空气;而留在病房里的还有用淡淡警告眼神看着他的林一帆和掩饰不住满脸促狭的夏青禾,林嘉懿坐在父亲的臂弯里,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朝他天真地笑;除他们外,还有另一对夫夫,同样是由Alpha抱着小婴儿,在他从病床上抬起被压出痕迹的脸时,当中的Omega看起来惊讶极了,然后脸色又变得古怪,悄悄往自家Alpha身后躲了躲。   林一航的困顿的目光最后才转向那位面相温婉可亲的女Omega,可是他刚刚睡醒,还在犯迷糊,只是睡眼朦胧地和她对了一眼,她就好像受伤得不得了,带来的一堆慰问品就这样放在了病房门口,脚步匆匆离开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睡到现在!   明明是打算坐一会儿就回去的……   弄清情况那个瞬间,林一航感觉生无可恋,很想推开那扇关的严严实实,泛起白色雾气的窗户,就这样跳出去,但也仅止步于想法,脑袋在众人的目光里越埋越低,几乎又要碰到床沿,只是病床上的Alpha似乎还没有醒来,在场的诸位也就没有要让他下不来台的意思,没有人过问他趴在这里的原因,客气地互相低声寒暄了几句就不再言语。   有林一帆当面,林一航尴尬之余,又心虚极了,也不敢说话,只敢小心地用眼睛偷瞄,不出所料,林一帆的脸色越来越黑,碍于有外人在场,又是病房,到底没有把他拎过去说教,只浑然散发出冷气场。   而看到他求助的眼神,夏青禾耸了耸肩,很有几分俏皮地表示爱莫能助,最后还是另一对夫夫中的Omega出声打破了微妙的氛围,说:“好久不见。”   林一航以为没在和自己说话,仍把头低着当鸵鸟,直到对方叫出他的名字:“林一航……我进来看见有个Omega趴在这儿的时候就觉得实在好像,没想到真的是你……来的时候我还在想,秦铮这阵怎么连个人影都没,原来你们……你还记得我吗?”   茫然过后,林一航抬头好好看了他一眼,面熟的同时又有些怪异地觉得,这个人的第二性别是不是不太对劲?脑海中模糊浮现出了又一个少年Alpha总是弯着笑眼的样子,此外没有更多信息了,也就回不上他的话,一时呐呐不言。   沉默的时间不长,夏青禾这时却想着要帮忙解围了,正要开口解释,但林一航轻声说了“抱歉”,并第一次主动提及了八年前的旧事,“我……十七岁的时候,在香山出了事故,很多人和事都没办法想起来了。”   这下又轮到张瑜珉沉默不语,好在他延续了少年时代不爱让朋友的话落在地上的作风,先是喃喃,“怪不得……”又有些感伤地笑起来,“那你知不知道……秦铮找了你八年?”   即使早就隐约察觉到这样的事实,但从别人嘴里听到,先前只是隐隐触动的心仿佛一下子就化开了,变成一股酸楚的液体,流泻得到处都是,林一航以为自己鼻音会很重,不想暴露出自己脆弱的那面,声音就放得很轻,“我知道。”   张瑜珉神色复杂,“反正……你知道就好了,也就是他没醒我才提一嘴,醒了我可不敢提,他自己肯定不会讲。”   林一航这才想起,自己一开始和秦铮接触的初衷是想要了解那些被自己强制遗忘,或是说封存起来的往事,虽然他们交集的时间还不长,但由于两个人都很闲,十几天下来,杂七杂八的事东拉西扯了很多,以前的事谈得却很少,这个Alpha确实是不会主动提的,好像不在意自己究竟能记起来多少,是不是还会像从前一样喜欢着他。   ……他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   所以在之前某天的聊天里,林一航使用了从夏青禾身边耳濡目染来的所谓拉扯技巧,试图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Alpha的回复是:“就算全部都记起来,我们也回不去十七岁。”   “就当重新认识好了。”   “林一航,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好不好?”   其实林一航当时觉得,这不算是自己期待的答案,但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只是很单纯地在想,这个Alpha原本是惯用祈使句的,原来真的会有人会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说话的方式,并且也很单纯地,因此感到开心了。   秦铮对待过往的八年好像轻描淡写,林一航记起起的零零碎碎就算全拼起来也暂且还是一知半解,只能下意识朝他靠拢,不想表现得多么在意——   直到现在,他才真切感受到其中的分量之重。   五味杂陈中,手臂骤然袭来一阵麻木,林一航不自觉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留在被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和Alpha的大手重新握在了一起,也不知握了多久,因为坐姿压得够低的关系,暂时还没被人察觉。   盂犠   不想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社死一次,林一航就尝试着将手抽回来,可是病床上的Alpha似乎是醒了,紧捉着他不放,疑心是错觉,林一航便又使了点力,但还是没能挣开Alpha的手,抬眼望去,病床上的Alpha果然已经醒了,朝他虚弱地笑了笑,眼睛又闭上了,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林一航用力回握过去,同时鼻子一酸,差点就又冒出了眼泪,这两天实在是哭了太多次,以至于他都开始有点习惯,没有那么厌恶自己的眼泪,但Alpha在被子中轻轻晃了晃他的手,温柔地传递过来安慰,他也就将眼眶中的酸涩逼了回去,张了张嘴,脑海里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因为一通请他过来帮忙的电话,这个Alpha差点连命都丢了。   夏青禾怕他难过到又陷入信息素失控,没有讲很多细节,但他已经想象过无数次那种场景,想一次就痛一次,哭一次,惶惶难安,揪心到喘不过气——   好在他没有大碍,好在他醒了。   巨大的庆幸之后,林一航又开始讨厌自己不是那么的能言善道,明明该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偏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不断发酵的情绪让他只想扑到这个Alpha怀里哭上一场,但又觉得自己该坚强些,该更照顾Alpha的心情些,就又忍住了。   他已经记起来,那句在心中会反复回响的“别哭”是谁的声音了。   身后,林嘉懿似乎对襁褓中的小婴儿产生了兴趣,便从父亲的臂弯里扭动着探出了身子,大着胆子问于澄是弟弟还是妹妹,房间内原本颇有些拘谨的气氛倏然被打破,两对父母小声交谈起来,又顾及到会打扰伤者休息,便移步出去了。   林一航对此竟然一无所知,只是无言凝望Alpha那张失去了血色的脸,许久才终于想起该按铃叫医生过来,只是右手还在Alpha手里,没法动作,就说:“先松开一下,我要叫医生过来。”   病床上的Alpha仍闭着眼睛,唇角却勾起,“不要。”   “怎么能不叫医生呢?”林一航还是没忍住哽咽,“你的伤……别闹,先放开,检查完之后随你想牵多久就牵多久……”   秦铮反复看了看他,像是在确认他也安然无恙,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再等等,我想先和你待一会儿。”   林一航很坚持,“不行的,你松开……”   可Alpha还是不放手,林一航难免着急,又不好和伤患使力,轻微挣扎一阵就放弃了,只有热度顺着手心逐渐蔓延到四肢,他的脸也在Alpha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一点点涨红了,光洁的额头也开始沁出细微的汗水。   “我还在周期,你就不怕……”改换了一下策略,本意是想让Alpha感到为难,但林一航自己先害羞了,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就是举不出那些常识科普读本上已经泛滥的例子,“快放开,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会被看见的……先让我按铃好不好?”   可惜秦铮油盐不进,林一航只好使出几分力道,但还是比不过Alpha,甚至在角力时还被拉近了,差点扑倒在病床上,两张脸一下子靠得极近,几乎是可以交换呼吸的距离。   秦铮忽而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移开了视线,手上的力度也松了,头偏向另一边。   林一航一时间也僵住,心脏发跳,脸也红得像是要滴血,甚至忘记心心念念的要按铃叫医生了。   良久,秦铮才哑声说:“太香了,你得离我远一点。” 第67章   大雪初晴,外间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落出一片浅淡的金色,病床上的Alpha像是畏光一样,抬手挡在自己眼前,仍是不肯转过来看他一眼,但露出的耳根已经红透了,喉结上下滑动一阵,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却让林一航止不住地脸红心跳。   临时标记建立起的联系能让Omega隐约察觉到Alpha心中所想,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种未知的危险的感觉愈加强烈,林一航起初是想要逃开的,但又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束缚在了原地,无论如何也无法迈开脚步,目光也无法移开,Alpha的轮廓简直像个漩涡,吸引着他的所有注意力不断下沉,甚至有一会儿连呼吸都忘了。   艰难地回过神,林一航强迫自己退远一点,再退远一点,直到退无可退,后背碰到窗前的纱帘,手按住怦怦作跳的心口,再到揪住胸前病号服的衣料,他都担心那片布料要被自己弄坏了,也还是没有好过一些,那种从灵魂深处萌生出的激动仿佛正在和躯壳发生回响,涌起一圈圈会引人战栗的涟漪,让他口干舌燥,四肢发软。   用于监控信息素的手环在这时发出了报警的长鸣,林一航立刻握住自己的手腕,那声音却还是响个不停,引来了Alpha的注目,慌乱中,林一航只和他对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视线又转向房门,很怕这时会有人回来,羞耻得眼眶微湿,但还是知道要关掉手环,只是低头摆弄了好一阵,也还是没找到关闭的按钮,终于自暴自弃地靠在窗边,闭上了眼睛。   他竟然对一个伤患发.情了……   过了一会儿,在一片急促的嘀声里,他听到了Alpha很有几分无奈的声音:“林一航,过来。”   林一航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等待被发落的犯人,垂头丧气,拖沓着脚步乖乖靠了过去。   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Alpha已经将病床升了起来,此时正靠在床头,看起来很冷静,以至于周身虚弱的感觉都淡化了,先是拉过他的手腕研究了一下,得出关不掉的结论后,才露出了有些犯难的神情。   林一航是真有点想哭了,鼻子发闷,声音也小,脑子里乱成一团,嘴上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们要回来了……还是叫医生来吧,我先走了……但是他们发现的话……怎么办?”   其实秦铮弄不明白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会让林一航变成这样一副可怜的样子,心疼的同时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到底还是敏锐地抓住了要点,轻声哄道:“别怕,隔音没那么差,要是听到早就回来了。”   “可是,要叫医生来检查的……你可不可以听我的话?为什么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像是被蛊惑了,不受控制地一点点靠近,直到脸颊靠上Alpha的肩头,林一航才察觉到自己的在本能中的行为与言语有多么割裂,但偏偏又无法抗拒,羞耻的同时焦急又担忧,先前积攒的害怕与恐慌也一齐爆发了,各种情绪涌了出来,让他眼泪倏然落了下来,索性放弃对抗,埋在Alpha的肩上哭得好不伤心。   秦铮都被他唬愣住了,还是下意识将他抱在怀里,随着肩头的病号服飞速洇湿,难免也有些焦躁起来,一边轻拍那副颤动的单薄脊背,一边六神无主地问:“……怎么了这是?我听你的就是了,叫医生来?”   怀中的Omega不吭声,秦铮实在揪心,不由拧眉,用手掌托起Omega的脸,与他四目相对,只见Omega鼻头皱起,可怜兮兮地咬着下唇,雾蒙蒙地看着他,只一瞬间,秦铮就感觉自己理智的弦已经到了绷断的边缘。   “林一航……”   哪怕在短短数秒内已经告诫过自己一万遍还不到时候,秦铮也还是由不得自己,艰难地说:“这样的话,我要亲你了。”   果然,面前的Omega立刻呆住了,眼泪也变得要流不流,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秦铮也就无言地想,的确还不到时候,用尽所有自制力松开手臂,将目光移到别处,迫使自己分散注意,心里却难免一阵阵失落。   但唇却猝不及防一软,秦铮的思维顿时变得空白,不可置信地望去,Omega也在这时抓住了他的衣领,被泪水浸得通红的双眼紧紧闭着,睫毛发颤,秀气的鼻尖也和他的鼻尖碰上了,渡过来一股湿漉漉的幽香——   一个颤抖的吻。   这一瞬有如万蝶振翅,也像海浪层涌,秦铮却不想细究是哪种感触了,哪怕胸口因着动作传来一阵钝痛,也还是重新将Omega紧紧拥入怀中,迫不及待地加深了这个吻,急切地撬开Omega柔软的唇瓣,然后是轻微发抖的齿关,汲取着自己长久以来朝思暮想的温度和气息,好像怎么都不够。   直到Omega开始生涩地回应,他才感觉干涸已久的内心终于迎来一场甘霖,重新盈起一汪能够晃荡出无数温柔涟漪的池水。   只是林一航连要怎么接吻也好像一并遗忘了,不多时就喘不上气,在他怀里轻轻挣扎起来,他也就只能克制住自己想要一直索取的念头,暂且饶过了他。   秦铮真的看不了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忍耐着闭上了眼睛,而林一航也不敢看他,呼吸不稳,甚至都有些晕眩了,好像脱力一般趴在了床沿上。病房里一下子变得极静,近乎是呼吸可闻,只有嘀嘀的警报声兀自响个不停。   好像错得不能再错了。   林一航的理智也岌岌可危,喘息一阵,自我批判着没有半点身为一个Omega自觉的同时,还是将自己的脸靠进了Alpha摊在床边的大掌里,再找不到任何借口为自己开脱。   自发吻过去的那一秒,他还在想,这一定是周期害人,是信息素作祟,但到了真正意义上接吻的那步,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是真的好喜欢这个Alpha。   所以,不止是想要接吻,还想要拥抱,想要赖在他身边撒娇,想要看他动情的脸,想要……   林一航终于刹住了思绪,还是自暴自弃,脸埋在秦铮手里不想动弹,将套着响个不停的手环的右手轻轻搭在Alpha腹部,闷声说:“……救命,这要怎么办?”   秦铮身体绷紧,好一会儿才将落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拿开,动作的时候,手臂上的青筋全浮出来了,但又舍不得放开,叹气,“你要不先救救我的命?饶了我好不好,林一航。”   林一航触电一样缩回手,抿着唇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又听到Alpha说:“过来一点,我弯不了背。”   不明所以,但还是靠了过去,迎着那幽深的,好像要吃人的目光,林一航又是一阵心慌气短,不自觉握紧的手心里全是虚汗,很有些紧张,“……你要?我要不还是……还是叫医生过来先检查吧?我……”   只是医生过来的话,他就要被带去隔离室了……估计在周期结束前都见不到了……   林一航声音低了下去,这种事情难免让他变得很沮丧。   秦铮觉得圣人也不过如此了,认命地用力闭了闭眼,“转过去。”   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林一航以为自己多少需要克服一下忸怩的心理障碍,只是肢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了,手指按在领口的纽扣时,他自己都惊讶地顿了一顿,但还是面红耳赤地解开了,偏过头露出了后颈,与此同时,脸上的潮红向下蔓延,很快染透了整个脖颈,遍布了锁骨和下缘的那一小片胸膛。   他好像彻底沦为了夏青禾口中所谓世上最赔钱的那类Omega了。   林一航胡思乱想,很努力地转移着注意力,但是,当Alpha的温热的唇贴上后颈,注入信息素时,随之而来的生理反应还是会让他控制不住想哭,想发出声音,但他终究还是不敢的,只能极力克制,却又因为这种克制,获得了更多的,几乎会让人崩溃的快乐。   “祖宗。”   标记结束,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喟叹,警报声终于停了。   外间传来脚步,病房门打开,夏青禾提着装了早点的食盒进来,见青年Alpha仍是闭目昏睡的样子,但床头升起来了,就问趴在床沿上低着头的林一航:“他醒了?”   林一航并不应声,夏青禾便走过去,看到那张通红的脸先是一惊,赶忙伸出手探他的额头,“脸怎么红成这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该不会是在这儿趴着睡了一早上,着凉了吧?”   她还以为林一航是早上过来的,殊不知是半夜三点,秦铮差不多是五点醒来,彼时Omega刚刚睡去,面容看起来比窗外雪地上的月光还要皎洁。   “没、没有,”林一航终于被迫缓了过来,同时被道德感拷打着,心虚极了,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是……暖气太热了。”   夏青禾见他头发都濡湿了,病号服的扣子也像是怕热自行解开了两个,不疑有他,“快去洗漱,像什么样子?等会儿叫秦铮醒来看见了,丢不丢人呢?而且周期里的Omega哪能跑这儿来?就算vip层没几个人……闻闻你这一身味儿,赶紧回去!这份你拿着,都是你爱吃的,林一帆一早让私厨做了送来的呢。”   已经丢完了。   林一航手软脚软地站起来,接过被塞进怀里的食盒,吸了吸鼻子,夏青禾矮下身好好看了看他的脸,又笑起来,“又哭啦?别那么担心,他什么情况昨天不是听医生说了?底子还挺好的……肯定能很快好起来。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要是林一帆有啥事,我估计也怕死了……但是哭多了晦气,乖,咱不哭了昂。”·   无地自容的感觉再度袭来,林一航脑袋晕晕,抬眸看了眼病床上装睡的Alpha,局促地点点头,“他醒过的……醒了一小会……我去叫医生。”   几乎是落荒而逃似的,出了病房。 第68章   张瑜珉折返时,正撞见林一航从病房里跑出来,就先把人叫住,“秦铮醒了?”   面前的Omega点点头,脸上笑起来,已经没了之前乍见时笼在眉宇间的忧郁,而后那笑容又莫名变得有些害羞,眼神也躲闪开,丢下一句小小声的“我去医生办公室”,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张瑜珉闻着周遭浮动的幽香,神情微妙,问于澄说:“你也闻到了吧?他是不是在周期?我之前还以为自己闻错了……好家伙,我说秦铮怎么会出事儿……他那破车一天到晚就开着上班回家,现在班都没得上了,怎么会下暴雪还平白无故跑到这边?”   “这次车祸很惨重,”于澄有些后怕,“还好他没什么大事,断了两根肋骨,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听……那是林一航他哥哥么?长得不太像——反正就是你去给辞旧换尿布的时候,那人说,秦铮断了两根肋骨之后,从高架上下来,应该是一路跑到这里的,术前换下来的衣服都被雪水浸湿了。”   “差不多是六公里,从他丢车的地儿到下高架再到这儿……还是带着伤的,从不为自己想想,就是铁打的也挨不住吧?以后燕京办马拉松,没他真缺点含金量,”吐槽一句后,张瑜珉又惆怅起来,“这要怎么办?我想得到,也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他心里还是只有林一航,但是林一航说自己不记得……难怪八年没消息。”   “你说,林一航还记得他么?看起来倒是还记得一点?只是一个照面,我也看不出来什么……唉,今天不该把周院长的女儿捎来的……秦铮的车保险投在一个同学的公司,车头撞成那样,又在岑白高速上,同学群都炸锅了。”   结婚多年,于澄已经很习惯自家Omega总是会在自己面前碎碎念,绝大多数时候,他不用给出回应,只需要用心倾听,但他很清楚,对于秦铮的遭遇,张瑜珉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的这样轻松,来时的路上一直在发抖的手已经暴露了他的忧虑。   想了想,于澄说:“秦铮早就醒了,在我们出去的时候。”   大概是教师的职业病,高看低,只要稍微留意,低处的动静总归是一览无余的,尤其是于教授还当过一年的高中教师,目光格外敏锐。   张瑜珉:“……啊?我靠他也不吱一声?”   于澄难得幽默了一下,“大概是觉得我们一屋子人太亮了,所以不想睁眼。”   “而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们应该还牵着手,”于澄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家Omega的头发,“你也不用担心,有时候好心也是会办坏事的。”   张瑜珉没忍住朝病房门白了一眼,“我当然知道,他暗地里别提多嫌我了……谁乐意给他牵线搭桥啊?永远就六个字,‘黄了没看上我’,我只是,看他这么多年一个人,心里太不是滋味了……说白了就是贱得慌。”   作为朋友,他始终期望着秦铮能从过去的一切中走出来,旁人看秦铮只觉得年轻有为,光鲜亮丽,他却知道秦铮心上破了个洞,常年都是呼啸的寒风,虽被掩藏得天衣无缝,以至于他都会时常抱有秦铮能开始又一段感情的希冀,但从结果看,秦铮还是拒绝了所有想靠近他的人。   “我想,或许以后你可以不必再为此发愁了?”   于澄笑了笑,目光投向走廊的尽头,转角处出现了林一航的身影,身后跟着几名医生护士,一路小跑靠近后,朝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便刮起又一阵幽香的风,匆匆推开房门进去了。   “我看这个也是急得很啊……”张瑜珉的表情又开始微妙,“但是周期中的Omega能出现在这儿吗?”   跟着进了病房,一眼看见Omega后颈上新鲜的破口,又看了看病床上已经靠坐起来,除了一身病号服,眼瞳有神,很难瞧出几分伤患该有的那种虚弱,视线时不时落在Omega身上的秦铮,张瑜珉心说,那没事了,再看Omega眼巴巴地望着秦铮,紧张地听着医生的描述,等到医生宣告接下来只需静养之后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心里又默念一次——   那没事了。   于澄就凑到他耳边,“你看。”   张瑜珉小声说:“咱要不回家吧?咱好像是有点儿亮了。”   不过,也只是说笑罢了,待医生走后,他们还是在留在了病房里。   之前医生在,不方便打招呼,秦铮也就在这时补上了,被问及感觉身体怎么样,语气轻松,摊了摊插着输液针的手,“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你的车看起来,可不像是里面的人会好端端的样子,”张瑜珉说,“图片被你那朋友传到同学群,又都联系不上你,全跑来问我了,把我也吓得不轻。”   “撞什么样了?我手机坏了,不是我不想回,真的。”   秦铮还真不知道自己的车成了什么样,当时急刹中和前车追尾,猛烈的震荡之后,他有两分钟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睛时,并不觉得身体有多么疼痛,只是看着前方车盖上滚滚升起的黑烟感到焦急。   大雪中的场面十分混乱,下车的人们有扯皮的,有打电话的,有请求帮助的,还有从更前面来,告知连环撞车事故的,很快警车就出动到了现场,警戒线一道道拉了起来,然后是陆续赶来的救护车,凛冽的雪风里传来了哭泣和呻吟。   秦铮也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难免彷徨了片刻,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自行下了车,又觉得自己没有大碍,就没有跟着救援人员乘救护车,而是步行下高架,准备打车来医院。   却没想到城区的拥堵更严重,几乎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他实在没办法,又很挂念林一航,这才选择跑过来。   好在虽然称不上是及时,但总算是赶到了,也好在,林一航看起来已经没事了。   这样想着,秦铮的视线不由地又落在林一航身上,他只是随口接张瑜珉的话问了一句,其实对车子不怎么关心,但林一航见张瑜珉拿出手机,就伸出头去看,看完图片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又回过头来看他,然后表情歉疚地低下了头。   秦铮很想把他拉过来抱一抱,但现在还名不正言不顺,房间里的人也很多,知道自己是不能的,也还是止不住地想,连带着和张瑜珉闲谈都心不在焉,张瑜珉大概也看出来了,介绍完自己带来的补品,就带着于澄告辞了,临走时撂下一句,“你这不回消息的毛病能不能改改?这么多天在干什么也没个声音,尊重尊重挂念你的人行不行?”   随着年纪渐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秦铮好像失去了分享欲,除非是有工作,或是他能给出一点建设性建议的事,基本不怎么和人交流,更不用说是用社交软件聊天,连熟人的消息,一旦判断出不是什么正事儿,都懒得回。   但他还是照例满口答应下来,同时又忍不住看向林一航,正好林一航也看着他,眼睛先是因为些许的惊讶睁得微圆,面容一下子看起来简直和十七岁别无二致,心思在脸上写得很清楚,大概是在想“他明明每条都会回我”,然后又似乎为自己受到特别的对待而感到害羞了,移开了视线。   这时夏青禾指出,他左边有一簇头发睡翘起来了,他就表现得很在意,赶忙用手去压住,秦铮更想抱抱他了。   “我……回去洗漱一下,等会儿再来。”   林一航是真的很在意,他竟然已经仪容不整地在这个Alpha面前晃悠那么久了,甚至还当着他的朋友们,意识到这点之后,他一下子就害臊起来,而且有夏青禾在,他不好意思和Alpha说话,也找不到机会,只能先回去再说。   “把早餐带上,”夏青禾笑眼弯弯,促狭道,“怎么之前不见你这么冒失呢?”   林一航已经离去的脚步又退了回来,和秦铮对了一眼,脸好像要烧起来,拎起食盒就快步出去了。   夏青禾则仍留在这里,熟门熟路取出放在床底的搁板,放到秦铮身前,开始布菜。秦铮都有点受宠若惊了,也不习惯被人这样照料,连声推辞,但还是没拗过这个初见时看起来美艳高傲的Omega。   白粥上升起袅袅的热气,夏青禾一言不发地将几样清淡精致的小食摆好,最后将筷子递给他,诚恳地说:“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所以就想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儿,千万别再推辞了。”   “信息素失控本来就很危险,”秦铮也就接了过来,“事故是巧合……你们不用苛责自己。”   “说不后怕是假的,但感谢你救了小航是真的,”夏青禾笑起来,“你知道林一帆刚才和我说什么吗?他居然说,要是小航提要搬出去是想和你住在一起,他都没有二话了,虽然表情还是不怎么好看就是了。”   “他要搬出去?”   “说是搬回府井老宅,是觉得麻烦我和林一帆太久了呢,还是说……府井要离你更近?”   的确是要更近一些。   秦铮发现林一航的大嫂很会揶揄别人,也许是有一点长辈buff在,他从小到大被揶揄出的厚脸皮居然在这时不顶用了,耳朵微热,“不至于,我和他……”   他现在应当只算是林一航的追求者。   秦铮原本是这样以为的,脑海中却又想起了不久前的吻。固然是周期加持,但在林一航从他肩上抬起头时,那泪光破碎的眼底,好像全是自己的影子。   “他喜欢你,”夏青禾是个直爽的人,“当然,这是我说的,做不得数,还是得他自己说。”   好像是真的。   唇角忍不住翘了起来,但秦铮哪敢当着夏青禾的面嘚瑟,只有埋头默默喝粥,又听夏青禾说:“没什么忌口吧?有什么想吃的也告诉我,住院三餐我包了。以后的,也能包,只要你一句话,随时请吃饭。”   秦铮真的很不适应,先是连声算了,但夏青禾一直瞅着他,他只能改口都可以,不挑食,也不用每顿都这么精细,然后夏青禾表示会让林一航送饭——   那他真是半点拒绝的理由都没有了。 第69章   竟然……都没有刷牙……就接吻了。   关掉了嗡嗡作响的电动牙刷,林一航吐掉了已经含得微热的漱口水,恹恹地看向镜子里自己浇了好几遍冰水也还是滚烫发红的脸。   心率根本降不下来,而且就算漱了好几次口,嘴巴里也好像全是Alpha的气息,导致他的身体时不时会莫名其妙颤栗一下,有点近似于,标记过后蔓延开的那种感觉,仿佛是在肢体中潜伏下来了,只在回想时会暗暗涌起,可他又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绪,总是会去想。   更离谱的是,距离第一次临时标记也不过只过去了两天,刚刚还在尴尬的局面中补过一次,手环上的数字只绿了半个钟头,又飘黄了。   即便知道Omega天性如此,林一航也还是觉得十分羞耻,鬼知道他还会在信息素支配下做出什么,他从来没设想过,自己竟然是敢于主动去亲吻一个Alpha的。   哪怕是喜欢的,也好像太过了一点,那个吻和撒娇也没什么区别,鬼知道是不是内心深处巴望着想要被Alpha再标记一次才那么做的,人家肋骨都断掉了,那么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而他还想着要亲要抱……甚至还想着更过分的事情。   夏青禾总是在看狗血漫画时气哼哼地咒骂那些不在乎Omega怎样,只顾着自己爽快的Alpha,他做出的事也没什么两样啊……虽然更过分的想法万万不敢去付诸实践,本质上看也没区别,不过是第二性别调换了一下而已——   ……实在是太渣了。   又掬了一捧冰水浇到脸上,深刻反省了一会儿,林一航才从盥洗室走了出去。   林一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就坐在外间的沙发上,林一航出去时冷不防被吓到了,好在林一帆很习惯家中的两个Omega都时常会一惊一乍,察觉了也只是很淡定地坐在那里,翻看着平板上的代办的工作事项,林一航便蹑手蹑脚走过去,有些心虚地坐下了。   回想起早些时候林一帆的脸色,林一航觉得自己要挨训了,就先乖巧地低下了脑袋,但林一帆什么也没说,签完几个电子文件,头也不抬,只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茶几上的纸袋。   “这些是秦铮进手术室前换下来的衣服和一些随身物品,待会儿你送过去吧。”   林一航就把纸袋拢到自己身前,视线不由低下去,很想看看都有些什么,又按捺住了,低低“嗯”了一声,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在洗漱时磨蹭了很久,并没有按所说的那样等会儿就回去,于是不禁开始想Alpha是不是在等着他,但又顾虑着林一帆还坐在这里,不敢贸然跑去那边,只是时不时看一眼房门。   这副低眉顺眼又惴惴不安的模样,林一帆看在眼里,突然就丧失了说教的欲望,有些怅然的同时,也觉得自己的部分观念好像是如夏青禾所说的那样有些古板,最后只能失笑,“想去就去,坐在这儿干什么?等着看我眼色?我马上就走了。”   林一航心头一松,站了起来,踟蹰片刻,作出想走又不想走的样子,故意期期艾艾地问:“哥不会给他写支票吧?”   林一帆是真的这样做过,虽然没觉得哪里不对,但就是因为这件事被夏青禾笑了很久,现在也还是会时不时被提起,所以便佯装冷下脸,反问道:“要我写吗?”   林一航已经脚步轻快地走出去了,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扒在门上笑眼弯弯,“肯定不要啊。但是能不能拜托哥叫人买点东西回来?我待会儿列个清单发过来。”   “……发给青禾。”   “是些Alpha要用的东西……”林一航脸上好不容易冷却下去一点的热度又升上来了,声音小小的,“除了病号服,他好像都没有可以换的衣服。”   ……嘉懿以后分化成Omega的话要怎么办?   林一帆很不想这样假设,但还是会忧虑将来自己是否还会体会到这种莫名的心酸,忍不住叹了口气,回答说:“知道了。”   出了病房,林一航就又跑了起来,微喘着停在电梯前时,他才发觉,这两天,他好像总是在因为那个Alpha跑来跑去,就仿佛,只要想着是去见他,脚步就会不由自主动起来,迫切着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之前是因为担忧和焦虑,现在是因为兴奋和心动。   这种认知很难不叫人脸红。   对着电梯里的镜面,林一航就表情管理作出了一番努力,终于在楼层到达之前,让自己神情看起来不再那么盎然了。   出电梯的时候,因为被一名行色匆匆的护士撞到,纸袋脱手掉在了地上,一抹银色从敞开的袋口中飞了出去,谢绝了那名护士要帮忙的提议,林一航就弯下身在周围四下寻找。   其实没有费多少功夫,但拎起那根陈旧的已经失去光泽的编绳,将那枚小小的钥匙握在掌心时,林一航有一瞬间想要恸哭,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纷乱的画面。   昏黄逼仄的阁楼,占据了绝大多数空间、稍显凌乱的单人床,书桌上摊开着习题册和试卷,旧式注射抑制剂的细针筒和圆珠笔滚在一起,燥热的晚风吹乱了小窗上挂着的棉麻质地的帘子,跌打酒的气味,雪松的木质调,兰草的水生调,电扇呼呼作响,将空气搅碎了,少年Alpha捧起少年Omega的脸,唇齿笨拙地磕碰在一起,青涩又急切,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那样,一直吻,一直吻。   是初吻。   尽管已经回忆起来很多零碎的有关于接吻的画面,也记起了初次陷入周期时战战兢兢的唇齿相依,但林一航就是能笃定,并且定义,这一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初吻,也是他们终于确认了心意的珍贵时刻。   却又让他感觉悲伤到喘不过气。   以前……他们究竟是怎样互相喜欢着的呢?要多深刻,才会这样铭刻在身体里,在被触动时,涌出堪比海啸一般的强烈情感?   林一航还是第一次这样去细想,却突然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偷,只是凭借着名为林一航的躯壳,名为林一航的脸,就轻而易举地窃据了秦铮陈酿了八年,变得愈发醇厚的爱意,光凭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拿出可以与之比拟的感情,而真正的林一航还在过往中、虚无中沉沦,不知漂流到了哪里,成为了他始终无法弥合的割裂感。   去往Alpha病房的脚步渐渐缓了,最终停了下来,但距离,也不过是隔着一扇门。钥匙深深嵌进掌心,又松开,林一航拧眉,实在很厌恶刚刚垂头丧气,满是不配得感的自己。   那或许是曾经的林一航身上的一部分,但他真的很不喜欢——   就是真的偷来的又怎样,事到如今,他好像无法对那个Alpha放手了,甚至对曾经的自己也不想拱手相让,更不想输给曾经那个灰蒙蒙的自己。   而且,Alpha也说过,记不起来也没关系,他们已经在新的一页了。   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较劲,林一航几乎是气势汹汹地推开了门,但迎上Alpha含笑的眼睛,气焰立刻就矮了下去,胸口像揣了一只小兔子跳个不停,很快就变得蔫巴巴的,拖着绵软的脚步坐在了病床旁的椅子上。   坦白说,比起十七岁时,林一航现今的表情要生动得多,心思也都写在脸上,毫无矫饰,连秦铮都被他进门时的气势唬得一愣,但他很快就只留意到,回去了一趟,Omega睡乱的头发也还是翘着,没忍住抬手摸了一把,手感很好,于是愉悦地弯起唇,“谁惹你了?进门的时候还像哥斯拉,这会儿又蔫了。”   “你才像哥斯拉,还是战败版,”林一航耳根悄悄红了,嘴上小声咕哝两句,又嫌自己这样还嘴很幼稚,就抿起嘴唇,默了几秒才回答说,“是林一航。”   “什么?”   “……没什么。”   没头没尾的,秦铮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很可爱,很想抱他,但林一航涨红着脸,手伸进被子,摸到了他的手,小指勾上了他的小指,他也就一瞬间心跳得不行,失去了追问的语言能力,脑海中纷至而来的多是废料,让他不由地别过脸,不想让Omega看到自己的神情。   “手好冰,给你捂会儿。”   用这样的借口,秦铮将Omega的手包在了自己手里,林一航就举起自己空着的手,编绳挂在手指上,坠下来的钥匙悬在掌心下方摇摇晃晃,“这把钥匙是做什么的?”   “是Omega协会下发的防咬项圈的钥匙。”   “你们以前……”因为是约定俗称的传统,基本没有人不知道这把钥匙交给Alpha代表了什么,林一航一头栽在床上,脸埋进被子里,露出的耳朵红的简直要滴血,闷着声音又问,“这么山盟海誓的吗?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娶他过门?”   秦铮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但Omega的声音听起来隐约有点儿咬牙切齿,摸爬滚打多年培养出的情商和隐约泛起的求生欲也提醒他此时措辞务必要小心,就先避而不答,只温声问:“祖宗,这是又怎么了?”   “没什么,”林一航又从床铺里直起来,表情很有些泄气,咬了会儿嘴唇,说,“对不起……我想不起项圈去哪里了,应该是在老宅,我回去找找看,也许还在……”   秦铮失笑:“别说八年前,就是八十年前,就没人戴这玩意儿了,找不到也没事。”   林一航却很执拗,“所以你不打算解开了吗?”   “都让我咬了,还用解么?”   林一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一个字都能说得磕磕巴巴的,“要、要的,当然,要啊……”   “那就再去协会领一个。”   “可是……不是同一个了。”   虽然周期中Omega的情绪化会让很多Alpha叫苦不迭,但秦铮却感觉像是吃了一大口甜,即便是沮丧的表情,在林一航脸上都显得如此可爱,会让他极力压下的欲念疯狂滋长。   正当秦铮努力摒除废料,一时没接上话的时候,林一航的脸凑近了,带着显然的红晕,眼帘低垂着,不肯看他,像是明知故问那样,“……你在想什么?”   想干你,还能想什么?   还不到说出这种话的时候,秦铮就往后靠了靠,想离他远一些,免得自己把持不住,续上的肋骨又断掉,眼神飘到别处,又莫名闷了股气,最终只是淡淡地以牙还牙道:“……没什么。”   “骗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一航,那你说,我在想什么?”   林一航又退回去,憋了半天也没能说出来,脖子都红透了,放在床沿上的手捏拢又放松,就这样反复着过了许久,地上的光影都移位了一格,秦铮才听见他小小声地说:“好吧……我说不出来,我只能说我在想什么。”   “我想你亲我……我不是都亲你了吗?”   “我知道这样很……你都受伤了,但是我就是想……你不亲也没关系,我就是想一想……总之,比你想的那些健康一点儿。”   秦铮觉得自己的肋骨估计是好不了了,如果林一航再不上前来的话,他就要负伤上阵,说什么都要亲到他。 第70章   林一航很难判断自己的脑筋是否清醒,不然为什么总是会当着这个Alpha的面说些无意义的蠢话,作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不受控制的举动,就好像年龄一下子倒退了十几年。   对此,夏青禾的看法是,“周期就是这样的啊,我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你之前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因为没有你喜欢的Alpha在身边而已。”   午后的阳光和煦地透过纱帘,热可可在床头柜上升起香甜柔和的雾气,病床上凌乱地放着几本漫画书,手中摊开的那本中,表明心意的两个主角正在拥吻,接下来的两格是独白,没有呈现出画面,只有隽永的文字,饰以繁花和梦幻的气泡。   这大概是这本作品中最令人心动的部分,林一航却看不进去了,转而将漫画书盖在脸上,就因为夏青禾刚刚说的那句“你喜欢的Alpha”,他的胸口好像一瞬间被涨满了,脑海中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天的第二个吻。   在语无伦次地说出那些不知所谓的话之后,他立刻意识到实在是很不合时宜,于是下意识想要逃走,然而手腕却被Alpha捉住了,没什么力道,毕竟断掉的肋骨不允许Alpha发力,但他就是没办法挣脱,只得顺着他坐在了病床上,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缱绻的吻。   而后,不知为何,病房里陷入了小心翼翼的沉默,其中却氤氲出了心动和喜悦,很多个瞬间,他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和Alpha握在一起的手心不住地冒汗,但无论如何也不想松开。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却又好像什么都说过了。这种心照不宣之前也发生过很多次,但之前的那些,不足以让林一航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正在被充入甜蜜气体的气球,仿佛一旦失去了Alpha手掌的牵引,就会立刻飘到天花板上。   连带着脑袋也变得晕晕乎乎的。以至于后来,在林一帆的助理送来衣物,Alpha提出想要洗一下,并且拒绝了安排护工帮忙的提议,松开了他的手,像个没事人一样进入了浴室之后,他本来应该离开的,却梦游般坐在那里没动,直到后颈中Alpha留存的少量信息素开始释放出信号,逐渐递增到一个近乎于针刺的烈度,他才意识到Alpha正在浴室里做什么。   哪怕浴室的隔音好到离谱,连传出的水声都微乎其微。   而他居然像个变态一样,还坐在那里,长达半小时之久,最后赶在水声停止,Alpha出来之前,才心慌意乱地跑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或许是周期进入末尾了,又或许是因为感到害怕,林一航觉得自己正常了不少,有好好运用大脑,克制住嘴巴,没有再说一些奇怪的话,并且尝试着开始学习如何料理病人的生活,表现得安分守己。   毕竟,他也不想Alpha会因为他的缘故,做一些伤患不该做的事情了。   其实隔天检查的时候,林一航特别提心吊胆,生怕Alpha的预后被影响了,幸而秦铮的底子大概是真的很好,做了那种荒唐事,肋骨也没有重新裂开。   但也因为最近他刻意保持距离的这些举动,Alpha的心情好像微妙地变差了。   大概是人类的行为模式多少都会奇怪地去遵循一种惯性,中途停止过,林一航就不太敢主动了,总是会担心因为信息素又陷入神志不清的境地,不过,要是Alpha提要求的话,林一航觉得,只要不太出格,是可以一直牵着手的,抱一下也可以,只要小心不碰到受伤的地方,要亲的话……他小心一点就好了,可Alpha偏偏什么也没说,甚至表现得和之前差不多,可林一航就是知道,他不太开心。   林一航也感到很苦恼,独处的时候难免表现得恹恹不乐,夏青禾抽空前来探望的时候发现了,还以为他是觉得住院无聊,下次再来的时候,就带来了现在摊在床上的这些漫画书。   不过比起林一航,她大概自己更想看,而且一定一定要避着林一帆看,所以这些书平时都藏在林一航房间,她窝在病床边的懒人沙发上边喝热可可边看漫画,还时不时拆一袋薯片吃的样子看起来要惬意得多。   “怎么,难道他嫌弃你了?”   继续着之前的话题,夏青禾把视线从漫画书上抬了起来,她今天好像没有去公司,就没有穿套装,身上是一件过于宽大的白色卫衣,一看就是她买给林一帆,但林一帆很少有穿着的场合,所以偶尔会被她自己捡来穿的那类衣服,比较青春活泼的风格,配着羊绒材质的冬裙和雪地靴,显得她和二八少女也没什么两样。   “那倒没。”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秦铮对他一直都很包容,甚至都可以说是纵容了,以至于林一航有时都会推卸责任地想,他变得这么夸张,都是因为那个Alpha太惯着他的缘故。   从没设想过,有朝一日会和大嫂谈论有关于Alpha的情感问题,林一航花了好一会儿才克服羞耻心诚实相告,夏青禾听完,倒在沙发上乐不可支。   “他不能使力的话,你也不能使力吗?”   早知道自家大嫂是豪放派,但林一航还是恨不得把脑袋捂进被窝,然后夏青禾又说:“我好像还没和人讲过,嘉懿是怎么来的……是林一帆的易感期,他那时候特别消极,对外界都没主观反馈的,但我把他办了,当然那时候完全不知道他还有个未婚妻就是了。”   “咳咳,这件事是不怎么光彩来着……谁让他一直拒绝我,我寻思得不到心,身体也可以,权当了却一个执念,刚好又有机可乘……他还以为是自己把我怎样了,特别愧疚来着,然后我就在想,林家居然还有这么出淤泥而不染的继承人啊……”   夏青禾谈兴来了,滔滔不绝,其中夸大的不真实的部分大概有很多,所以林一航就看着推开了房门的自家大哥的脸变得越来越黑,在使了好几个眼色也无济于事之后就放弃了,转而偷偷摸摸地把床头放下去,想要缩进被子里。   “夏青禾。”   夏青禾的话音戛然而止,表情很像是生吞了一只青蛙,舒展的肢体缓慢收拢,双手握紧放在膝头,姿态宛如一个乖巧的表情包。   漫画书从沙发上滑落在地,摊开了不堪入目的一页,被林一帆拾起来,云淡风清地扫了一眼,合上了。   “嘉懿闹着要找你。”   林一航很自觉地透明化,用被子盖住半张脸,看着夏青禾被林一帆揽在臂弯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出去了。   临走前,在令人窒息的尴尬氛围里,林一帆放下了一只小小的手提袋,交代说是他擅自做主拿去修好了的秦铮的腕表,林一航等房门关上了才打开来看,他对表没什么研究,只能认出这是一只百达翡丽的腕表,本来不至于要特别仔细地看,但他对秦铮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所以发现了表盘底部的花体铭文。   formylove.   这不太像是来自长辈或者朋友的赠礼,林一航觉得心头一阵发苦,连带着喝下剩余的半杯热可可的时候都尝不出来甜味了,抱膝枯坐了一会儿之后,就穿上鞋子,拿上手提袋,迫不及待地往Alpha所在的病房那边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何至于这样低迷,抵达病房时,正巧医生在,敞开的门内传出了“差不多可以适当下床活动了”的结论,他就感觉自己好像稍微松快了些,但还是没有好过多少,又莫名不想让秦铮见到自己这样,所以在医生离开之后,也还是站在门口,像是脚下生根。   因为是夏青禾的爱好,所以林一航也跟着看了许多,但很少会带入,为什么在书里的人总是会那样别扭,不会遵从自己的心呢,明明很多事,只需要说出来,误会就会解除,只需要向前一步,就可以将心爱的人拥入怀中,却偏偏踟蹰着,彷徨着,庸人自扰。   现在他也陷入同样的境地了,明明只需要推开门去问秦铮这只腕表的来历,就不会再感到苦涩,但偏偏像抗拒着被Alpha看见自己小气的样子,所以哪怕很想立刻见到他,甚至是跑着来的,但在见面之前,也必须要去先克制自己不暴露情绪。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由不得自己的。   又站了一会儿,林一航差不多整理好了心情,回身抬头时,却对上了Alpha沉静的眼睛。   住院近两周,即便是好吃好喝供着,秦铮也还是清减了一些,之前卧床的时候,林一航感受得并不明显,现在站在了面前,才发现比起初见时,他真的瘦了好多,以至于藏蓝色的睡衣挂在那副宽肩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也因为体脂下降的缘故,脸上的五官看起来更深刻了。   头发也长了些,额发垂落在眉前的样子和瘦削了许多的体型让林一航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八年前的那个少年Alpha,区别是身量比少年时要高出一些,逆着光站在门扉间,投下的影子可以将林一航完全罩住。   林一航胸口发痛,眼眶也酸胀起来,完全忘记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了,只是在克制着自己,不要流露出不堪的模样,应当是做得很好吧,他真的有在努力控制面部肌肉,不做出任何表情了,因为努力做着这件事,所以才没办法开口对Alpha说话。   Alpha叫他“祖宗”的时候,他总是感到甜蜜又惶恐,会担心自己真的变得那样骄纵,所以收敛了自己,但又很想再听到那样温柔的呼唤,无奈的,宠溺的,不明所以的,怎样都好,害怕的同时,又渴望着。   他要是哭丧着脸的话,Alpha应该会轻轻抱住他,再那样唤他的吧?可是,明明是他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叫人更心痛一些。   林一航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做,所以,仅是顿了两秒,他便上前一步,轻轻环住了Alpha的腰,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免了和肋骨带的接触。   小小的手提袋坠到地面,发出啪嗒的轻响,回荡在僻静的走廊和空心的拥抱间。   Alpha也回抱住他,垂眸落下了一个羽毛般轻柔的额吻。   “躺了太久,我差点忘了要怎么走路。”   紧接着是耳语,会让林一航从吹入气息的左耳开始,半边身体都逐渐陷入酥麻,“总算能自己亲到你了。” 第71章   “这块表是爷爷的遗物。”   时间到底是冲淡了一切,老人已经逝世八年,秦铮再回忆起那张弥留之际憔悴却又慈爱的脸庞,当时刻骨的痛楚竟显得不甚清晰了,心头涌动的更多的是深深的思念和缅怀。   十二岁之后,他们祖孙一直聚少离多,秦见山又走得那么突兀,秦铮光是接受现实就花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对爷爷知之甚少。   秦见山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秦铮长大之前就这样撒手人寰,所以有太多话来不及说,太多故事来不及讲,甚至最后留下的可以寄托思念的物品也不过是寥寥几样。   这块表就是其中之一,秦铮也不知道来历,老人从未提及,却是老人在住院之前从不离身的物品,保养得也很妥善,虽然是上个世纪的舶来品,但几乎看不见划痕,想来是对老人很珍贵的物品,所以秦铮拿到之后,也就一直戴着了。   和这样的物件吃醋,林一航实在很羞愧,说不出话来,只能把脸轻轻靠在Alpha的肩膀上,看着那块躺在Alpha掌心,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柔和光辉的腕表。   过了片刻,几乎是异口同声,俩人的话音在空气里碰在了一起,又一同止住,林一航对上了Alpha含笑的眼睛,像是在鼓励他先说,不由面颊微烫,猜测道:“看刻字的话,好像是恋人的赠礼。”   “我也觉得,应该是奶奶送的礼物。”   秦铮只在旧相册里见过自己的祖母,背景是剧院的舞台,照片中的女人正穿着芭蕾舞裙谢幕,不清楚出演的是什么剧目,但那张开双臂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一只温婉的白天鹅,时光残酷地将她的一切永久定格在了三十岁,她离世后,秦见山一直没有再娶。   他知道的只是这些,也就都说给林一航听了,为了不惹林一航哭,还特地叙述得比较平淡,但Omega还是红了眼睛,过了许久才闷着声音问:“奶奶会知道,爷爷一直想着她么?”   斯人已逝,会有什么感想注定无从考究,秦铮也就回答:“……我也不知道。”   感到抱歉的同时,林一航也恼自己,“我竟然……”到底还是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吃味的事,声音又低了下去,像是自语,“……太不像话了。”   气氛有些沉闷,长辈的往事也确是令人感伤,秦铮却不想看到Omega那么沮丧,轻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可能是脑子坏掉了,我其实巴不得你吃醋,看到你在意的样子,我简直开心得要命。”   “以前,我有想过自己为什么放不下,这副狼狈的样子究竟是随了谁,也逼迫过自己忘掉,时间一长,日子就这样过着,后来,我也就以为自己放下了,忘掉了,告诉自己没办法和别人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你,而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也是一种埋怨,想着有朝一日再站到你面前,看看你是不是会觉得歉疚,很糟糕对吧?但当你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只是觉得庆幸,还好我没有放下你,也从来都忘不了你。”   “我应该是快疯了,那时看到你的背影,哪怕告诉过自己一万次不要去找,也还是追了上去,真的看到了你的脸,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要去看医生,是不是已经无可救药,才能真的看见你站在我面前。”   “所以,你会知道,我一直想着你么?”   这些吐露心意的话,秦铮已经想了很久,只是始终觉得不到时候,生怕林一航觉得沉重,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偏就在这时说出了口,本意是想宽慰,但这下是真把林一航惹哭了。   看来是躺了太久,不光是骨头生锈了,脑子也生锈了。   秦铮一边懊恼,一边用袖子帮Omega揩眼泪,然而林一航简直像坏掉的水龙头,那些眼泪怎么都揩不干,眉头可怜地蹙着,泪盈盈地看着他,哽咽了好久,才语不成调地说:“我……现在……知道了……”   这声音听起来很像是回到了当年他还口吃的那个时候。   秦铮没忍住刮了一下他皱起的鼻子,“……小结巴。”   林一航看起来一点都不介意,应该是没记起自己还有过那样的时候,秦铮难免感觉怅然,但还是耐心哄着,可林一航还是哭得停不下来,他也就放弃了,转而将人揽入怀中,轻拍着那副单薄的背,声音轻得像是自语,“喜欢你。”   林一航哭声顿了一顿,把脸从他肩上抬了起来,四目相对,秦铮立刻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不确定林一航有没有听清,他就在想,要不要再说一次。   但林一航却不给他机会了,手臂环上他的脖子,将颤抖着的唇贴了上来。   “我也……喜欢你的。”   原来他听到了。   秦铮闭上眼,将那唇上沾染的泪水的咸,连同吐息间湿热的绵绵幽香,一同吞了下去。很快,这个吻变得激烈了起来,好像仅是用言语表述还远远不够,需要用更亲密的方式来确定彼此的心意,唇舌急切地纠缠在一起,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短促。   眼泪渐渐止住了,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林一航望进Alpha的眼睛,那其中翻滚的炽烈情意几乎将他灼伤,缺少氧气让他头晕目眩,心脏在胸腔里死命跳动的同时,又仿佛漫溢出了一片温柔的海。   唇与唇暂时的分离更像是中场休息,不知何时,他已经大胆地跨坐在Alpha的腿上,双臂撑在Alpha的脸侧,手掌陷进单人沙发柔软的靠背里,而Alpha掐着他的腰,拇指不经意地摩挲着他的胯骨。   林一航有一瞬间感到羞怯,但换过气之后还是选择低头亲吻,秦铮也热烈回应着,像是要探索完他口腔里的每一个地方。   “再说一次。”   吻毕之后,林一航如梦初醒,满脸通红,忙不迭要从Alpha身上起来,Alpha却拉着他不许他走,非要他坐在自己腿上。林一航的胆气已经用完,眼睛左瞟右瞟不敢看人,不光是脸,耳朵脖子以及领口露出的一小片肌肤也全是红的,脊背也弯着,整个人像一只煮熟的瞎子。   秦铮前所未有地耐心等着,终于听见他小声又笃定地说:“我也喜欢你。”   “那要和我交往吗?”   Omega点头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血肉的愈合都好像得到了滋养,休养的日子就这样流水般过去,秦铮出院那天正是小年,张瑜珉和于澄百忙之中也抽空前来探望了,夏青禾就张罗着定了个包厢,把人都拉了过去。   即使两人的关系一直没有公布,这段时间下来,大家看在眼里,基本也都心知肚明了,只是当林一航喝了一小杯白酒,红着脸站起来,声量不大地说出“和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很快又坐下去的时候,屋里还是静了一静。   纯是惊的,毕竟秦铮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做,然后也就笑着牵住他的手站起来,复述了一遍:“和大伙儿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   “哎呀,还有谁不知道吗?”夏青禾直接起哄,“这好事,不敬我们喝一杯?”   秦铮还真敬了,在林一航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和夏青禾碰过杯,把一盏白酒喝了下去,然后注了第二盏,遥遥举向林一帆。   他神情郑重,林一帆和他对视片刻,也站了起来,碰杯之后,饮下了自己杯中的酒。等他坐下之后,夏青禾立刻歪在他身上喜笑颜开。   张瑜珉也笑,“这就算家长同意了哈,”等秦铮又举起酒杯转向他时,他连连摆手,“刚出院呢,少喝点儿,我俩就算了。”   林一航基本不喝酒,那一小口白酒已经足够让他眼冒金星,这时还在发蒙,心想着什么就算是家长同意了,不由看向了林一帆,林一帆却没看他,正偏着头听夏青禾的悄悄话,他只得把视线投到秦铮脸上。   秦铮也什么也不讲,只是握着他的手晃了晃。   等到这顿饭结束,出了饭店大堂,满街张灯结彩,冷空气连同热闹的年味铺面而来,他才骤然清醒过来,原来是那杯酒,紧接着是感到巨大的欢喜,会让他忍不住抱住秦铮的手臂,踮起脚来亲他一口,“我哥同意了!”   秦铮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嗯,同意了,”手上不住地揉弄他的腰,“怎么才知道,一杯就喝醉了?”   林一航觉得自己没有,正要反驳,却被张瑜珉的道别打断了,另一边,夏青禾也搭着林一帆的臂弯站在自家车前,像是在等他上车,过了一会儿,倒是被林一帆牵着手拉进了车里,但车子没有发动,仍是停在街边。   “你……要回家吗?”   林一航现在就觉得,自己应该是喝醉了的,红着脸摇摇头,然后松开他的手,跑去了车子那边,很快又折回来,这次,那辆加长型轿车驶入了车流中。   秦铮捧住他的脸,笑,“那要跟我回家吗?” 第72章   即便在住院期间有家政定期过来打理,空置了近两个月的房子也难免显出几分冷清,然而从玄关歪倒的鞋子开始,凌乱散落的衣服一直蔓延到卧室门口,橘色的灯光从尚未合拢的门扉透出来,客厅中的寒意被悄然驱散了。   林一航陷在柔软的床铺里,殷红的嘴唇微张,呵出浅淡而灼热的酒气,手掌徒劳无功地挡在眼前,也还是没能遮住Alpha脱去了贴身的羊绒衫,露出精壮上身的样子。   现在看起来,好像也没有瘦太多……但是白色的肋骨带好煞风景。   这样想过之后,林一航陡然一惊,急忙将手掌按在Alpha胸口,却没舍得推开,头偏向一边,露出充血的耳朵,闷闷不乐地说:“骨头……还没有完全好呢。”   秦铮低下头亲他,“我觉得已经好了。”   到底还是担忧,林一航纠结了好久才狠下心,万般不舍地推开了他的脑袋,抓过一旁已经散乱的被子盖住身体,“可是医生说没有……只是出院了而已。”   秦铮真的很难忍住叹气,翻身倒在一边,“……我要疯了。”   林一航好像也没办法宽慰他,只能把他也罩进被子里,平复着紊乱的气息,然而很快就又被Alpha抱进怀里,变成了紧紧依偎的姿态,身后被硬硬抵着的地方很快察觉出火热,他本就喝了酒,回家之后又抱着亲了那么久,浑身都是烫的,这下更是像要烧起来,心口跳得更厉害了。   而且Alpha还不老实,从背后拥着他,呼吸吹在他耳后,温热的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吻他的后颈,他感到腺体又热又涨,下腹处涌出一阵阵的酸意根本没办法平息,不由用求饶的口吻提议:“我们睡觉好不好?”   Alpha回以一个认同的鼻音,没再亲了,手却探入了他上衣的下摆,倒没往上,只是停在了腹部,掌心盖住了他的肚脐。林一航松了口气,也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又觉得不忍心,小小声地问:   很难受吗?   秦铮只能答非所问,“睡觉吧。”   林一航眨眨眼,“可是,我们好像还没有洗澡。”   秦铮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按捺住满心燥意地坐起来,因为欲求不满,周身的气压很低,但还是放缓了语气,“你去洗。”   林一航转过来,满面红晕,眼神躲闪,“我又没有带衣服来。”秦铮正想说穿我的,但Omega伸出一个指头戳了戳他的腰,“你先去洗。”   倒也是求之不得,反正待在一起是种甜蜜的折磨,秦铮也就起身从衣柜里翻出一身睡衣,径直去了浴室。   热水倾泻而下,青年Alpha站在水幕里,偌大洗漱台上的镜子映出他肌理线条流畅的半身,很快就被升起的热汽盖住。   外间的Omega似乎没有好好待在床上,而是在房间里轻手轻脚走动着,像是在打量布局和陈设,那抹清瘦的影子从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外一晃而过,Alpha就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欲念,伸手握住了身下勃发的欲望。   毫不夸张地说,这八年来自行解决的次数加在一起,好像都没有这两个月多。   秦铮做这档子事一向对自己比较粗暴,手臂一旦开始发力,肌肉就都贲张起来,青筋全部浮出,借水声盖下越发粗重的喘息,大开大合地套弄。倒没有忘情到连门吱呀一声打开也没听到,意识到林一航进来的时候,秦铮动作也没停,或者说没想停,甚至手中的物事还因着兴奋更胀大了些,他干渴地咽下了口中的唾液,并未抬头,只低声说:   “出去。”   Omega却不肯听他的话,而是踟蹰着靠近了,视野里涌动的水流中踩进了一双白皙的脚掌,近乎玉石一样的质地,连接着匀停的小腿,再往上,是淡色的勃起的性器。   水幕也将林一航打湿了,黑发湿漉漉地下塌,有些凌乱地贴在脸上,看起来也还是美,水珠不断从他脸上滚落,顺着面颊从下颌滴下来,在锁骨处蓄起浅浅的两汪水波,那胸膛覆着一层薄红,乳头在灯下蒙着可口的水光,让秦铮额角青筋直跳,很想不管不顾地就这样弯下身,把那点粉嫩含进嘴里。   这场景神仙都难忍,秦铮哑声问:   “……你想干什么?”   Alpha的眼神幽深得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手上的动作缓了,但没停,铃口上淌下的不知是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林一航看了一眼就脑袋晕晕地别开了视线,支支吾吾,“我……我想……帮……唔!”   秦铮觉得他应该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杀人的,一把将他揽进怀里,空着的手捏住那小巧的下巴,把Omega还未来得及出口的下文堵了回去,哗啦作响的水声里不多时就混进了啧啧的接吻声。   被大力舔弄着舌根和上颚,林一航几乎要站不稳,手撑着Alpha结实的小臂,后背碰到满是水珠的瓷砖才勉强保持住平衡,秦铮的性器抵上小腹时,他整个人都被烫得哆嗦了一下,后穴一阵翕动,泌出了黏滑的液体,羞得他感觉脸上都冒出了蒸汽。   秦铮吻得凶,林一航很快就感觉缺氧,但还是努力换气承受着,直到一双唇被蹂躏得又红又肿,Alpha才像是发了慈悲似的放过他,转而去亲他的下颌,一路舔吻到锁骨,在胸口处薄薄的肌理上留了圈牙印,然后含住了他的乳头。   仿佛触电,林一航开始不住地发抖,手臂攀上秦铮的肩膀,却又因为不断浇落的热水打滑,只得把手指掐进Alpha厚实的背肌里,难耐地仰起脸,再也压不住喉间的声音。   这一声叫得秦铮的头皮都要炸开了,嘴下更卖力起来,又吮又咬,舌尖勾着那小小的乳粒打转,另一边也不愿冷落,又掐又捏。两边的乳头很快肿起,林一航从来没有过这样尖锐的快感,一直瑟缩着往后躲,却被Alpha的双臂困在了墙边无处可躲,眼底迅速盈起雾蒙蒙的泪水,不停摇着头小声呻吟。   秦铮都要被他叫射了,又去堵他的嘴,不让他再发出声音,手摸到身下,大掌将两处滚烫并在一起套弄,力道不重,甚至可以说是轻,林一航却哭了,眼泪和热水混在一起,看起来好不可怜,但还是迷恋地望着他,时不时含混地抽泣一声,不多时就泄在了他手心里。   浊液被水流冲了下去,打着旋儿消失在了下水口里。看着Omega小口吸着气从高潮中回神,懵懂迷糊的模样,秦铮也觉得合该放过他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林一航颤巍巍地蹲跪了下来,发抖的双手握住了他的性器。   Omega柔软的面颊一贴上去,秦铮感觉浑身的血流都好像在朝着那边冲,紫红色的肉棒在那瓷白的脸边,怎么看怎么狰狞,却又显得那样色情,林一航费力地将它含进去的时候,秦铮差点没忍住射在他嘴里,不由伸手捧住他的脸,捏开他的下巴,让他把嘴张得再大些。   比起身体的感受,这一刻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快慰,心爱的人匍匐在身下,青涩而笨拙地为他口交。林一航完全不得要领,只会用湿热的口腔内壁裹着茎体用舌头舔,天知道他怎么敢这样做,秦铮终雨究西没忍住,在他嘴里抽插起来。   Omega发出了小狗似的呜咽,唇边不断淌下透明的津液,秦铮深深看着他,下腹绷紧,耐着性子慢慢进出,在快感到达巅峰前拔了出来,却因为林一航在蒸腾的水雾间迷乱地看了过来,就这样射在了他的脸上。   这时林一航的嘴已经完全肿了,急促地喘息着,睁大了眼睛,睫毛不住颤动着,宛如雨天沾湿的蝶羽,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又闭上眼,任由水流将脸上的东西冲走。他看起来摇摇欲坠,像是马上要晕过去了,秦铮不由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过分,关了花洒,把他捞起来,抱在怀里,轻拍那副颤抖的脊背,贴在他耳边哄:“好乖,帮到我了。”   林一航好半天没说话,只是紧紧扒着他的肩膀,终于缓过来一些,却发现自己仍被抵着,“好像……没好啊?”   尾音不知所措地上扬,落在耳中格外可爱,秦铮已经心满意足,低头在他脸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吻,“怎么没好,我觉得好了。”   扯过架子上的浴巾将Omega包起来,秦铮本来想把他打横抱起,正要发力,肋部却抗议着传来一阵刺痛,只好啧了一声,从背后把人拥住,带着他走了出去。   地板上水渍蜿蜒,林一航觉得筋疲力尽,连Alpha帮他擦拭身体的时候都提不起劲来害羞,手软脚软地坐在椅子上,任由秦铮摆弄他,帮他吹头发穿衣服,最后再把他推到床边,林一航一头栽下去,一点也不想动了。   其实林一航觉得,他们根本不算洗过澡了,但嗅着被窝里交缠的信息素香气,林一航也就在心里偷偷下降了沐浴的标准,乖乖窝进了Alpha的怀里。   “好累……”像是撒娇一般,出声到一半,林一航顿了顿,因为察觉到又被抵住了,脸埋在秦铮肩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经一些,“你不累吗?”   秦铮其实精神抖擞,但大言不惭地说:   “累。”   原来在非周期的时间段做爱这么累,林一航觉得自己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了,就不再开口说话,眼皮子上下打架,意识在将要昏聩的边缘,却又觉得口干舌燥,身体里的热度始终褪不下去,烧得他心慌冒汗,纠结了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滚了一滚,和秦铮拉出了一臂的距离,小声咕哝:“太热了……”   秦铮就把暖气调低了一点儿,安分了没多久,又来扒拉他,想把他捞回去,林一航是真的烧得难受,泥菩萨也有小脾气了,口鼻间呼出浓郁的香气,正要说他,发出的却是一声嘤咛,紧接着,像是打翻了香水瓶,卧室里升腾起绵绵的兰香。   秦铮撑起身体看他,手掌按住的那块床单湿热,再掀开被子,Omega穿着他的一件真丝睡衣,烟灰色,身下的水迹明显,衣料已经透肉,刚刚还在嫌热,但这会儿已经发着抖不自觉靠了过来,嘴里还在给自己找借口,“好像又冷了……还是抱着吧。”   秦铮如他所愿地抱住他,陈述道:“林一航,你发情了。”   林一航头晕脑胀,咬住嘴唇微微喘着,手下意识伸向床头柜,想要拿抑制剂,然后发现,这里是秦铮的家。   犹豫片刻,他把Alpha按到床上,跨坐在了那劲瘦的腰上,言不由衷地懊恼道:“……好烦啊。” 第73章   算一算时候,确实到了是周期的区间,林一航白天的时候都还在遐想,这一次的周期会怎样度过,心情又期待又羞怯,却不曾想,夜里就和Alpha滚在了一起。   爱抚变得更烫了,以至于会让Alpha手掌触碰过的每一寸肌肤都会泛红,接吻的间隙中,林一航不经意看到了穿衣镜中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身体,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被沸水煮过,潮红遍布面颊,脖颈和胸膛,连上面被Alpha吮出的吻痕都看不太清了。   所有感触都因为信息素的激发变得更加敏锐,林一航完全忍不住自己的声音,也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肢体,当Alpha   托起他的臀,把他的腰弯折成一个夸张的角度,含住他的性器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哭叫出来,两条细白的腿在半空中胡乱蹬着,直到Alpha握住他的脚腕才稍稍安分了些,但每一个脚趾都蜷紧了,身子不住地发抖。   先前从浴室出来,秦铮只给他雨吹西了头发,自己的还湿着,此时全往后拢,露出了饱满的额,眉骨看上去锋利,眼神也充满了陌生的进攻性,很像是什么正在享用猎物的猛兽,然而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林一航却感觉更沉沦了。   尤其是Alpha的舌尖还点着他的铃口,修长的手指已经探入了后穴中触碰着湿热淌水的黏膜,过于强烈的快感带来的是一种近似于窒息的感受,居高不下的心率让林一航产生了自己的心脏马上要从胸口中跳出的错觉。   “够了……”   林一航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身下像是漏了一样不断淌出爱液,被Alpha全喝进嘴里,只能揪着枕头又是哭又是喘,随着Alpha腾出手开始捻弄他的乳头,他更是觉得哪里都是麻的,下腹的酸意不断堆叠,灭顶快感降临的瞬间,他剧烈挣扎起来,下半身却还是被Alpha牢牢锁在臂弯里,就这样惊叫一声射在了Alpha嘴里。   高潮令他晕头转向,余光瞥见Alpha将他的东西咽了下去,羞耻心让他不由哭得更凶,秦铮压上来,凑到耳边低声哄他:“现在我们扯平了。”   谁要和他扯平啊……   林一航委屈巴巴瞪他,这时Alpha的欲望抵在了穴口,因为汁水太过丰沛的缘故,正在轻微打滑,林一航本就瞪圆的眸子睁得更大,终于愿意和秦铮四目相对,Alpha那双平时看起来清冽沉静的眼里满是渴求和爱意,他也就不自觉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Alpha与Omega天生契合,吻上Alpha   嘴唇的同时,那火烫的性器也顺遂地嵌进了身体,林一航竟生出了一种一切本该如此的满足感,连带着胸口也仿佛涨满了温柔的潮水,不断漾起水波,那些水波会跟随Alpha克制的律动摇晃,好像要把他晃进彼岸软绵绵的云朵里。   蒸腾的信息素香气让卧室化为了一片雪松林,林间遍生兰草的溪流潺潺而过,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安稳,是一个无比完满的小世界。   交合的水声渐渐密了,甜腻的呻吟由轻声转为高亢,林一航从未想象过,自己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却又被快感裹挟着,意志全然失陷,已经忘却了羞涩为何物,只是在Alpha身下战栗哭叫,好像彻底沦为了某种由本能支配着的温驯动物。   预备让Omega适应的温柔前奏过去,秦铮就肏得狠了,每一下都想捣进最深的地方,结合处已经撞出了白沫,林一航的身体里像是藏着一汪不会干涸的泉眼,爱液汩汩流出,不断淌落在床单,渐渐晕出大片的水迹,湿热的内壁无意识地一下下裹吸,几乎让他神魂颠倒,忍不住操干得更凶。   林一航止了没多久的哭声又响起来了,被撞得一耸一耸,小腹上沾满了自己接连不断像是失禁了一般冒出的精液,手指用力扣进秦铮背肌里,抓挠出一道道红痕,嘴里也不知含糊不清地在说些什么,秦铮把动作放缓了些,才分辨出那是告饶和哀求,心中升起怜惜的同时,又好像完全由不得自己,身下还是发了狠地抽送,只有唇能做到温柔些,在Omega已经一片狼藉的身体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安抚的吻。   还未完全愈合的肋骨是否在痛,他好像无法察觉了,只一味沉溺在这蚀骨的性事里,不停大力抽插着,期间林一航被他翻了个面,脸埋进床铺里,呻吟变得稍稍沉闷,听起来也还是让人心动,身下露出的臀尖泛着水光,皮肉全红了,粗大的肉棒在那嫩红湿润的穴口中进进出出,不只是舒爽的体感,那一下下贯入的香艳画面也挑动着秦铮的神经,欲望就好像变成了无止境的黑洞,迫使他调动起所有的肌肉力量,只想一直做,一直做。   林一航也就在他身下没完没了地高潮,起初还会哭着说些叫他轻点儿,小心骨头之类的话,到后面嗓子已经全哑了,叫床都成不了调子,只是在可怜地呜咽,但还是在秦铮成结的时候哀叫出声,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往前爬,却又被Alpha牢牢掐住胯骨拖了回去。   秦铮垂眸注视着那副蒙着汗水不住颤抖着的漂亮脊背,再往上,颈后是因为动情而肿胀发红的腺体,散发着尤为浓烈的被情欲沾湿的兰香,想要在这时施加完全标记是Alpha最原始的本能,即将Omega彻底变成自己的所属物,从今以后只能响应他一个人的信息素,但秦铮顿了一顿,用犬齿刺破那娇嫩的皮肤后,万般艰难地将注入的信息素浓度维持在了临时标记的范畴。   总算是告一段落,林一航这会儿的意识好像已经不大清楚,问什么都是虚弱地摇头,四肢软绵绵地蜷缩在凌乱的被子里,身下的床单更是湿得一塌糊涂,秦铮担心他会脱水,就想去客厅的冰箱拿,但起身时手指被Omega软绵绵地勾住了,倾下身凑近了才听见林一航微弱的声音,“骨头……”   都这样了还在操心他的骨头呢。   秦铮察觉不出什么大碍,只感到心情大好,整个人简直神清气爽,轻声说“拿个水就回”,吧嗒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几乎是走两步跳一步地去了客厅,然而回来后,林一航却把脸捂在枕头里,说什么也不肯抬起来,秦铮就把他强行挖起来,用嘴巴渡了几口过去后,林一航才弱弱地表示要自己喝。   “实在是大实在是太……”   即便身体已经稍稍缓了过来,林一航也还是觉得自己好像处于一种神经错乱的状态中,不知道要怎么表述,也不知道在感慨些什么,喝完水就扑倒在秦铮怀里,头脑一阵发白,但发自内心地说:   “……我好幸福。”   秦铮拥紧了他,一下下抚摸他的头发,“我也是。”   想起了什么,林一航不无怨念地抬起头看向Alpha的眼睛,“为什么是临时标记?”   难道要说是想留到结婚以后吗?秦铮有时候也会为自己这种守旧的观念而发笑,就更不好意思和林一航讲,于是低下头用吻堵住了他的嘴。   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更只是这轮周期的开端,两人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熟稔,快乐与餍足也就开始无休无止,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是除夕那天了。   林一航十分心虚地打开关机了整整两天的手机,但出乎意料的是,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信息轰炸,只有前一天晚上夏青禾发送的一张促狭微笑的猫猫表情包,后面是一句,“还回家吃团年饭吗?”   被洞悉是很理所应当的事,林一航也还是觉得害臊,生平第一次很不想回家,但还是被Alpha拉着去了街上,购置了大包小包的年货,站在了自己寄居了四年的别墅前。   在他鬼鬼祟祟想要拐到后门溜回去的时候,秦铮已经老神在在地摁下了门铃,很快夏青禾就出现在了前庭,半是欣慰半是忍俊不禁地看着他们,“哎呀,欢迎欢迎!”   林嘉懿也雪团子一般滚了出来,抱住林一航的大腿,“哥哥回来了!”在夏青禾提醒他也要和客人打招呼之后,他便郑重转向秦铮,弯腰拜了一拜,“秦叔叔好,秦叔叔新年快乐!”   “怎么到我就成叔叔了?”凑到Omega耳边故作委屈地咕哝了一句,秦铮从大衣的内袋中取出了很厚实的一个红包,塞进了林嘉懿手里,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绒绒的小脑袋,纠正道:“小不点儿,要说除夕快乐。”   打过招呼后进门坐下,身前的茶几上堆满了颇有年味的各色零食和水果,林嘉懿用小胖手抓了一捧牛轧糖递过来,煞有介事的待客模样看起来可爱得不行,秦铮接了过来,这时夏青禾也将热茶奉上了,“我们家里人少,过年一向比较简单,招待不周的地方多担待些。”   固然是有些客套,笑颜看上去却再真诚不过,秦铮也就笑着陪了几句场面话,视线循着空气中漂浮的饭香望去,林一航已经在开放式厨房边系上了围裙,正犹豫着靠向正埋头切菜的林一帆,像是要给他打下手。   失联和他厮混了两天,林一航心虚得很,肯定要想办法找补。   秦铮太清楚他在想什么了,唇角不由翘得更高。   “我不会做饭,往年都是林一帆弄的,小航老给他添乱,”夏青禾在一旁说着,语气拐了个弯,“我还以为,今年小航不回来了呢。”   饶是秦铮也红了耳根,很难接得接话,好在夏青禾放过了他,没有再提,转而问道:“留下来一起吃团年饭吧?”   其实秦铮原本是打算送林一航回来后,打个招呼喝个茶,礼全了就走,但夏青禾留了他,他就只能应下来,并且无言地想着,上一次吃团年饭还是秦见山健在的时候,后来的八年,每一个春节都是他自己过,也就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吃饭都是应付了事。   早些年凄苦的感受已经淡去,秦铮不会再因为逢年过节感到伤怀,只是觉得有些不太适应这种温馨的氛围,可看到林一航在厨房里终于找到机会搭手,开始忙前忙后的模样,就又觉得,好像还不错,甚至隐隐生出了几分期待。   然而吃上爱人做的饭的幻想很快就破灭,夏青禾说:“其实小航跟我也差不了多少,厨艺真的很灾难,弄出来的东西基本入不了口,反倒是林一帆很会做菜,说留子不会做饭早就饿死在异国他乡了。”   收回了视线,思忖片刻,尽管似乎觉得有几分不妥,秦铮也还是问:“需要我帮忙吗?林一航那样儿,我好怕他切到自己的手。”   他话语中藏着的担忧让夏青禾简直笑开了花,“你想去就去,我们家没什么规矩,很随意的,而且,我看林一帆马上要把他赶出来了。”   事实也是如此,在被自家大哥出言训斥别捣乱之后,林一航灰溜溜地回到了客厅,得到了林嘉懿安慰的一个抱抱,坐在了沙发上,然后秦铮站了起来,走向了厨房。   夏青禾真的是一个也不放过,笑眯眯地问:“是不是腰酸腿软啊?要不要上楼去按摩床上躺会儿?”   林一航很想把头埋进面前的糖果堆里,红着脸讨饶:“别取笑我了……”   视线却忍不住飘到了已经站到了林一帆身边的秦铮身上,对方先是低头看了看菜板上被切得惨不忍睹的萝卜尸块,然后也朝他看过来,神色多少有些一言难尽的样子,但很快又低下头勉力挽救起来。   看着Alpha手边渐渐垒起厚薄均匀、雪白晶莹的萝卜片,也许真是因为周期消耗了大量精力的缘故,林一航出神了许久,连被夏青禾调侃他俩以后饿不死了都没有给出回应,直到夏青禾话风一转,神色暴露出几分忧心忡忡,看起来欲言又止时,他才发觉自己过分失礼,与此同时,脑海中闪现出红色的苹果皮在少年Alpha手中变得越来越长的场景。   “你父亲好像不大好了,”夏青禾终究还是犹豫着说,“林一帆让我不要和你讲……但是我想,不管以前有什么过节,现在他已经成了这副模样……还是算了,你就当没听过吧。”   林一航没什么触动,也没什么想法,只低低“嗯”了一声,而后太阳穴酸胀起来,歪在靠枕上不再接话,夏青禾又悄声问:“你让他进去了吗?该不会已经完全标记了吧?什么感觉?是不是……”   林一航面红耳赤,声音不由抬高,意识到厨房内两个Alpha将目光投了过来,那声“青禾姐”的尾音就降了下去,“……我先上楼了。”   望着那落荒而逃似的的背影,夏青禾撑住沙发扶手,吃吃笑了好一会儿,另一边,没有过多在意客厅里两个Omega的举动,林一帆接过了秦铮递来的食材,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铮知道,林一帆应该不大喜欢自己,不过,那是少年时代的事,如今两人的外表已经很趋近,都是高大成熟的Alpha,性格中相对内敛的部分也有些许类似,但相处起来还是有些微妙的不自在感,所以也就不太想先引起话题,只是专心致志地打着下手。   不多时,林一帆来了电话,像是公事,要出去接,秦铮让出位置让他通过,却被林一帆拍了拍肩膀,“看着些火,”秦铮点头,站到了炉灶旁边,又听他顿了顿,低声嘱咐道:“……好好待他。”   “我会的。” 第74章   座钟指针转向十二点的同时,无数升天的焰火点燃了夜幕,绚烂的光影透过落地窗,洒落在Omega光洁的脊背上,也悉数落进他眼中。   “好漂亮。”林一航由衷地感叹。   秦铮回以一个认可的鼻音,目光却不曾看过窗外,而是专注地凝望着林一航映照着焰火的侧脸,片刻后林一航转了回来,朝他笑了笑,两人就又重新吻到了一起。   满室斑斓的色彩明明灭灭,炸响的礼花为奏,爱侣在周期的韵律里,用紧密依偎的身体守岁,直到天明,才疲惫而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林一航很快就睡熟了,在秦铮怀里蜷成一团,睡脸恬静,很像是某种温驯的小动物。秦铮眼睛闭了没一会儿,忍不住睁开来看他,又忍不住偏过头亲了很多下,然后想起什么,打开了床头的抽屉,纠结许久,还是将那枚白金戒圈套在了林一航的中指上,又郑重地落下一个吻,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了。   他不太擅长搞那种浪漫,这样姑且算是制造了一些小惊喜?林一航醒来应该会发现的吧?   但事实证明,林一航有时候粗心到令人难以置信。   暮色合拢时,林一航睡眼惺忪地醒来了。身旁早已没了Alpha的体温,他几乎是有点儿分离焦虑了,即使雪松味的信息素香气无处不在地将他环绕着,也还是匆忙地套上衣物跑出房间,望见流理台后的背影就不管不顾地扑过去,环住了Alpha精瘦的腰,脸埋在那副宽厚的背上才又重新获得了安全感。   “我煮饭呢,”秦铮没回头,唇角得意地勾起,以为是戒圈被发现,对自己受到这样的待遇豪不稀奇,手上的锅铲顿了顿又继续翻炒起来,低低的笑音震动着从他的胸腔传递到林一航耳里,“这么黏人啊,林一航。”   “这是很正常的依恋现象,你不可以拿来取笑我,”话虽如此,林一航的脸也还是红了,却又不舍得放手,脚踮起来,下巴搁在Alpha肩头往锅里看,“虾仁?好香啊。”   “马上就出锅了,本来想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没叫醒,就随便做了几个。去洗把脸,在桌边等着,可以先盛碗汤喝。”   “怎么可能叫不醒?肯定是你不够大声。”   林一航小声嘀咕着,仍是抱着腰不肯放手,好在虾仁熟得快,秦铮就盛出来装盘了,余光瞥见林一航踩在地板上的白皙脚掌,他便回过身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安置到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又去房间找来鞋子,一边要给林一航穿,一边半真半假地数落,“鞋也不穿,还怕我跑了?”   “你不懂,”其实林一航也不知道要怎样去具体解释,但看着Alpha半跪在椅子边将拖鞋套在脚上的场景,不知怎地就又回想起昨天他将自己的脚趾含进嘴里的模样,一时间面红耳赤,赶忙自己将另一只蹬上,“好了好了,我们吃饭吧。”   怎么不懂?一看就是因为戒指高兴坏了,不好意思说而已。林一航脸皮薄,他最知道了。   秦铮脸上浮现出促狭的笑容,正要开口,嘴巴却被Omega伸手捂上了,他也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他,不再开腔,转而在那手心亲了一下,起身去布菜,林一航则去红着耳尖去盥洗室洗漱。   用餐的间隙中,秦铮问:“怎么想着要搬家,不是四月就要去柏林工作了?林一帆说,你国籍早都变了。”   “如果我去柏林,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也不是不行。”   其实秦铮离职后的这段时间,就是住院中,电话也差点被各个猎头公司打爆了,他和其中几个接洽了一下,正好有一间总部位于柏林的制药公司有开放的职位,如果林一航如计划中去往柏林工作,他也就会接受这份工作,跟着一起去。   不过,还是要看林一航的想法,反正他已经打定主意,林一航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林一航说:“本来是想去的,我不能一直当无业游民啊。不过去了应该也是两头飞,我和我妈又不亲,说不定待在国内的时间还更多些,总不能一直住我哥家里,所以就想搬出去。搬回老宅主要是想试一下,能不能记起来一些……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   秦铮其实不太能理解他想要找回记忆的执念,他的看法和林一帆一样,觉得林一航记不得才是最好,哪怕他也被一并遗忘了,只要那些阴霾不再能笼罩林一航,他心甘情愿,更何况,他们已经重新在一起了,他简直巴不得林一航记不起来。   但这话显然不能对林一航讲,他只好曲线救国,故作委屈,“不想和我一起住吗?”   实际上,林一航也早就不再执着了,但看着Alpha故意皱得死紧的眉心,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就暂且没有回话,只捧着汤碗小口抿着,等Alpha终于真心实意地表现得有些不开心了,才在桌下用脚夹住Alpha的小腿,脸上笑起来,“当然想啊。”   秦铮的脸色好看了些,林一航又说:“所以,我也不想去柏林工作了。我想留在国内,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但是老宅还是要回一趟的,这段时间断断续续想起来一些事情,我应该有好多好多东西都落在那里,也许还能找到。”   比如分化时在协会注册领到的项圈,又比如答应要给秦铮和已故的秦老爷子绣的手帕。   “我陪你去。”   “等元宵节过完,还要帮我搬家。”   “搬到哪儿?”秦铮明知故问。   林一航按捺住心跳,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很失礼地用筷子敲了敲桌面,拉长了声音说:“这里。”   而Alpha的回应是,起身越过满桌温馨家常的菜色,低头吻住了他。   鉴于是用周期作为理由和Alpha共度了除夕夜和初一,初二的时候,林一航不得不回家了。哪怕通话时夏青禾三令五申不要带拜年礼,最多给林嘉懿封个红包当压岁钱让小豆丁开心开心,秦铮也还是大包小包地购置了许多礼物。   在街上的时候,林一航被一间金店的橱窗吸引,秦铮就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发现是一双套在手模上的对戒,面色不由变得古怪起来。   不会没有发现吧?   眼见着林一航要推开旋转门进去,秦铮赶紧将他拉住,“干什么去?”   林一航倒是坦诚,只是面颊稍微晕红一点而已,自然地说:“买东西啊。在外面看到一对戒指,样式感觉戴在你手上应该很不错。”   原来真没发现。秦铮无奈地接受了事实,很有些别扭地提醒他:“你有没感觉,哪里多了点东西?”   林一航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凑近了看看他的脸,很帅,仪表很整洁,试探着得出结论,“多了很多礼物?”   “我是指,你自己身上。”   林一航立刻紧张起来,因为不久前有几个小孩子玩着某种会喷出彩色泡沫的喷雾从身旁经过了,疑心被沾到,先是低头自己找了下身上有没有脏的地方,然后视野受限,看不见背后,还转过来示意秦铮看,“哪里?你告诉我不就好了,我哪里看得见?”   要不是双手都拎着袋子,秦铮该扶额了,叹了口气,说:“手。”   “很……”干净啊。   指节上低调闪动着的光芒让林一航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先是些许错愕,而后紧接着漾起的轻盈的喜悦让他的声调都不由自主变得轻柔了,“什么时候……”   秦铮别过脸,露出一边浮出浅淡血色的耳朵,清了清嗓子,“不告诉你。”   “是给我的新年礼物吗?”难得见到Alpha难为情的样子,林一航笑起来,弯起的眼睛很像是小狐狸,“怎么有人送礼物还要趁别人睡觉时偷偷摸摸?”   “说了,是有人叫不醒,”秦铮嘴硬道,“天都亮了,我光明正大套上去的,再拿下来重新戴一次也不好,而且,有人完全没发现。还想买么?现在可以进去了。”   说罢,作势要推林一航进去。林一航眉眼弯弯地和他拗了一会儿劲,转过身抱住他,小声说:“有人现在很开心。”又踮脚在Alpha下巴上亲了一口,“有人也想要新年礼物吗?要不要再戴一对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怎么样?不过这样的话,刚刚看的那一对就不够格啦,我得去拜托青禾姐找人定制才行。”   “林一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秦铮都有点儿缺氧的感觉了,心脏狂跳,一堆礼物落在地上,伸手拥住了怀中的Omega,“向我求婚?在大街上?和我抢活儿干?”   “不可以吗?”林一航心跳也很快,其实是他一时冲动才会那样讲,但也是真心的,就宽慰自己不用那么害羞,努力维持着镇定,“还是说,你需要我更正式一些?那我们去白塔宣誓吧?我会在见证人的注目下,在鲜花广场上对你单膝跪地的。”   这还是第一次,秦铮当着林一航,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话,只感到眼眶发热,将要冲破胸膛的爱意迫使他捧起林一航的脸深深吻了下去,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吻毕时,周遭的一切才又在感官里重新复位,耳边响起善意的哄笑和零落的掌声,秦铮却顾不上了,只专注地沉溺在林一航那一眼横过来的眼波,片刻后才想起来将落在地上的袋子拾起,拉着林一航离开,脚步越来越快,直到几乎是跑了起来。   等坐进了车里,林一航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跑那么快干嘛,秦铮边发动车子边回:“我等不及了。现在就去白塔,去鲜花广场,去宣誓。而且,要单膝跪地的人是我。” 第75章   燕京的这座白塔已经落成了两百多年,被周遭林立的高楼大厦环绕着,已经不复昔日的宏伟壮丽,却更显得古朴庄严,是弥留在都市间的一方安宁的净土。   隆冬的鲜花广场上没有花,但四处可见神气踱步的白鸽,鸽群在两人靠近时高高飞起,在他们上方盘旋,待两人在宣誓台上站定后就又都落下来,颇有灵性地停在台阶上注目。   头发花白的见证人站在上首,投下和蔼的目光,祝祷之后,开始颂念历史和白塔同样悠久的誓词,台下的两人虔诚地跟颂,同时凝望着彼此的眼睛,确认着对方的坚定与爱意。   宣誓结束后,再由见证人分别在两人的领口别上浇铸有百合图样的纹章,宣告他们已经结番,同时将那柄作为礼器的小锤落下,昭示他们的关系已经获得了白塔的认同。   清越的声响回荡着,久久不息,鸽群又飞起来了,将他们环绕在中心,Alpha单膝跪地,庄重地亲吻Omega的手背,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一片形状完美的雪花轻盈地落在Alpha发顶,而后晶莹地消融。   这一幕,无论过去多少年,想来只要回忆起来,林一航也还是会如此刻一般,发自内心地觉得幸福美好,以至于感动落泪。   尤其是今天他们还很幸运,头脑发热地跑来,完全忘记正值新春假期,理应不会有工作人员在,但遇见了这位在鲜花广场上遛弯喂鸽子的见证人,询问来意后,很欣然就应允了见证他们宣誓。   “老天都要我们在一起。”   秦铮的这个说法,林一航也无比认同,冒着绵绵小雪回到车里后,又温存地接吻了很久。   回程时,林一航唉声叹气:“怎么办?我一点也不想回家。可是周期已经结束了,我不回去又很不像话。”   秦铮自然也不想和他分开,但知道这于礼不合,就笑了笑,说:“你也知道?除夕那天你追出来上我车的时候,我好怕林一帆回厨房去拿刀。”   “好烦,如果早几十年出生,白塔还有法律效力的时候,我们今天就已经算结婚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回家——不对,是你可以名正言顺住我家,好像也不对……”   林一航在副驾驶上歪着碎碎念纠结的模样实在可爱,领口上还别着放几十年前等同于结婚证的银色百合纹章,秦铮恨不得把他揣兜里,就这么偷走算了。   但终究只是想想,再怎么舍不得,他也还是老老实实把林一航送回了家,上楼低眉顺眼地喝完茶,在夏青禾盛情的挽留下,林一帆如有实质的视线中,又坐进车里,麻溜地开走了。   短暂的一两天的分别让小情侣更加蜜里调油,夜里都是通着电话睡的,白天更是有发不完的信息。   林一航成天抱着手机,夏青禾都看不过眼了,分外嫌弃地赶他出去和秦铮约会,并且推荐了近来人气十分火爆的一个庙会。   即便春节家里司机休假,林一航拿到驾照没怎么上过路,也还是一点没犹豫,自己开着车去找秦铮,但中途又接到电话,不得已折返回来。   林恒病危了。   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林一航被不真实的抽离感占据着,浑浑噩噩地盯着手术室的指示灯由红转绿,然后医生出来宣告死亡,叫他们节哀,夏青禾蹙着眉拢住他的肩头,林一航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发觉自己的眼眶很干涩,完全掉不出一颗泪。   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轻松的感觉,这让林一航感到惶恐又愧疚,为人子女,他竟然一点也不哀恸。   林恒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来吊唁的人不多,但也不少,不忍只有林一帆和夏青禾在为此忙碌,林一航就主动揽过了接待的事情,一整个上午都在奠金册上誊写人名。   下午秦铮来了,一身黑色正装出现在大堂门口,林一航不合时宜地觉得他好帅,以至于在收下奠金之后在名册上把他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目送着他去林恒的遗像前吊唁,又折回来,坐到了林一航身旁。   秦铮看他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问:“很累?”   林一航摇摇头,“有点没睡好。”   林一航觉得自己并不伤心,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就是,一连三天都在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梦见林恒在客厅和人讲电话,但他听不到内容;梦见林恒领着他去别人家拜访,明明见到的所有人都是一副笑脸,他却感到由衷畏惧;梦见了很多很多次,林恒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淡淡嫌恶的样子。   毕竟是肃穆的场合,秦铮也没有和林一航过多交谈,坐下来之后,就由他来写名册了,林一航只负责收奠金。   “啊,林一航,是你,你回来了?”   林一航接过礼封的手一顿,抬眼望过去,是一名身着黑色洋装的女Omega,同时也是出席葬礼的人当中少有的年轻面孔。   “我是你高中同学,不记得了?”见林一航像是不认得她,她先是提点了一下,又露出一副缅怀的神色,“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十年都过去了。”   林一航对她一点印象都没,不想,也没有回忆同她叙旧,就只附和了一句,“是啊。”   “听说宋翊坐牢之后,你就出国了,后面这么多年都没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在国外定居了呢,”女Omega笑吟吟的,“既然回来了,以后就多聚聚吧,我们每年都有同学会的。”   林一航客套地应承下来后,对方就要了他的联系方式,挥挥手走了。   “删掉。”秦铮忽然说。   林一航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听话删掉了,问:“怎么了?不会连Omega的醋都要吃吧?”   秦铮想,不只是记忆,林一航连别人的恶意也一同忘掉了,才会分辨不了那虚伪笑脸上不怀好意的眼神,没有解释,只面色不善地说:“看着不像什么正经人,别和她凑在一块儿。”   这说法让林一航忍俊不禁地一笑,“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去吧?只是客气而已,难道要像你十七岁时教我的那样,不想去就叫人滚吗?”   “有什么不行?”秦铮理所当然地说,“让你烦了讨厌了为难了,叫人滚就是了。”   这会儿来的人少了,趁着无人注意,林一航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把手机给他看,“删掉了,我这么听话,你有什么奖励吗?”   “搞什么?”秦铮批评道,“你也不是正经人是吧?能不能严肃点儿。”   晚上林一航筋疲力竭地推开他还要凑过来亲的脸,声音沙哑,“到底谁不是正经人啊?”   秦铮倒打一耙,“肯定是向我要奖励的人。”   翌日醒来时,林一航发现自己没有再做和林恒相关的梦,久违地感到神清气爽,而秦铮竟然罕见地比他醒得晚,仍在一旁熟睡着,林一航就抬起手,指尖碰了碰他额前散落的头发,再是英挺的眉骨和鼻梁,看起来就很好亲的唇和雕刻般的下颌,然后是喉结和锁骨,最后握住了那把由黑色丝绳串起的银钥匙。   “怎么不摸了?”秦铮晨起的声音听着很慵懒,让林一航十分心动,但讲出的话却让林一航红了脸,恨不得捶他两拳,“再往下摸今天就不起床了。”   “醒了还要装睡,”林一航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质问道,“你是打桩机吗?脑子里能不能装点儿别的事?”   “趁别人睡觉时动手动脚的又不是我,”秦铮很无辜,“恶人先告状。”   林一航枕在他大臂上,懒得和他贫嘴,手里摩挲着钥匙,“父亲的遗产已经处理好了,老宅给了我,我想今天回去看一看。”   “这么早吗?”秦铮侧过身将他环住,手臂收紧,“要不还是再睡会儿吧?”   林一航想说自己腰很痛,但败给了Alpha兴致勃勃的眼神,在床上又厮混了两个小时,才起来吃午饭,然后穿戴整齐驱车前往老宅。   这里已经空置了很久,但一直有人定期来维护,看起来还是记忆中气派的模样。庭院里修剪成球状的常青灌木上覆着的雪化成一层薄薄的冰,林一航经过时捏了一片握在手里,很快又融化成水,从指缝中滴落到地面,对秦铮说:“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那个爷爷在负责打理这个院子。”   其实那位老人因为林一航被解雇过一次,但没了他,林一航那段时间整天都在哭闹,傅莘不得已又把他聘了回来,林一航的记忆截停在十六岁,老人那时也还在这里工作,后来怎样,林一航就不得而知了。   “可以问一下林一帆,”环顾了一圈,比照着视频通话印象中的背景,秦铮抬手指向一处露台,“那里是不是你的房间?”   “你怎么知道?”林一航很惊讶,“难道我以前还把你带到这里来了吗?”   “是啊,林一帆差点把我腿打断了。”   林一航一听就知道他在说瞎话,“到底呢?”   “视频电话,”秦铮笑了笑,“你站在那儿给我拉小提琴,曲目是卡农,正对着外面的花圃,看位置就知道了。”   林一航就拉着他进去,一路穿过罩着防尘布的家具陈设,上了旋转楼梯,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窗帘拉开时,空气中四处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光线透进来,一切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林一航拉开自己以前常用来放些重要物品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眉头不由蹙起来,“好像都被收走了,不知道是放到别处还是丢了,好烦,我还想找到项圈的。”   “都说等春节过了再领一个了,”秦铮摸摸他的头发,“收起来的话应该是放在储藏室之类的地方了,我帮你找找?”   “那够得找了,”林一航叹气,“这间房子还有地下层,堆杂物的地方估计有两百平。”   于是整个下午两个人都在那间大得可怕的仓库里翻找。到处都是厚厚的积灰,两人难免变得灰头土脸,少不了要互相取笑,打打闹闹的像在寻宝,倒也不觉得累。   林一航终于找到了自己堆叠在某个角落的绣框,正要叫秦铮过来看,却发现他站在一座置物架旁边愣神,便走过去,见他手中握着一块碎裂的玉牌,神色莫名。   意识到林一航靠过来,秦铮忽然回身抱住他,力道很大,像是要把他嵌进身体里,“这是当初临别时,我送给你的,是我妈妈的遗物。”   林一航虽然不记得这件事,但想起了别的,“林一帆说,我出事的那天还发生过一场车祸,我没有在车祸中受很重的伤,之所以变成那个样子,是后来坠落到崖下,还淋了很久的雨,重病了一场。我记得他还对青禾姐说,是我身上的一块玉替我挡灾了,我当时还笑他封建迷信,原来……”   秦铮不应声,只是用力抱着他,良久才庆幸道:“还好你没事。”   林一航环住他的背,笃定地说:“是阿姨保佑了我。”   “只能挡一次,是上苍保佑。”   而面前的这座置物架似乎也受了神明的指示,正好满载着林一航从前的回忆,从幼年各色破旧褪色的玩具,到书本、旧衣和所有被淘汰的电子产品。   一个桐油箱子里,装满了林一航由生疏到熟练的手绣作品,最上面的那张银灰色手帕的一角绣着铁画银钩的铮字,也许是选用了上好的丝绸,历久弥新,看起来依旧光亮柔软,被秦铮折好揣进了怀里。   项圈则在另一个箱子里,因为氧化微微泛黄,林一航把卡扣重新合上,秦铮就把钥匙摘下来放进锁眼,很费了几分力气才打开,然后问:“我们什么时候去领证?”   “最少也要等春节过吧?”林一航手指拨弄着项圈,鼻子泛酸,“别人现在又不上班。”   大概是看出林一航有很多感触,秦铮就从背后把他抱在怀里,要他介绍陈列架上的东西都对应了他没有秦铮参与的那段人生中的哪些事,林一航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一会儿,回过头去吻他,吻着吻着,不知怎地,淌了满脸的眼泪。   “又怎么了?”秦铮把那些带着咸兰花气味的眼泪吻干,“我真是怕了你了,祖宗,你哭起来对我心脏不好,知道吗?”   走时林一航看着那一箱子旧手机,实在记不起缺失的那两年用的是哪一部,就全装上带走了。   回到家之后,因为要做晚饭,秦铮就出去买菜了,林一航则坐在客厅里,在近二十部旧手机里翻找。只有一个手机的屏幕是碎的,但其他部分看起来又没有很大的损坏,恰好箱子里还有一堆积灰的数据线,林一航就拿起对应接口的线,插上了电源。   屏幕奇迹般地亮了起来。   4327条未读消息,全部来自秦铮,诉说着他从炽烈到无望,但从未熄灭过的爱和思念。   林一航读了一小会儿就读不下去了,转而给秦铮打电话,然后铃声却在手边响了起来,秦铮把手机落在家里了。   林一航一刻都等不了,穿上鞋子跑出家去,正要朝最近的那一家商超走,就远远地看着Alpha蹬着一辆共享单车回来了,大衣的衣摆在冷风中扬起,朝他飞快靠近,刹车时人向前冲了一下,长腿撑住地面,稳稳停住了。   这画面与他们初见时几乎完全相合,然后成千上万帧画面在脑海中突兀涌出,晦暗的部分被他下意识略过,只剩下所有他们曾共度过的少年时光,搅得林一航太阳穴抽痛,但又如此熠熠生辉。   太阳正在西沉,落日的余晖缱绻地罩住他们的影子。   秦铮把车推到一旁,担忧地捧住林一航的脸看了看,然后把人抱进怀里,什么也没有说。   林一航试图说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但还是努力向自己的Alpha传达心意。秦铮不知道怎么自己买个菜的功夫他就变成了这样,按捺住内心的焦虑,低下头耐心地听,原来林一航翻来覆去,语不成调地说着的是——   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如是回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