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婚约的》作者:椰木耶【完结】   简介:   外婆去世时,给江在寒留下一份婚约。   泛黄的纸,潦草的字,对象是谁都没写清楚。   江在寒没当回事。   爹不认娘不爱的私生子,谁家姑娘会喜欢他。   不过小破纸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可以帮江在寒打发那些络绎不绝的追求者:   我有婚约的。   符确也是其中之一。   但这孩子大概觉得异国遇同乡非常难得,被拒了也不羞不恼,一笑了之,然后继续跟在江在寒屁股后头转悠。   还对江在寒的婚约颇有兴趣。   “江教授,什么时候定的婚约?对方谁啊?没感情的婚姻能幸福吗?”   “有感情的。”江在寒无奈胡诌,“我们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干柴烈火难舍难分。”   ***   符确刚到法定结婚年龄,骤然得知自己有个未婚夫。   还是个博士!   脑中浮现博士大表舅那远去的发际线、厚底镜片后的呆滞眼神、久坐发福的肚腩……   符确愤然捶桌:   什么年代了搞这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封建糟粕!   他气势汹汹找到未婚夫——   乌发浓密,还带点轻微的自然卷,看上去很好揉;   杏眼圆钝,浅笑时眼尾弯起漂亮的弧度,怪勾人的;   背薄腰窄,感觉两只手就能掐住……   退婚是什么?能吃吗?   符确只觉得,老祖宗的传统必然有它的道理!   内容标签: 年下 业界精英 马甲文 冰山 先婚后爱 救赎   主角视角:江在寒 符确   一句话简介:清冷体弱学神受x狼奶双修年下攻   立意:黑暗过会是晨曦 第1章   “听说了吗,这学期的海洋工程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年轻教授。咱们R大不是向来只招正教授吗?”   “工程院院长的关门弟子嘛。院长亲推、破格留校了属于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黑幕。”   “黑不黑不好说,不过,我朋友以前选过院长的课,那位当时是助教,特!严!堂堂课又是签到又是小测试。别磨叽了赶紧!”   工程楼教学区,三名学生脚步匆匆走出洗手间。   干手机轰轰作响,过了几秒才停下。   江在寒从隔间走出,深色皮质双肩包轻轻放在洗漱台一角。   感应水龙头哗哗出水,白净的双手被温热水流冲得掌心泛红。   江在寒对着镜子,抬手压了压头顶的碎发。   作为R大最年轻的博士毕业生,江在寒岁数小就罢了,偏偏样貌还是清秀干净的类型。常常被误认为本科生甚至高中生。   他早晨特意抹了点发胶,把有些自然卷的头发压得服帖。学着网上的图片,将前额的碎发向后梳整齐,尽量显得成熟稳重。   勉强有了点教授的威严。   背包侧袋是熨好卷起的领带。   江在寒拿出来挂在脖子上,翻下衬衫衣领。   抬臂的动作有些滞涩。   A市每到夏末便雷雨不断,江在寒左边臂弯隐隐作痛,弯曲时不太利索。   他低着头和那条天青色领带作斗争,疼痛的左肘实在影响进度。   智能手表振了一下,发出提醒,还有十分钟上课。   算了,江在寒又看了眼镜子。   领带歪斜,不服管教。   今天不戴了……   ***   “答辩是吧?”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询问,江在寒猛地回头。   他太专注于该死的领带,竟然没注意有人进来。   靠近了他。   江在寒下意识地向后挪了半步,大腿后侧碰到了洗手台边沿。   男生穿着纯色T恤,胸前印着R大吉祥物猫头鹰,棒球帽正中也是那只瞪着大眼睛的猫头鹰。   很典型的学生打扮。   大概率是新生——每年新生入学都喜欢在学生中心的礼品店买各种带学校logo的衣帽文具,穿戴齐全。   江在寒勾起唇角,微笑,说:“不是……”   他自认为那个微笑带着师长般的慈祥,足够暗示对方他是个老师了。   那男生背包挂在右肩,抬着另一侧肩膀,手机夹在左耳与左肩之间。   他还在打电话,完全没注意到江在寒拉开距离的动作,也没听到他声音不大的半句答音,已然熟络地走近,自然地伸出手捏住那半挂胸前的领带。   江在寒上身微微后仰,一只手反撑在了黑褐纹路的大理石台面。   他抓住领带中段,面上的微笑消失,蹙眉:“你做什么。“   领带从手指间被抽走,那男生一愣,视线上抬,对着电话说了声”回聊“,放下手机。   他看了看江在寒,很快爽朗笑起来:   “别紧张,答辩就是走过场,都会过的。”   这是把他当成答辩的学生了。   没眼力见儿,但也没恶意。   江在寒抓紧领带的手稍稍松开。   那男生手法娴熟,就这么两秒,便将领带快速系好。而后拍拍江在寒的肩,笑道:   “不用谢,学弟加油噢。”   江在寒张嘴,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浅浅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打算离开。   男生视线落在江在寒脸上,忽而顿了一下。   江在寒感受到探究的目光。   他不喜欢这样的目光。   “你是中国人吗?”男生突然问,”咱们是不是见过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隔间传来冲水声,江在寒的手表又发出提醒。   还有五分钟。   “抱歉,”他抬起手腕:“我有急事。”   江在寒侧身绕开面前的男生,离开了洗手间。   那人在后面喊了句什么,他没听清。   ***   “喂确崽,你到了没,别迟到啊,听说这教授可tm严了,迟到会被记入考勤……”   “到了到了。”方才洗手间里男生握着手机走进教室。”你们工科生真乖巧,前边坐得满满当当,一个个嗷嗷待哺望着门口等老师,全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小向日葵。“   深蓝T恤上的猫头鹰双目占比很大,看起来又呆又蠢智商不高.   这衣服跟时尚毫不沾边,但符确肩背挺阔,竟然穿出了模特的效果。   前排的同学纷纷看向他。   符确浓颜俊朗,样貌方面被从小夸到大,早习惯这种注视,长腿一迈,踏上阶梯教室的走道,往教室后排走的路上大方微笑礼貌say嗨。   外婆说的:能者多劳,智者多思,帅者多笑。   他单手插兜,昂首自信如红毯明星,走到最后一排,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阶梯教室座位不宽敞,膝盖抵到前排椅背,嫌硌。   符确叉开长腿伸到左右邻座的位置。   好在这排就他一个,没人跟他计较。   还有三分钟上课。   电话那头的男生还在抒发感激之情:“哥儿们,靠谱!中午请你吃饭,熊猫快餐随便点!没诚意?以身相许我也行。”   “大可不必。”符确挂了电话。   ***   符确放弃了今天的篮球赛,千里迢迢从商学院来到工程院,当然不是仅仅帮人签个到。   他忽然一改学渣属性,主动要求出国深造,惹得老母亲涕泪满襟高喊“我儿开窍了!”、头也不回找了个庙还愿,就是为了过来看看他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是何许人也。   今年寒假,没错,辞旧迎新冬去春来爆竹声声辞旧岁江山万里迎春晖的新春佳节,没有一点点防备、刚过二十二岁生日的符确从父老乡亲那里得知——   他有一个未婚夫!   “我刚看完春晚吃完饺子,牙还没有刷。”   符确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你们突然让我结婚?!这合理吗?!什么封建糟粕!”   符确的反抗没有改变局面。本桩联姻的始作俑者,符确的外婆,死活不松口。“除非对方悔婚,否则我方绝不食言!”   好好好,“我方”牺牲的只有他符确。   冥思苦想一个寒假的符确决定打开思路,绕道敌后,烧其粮草——   劝未婚夫主动退婚。   *   “听说是个穷学生。”符确啃着麻辣鸭舌,被辣得吸气,“博士。”   “嗯,学霸,你俩要是结婚,预计没有半句共同语言。”   符确的大哥符咏乍一听到消息,也十分震惊。他是想帮着弟弟讲两句公道话的,但外婆直接称病谢客,谁还敢说话。   抱着三分同情七分看热闹的心情,符咏递上纸巾:“别哭了。”   鼻音很重的符确:“辣的!”   符咏添油加醋:“共同语言倒是其次,工科博士,一听这头衔,我脑子里就浮现大表舅那半秃的脑门和焊在脸上的黑框眼镜,还有久坐发胖的肚腩……咱们符少,颜控所所长,能忍的了这?!”   符确心烦意乱:“我要去让他退婚。”   “威逼,利诱,”双目比朝天椒还红的符确面对一桌子稀碎的鸭骨头,眼神坚毅:“我有的是办法。”   *   于是符确来了R大。   来了才发现,未婚夫已经博士毕业成了R大的助理教授。   就是今天这门课的授课教授,江在寒。   *   教室里,符确无聊地撑着头。   外头灌木丛中立着一只受了惊而呆立不动的小松鼠。   小家伙大概听见什么声响,竖着耳朵站直了身体,圆溜溜的眼睛循着声音微微转动。   符确忽然想到刚才的学弟。   长眉杏目,双眸黑亮亮的,被浓密的睫毛框着,格外深邃。因为答辩,紧张得居然被帮他系领带的符确吓到。   跟外头的小松鼠挺像。   不过,他眼下那道红痕是什么。   像很久远的伤疤,颜色是浅淡的粉,本身并不显眼,但那人太白了——不知是不是洗手间的冷光过强,符确头一次见男生皮肤这么白皙细腻——倒让右眼眼尾那道不过半厘米的旧痕变得清晰。   “我天!两点钟方向!好帅!”   “姐姐我选工科天天灰头土脸赶due,这是我应得的,嘤!”   “哥哥真的是教授?不是助教?”   教室里响起叽叽喳喳的感叹声,前排小向日葵们突然兴奋起来。   比符确进来时的窃窃私语更热闹。   符确收敛思绪循声望过去——   这门课的教授已经进来了,正站在讲台后连接投影仪。   低着头,符确的角度正好看见他利落的长眉和窄挺的鼻梁。   他转过身检查投影清晰度,深灰修身西服恰到好处地显出腰身,内里的衬衫素净整洁,配上前襟天青色细款领带,有种不刻意却考究的搭配感。   这领带……   符确倏然睁大眼。   这教授不就是洗手间紧张到系不好领带的“学弟”?! 第2章   讲台上“学弟”连好设备,快速环视教室,简洁干脆地说:   “大家好,我是江在寒,本学期海洋工程概论由我授课。希望和大家一起,度过一个轻松愉快且收获满满的学期。”   得。   狭路相逢勇者胜,千里姻缘一线牵。   早知道就不帮他系领带了!   *   符确事先搜过江在寒的照片,资源不多,就一张R大教师页的证件照。   那照片像素不高,光线也差,像是江在寒自己靠墙拿手机拍的。只能看出是个五官标准平平无奇的人类。符确有理由怀疑江在寒刻意P过照片。   否则真人怎么会五官这么立体,脸型这么精致,看着这么年轻!   PS害人不浅。   符确视线不受控地追着讲台上的身影。   江在寒正给大家播放海上采油平台的建造视频。   他站在屏幕侧边,小白杨似的安静挺拔。   标准三好学生模样。   就差系条红领巾做国旗下的演讲了。   果然是长辈喜欢的类型,符确翻了个怨气的白眼,移开眼。   “这是浮桥,”江在寒指着视频中托着平台的两块底板,“看起来像滑板,稍微大一点。”   “教授,‘稍微’是多大啊?”   “这么说吧,上面这个钢架子自重30万吨,”江在寒浅笑着回答,“你觉得托着它的滑板大概多大?”   底下瞬间震惊地哗然一片。   视频里除了一望无际的海面,没有其它参照物,学生们没概念。江在寒这样一说,他们才意识到这样的结构现实看一定很壮观,建造好了拖到深海,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工程。   概论课其实很难讲。   要引人入胜,勾起学生的对专业的兴趣;又不能太专业,吓跑小懵懂们。   江在寒讲得深入浅出,现场图片和小动画给大家展示了各种近海采油系统。紧扣主题的玩笑将课堂气氛带得轻松活跃。   符确这个来混文凭的商科生,竟然都听懂了。   不知不觉被江在寒欲扬先抑的讲课方式逗乐。   学霸还挺幽默。   中间休息的两分钟,符确默默点开江在寒的google scholar页面。   引用上千,i10 index过20,各种期刊论文会议演讲工业专利。   符确虽然在学术上建树寥寥,也知道工科这个数据绝对是在系里横行霸道都没人敢多嘴的程度。   怪不得能破格留R大。   *   江在寒时间掐得很准,到时间正好讲完。   “这节课就到这里。剩下十分钟,有问题的同学可以留下提问,其他同学自便。我的联系方式在今日课件的最后一页,有问题请随时联系我。”   “江教授,”第一排的一个大波浪//女生手举得老高,“我有问题。”   “请讲。”   “教授您讲得真好,我很享受这节课。您看起来很年轻,单身吗?喜欢什么颜色的……”   “抱歉,”江在寒讲课时轻松自如,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亲切感,此刻却神色沉肃,声音冰凉不客气地说:“请不要耽误大家时间、询问私人问题。”   教室里,期待落空的惋惜声和窃笑声混作一团。   江在寒站在讲台后边,下半身被挡住了。   符确坐在靠窗的侧边,看见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   江在寒脸上没表情,眼尾那道浅淡的红痕因为角度微微向下斜,看起来像是不高兴。   学霸挺小心眼的。   这么个玩笑有什么好生气。   ***   十分钟后,学生们陆续离开。   “江教授,”符确走到讲台前,热情地帮江在寒收拾打印多余的课件:“您课讲得真好。”   “谢谢。”江在寒捏着纸张的一角,接过他递过来的课件。   “您认得我吗?”   符确一语双关试探问道。   “我记得你,”江在寒看看领带,“谢谢你帮我。”   而后他话锋一转:   “麻烦转告周明远同学,这节算他旷课。”   !!   他知道自己不是周明远。   他早就认出自己了。   符确的惊讶并没有持续太久,他露出“既然如此摊牌吧”的表情:“你果然知道我不是周明远。”   江在寒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淡。   他将笔记本和理好的电源线放进背包,在符确的停顿中,平静地说:“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   谁家未婚夫夫初次见面这么冷漠?   符确紧追两步:“你知道我是谁?”   课间,走廊上来往的学生不少,江在寒往墙边靠了靠。   “我不知道你是谁,”他秀眉微蹙,有些不耐烦:“但我知道你不是周明远。我不想第一节课就闹得太难看,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也不会去学院办公室给你记过。请你下次不要再犯了。”   江在寒带着不悦的神情讲这种“记过”“下次不许再犯”之类的话,很有老师的威严。   符确一时恍惚,仿佛梦回初中被班主任拉到走廊上训话。   他呆愣几秒,江在寒已经快步离开了。   ***   “你找对人了吗?确定是那位教授?”   “肯定啊!”符确揭开宫保鸡丁外卖饭盒,手机摆在手边,显示正在通话,“R大还有几个江在寒?!”   “对方知道这桩婚事?”   电话那边是身在国内熬夜办公的符咏。符家爸妈三年前把公司交给长子,直接甩手环游世界去了。符咏忙到日程表都是按分钟划分,但就这么一个弟弟,符确的电话,他都会接。不过工作没法停,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主打提供情绪价值。   “咱们确这么一张帅脸,他没认出来?”   “知道吧,”符确扒拉两口,“如果他不知道我是谁,凭什么确定我不是周明远?”   “嗯,有道理。”那边时不时传来飞快的按键声,“咱们确这么大一只金龟婿,他们家没道理瞒着。”   “那他为什么装不认识我?”配汤咸得要命,被符确打开又盖上,“或许觉得眼熟,但不确定?”   符咏没答话,轻轻笑了一声:“确啊,咱们两个恋爱经验为零的人在这分析讨论,就好比考完试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对答案。”   符确知道他哥忙,并不在意时不时断联似的安静,他也没指望符咏能给出什么建设性意见。他边吃饭边自说自话,一会问问外婆的身体状况,一会大胆假设认真分析。   江在寒明明知道他是谁,却回避不理。极有可能是知道了他的意图——毕竟符确在家里吵吵嚷嚷拒绝婚约,还去过江在寒家找过人,虽然没见着,但江在寒八成已经听说了。   他自知说服不了符确,于是缓兵甚至退兵。   “课讲那么好,没准是在我面前展现魅力!哥,他都当教授了,怎么可能不会系领带?是不是看我进去故意装的?”   “多少有点欲擒故纵的嫌疑,哥,你觉得呢?”倒数第一得出结论,忿然拍桌:“可恶!被他装到了。”   ***   项目申请书的文献综述很费时间,江在寒写完草稿从办公室出来正好六点。   夏季的暴雨来得快去得快,太阳一出,晒干了地上的积水。   江在寒的大黑伞用不上,塞回了背包侧袋。   脚踏车停在大楼侧面。   R大给教师的福利很慷慨,只要申请,就能以低价或买或租学校东区的住房。便宜又方便。江在寒骑着明黄的脚踏车,十分钟便回到了住处。   他洗了个澡,换上棉质家居服,将冰箱里剩下的两颗西红柿、黄心小土豆、牛里脊、西兰花丢进小砂锅。   想了两秒,又洗了两只虾,一道丢进去。   银点闻声下楼,圆脑袋顶了顶江在寒的腿侧。   得了抚摸,舒展懒腰看江在寒给它换水。   江在寒窝在沙发上回邮件,开放式厨房传来规律的煮粥声。   一人一猫在咕噜咕噜的声音里一起舒服地眯眼。   能源快讯弹出头条提醒。   江在寒点开看见一张照片,是两个人的合照。一位鹰眼犀利两鬓掺杂丝缕银发,另一位相貌年轻眉眼柔和,两人西装笔挺神采奕奕。   江在寒一眼扫过照片,目光在年长的那位脸上停留片刻。   照片精修过,脸上的皱纹斑点都P没了。   江在寒撑着脸,眼尾那旧痕隐隐有些疼,食指下意识抚上去。   他半眯着眼看照片两侧的黑体加粗标题:   宏远-福南强强联合,   泰斗-新锐共创奇迹,   感叹号感叹号感叹号。   背景的宏源大厦被虚化处理,江在寒依然一眼认出来。   他去过一次,十三年前,刚被妈妈从霭里外婆家接到深市的时候。   “喂小朋友,这里不是玩的地方噢。”   “我知道,这里是宏远公司。”   小江在寒双手抓紧背包的肩带,在高挑的大厅中显得渺小。   他生得白嫩,稍一脸红就很明显。他怯怯地说:“我是来找人的。”   “你找谁啊?父母在附近吗?”   “我找徐徽言。”   年幼的江在寒不知道,宏远总裁徐徽言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叮——   新邮件的提示音在静谧中显得突兀。   江在寒从照片上收回视线,蹙眉,点开邮箱。   ——江教授,您好。今天替生病的同学签到,真的很抱歉。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方便的话,可以请您吃个饭吗?谢谢您宽容大度原谅我初犯。符确   江在寒眉头皱得更紧。   银点发觉挠它下巴的手停了,不大高兴,起身转了半个圈,把毛乎乎的脑袋往手心送,提醒江在寒不要懈怠。   半晌,江在寒点回复:   ——你好。不用。   很快又收到:   ——难得在国外遇到同胞,我第一眼见您就觉得亲切。一顿便饭,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请您考虑一下。   PS:方便给我您的电话或者微信吗?不太习惯用邮件:)   不方便。   江在寒心想。   回复第一条邮件是客气。   第二条江在寒已经不打算回了。   他放下电脑去厨房关火,给自己倒了杯冰牛奶。   邮件提示音又响起来。   ——江教授,不想打扰您,但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您聊,真的很重要!   江在寒把小砂锅端上餐桌,又拿了一副碗勺,然后回到沙发。   两秒后,啪地合上电脑。   假装没看见邮件的行为非常幼稚且鸵鸟。   但江在寒不是第一次收到这种信息,也不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拒绝。   目前为止,他碰到的大部分追求者能明白他的回避,主动放弃。   也有小部分持续纠缠的,需要江在寒动用其它方式。   希望这个符确是聪明的大多数。 第3章   符确一大早被电话吵醒,起床气蹭蹭往上窜。   “确崽,快过来。”   “干嘛!又被秒了?”   “不是!正事,真的,人命关天,快过来。”周明远语气十万火急,“要不我忍着伤痛单脚蹦过去找你?你忍心?!”   符确倒没什么不忍心。   但他刚做了个荒唐的晨梦,此刻被子的某处有个明显的凸起。   一时半会下不去。   不宜见客。   “别,你等会,我过去。”   符确挂了电话,盯着乱蓬蓬的头发坐起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符确把脸埋进掌心,懊恼地呼了口气。   一定是昨天晚上左等右等等不到江在寒的回复,心里把这个人骂了六十多遍,连入睡的时候气都没消,才会做这种梦!   符确摊开手掌,垂在软绵的被褥上。   因为醒得突然,掌心仿佛留着梦中那双白皙手腕的余温。   亏他还好心好意地去教学评分系统给江在寒刷高分写长评,这人完全不领情,联系方式都不肯给。   冷冰冰的,根本不是梦里的模样!   梦里……   纤细的双腕被天青色领带绑住,死结。   真丝柔滑,却将那凸起的漂亮腕骨磨得水红。   妈的。   符确蜷曲手指。   指腹温热,揉过那眼尾红痕的触感似梦似真。   手机再次响起。   符确烦躁地接起来:“你最好是真有急事!”   “火气这么大……”周明远被他一嗓子吼得震慑住,嘟囔:“不是在打飞机吧。”   ***   周明远不去上课,是真的扭到了脚。他听说江在寒严格,请病假必须证据确凿,但他懒得去医院排队,费时费劲不说,极有可能被医生甩手打发让回去静养。   于是抱着侥幸让符确帮忙签个到。   “所以江教授还是记了我旷课?”   早上起来脚脖子肿得更厉害,周明远拉符确陪他去校医院。两人在大厅已经等了一个小时,对美国的办事效率十分无奈。   “嗯。”符确叹气,“怪我。我也没料到他直接就认出了我。”   “嗯?”周明远没听懂,他觉得符确的语气歉意很少,更像炫耀,“你们认识?你不是才来吗?”   “哎,说来话长。”   符确不好细说。   毕竟自己是来退婚的,对被退婚的江在寒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要是闹得人尽皆知,对江在寒不好。   “别啊,咱们这不正需要话长的故事填补无尽的等待嘛!”不提还好,这么一提又不肯说,惹得周明远更急了。他脑筋灵活思路飞快,立即猜测:“我想起来了!你们都是深市的,同乡会见过是吧?”   符确含含糊糊“嗯”了半声,又听见周明远自我否定:   “但我听说江教授从来不参加老乡会啊。他当教授之前,想见他一面可难了。”   “谁想见他?”符确在手机上看NBA常规赛的直播,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他很有名吗?”   “超有名!你不知道?”周明远一八卦就来劲,根本瞧不出病号的样子,“我读预科的时候就听说了,那时候还不是教授,江博沉默冷峻不好相处,奈何过分俊美,追求者前赴后继。”   “真的假的。”符确盯着屏幕,控球后卫远射没中,“也没多俊美吧。”   “你瞎?有一说一,他那张脸、那个比例、那个身材,比电影明星也不输的。不过他从来不谈恋爱,清心寡欲断情绝爱,一心扑在学术上,没人能入他的眼。”周明远想起个说法,“江教授以后应该会走联姻相亲那条路,因为省事。而且,他审核对方的标准估计不是外貌、财力、性格、品性,而是论文数量和期刊影响因子。”   ……   符确手机差点掉到地上。   不得不说,这个猜测确实有其合理之处。   符确脑补江在寒审视对方成绩和论文的情景,不觉笑起来:“这些都是谁跟你讲的?”   周明远刷着搞笑视频靠上椅背:“搞不清,反正群里什么说法都有。”   符确震惊:“还有群?!”   “确崽,你好歹是个豪门少爷,”周明远鼓膜都被震破了,嫌弃道,“别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好吧。江教授这种容貌逆天、能力强到两年半修完四年的本科课程、三年半博士毕业、R大最年轻的博士、二十年来唯一直接留校任助理教授的毕业生的顶配人设,还有高冷没有朋友难以接触的buff加持,两百人的粉丝群他值得拥有。”   “你这段背了不下十遍吧。”   符确瞥他一眼,深深怀疑周明远就是群主。   “你自己看,”周明远打开群聊怼到符确面前,“不过这一年没什么人讲话了。”   “怎么,江姓小鲜肉过气了?”   符确翻了几下聊天记录,各种低清偷拍。   江在寒在自主食堂吃饭的,实验室清理操作台的,助教时给学生讲习题课的……   他五官不浓烈,不像符确那样眉骨眼眶鼻梁下颌都立体到张扬吸睛的程度,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让人一眼就会注意到。   有的照片,江在寒明明在画面边缘,一个模糊的侧脸,符确找都没找,一眼看到他。   “不能说过气,但有些传言,嗯,闹得大家有点怕他。”周明远神秘兮兮地环看四周,压低声音营造气氛,说:“我听说,只是听说啊,去年有个学生因为追他追得过分,惹怒了江教授,被报警遣返了!”   “真的假的?”   遣返很严重,多半是判定违法。   以后再想过来,不论是学生签证还是旅游签证,都很难了。   符确把手机还给周明远,墨黑的剑眉微微皱起。   “看不上就看不上,至于这样?瞎编的吧。”   “确是有点……狠……反正这事当时闹挺大的,”周明远也是道听途说,真实性没法担保,但去年确实有个外系的学生退学回国,这说法传开也没人辟谣,大家就默认了。“后来群里就没什么人说话了,都不提。总之,确崽,你没事别招惹江教授。”   “我对他没兴趣。”   ***   周明远终于被叫进去,五分钟后又出来了。   医生让回去静养,连药都不稀得开。   “早听说美国医生不行,”周明远十分忧虑自己的健康,“他刚才说我脚疼是心理因素你听见了吗?!让我不要多想。都肿成这样了,他是不是瞎?!”   “医生说的喷雾、药膏你用了吗?”   “全试过了。”周明远指着床头柜上横七竖八的喷雾、软膏、止痛贴,“老美这些破药对我没用,云南白药最好使。”   符确把那些药一个一个拿起来看,看完成分又放下,“我问问这边有没有的卖。”   周明远一边唉哟乱嚎一边挪到床边,垂头丧气:“我想回国。”   符确盯着手机啪啪打字。   周明远伸长脖子:“你在问谁啊?”   “开学领咱们办手续那学长,秦立,你记得吧?他不是说有困难找他吗。”符确边发消息边去冰箱拿可乐,“来了,我被拉进R大华人群了!学长果然靠谱。”   “也拉我一下!”周明远想看看不到,急得很,“你在问吗?”   “已经问了。”符确单手拨开易拉罐,点进群成员列表。   群公告让大家改真名加专业,方便交流。   符确翻了一遍,没找到江在寒的名字。   周明远在旁边巴巴等着:“你拉我了吗?”   “噢。”符确点加号,“拉了。”   这个群不热闹。   符确问题发出去石沉大海似的,半天没人接话。   过了一会,群主秦立跳出来at了几个人,说学弟扭伤了、大家有没有药。   这下有人回了,但都是推荐连锁药店非处方药的,周明远基本都试过了。   符确和周明远对这个半死不活的群不报希望的时候,又有个人问:   学弟住哪里啊?我知道中城G商场里头有家店,卖亚洲各种非处方药。   周明远-海洋工程:我就住学校里,商学院的学生宿舍。可以把地址发给我吗?感谢!   那人发了个地址:这个。可以去找找。不过离学校略远。   符确点开一看,单程一小时十二分钟。   周明远也在看,然后深情款款转向符确:“确崽,早去早回,我等你噢。”   符确:“……”   “油费算你的!”符确没办法,准备出门,忽然群消息又跳出来一条。   银点:我这里有云南白药气雾剂,需要吗?   头像是个怼脸拍的白色猫猫头。   群名片没按要求改真名。   周明远-海洋工程:要!学长好!谢谢学长!麻烦学长私聊地址,我去拿!   周明远脚残了,手速倒是飞快。   点进头像看性别男,年龄24,立刻发了回复。   发完对方却没了反应。   ——学长现在在学校?我申请好友了,麻烦学长点一下。   ——学长?@银点   “这人怎么不说话了?”周明远连发了好几条,群里没动静了,好友申请也没通过,“是不是不舍得给我了?你加一下试试?”   “我点了,”符确犹豫要不要直接去超市,“没反应。”   这学校的人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喜欢突然不回消息。   完全不靠谱。   “诶你先等等,可能他然有事。”周明远叫住符确,“等五分钟看看。”   五分钟后,两人终于收到群消息提醒。   ——药放在你们宿舍一楼大厅的信箱旁边了。@周明远-海洋工程   “我靠,神仙学长,速度感人!快,确崽,替我下去谢谢人家!”   周明远一边指挥跑腿,一边疯狂回消息:   ——谢谢学长!太麻烦学长了!   ——这多不好意思,学长说一声我去拿就好了。学长大好人!   ——学长还在楼下吗?请你吃饭!   那个白猫头像又没动静了。   符确下楼,两瓶跌打损伤喷雾用牛皮纸袋包好,摆在信箱旁边。   袋子上贴了张便签:周明远 收   符确是看到信息就下来的,拢共不超过一分钟。   银点如果放下东西就发微信,应该没走远。   符确拿起袋子没耽误,三两步追出了楼。 第4章   “没看见人?”   周明远拆了纸袋,里头整齐码着两瓶喷雾、一盒膏药、半卷弹力绑带。   “嗯,我还追出去了,没看到人。”   符确翻看手机,群里又恢复死寂,好友申请也没反应。   “学长好贴心!”周明远在袋子底部摸出一张便签,一惊一乍喊道:“你看,还给我写了使用说明。”   除了一瓶云南白药,其它是本地药店的。但不是常见的柜台药,周明远都没见过。便签上写了每种药建议使用频率和时机。另外,还列了两个医生的联系方式,一个是校医院的,一个是外面诊所的。   “而且!”周明远几乎感动哭,“还特意备注了咱们的学生保险包含那家诊所!”   符确从周明远手里拿过纸条。   字体娟秀工整,干干净净又能看出力道那种。   条理清晰,半句废话没有。   给人十分清爽利落的感觉。   他忽然想到江在寒。   没见过江在寒写汉字,但上课的时候,江在寒在白板上写过英文。   其实不好判断,英文和汉字差异很大。   符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他。   他摸出手机刷新了一遍邮箱。   没回复。   八成不是……   邮件都不回的人,怎么会看微信群。   一脸高高在上的傲气学霸样,手起刀落就给人记旷课,怎么会给学生送药。   不可能。   “你说,对我这么好,”周明远拔了喷雾剂的瓶盖,“明显有备而来,不会暗恋我已久吧?”   “……”符确把便签塞回袋子里,“你长得真美。”   ***   江在寒没指望这周的答疑时间会有学生,出乎意料地,不仅有,还排满了一小时。   这届学生还挺用功。   最后一位学生离开后,江在寒给周明远发了封邮件。   手机从勿扰模式调回去,两个未接电话。   江在寒回信息:   ——秦立,抱歉没接到你电话,有什么事吗?   一秒后秦立打回来,江在寒看着手机,数过三声才摁下接听。   “在寒,明天晚上新生欢迎会,别忘了啊。”   秦立嗓门大,江在寒不自觉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他刚开口,又被秦立机关枪似的语速打断。   “阎本说你不肯来?你不来不行!你是咱们R大华人互助会的头牌,啊不,招牌!学弟学妹们的榜样!他们未来漫长科研生涯的明灯!”   江在寒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灯。   “别这么离群索居嘛,来吧,我、阎本、菲姐都过去,你熟悉的。今年总共没几个新人,我都见过,挺懂事的小孩们,绝对不会再出现……我保证!有两个可爱的新学弟你已经认识了。群里问跌打药的,我看你还给人送药了?人家谢你呢,到处问好心学长是谁,你也不理。”   江在寒没讲话。   秦立心领神会:“不想理就不理吧,无所谓。不过那俩孩子真挺有意思的。符确是你同乡知道吗?也是深市的。那个活宝,新生入学那天一边在校园里晃悠一边唱国歌,你敢信?!这召集同胞的招数不要太绝哈哈哈哈哈……”   江在寒:……   秦立还没听到江在寒应声,使出杀手锏:“我妈说了她亲自下厨做俩招牌菜让我带去,为了庆祝你当上教授!我妈这么懒的人,一年下不了一回厨,我都吃不上她的菜。听话,要来啊!我去接你。”   江在寒沉默一会,终于松口:“好,我知道了。”   江在寒高中毕业来R大,踏进校园第一天是秦立接的他,之后的七年秦立和秦妈妈没少照顾他。   他可以对秦立说不,但他没办法对温柔慈爱的秦妈妈说不。   ***   秦立不到十岁随父母移民,虽然后来没考上R大,但从小在父母开的餐馆玩,毕业后在R大信息处工作。   不是R大人,胜似R大人。   刚来那会,R大中国人很少,秦立深切体会过无法融入的忐忑和孤独。所以现在格外照顾同胞,热衷于安排各类聚会活动。   “开学、期末、端午中秋除夕元宵是必须要聚的,”单马尾学姐出来接符确和周明远,“有段时间,秦立丧心病狂到连植树节都不放过!”   场地是租借的,原本是个同乡会活动中心。地方挺好找,不过今天傍晚雨下得大,秦立让他们停到楼后面有顶棚的小停车场,几个学长学姐怕新生走错,出来接人。   主厅有几个人在布置装饰。   符确一眼看见了侧后方的江在寒。   江在寒今天穿了件夜蓝色的缎面衬衫。   没系领带。   领口那颗白玉色的纽扣没扣,露出的脖颈修长白皙。   他真的很白,符确不禁感叹。   白得有点不近人情了。   符确想起周明远说的那个传闻。   江在寒正往墙上贴趣味问答贴纸,抬着一只手臂,衬衫的布料因为这个动作贴紧腰线。   一定有规律的饮食和锻炼,符确视线落在环腰那道褶皱上,尽管背薄腰窄,却隐隐能看到优美的肌肉线条。   学霸还挺注重形象。   “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嘿,”方菲在符确眼前挥手,“别看了。”   她唤了声江在寒,江在寒转身走过来,同方菲问候两句。   方菲简洁介绍:“今年的新生,周明远,你们系的;符确,商学院的。”   周明远脸色尴尬。   才来就旷课,虽然昨天突然收到江在寒的邮件,让他补张假条,不算旷课,但总归不是什么美好开局,以后怕是要低开瞎走了。   江在寒什么也没说,像第一次见面一般自然地打招呼。   周明远暗暗松了口气。窃喜江在寒给他留了颜面。   “对了,符确同学,”方菲把江在寒拉得离符确更近一些,对江在寒说,“也是深市的。”   江在寒抬眼,长而密的眼睫颤动,望着符确。   他应和着低声说了句:“是吗。”   学霸好爱演。   符确暗想,他们的关系,何止是同乡。   人多,他也配合一下好了:“呀这么巧!江教授,咱俩可太有缘了!”   江在寒脸色没有他那么欣喜愉悦,只浅浅弯起嘴角笑了一下:“其实我是霭里的。不算深市。”   “听说都划作深市的一个区了,怎么不算。”方菲没注意他的神色,低头看短信,“不到一小时车程吧?哟,秦立让我去搭把手,你俩随便逛逛,后边那个屋有篮球架乒乓球台球桌,可以玩。我去厨房看看。”   符确和周明远乖巧道:“学姐,我们也去帮个忙吧。”   “不用,都是外头定的菜,”方菲语速快,走路也快,行动如风,“你俩玩去。”   江在寒手里还拿着贴纸、胶带、剪刀,立即说:“我去把这些贴完。”也走了。   很明显,符确看着他快步离开的背影默默想,他在躲我。   ***   符确象征性地四处转了一圈,趁着周明远跟人闲聊,自己回到主厅。   两排长桌已经拼好了,铺上了一次性桌布。   江在寒从偏厅往这边搬椅子。椅背背他夹在右臂和身体间,左手只轻轻搭在边沿。   “江教授,”符确上前,“我帮您搬吧。”   “谢谢,不用。”江在寒没松手,“新生不用干活。”   符确直接接过靠背椅,“我来吧,你左手是不是不舒服啊?”   上课那天他就发现了。   “没有。”江在寒手中一空,没跟他争,也没停留,掉头去搬另一个。   符确摆好椅子追着他跑到另一间屋子。   “你看你这人,不舒服就不舒服呗,有什么好逞强的。我们打球经常受伤,不丢人。校医院有个医生专治这个,特厉害,我朋友昨天刚去看过,靠谱!回头我发给你。”   江在寒不说话。   像是在自证,这回一手一把椅子从符确身边走过去。   符确:……   学霸还挺要强。   “江在寒,”这一角暂时没有别人,符确抓紧时机:“我昨天发的邮件你收到了吗?给个联系方式吧?咱们聊聊。”   江在寒听他突然换了称呼,一愣。   他转头看符确,后者望望四周确认没人又回视他,眼神急切。   叫名字也很正常。   今天不是上课,是同胞聚餐,没必要叫称呼。   何况符确本来就不算他的学生。   江在寒挪动符确放下的椅子:“课件最后一页有我的邮箱和办公室电话。”   江在寒经手的椅子,有着精准的相同的间距。   “不是,能不能留个微信或者手机号啊?咱们好约个地方单独见。”符确紧跟着。   还装呢。   他俩的事用edu邮箱怎么谈?!   “为什么要单独见?”江在寒抓着椅背停下动作,因为肤色浅,手背筋骨清晰,“课业以外的事情我可能帮不上忙。”   “咱别装了行吗?”人越来越多,来来往往的,符确着急说:“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你说咱们该不该好好聊聊?”   江在寒倏然抬眼,紧紧盯着符确。   他抿着唇,半晌没作声。   “江在寒?”   符确被盯得莫名其妙。   江在寒今天没抹发胶,轻微卷曲的额发随意搭下来,几乎快要挡着眉眼。   眸色漆黑,像不透光的玻璃,很难看出情绪。   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符确竟从他一动不动的注视中,隐约看到一丝难以置信和……   惊慌?   符确心口没来由地一紧,像被人用指尖掐了一下又松开。   就,这么怕我退婚? 第5章   “你俩杵这干嘛?赶紧过来坐啊。”   秦立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冒出来。   手里端着一海盘虎皮肘子。   “孩儿们,”秦立一声令下,“今天本大厨亲自操刀,秦氏秘笈,虎皮肘子。夸我。”   不论是什么名义的聚会,主题都是恒定的——   吃。   没什么客套的寒暄,没什么领导讲话、自我介绍,就闷头吃!   因为有未满21的本科生,这次聚会没有酒。   饮料足饭饱之后,大家也开始熟络地聊起来。   江在寒和符确是被秦立拉过来落座的,座位挨着。   但一直没再讲话。   符确忍不住想起江在寒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心里像是堵着了。   不太舒服。   为什么那样看他?   江在寒表面冷冷淡淡的,难道心里很期待他们的婚约。   那也没办法,符确冷静理智略微抱歉地想,还是要讲清楚。   没有感情的婚姻,怎么能幸福呢。   *   江在寒也没主动说话。   不过他在R大华人圈小有名气,来找他搭话的人一波接一波。   符确坐在旁边,被周围吵吵嚷嚷闹得烦躁。   至于么。   一群没见识的小孩。   江在寒浅浅笑一下,他们就两颊绯红、兴奋得嗓音都夹了,啧。   更有甚者,直接跟符确说:“同学,你能不能让一下?那边座位空的。”   “不能。”符确冷冰冰地回道,“我就爱吃这盘咸蛋黄焗大芋头!”   ***   吃到一半,方菲端着一次性纸盘走过来,盘里一只卤香大鸡腿啃了一半。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削的男生。   “在寒,给你介绍一下,”方菲把盘子往桌边一放,侧身让男生上前,“陈沉,我表舅的堂姐的侄子,算下来就是我弟。刚来美国,你们系的新生,多照顾啊。”   “你好。”江在寒放下筷子,擦擦嘴角和指尖,站起来和男生握手,“欢迎。我们见过,你选了我的课。”   陈沉长得普通,穿的也普通,折扣店那种十块一件的耐克T恤,牛仔裤,实在不是容易被人记住的外形。   他自己一定知道,所以在江在寒认出他的时候,一脸惊喜地呆住了。   “江教授好!”陈沉笑得羞怯,一个劲地鞠躬,红着脸话都说不利索,“江教授,对对!您怎么,您怎么会记得我?我,我在上您的课。您讲得真好。”   “谢谢。”江在寒轻声说,“我课前会看学生资料。”   陈沉看上去没听懂,大概担心江在寒嫌他蠢笨,结结巴巴地“噢”了两声。   江在寒语气温和,耐心解释:“资料上有你们的照片。”   “在寒什么记忆力,学生资料他看一遍就记得,”方菲看陈沉惊得眼睛睁得老大,笑出声,“他当然认得出你。”   同样惊掉下巴的还有符确。   我靠!   破案了!   符确筷子没拿稳,差点戳翻了面前的餐盘。核桃虾球滚出去一颗。   江在寒看过学生资料,学生资料附带了每个人的入学照片,他记住了?!   所以他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不是周明远”?!   原来如此!   嗦嘚丝内!   也就是说……   符确回想见面以来的情形,头皮发麻。   他可能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们家没跟他讲婚约的事吗?   不能吧?   合着就他符确一个人为这个婚约操碎了心?   他在这上蹿下跳跟个马喽似的,   外婆拿出婚约的时候,说他到了法定结婚年龄,该履行承诺了。江在寒还大他两岁,凭什么不知道?   符确脑中像是电流飞窜,噼里啪啦几番。   江在寒起身接水,方菲看到符确,抓着陈沉往前:   “来来,符确也是深市的,陈沉,你俩同级,没准认识?”   “啊?”符确转头,他都没注意江在寒什么时候离开了,对着方菲和陈沉,心不在焉地应道,“老乡好啊。”   “你好,来之前听说R大华人不多,没想到一下遇到几个老乡。”陈沉面对符确的时候没有那么局促,“符确,你看起来很眼熟,也是二中的吗?”   “不是,”符确说,“我初阳的。”   身后“咚”一声。   符确回过身。   江在寒就站在他身后。   手里的水杯摔了。   水淌了一地,柠檬片和冰块撒在地上。   ***   “野种!你也配上初阳?!”   “徐徽言出钱把你弄进来的?小杂种,就算这样他也不会认你,别做梦!”   “老子让你赶紧退学,听不懂人话?!别怪老子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   江在寒僵立不动,脑中响起淅沥的雨声,带着陈旧的霉味。   他明明身在敞亮的活动大厅,却似乎坠入了那条阴冷潮湿的巷道。   耳边尽是恶狠的叫骂。   “哟,敢反抗了你们看。刚才差点打到老子的脸,是这只手吧?”   金属摩擦的尖锐声贴着耳廓。   伴随着左臂的剧痛。   江在寒咬紧下唇。   ***   方菲没注意江在寒渐促的呼吸,把他拉开一点:“没事没事,塑料杯子,小心点别滑倒。”   江在寒垂着头被拉得退了一步。   符确偏头,光线原因,江在寒垂首时额发铺下大片阴影,只露出苍白的下颌。   “江教授?”符确离江在寒近,用只有他俩听得见的声音唤了一声。   江在寒急促而用力地紧了下眉心,而后从地上那滩水迹移开视线,与符确对视,问:“什么事?”   他看起来和平常没两样,面无表情,语调平缓,讲完话习惯性抿唇。   但不知怎的,符确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或许因为江在寒刚才忽然抓紧了左侧小臂,又很快放开。   “擦擦就好。”方菲已经拿了厨房纸巾过来。   他们几个蹲下去擦地板。   江在寒脚边就有两个冰块,他却没看见。   符确靠近一些,伸手去拿。   江在寒猛地侧身,像是在躲他。   这一侧身,江在寒看见了脚边的冰块。好像反应过来符确要做什么,动作僵了一刹,低头说:“我来。”   “我手干净的,”符确摊开手,“你躲我干嘛?我吃虎皮肘子的时候戴了一次性手套。”   “不是。”江在寒低声辩解。   符确望着他,等着听他解释刚才嫌弃躲避的行为。   江在寒没再讲什么。   “我去扔。”他拿起装着脏纸的袋子,匆匆离开。   符确不知道他去哪里扔,或许碰见谁在聊天,总之一直到晚饭结束,江在寒都没回座位。   ***   再次见到江在寒是饭后娱乐时间。   他和之前没什么两样,站在窗边和陈沉聊天。   符确望着倒映于窗的那张侧脸,轮廓近乎完美,看得他一时收不回目光。   有一说一,江在寒的样貌是符确喜欢的类型。   可惜性格不是。   周明远从零食堆里拿了袋泡椒凤爪抱着啃,口齿不清:“看什么呢?”   符确瞥了眼他满手汁水。   “没什么。不是说江教授高冷寡言吗?我看他跟陈沉聊得挺开朗的。”   周明远眯起眼睛,看看江在寒又看看符确。   “干什么?”   “妒火。”周明远八卦之魂被唤醒,狡黠一笑,“少年,我从你的眼中看到了妒火。”   “妒个屁。”符确看见江在寒似乎对陈沉笑了一下,“我说了,江教授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啊?”周明远懵懵地眨眼,“我说陈沉。长相还算白净端正,斯斯文文轻声细语的,是你喜欢的类型吧?你不是说你的白月光就是温柔恬静型?江教授跟他聊个天,看给你急的。”   符确本来就一脸不好惹的脸色更黑了。   “啃你的鸡爪吧。”   陈沉握着几年前的旧款手机在摁什么,江在寒放下手里的矿泉水瓶,拿出手机,屏幕亮了,两人相视点头。   这是在交换号码?!   他要了几次,江在寒都没理,为什么陈沉可以?   就因为陈沉是他的朋友的表舅的堂姐的侄子?   这年头什么事都要靠关系。   可是论关系,他还是江在寒未婚夫呢!   周明远被泡椒凤爪辣到,又抓块把芝麻酥糖往嘴里塞。   “确崽,咱别着急。陈沉刚来,不知道状况,追着江教授,等他在江老师那碰壁,你再趁虚而入,陈同学退而求其次自然会偏向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符确深感无力,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等等!”他忽然察觉不对,“你说谁是‘其次’?我为什么是‘次’?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比江在寒差哪儿了?”   “虽然你是我见过的哺乳纲灵长目里,帅气和财力排TOP3的阔少,但,”周明远秉持对朋友以实相告忠言逆耳的原则,遗憾道,“除了家产,江教授没有哪一点比不上你——这么说太保守了,江教授哪哪都比你强六万多倍吧。”   周明远伸手比了个五,“江老师一年这个数的工资 ,吃穿不愁;一类绿卡没排期,身份不愁;学术能力吊打同期,评tenure不愁。除非沉迷香包豪车奢侈品,挥金如土,否则肯定选江教授啊。你看陈沉,看看看,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全是对江教授的崇拜。”   “合着如果我和江在寒结婚,还是我高攀人家?!”符确莫名其妙被无情贬低了一顿,气急说出了声。   “你为什么和江老师结婚?”好在周明远出乎意料地迟钝,半张着嘴,一脸疑惑:“你不是喜欢陈沉吗?”   符确对着那排卡着碎芝麻、胡说八道的大黑牙,很想掉头就走。他用最后一丝耐心,强调说:“我不喜欢陈沉。”   “为什么啊?”周明远擦擦嘴,不解:“他看上去很友好,你为什么讨厌他?”   “……”   ***   “你俩不去打球?”方菲捧着一大盘洗净的车厘子过来,“有奖品的。”   周明远伤残人士打不了,符确没心思。   大玻璃盘子一看就很沉,符确顺手接了,方菲很满意,夸学弟懂事。   “不喜欢打球去玩趣味问答啊,也有奖品。”方菲拿手掌接着核,“姐有答案,偷偷给你。”   符确对奖品没兴趣,摇头说不用。   “怎么吃个饭还蔫儿巴了?”方菲顺着他的视线,“哟,有戏,在寒没准能收。”   符确:“收什么?”   “在寒招学生。”有人经过挡了视线,方菲伸长脖子看,“我们陈沉正好是个老实刻苦的小朋友。”   “那江教授应该很喜欢吧,”周明远瞥了眼符确,煽风点火扬声说,“看起来聊得很投机呢。”   “去听听他们聊得怎么样。”方菲扔了一掌的果核,“在寒的项目着急要人,没准能成。”   符确和周明远也跟过去。   还有那盘车厘子。   江在寒余光看见符确,立刻转过头与他相对,目光紧盯着他。   “吃吗?”符确捧着盘子伸向江在寒,“挺甜的。”   “不用,”江在寒淡淡地说,“谢谢。”   符确双臂还伸着,有点尴尬,周明远很义气地抓了一把,“亲,我吃。”   “我去拿瓶水。”江在寒转身离开。   又拿水。   符确确信:他在躲我! 第6章   “你好,”陈沉跟周明远打招呼,“我是陈沉。海洋工程研一。”   “巧了,同系同研一,我周明远。”周明远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同学,听说你想转学术型硕士啊?”   R大的硕士研究生分两种。   一种只上课,修满学分毕业,目标是工业界的职位;   另一种既上课也做科研,由导师引导,目标是继续深造,走学术路线。   “有,有这个想法。”陈沉脸又红起来,羞赧地笑笑,“还在,还在努力。有机会的话,我想读博。”   “牛啊兄弟!”周明远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佩服!”   “跟江教授好好表现表现,”方菲笑着拍他肩膀,“他要是愿意收你,论文不用愁了。我弟要出息了,你呢周明远?”   “我不行我不敢我不配。”周明远高频率摆手,连忙后退。   方菲笑出声:“瘸腿都吓利索了,早知道在寒不用给你送药,哈哈哈哈哈。”   !!   符确、周明远二脸震惊。   周明远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昨天突然收到江在寒的邮件,让他补张假条,不算旷课。   他半张着嘴,略显痴呆:“银点是江,江教授?”   “他怎么不说啊?”周明远顿时满腔感动,“我问了几遍,好友申请也发了好几次。”   “嗯?”方菲站够了饭后二十分钟,拖了把椅子坐下,“他没加你们?”   符确闷闷说:“没。”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做好事不留名不就等于没做?   “呀!我这大嘴巴。”方菲看他俩的反应,自知多嘴了,自责地压低声音,“在寒不是外向的性格,不是很爱社交。“   不外向?符确心里偷偷哼了一声,想起自己石沉大海的邮件和好友申请。   他哪是超内向,根本是抗拒社交的程度吧。   “嗐,就算是我、秦立、阎本,”方菲怕他们觉得受伤,安慰道:“也是花了五年才被在寒升级成朋友的。”   “不过也不能完全怪他。在寒这么谨慎是有缘由的。”方菲看向江在寒的方向,他正在和阎本讲话,“之前在寒遇到一些比较烦人的追求者,有一个,怎么说呢,特极端。狂热追星的粉丝你们知道吧,那小子对在寒就那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家伙找各种理由接近在寒,说在寒长得像他哥觉得亲切,自己独在异乡孤单,学不好自卑抑郁,总之就是缠着在寒。”   符确脸色逐渐尴尬。   要命,他好像也对江在寒说过类似的话。   天地良心!   他只是客气一下,想约江在寒谈退婚的事。   绝对不是意图纠缠江在寒的变态!   “在寒这个人,你们可能不知道,面冷心软。他开始不好意思拒绝,后来受不了,委婉跟人说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结果那混蛋直接不装了!趁在寒不在公寓,撬了门躲在床下。你想想,睡得好好的家里突然冒出个变态,什么心情!在寒被吓得大病了一场,好长时间不敢回家。”   “我靠!”符确和周明远异口同声大喊一声,“什么变态玩意!报警啊!”   “报了!”方菲提起旧事把自己也讲生气了,音调都高了半分,“秦立报的!那混蛋被遣返了。”   “那个传闻我听过!”周明远看看符确,”我跟你讲过!原来是这样?活该遣返!”   符确之前就对这个传言半信半疑。   江在寒虽然对他爱答不理冷漠得很,但他记着初见时江在寒浅淡一笑对他说谢谢的样子,也记得江在寒虽然面色冷峻警告他不要再犯、但并没有真的报告他代签蹭课的行为。   这个人没有面上表现得那么心狠无情。   把江在寒惹到那种程度的混蛋,符确下意识攥紧拳,沉了声:“便宜他了!该坐牢!”   周明远应道:“怪不得。刚才几个新生还讨论来着,说江教授对谁都冷冷淡淡的。要我我也PTSD了。”   符确胸口闷的,像压着重石堵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一半为江在寒遇过这么糟心的事而不平气愤,一半为江在寒可能把他也当变态追求者回避而懊恼委屈。   “也不是完全因为那件事,”方菲愤慨归愤慨,还是讲事实的,“在寒本来也挺冷淡的。那件事之后,他就更不爱与生人有交集。”   ***   过了一会,江在寒和阎本走过来,几人又聊了几句。   符确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江在寒。   他们之间隔着周明远、方菲、阎本,每次他看过去,江在寒都刻意转开视线。   果然还是在躲他。   站那么远。   符确坦荡一生,哪忍得了被人这样误会,满脑子想着找机会跟江在寒解释清楚。   刚过九点,方菲看看手机:“我得走了,这周轮到我给儿子讲睡前故事。”   她摸向口袋拿车钥匙,突然不笑了。   “怎么了?”江在寒最先察觉,问道。   “我挂件呢?”方菲不爱背包,手机、车钥匙、驾照、信用卡,四样东西走天下,全塞裤兜里。“好像丢了。”   她说的挂件是个塑封卡。儿子三岁时画的全家福,被她塑封做成钥匙扣,挂了三年。   几个人帮着找了一圈,没找着。   “算了我真得走了。”方菲不停看时间,“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头让臭臭再画一张。你们别忙活了,走了啊。”   “菲姐路上小心。”   “菲姐开车慢点。”   江在寒看看窗外,雨还在下,说:“我去车里拿外套,一起吧。”   ***   符确知道江在寒为什么出去。   这个活动中心位于中城闹市,入夜后不太安全。他来A市时间不长,刚开始听说持枪抢劫、流浪汉袭击路人的事件,还会震惊于美帝的治安差得名不虚传,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因为下雨,今天他们的车都没停主楼停车场,需要穿过巷道绕到楼后。   江在寒撑了把大黑伞,和方菲一道推门出去了。   *   符确站在篮球场边跟人聊天,时不时看向侧边的玻璃门。   “那天在学校体育馆看见你,”身旁的同学对符确说,“球打得很好啊。下周末要不要一起?”   “好啊,我才来,正愁不认识什么人,攒不起比赛。”   符确被人拉着加微信,玻璃门紧闭着,外头黑漆漆的。   江在寒应该不是提前走。   他出去的时候没拿包。   场地中有人下来,符确身旁的男生问他上不上,符确摆手说:“不好意思,我有点事。”   他随手从门口的伞桶里拿了一把,撑进雨中。   双层玻璃隔音很好,他在里面一点没听见雨声,出来才发觉雨势比他来的时候更大些,稀里哗啦像是砸在伞面。   那巷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中间还有条岔道。   符确步子大,很快走到停车的地方,一路竟没看见人。   江在寒肯定没回去,他确信这一点。   符确狐疑地往回走,速度稍慢了些,自言自语念叨:“哪儿去了。”   岔道是个死胡同,尽头是两座垃圾屋。   符确看了眼,继续往回走,忽然右肩被人猛力一抓。   他一米九的个头,不下九十公斤的体重,一般人撞到他都会被弹回去两步,身后这人居然力道出奇,符确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大力扭了九十度推向了墙!   雨伞落在地上,翻了半圈。   符确只反应了半秒,便伸手去卸肩上的手。   他学习成绩不行,运动方面却是有些优势和天赋的。   各种球类就不说了,空手道、格斗、拳击也都练过一些。   符确自认为反应够快,谁知对方有备而来,立刻避开他的手,改为整个小臂横压,重重抵在符确的前胸。   符确的背脊砰地撞上墙壁。   对方这个动作的代价是,整个身体都向符确压过来,符确两手自由,只要挥拳,就能命中他的面门。   那攒足了力道的拳头已经挥出,却戛然停在离对方毫米的位置。   两人之间隔着雨帘,符确看清了面前那张脸。   江在寒。   *   江在寒已被雨水浇透。   湿发垂在眼睫,水滴顺着眉角淌过侧颊。   那双眼,在昏黑的巷道中,仿佛淬过的黑曜石。   藏着难以捉摸的情绪,冷如寒冰。   “为什么跟着我?”   这是个问句。   江在寒的语调却是下降的。   许是因为雨声太大,他的声线不似寻常平稳。   “你们,“江在寒一向清润的嗓音洇在雨水间,变得潮湿模糊,“到底想怎么样。”   他根本不懂格斗技巧。   符确脑中蹦出这样的念头。   莫名其妙。   江在寒面对符确没有身高优势,他用尽力气,只压着符确的前胸。符确想挣脱太简单了,他能轻易抓住江在寒的手腕,拧断也只需一秒。   要攻击,至少应该卡在喉咙的位置啊。   “江老师,”符确握住江在寒的小臂,缓缓推开,“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隔着湿透的衣料,符确感觉到紧绷的肌肉和冰凉的体温。   还有,轻微却细密的颤抖。   这条巷道本身没有灯,仅有的微弱亮光来自两边尽头的路灯。   符确不敢确定,雨幕背后的眼眸中似乎洇出恐惧和憎恨。   符确微微垂下头,离得近些。   “是我,”他说,声音放得轻,“我符确。”   江在寒肩背僵直,紧盯着符确的双眼自始至终一眨不眨。   符确终于察觉不对。   江在寒不是完全清醒的状态。 第7章   “江在寒?”   符确握着他小臂的手一直没松开,另一手下意识地去拨他挡着眼睫的额发。   “认得出我是谁吗?”   指尖碰到额头的一瞬,江在寒猛地后退。   巷道的路由大尺寸砖石铺成,被雨水冲得湿滑,江在寒踉跄一步,向后摔坐。   一个小物件从手中滑出,落在他身旁。   符确定睛看去,是方菲的钥匙扣。   江在寒一直没回去,是在找这个。   *   “是我,”符确蹲下去扶他,“没摔着吧,是我,符确。”   江在寒这一摔,倒像清醒了些。   他躲过符确的手,压着前额。   还好路面干净,没什么尖锐凸起,符确判断应该没伤着。   他看不见江在寒的脸,只看见那薄背起伏,由急渐缓。   符确耐心等了一会,听见江在寒缓慢地说: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没事的。”   符确大约猜到,江在寒要么是将他误认成暗巷偷袭的坏人,要么把他当作什么跟踪狂了。   听别人讲江在寒的事,符确气愤是气愤,但没怎么细想,此刻亲眼见了,才发觉那件事对江在寒的影响恐怕比听说的更严重。   符确宽慰道:“没事,别在意。我扶你起来吧?都淋湿了。”   要是平时,他就伸手扶一把了。但现在不敢擅动,怕刺激到江在寒。   江在寒依旧撑着头,弓着的背脊渐渐放松下去。   他没让符确扶,自己撑地站起来。   声音平稳了很多:“很不好意思,我没看清。”   “没事,江老师,”符确语气轻松,体谅地说,“这儿这么黑,又下雨,谁能看得清。都怪我出来瞎溜达,您是不是把我当抢劫的了?我这个体格,确实有潜质哈哈哈哈哈。”   A市的抢劫案件本就不少,何况这边商业区,砸车抢包常有的事。符确这么说,江在寒便顺着话,没有辩驳也没有再解释。   ***   “你俩游泳去了湿成这样?!”   秦立面对两只落汤鸡,从已经打包起来的储物盒里翻出厨房纸巾。   “这个。”江在寒把挂件递给他,“你带给方菲吧。”   方菲每天中午去秦立家的餐馆吃饭,他俩几乎每天能见着。   秦立接过钥匙扣,忍不住骂他,“就为了找个这?!”   “是全家福那张。”江在寒接过一大叠厨房纸巾,草草擦了擦头发。   秦立不讲话了,憋了半天,说:“就算是那个,明天早上过来找也来得及。这边不会有外人来!她要知道你淋成这样,挨骂的是我好吧。”   “就说在屋里找到的。”   江在寒的平静和秦立的捶胸顿足形成鲜明对比。   秦立觉得自己迟早要被江在寒气死。   他拿江在寒没办法,转头冲符确:“你呢?!也帮着去找?你俩就不能打把伞?!”   江在寒捏着纸巾,抿唇没看符确。   “不是,”符确嫌T恤湿哒哒的不舒服,直接脱了站在水池边拧了两下,“我手机没电,去车里找充电宝。我打伞了,哪知道正好这一下雨特大,根本不顶事。”   “你背上怎么搞的?”秦立眼尖,瞧见符确后背的一片红。   江在寒擦拭的动作顿了顿,飞快朝符确看了一眼。   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小片破皮。   应该是他把人抵到墙上时碰撞的擦伤。   江在寒攥紧手指。   符确把T恤套回去,鲜明浓重的眉眼先从领口露出来,笑得坦荡无害:   “外头太黑,不小心蹭着了。”   江在寒又朝他看了一眼,很快。   在符确套好衣服之前,默默收回目光。   “我先回去了。”纸巾被江在寒对折再对折,整齐扔进垃圾桶。   “雨这么大,”秦立看看乌漆嘛黑的窗外,“我送你吧。”   “不用。”江在寒去壁柜拿包,“我租的车,明早要还。”   “明天我再带你过来拿。”秦立脸色有些担忧,想说什么又碍于符确在这,张口犹豫一瞬说,“天黑又下雨,你车技我不放心。”   “我没事。”江在寒不给他再坚持的机会,淡淡丢下一句,“你得留下打扫。”   “我也回去。”符确对着有点距离的垃圾桶远射,废纸球精准落入,“坐我车吧江老师,顺路。”   “谢谢,不用了。”江在寒拎起背包,“开车小心。”   ***   江在寒坐在驾驶座没急着走。   他在黑暗中摸出药瓶,耳边都是雨声。   雨刷在高速模式下疯狂摇晃,路上车不多,但忍受手肘的钝痛和脑中的嘈杂声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直到开回家,江在寒也没有察觉后边不远不近一路跟着他的福特猛禽。   他在睡前又吃了药,闭目静待脑中的暴雨平息。   江在寒陷在混乱纷杂的梦中,睡得不安宁。   一会是自己站在高耸入云的宏远大厦外面,茫然走了很多圈,却找不到门。   一会是初阳国际学校西侧门的巷道,高年级学生对他拳打脚踢,恶语相向。   江在寒几度挣扎要醒,却醒不过来。   轰雷、暴雨、逼仄巷道的酸臭味……   掌心的血淌出来,很快融进遍地的雨水中。   厚重的靴底压着手背,江在寒明知这是梦。   因为反复太多次了。   但还是对接下来的情节生出熟悉的恐惧。   “老爸送的生日礼物,”短刃精致光亮,在江在寒面前晃了晃,“来,小野种,帮老子试试好不好使。“   金属刺破皮肉的剧痛真实而清晰——   江在寒骤然吸气,终于逃离了这场梦魇。   *   厚重的窗帘挡了光亮,江在寒在黑暗中睁着眼,静静待了一会。   等噩梦的余悸完全消失,他才察觉自己头痛得厉害。   发烧了。   他慢慢侧过身,伸手摁亮了床头的数字钟。   四点二十二。   才睡了三个多小时。   ***   江在寒起身冲了个澡。   头痛的感觉没有好转,又吃了两片退烧药。   他不打算睡了,披了件外衣下楼。   饭厅角落的银点从猫粮碗里抬起脑袋,耳朵竖起转了转,又埋头吃起来。   一楼的客卧是江在寒的书房。他花了半小时预览今天的课程内容,接下来一小时完成了文献综述的修改。   去厨房倒水的时候,手机里多了一条未读消息。   ——系统收到南海三期的申请,主申请方不是宏远,是福南。   江在寒蹙眉,宏远没有提交申请。   但他很快想到缘由。   昨天的能源快讯提到宏远总裁徐徽言远赴澳洲,大概宏远在那边的液化天然气项目基本敲定了。二百三十亿美元的预计投资,跟南海项目前后脚,怕是资金上扛不下来。   江在寒盯着屏幕,把每个字重新读一遍。   他快速而简短地回复:   ——福南做不下来。   对方过了几分钟才发来消息:   ——起这么早?福南向宏远和其它公司发出了合作意向书。   不同于宏远,福南在能源行业只能算是雏鸟。   虽然这两年势如破竹,迅速挤到全国前三,但资历和资本远比不上宏远。   国内每年都有新兴崛起的能源公司,大多昙花一现,拼命炒作融资、一个项目都做不完整的多的是。   江在寒这些年时刻关注国内的讯息,起起伏伏的小公司见多了,便懒得在意。   他重新点开之前看过的一则快讯,里头有福南的相关介绍。   私人企业,三年前接任总裁的是老总的长子,名字叫——   江在寒定睛,叫符咏。   ***   符确没打算来上课的。   但顾念周明远的瘸腿,他就好人做到底免费把人送到工程楼。   这个点,去体育馆太早,没人打球;   去图书馆太晚,占不到可以肆无忌惮打游戏的靠窗单人隔间。   来都来了,勉强去教室补个觉吧。   “嗯嗯,江老师声音好听,”周明远拿人手短没有原则,“他的课超适合补觉的。”   声音好听的江在寒今天嗓子哑了。   他戴着口罩进来,抱歉地对大家笑笑。   “不好意思,嗓子不太舒服。但不是病毒,请大家不用担心。”   声音闷在口罩里,符确还是能听出来他浓重鼻音里的沙哑。   江在寒别好麦克,照常讲课。   内容依旧精彩,节奏也张弛有度。   但符确走神了。   江在寒每到一个间隙,就会悄悄摁断麦克,站在旁边咳两声。   大屏幕上放着讲解动画,别人可能没注意,但符确总觉得那咳声刺耳。   听得他心烦。   啧,什么身体素质,淋个雨就病了。   病了就请假休息啊,逞什么能。   搬个椅子坐着讲课也行啊,怎么就非得站着?   学霸就是教条、呆板、不懂变通。   九十分钟的课过半,照例是十分钟休息时间。   讲台边放着折叠椅,江在寒看了一眼,正要去拿,有个学生上去问问题。   是陈沉。   符确指间转动的签字笔啪嗒掉桌上。   “你干嘛?”周明远坐在旁边,看着那支无辜的笔滚到地上,“妒火又烧起来了?”   “我也去问问题!”   符确哗地站起身,大步走到讲台。   江在寒视线被挡着,没注意过来的符确。只觉得后肩被轻轻拍了拍,一个闷闷的声音说:“江教授坐。”   语气算不上尊敬,甚至不怎么和善。   硬邦邦的。   江在寒回过头,身后放好了一把椅子。   讲话的人已经疾步走下去了。   江在寒“谢谢”来不及讲,那人都快走到阶梯教室后排。   腿长确是有优势,走一步顶别人三步。   江在寒只坐了五六分钟,在后半节课开始前把椅子收好放回去了。   下课之后,又有几个学生问问题。符确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其实也没什么可收的,他连课本都没有,在座位上东摸摸西摸摸,磨蹭了五分钟,问问题的人完全没有减少。   “你走不走?”周明远上个厕所回来都收拾好了,看不下去,“绣花呢?”   “走。”符确故意把桌椅弄出很大声响,从教室最后一排咚咚咚走到最前排,出门时书包晃荡撞到桌沿,动静大得连中间问问题的学生都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们工科生都这么好学吗?”   周明远眼睁睁看符确莫名其妙去前门绕了一圈回来,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攻击范围广到全体工科生。   “是的,勤劳勇敢是我们的标签。”周明远指着前面,“陈沉去赶另一节课了。”   “……”符确调了个头,“我东西落教室了。”   *   江在寒四点多喝的退烧药,上完课已经又烧起来。   他早上没胃口,随便塞了两口面包和咖啡。上课时精力高度集中,身体的不适感受不明显,一下课就有点站不住。   江在寒强撑着精神回答问题,等教室没人了,才撑着台面喘气。   他摘了戴了快两个小时的口罩,骤然吸入的冷气刺激呼吸道,江在寒猛烈咳嗽。   水杯摆在讲台边,他一直没空喝。他在咳喘中伸手,不小心碰翻了水杯。   水撒了一地,江在寒在心里叹气,蹲下去捡杯子。   他实在没力气,蹲下去腿软得站不起来。   还好没人。   江在寒心想。   这间教室中午之前都没有课,他可以缓一缓再起来。   书包里有药,吃完再打扫那滩水。   “江老师?!”   江在寒在昏沉中打算得好好的,却没料到去而复返的符确。 第8章   符确经过后门,教室里剩江在寒一个人,勤学好问的学生终于散了。   江在寒摘了口罩,露出下半张脸。   脸型真的无可挑剔,符确不禁感叹,既不过分阴柔也不冲击刚硬,像精雕细琢的雕塑,哪个角度都挑不出毛病。   江在寒在扯松领带时稍稍抬起下巴,露出小片脖颈。   不知道是口罩闷的还是怎么回事,脸颊红得不自然。   符确立在门口,身体像停滞了,连呼吸都不由地放轻,直到江在寒忽然猛烈地呛咳,才回神。   咳嗽声吵得他心烦。   这个状态就该回去休息啊!   符确才要向前,只见江在寒伸手碰翻了水杯,而后整个人脱力蹲下去。   “江老师?”符确两步跑到跟前,“怎么了怎么了?”   江在寒一惊,抬起头。   符确这才瞧见那双眼咳得发红,下眼睑有点肿,哭过似的。江在寒这么受惊地抬眼望他,平常的冷厉一点没有,倒像是惊吓后委屈的嗔怪。   “是我,符确。”符确赶忙说,“您不舒服?我送您去医院吧?”   “谢谢,不用。”   又来了,这两个高频词。   江在寒抬手扶住讲台侧边,想站起来,但身上没劲,起到一半又蹲下去。   被符确扶住了胳膊。   “别这么要强嘛江老师,”符确不再征求他的意见,直接拉着他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揽住江在寒的腰,架着人扶到座位上,“生病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这么倔,小时候肯定没少挨爸妈打吧。”   江在寒性子冷淡,朋友寥寥。即便秦立、阎本这种跟他相识六七年的朋友,跟他讲话也不似别人那么随便放肆。他不记得多久没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过话了。   他眉心紧了紧,表情困惑。   符确会错了意,说:“我开玩笑的。江老师这种品学兼优的三好生,‘别人家的孩子’,当然不会挨打。好了好了,赶紧坐下。”   江在寒掌心撑着额头,太阳穴又胀又痛,一时讲不出话。   “你在发烧你知道吧?”符确隔着课桌蹲下,跟江在寒面对面,“我去校超买点药,很快,你别乱跑啊。”   “不用……”   “你看,又客气上了。”   符确不跟他废话,站起来要走,被江在寒拉住衣摆。   没用力,只是虚虚地捏着。   浅灰衬衫袖口在江在寒伸手时回缩,那突起的腕骨落在符确眼里,似透白的玉。   他仰起脸看符确,微微张口。   符确视线从那截手腕移向氤氲水气的双眼,喉结一滚。   怎么还撒上娇了。   “不用客气,”符确偏过目光,清清嗓子宽慰他,“就当还你云南白药的人情。”   江在寒又咳起来。   “别紧张别紧张,我们绝对不是什么变态跟踪狂,”符确轻拍他后背,态度诚恳,“也不会到处乱说,破坏您的高冷人设的。”   江在寒还是没放手,张口想说话。   符确郑重宣誓:“真的,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之前一些言语或行为可能让您误会了!但我真不是要骚扰你,天地良心。”   江在寒这一阵咳嗽稍微缓和些,符确拍他后背的手也轻慢下来。   “我去了啊。哎呀怎么还拽着呢?”   其实江在寒那点力道算不上拽,吹阵风都能把衣角吹脱手。   江在寒从来没这么拼命忍过咳嗽,终于插上话:“我想说,我的背包里有药。”   “啊?哦哦!”   符确呆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收回手,去讲台边拿包。   退烧药、止咳药、晕车药,还有标签被撕掉的橘色药瓶,江在寒包里还真是什么药都有。符确拿了布洛芬,想起来没水,就近跑到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水,飞快跑回来。   “给。”   “谢谢。”   符确没着急走,顺手把洒在地上的水收拾干净了。   他捡起水杯,笑道:“江老师是不是跟杯子有过节?”   欢迎会那天也失手摔了杯子。   江在寒不接话,等喉咙舒服一点,问:“你没有课吗?”   “没。有课我也不爱上。”符确满不在乎,“我这种学渣就是来混文凭的。”   符确把讲台收拾好了,隔了一个座位,与江在寒并排坐着。   江在寒时不时咳两声,符确撑头看他。   教室空荡荡的,就他们两个人。   课间休息时间已过,走廊上也很静。   两人就这么坐着。   符确知道江在寒不是真的关心他有没有课学不学习,只是想赶他走。   但他不太想走。   毕竟江在寒误以为他是变态追求者,才吓得在巷道里不出来,淋久了雨。生病的事,多少跟他有关。他不能肇事逃逸,得负责。   “谦虚,”江在寒突然说,“你上课很认真。”   这是在应符确之前的话。   符确利落的浓眉上挑,不可置信地笑起来:“活这么大,江老师,您是第一个说我上课认真的。”   江在寒不是客套,他觉得符确是在认真听课的。   第一堂课符确跟着踊跃的同学提问,两个问题都问在点子上,不是凑热闹。江在寒掺杂在讲课中的小玩笑,符确都反应很快地捕捉到。   笑声挺大。   “您能不能再讲一遍?我录个音,二老铁定会相拥而泣上山还愿。”   江在寒的头痛稍微好转。   “你背上的伤好点了吗?昨天很对不起。”   符确一愣,他都忘了!   “蹭一下,哪能叫伤!跟蚂蚁咬一下没区别。别放在心上。”   江在寒缓过劲,站起身又谢了一遍。   为今天的事。   也为昨天。   符确看起来大大咧咧张扬话多,却替他瞒了失态的事,没讲出去,也没在他面前再提。江在寒是感激的。   而且……   他查了符确的学生信息,符确比他低三级。   初阳的小学部和中学部是分开的,隔着一条街,由专用的过街天桥相连。他读初中那三年,符确在上小学;符确升初中,他已经离开初阳。   他们没有过交集。   “你之前说想找我,”江在寒拿起背包,“是有什么事情吗?”   “啊,那个……”   符确抬手来回搓了两下自己的板寸,看江在寒把桌上的药瓶往放回包里,动作比平常迟缓。脸颊还是红,烧没那么快退。眼尾那道痕也跟着变红了,像笔溅落的朱墨。   符确本来是想跟江在寒开诚布公把婚约的事讲清楚。如果江在寒知道,他就直说退婚;如果江在寒不知道,他得让人知道,并且退婚。   但是……人正病着……   这种时候讲,不论江在寒知不知道期不期待,都太残忍太无情。   符确不是不讲武德的人。   于是他支吾两声,说:“您上节课列的参考书,有两本我在图书馆查不到,想跟您借来看看。”   学渣人设是彻底保不住了。   ***   符确被江在寒领到办公室,只拿到一本。   “另外一本在家里,我明天拿过来。”   符确急忙说:“不急不急,您什么时候方便再说,我看书很慢的。”   “你对深海钻井感兴趣的话, youtube有个频道很有意思,推荐给你。”   江在寒手边是浅黄的便签纸,写了个博主名给他。   普普通通的签字笔架在虎口,像碧玉笔枕上的名贵工艺品。   江在寒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给人一种清雅秀丽的感觉。   字和手都是。   符确接过便签,视线不受控地追着那只抬起又落回桌面的手。   “谢谢老师。”他有点不好意思,撒了谎的人总是试图多讲几句圆谎的话,让自己看起来可信,“虽然我读的商科,但我们家做这一行,所以我还挺有兴趣的。”   江在寒点点头。想起“符咏”这个名字。   “国内能源行业发展很快。”   “是啊,油气项目一个接一个,国家也很重视。”符确神色自豪,眉飞色舞,“江老师您这样的人才,回国就是大宝贝,不考虑回去发展吗?”   他是随口一说,江在寒有绿卡有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顶尖高校教职,八成是不打算回国的。   “没想好。”江在寒不是敷衍,他诚实地说,“我确实在申请国内的项目。”   “真的啊!”符确的音量不自觉提高了些,有点兴奋,“哪个项目啊?南海项目刚起步,深海,您铁定一申一个准!”   江在寒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还挺懂的。”   也对,项目申请阶段本来就不该向他这个外人透露信息,而且符确也就知道这么点,之前听他哥提的。他又抬手搓那头扎手的茂密板寸,讪讪笑说:“班门弄斧了属于是。”   江在寒插上笔记本,登录页面跳出来,他转头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这就走。”符确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原位。他觉得江在寒不会听,但还是忍不住说:“江老师生着病别太辛苦,早点回家休息吧。虽然年轻底子好,但不注意身体抵抗力越来越差,上了年纪都是要还的!干吗这么看我……您别不爱听啊忠言逆耳……好吧不耽误您我走了。”   江在寒面无表情盯着他,符确怀疑再啰里八嗦下去这人可能要黑脸喝他走。   江在寒只是觉得奇怪。   一直以来符确在他的印象里都是年轻气盛、活力张扬的。   没想到讲话却有老气横秋的一面。   念念叨叨的,语气像……   外婆。   ***   江在寒中午就回去了。   手上的工作不算太急,他也不想效率低下地硬扛。   经过一楼前台时,系里的小秘叫住他:“之前一个学生送来给你的。”   和他给周明远送药时用的牛皮纸袋很像,稍大一点。江在寒点头道谢,拆开,里面是两只墨绿锡罐,远山飞鹤图案间写着“桂花白茶”。   产地霭里。   符确没打算无声奉献,他塞在里面的纸条超大,字也超大:   江教授,桂花白清嗓润喉,希望您喜欢!   BTW,我外婆是霭里人,所以,咱们怎么算都是老乡~   落款的符确两个字龙飞凤舞,看着就很闹腾。 第9章   霭里是个茶乡。   漫山的茶树。   家家都以种茶为生。   江在寒对霭里的记忆,是外婆牵着他穿行茶树丛的背影。   他那时小小一只,仰脸看见外婆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变得金黄。   “外婆,”小江在寒走得腿酸,觉得这片茶树没有尽头,“这么多茶叶能卖得完吗?”   “肯定的呀,咱们霭里的茶叶是抢手货。”外婆侧过头,“走不动外婆背。”   霭里的白茶都是家家户户自己种植养护的,没有商业茶山的产量,但品质上乘。霭里的炭焙手艺全国闻名,可惜费时费工,那特有的特殊手艺几乎绝迹。   “小孩子不能喝茶。”外婆说,“等你长大一点,外婆冲给你尝尝。”   小江在寒默不作声。   其实他偷偷喝过了。   入秋的时候,前院两株桂树开了花,外婆往白茶里添了桂花,闻着香甜。小江在寒搬了矮凳,够到桌子中间的茶杯,咕咚一口。   是涩的。   苦味从舌尖一路向后,吐都来不及吐。   不好喝。   很多年过去,江在寒仍旧记得第一口桂花白的苦味,也记得那复杂的、经久的、悠远的香气。   ***   江在寒拎着牛皮纸袋走到脚踏车停放点。   那是辆浅灰底色明黄条纹的脚踏车,前头的篮子尺寸很大,江在寒特意装的,为了买菜方便。整体看起来,像只大脑袋的鹅。   两罐茶叶刚好放在车篓里。   其实锡罐并没有打开,但江在寒错觉般的像是在骑行的轻风中闻到茶香。   回去路上经过一排快餐店,电子屏轮着各店的招牌餐饮。硕大的牛肉汉堡看得人越发没有食欲,江在寒骑到尽头的沙拉塔买了份热汤。   胃口不好,但理智告诉他需要进食,补充能量。   说来惭愧,江在寒来了七年,依然不能适应这边的食物。他通常自己做,但今天实在没精力;骑行范围内唯一的中餐馆是秦立家的川味园,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碰到秦妈妈,让人担心。   于是只能从“看着反胃”和“勉强能忍”的快餐中选择后者。   番茄酸酸的味道刺激食欲,热汤喝到一半,江在寒身上舒坦很多。   他搅动瓷勺,没他做得好吃,但能吃。   他给符确发送的感谢邮件没有收到回复,拿人手短,江在寒不确定符确收到他的谢意,这事就会一直搁在心里,像日程表里没打勾的事项,让他不舒服。所以在微信再次跳出符确的好友申请时,江在寒点了接受。   一秒后收到语音。   ——江教授,收到老乡我送出的关怀和温暖了吗,那茶正宗吗?是霭里的味道吗?   背景有杂音,符确大概开车在路上,江在寒听见邻车呼地经过和隐约的鸣笛声。   江在寒又道谢,发的文字,还加了一句“不打扰了,请专心开车”。   ***   符确在收到江在寒的感谢信息之后,又发了几条,没得到回复。但他依旧心情不错,应了同学踢球的邀约,去了学校体育馆。   R大体育馆里有一块室内足球场,正规场地一半大,训练用的。   符确他们踢着玩了一会,过来两白四黑的本土学生,想跟他们踢比赛。几个人民族荣誉感油然而生,凛然应战!   伤员周明远负责拍照录视频。   符确其实更喜欢且擅长篮球,不过他运动方面天赋过人,什么都玩,什么都玩得挺好。加上体格高大,赛场上沉稳冷静,很快被默认成领导者的角色。带着新认识的朋友,默契配合,攻势很猛。   符确中场一个漂亮过人接长传,留学生队先得了一分。   对方心急了,在防守时更加激进。精瘦的黑哥儿们瞄着符确滑铲,符确连连避开了两次,正要传球,直接被两人围住。   截球的人着急快攻开了个大脚,谁知踢歪了,足球朝场地侧边飞出去。   “当心——”   那边站了几个围观的人,符确喊了一嗓子。   然后竟然看到熟悉的身影。   江在寒。   意外看到江在寒,符确和他视线相撞的时候,心脏猛地跳了几下,像在胸腔抽动。   他没见过江在寒这副打扮。   休闲,有点运动。宽松的棉T,深灰运动长裤,米白运动鞋。   不像之前那么板正清冷,看上去柔和闲适甚至带了两分慵懒,像柔软的毛绒玩偶。   江在寒不知在这边站了多久,球朝着他过去。江在寒维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一抬腿,用小腿侧面停住球。   他用脚背勾起球,随意颠了两下,抬头时看见了跑到近前的符确。   “江老师!”   汗珠顺颊而淌,被符确抬臂一擦。   “您好点了?”   江在寒吃完中饭睡了一觉,烧退了。   “符确,”他跟人打招呼,总会先念对方的名字,很认真,“好多了,谢谢。”   符确又凑近一点,细细看他:“不发烧了吗?”   符确因为跑动而面色红润,站在面前江在寒几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场中的学生在喊符确,江在寒把球递给他,“不烧了。你去吧。”   “那就好!我歇会,”符确把球抛给同行的一直没上场的同学,“哥儿们,替我会。”   “您什么时候来的啊?看见我们得分了吗?”符确拿起手边的橘色运动饮料,仰头喝掉大半,“有我一半功劳。”   “看见了。”   江在寒来了好一会儿了,看见了符确控场、推战术、过人、传球。他真的是很典型的领导者,在球场上如同定海神针,明明第一次合作的队友,一轮攻守就默认了他的核心地位。   这种能力和气场,大概是与生俱来的吧。   江在寒心想。   符确闻言笑得爽朗而张扬:“我厉害吗。下次一起啊,等您身体好一点。刚才停球那两下,江老师,您会踢的吧?我看出来了。”   “会一点。”江在寒看看相邻的场地,“不太会。”   学霸就是谦虚。   满分一百考98都会说自己没考好。   符确才不上当:“会不会无所谓,一起踢着玩,下回我叫您,就这么定了。”   *   隔壁的活动场地有人在摆五颜六色的障碍筒,彩色印着卡通动物的长带围出了一片区域。   “江老师,”符确跟着看向彩带,“您怎么来这里了?”   “亲子运动会。”江在寒说。   符确惊疑地转头又看了一眼彩带上的字:   R大日托班   亲子趣味运动会 第10章   R大有个日托班,对R大的教职工开放,帮忙照顾学龄前的小朋友。方菲独自照顾五岁的儿子,工作日都是送去日托班的。   下午的亲子运动会,跟方菲排了很久的实验冲突,她跟管理实验室排期的老师反复交涉,实在安排不过来。   小男孩倒是懂事,听见妈妈打电话,主动说,没关系,他自己去也行,很多小朋友的家长都没时间参加的。   亲子运动会,没有家长的小朋友会很可怜。   方菲心里难受,揉了把儿子的圆脑袋,笑着说:“妈妈没什么运动天赋,去了拖你后腿,妈给你找个厉害的,好不好?”   小家伙是混血,灰蓝色眼睛亮起来:“在寒叔叔吗?”   其实这两个人就见过一面,儿子四岁生日趴那次。江在寒老样子,没怎么讲话,送了礼物就静静待在一旁。印象中,他俩只在切蛋糕之前有过短暂的交流。   方菲一直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对江在寒印象极好,时不时问起。   这颜控娃。   ***   江在寒比预定时间到得早一些。场地还在布置日托班的活动道具,他便随意走去相邻的足球馆。   看到了符确。   看样子符确是误解了他的意思,长而凌厉的眼都瞪圆了,张口结舌:   “亲子?!江老师你……有子?”   江在寒觉得好笑,放任符确看看横幅又看看他,像个出故障的高大机器。   过了一会才说:“我替方菲过来。”   ***   “哈!替菲姐过来!我就说……哈哈哈……”符确那掩饰尴尬的笑声被叽叽喳喳声打断。   一群小朋友穿着带R字的黄绿T恤排队走进体育馆。   “你好,James,”江在寒找到人,郑重地伸手,“咱们见过的,今天我代替你妈妈陪你比赛,好吗?”   “噢。”小朋友竟然也伸手,煞有介事跟江在寒握手,说:“妈妈跟我讲了,谢谢你能来。”   他转头朝向跟着江在寒过来的符确:“你哪位?”   符确被问得一愣,也伸手:“Mr Bond,我是江教授的朋友,符确。不要问我姓名怎么拼,你不会想要知道。”   小朋友配合他蹩脚的幽默,勉强笑了笑:“我不姓Bond,但很高兴你叫我Mr。欢迎。我知道中国姓氏里的符,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符确被五六岁的小孩怼,还是第一次,一向油嘴滑舌的人被呛得没说出话。   江在寒似乎轻声笑了一下。符确转过头,江在寒已经恢复了淡然的神色。   符确认定刚才听到轻浅的气音。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江在寒冰封的脸,心想,趣味运动会,江在寒真的会吗,真是难为人了。   但应该很有趣。   ***   事实证明,符确的担忧是合理的。   江在寒不适合干这个。   符确暗下结论。   他连加油都喊得平静稳妥。   更不会像其它家长,尤其是浮夸做作但非常能提供情绪价值的美国人,那样抑扬顿挫。   这种事还得我来。   符确入戏飞快,尽心尽力为James当气氛组,全场属他嗓门大。家长需要参与的项目,他积极举手踊跃报名,以江在寒还生病不宜劳累为由,扛着James在场地各种狂奔。   从意愿上来说,江在寒当然不喜欢参与这种活动。他答应下来,是为了帮方菲的忙,不让James失落伤心。   要他扯着嗓子欢呼、眉飞色舞嚷嚷“宝贝你太棒了”,他实在做不来。   还好符确可以。   符确做起这些事,一点违和感也没有。   江在寒清闲了,在场边抱着毛巾水杯看他们玩。   符确的运动能力在这种运动会属于牛刀杀鸡。只要他参加,其它父子组根本没机会赢。   James开心得要命。   小孩胜负欲最强了,被符确带着各种领先,虚荣心膨胀到极点。初见时的矜持冷傲消散如烟,挂在符确脖子上笑得眼泪都飙出来。   集体活动的感染力很强。   即便江在寒这样淡定的人,也难免被氛围感染。   符确让James骑在自己肩头,从江在寒面前跑过,大喊着要击掌。   江在寒笑笑,配合地伸出手。   最后一项是土豆蹦。   家长与孩子下半身套进大麻袋,接力往返蹦。   江在寒觉得不好意思,他答应的方菲,总要参与点什么,于是提出他来做。   符确乖乖让出来。   就一项了,不会太累。   而且他怪想看的。   他以为矜持如江在寒,套上麻袋会画风诡异不协调,类似西装名表的乔治布鲁尼穿了超级玛丽的工装裤。   谁知帮赛场这边的James套好装备,符确朝对面一看——   江在寒宽松的套头T和灰黄的麻袋还挺搭,袋子和之前项目散落的彩带搅在一起,他低着头解了半天,把彩带拨开已经有点出汗了。   江在寒热的时候脸红得明显,连着鼻尖儿都红红的。   江在寒低头,充当裁判的老师往他脖子上挂号码,蹭乱了他的发。   江在寒准备好了,乖乖巧巧地站着,双手抓紧麻袋边沿,一动不动盯着裁判等吹哨。   像个雕琢完美的瓷娃娃。   妈的,   好可爱!   江在寒蹦过来,周围乱七八糟的喧闹声仿佛远去,一同过来的一排家长也被符确无视,眼里只有头发上下抖动的江在寒。   要是能蹦到我怀里……   “打扰一下,”James喊了两声没反应,伸手拽符确的衣角,“可以帮我拽一下左边吗?”   “噢噢,当然。”   江在寒看着沉静,弹跳力还挺惊人。   这组他第一个过来,接力棒递给James。   James腾地蹿出去。   他是小朋友里最先出发的,可惜蹦到中间自己绊倒了。好不容易裹着麻袋爬起来,后面追上来的小孩歪歪倒倒控制不住,自己摔倒还连带着碰倒了James。   小家伙急得满脸通红,江在寒从侧边绕去对面接他。   “你很快。”他帮James褪下麻袋,小家伙不理人,独自跑到场边面对着墙坐下。   “怎么了?”江在寒走过去,蹲在他身旁。“第二名很厉害了。”   小家伙扭头看另一边。   江在寒刚才就看见他两眼红红的,一定是哭了,又不想别人看。   江在寒不勉强他,由着他面朝另一边,说:“这个项目真的很难,我也觉得有点累,我坐你旁边可以吗?”   James点头不讲话。   “你知道刚才这一组多少人吗?”江在寒讲话平缓,没那么能调动情绪,但让人觉得认真。   他是认真在问这个问题。   “我没有数。”James拿衣袖擦汗,偷偷蹭了下眼睛。   “我数了,有16对。”江在寒回头看比赛场地,下一组比赛正要开始,“你知道有多少人摔倒了吗?”   James沮丧:“不知道,但是有我。”   “9个。你知道有几个摔倒之后认真蹦到终点的吗?”   James终于肯转过头看他。   “只有你。”江在寒微微笑了一下,小声说:“其它小朋友在地上打滚,有几个坐在原地哭,还有两个是滚着到终点的。”   “什么?!”James露出想笑又想忍住的表情,白嫩的小肉脸表情深沉,摇说头,“那是犯规的。这些小孩。”   江在寒赞同地笑笑:“所以我说你很厉害。”   “对不起我刚才丢下你自己跑过来,”James看着江在寒,他眼瞳是蓝绿色的,“因为你是第一,我觉得抱歉,浪费了你的努力。”   “完全没有,请不要这么想。如果我摔倒,我可能没有你这么勇敢,说不定会坐在地上哭。”   James破涕为笑:“噗——怎么可能,大人才不会哭。”   “我看看你的膝盖好吗?”江在寒说,“刚才一定很疼。”   James转了90度,面朝江在寒,“一点点破皮,没关系。”   江在寒环视一周找急救套件,符确站在他身后,已经把东西拿过来了。   “谢谢。”   江在寒拿酒精棉片给James擦伤口边缘,还好擦伤面积不大,碘伏消毒之后,贴了张透气的纱布贴。   江在寒专心做完这些步骤,对道谢的James说不客气。   他一直半蹲着没抬头,不知道符确自始至终眼神没离开过一秒。   从他安慰James开始。   他站起身,听见符确声音有点哑,甚至有点抖:   “江老师,你去过初阳吗?”   ***   江在寒一滞。   周遭孩童的喧闹忽而放大,化作听不清的吵嚷。   江在寒双耳嗡鸣。   像是下雨。   符确离得很近的声音清晰穿过杂乱:“我好像在初阳见过你。”   “没有。”江在寒攥紧手心,“你认错了。” 第11章   初阳国际学校是S市最难进的私立学校,一半是国际学生,剩下一半,大多是S市非富即贵的政商精英后代,还有很小一部分从各地选拔的尖子生。   江在寒凭成绩考进初阳念初中,被选为新生代表在礼堂发言。   霭里的小学五年制,江在寒到了S市是同学里年纪最小的。   他看上去弱不经风,却很有朝气。   不怯场,站在话筒前像棵挺拔的小白杨。   离开霭里,离开外婆,小江在寒当然不舍得,但隐隐也有些兴奋。   新的环境、新的学校、新的朋友——   那时他以为会交到新朋友。   他在掌声中走下台,和同班同学坐在一起。   礼堂很大,天鹅绒面的座椅很软。   班主任夸他很棒,把准备好的花束交给他。   他记得邻座的同学小声对他说“你好厉害啊”。   新学校还不错,江在寒这样想,直到开学典礼结束,走出礼堂被三个高中生拦住去路。   领头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徐劲松。   江在寒怀疑徐劲松高中毕不了业跟他有很大关系,毕竟得知江在寒进了初阳的徐劲松,每天不干别的,除了打骂江在寒,就是四处宣传。   很快,初阳的中学部都知道江在寒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那个年纪的小孩刚开始建立世界观,对“外遇”、“小三”、“私生子”极为敏感、排斥、嫌恶。同学们对他或唾弃捉弄或避之不及。   初阳对于江在寒,是晦暗阴冷的炼狱,是他不敢回想的煎熬。   符确明明和他没有交集,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难道他们见过?   不,难道不在一个校区的小学部也传播过江在寒狼藉的名声?   符确凝神望着他。   像是不信他的回答。   似乎正在记忆中挖掘更多细节。   江在寒不喜欢这样的打量。   他牵起James:“那边要公布总分了,我们过去吧。”   “你还好吗?”两人往场馆中心去,James问。   “什么?”   James肉乎乎的小手很软,捏了捏江在寒的手指,“你为什么发抖?”   “我在紧张,”江在寒指指中间的老师,“要公布得分了,你不紧张吗?”   ***   他们从体育馆出来,符确说为了庆祝James的班拿了第一,一起去吃冰淇淋。   “江老师,我上小学的时候,”James要的巧克力味,江在寒说不要,他还是自作主张买了个草莓味,“也是运动会,有个同校初中部的小哥哥是志愿者,我扭伤了,他安慰我、替我包扎冰敷,长得好看,人超温柔。真的,跟您太像了。刚才我真的以为是您!”   江在寒僵硬地笑笑:“是吗。”   他这些年尽量不去回想初阳的时光,记忆模糊混乱,对符确说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   符确应该弄错了吧。   好看。   温柔。   这种词,他哪里配。   如果符确大两三岁,他就会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吧。   那些站在道德高点睥睨他、批判他、惩罚他的一员。   很长一段时间,江在寒连夜晚入梦都无法逃离审判。   他在无数梦境中被绑在刑架上承受炙烤。   火苗化作凶恶的面孔,与初阳的那些人脸重合。   江在寒被灼烧直至吞噬,始终喊不出声。   日复一日的噩梦在他来到R大后有所好转。   这里没人知道他的身世。   他不再像以前那么敏感紧张,脑中的羞辱声和咒骂声渐渐停息。   可如果有人知道了呢?   江在寒送James去找方菲,没让符确跟。方菲的教研室和江在寒办公室同楼不同层,符确没必要一起。江在寒也不想再跟他有过多接触。   或许符确就算知道也不会四处宣扬。就像昨晚的事,他并没有告诉别人。但江在寒不喜欢被动地期待别人的善意,他没这个习惯。远离符确是更好的选择。   ***   “哥,十万火急!”被赶走的符确拎着运动挎包的肩带,掏出电量告急的手机给符咏打电话。   “确啊,”符咏声音拖沓沉闷,半醒不醒,“这么不顾时差地骚扰你哥,是为了让我猝死争夺家产吗……说吧,这次是要钱还是要钱?”   “哥,你先别死,”弟弟没有心,无情地说,“先帮我查个事。”   “嗯?”符咏欠身摸起床头柜的水杯,喝了一口,嗓音清亮了人也清醒了,“查什么?”   “初阳的毕业生,有没有江在寒。”符确想了想,“我读四年级是哪一年?前后左右的年份都查一下。”   “他六中毕业的,你不是知道?”   “他出国的申请材料只写了高中,初中呢?”   符确觉得像,但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他的白月光小哥哥眼尾有颗浅红的圆圆的痣,他记得很清楚。可是江在寒没有,同样的位置是道伤痕或胎记。而且,白月光小哥哥脾气很好也很爱笑,比春日的阳光还暖,和江在寒简直天壤之别——除了刚才,江在寒对James柔声开解,语气和神态几乎与记忆重合。   “咱也不至于要查到人家的初中、小学、幼儿园吧。”符咏靠坐床头,揉了揉因为睡眠不足而突突乱跳的额角,“反正你也要退婚的。”   “很有必要,十分重要!”符确已经走到宿舍楼外,迎面看见正要出来的周明远。他歪了下手机,恳切地说:“哥,亲哥,拜托!爱你!”   符确挂了电话,周明远正走到跟前,脚不利索,眼倒是尖:“给谁打电话呢?神神秘秘的。”   “我哥。”符确收了手机,“伤残人士干嘛去?”   “给你打了几通电话都不接!”周明远突然想起来自己被忽略无视的一整个下午,“陈沉请吃饭,叫咱们呢。”   符确踢球的时候手机扔包里,之后碰见江在寒,就没碰过手机。跟江在寒分开,就急着给符咏打电话,到现在也没注意到一下午的未接来电和短信。   “陈沉为什么请咱们吃饭?”符确拿出手机翻看,“非亲非故的。”   “江教授答应收他了,手续办完就正式转博。”   符确没有接话。   其实没有很意外。就像方菲说的,江在寒需要学生,而陈沉这种刻苦老实的类型,很容易得到老师的青睐。   符确不知道自己心里那一点别扭是怎么回事。他并不是海洋工程的学生,对陈沉转博根本谈不上羡慕或嫉妒。硬要说的话,可能是江在寒对陈沉不太一样,比对别人更和善。   聚会那天,江在寒跟其他搭讪的新生聊不过两句,偏偏和陈沉讲了很久。   趣味问答题是江在寒负责的,陈沉请求和他一组,江在寒答应了。然后陈沉就拿了一等奖的新款手机。   现在又收做自己的研究生。   “吃醋了啊确崽?”周明远歪头看他,“放心,学校规定师生不能谈恋爱。”   很好。   非常合理的规定。   “走不走啊?”   “我不去了,累死了一身汗,回去洗个澡,”符确摆摆手,扔下疑惑不解的周明远,“一会还有事。”   ***   符确把车停到工程楼外的停车场时,还没有想好理由。   找江在寒的理由。   早知道该多带点特产。   母亲大人往他行李箱里塞茶叶的时候,他还很不情愿,差点捡出去。   “顶好的白茶,拿去送老师送同学文化输出一波也好啊,又不占地方!”   符确没有完成文化输出的光荣使命,但是换来了江在寒的微信。   很值。   他一边搜索霭里特色,一边发给符咏,意思明确:哥,给我寄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拜托拜托~爱你~   就这么走到了江在寒办公室门口。   门半开,里头不是江在寒,是James。在玩单词游戏。   “你怎么还在?”符确探头。   “嗨符确,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一列是什么词。”   “噢,我亲爱的James,这可太为难我了。”符确欠揍地用译制片的语调回答道,“英文单词从来不是我的强项。”   “戏精,”James总能get到他的贱言贱语,“好好说话。”   现在的小孩好老成。   符确不废话:“江老师呢?”   “三楼,去我妈妈的实验室了。B324。”   “谢了。”符确走得爽快。   B324在走廊尽头,是个材料实验室。符确走到拐弯的地方被人拍了一下后背,接着听见江在寒低声问:   “符确,你在找人吗?那边只有实验室。”   符确见到江在寒,欣然道:“我是来找您……”   他话没讲完,却见江在寒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小声”的手势。   没听说材料实验室还要控制音量啊……   符确的困惑刚冒出头又戛然而止——   因为江在寒抓住他的上臂,把他拉去稍远的地方。   常年不懈的运动健身在此刻迎来了首个回报,江在寒一定感受得到,他精壮结实饱满硬挺的肱二头肌。 第12章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江在寒把符确带到远离实验室的一头,松开手。   符确从电梯出来其实隐约听见了方菲的声音。可能是跟人视频,零星的只言片语里有“臭臭”、“爸爸”之类的词语。   应该和James有关。   江在寒拉他过来,大概不想打扰到方菲。   “江老师,您晚上有安排吗?”符确临时想了个由头,“西公那边新开了一家粤菜,我想请您吃顿饭,谢谢您借我书。”   不出意料,江在寒又是拒绝:“不用客气的。我晚上有些工作要赶。”   有工作要赶这种含糊的理由,若是一般人讲,一听就是敷衍,但江在寒,他咳嗽没好嗓音依旧低哑,不知是不是下午累到,这会儿脸色比在体育馆的时候差一些,没什么血色的白,他这么一说,符确不自觉就信。   学霸计划性都很强,突然生病,又帮人带孩子,肯定落下很多计划好的工作。   他说要赶,那一定是真的。   符确不勉强他,说:“我给您捎点回来吧,生病没胃口更要注意营养,我带点汤汤水水开胃的回来。”   “真的不用。”借本书给学生是他的份内事,江在寒做学生的时候,导师常常借他书,甚至强行塞给他。“不用客气。”   学霸像堵坚实的冰墙,密不透风,油盐不进。   符确自己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从小身边一起玩的朋友也没有江在寒这种清冷寡言的款式。他家境优渥,花钱不计较,跟朋友们吃喝玩十之八九都是符确付账。   那群混蛋蹭得心安理得,还信誓旦旦:“涌泉之恩,确崽,等你没落了,我们定当滴水相报!”   符确就没遇到过现在这种困境,想请吃饭都请不动。不论多合理的理由,都能被江在寒挡回来。   符确的失落写在脸上,江在寒并不因此心软。   他冷淡惯了,什么类型的反应都见过。气急败坏的,心碎神伤的,柔弱含泪的……   但他忽然想到自己刚收了人家的茶叶,已经拆了。   这样不好。   于是江在寒补了一句:“要说谢,你已经送给我茶叶。我很喜欢,谢谢你。”   “您喜欢的话,我再给您拿点。”符确情绪转变巨快,“还有别的霭里特产茶糕!来美国的时候我妈偷偷塞箱子里的。”   其实没有。但他哥会给他寄。   江在寒大概率又要说“不用”、“谢谢”,符确已经想好了,到时候直接给他送去,放前台,不给他当面拒绝的机会。   可这回江在寒竟然眼眸亮了亮。   很少见。   符确有点怀疑自己地眨了下眼。   另一头实验室的门倏然被推开,方菲走出来。   她的马尾有点松散了,垂在鬓边的发被胡乱别到耳后,电话还没断。   “抱歉,可以麻烦你去我办公室看一下James吗?”江在寒对符确说,“我很快下去。”   “当然,您放心。”符确应了,看着江在寒的背影没着急走。   他站的位置被自动贩卖机挡大半,方菲没注意到。江在寒走到方菲几步远的距离,停在实验室相邻的会议室门口。   R大每间教室会议室实验室门口都有个电子屏,联网,可以预定占用时间,权限开放给所有教师。   江在寒站在那里点了几下电子屏,然后推开门示意方菲进去。   方菲把手机拿开一点,对江在寒点头表示谢意,看看电子屏进了那间会议室。   方菲听起来不像之前那么开朗欢快,语气里满是无奈和不耐烦,带着轻微的鼻音。符确听见两三句:   “你们不要总在臭臭面前撺掇他跟我要爸爸行不行!你们这样他心里更难过,只是不说……孩子不是什么都不懂!”   “不是走不走出来放不放下的问题。我有自己的人生,不可能为了给臭臭找个爸爸随便跟个男的结个婚……不是,我怎么自私了?!”   ……   江在寒替她关了门,确认电子屏显示红色的“使用中”,才转身。   ***   江在寒下楼回办公室时,符确正领着James出来。   James大眼忽闪:“江叔叔,我饿了。”   符确点头:“江老师,他饿了。”   ”我们去食堂,“James说,”顺便给我妈妈带一份回来。一起去吧江叔叔?“   论亲疏,带James吃饭这种事不该麻烦符确。   ”我带你去。“江在寒看向符确,他刚才说要去新开的粤菜馆,”你先走吧。“   ”一起啊,“符确把James捞起来放在臂弯,动作轻松自然,好像顺手拎包,”我也饿了。“   James很享受这个高度,开心道:”一起一起。”   江在寒想问他不去粤菜馆了吗,又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带上门:“好。”   R大食堂是自助的形式。选择很多,各个地域的特色菜都有一些,但不那么正宗。给人一种有诚意、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James去kids区要了鸡块、芝士通心粉、薯条老三样。   江在寒和符确并肩,等在亚洲美食区域。   江在寒嗓子不舒服,胃口一般,要了碗汤面,对厨师说不要洋葱末。   今天的厨子是墨西哥人,舀了一勺酱料的手停在半空,好奇问:“不吃洋葱吗?酱料里的洋葱碎也不吃吗?”   “不吃。”江在寒微笑地解释,“宗教关系,麻烦您了。”   对方恍然,一副了解的表情。   符确满脸吃惊。   三人坐下吃饭,James吐槽他们班同学超级幼稚,符确不服,说他以前的同学更傻,一大一小攀比起来。江在寒低头吃他的汤面,想起秦立说符确走在路上唱国歌的事。   他没有参与这项赛事,偶尔被cue到,便简短地答一句。   James去给方菲挑选打包晚饭时,符确终于忍不住,问:“江老师,你信教啊?”   信教不奇怪,符确真的从没听说什么教不能吃洋葱。   但他本来也不是博览群书知识渊博的人,不敢冒然质疑,怕江在寒鄙视他文盲。   江在寒面条没吃两口,汤倒是喝了不少。   他舀着汤,看了符确一眼。   神色和语调都很淡:“我瞎说的。”   有时候会碰到那种,露出夸张表情大声说“不是吧这么好吃的东西你居然不吃”,或者“不吃xx?!人生还有什么乐趣”之类,江在寒觉得烦,直接甩出一个让人没法多嘴的理由。   符确十分受教地惊叹:“这招妙啊!江老师居然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汤勺磕到碗沿,江在寒怔然又看向符确。   可爱?   什么虎狼之词?   这是学生对老师该有的评价?   别说现在是老师,就是之前也没人这样说过江在寒。   记忆中只有外婆说过他可爱,说他是全世界第一可爱的宝贝外孙。   外婆离开以后,江在寒得到过的正面评价无非是长得好成绩好之类。他把这类评价归为冷冰冰的客观事实,没什么意义。他听就听了,无非客气回一句谢谢。   不像外婆夸他,是有温度、能让他感受到喜爱的。   符确与他对视,目光很直白,也很坦诚。   甚至热烈。   江在寒知道为什么。   从第一次遇见开始,符确就将他误认为年少时的好心小哥哥。   当时符确帮他系完领带盯着他看,说眼熟。   后来又说看见他觉得亲切。   再之后想约他吃饭、帮他隐瞒雨夜的失控、给他买水拿药、替他陪James参与各种项目……   对萍水相逢的人百般殷切,是因为江在寒长得像他念念不忘的人。   “怎么了?”   符确不觉得自己讲话有什么不妥,实事求是有感而发罢了。不过江在寒有点意外又有点茫然的样子又让他想起他们的初见。   其实都不到一个月。符确却有种认识很久了的错觉。   江在寒很轻地摇头,说:“没什么。”   那碗汤应该很烫,江在寒喝得嘴唇红起来。符确从侧面看得真切,水红的唇珠近在眼前。弧度恰好,带点俏皮。   “对了江老师,”符确别开视线,想起之前被方菲打断的对话,“我那有些霭里特产,过两天给您拿去。”   “不了。谢谢。我不太喜欢吃那些。”   江在寒先前有过一点点犹豫,符确刚提到的时候,他是想要的。   他庆幸那点不理智被打断,他差点就接受了。   接受不属于他的好意。   “噢……不喜欢,就算了。”被拒绝的符确锲而不舍,又问:“江老师,下周五James生日,咱们一起出去玩帮他庆生吧?”   连自己生日都不过的江在寒:“抱歉,你们去吧,我没有空。”   “就附近找个小公园野炊也行啊,”符确极力劝说,“我叫上秦哥、阎博他们,都是熟人。”   符确就不是点到为止型的。   他的性情和长相一样,藏着攻击性。   他想要约江在寒,像打地鼠游戏里的小地鼠,不知疲倦动力十足地冒头、被江在寒打这边就从那边笑嘻嘻冒出来。   江在寒没兴趣也没精力玩这个游戏。   “符确,”江在寒碗筷汤勺摆得整整齐齐,稍稍转身,直视符确,尽量礼貌得体,“我想我应该跟你讲清楚。我不是很爱交朋友,也不喜欢参与社交活动,更没有任何感情方面的计划。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你应该发现了,我和你挂念的那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甚至相反。   我是老师,学业上的事如果有需要,我会尽力帮忙,其它不相关的,希望你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符确在出乎意料的直白拒绝中怔怔说不出话。   他那学渣脑子用力提炼刚才的信息——   江在寒把他当追求者。   和从前那些平平无奇前仆后继的失败者一样。   “我不是,”符确急得血液翻涌甚至有点结巴,“您误会了,我不是,我不一样……”   那能一样吗!   他是正儿八经白纸黑字的未婚夫! 第13章   江在寒面对着符确,出于礼貌,目光诚恳与他对视。那番话他讲过不少次,和符确此刻差不多的反应他也见过不少次。   他内心没什么波澜,静静看着符确茫然呆愣继而涨红了脸。   以符确的条件,大概没被拒绝过,所以才这样意外和气急。   因为雨夜巷道的事以及那两罐桂花白,江在寒对符确有着感激的情绪。和以前拒绝别人不一样,他并不是完全不在意,如果可以,他希望符确不要太沮丧或失落。   “江老师您误会了,”当符确前倾试图辩解,江在寒没有打断或表现出任何不耐烦,他认真听,不希望符确觉得丢了面子,“我是觉得James这孩子还不错,不算太熊,所以想带他玩。而且,哎,我直说了吧,咱们俩本来就有……”   “去哪玩?”   James突然从两人身后窜出来,手里捧着给方菲的外卖盒。坐着的两人冷不防一惊,听见:“你们是要给我过生日吗?”   江在寒不知道符确要说本来就有什么,但他此刻没工夫细想或多问,因为James满是惊喜和期待的大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   江在寒低头重新摆了一下筷子。   James转向符确。   符确半张着嘴“啊?”字卡在那。   被骤然拒绝已经够他着急上火,James冒出来打断他憋在心里已久的摊牌,体感像是卯足了劲要冲刺人被迎面泼了盆冷水、强行制动。   James双眼已经酝酿出水汽,撇了下嘴,缓缓低下脑袋:   “可能我听错了。没关系,我也没有很想过生日,小孩才期待那种东西,我已经是,”他吸了下鼻子,“我是男子汉了。”   总有人这样跟James说,半开玩笑似的。说他是他们家的小男子汉,要听话要勇敢要保护妈妈。   符确不知道太多,但江在寒知道。   江在寒搭在筷子上的手抬起来,在James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你没听错。”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转脸看向符确。   符确被他看得一哆嗦。虽然江在寒大多时候眼神冰冷,但这一刻是他见过最冷的。仿佛在说,你捅的娄子,你收拾。   符确一个“啊”拐了个九曲十八弯,道:“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臭小孩!是要给你过生日,你想去哪里过?”   James兴奋起来,刚才那点委屈欲泪烟消云散渣都不剩。“惊喜啊好好好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哪儿行!”小家伙碧蓝的眼睛忽闪忽闪,小声说:“不过这附近的小公园我都去腻了,可以给我个远一点的惊喜吗?比如碧湖国家公园,我同学都去过!可以烧烤划船打水仗,巨好玩!还有……”   James觉得只要他声音小,就不算破坏惊喜。   江在寒是不打算参与的,所以James和符确讨论那个国家公园略远当天回不来、需要在附近住一晚或者干脆在湖边露营的时候,他没发表意见。   直到符确偏头问:“江老师觉得呢,附近的小镇还是露营?”   江在寒抬眼:“对不起,我没有去过。”   给不了建议。   “在寒叔叔你选一个,我们听你的。”   这是把他也算进去了。   江在寒看向James,说:“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为什么啊?”James为了离江在寒更近,几乎上桌,强调说:“是周末,周末没有课啊。”   他的认知里,江在寒是老师,老师的工作是上课,就像他们日托班的老师。   “有其他事情要忙,”江在寒认真详细地解释,“需要准备会议的材料。”   James不知道会议是什么,但他喜欢江在寒把他当大人的态度——江在寒从不会说“大人的事,说了你也不懂”、“玩你的推土机、别问东问西”之类的话,江在寒跟他打招呼是正式的,提问或答话也是正式的。   James再次露出心碎神伤的表情:“好吧,那你忙吧,不要紧。我已经很感恩了,虽然班里的讨厌又幼稚的同学总说我没有爸爸,但你、符确、秦叔叔、阎叔叔都对我很好,我很开心……“   “我……”江在寒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赶在James掉眼泪之前说,“会议的事也没有那么着急,我可以去。”   ***   江在寒晚饭之后跟导师有约,符确让他放心,保证把James安全交到方菲手里,江在寒说了声“辛苦你”匆匆离开了。   “这么快就写完了?刚开学,要备课、写项目申请,还要帮我整理规范初稿,忙坏了吧?”   R大工程楼,院长办公室。   宽大厚实的核桃木书桌坐在正中,靠墙立着一整面同色系的木质书橱。   江在寒坐在深色皮质沙发上,微笑回道:“还好。我能应付。上次委员会开会提到的建议,我已经全部加进初稿中,另外还引用了刚发表的实验数据,希望您满意。”   对面棕皮办公椅上坐着的是工程院院长,也是他的博士导师,Cronin教授。   教授五十岁出头,头发和胡子有些花白,但丝毫不影响他看起来精力充沛神采奕奕。他穿着闲适,尖领卡其色薄线衣布料细致柔软。   读博之前,外人跟江在寒说Cronin是个严厉的导师。传闻前前后后有不下十个学生受不了他的严苛,要么转了导师,要么放弃读博。剩下的至少六七年才毕业,最惨那个拖了八年。   江在寒却与他相处愉快。   原因无它,他比Cronin对自己还要严格。   江在寒总能按时甚至提前完成教授的任务。实验安排得井井有条,数据整理得赏心悦目,Cronin刚想说这次的结果可以考虑投某某期刊,江在寒已经把初稿写好等着他查阅了。   “在寒,你做事我一向挑不出错。”   Cronin对江在寒很放心,不再多问规范拟写的事,关心道:“你的概述课是这学期开的吧?怎么样?紧张吗?学生反应如何?”   江在寒的视线跟着走向茶几的Cronin。   银色烧水壶发出咕咕水开的声音。   “还好。”   江在寒对没有客观证据的事情,不愿给出猜测。   Cronin知道他这一点,笑着说: “我说过吧,在寒,你很讨人喜欢,相信学生们会爱上你的课。”   Cronin精心打理他的络腮胡,笑起来像风吹动了整齐的灌木丛。他把热茶递给江在寒,回到座位,“我看看有没有人评分。”   江在寒接过热茶:“谢谢您。应该没这么快。”   谁知Cronin欢喜地招呼他过去看:“很棒,比我年轻的时候强,在寒,我为你感到骄傲。”   R大的教学评分系统,每节课结束学生可以上去给老师打分写评价,方便别人参考。江在寒第一节课的评分是10,参与率94%。选课的94%学生参与了打分,并且全数满分。   这是罕见的参与率。这系统是自愿的,很多学生根本懒得去打分,能有50%以上参与率就很难得了。   他很意外。   但,并不觉得这个评分能证明什么。   以前的学生选择匿名打分,高低不论,赞贬皆有。   现在的学生很精明,大多实名给高分,知道教授会看到,最后给成绩时多少会添点感情分。   页面滑动,不出所料的都是简洁的赞美之言。   互利互惠的小伎俩罢了。   江在寒客气地笑笑,视线即将离开屏幕时却看见符确的名字。   别人就是一两句话的评价,符确竟然还写了一段200字小作文。   夸得头头是道,赞得真情实感。   江在寒想不出符确这样做的理由,别人是为了期末成绩,符确不是海洋工程的,他管不着。   “在寒,真厉害。很明显,学生是真的喜欢你的课。”Cronin佯装吃醋:“我教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得到这么真诚的长评。”   江在寒谦逊地笑笑,说:“谢谢您。现在的年轻人比较热情外向。”   “别谦虚了。”Cronin说,“本来我担心你事情太多忙不过来,现在看你游刃有余。既然如此,接下来这件事我可以放心交给你。”   江在寒收回视线抬眸。   Cronin:“今年的石油峰会,您愿意替我做开场演讲吗?”   江在寒双眼微微睁大:“我?”   饶是江在寒再淡然,此刻还是不免惊诧。   石油峰会是全球型专业大会。其开场演讲,分量之重,江在寒十分清楚。因为放在第一天的晨宴之后,几乎所有参会人员都会听。   通常都是业界大佬才有这样的殊荣。   “嗯。”Cronin怕他胆怯,安慰道:“不用担心,虽然年轻,但以你的成果和能力,完全有资格。我希望你能接受,比起我,这个机会对你来说,更有意义。”   没错。   江在寒的研究方向偏向工业应用,多与石油公司、工程公司交流,更容易拉到科研赞助。   “你上次提到正在申请中国的项目,你瞧,几个大公司都会参加,”Cronin拿起会议宣传册,用蹩脚的发音念着中国公司的名字,“宏远,福南,青呈能源,这是绝佳的曝光机会。”   “是的。”江在寒了然,“谢谢您!我当然愿意。”   四年前江在寒以学生身份参加过一次石油峰会。   那时他经过国内公司参会人员的休息室,遇到过宏远总裁徐徽言。   宏远是国内最大的能源油气公司,业界龙头,二十年屹立不倒。   总裁徐徽言地位不言而喻。   徐徽言被前呼后拥着走出来,匆然经过江在寒。   江在寒当时穿着R大的polo衫,胸前挂着代表学生颜色的浅蓝铭牌。   徐徽言看都没看他一眼。   今年以教授的身份,铭牌从浅蓝变成海蓝,还会做开场演讲,应该……   ***   A市的夏季长,但太阳一落,白日再炎热的气温都会很快降下去。小风一吹,凉爽得很。   符确一手拎着外卖盒,一手握着甜筒,配合James的速度慢慢往工程楼晃悠。   他瞥了眼身旁舔得满嘴巧克力的James:“小詹,你这么茶,菲姐知道吗?”   James人小鬼大,估计没少刷视频,对国内的流行词了如指掌。他舔舔嘴唇上的冰淇淋,对自己刚才的表现甚是满意:“老符,你学会了吗?不用谢。”   “谢?”符确剩下两口呼呼吃完,“谁谢谁?大哥,是谁给谁过生日你搞清楚。”   “生日的事先不提,”James语气里居然透出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听见了,你被在寒叔叔拒绝了——不用不好意思,被他拒绝的人多了,不过我还挺喜欢你的,所以帮你一下。”   “???”符确甚至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反驳。   James很大度:“被拒绝以后,要少说话多做事,你刚才要是讲讲讲,会惹在寒叔叔烦的,所以我打断你了。而且给你们创造相处的机会,你当然要谢我,生日那天你加油噢。妈妈——”   方菲收到信息,出来迎。   James一眼看见,拿过外卖迈着单纯懵懂的步子跑过去,人畜无害模式切换极快。   符确站在原地,觉得今天的冰淇淋球有点齁嗓子。 第14章   秦立一听要一起出去露营,立即拉了个群,开始商量行程安排。   江在寒看到消息时,已经被归类到“没有露营装备”组,分给了符确。   秦立统计了帐篷数量,排列组合。一带一,陈沉跟着博士生阎本,周明远跟自己。本来还安排符确跟一个已经毕业、留在A市工作的学长,但他说自己装备齐全不用麻烦学长。还发了几张装备图和之前露营的照片。   江在寒点开照片。   挺齐全。   几乎是专业水平的装备了。   符确说自己除了念书,其它都很感兴趣。   可能不是自谦。   符确又说他帐篷大,可以带一两个人,于是,江在寒被分给了符确。   楼里几乎没人了,江在寒从五层的院长办公室下来,声控灯沿路亮起又熄灭。   “秦立,”江在寒不想在群里讲话,又不想耽误他们安排,给秦立打去电话,“我当天回来,不过夜。”   江在寒从不跟别人共用一间卧室。帐篷也一样。   秦立没硬劝,只说:“当天回来很赶,开夜路没问题吗?”   “可以的。”江在寒说。   秦立在群里重新发了分配表。   其实不需要多此一举。   他的名字从过夜安排中去掉,不会有人注意到。   他不去也不会有人在意。   江在寒推门进了办公室。   本来月底海洋工程协会的组委会成员评选,就足够他忙,现在加上石油峰会演讲,江在寒粗略估算时间,下意识皱起眉。   这两件事还有教课,他哪样都不能懈怠。   James生日之后,不能再浪费时间在无用的社交上了。   江在寒放下手机,点开申请书。   海洋工程协会是全球性的组织,会员分不同级别。江在寒申请的是最高级别的委员会成员,需要积极参与协会活动,帮助制定行业规范、指导等,有权提出规范改动并参与投票表决。   这个级别的会员人数固定,很少变动。年初有位委员因为身体原因退出,才开放了申请名额。   高级委员在业界的话语权毋庸置疑,尤其在工业界,更是被争相求着结交的香饽饽。毕竟他们一句话一个提议,一点点规范的放松,就能为项目节省巨额经费。   江在寒的自荐信很早就写完了初稿,润色过几遍,又检查了两遍,上传到协会官网。   网站上申请人信息公开,江在寒快速看了一眼,有几个熟悉的名字。或是同在R大上过学,或是学术会议认识的同行。明天截止,他大概是最后一个提交自荐信的申请者了。   接下来就是等通知、准备面试。   江在寒不擅长面试。   被很多人看着很紧张。   即便博士的开题和答辩,讲的是他熟悉到倒背如流的内容,提问的也都是平时常常见到并总爱夸奖自己的教授,所有人都知道江在寒不可能不过,他自己也知道,但还是紧张。   紧张到花了不必要的额外精力,把自己要讲的、答辩委员可能会问的、甚至旁听观众可能会问的所有内容背下来,独自十遍。   紧张到需要偷偷吃药来维持镇定。   上课也是。   学生们看到的讲台上松弛有度的江教授,是他私下精确到每句话、每个玩笑、每个提问点准备之后的结果。   学生时期的江在寒几乎不会在课堂提问。   因为会招来同学的目光。   这一点他会羡慕符确。   即便不是自己专业的课,他也大大方方提问题,好像从来没有“这个问题会不会太低级”、“别人会不会笑我”、“老师会不会嫌烦”之类的顾虑。   他可以轻松自若地和陌生人交谈、很快熟悉、随便在球场就能和人组队并被认可。享受人群中被注视,乐于结识新朋友。   精力旺盛地关注和帮助不想干的人。   如果群里有人因为秦立重发的名单而发出疑问,大概会是符确。   不过就算符确问起,也仅仅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热心管事的人,不论谁从名单删去,他都会问。   ***   符确在微信对话框打字,想问江在寒怎么不在名单上了。   字打一半,想想点出群,点进江在寒的对话框。   ——江老师,不去了吗?不是答应James……   又觉得语气像指责,不合适。   加了句是不是有什么事和问号脸的表情,感觉有点啰嗦,别又惹江在寒误会、正襟危坐跟他划清界限。   删删改改了半天,信息没发出去,反倒收到一条。   来自符咏。   靠谱的大哥效率很高,发来一张江在寒在初阳的学生信息表。   ——你猜得没错,在初阳读的初中,中考成绩不合格,高中去了六中。   信息表的右上角是一张一寸免冠照。   符确双指划动,图片被放大。   少年时期的江在寒和现在区别不大,五官已经清晰地显现出清丽俊秀。眉眼干干净净的,落在白皙的脸蛋,黑白分明。   这是入学照片。   刚读初一的少年青涩羞赧地抿着嘴。   意外的,符确从他的唇角觉察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他搜过江在寒在R大的照片,不论是个人主页还是相关新闻,江在寒脸色都是平静淡漠的。没有任何一张带笑,一点点笑容也没有。   初阳这张不一样。   他小的时候不一样。   小江在寒眼睛亮亮的,羞怯中闪着期待。   符确没意识到,自己盯着照片时也不自觉地笑了。   像是被小江在寒的朝气感染到。   ——考进初阳的时候是全市第一,中考居然掉到末位百分之十被刷下去。   ——学霸也有这样的黑历史。   符咏的信息在屏幕顶端跳,符确没点。   视线在照片上来回,最终落在了江在寒的眼尾。   那颗浅淡的红痣!   与记忆中的志愿者哥哥一样!   他没记错!   他没认错!   ***   符确四年级的时候,参加初阳小学部运动会。   中学部来了很多志愿者,帮忙计分、拍照、后勤。   符确在100米比赛中崴了脚,勉强跑到终点,迎面接他的是同样穿着绿色院服的志愿者哥哥。   符确顾不上脚腕,拉着面前哥哥的手臂借力站稳,气呼呼地控诉隔壁跑道的同学故意扯他、害他差点绊倒才输了比赛。   旁边的同学笑他:“输了就是输了,想耍赖啊撒谎精。”   “我没有撒谎!”符确狠狠瞪着蓝院那几个学生,想冲上去脚却痛得一抽,还好那个哥哥扶着他的手用了力。   符确听见一声轻柔的“小心”。   “他没有撒谎,”那个声音稍稍上前,对着那几个挑衅的学生,“我看到了,是犯规。”   他转向符确:“我先帮你处理脚伤,然后跟裁判讲,好吗?”   声音不大,音色清澈得像山泉。   有魔力似的,浇熄了符确翻腾的怒气。   他转头,这才看清小哥哥的脸。   符确那四年级的脑袋瓜,空白了几秒,蹦出两个简单直接的字——   好看。   他不是没见过市面的小孩,但江在寒那张脸实在标致,眉是眉眼是眼的,全都长得恰到好处,连鼻尖那一点点俏皮的弧度都像精心计算过。   小哥哥见他愣住,以为他气得厉害,安慰说:“及时冰敷的话,之后不至于肿得太厉害。”   符确不想让人觉得娇气,尤其眼前这位。他放开对方的手臂,默默用一只脚站稳,说:“不用,一点都不疼,我们现在去找裁判。”   旁边的学生指着江在寒胸前写着ISIBINDI的院章:“你们一个学院的,是同伙!裁判老师才不会被骗。”   初阳学着欧美的私立学校,将学生分成四个学院。符确和江在寒都戴着绿纹徽章。   江在寒不信符确那句“一点都不疼”。他摁住炸毛小老虎似的、想冲出去暴揍旁边学生的符确,拉着他的手臂把人背起来:“交给我。听话,先处理脚伤。”   符确从两岁进入Terrible2,一路叛逆到现在,却在9岁零5个月的这一天,乖乖趴在同校陌生小哥哥背上,默不作声地“听话”了。   志愿者们在运动会之前接受过简单的培训,符确发现江在寒做冰敷的动作还挺像回事。   反正他的脚一点都不疼了。   “可以自己扶一下吗?”符确正歪头看着江在寒眼尾,听见他说,“我去找裁判。”   “我也要去。”   “最好不要动,”江在寒扶着冰袋的手没松,琥珀般的眼瞳微动,神色像是在回忆手册上的急救要点,认真说,“这个时候应该制动。”   “没事,”符确拉住江在寒的手,把冰袋拿下来,“不疼了真的,走吧。”   小男孩正是要强的年纪,江在寒表示理解,反复确认几遍,同意符确从椅子上下来。   符确拉着他的手,像是忘了放开,就这么一路走到裁判区。   他记得当时费了挺大周折。   裁判没看到隔壁赛道的小动作,江在寒这个目击证人又和符确同院,对方不服。之后江在寒跟其他志愿者要录像,翻了十多段录像才证明符确没有说谎。   符确记不清所有过程,但记得少年江在寒表情、声音、还有眼尾那点水红。   那是他第一次见江在寒。   也是唯一一次。   符确一直很懊悔,那天脑子混沌迟钝,竟然没有问志愿者哥哥的姓名。   后来再想找人,明明一个学校,却怎么也找不着。   数不清多少次偷偷翻墙溜到中学区,被抓的次数多了,老师告知家长,被爸妈追着揍。为了名正言顺去中学区,报名竖琴比赛,因为只有中学区的声乐楼有竖琴可供练习。   但这个人像是凭空出现又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这事被符确偷偷藏在心里,连他哥都没说。久而久之,符确找人的急切在反复失落后渐渐淡下去。   直到再见到江在寒。 第15章   江在寒看看时间准备回家,那个微信群又加了几个带小孩的家长,讨论了很多当天的活动和任务分配。   符确没再讲过话。   也没有问起。   江在寒照常将文档备份,从办公楼出来,被夜风吹得吸了口气。   抬头没看到月亮,明天大概又是阴雨天。   教学楼离大路有段距离,这段路没有路灯。江在寒走下台阶才发觉路边站着个人。   那人斜靠着石阶扶手,一手插在裤兜,一手夹着根烟。江在寒经过,闻见呛鼻的烟味和酒气。   “同门一场,当上教授就装不认识了?”   “张亚,”江在寒停住脚步,“有事?”   张亚曾是Cronin的学生,江在寒博一时他读博三。后来又读了两年,便转校换了导师。江在寒向来不爱交际也不关心闲事,课题不同,跟张亚几乎没什么交集。   张亚离开前最后一次组会,大概已经跟Cronin撕破脸不在乎了,Cronin一出门,他便当着整个教研室的人的面,骂Cronin偏心,阴阳怪气说某些人好手段,抢了他的机会和资源。   江在寒当时一心整理实验数据,没细听,直到会议室没人了,张亚走到他面前。   “真羡慕你,师弟,晚上在Dr. Cronin办公室待到那么晚,白天还有精力写论文,真是年轻。”   江在寒没听明白,只觉得他语气隐晦,抬起头看向张亚。   张亚笑起来,盯着江在寒的脸看了几秒。   “卖身卖艺都是卖,我要长你这样,也选A。”   江在寒从茫然和震惊中反应过来,张亚的眼神,是鄙夷,还有嫉恨。   徐劲松恨他骂他,尚且有缘由。   虽然江在寒妈妈和徐徽言在一起时并不知情,得知真相后立即分手断得干净彻底——   但事实摆在那,她是徐徽言的出轨对象。   江在寒她也没能狠下心打掉。   但张亚呢,江在寒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凭空给人泼下这样的脏水。   就像小时候的他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江在寒控制不住地发颤。   仿佛回到久远的初中时代。   那是不实的指控,明明问心无愧,可是,他还是听到了雨声。   ——松哥,你别说,三儿的种确实长得好,我们班花也没这姿色,啧。   ——听见没江在寒,夸你呢哈哈哈哈。   ——哥儿几个要是不嫌他脏,随便操,我没意见。   江在寒竭力平稳呼吸,收好笔记。   他没有再看张亚一眼,推门离开。   没有反驳或辩解。   以他的经验,没有用的,争辩只会招来更多的流言和更兴奋的指责者。   那天之后,张亚很快就办好了转校。   江在寒没再见过他,直到今天。   江在寒看过去的眼神没有温度。   他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聊的。   张亚笑了一声,站直身体,夹着烟的手隔着距离虚点在江在寒鼻尖,“没变。”   江在寒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能来看看师弟?”张亚对江在寒的态度不意外,往前凑近一些,“你很风光啊江在寒,峰会首讲,高级委员?”   江在寒眉心轻蹙。   委员会申请是公开的,他点击提交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能看见他这个申请人。张亚也是申请人之一,看到他的申请也不是没可能——尽管他的申请提交只是一小时之前的事。   但是石油峰会的开场演讲,Cronin傍晚才通知他,大会组委会不可能现在就放出公告。张亚为什么会知道。   “瞧着不太高兴?”张亚得到了预期的反应,似乎很满意。   江在寒没开口问,但看得出讶异。   张亚慢悠悠吸尽最后那截烟,像是低劣的卖关子。   江在寒没有顺着他的话,声音冷沉,又问:“有什么事吗?”   烟头被摁在石头扶手上,彻底熄了,张亚说:“难得见面,聊两句嘛,你又不着急回家。”   江在寒看着那个被烟灰染深的圆点,说:“着急。”   着急回去喂猫。   ***   校园里红绿灯和STOP sign比较多,符确觉得开车未必比走路快,所以小跑着到了江在寒家门口。   迎新会那天他一路跟着江在寒回来,知道了地址。   不过他没跟江在寒提,不想被当成变态跟踪狂。   今天顾不了那么多了,他需要问清楚。   江在寒到底是不是小时候那个志愿者哥哥——   他是。符确肯定,他需要问的是,江在寒为什么否认,初阳又不是什么丢脸的烂学校。   还有,他眼尾的伤疤。   屋里黑乎乎的,显然没人。   符确还是上门敲了敲。   这个点还没回家,不会还在办公室用功吧。   早上还病得站不住,病人为什么不能有点病人的自觉!   符确往工程楼跑,边跑边想,江在寒的脚踏车还挺实用,他现在就很需要一辆。   漂亮国天天研究无人驾驶、回收火箭,却没有共享单车!   符确一拐进小路就看见了江在寒。   他的身影实在很好辨认。   当然也看见了旁边那个人。   那人身高和江在寒差不多,偏胖,横向约莫是江在寒的两倍。松垮地站着,与江在寒挺拔的身形对比鲜明。没什么灯光,那人在江在寒面前点燃一根烟,短暂的火光照亮两人的侧脸。   看不清。   江在寒的神情和平常没差,但符确觉得他情绪不好。   “以前嫉妒你,讲话难听了点,”江在寒对面的人吐字不清,不仅仅是因为咬烟的动作,符确听出他的酒意, “师兄跟你道个歉,别往心里去,啊?”   江在寒似是不喜欢烟味,头偏了偏,没讲话。   “你这么年轻,简历又漂亮,机会多的是,不急着这一回,是吧。”那人往江在寒面前近了半步,“我刚才也说了,进委员会真的对师兄我非常重要,下回再有这样的机会,我那些论文都过五年不作数了。”   大概因为喝了酒,那人车轱辘话反复讲,符确一个外人都差不多听明白了。   江在寒这个师兄毕业去了工业界,趁着博士期间的论文还新鲜,也在申请协会委员,让江在寒先退出这次申请。   好笑。   还带这样的。   这跟伸手要钱有什么区别。   “除了我,还有12个申请者。”江在寒平静地说。   “知道,”张亚摆手,表示其它竞争者不构成威胁。“不瞒你,我打算回国,已经谈好一家公司。协会委员的位置对我很重要,要不今晚也不会看见你的申请直接从酒桌上过来。”   “你肯定听说过,你进组之前,Cronin其实挺器重我的,”张亚停了一下,呼出口气,“那几年抢了我多少机会,江在寒,算我求你,行不行。”   说是“求”,语气全是怨。   好歹是个博士,讲话毫无逻辑啊兄弟。   符确听墙角听得都替江在寒生气。   符确还担心江在寒耳根子软,还好听见江在寒冷漠的声音:“那是你的事。”   符确在心里鼓掌。   很棒江老师,就是这样。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江在寒要转身,被对方猛地拉住左臂。   半截烟甩在地上,张亚气急败坏地低吼:“你他妈要这么绝?!装的一副清高样。我当年在实验室忙前忙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Cronin为什么把能源部的项目给你做,专利让你主申,力排众议让R大破格留你,当我不知道!真好奇你用的上面还是下面,把老家伙哄得服服帖帖……”   江在寒被抓着左肘,痛得整个人一激灵。   甚至分不清张亚的话和手肘哪个造成的痛感更难忍。   他想把手抽出来,还没来得及动作,侧面一阵劲风——   黑暗小路忽然冒出个人,挡到他身前,揪起张亚的领口一拳砸下去。   ***   “先生,麻烦你们回避一下。”   校医院的急诊室,两个护士在处理张亚伤口时已经眼神警惕,其中一位要求江在寒和符确暂时离开。   江在寒知道,她们要单独询问张亚,需不需要报警,需不需要帮助。   符确手背上还沾着血,毫不掩饰地沉着脸瞪着骂骂咧咧的张亚,很容易推测张亚的伤是从哪来的。   江在寒皱眉,不停看向张亚,露出焦急担忧的神色,对护士说:“稍等,我可以跟我的朋友说几句话吗?”   江在寒从进来就没跟符确讲过话,连符确叫他他都没有理。护士看看他,猜想这人和受伤的那位才是朋友,加上江在寒登记的是R大教授,看起来文质彬彬教养很好,应当不是惹事的一方,便同意江在寒留下。   符确哪肯留江在寒和张亚共处一室,在护士做出请他离开的手势后没动,说:“江老师。”   “你先出去。”江在寒语气不善,低声让他走。   “我不能留您在这,那混蛋……”   “符确!”江在寒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江在寒声音不大,符确却被他看得一愣,像是被大人凶了的小孩。他下意识地搓搓手背,那里的血迹干了,用力搓也不掉。   江在寒的视线在搓红的手背上停了两秒,低声和缓地说:“你先出去。交给我。”   像哄小孩。   符确这下乖了,说:“好。我出去。您千万别怕他,要报警让他报,要告我让他告,谁怂谁孙子!”   *   江在寒从急诊出来已经将近午夜。   “江老师,”符确就在门口,急忙迎上去,“您没事吧?那混蛋为难你了吗?”   “没事了。刚才谢谢你。”江在寒垂着眼,没有看符确,说:“别担心张亚不会为难你,回去吧。”   看张亚被揍之后骂骂咧咧恶语威胁的样子,符确不认为他会轻易松口。但比起那混蛋为不为难自己,符确更担心江在寒被人趁机威胁。   “江老师,”符确紧跟江在寒下了台阶,“您怎么跟他说的?不是退出申请了吧?他要报警就报,我不在乎。”   江在寒停下来,偏了下头,像是要看符确。   但转到一半又顿住,还是没与符确对视。   “符确,你替我解围,我非常感激。”他有点累了,声音不太平稳,“但你独自在异国求学,遇事要谨慎一些。别再像今天这样冲动,如果张亚真的报警,会很麻烦。”   “他那么说你。江老师,那是人话吗!”符确一想到那些话怒气直冲天灵盖,“我不是冲动,这种人我见一次揍一次!”   是很难听。   但跟符确有什么关系?   比起帮自己出气,江在寒更愿意相信,符确是没听过这样的腌臜之言,又惊又气,一时冲动。   今天如果不是江在寒,是任何其他符确认识的人,甚至不认识的人,他都会跳出来。   江在寒低着头,走得不快。   树影在脚下交错,像形状怪异的墨迹。   他没经历过这样的状况——难听的话听过不少,从来没有人这样站出来过。   符确将他挡在身后、一拳揍得骂他的人差点断了鼻梁时,江在寒心里有过一瞬解气的快感。   但很快,不到一秒,他的理智便站上来,举着红牌提醒他符确这个行为可能产生的后果。   恶意伤人,张亚如果不依不饶,符确不但会被学校处罚,还很有可能进警局、上庭、被判刑。   应该不至于坐牢,江在寒飞速判断,但是被开除怎么办,被遣返怎么办。   如果符确无法继续读书,甚至留下案底以后不能入境,江在寒就是罪魁祸首。   他曾经以为如果有人站出来帮他,他会很感激。   没想到真实的感受是,负担。   是的,他宁愿符确没有出现。他只需要忍受张亚逞过口舌之快,不予理会地离开。而不是像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符确而笨拙地回避。   “很晚了,快回去吧。”江在寒对符确感激地笑了一下,“今天很谢谢你。”   江在寒不知道,他那个笑,连符确都看出勉强……   还有点因为无措而着急想他快点离开的意思。   符确没说什么,依旧跟着,从校医院走到快餐街都安静跟着。   再往前走就到教师住宅区了,十字路口等绿灯时,符确犹犹豫豫开口:   “江老师,你在生气吗?” 第16章   江在寒脑袋里有个小天平。   刚来R大,受了秦立和他母亲的照顾,江在寒会在秦立不方便请假的时陪秦妈妈去医院,在餐馆忙季主动过去帮忙,免费给秦立弟弟辅导功课。   Cronin对他有知遇之恩,江在寒努力做项目发论文把所有事情做到极致,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回报Cronin。   教研室有个师兄对刚入门的他耐心指导,江在寒便有求必应地帮他准备实验台、精炼原始数据、校对论文。   他尽力维持天平的平衡。   符确帮他系领带——虽然不是他的意愿,他就放符确一马,不计较代人签到的事。   符确替他隐瞒巷道的失态,他便破例借书。   符确送他家乡的茶叶。   不该收的,可他太想要了。   天平有点歪。   但他以后应该能找到机会回礼。   符确为他揍了张亚……   天平歪得更厉害。   江在寒感到烦躁。   他已经尽量保持平静,符确还是察觉到什么,问他是不是生气。   那红灯的小人迟迟不变绿。   江在寒垂在身侧的手握紧。   他没生气。   不是生气。   “怎么会,”江在寒在交通灯变绿的瞬间迈步,与符确拉开些距离,“很感谢你。只是有些后怕,留学生都不容易,要是因为我,让你被记过、影响留学签证、甚至更严重,实在太不值得。”   “值不值不是这样算的,”符确跟着迈开长腿,校园里没人也没车,静得只听见他们两人错落的脚步声,“我不是一时冲动,今晚的事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揍他。您别有负担,后果我知道,开除就开除,遣返就遣返,多大点事。”   符确双手枕在脑后,像是想宽慰江在寒,神色和姿态都十分放松。   满不在乎的样子是真的,不是装洒脱。   江在寒想起来,福南的总裁同样姓符。   想起符确说出来留学就是混个文凭。   为了不让张亚把事情闹大,江在寒慌张去挽救周旋谈条件,对符确来说似乎根本不是事。   张亚原本只是个徒有嫉妒之心、只会逞口舌之快的讨人厌的同门,对江在寒毫无威胁。现在,江在寒主动暴露自己会参与宏远的项目,保证为张亚提供机会。   张亚的眼神有怀疑有好奇,以他的个性,一定会明里暗里的打听。   迟早会探究江在寒与宏远总裁徐徽言的关系。   到时候江在寒还要分心应对张亚。   想想就头痛。   而符确根本不在意。   他有无数条路可以走,条条都是康庄大道。   看他的态度,或许有过经验也不一定。不论犯下多大错闯下多大祸,都会顺利解决的。   就像徐劲松。   江在寒忽而生出极度的疲惫感,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说了句:“是了,对你这样的人来说,的确不是大事。”   符确霎时僵在原地。   他听过不少类似的话。   富二代很容易成为同学的谈资,何况他还是个成绩很差的富二代。他得到任何成绩,都会有人质疑,“老爸花钱买通评委了吧”,“这比赛没准他们家赞助的”,“对手拿了多少钱放水了吧”。   不过符确不在乎,有钱又不是他的错。这些酸葡萄言辞根本影响不了他。   但他没料到,江在寒也会讲这种话。   “我这样的人?”   符确双手放下来,偏头望着江在寒。   其实江在寒那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他竟然对帮助自己的人讲出这么尖酸的话。   符确看着他的双眼满是震惊。   江在寒想说对不起,但他脑子迟钝了一下,便听到符确不悦的回话。   “江老师,是,我这样的人,头脑简单家里有钱,做事不考虑后果的。反正我这样的人图个痛快不吃亏,您呢?今天晚上我不来,您打算怎么处理?忍气吞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   忍气吞声有什么不对?   他曾经试图反抗,只引来更剧烈的殴打和辱骂。   老师不愿得罪徐家,报警也是徒劳。   徐劲松就算杀了他,也有人替他把事情摆平。   “对,”江在寒迎着符确的目光,眼底一丝情绪都不剩,“是这么打算的。”   我就是畏缩怕事逆来顺受的人。   ***   符确在床上翻身,怀疑空调坏掉了。   一脚踢了薄毯,起身调温度。   怎么变成这样,符确去厨房接水,自己明明是去向江在寒示好的,结果不欢而散,想问的事也没问成。   冰块噼里啪啦落在玻璃杯里,气泡水冰凉过喉,让符确从闷热中清醒。   符确嚼着冰块点进相册。   符咏发来的信息表是倒数第二张,最后一张是符确放大江在寒照片后的截屏。   江在寒从前不是这样。   同学讽刺符确娇生惯养大少爷输不起耍赖,他会站出来指责。裁判表示证据不足,他会据理力争费心费力替符确找录像。他才不是怯懦软弱的人。   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符确视线描摹照片中的江在寒,不可避免看到眼尾那像素不高的红点。   符确放下水杯开始懊悔。   他为什么要讲那些话。   他不了解江在寒的经历,凭什么要求江在寒和他一样处理冲突。   ***   “确崽,”符确次日一大早出现在工程楼,恰好撞见赶着上课的周明远,“你是不是背着我转专业了?”   符确懒得搭理,心里暗想:他出现在工程楼的频率确实比商学院高。   海洋工程的课表他都快背下来了。   今天要去的还是本科生的课。   周明远看了眼教室门口的电子屏,屏幕上显示这节课的课程名和教授。   善于观察的周明远露出秒懂的表情,竖起大拇指:“为了追助教,连本科生的课都不放过,深情。”   符确这才看见和江在寒同事走进教室的陈沉。   ……   江在寒今天也戴了口罩。   衬衫是灰青色的,银灰领带。   他为学生介绍了陈沉,本科生比较活泼,热情欢迎了一番,玩笑着请助教大人高抬贵手。   又关切地询问:“教授是不是感冒了?又到流感季了。”   江在寒回答:“不是病毒。但这节课我会戴着口罩,以防万一。”   “教授不舒服还要给我们上课,我们很过意不去啊,”前排的学生冲江在寒眨眼,“让我们自习吧教授。我们会好好学习的,保证!”   “好,”江在寒露在口罩外的眉眼轻轻弯了一下,像是在笑。   那学生是顽皮地开玩笑,江在寒这么一应,他们反倒跟受惊的鹌鹑似的,呆呆说“啊?”。   江在寒接着说,“如果下课的时候,你们可以解出这个钢架的弯矩剪力图。”   惊讶的“啊”变成丧气的“啊”。   “太难了教授。”   “弯矩分配法,我的一生之敌。”   ……   江在寒鼻音比昨天似乎重了些。   但不影响他内容精彩讲解细致。   和概述课不一样,这是专业基础的力学课,符确一点没概念。江在寒讲故事一般,不紧不慢一点一点将知识点讲述出来,清晰易懂。   他那么优雅从容,符确忍不住想,昨晚的事江在寒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没有受到影响。他像打发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打发了符确,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只有符确辗转难眠。   他靠听到的几个词摸索着查到江在寒和张亚提到的协会官网,确认江在寒依旧是申请者,没有撤销,放了一半心。   又斟酌字句,还在备忘录里打草稿,为了今天跟江在寒道歉。   符确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江在寒从头到尾没有往这边看过。   下课不到两分钟,教室里的学生就走光了。陈沉在前面整理收上来的作业,江在寒退出投屏收好电脑。   符确没什么动静地出了教室,在后门边靠墙等着。   符咏给他发的资料中还有江在寒历年的成绩单。每年都第一的人,唯独中考,差2分错过初阳的分数线。   小小年纪,蛮有手段。   就这么不喜欢初阳吗。   符确收起手机,走道上来往学生偶尔有人同他打招呼,符确应着,忽然听见陈沉的声音从教室里传出:   “老师?!”   声音不大,但符确听见了,那一声非常慌张。   符确转头跑进教室。   江在寒垂着头,被陈沉架着胳膊往椅子上扶。   符确疾步往讲台走:“怎么回事?”   “老师说有点头晕,就,就栽倒了。”陈沉怕江在寒闷着,手忙脚乱地帮他摘了口罩,看看符确又看回江在寒,焦急地说,“怎么办啊?是低血糖吗?”   符确看清江在寒的脸。   白得像纸。   眼下的青黑那么明显。   江在寒眉头紧皱,有意识,但看得出很不舒服。   “去医院。”符确走到近前,“别抓他左手。”   陈沉没什么思考能力,闻言机械地松开江在寒的手臂。   江在寒眉心舒展开了一点。   符确背对他蹲下来,示意陈沉把江在寒扶到他背上。   “不用。”江在寒微微睁眼,“坐一会就好。”   “江老师,”符确依旧蹲着,回过头看他,“身体要紧,去医院看看吧?”   “真的不用,我有时会这样。”江在寒面对着符确,从陈沉的角度,他在回答符确,“谢谢你,但去医院也没什么用。坐一会很快就会好。”   只有符确知道,江在寒不是在看他,视线偏下,没有与他对视。   符确心脏失重似的一坠。   张口说:“江……”   “陈沉,”江在寒没等他说话,偏过脸,“麻烦跟我去办公室。”   陈沉把作业塞进自己的书包背起来,帮江在寒拎起电脑包,跟着他出了教室。这回陈沉走在江在寒右侧,空出来的那只手虚抬着,生怕江在寒晕倒时刻准备搀扶的架势。   符确自始至终没有机会再说话。   江在寒的背影渐远,尽头是双开玻璃门.   亮堂的教学楼外,阴沉欲雨。   陈沉推门时,穿堂风吹得江在寒的衬衣向后鼓起,整个人显出些落拓的寂寥。   方才坠落的失重感再次传来,变得缓而长,符确倏然生出一种预感:   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接近江在寒了。 第17章   这慌神的感觉没由头,符确感到从未有过的莫名其妙的憋闷。   他站在原处,想不通缘由。   算了,不会做的题就跳过,想不通的事先不想。   符确迈步,先看看江在寒的状况。   办公室外隐约可以听见陈沉的讲话声,符确退到电梯边的小厅堂。一刻钟后陈沉经过这里看到他,有些惊讶。   “江老师怎么样?”符确从小沙发上站起来。   “看起来好一些了。”陈沉刚才着急忙慌没顾得上问,“你找老师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还本书。”符确朝走廊那边看,“真的没事了?”   “嗯,老师说他整理电源线,起得急,一时头晕没站住。”陈沉手里还拿着笔记本,搓着书脊面色歉疚,“好像没休息好,可能是因为我。”   符确收回视线看他。   “哎,”笔记本的封面被陈沉捏得凹陷,声音越来越小,“肯定是因为我。”   “什么意思?”   “我昨天很晚给老师发了实验计划,想着等老师有空看看,没想到他凌晨三点多给我回了,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建议。”   符确没讲话。   陈沉还有课,收好笔记本抬头,被符确黑沉的脸色吓得一激灵。   “你也没休息好吗?”陈沉看看手机,转身要走,又回头提醒符确:“你要找老师赶紧去,他下午去外州开会,一会要赶飞机的。”   江在寒办公室的门紧闭,符确看了一会上的铭牌,抬手敲门。   没人应。   “江老师。”符确轻轻叫了一声。   依旧没人应。   “江老师,”符确手指关节点着门板没动,轻声说,“我不是想打扰您工作,就,想跟您道歉。昨天晚上对您讲的话,是我的错,我过分了。您好心提醒我担心我,我不知好歹,我错了,您能不能别生我气,我以后再不会这样了,您能开门吗,我有话想跟您讲,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同学你有事吗?“   符确诚心诚意地忏悔被骤然打断,系里的小秘从他身旁经过,招牌笑容十分甜美,说:”江教授出去开会了,你找他?“   符确:”……已经走了吗?“   刚才在电梯旁没看见。   ”是,他下楼让我帮忙确认代课,已经走了。“   符确看见只隔一间办公室的楼梯口,江在寒没走电梯。   刚才那一通肺腑陈词全讲给那木门了!   “谢谢。”   符确这就要追,被叫住:“他已经乘车走了。”   大概看符确沮丧之色过于明显,小秘安慰说:“江教授周末就回来了,有什么事可以给他发邮件,他一向回复很及时。”   ***   这个级别和类型的学术会议很多,江在寒其实有点犹豫要不要取消。但他投了论文,而且被安排了一个十五分钟的小演讲,想想还是去了。   符确和陈沉讲话的声音从电梯那边传过来,江在寒转了方向,从楼梯走下去。   奥市不远,一个半小时的飞行。   江在寒出了机场赶到会议所在的酒店,签到、领资料、赶会场,行程满满当当。   会场很多熟悉的面孔。江在寒学生时期常常跟Cronin出去开会,行业内的老师都认识得差不多了。这是他第一次以教授身份参会。   漫长的研讨会之后,同行的教授们约江在寒一起吃晚饭,顺便庆祝他拿到教职。   江在寒和大家一起走出会议室,客气地推脱:“很抱歉,有些急事需要处理。明天吧,大家不介意的话?”   会议会持续到周六早上,未来四天大家都在这个酒店,推一天就推一天,没人有异议。   江在寒今天状态不好,实在不想再应酬社交。   他去前台拿寄存的行李,办理入住。   一直精神集中地在忙,等房卡的时候忽然闲下来,江在寒才真真实实感觉到累。   那种极度疲惫、想立刻躺倒的累。   后面有人排队,江在寒往旁边退了两步,半倚着墙。   过了一会,前台归还江在寒的信用卡,连同房卡一起:“先生,您的房卡。自助早餐在二楼餐厅,wifi密码是您的姓氏加房间号。有任何问题或需要,请联系我们。”   “好的,”江在寒松开掐着眉心的手指,接过房卡,“谢谢。”   他转身要走,听见大厅正门传来一阵嘈杂。   江在寒并不爱看闲事,平常的他不会在意。   但今天不知怎的,可能脑袋昏沉迟钝,没做思考,机械地条件反射地往声响大的方向看了一眼。   余光中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傍晚时分,酒店大堂是有些拥挤的。人群往来,还有为了会议错落安放的各种标识和宣传,江在寒本来不能够看到从旋转门侧边推门进来的符确,但偏偏他为了避让站到了前台侧边,偏偏他向外看了一眼,而符确,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进门一眼便看见了侧身立于墙边的江在寒。   两人的视线穿过走动的人影,倏地撞到一起。   “江老师。”   符确大步穿过人群,笑容一点点蔓上嘴角和眉眼。   “您在这。”   **   “你……”   江在寒仔细回想会议宣传册,确定自己没看到任何与商学院有关的内容,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海洋工程相关的小型会议。   他想问,你为什么在这,却反思了半秒,他并没有资格管符确为什么在这。   符确在哪跟他没有关系。   于是快要出口的询问变作礼貌的“你好”。   符确打听这个地址,是费了一番工夫的。   陈沉这个最该知道江在寒去哪里的人,一问三不知,很老实地说,老师没说我就没问。   秦立平常小灵通,关键时刻指望不上,他对符确的失望感到不公,狡辩道,我一个修电脑的,哪知道在寒那些品种繁多的学术会议。   还是方菲靠谱,虽然不知道,但帮忙查了专业近期的会议,在演讲名单里搜到了江在寒的名字。   运气不错,A市和奥市之间航班很多。   一腔热忱的符确下了飞机就一路狂飙,本来以为到会场找人需要费点时间,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要找的人。   他奔过来的时候,被兴奋和欣喜冲昏了头。   到面前,又被江在寒一句“你好”浇得透凉。   “江老师,”符确从堵车的地方下车,跑了两个路口,有点喘气。   江在寒不知道他为什么额头有渗出的汗,脸也有些红。   好像很焦急。   接着,符确带着那副有话要说而且必须立刻马上现在就说的急切神情,对他说:   “对不起。”   江在寒错愕,怀疑自己听错。   他今天昏昏沉沉,听错什么、看错什么都很有可能。   “江老师,昨天晚上的事,”符确口齿清晰态度诚恳地接着说,“是我的错,很对不起。您担心我提醒我,我却阴阳怪气说出那样刻薄的话,超后悔,真的!我残酷我无情我无理取闹!我以后绝对不这样了。您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别生气了。”   江在寒怔忪又茫然地看着他。   向来聪颖敏锐的江教授,花了好几秒才确定,符确在跟他道歉。   为什么呢?   尖酸刻薄的明明是自己。   符确替他出头,一点好处没有,还收到江在寒一顿数落和讥讽。   符确做错了什么。   他为什么道歉。   他说别生气。   江在寒没有生气。   硬要说有什么负面情绪,那也是对自己,不是对符确。   江在寒对自己非常失望。   他没办法消化自己的负担感,于是迁怒好心帮忙的符确。   他毫无根据地将符确和徐劲松划作同一类人,出口伤人。   他嫌恶这样的自己。   可是他没有符确的胸襟和坦然,说不出道歉的话。   就这样吧,他自暴自弃地想。   讨厌他的人那么多,多一个符确也没所谓。   江在寒久久不应,符确更着急了:“江老师,要不您揍我一顿?怎么都行!别不理我可以吗?我昨天一回宿舍就后悔了,想跟您道歉,怕打扰您休息等到早上。早上,早上也没跟您说上话……”   “符确,”江在寒终于开口,他下意识皱眉,很困惑,“你为什么来这里?”   江在寒不认为符确跨州飞过来,是为了跟他说“对不起”。   没人会这么做。   没人会对他这么做。   可是符确讲的话,让江在寒觉得似乎有这个可能。   他是真的困惑。   “来跟您道歉,”符确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到江在寒耳中,“想跟您和好。” 第18章   “你为什么……”江在寒像是不理解,喃喃重复,“为什么来这里……”   符确以为他问的是为什么特意跑来这里道歉。   “道歉的话必须要当面说。”符确认真地解释,“打电话发信息不够诚意,也不想等您回去再说,我怕您会多生气几天。”   他眼神诚挚,清晰,明确。   不管周围嘈杂走动的人用什么眼神看过来,只心无旁骛地望着江在寒。   仿佛此刻除了得到江在寒的原谅,什么事都不能让他移开视线。   江在寒不熟悉这样专注的眼神。   但他大脑再迟缓也听得懂符确的表达——毕竟这些话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   “我没有生气。”江在寒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没有生你的气。”   “真的吗!那您原谅我了是吧?不管,您已经说不生气,我就当您原谅我了,不能反悔了啊。”符确如蒙大赦,刚才还十分克制地站在离江在寒三步远的距离,瞬间恢复了生机。他不自觉地往江在寒挪了挪,话很多:“江老师您才拿到房卡?是要回房吗?我看到会议网站写了您下午有演讲,顺利吗?好想听啊可惜我没赶上。您吃完饭了没?我帮您拿这个。”   “是的。要回房。还好。会议不对外开放。没有。我自己来吧。”   符确属于解出紧张之后的反弹兴奋,一股脑问了那么多问题。   没想到江在寒一个一个回答了。   江在寒从符确手里拿回行李箱,扫了眼符确身后,问:“你晚上有地方住吗?”   符确除了裤兜里的钱夹,什么都没带。   “啊对,”他看了眼前台,排队的人还是很多,“您先回房休息吧,我定个房,一会去找您吃饭,”他对江在寒笑笑,严谨地补了句,“可以吗?”   一行十来个旅游的人大声聊着天经过他们身旁,地方不够,江在寒被挤蹭得已经紧贴着墙。符确也被人碰了一下,但他稳稳站着,长臂一伸,把快要碰到江在寒的人阻挡在外。   符确的身高优势充分显现,这个姿势,江在寒被他完全圈在了臂间。   符确手掌撑墙,用了些力,以此维持着尽量不触碰江在寒的微小距离。   十分绅士。   “江老师。”   符确的声音就落在耳朵尖,江在寒背后是墙,面前是他宽厚紧绷、从深色T恤隐约显出形状的胸肌,进退不得。   江在寒一动不动,听见符确稍稍停顿一下,嗓音压低又问了一遍:   “我等会去找您吃饭,可以吗?”   符确笑起来嘴角会扬起一个弧度微妙的小弯钩,带着感染力很强的爽朗。他这样开朗明爽的性格,谨慎小心地征询试探江在寒的态度,就很像一只想接近又怕惹人烦的委屈巴巴的犬类。   *   江在寒在霭里的时候,猫猫狗狗没有城里养得那么精细,都是在村里乱跑的。哪家有饭香就往哪家聚。   外婆家没养,但和养了差不多,每天都有上门蹭饭的阿黄阿黑阿花花绿绿。   小江在寒从厨房里看见什么拿什么,抱到院子里雨露均沾地发放食物。家养的猫狗其实不缺吃食,就是馋,叼块鱼尾棒骨就够了。唯独一只黑白混色的小野狗,总也喂不饱似的,蹭着江在寒的腿呜呜嗷个不停。   有时候江在寒坐在小板凳上写作业,小东西也凑过来,脑袋搭在他腿上,圆溜溜的黑眼珠巴巴望着他。   符确和那只小狗毫无相似之处。   他体型过于大,姿势也非常强势。   但江在寒莫名想起了那只小狗。   因为符确看他的眼神。   江在寒心里像被凉凉软软的肉垫爪子轻轻扒拉了一下。   “好。”   江在寒手背轻轻碰了一下符确的手臂,“帮我看一下行李,我去订房。”   他穿过人群走到队伍最后,符确赶紧跟过来。   “不用,江老师,家训不允许。”   老符家没有让媳妇花钱开房的先例——   未来媳妇也不行。   江在寒跟着队伍往前移步。   “旅游城市,市中心,不提前定很难有空房。会议主办方会额外预留几间,我定比较方便。”   “噢。”符确笑着说:“还是江老师想得周到。那我Zelle转您。”   “不用了。”江在寒说,“应该的。”   他回话简短,明显不想再过多讨论这件事,符确不想多嘴惹他不快,就不争了,嘿嘿笑说:“江老师人真好。”   江在寒不觉得他哪里好。   他一点都不好。   他的小天平已经歪得找不到重心。   帮忙订间房根本压不回来。   *   江在寒说的没错。没有提前预订,奥市市中心的宾馆都没有空房。不止他们所在的这家,方圆20迈之内的宾馆都没有。   “没事江老师,”符确看江在寒蹙眉比自己打输比赛还难受,急忙说:“北边郊区有空房我查到了。反正我又不开会,随便应付一晚明天就回学校了。”   奥市治安不好。   但符确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应该没问题……   吧?   不好说,这边打劫的新闻劫财多于劫色,他人生地不熟脾气冲,万一遇到持枪抢劫很危险。   江在寒脑中斟酌犹豫,抬眼瞥见符确对着手机,大概还在查宾馆,自言自语说:   “哎,怎么机场附近的宾馆也满了。”   他穿着早上听课时的T恤,头发不知是不是在飞机上睡觉压到了,右侧翘起一撮呆毛。   因为之前疾跑出了汗,江在寒闻到和那天符确在体育馆踢球、跑到他身边时一样的味道。并不难闻,相反,更像干净清爽的沐浴产品或洗衣液的气味,被体热蒸得比平时更明显一些。   “不介意的话,”   江在寒搭在行李箱把杆上的手攥紧,   “可以和我住。” 第19章   “是两张full size的标间。”江在寒补充说。   “不打扰的话,”符确按捺得逞的激动之情,但嘴角明显压不住了,“谢谢江老师收留!”   电梯走走停停,直到抵达16层,江在寒也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提出这样的方案。   今天真是脑袋不太清醒。   “你饿吗?”两人进了房间,江在寒看看时间,“这个时间餐厅都要排队。”   他不想把时间花在排队上。   “不饿,我在机场吃了一顿,您呢?”符确走在后面,等江在寒挑张床。   “我不饿。那我们晚点出去好吗?过两个小时?”   江在寒把背包放到书桌上,在靠里的床边停下。   “你想睡哪边?”   符确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夕阳余晖瞬间在屋里铺开,把临窗的圆餐桌和半张床染得橘红。   他随意自然地顺手指了下靠窗的床:“都行,这个吧。”   江在寒松了口气说“好”。   他习惯靠墙。   宾馆不提供牙刷牙膏,江在寒没有多余的。   “我出去买,”符确拿上房卡,“顺便看看附近有什么好玩的。”   江在寒来过奥市,没有闲逛的兴致。   他庆幸符确待不住出了门,洗了个澡,打开电脑。   手上有一篇论文审了一半,江在寒不太情愿地点开,写得太乱,他上回打开就没看完。其实可以直接拒稿,但江在寒还是想认真看完、给出审稿意见,再拒稿,好歹让对方知道要怎么修改。   看了两节,江在寒有点动摇。两天没睡,面前这欠缺逻辑的文字看得他头痛。   江在寒挣扎片刻,放弃了。   他需要休息,否则很难保证不在审稿意见里写出什么难听的话。   江在寒拉好窗帘,躺进被窝。手机亮了一下,屏幕跳出短信提醒。   ——你猜得没错,符家有两个儿子。大的符咏,现在是福南总裁,小的信息很少,从来没有出现在福南相关的报道里。我打听得要死才找到一张很早以前的全家福。延城照相馆拍的。【图片】   江在寒抬头,走廊没什么动静,点开图片。   这是一张二十多年前的照片,里头一对夫妻和两个儿子。   大的十多岁,能看出符咏的模样;   小的坐在女士怀里,是个刚被剃光了头的胖嘟嘟的婴儿。   目测不满周岁。   又一条短信:   ——怎么样?你遇到的学生是这个吗?   江在寒:……   这能看出个什么。   不过,仔细看的话,那位男士的脸型和眼睛和符确是有几分相像的。   ——福南这回破釜沉舟,倾尽资源申请南海三期的项目,为了资金证明,连着转卖了三个正在做的天然气项目。符家老二要真是你学生,可以处处关系套套近乎啊,你不是想申这个项目吗?   江在寒需要机会试用和证明他的专利,南海三期是目前最合适最匹配的项目。   江在寒:我不确定。谢谢消息。   ——要死啊跟我客气。我有空再找找,最近太忙。   江在寒看看时间:新游戏?   ——……你怎么不说我起得早!   江在寒:不太可能。   ——【被冒犯但强颜欢笑】睡了!   ***   江在寒手机放到一边,背抵着墙闭上眼。   他说不确定,但心里已经做出判断。   没想到福南这个规模的公司,野心之大、目光之精准,这么孤注一掷要拿下南海项目。是很值得一搏,能源部牵头,号称要做全球最大的海上石油平台。因为体量大,面临很多从前没有过的难题,需要更多的科研团队和技术。   一旦江在寒的专利被采用,业内名声的推广会给他带来很多便利。   比如接触更多行业巨头。   比如接近徐徽言。   他想做这个项目。   但是……真的要为此接近符确吗……   这对符确不公平。   江在寒拉起被子,半张脸都埋进去。   他为什么要在意公平这种飘渺的东西。   江在寒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声音像胡乱散在桌面的杂物。   他讨厌混乱,于是塞上耳机。   熟悉的竖琴声响起,舒缓而悠远,让纷乱和喧嚣平静下来。   并不是什么世界名曲。   而是一段音质算不上好、甚至杂音明显的录音。   江在寒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他听遍了竖琴相关的世界名曲,没找到这一首。   柔缓清新的琴声似晨雾一般,缓缓在耳边弥漫开来。   *   少年衣衫脏乱,手背和侧颊带着未愈合的擦伤。   他似乎对这些伤痛麻木无感,抱着书包靠在墙角,静静听音乐室里的竖琴演奏。   一墙之隔。   里头的男孩在为即将到来的音乐节排练,一遍一遍重复同一支曲子。   外头的少年原本疲倦而防备的脸上,在竖琴清澄的音色中放松下来,露出平和的眸光。   “很棒,最后一遍,”是老师的声音,“不出错的话就提前结束练习。”   “YES!”男孩小声喊了一句,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想快点结束出去玩。   那句“最后”提醒了外头偷听的少年,他匆忙拿出手机,手背的伤口蹭到书包拉链又渗出血,但他一点都不在意,点了录音,把手机轻轻放到窗台边。   *   江在寒以为自己不会睡着,只是想听着音乐放松一会。   谁知一觉醒来符确已经回来了。   他甚至没听见开门声。   符确正背对着他往小餐桌上摆什么。   灯没开。   窗帘也是紧闭的。   江在寒睁开眼侧过身。   “我吵醒你了?”符确回头小声问。   江在寒还是懵的,耳机里的音乐还在循环。   一时分不清是梦里的琴声还是现实。   “您戴着耳机睡觉啊?”符确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近一些,指指自己的耳朵,“不会硌吗?”   江在寒慢慢抬起手,摸到耳朵,把耳机摘下来。   “对不起我睡着了,”江在寒坐起来,摸到手机,“已经这么晚了。”   可是手机里没有符确的电话或信息。   他没问江在寒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吃饭。   符确拧开角落的落地灯,调到最暗,让江在寒适应。   “我看每个餐厅人都很多,咱们就算8点出去,也得排个把小时。”符确拿起桌上的矿泉水递给江在寒,“就自作主张买了饭回来,外卖比堂吃等的时间短。”   江在寒接了水,没拧开。   小圆桌被大大小小的餐盒铺满了,剩下的被符确放在电视柜上。   “吃饭吧?”符确把椅子摆好,“我去洗个澡。”   他回来怕吵到江在寒,没洗。趁着江在寒缓劲儿,飞速冲到洗手间。江在寒踩着棉拖走到小冰柜边,拿了瓶冰水。   一口气喝了半瓶,清醒了。   符确不知怎么找到的中餐馆,带回来一桌的粤菜。江在寒一眼看见左边的艇仔粥,伸手揭了透明的饭盒盖。   浓浓的粥香一下散发出来,直往他鼻子里钻。   江在寒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饿了。   符确洗澡飞快,五分钟就出来了。光着上身抱怨:“水太烫了,怎么都调不好。”   江在寒不舍地从饭菜上收回视线,转头看他:“水温要等一会才正常。”   符确穿着新买的短裤,左手抓着的T恤也是临时买的,上面印着奥市的旅游景点。他嫌热,没有穿。   江在寒坐下,符确坐到他对面,T恤搭在扶手,问:“您不介意吧?”   江在寒摇头。   两个男的,没什么可介意的。   江在寒盛粥的工夫,符确给他夹了虾饺肠粉豆豉蒸排骨。江在寒本来没想给符确盛,自己管自己,但面前的一次性餐盘被符确添满了,他只好也给人盛了碗粥。   “谢谢,我自己来。”   桌子小,符确面前没什么空,江在寒端着碗:“这个,粥。”   符确露出受宠若惊的欣喜,“谢谢江老师!”   还非要两手接过去,颇有点举案齐眉那味儿。   “合胃口吗江老师?”   江在寒咽下口中那点油条丝,点头:“嗯,很好吃。”   “我也觉得还可以,”符确像是蒙对了答案,比做对题还高兴,“跟国内没法比,但还不错,对吧?”   “嗯,你怎么找到这家的?”   江在寒来奥市几次,都不知道这里有中餐馆。   “旅游网站搜的,”符确传授经验,“留评的都是国内过来旅游的,味觉挑剔且靠谱。”   江在寒轻轻笑了下,表示赞同。   屋内只亮了一盏灯,暖黄光线给饭菜蒙了层滤镜,江在寒病了两日的食欲终于有所恢复。   “江老师您吃饭好快。”   符确以为他是慢条斯理吃饭的类型,上回一起吃饭江在寒只喝了汤水,看不出来,今天才发现他吃饭不说话,嚼得很专心,腮帮子鼓出一个水晶虾饺的形状,可爱死了。   江在寒抬头撞见符确的笑容,没什么表情地转向窗外。   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完全拉开。   奥市平坦,完全笼罩在夜幕中,从16楼看出去,点点灯光,像漆黑画布上的萤火。   霭里的夜晚常有这样的景象。小江在寒被外婆牵着散步,听外婆念“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他仰头就能看见月亮,又听见外婆说“月亮月亮跟我走,走到桥边洗个手”。往前能看见茶山上零星的萤火,外婆又说“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只要你的屁股亮晶晶”。   小江在寒觉得,不管什么,外婆都能念出一段莫名其妙意义不明的童谣来。   “您在看什么?”   符确跟着他一起往外看,盯着窗玻璃。   他没在看外面,他再看玻璃上倒映的江在寒。   江在寒还在嚼他的虾饺,目光不动,嘴唇却随着咀嚼的动作轻微张合。背景越黑,越衬出江在寒五官的立体和精致,尤其那一点点上翘鼻尖和唇珠,看得符确想伸手碰一碰。   但是不行。   符确失落地想。   现在还不行。   江在寒的睡衣长袖长裤,不会是在提防他吧。   “您不热吗?”符确忍不住问。   认识江在寒以来,从没看过他穿短袖。   “你不冷吗?”   房间里温度调得偏低,江在寒直视符确,他头顶就是空调出风口,冷气毫无遮挡地对着那光//裸的上身吹。   “不冷。”符确稍稍挺胸。   “噢,”江在寒夹了块萝卜,“年轻。”   “您就比我大两岁。”符确把萝卜牛腩往对面推了下,突然眯起眼,“我知道了!”   江在寒眼睛抬了抬。   “表面学霸教授,实则□□大佬。”符确一拍大腿恍然道:“您手臂上——不会是左青龙右白虎吧!” 第20章   “是啊。”江在寒极其罕见地接了他的玩笑话,垂眸时神色不明,说,“你要小心。”   符确笑说打架他从小就没怕过,大佬要是需要随时摇他。   “你好像一直很好奇这个,”江在寒敏锐地注意到符确在他眼尾一扫而过的目光,他淡淡笑了一下,“这是自己弄的。”   江在寒自己提起来,符确便不遮掩,又看了一眼。   “不小心划的。”江在寒不太上心地说,“小时候。”   房门被敲了两下,江在寒起身。   他办入住时以为不会吃晚饭,定了餐厅的牛奶和肉桂卷打算应付一顿。   他接了东西给了小费,再转身符确已经把上衣套上了。   符确买了很多,本来就吃不完,江在寒把纸袋靠着电视放下。   “明天早上要是来不及吃早饭,把这个带上。”牛奶被他拿出来,问:“你喝吗?”   符确没有晚饭就牛奶的习惯。   江在寒坐在对面拧瓶盖,因为是冰的,玻璃瓶身有层水,很滑。他用了点力,拧开时符确看到蹭红的掌心。   不知为什么,符确想到猫。   江在寒微信头像就是只猫。   手掌应该很软,不然怎么拧个牛奶瓶就红了。   这么嫩,划伤的时候很痛吧。   符确这么想着,就脱口问出来。   “疼吗?”   江在寒显然没料到他还停在刚才的对话,他神色微微愣住,过了一会才顺着符确的目光,下意识抬手,摸到眼尾。   其实摸不出什么,太久了,除了比肤色稍深的痕,什么也没留下。   这个问题对江在寒来说是陌生的。   他没有被问过疼不疼。   应该是符确顺口的客气。   痛不痛他早就不记得了。   江在寒摇头:“就轻轻划了一下。”   撒谎。   轻轻划破怎么会留下这么久的疤。   位置离眼睛那么近,再偏一点,右眼说不定就……   符确不信,但不会揭穿。   江在寒是藏在林中的鹿。警觉、防备,一点动静就会吓跑他。   好不容易,这只小鹿愿意远远的、躲在树后与他对视,符确不想激进。   慢慢来,等他愿意敞开心扉完全信任自己。   “抱歉啊江老师,我太冒犯了。”   “没关系,这个比较明显,一般人都会多看两眼。”江在寒抓着玻璃杯,杯壁冰凉的温度传到手指上,很舒服。“秦立他们也问过,没什么的。”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讲话。   走廊传来别的房客走动的声音,江在寒才意识到屋里安静了好一会。   “符确,”他轻轻开口,指腹在杯壁小幅度的摩挲,像是酝酿措辞,停了两秒才说,“昨天的事,对不起。该道歉的人是我。”   江在寒说对不起的时候是看着杯子的,几秒没听到符确出声,才抬头看向符确。   符确正在看他。   落地灯暖黄的灯光倒映在符确双眸中,让他看起来柔和而温暖。   旅游文化衫的胸口有幅简笔画版的奥市地标,蛮俏皮。   短暂的静默让江在寒有些无措。   他没怎么这样正式道过歉,还是在并不开阔的房间,想做点什么分散注意力都没办法。   江在寒手指的动作下意识停了。   符确没说话,等江在寒渐渐抿紧了唇,才说:“江老师,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不是应该说没关系吗?   江在寒怀疑自己道歉的态度不够诚恳,语速慢,像是迟疑。   他立刻说:“好。”   “那个周亚为什么不计较了?您怎么跟他谈的?”   原来是好奇这个。   “酒驾违法,我说如果他报警我会顺便举报他酒驾。”江在寒稍稍松开手,纠正说:“他叫张亚。”   “谁在乎。”符确总算放了心,江在寒没有自己吃亏就好。他神态一松,露出惯有的笑:“扯平了,江老师,咱们互相道歉过了,翻篇了哈,谁再提谁小狗,答应吗?”   江在寒茫然地点了点头。   等他反应过来,符确已经哼着小曲收拾饭盒了。   ***   符确什么都没带,除了刷手机没什么可做的。他半靠着床板,静音玩了两把游戏,觉得无聊。   江在寒背对着他,笔记本屏幕被挡了大半,似乎在看论文。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热爱工作。符确想不通。   学生时期的江在寒肯定是那种做完两套物理题累了做个英语听力放松一下的人!   那篇论文到底还是没能审完,江在寒觉得比自己写十篇还累。他闭眼休息片刻,想起来这屋里还有个人。   江在寒回头,符确歪靠着枕头睡得正香。   床头灯直直照着他的脸,英俊立体棱角清晰,像完美的模型。   江在寒猛地一眼看到,脑中蹦出个词,“帅气逼人”。   就,挺有冲击力的。   符确被照着也能睡得香甜。   江在寒有点羡慕。   符确是个挺纯粹的人。   开心生气都摆在脸上。认真的时候精力集中,放松的时候倒头就睡。他这样的家世、性格,应该一点烦恼都不会有吧。   江在寒悄声走近,轻轻拧灭了床头灯。   几乎同时,符确半握在手里的手机响起来。他一激灵睁开眼,正对上弯着腰凑近床头帮他关灯的江在寒。   他们离得很近。   近到符确闻到一缕清淡的香气。   像是茶叶和柑橘微妙的混合。   江在寒直起身体。   符确不由自主地跟着倾身,像是追着那飘渺的气味。   “江老师,”因为突然惊醒,符确的声音低而哑,脑子直接屏蔽了电话铃声,操控他只想着那转瞬即逝的怡人香味,差点脱口说出“你身上好茶啊”。   好在江在寒指指他的手:“电话。”   符确傻愣愣“噢”了一声,接起电话。   是符咏。   “在干嘛?”听声音就知道符咏在健身房,“半天不接电话。”   “睡着了。”符确的起床气不分睡眠长短,“都几点了……九点半……”   “病了?”符咏那边滴滴两声,停了跑步机。   “没病,哥,有事啊?”   “不可能,”符咏语气担忧,“肯定是病了,我弟弟不可能这个点睡觉,他不是这个设定。”   “真没病,你才有病。”符确不想吵到江在寒,拿着手机去了阳台,“你们让我早睡早起,睡了你又疑神疑鬼。什么事这么早给我打电话?我们家破产了吗?外婆还好吧?爸妈回家了?”   “没破产,不要质疑你哥我的能力。”符咏习惯他的胡言乱语,“外婆和爸妈都好,爸妈在家待不住,商量着去看你。”   “千万别来,麻烦转告二老,心意领了,钱到账就行、人就不用来了。”符确被当众叫小名的羞耻感仍然记忆犹新,“给彼此一点空间好吗。”   符咏在那边笑。   阳台和房间之间的玻璃门并没有多隔音,江在寒不想听,但符确开了视频,两边的声音都无比清楚。   江在寒关了电脑,走进洗手间。   符确打完电话进屋,见江在寒从洗手间出来,问:“江老师又洗澡?”   “吃饭的时候撒了点汤汁。”   符确不记得他撒了什么,猜测江在寒就是爱干净。他也吃了饭,身上有饭味,江在寒肯定不喜欢。“我也冲个澡。”   ***   “刚才打电话的是我哥,”江在寒没问,符确主动聊起来,“他下个月要过来开会。”   房间的灯关了,两人躺在各自的床上。   江在寒没想好怎么接话。   他不想表现得太关注符确的家事,毕竟他不应该知道符确的身份。   但是普通人有家人过来探望,应该也是喜悦的。   于是他说:“会来R大看你吧?听起来你们感情很好。”   “会,不过他就是来巡查的,根本不是看望。”   符确的语气显出些老幺的骄横,江在寒第一次见他这样。不管在外什么样子,哥哥面前,符确都可以是个蛮不讲理口无遮拦的淘气小孩。   “他说要去休市参加什么石油能源什么大会,回国前顺道过来R大。”   江在寒手机一亮,点开信息:   ——你是不是要竞选海洋协会的高级委员?   江在寒简短回复:是。   “全球石油科技峰会。”江在寒对符确说,“月底。”   “对对就是那个!”符确欠起身对着江在寒,“您也去吗?”   “是的。”江在寒早看过参会名单,符咏在上面,徐徽言也在。他往符确那边稍稍偏头:“学生也可以去,任何专业。”   “是吗那我也去!”符确兴奋地拿起手机,“我看看怎么注册。”   江在寒的短信提示又闪了一下:   ——徐徽言是面试评委之一。 第21章   符确早上醒来,江在寒已经不在房间。   他看看时间,宾馆的自助早餐已经结束。符确给江在寒发信息:江老师,我回学校上课了啊,谢谢您的收留,还有肉桂卷。   他在表情包里翻找一会,这个太幼稚那个太风骚,放弃了。   江在寒过了几分钟回复:不客气,路上小心。   符确昨晚上问了一次会议哪天结束,江在寒说周五晚上reception。周五晚上没有回程的航班,符确想了想又发了条:周六见!   周六他们计划一早就出发,开到A市西边的白山、扎帐篷、备食材,保守估计中饭得一两点才吃得上。江在寒赶早班机回A市再回学校,差不多就中午了,收拾一下再开车去白山,待不了两个小时又得开回去。   符确坐在候机厅算时间,怎么算都觉得江在寒来不了。   果然,江在寒一直没有回复。   符确回到宿舍也没等到回复。   “秦哥,”符确不想打扰江在寒,曲线救国,“周末的生日趴,江老师来吗?”   “来啊,为什么不?”秦立好像在外面,背景嘈杂。   “噢,他去开会了,我怕赶不回来。”   “开什么会?算了,学术会议那么多,讲了我也不知道。”秦立很有把握,“不管什么会,在寒答应了James,肯定要来的。”   “是吗会来就好!”   “干吗?”秦立隐约察觉什么,但又说不上来,“你小子,怎么突然这么关心在寒?”   “我准备烧烤食材,当然要搞清楚到底多少人,”符确理直气壮,“那什么,秦哥爱吃什么,我多买点。”   “我都行,就常吃的那些,里脊仔排小羊腿。”   “记下了,那,”符确那边传出声响,好像真的在记,然后随口又问,“那江老师爱吃什么?”   “在寒不挑食,除了内脏,”秦立想了想,江在寒每次去他家吃饭都说秦妈妈厨艺好,给他夹什么都吃得干干净净,应该没有忌口,“阎本不吃海鲜。”   谁管阎本。   ***   周六一群人浩浩荡荡开进白山。   “还没入秋,这里秋天非常漂亮,树叶一波一波由绿变黄,山下可能还是绿的,半山腰已经转红,山顶都是黄叶,那叫一个层次丰富景色壮丽。”   秦立和符确合作搭帐篷,推销似的给他介绍白山美景。   “一到枫叶季,小木屋根本订不到。”秦立哐哐敲钉子,“咱们离得近,方便,确崽到时候可以来逛逛。”   符确一路上山,已经觉得风景绝美。树木葱郁,山道拐弯,能看见远处巨大的湖泊,湖面镜子似的倒映蓝天,再一拐,又渐渐隐到树林之后。   “真挺美的,”符确感叹。撑好最后一块帐篷顶,他朝过来的山路看,“江老师还没来。”   “没那么快,估计刚下飞机。”   秦立搓着手上的灰土,组装炉灶那边走来一个人,跟秦立打招呼,问中午需不需要准备烧烤的东西。秦立说:“中午咱们随便炒几个菜,吃快点。晚上人齐了再整烧烤。”   “装备很专业啊,”来人看着他们正在搭的帐篷赞叹。   “小学弟的,符确,今年的新生。”秦立给他们介绍,“这是季川,跟在寒同级,已经工作了。”   符确湿巾擦了手,伸手说:“季学长。”   季川身高与符确相差不多,刚才干活脱了外套,只穿了件速干T恤,看得出有着严格的身材管理。不过一副厚重的框镜又让他多了些斯文的书卷气。   他同符确握手:“符确,叫我季川就好。他们说那边的cybertruck是你的,很酷。羡慕你这么快就拿到车,我的还在等。”   这款电动皮卡刚开始交付,路上还挺少见的。符确拿到车兴奋得像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到处开了一圈,但周明远等一众球友十分扫兴,都说好丑分不清前后像个大垃圾箱。   符确终于遇到同道中人,惺惺相惜地说:“是吧!我也觉得!多刚毅的形状哪里丑!”   季川笑着表示赞同。   “刚才听你们说,在寒会晚点到?”季川转向秦立,“是去休市参加会议了?”   符确警觉地看向季川。   “不知道什么会,反正今天早上才飞回来。”   符确插嘴:“江老师是去的休市那个,季学长怎么知道?”   季川似乎有些惊讶,偏头看回符确:“我同学碰到他了。你也是海洋工程的?”   “不是,他商学院的。”秦立替他答了,“社交小王子,R大哪有他不认识的。”   “噢。”季川推推眼镜,“挺好,性格好朋友多在这边比较吃得开。”   作为本次队伍唯一的大厨,秦立嘱咐两句去准备中饭了,符确留下把剩下的小部件装完。   *   午饭过后,小朋友们获得批准,一哄而散跑得没影。大人们也钓鱼的钓鱼、爬山的爬山、打牌的打牌。   符确留在灶边和方菲闲聊,不时看看表。   “对不起,来晚了,飞机晚点了一个小时。”   符确刷地回头。   江在寒直接从机场打车过来,行李箱还拖在身后。   “才回城?”方菲一把接过他的行李箱,“这么忙还过来干什么,累死你算了!”   “还好。我来。”江在寒想拿回来,方菲行云流水地递给了符确。   “江老师直接过来的吗?”地上都是碎石细砂,符确把箱子拎起来,往小帐篷去,“吃了吗?”   “肯定没吃。”自带的炉灶是液化气的,方菲点火,“赶紧给你弄点吃的。”   “谢谢。这个,”江在寒手里拎着礼品袋,很大一只,“我去给James。”   “我看看!”方菲把拉袋子,James顺风耳似的已经跑过来了,母子俩拉开袋口异口同声:“我靠!”   是个复仇者大厦的乐高模型。   一米高那种!   “我爱你在寒叔叔!”James冲过来给江在寒一个熊抱,扛着礼物往小孩玩的地方跑走了。   方菲对儿子吼了声小心点,转头吼江在寒,“你疯了吧给小屁孩买这么贵的礼物!”   “还好。”   江在寒不知道应该送小朋友什么礼物,上网搜男孩生日礼物排名,选了第一个。   方菲心疼他乱花钱,又念叨这样显得她礼物寒碜像个后妈。   “怎么会。”   江在寒从临时的食品架上拿了个洗好的番茄,因为方菲往锅里打了三个鸡蛋。   方菲没注意,顺手抓了把葱花就要往锅里撒。   “菲姐!”符确很快放好箱子过来,一惊一乍问“小詹是不是在喊你?”   方菲冷不防手一抖,葱花撒在案台。   “啧,你吓我一跳。”她竖着耳朵听了片刻,那边玩闹的小男孩们没在吵,静得有点反常。   “菲姐过去看看吧,”符确说,“这儿交给我。”   “你会炒菜?”方菲确实有点担心想过去看看,“这么安静,肯定在作妖!”   “会,放心吧肯定不能饿着江老师。”   符确催着方菲走,把炒好的鸡蛋盛出来,从江在寒手里拿过那个被冷落的番茄。   江在寒手心一空,符确已经在切番茄了。   “我自己来吧。”他说。   “我真会。”符确扭头说,“别这么不信任我啊江老师。”   “不是……”江在寒不远不近地站了片刻,“麻烦你了。”   符确挥勺的动作其实是生疏的,偶尔有汁水被他不小心拨出来,但不妨碍他大开大合动作潇洒的大厨风范。   “客气啥,”他炒得蛮开心,笑说:“我以为同住一室以后我和您的关系已经突飞猛进了呢。”   江在寒几秒没接话,符确赶紧回头:“我开玩笑的江老师。”   焖出汁水的番茄块与炒好的鸡蛋混合,色香味都显出来。   江在寒脸上没有生气或被冒犯的表情,只是看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粘稠汤汁,在符确着急解释之后浅浅笑了一下,表示不在意。   直到出锅上桌,符确也没有往里面放葱花,只在表面淋了点芝麻香油。   “谢谢你。”   江在寒吃了两口抬头。   折叠桌椅尺寸比较小,符确那双长腿憋屈地缩着,坐在对面眼巴巴看着自己,神色紧张。   “你吃吗?”   “我刚吃过饭,您吃。”符确忍了一会,慢吞吞问:“好吃吗?”   “好吃的。”   江在寒不是客气,是真的觉得好吃。   因为好吃,他只顾着吃饭,没有礼貌地给出反馈。   “很好吃。”他为自己的无理感到愧疚,悄声说:“因为没有葱。”   像是吐露一个小秘密。   又像是说别人坏话怕被听到。   符确被他微微凑近压低声音的一句弄得大脑断电,嗡得空白了好几秒。   “是,是吧,”符确耳朵发热,有点结巴,“我就知道,洋葱您不喜欢,前几天吃饭的时候,您把葱花都挑出来了。我是不是很细心很贴心很贤惠!”   江在寒从没把符确这样的男生和贤惠二字想到一起。   他看着符确,符确神采飞扬表情自豪,如果他有尾巴——江在寒又想到霭里那只小黑狗——此刻一定在螺旋式摇摆。   江在寒点点头。   然后因为违心而不安的江教授迅速低头,把碗盘里的饭菜吃干净,起身洗碗。   “芝麻香油您喜欢吗江老师?”符确跟着起来,“我特意带的!霭里做菜很喜欢放这个,对不对?”   江在寒愣了一下,偏头看了跟他抢着洗碗的符确一眼。   这片野炊区域由一个一个的小亭子组成,防止游人在生火做饭时突然下雨。但洗手池在离得不远的露天区域,江在寒转头,午后的阳光正巧穿过层层密叶,在他侧颊落在零星的光斑。   树叶被风吹动,光影也随之晃动。   某一瞬,一小片晕在眼梢。   符确怀疑自己自信过了头,否则怎么会在江在寒眸间看到一瞬的柔情。   又起了阵疾风,吹着云挡了日光。   江在寒转回头时,那点柔光也消散了。   江在寒坚持自己洗,手湿了,他用胳膊肘推着符确远离水池。   “是的,我们那边总爱放麻油。”江在寒洗得认真,反复冲,回答符确的问题,“谢谢你。”   符确更得意了。   他还要说什么,只听侧边传来一声“在寒”。   季川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江在寒和符确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只见他径直走到正在找纸巾的江在寒面前,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拿过大张纸巾,把江在寒的双手包裹起来。   “最近好吗?”   他从进来到拿纸到帮江在寒擦手,一系列动作镇定却快速,中间没有停顿,并没有给江在寒反应和拒绝的时间。   而且只是隔着厚实的厨房纸巾握了握江在寒的手,真的就是单纯地帮忙擦干水的动作。   江在寒轻轻蹙了蹙眉,快速且明显地抽出手。   但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   季川没表现出尴尬,像是早有预料,笑笑把纸巾揉成团。   “扔这里,”符确走到江在寒身旁,面对季川指了指身侧,“垃圾。” 第22章   方菲生怕江在寒吃不上饭,尽快赶回来。   “一群小混蛋在刨树根,在寒吃好了?符确真会炒菜?”   “嗯,”江在寒快速看了一眼符确,“很好吃。”   方菲在对江在寒的完全信任和符确的极度怀疑中摇摆不定,狐疑说,“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一点。”   “菲姐你对我的贤良淑德一无所知。”符确叹气,“没关系,常常有人因为我帅气的长相而忽略我的才能,I'm fine。”   “这牛皮炸得我十里之外都听得见,”周明远饭后跟着人去湖边钓鱼,待了三分钟坐不住,在湖边晃来晃去,惹怒了秦立,被打发回来帮秦立拿饵,“确崽这几天对着做饭APP在宿舍的厨房翻江倒海,现在不光他宿舍连我的都面目全非如同废墟,火警来了三回!”   “靠你少夸张引流!”符确来不及堵周明远的快嘴,江在寒在看他,他不由拔高音量试图盖住周明远的声音,“我那是被你推荐的炒锅坑了!你是不是拿回扣了!”   “不可能是锅的问题,那是秦哥他们家用的牌子。”   “那就是你看错了记错了拼错了。”   ……   江在寒大概觉得听这种幼稚的吵架实在是浪费生命,轻声说:“我去山里走走。”   “阎本他们在枫叶湖钓鱼,”方菲热心道,“带了好几套渔具,你去看看?”   江在寒没说话。   一旁的季川说:“在寒不喜欢水。咱们去附近的小路走走?正好之前咱们一起发的论文,我收到第二轮审稿意见,想跟你聊聊。”   那是一年多前投的论文,季川的导师是通讯作者,季川是一作,江在寒其实只是提供两个章节内容的二作。那个杂志审稿周期长,第一轮意见回来,江在寒已经把自己那部分修改好了,按理应该没他什么事。但毕竟名字在上面,还是要负责到底,江在寒点头说好。   “真生气了?”   周明远拿了鱼饵要返回枫叶湖,经过符确时看他脸色阴沉。   “滚,不至于。”符确回神,不稀得搭理周明远。   “我也觉得。”周明远走两步又返回来,抱拳倾佩道,“不敢相信,你居然在被我拒绝之后,拿江老师做小白鼠。”   ***   James来找方菲帮忙拼乐高,顺便把符确也拉走了。   小朋友们已经迫不及待把袋子拆得散乱,根本分不清那些属于哪个序号。   “在寒这是陷害我。”方菲看见乱糟糟的碎片头痛不已,“把他叫回来给我拼。”   她当然没有叫送礼的人回来,小孩子们在方菲的威压下耐着性子坐了十分钟,终于有个英勇地站出来,嚷嚷要打球。   符确的球技名声在外,被James拉去当外援。   这是个简陋的小篮球场。没人清理的水泥地,跑一下就尘土飞扬。   “菲姐,那个季川跟江老师很熟吗?”   符确的体型和技能跟一帮小孩比起来,实在过于碾压,他被禁止用右手,手臂塞进衣服里。   方菲在一旁给散乱的碎片分类,说:“是啊,他们同系不同导,但课题交叉较多,我记得经常一起泡在实验室。”   “噢。”   符确左手远投,四个小孩猴子爬树似的挂在他身上,试图阻止。   “他为什么说江老师不喜欢水?”   “这个我不知道,”方菲耗尽耐力,终于拼好第一袋,“不过季川很细心,大家的喜恶他都能记得。在寒和他关系好,他说得肯定没错。”   “噢。”   那个球终究没投进。   “这语气,他又没惹你。”   对方也有外援,是某个小孩的哥哥,初中生,不太会打,符确睁只眼闭只眼基本不去拦。“好不容易出来玩,拉着江老师聊论文,挺烦人的。”   “那倒还好,反正在寒自己也是闲不住的工作狂。”方菲揉揉眼,觉得要瞎,“季川一向彬彬有礼,如果发觉你不太乐意或者不高兴,他会立刻调整话题。挺体贴的,又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反正就是那种相处起来很舒服的类型。”   拉倒吧。   刚才给江老师擦手的时候就很冒犯。   符确忧心忡忡。   季川那点小伎俩。靠近江在寒,试探他的底线,表面不逾矩,让江在寒就算觉得不适也没办法说什么。如果他说什么,季川就会坦坦荡荡说哎呀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困扰、真是抱歉,让江在寒愧疚、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敏感太计较。   江在寒根本不是对手。   符确接了James传的球,两步跨到篮下,不等几个小短腿赶上,直接上篮了。   场地哀嚎一片。   上半场结束。   “算了这东西今天不可能拼好。”方菲把乐高收拾起来,“回家再慢慢搞。我先把东西送回帐篷,帮我看下小崽子们。”   *   符确领着他们一个一个洗手吃水果。   “那是你爸爸吗,James?”洗好手的几个男孩坐在球场边啃西瓜。“他好厉害啊。”   “那不是,”另一个男孩小声纠正,“James没有爸爸。”   但他们坐在一起,这块平地空旷,小声也是大家都能听见的程度。   他们不知道,不远处江在寒和季川从山道走回来,已经看了一会他们打球。   季川说他们被符确领着去洗手,像群乖巧的小鸭子,江在寒还笑了一下。此刻脸色却冷冷的。   季川看了他一眼,温声说:“童言无忌,还好James是个懂事早熟的孩子,方姐在这方面也没有刻意回避。”   “他还小。”江在寒绷着脸,准备上前。   符确的声音却抢先一步。   “我可没有James爸爸厉害。”符确甩着手上的水,甩得到处,都溅到几个小孩脸上了。   “真的吗?!”小男孩睁大了眼,惊讶道,“James不是没有爸爸吗?”   “你几岁?识字吗?”男孩点头,符确说,“八岁了百科全书没看过吗?不会吧不会吧?!”   男孩红了脸,小声:“我不是很擅长看书。”   “所有人都有爸爸,基本常识。”符确背起手,宛如老学究,“人是怎么生出来的,爸爸妈妈那什么,共同努力的结果。”   “我知道,”那个初中小孩很捧场,不顾符确的含蓄,直接说,“生理课学过,爸爸的精子交给妈妈,才有小孩的诞生。”   “很好,加一分。”符确蹲下来,对着小男孩,“你的爸爸出差过吗?出差的时候,爸爸不跟你们住在一起,James也一样,他的爸爸只是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但是依然是创造他爱他的爸爸,总有一天他们会见面,只是比起出差,距离远一点、时间长一点。”   *   “挺会哄孩子……你怎么了?”   季川侧过头,看江在寒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没什么,”几乎是瞬间,江在寒恢复了之前的状态,浅笑着应和,“是挺会的。”   符确听着声音,抬头:“江老师。”   小男孩们精力无限。吃完要继续打球。这次季川也上场,一边一个正经外援,符确的右手得以解放。   符确本来是陪玩,目的是让寿星队开心。季川的加入,对方队伍开始紧追,比分一直咬得很紧。符确打着打着开始跟季川较劲,最后竟变成了两个人的单挑。   “你们是不是过分了?”江在寒问,“孩子们几个回合没碰到球了。”   “没关系在寒叔叔!”小朋友非常赏脸,异口同声,“我们不想打了,想看他们俩比!”   “季学长看着不像常打球的啊,眼镜没关系吗?我怕失手给你碰碎了。”   符确假动作晃过季川,反手上篮。   “技术一般,不过随便打打就算今天的有氧了。”   随便打打?   看不起谁呢!   符确心急远射,偏了。   “不用担心我的眼镜,”季川转身过人,后仰跳投,“你知道花形透吗?”   “你还迷动漫呢,动作都学得一模一样。”符确笑了下,“我没怎么看过,那是我哥那个年纪的人看的。”   “哦我忘了,在寒说你比他还小几岁呢。”   “江老师说到我了啊?”一直平分,符确猛地跃起,大力扣篮,撞倒了迎面阻拦的季川,“他还说我什么了?”   季川坐在地上,眼镜镜脚划破了鼻梁的皮肤。   “比不上年轻人的爆发力,”季川笑笑,看向简陋古老的记分牌,“这两分不能算吧?犯规了。”   这话是对江在寒说的。   他在计分。   江在寒没有改数字,说:“算的。是你犯规了。”   季川叹口气,笑着说:“在寒真是铁面无私。”   这话很巧妙。   符确听懂了。   季川的意思是他和江在寒私交更好,江在寒却不肯偏袒他。   “有什么私不私的?”符确抛着球,很有目空一切的气势,当即怼道,“你们关系很好吗?没看出来啊。”   “我追过在寒。”   球被抛上半空。   符确心道,呵,显而易见。   “被拒绝了。”季川坦然说。   球落下来被符确接在掌心,随即更大力抛出去。   呵,意料之中。   “理由是他有婚约。”   那回落的球嘭地砸在符确头顶。 第23章   江在寒并没有听见他们最后几句聊天,他都没看到符确怎么被自己抛出去的球砸了,因为方菲收拾好东西过来,问他要不要回去准备烧烤的食材。   江在寒说好。   方菲对着捂着鼻子的季川和捂着脑袋的符确惊道:“你俩这是什么情况,陪孩子玩还陪负伤了?!”   江在寒这才回头,看见一手摁在脑门怔怔站着的符确。   球滚到一边,江在寒捡起来。   几个人往回走,符确没有跟上来说“江老师我来拿”。   江在寒在拐弯的地方稍稍侧头,符确正盯着他这个方向,神色凝重。   像考试中做不出题的学生。   ***   “符确这是怎么了?”方菲往串好的排骨上刷酱汁,给旁边的江在寒使眼色,“好几分钟没讲话很反常啊,被球砸傻了?”   江在寒往水池看,符确在低头洗土豆。   下一秒,符确突然抬头,精准地和江在寒对视上。   江在寒移开视线,看看表,问方菲要不要叫孩子们过来。   时间差不多了,回来洗个手就该开饭了。   江在寒朝林子走了几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江老师,”符确喊他,“我跟您一起。”   这条路铺了木条,被踩得久了,几乎与土石融为一体。两旁是高耸的椴树,浅黄的花簇不娇不艳,素净却不失清香。   江在寒放缓脚步,等符确与他并排。   “你的头还好吗?”   “啊?”   比起被球砸,季川那句“他有婚约”对符确的冲击要猛烈得多。   比他初次听说自己婚约还要震撼,炸裂程度不输原子弹,他到现在脑子还嗡嗡的血液横冲直撞。   他以为江在寒知道婚约的时候,各种证据表明人家不知道。   等他坚定地相信江在寒不知道,决心不让婚约吓跑江在寒、真心诚意追求,又告诉他江在寒其实知道?!   ?!   符确在短短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感觉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一边说江在寒肯定不知道,连玩笑都不会开的人,出场设定里根本没有撒谎的功能;   一边说早告诉你那是欲擒故纵,婚约这么大的事,江在寒不可能不知道,他就是心机试探和引诱。   他没法想出答案。   这题太难了,比电生磁磁生电还难。   学生时期的符确遇到不会做的题,直接就空掉,写个“解”得两分、知道的公式堆上去再混两分的事他懒得做,更不会用剩余时间对着难题发呆死磕,能写的的写完他就交卷。   所以他追着江在寒过来。   “江老师,季川跟我说他追过你。”   江在寒没表现出意外的情绪,承认:“是。”   “他说您拒绝了他。”   “是。”   “因为您有婚约。”   江在寒脚步似乎放慢了一点,他张张嘴,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回答。   符确紧盯着,乱做一团的脑袋忽然空白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江在寒说是还是不是。   江在寒回看他,很快转开视线,看向深林,问:“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就是你未婚夫啊亲。   江在寒这么问,应该还是不知道。   编个让人不得不接受的理由拒绝追求,符确暗想,确实很像江在寒会做的事。   “我想知道,对不起江老师是您的隐私我知道,但我实在好奇,”符确急切地说,“这对我很重要,可以告诉我吗?”   符确这话什么意思江在寒听得懂。   他讶异于自己的迟疑。   以往他都是干脆利落的。   江在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符确犹豫了。   这状况是陌生的。   不应该的。   “是,”江在寒在沉默片刻开口,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坦率地说,“我是这么对季川说的。”   !   “你说你有婚约?!”符确头皮发麻,不由地伸手拉住还在往前走的江在寒,倾身凑近,反复问:“你有婚约吗?真有婚约?”   那为什么装作不认识?   等等——   如果江在寒真的是耍他试探他欲擒故纵他,那不正表示江在寒在乎他?!   按照江在寒的性格,如果他对婚约没兴趣,一定第一时间要求解除婚约,都不会等符确来找他。   但他没有。   或许……   本来对婚约没兴趣,但反正两人异地,不提就当没这回事。后来符确追过来,他发现符确不但拥有万里挑一的外貌,凤毛麟角的才华,还有十分有趣的灵魂和无可挑剔的人品。   他被深深吸引无法自拔!   一切都说得通了!   符确短短几秒头脑风暴不知吹死了多少脑细胞。   得出答案的符确激动地发抖,他清清嗓子,想说:   既然如此,让我们马上开始这段感情吧。   没料到江在寒先答道:“真的有婚约。”   是是,我知道。   “年纪比我小,还在国内读书。”   就两岁,这书读不读吧,不太要紧。你要是喜欢,我现在就辍学当霸总。   “是长辈定下的……”   “什么时候定的婚?”符确摊牌前最后配合一下江老师的表演,试探问:“江老师会不会排斥没有感情的婚约?噢别误会我个人是不介意的。”   “有感情的,”江在寒说,“我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情投意合誓死不分。”   两情相悦,啧,情投意合,我就知道……   嗯?符确徐徐上扬的嘴角骤然停住,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他没意识到自己大大的疑问已经脱口而出。   江在寒轻点了下头。   “谁跟谁青梅竹马?”符确一颗心脏仿佛被绑在过山车上起起伏伏,慌神地说,“江老师你不要开玩笑。”   “不是玩笑,”江在寒像是说过很多遍,可能对每个被他拒绝的追求者说过,淡然平静地说,“以前的邻居,是个文静害羞的女孩子。”   本来符确听完这段应该陷入更深的迷惑,意外地,他居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冷静下来。   且不说符确查过他来美国七年没回过国,总不能每次都是女孩过来看他吧。就算是,退一万步接受这个不合理的假定,江在寒整个一段话都讲得过于顺畅和具体,不符合他平日寡言的风格。如果他说“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符确还会琢磨一番,可是他连“情投意合誓死不分”都说出来,像是熟读并背诵过全文,正好符确问起,他便借机甩出来让符确知难而退。   符确反倒不太信了。   “文静、害羞,”符确一字一字重复,像是在细品江在寒的描述,“听起来跟江老师很像诶,能入江老师眼肯定是个超美的姑娘吧,能看看照片吗?”   “不能。”江在寒立即拒绝,“这是我的私事,请不要再聊了。”   看吧,这才是江在寒的真面目。   ***   两人默默往前走了一段,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忽而阴沉下来。   江在寒抬头,视线被头顶繁茂的枝叶挡了大半,但依然能看见乌云,翻腾的江水一般,黑压压往这边漫过来。   A市就是这样,前一秒艳阳高照,后一秒暴雨倾盆。   “不是吧天气预报明明说没有雨。”符确仰着头愁云满面,“晚上说好篝火烤棉花糖的。”   江在寒建议:“下雨的话,可以在亭子里烤。”   “您会留下来吗?”   “我是说你们。我今晚要回去的。”   “下雨的话,山路很不安全啊。”   “山林管理局的车有特别的防水抓地设备,正常雨势没关系的。”   下山有管理局的车,下山之后,江在寒会打车回校。   “不过,”江在寒再次抬头,低声说了句,“希望不要下雨。”   迎面过来三个小孩。   其中一个被一左一右架着单脚往前蹦,嗷嗷嚎啕。   “怎么了这是?”符确蹲下去,“没事,扭伤,回去冰敷一下。”   “超级疼!”小胖孩哇哇哭得更凶,“肯定断了。”   “真没断,听话别乱动,”符确伸手,“哥抱你跑回去喷药。”   江在寒本来打算帮忙看,见符确虽然嘴上没当回事,看得却很仔细,便没说什么。   小男孩坐在符确臂弯,大概觉得海拔过高,搂住符确的脖子。   符确玩笑说:“别把鼻涕往我肩上蹭啊,没有?那么大的鼻涕泡我都看见了!”   “走了,”他又安慰,“及时冰敷的话,之后不会肿得太厉害。”   江在寒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符确蹲着帮小孩检查脚踝,安慰说没事听话,还有冰敷那句。   这样的情形,像突如其来的微小电流闪过脑海。   他觉得他见过或经历过一样的情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哪里。   符确带着三个小孩先回去,江在寒去找剩下的小孩。   他们说剩下的人在这条山路的尽头。   江在寒说好,继续往前。   他记得这条路的尽头是枫叶湖。 第24章   被晒了一整个白天的枫叶湖水并不冷。   然而江在寒淌水进去,却觉得刺骨。   湖水由浅至深,离岸近的地方有突出水面的石块。湖水清澈,偶尔有鱼游过,小孩子肉眼瞧着以为水浅,踏上石块捞鱼。   James走得远了,所幸滑入湖水时恰好江在寒赶到。他一手抵着石头,一手猛地把James捞出水面,放到离岸更近、水上面积更大的石块上。   其实江在寒不会游泳。还好这个位置的水对大人来说不算危险,大约到江在寒耳鼻处,他稍稍垫脚,口鼻便能出水。   初中生跃过两块石头拉住James,把人接回岸边。   江在寒淌水返回。   湖水不似河流小溪,几乎静止,谁也没想到江在寒会出意外。   他们围着James问有没有事,帮他脱了衣服拧干,七嘴八舌说回去肯定要挨骂,让在寒叔叔帮忙求情。   再一回头,江在寒就不见了。   江在寒耳边都是闷闷的水声,还有欢快的叫骂。   ——松哥,这水都结出薄冰了,不会冻死吧。   ——越冷越好,让贱种清醒清醒。   ——小杂种敢反抗了现在,不教训教训,以后不得骑老子头上。扑腾,小杂种,接着扑腾,旱鸭子似的,长大了准备当鸭是吧哈哈哈。   他知道这里不是寒冬的水库,只要站起来,站起来他就能回到岸上。   可是江在寒四肢仿若灌了铅栓了链,支配不了,动弹不得。   他明明是有意识有理智的,只是身体不再受控。   江在寒憋着气,他感觉不到双腿,没法踩住湖底,左手是惯常的剧痛,唯独右手还能挣扎。   他以为他在挣扎,其实只是很小幅度的动作。   不能在这里出事,江在寒理智地想,小朋友们会被吓到。   尤其是James。   指尖触到硬块,江在寒用力去抓。   只要有个支撑,让他撑一下浮出水面。   可是那表面太滑,江在寒脱手歪倒。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江在寒心里想,我……   他感觉不到,自己已经歪了身体在下沉。   和当初被扔进水库的他一样。   没用的。   江在寒憋不住,张口吐出一串气泡。   每次挣扎都没有用。   “江老师!”   湖水即将涌进口鼻的一瞬,江在寒被骤然拽出水面。空气灌进胸腔,江在寒被异常的力道抱起来。   他在呛咳中恢复了听觉。   没有骂声。   只有近在咫尺急剧而沉闷的心跳声。   “江老师?”   熟悉的声音同急切的心跳同时撞击鼓膜。   江在寒缓了片刻,仰起脸。   看到了符确。   ***   “脚滑了一下,”因为呛了点水,江在寒带着鼻音,“谢谢。”   符确还在喘气,不知是跑急了还是吓到了,他仔细盯着江在寒,抱着人的双臂不但没松开,还稍稍收紧了。   “真没事吗?”   “没事了,”江在寒拍拍他的侧臂,“放我下来吧。”   “不行,”符确从来没有这么直接拒绝过江在寒,江在寒对这个回答没有预料,露出懵然的表情。符确说:“这里很滑,我抱您过去。”   说着双臂往上一拖,把江在寒抱得更高,一手压着他的背,一手托着他的大腿根。   “符确,这样很危险,放我下来。”   江在寒这是急了,符确想,不说“请”也不说“吧”,不请求也不商量。   挺好,这表示他们的关系又进一步。   符确的逻辑是,跟熟悉亲密的人,才会讲话不在意礼数。   “江老师放心,我保证就算我摔个狗吃屎,也一定把您举得高高稳稳的。”符确往岸上走,没两步,水已经只到他腰了,他轻轻晃了一下,说,“您直挺挺的我看不见前面,能不能趴我肩上?”   安全第一。   江在寒伏到他肩头。   这是个抱小孩的姿势。   江在寒从小到大只被外婆这样抱过。   两个人都湿透了,让这样亲密的相贴变得格外清晰。   符确很热。   江在寒不喜欢热。   但是,大概因为他现在从内到外都像被封在霜冻中一样冰凉,竟然对紧紧包裹自己的暖意不觉得反感。   “没伤到腿或脚吧?”符确上了岸就把江在寒放下,确切地说,是江在寒立即挣脱他落了地。   “没有。”江在寒见符确要蹲下去,往后退了半步,“没有,谢谢你。”   符确看他行动正常,没再坚持,说:“快回去换套衣服,别又感冒了。”   James过来红着眼拉江在寒的手:“在寒叔叔,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自己的问题。”江在寒重复符确的话:“快回去换套衣服,别感冒了。”   James揉眼睛,把江在寒的手抓得更紧:“吓死我了,在寒叔叔你要是淹死了,我就跳湖殉情。”   “殉你个头!”符确弹他的脑门,“中文不好别瞎用词!”   ***   白山露营地设备齐全,离他们扎帐很近的地方就有一处洗漱点。方菲带着James去冲澡换衣服,符确叫江在寒一起。江在寒说不了,反正他很快就要回家,擦干了换身衣服就行。   符确说:“那您去我帐篷换吧,正好箱子在里面。”   符确洗完澡出来没两步,暴雨哗地下下来。   他准备回帐篷看看江在寒怎么样,被手忙脚乱的大家拉去搬东西。   “我说什么来着,在亭子里烤,在亭子里烤,你们不听,非要搞气氛,”秦立带着人把烧烤的厨具、调料、食物往半封闭的亭子搬,“这个季节的雨说来就来。”   “这雨势,一时半会停不了。”阎本抱着他的鱼桶,看着云层,“篝火只能在亭子里篝了。”   “在寒晚上打算回校的吧?”季川环视一圈,“管理局的车子还来吗?在寒呢?”   “只要水没积起来,还是可以开上来。”阎本四下看看,“对啊,在寒呢?”   符确扛着最后两桶燃气罐跑进亭内:“他在我那里换衣服。晚上走不了可以住我那,我去睡车里。”   隔壁亭子里,James在方菲的威压下,愁眉苦脸地在喝一杯黄褐色的液体。符确立刻蹿过去,问喝的什么。   “姜糖水。”方菲说,“一会问问……”   “有多的吗?”   方菲和符确同时说。   方菲回答有,转身去拿。   符确:“谢谢菲姐!我给江老师拿过去,他生病才好。”   符确进帐篷之前非常绅士地叫了两声,江在寒没应。雨声大,江在寒可能没听见。   “江老师,我进来了啊。”符确拉开防雨帘,在外间拍拍身上的水才掀帘进去。“我跟菲姐讨了袋姜糖粉,您要不要……”   符确话没讲完,倒吸一口凉气——   江在寒背对着他侧躺在地上,整个人蜷缩一团,湿透的衣裤还没换!   符确心脏停跳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冲到江在寒身边把人转过来。“江老师?江在寒?你这,这是怎么了?”   江在寒唇色惨白,半张着嘴,看起来意识不清。   他好像听见符确的喊声,皱紧的眉头动了动,眼睫也跟着动了一下。   “去医院,”符确头皮发麻,恐慌程度比刚才哼着小曲走到湖边突然得知江在寒落水更甚!“我带你去医院……这样不行,先把湿衣服换掉,对,等我一下。”   江在寒被符确扶在臂弯里,忽然很难受地哼了两声,像是着急,着急要说什么。   符确又不敢动了,凑近了问:“江老师?”   江在寒费力地缓缓地睁开眼。   “别,”他嘴唇轻动,艰难发出声音,“我吃过药了……不用管我。”   “吃了什么药?”   符确急得要死,下意识用嘴唇碰了下江在寒的额头,明显烧起来了。   他抬头看向小台子上江在寒的背包,敞开着,里头有几个药瓶,其中一个是强效泰诺。符确猜他吃了这个。只是退烧药没有那么快起效。   “我们去医院吧。”   符确不敢托大。   江在寒的体温没有高到会昏迷的地步,但他衣服来不及换就吃药,吃了药还昏睡在地上,这不正常。   符确不想干等退烧药起效。   雨越来越大,万一封了路,想走都走不了。   符确做出决定,轻声说:“换好衣服我们去医院,乖,必须去医院。”   江在寒呼吸变得急促,像是很慌张着急。   但他半睁的眼又闭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发出含糊的呢喃。   符确没有去翻找江在寒的箱子,直接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干净的换洗衣裤。他犹豫了两秒,放弃了内裤。“将就一下,江老师。”   江在寒穿的长袖运动衫,湿了之后变得重,符确让他靠坐在自己胸前,从后面拉起衣摆。   江在寒猛地弓起上身,应激一般剧烈颤抖起来。   “别……不要……不要碰我……”   他鼻音很重,像是要哭。   符确动作慢下来,哄道:“衣服湿了不能穿,乖,很快就换好。”   江在寒被攥住的手腕挣动,但他哪有力气,根本挣脱不出。   他几乎发不出声,张口喘息了两下。接着紧绷的身体一软,完全昏过去。   符确在惊疑中脱掉那件湿淋淋的衣服。   他惊疑的原因,是江在寒昏过去之前说了句……   “别打了”。   因为声音太小含糊在喉头,符确怀疑自己听错;   但他们靠得这么近,他真切地听见了这三个字。   紧接着,符确陷入更深的震惊——   江在寒的左手手臂内侧有一道三指宽的旧伤疤。   看上去很久了。疤痕不算明显。   但江在寒皮肤太白,稍微一点痕迹都显得清晰。   符确忽而想起他捂着左臂蹙眉的模样。   这旧伤直到现在还是会痛吗?   江在寒这样的好学生,怎么会跟人冲突到动刀的地步……   等等!   符确瞳孔骤缩,心跳几乎停止——   那竟然是道贯穿伤!   手臂外侧同样的位置有着同样大小形状的伤疤。   利器贯穿了他的小臂,才会留下这样一前一后两道伤。 第25章   符确庆幸今天开了Cybertruck。   山林管理局打来电话,上下山必经的一段山道积水严重,雨势不减水位还在上升,已经超过局里四驱越野的涉水极限。医护室值班的医生听了情况,指挥他们给江在寒量血压心跳体温,排除了危急病症的可能,建议换一种退烧药继续观察,等山地行车安全隐患解除,再下山就医。   符确不打算采纳这个建议。   “这车涉水深度大,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江在寒被他换了身干净衣裳,用薄毯松松裹了上半身抱到副驾。   “太危险了符确,”秦立担心江在寒的身体,又担心路况,“刚才管理局的人说最深那段到600mm了。”   符确把座位最大限度放平,给江在寒系好安全带。“这车涉水模式号称800,”他关上车门大步绕到另一边,跨上车,“要是卡在路上,帮我投诉马斯克。”   电车启动没多大声响,符确冲秦立扬了扬下巴,冲进雨中的夜幕。   ***   事实证明,符确的车还算中用。   “江老师,我车技是不是很厉害,刚才那两个弯,藤原拓海来了也得夸一声妙。”   江在寒双目紧闭,但情绪稳定了很多。   眉心松开,零碎的呢喃声也停止了。   符确知道不会有回应,但他紧张,车是新的,路也不熟,天黑下雨还积水,旁边躺着昏迷不醒的江在寒,他的紧张没处释放,只能一路自言自语,给自己打气。   出山驶上高速时符确稍稍放松,这才察觉紧握方向盘的手心都是汗。   “江老师,”符确偏头看一眼,“很快就到了。”   搭在江在寒身上的薄毯在山路颠簸中滑到了肋下,符确的短袖T恤偏大,几乎盖住他的手肘,挡了那边的伤疤。   江在寒的后肩和腿侧也有伤痕。   符确给他换衣服时看到了。   不是利器伤,看起来像反复创伤破皮但没有好好处理留下的与肤色不一致的疤痕。   “江老师,”符确声音低得像叹气,他之前说左青龙右白虎是玩笑话,“以前不会真的是古惑仔吧。”   ***   车子开到急诊室,江在寒已经有醒转的征兆。   雨还在下,没有变小的意思。   符确用毯子把人裹好,抱着往里冲。   江在寒被注射了退烧剂,体温渐渐降下来。过了一会,符确见他眉头皱了皱,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动,似是要醒。   符确去叫医生,再回来,江在寒缓缓睁了眼。   “暂时没有异常,”医生又做了些基础检查,“有哪里不舒服吗?”   强效退烧药让江在寒困乏而迟钝,感官也不敏感,他摇头:“没有。”   “等5分钟,没什么不适就先回去。接下来四五个小时会嗜睡,没关系。再烧起来依旧正常吃退烧药,出现呕吐或皮肤疹或呼吸困难等任何不适,一定去医院。”   “好好,记下了,”符确真的在记,跟着医生又问了些问题,“谢谢医生。”   江在寒躺在推床上昏昏欲睡。   他试图回忆自己怎么来的诊室,为什么来,符确为什么也在。   可是雨珠噼里啪啦打在窗玻璃上,同他脑中的雨声交错,扰得他失去了思考能力。   药物屏蔽了头痛信号,江在寒看着黑暗中撞向玻璃的水滴,视线越来越模糊。   他闭上眼,感觉到布料拂过额头和脸颊,软而凉。   怪舒服的。   他想睁眼看看,眼皮重得不听使唤。   光影变换,雨声、人声、脚步声飘然入耳,忽远忽近。   “我家冬冬怎么生病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清晰得浮与所有声音之上,江在寒急切地睁开眼。   外婆正背对着他,灰黑的发盘成髻,一点碎发也不露。还是那身好看的湖蓝旗袍,外婆很喜欢这件。   她来回走动,似是在找什么,低声责备,“没好好吃饭吧?”   “外婆……”   江在寒张口却没发出声,酸涩倏地涌上鼻腔。   他揉揉眼:“外婆你怎么来了。”   “冬冬生病了,外婆不来谁照顾你。”她在橱柜前站定,“这么小年纪住校,哪里会照顾自己。宿舍连常用药都没有呀。”   宿舍?   江在寒环顾四周,这是他在初阳的宿舍。   “外婆。”   江在寒慌忙跳下床,伸手去拉。   是梦。   他知道。   但没关系。   他很久没梦见过外婆了。   就算是梦,多看一眼也好。   外婆碰巧往侧边走了一步,翻找另一扇橱柜。   江在寒没拉着,手心空空。   “别找了外婆,我不生病了,”江在寒跨一步,发觉自己变小了,比外婆矮。他再次伸手,急得要哭,事实上眼泪已经出来了,糊了眼,害他看不清外婆的脸。“我不用吃药,别找了。”   外婆终于转过身,责备又心疼的语气:   “生病就要吃药呀,躺回去外婆看看。”   她拉着江在寒的手回到床边。   江在寒欣喜地发觉,或许不是梦,他感觉到外婆指腹的茧。   扎扎的,磨着手腕那片皮肤。   很清晰。   那是经年累月采茶留下的。   小时候江在寒觉得粗糙,外婆摸他脸,他就躲。   现在却觉得刚好,亲切又真实。   他乖乖躺好,外婆就要松手,江在寒不想她松手,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   “我错了,”江在寒哑声说,“我再也不躲了。”   “我们冬冬越长越回去了,大了反倒爱撒娇。”外婆依着他,凑近了用自己的额头贴他额头,“还是有点烧。外婆给你煮点热汤饭,发发汗。”   “我想吃茶泡饭。”   江在寒一生病就爱吃这个。外婆给他做的时候茶叶放得少,烫一下就倒出水,江在寒依然吃得到浅淡的茶香。   上面铺点鸡肉丝或海苔肉松,有时是梅子干,腌豇豆也行,都好吃。   “行,茶泡饭,”外婆抽出手揉了把他的脸,“外婆回去做。”   “回哪里?”江在寒心里一慌。   “回霭里啊。”   江在寒立刻坐起身:“我也回去。”   “小糊涂蛋,我们冬冬考上的是省里最好的学校,别人都考不上,以后要有大出息的,回去做什么。外婆做好饭过来看你。”   不要。   江在寒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梦要结束了。   别留我一个人。   我不喜欢这里。   一点也不喜欢。   我想回家。   ***   江在寒半梦半醒,心口还有因为外婆离开而委屈的酸胀感。   梦里的泪攒在眼角,睁眼便会淌出来。   江在寒抬手要擦,却发觉双手抓着东西。   温热的。   他骤然睁开眼,一颗黑乎乎的脑袋顶在他眼前。   符确正趴在床边。   睡着了。   侧脸压在床边,半张着嘴发出轻微的鼾声,看起来睡得挺香。   江在寒视线移动,青灰菱格床头柜,方罩护眼床头灯,水杯ipad眼药水……   这是他的卧室。   江在寒想起自己落了水,进了符确的帐篷,担心发病慌乱中吞了两片镇定药。后面的记忆变得断续和模糊。   他有一点急诊室的印象,符确那时候就在。   现在还在。   他不记得自己带符确来家里。   他不认为自己会这么做。   但这不是最要紧的。   江在寒已经完全清醒并发现一个让他惶恐不安急需应对的状况——   他两只手抓的是符确的手。   不但抓着,还握得很紧。   不但很紧,还是拽着往自己脸颊贴的姿势。 第26章   江在寒迅速松开手, 符确的手往下滑了一下,落在枕头边。   人没醒,但脑袋动了动。   江在寒有些无措地睁着眼, 犹豫应该直接把人叫醒,还是悄无声息地绕开下床。不管怎样, 他得先坐起来。江在寒往后挪动, 想稍稍远离符确然后起身。   动作很轻,但还是惊动了符确。   他的手追着江在寒往前探了一下, 抬起来拍拍薄被,迷迷糊糊说:“没事了……梦都是反的……别哭……”   江在寒闻言身体僵直。   哭?   符确大概原本是要拍江在寒, 察觉手感不对, 惊醒了。   “江老师?”他还趴着, 头抬起来,一边头发翘起来,侧脸压出两道交叉的印子, “你醒了啊?好点了吗?我摸摸烧不烧。”   江在寒还在想他那句“不哭”什么意思,符确已经直起上身,往前倾, 伸手贴上他的额头。   动作熟练而自然。   像是做过很多次。   江在寒眉心一动。   符确一夜没睡,才眯着一小会,突然醒来也没想太多。这下看江在寒不大高兴, 清醒了, 手一顿立即收回来, 忙解释说:“昨天可吓死我了, 去过急诊回来又烧了两次,早晨体温才稳定下来,我超级担心!江老师不会怪我动手动脚吧?”   动手动脚。   江在寒想起醒来的时候自己抓着符确, 耳根一热。   “怎么会。”他神色镇定,说:“很谢谢你,辛苦了。是你送我回来的?一直在这里?”   符确正要笑着说“应该的不客气”,被江在寒一问,登时警铃大震。   ”天地良心!我不是变态!“符确是正直的人,日月可鉴,“急诊不让多待,我想带你回宿舍的,你不肯去,哭……坚持说要回家,我只好送你回家。”   江在寒皱起眉。   他说哭。   符确会错意,继续解释:”你别生气。我承认我早就知道地址,但,我不是跟踪狂!迎新会那天下大雨记得吗?你看起来状态很差,我有点担心,就,就,就一路跟着,看你回家了才走。“   ”我发誓,江老师,那之后我再也没来过这一片,而且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绝对不会把你的隐私挂到粉丝群里卖钱!“   江在寒不认为他的住址会有人买。   也不认为符确缺钱。   他只是担心自己不清醒的时候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过,符确为什么看起来比他还要小心翼翼。   符确一脸担忧,跪在床边犹如谦卑的侍从,生怕主子一怒之下赐一丈红。   江在寒知道自己在学生中有严苛的名声,没想到已经把他传得这么可怕,吓得符确连好心送他回家都紧张得又是解释又是发誓的。   “符确,我是想谢谢你。”江在寒说。   “没事,跟我客气什么,异国他乡的,咱们又是老乡,这点小忙算什么事。”符确歪头拉伸肩颈,从床边站起来,“江老师,你饿不饿?”   江在寒没有食欲,但他猜测符确肯定饿了。   “嗯,我请你。你有想吃的餐厅吗?”   符确看江在寒急于还人情的架势,仿佛只要符确说个餐厅,他立刻就换身衣裳带他去。   “江老师这么想请我吃饭啊,”符确忍着笑,“大早上的除了24小时快餐店,哪也不开门呐。先记着。今天算了,你这脸色,别折腾了,我煮了粥,等我一下啊。”   ***   符确下了楼。   银点在楼下舔罐头。   符确夜里进屋的时候还被吓了一下。黑灯瞎火的,他抱着江在寒没看脚下,冷不丁被一个毛茸茸的活物蹭了下腿。   符确脱口两字国粹,差点原地蹦起来。   跟他同步受惊,真的原地蹦起来的,还有那只大白猫。   符确挺惊讶的。   江在寒头像是猫猫头,符确以为是随手截的网络图片,没想到是他养的。   总觉得江在寒不像是会养动物的人,甚至觉得他连花草都不会养。   “舔了半小时,一点肉没吃着啊胖子。”符确蹲下来嘲笑。   罐头是符确开的。   他安顿好江在寒,下来煮粥,银点贴着他的腿猛蹭,符确还惊叹了一番,江老师养的猫倒是毫不认生,比普通猫社牛多了。   符确看看猫碗,这猫舌头上的倒刺不够凸,肉块舔不起来,只会舔汤汁。   “这生存能力怎么长这么胖的?”   不过他没空管这位,上面那位还饿着。   电饭锅已经跳到保温状态,符确拿了只碗,揭开盖——   一锅干巴巴的白米饭。   我粥呢?   符咏的电话来的不是时候,被符确摁掉。   ——哥,我忙呢,有事信息说。   ——混账玩意,我堂堂福南总裁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查户口,你还忙!   ——我错了符总,查到了?   ——娃娃亲邻居那事要花点时间打听,且等着吧。病例信息查到了,看病的记录全在初阳那三年。校医院的记录都是普通外伤,两次比较严重,送到校外就医。一次是刀伤,左手手臂,写的是放学遭遇持刀抢劫;还有一次溺水,原因是独自去水库玩失足落水。扫描件发你了。   ——谢谢符总!爱你符总!   看起来,江在寒身上的伤疤和怕水的事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是细想又不太合理。   持刀抢劫,为什么要刺穿手臂?   江在寒一个初中生,就算反抗也很容易被压制,对方想抢钱根本犯不着做出那么残暴的举动。   谁会为了学生兜里那点钱,留下刑事犯罪的案底?   病例记录没那么详细,符确盯着手机,还得搞到案件记录才行。看看哪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伤的江在寒,抓到没有判刑没有。   楼上传来淋浴的水声,江在寒在洗澡。   还有校医院的记录。江在寒没参加任何社团,不打球不打拳的,为什么会频繁受伤?   不是真的混帮派吧?   ***   江在寒在热水的气雾中仰颈,水温偏高,浇得锁骨下的那片肌肤泛起红。   符确离开房间后,他掀开被子,身上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   明显偏大。   他依稀记得在帐篷里,符确要帮他换衣服。   符确一定看到了。   江在寒懊恼地转过身,一手撑着浴室墙面,额头抵上小臂。   符确会怎么想。   会打探他的过往吗?   会暗地嘲讽指指点点吗?   江在寒反手关了淋浴,披上浴巾。   发梢的水滴在灰白的洗脸台面,镜子里的人看起来虚弱且颓丧。   也许符确不一样。   江在寒想起他维护James的言语。   他好像不太一样。   *   “江老师,”房门是开的,但符确站在门口问了声,“我能进来吗?”   江在寒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应了一声。   “江老师,我弄了茶泡饭。”   发现自己水放少了、粥变干饭的符确瞟见橱柜边的茶叶罐,灵机一动,煮了壶热茶。   “怕你没胃口,加了点海苔碎。冰箱里那包酱香的涪陵榨菜我夹了点,不辣,补点盐分。还病着,茶水我没煮太浓……”   符确边说边把托盘放到单人沙发前的木茶几上。   滚烫茶汤泡着的晶莹米粒,剪碎的海苔片撒在上面,看起来很酥脆,旁边的小瓷碟装了点切成丁的榨菜,闻得出滴过芝麻香油,颜色气味都非常诱人。   江在寒视线在茶泡饭和符确身上来回,心口一阵酸胀。   那复杂的酸楚由胸腔漫遍全身,以至于在符确询问吃这个行不行的时候,江在寒用很重的鼻音说好。   符确递过纸巾发愁:“江老师你感冒症状出来了。” 第27章   “哇真好吃, 跟小时候的味道一样!”   发出感慨的是符确,他很快吃光自己那碗,神清气爽地自卖自夸:“第一次做这个, 我该不会是个天赋异禀的大厨神吧!江老师,好吃吗?”   客观来讲, 茶泡饭实在没有技巧可言。灶台都不需要生火。   但江在寒由衷地说:“很好吃。谢谢你。”   “我就知道, 生病的时候人都喜欢清淡爽口的。”符确自己吃完了,看着江在寒吃, “你还要吗?我再去盛点上来?”   江在寒上一次在生病吃到这样的茶泡饭,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他自己住, 且不说病中没精力煮饭泡茶, 这边也买不到霭里的茶叶。如果不是符确……   江在寒心里感激, 带着回味和怀念,吃得比平时慢,还剩半碗。   看得出符确是饿了, 江在寒说:“我不用了,你再吃点,这个不太顶饱的。”   “我是没吃饱。”符确笑着起身, 没客气地跑下楼,很快又上来,“饭煮少了, 还剩一碗半, 江老师你真不吃了?”   “你吃吧。”江在寒又拨了一勺榨菜粒到饭碗里, 想起什么, 抬头:“我记得你说煮了粥?”   “……”符确刚自夸厨神,讲出实情实在有损颜面,他端着碗坐到江在寒对面, 眼神飘忽,“我说错了,口误。”   江在寒笑笑,轻轻噢了一声。   雨从昨天下到现在,一直没停。卧室的窗帘昨晚被符确拉上了,现在是开的,大概江在寒起床时拉开的。百叶窗转到半开,看得到外面阴沉的天色。卧室顶灯是暖黄调的灯泡,亮度不大。沙发这边的落地灯抛出大大的弧度,照在茶几正上方。   江在寒的脸被照得清晰。   那短暂的浅笑也很清晰。   江在寒之前也对他笑过,不过总是客气的、礼貌的、礼节性的。此刻的不同,那抹笑意是轻松的自然流露。   那双漂亮得玻璃珠似的双眼微微一弯,看得符确心弦一颤,像是被指甲尖儿拨弄了一下。   值了。   符确第二碗吃完,秦立的电话打过来。   “在寒呢?!”符确接起电话,直接传来一声吼,“怎么不接电话?”   房间里静得不开免提江在寒都能听见秦立的喊话。   “在呢,”符确把电话往江在寒那边送,点开免提,“醒了,医生说应该没事回来观察。我让江老师听电话。”   江在寒刚说了声“抱歉手机没……”,那边叽叽喳喳的声音传过来。   秦立:“在寒你好点没?急诊的医生靠谱吗居然直接放你回家?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听见没,天也不冷我昨天还下水游了会,你怎么会发烧到这个地步这个身体素质真是……”   方菲凑过来:“路上没什么事吧?也亏得符确果断,那么大雨我们都劝他等等,他非要下山带你去急诊,太正确太有先见之明了。现在好了,我们全被困在这里了,这鬼雨!”   James:“在寒叔叔你还好吗?都怪我,呜呜,我给你留了两块蛋糕,上面草莓最大的两颗!”   阎本:“在寒,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告诉我们,别逞强,身体要紧。”   陈沉好像也在旁边,声音很小:“老师,好好休息。”   季川:“在寒啊……”   “好了好了,问候收到了,”符确抓起手机催促,“江老师吃完饭还要休息,你们在山上注意安全,风大的话要定时检查帐篷的铆钉,有事联系,拜拜拜拜。”   “还好今天周天,”符确挂了电话,随着江在寒的视线往窗外看,“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啊。”   “虽然说了很多遍,”江在寒回过头,“符确,谢谢你。”   暴雨的山路有多危险,江在寒很清楚。山林管理局都发了警告,符确还是毫不犹豫送他下山。   他们才认识两个月,在江在寒的标准里,连朋友都算不上。可是符确对他……可能他是这样的性格,热情热心,不嫌麻烦对所有人都很好。   江在寒为之前误会防备符确而愧疚。   他自己缩在阴暗潮湿的逼仄巷道,就狭隘地揣度别人,可是别人自始至终都坦坦荡荡站在耀眼明媚的阳光下,哪有什么丑恶心思。   “江老师又客气上了。”符确语气无奈,回茶几边收拾碗筷,“要这么说我也得说谢谢。我下午跟同学约了课程中期汇报的小组讨论,要不是昨天下山,我现在也被困在山里。”   江在寒拦了他,说:“我来吧。”   符确不争,去拿纸巾擦桌几。   “江老师,有个问题我从昨天就想问你。”   江在寒手上动作微滞,抓着碗沿的手不由地加重了力道,低声问:“什么?”   “你觉得我和季川谁篮球打得更好?”   江在寒诧异地抬起头:“什么?”   “昨天的比分,虽然是我险胜,但是季川显然对最后一个球不太服气,说实话他也打得挺好的,”符确神色认真,好像真的很计较这件事,“你觉得呢?”   “季川之前是R大研究生篮球队的队长。”江在寒实事求是。   “我以前是校队队长!我们可是体育大学,除了竞技院那些搞职业的,我最厉害!”符确没想到江在寒居然关注这个,早知道篮球队招新他就该去表现一把。他跟着江在寒下楼,絮叨:“我大三带队拿过全国冠军,真的,我找照片给你看。你看,上半场压哨的远射,凭感觉扔的,准不准,谁能分得清我和库里……”   “嗯,你打得很好。”江在寒点头认可,把碗冲了冲放进洗碗机。   符确跟着弯腰,把手机上的照片给江在寒看。   江在寒起身,符确没来得及退让,听见江在寒说了句:“比季川更厉害一些。”   这一瞬离得太近,符确下巴几乎碰到江在寒的鼻尖。   江在寒讲话的气息扫过耳垂,符确倏地觉得耳朵又痒又热。   江在寒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耳朵里只有血液疯跑的嗡嗡声。   “啊对……是……”符确胡乱应了一声,发现江在寒眉毛微微上抬,是不解的表情。   “可以吗?”江在寒重复道。   “什么?”符确窘然问,“抱歉我没听清。”   还好他不是江在寒那种冷白皮,脸红也不容易看出来。   “我说你着急走吗?我想跟你讲几句话。”   符确已经照顾他一夜,肯定需要回去补觉的,而且他说下午约了同学,江在寒担心耽误他的安排。   “噢不急不急,你说。”   符确跟着江在寒往客厅走。   他其实还没有参观这个两层小独栋。昨天回来很晚,经过走廊上楼,大部分时间都在主卧照顾江在寒,清晨才下来厨房煮饭。客厅他都没进过。   江在寒的房子和他本人风格十分一致。   客厅靠墙摆着合欢木中世纪风的长沙发,同色的木质茶几。南边是整面墙的落地窗,窗边摆着一张单人靠椅,木色和风格与沙发一致。   这就没了。   连个电视柜都没有。   以目前的整洁程度判断,符确怀疑江在寒自己踏足这块区域的频率也非常低。   墙角一人高的猫爬架和客厅一样,空空如也。   那只白胖子不知去哪里睡觉了。   “昨天没注意看,江老师你家,真有气质啊。”符确的赞美多少有点干巴,但总得说两句,“现在超流行这种极简风。”   江在寒坐在沙发一端,手指蜷着,摆在腿上。   “你的衣服,我洗好之后还给你。”   符确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不笑了,坐下来看着江在寒。   符确没有否认,表示衣服确实是他的。   那江在寒湿掉的衣服就是他换的。   “你帮我换衣服,可能已经看到了,”江在寒手指收紧,停了两秒,说,“我有……我身上有些……”   江在寒高估了自己。   他感激符确不提也不问,他想要坦诚一点。   可是藏了太久,骤然提起,还是磕绊得说不出口。   “江老师,”符确往他那边挪了挪,膝盖快要碰上,但他停住了,声音放得很轻,说,“不想说可以不说,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不会跟别人讲,也不会背后乱猜测瞎议论,不要担心。”   江在寒怔然望着他。   他的忧心和焦虑,符确都知道。   为什么,符确此刻与他对视,双眸黑而亮,没有一点窥探或鄙夷的意思。   “干吗这么看我,谁还没点小秘密呢,”符确严肃的表情松动了些,但他没有笑,很认真地,对江在寒说,“江老师,不要勉强自己,在我面前一点都不用勉强。”   江在寒沉默着。   双手攥得很紧,那吃过热食之后显出血色的唇也抿得很紧。   符确也没再说话,耐心且安静。   江在寒额前的发仍然有些湿,显得比平常的发色更深。他此刻垂了眼,从符确的角度正看见那薄薄的眼皮上透出的浅青血管。本来就很长的睫毛像是与铺在眼下的阴影相连,鸦羽似的一片。   片刻之后,符确微不可察地往前倾了一点点,江在寒感受到膝盖若即若离的相触。   “不想说的不用说,”符确重复道,他声音低沉得快要与雨声同频,传到江在寒耳畔,松弛却蛊惑,“那现在,你有没有想说的?”   江在寒脑子很乱,半晌没应答。   符确也不催促,过了一会,看见江在寒眼睛动了动,似是要抬眸,才说:“嗯?”   “有的。”江在寒快速看了符确一眼,又垂了视线看着自己的双手,“你之前问我去没去过初阳,我说没有,是谎话。对不起,我撒谎。”   “没关系,”符确循循善诱,“所以你去过,是吗?”   “我在那里读的初中。”江在寒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当时为什么撒谎。   但符确很善解人意地问:“是不喜欢那里吗?”   江在寒讶然抬起头,符确笑着说:“我就很不喜欢初三上的那个补习班,天天被老师嘲讽打击,烦死了。谁提跟谁急。”   江在寒也跟着笑了一下。   “我跟那里的同学,相处得不太好……不管怎样,之前骗了你,很抱歉。”   符确知道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很不容易,愿意讲这么多。   符确对今天的进展十分满意,识趣地见好就收:“没事,江老师,我超理解。别在意。” 第28章   银点不知在哪里睡醒, 溜达出来。   江在寒不知道符确见过他的猫没有。家里没什么访客,唯一一次是隔壁小孩的球不小心踢到他院子,过来捡, 被银点哈气吓得没敢进门。就像一般的猫咪,陌生人进屋, 它可能一直躲着。   “你不怕猫吧?它有点……”   江在寒的最后一个字是“凶”, 但似乎不用讲出来了。   因为银点滚圆但优雅地踱到江在寒和符确之间,往地上一躺, 肉垫扒拉两下符确的裤腿,欢快地蹭上了。   “吃饱睡足了胖子, ”符确弯下腰撸得银点发出呼噜噜声, 扬起脸问江在寒, “它有点什么?”   “没什么。”   江在寒看了眼他的裤腿。   “有点掉毛。”   *   秦立在群里发消息说山里管理局临时铺了些沙袋,让他们下了山。   “我快到了,你宿舍地址给我。”秦立十分良心, 冒雨把符确那套大几千的露营装备收拾回来。   “我现在不在宿舍。”   符确捂住话筒,回头见江在寒蹲在猫碗边,问:“江老师, 我的帐篷能暂时放你车库吗?”   江在寒估摸秦立没工夫给他收纳整齐,估计随便塞在皮卡车斗里拖回来了。就算符确现在回宿舍,也得花时间收纳规整才能搬回房间。暂时放在他车库确实比较合适, 反正车库空的, 只有辆不占空间的脚踏车。   江在寒点点头。   符确让秦立过来江在寒家, 秦立一个刹车停在路边。   “在寒同意了?确定吗?”   “嗯嗯, 我刚问的他。”   符确走近两步,江在寒看见了他开的罐头被舔尽了汤,正用勺子给猫喂罐头里的肉。   “地址给我。”   符确惊道:“啊?”   “我没去过他家, 发个地位给我。”   “噢?噢……”   符确挂了电话,也蹲过去,江在寒看他面色疑惑,解释说:“肉块肉泥它都舔不起来。”   “我知道,我发现了。”符确表情变换,顺着话头,“平常不会都是你喂的吧?每天?不在家怎么办?”   “不在家会请人过来清理猫砂换水和干粮。”   “挺意外的,”符确笑着挠银点的头顶,“江老师居然会养猫。养了几年啊?”   符确手指修长,打球的时候看起来刚劲有力,撸猫的时候倒是和缓轻柔。   “不是我的。”江在寒目光回到勺子,“师兄毕业回国,我帮忙养。两年。”   “噢,回国为什么不带回去啊?”符确用力揉了一把,手收回来,“你们关系很好吗,连猫都留给你?”   “还好。”江在寒不知道以他的标准,什么叫关系好,“家里有事,他走得比较急,不得已把猫留下了。”   “那个师兄来过你家吗?”   “没有,他走的时候我还不住这里。”   这是教师福利房,江在寒去年年底拿到offer,今年春季才搬进来。   他住这里的时间不长,符确知道,但还是很想问:   “江老师,我是你家第一个访客吧?”   江在寒喂完最后一点肉,站起来,腿有点麻。   他缓了缓,说:“是。”   也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访客,江在寒想,不是他邀请的。   但符确嘴角藏不住笑,勾起标识性的弧度,“我可太荣幸了江老师。”   江在寒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符确看着他的时候给人非常专注的感觉,黑沉沉的眸子因为眯眼的动作而饱含笑意,像是这个“第一”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他把受宠若惊直白地写在脸上,让江在寒有点不知所措。   江在寒把水开到最大,冲洗不锈钢勺。   “你什么时候回去?”   ***   下午雨势转小,到傍晚才完全停。   江在寒骑着车去超市,听人聊起,才知道R大有一小半地势较低的区域被淹得停了电。他打开天气app,新一轮飓风还没登陆,目前预测的路线是往东边的佛州走。但预测是预测,江在寒经历过两次大规模飓风引起的水灾,每次都没预测准。   A市待久了的人跟他有着相同的想法,超市货架已经显出供不应求的稀疏。   呆头鹅的大篮子装不下,另一半被江在寒捆在后座。   车就不太稳当,江在寒一手推车一手扶着后座的屯粮,慢慢往回走。   路上的车子都会自觉远离人行道,以防路边的积水被车轮压过溅到行人,直到一辆福特猛禽贴着路沿,缓缓停在江在寒旁边。   速度慢,倒是没溅起水,但江在寒还是侧头看了一眼。   副驾的车窗降下,符确一手搭在方向盘,歪过身子,一手撑着副驾的座椅,笑着对江在寒说:“江老师,好久不见!买这么多东西?上来吧我送你。”   江在寒抬手看表。   符确早上十点多离开,到现在下午五点四十,七个小时怎么也不算“好久不见”。   他意识到自己看表的动作有点蠢,抬起头想说不用。   符确已经打了双闪下车。   “东西放后座,我来。”他一手拎一把,清空了小黄车,“你上去吧,我把自行车放车斗里。”   江在寒拉他:“不用麻烦的。”   “不麻烦,前面那片水虽然浅,走过去也是会湿鞋子的,多难受。”符确三下五除二把屯粮和自行车都放好了,拉开副驾门,“而且顺路。”   江在寒不好再推脱,总不能把东西再拿下来。   他道了谢上车,问:“我记得你不是这个车?”   “Tesla在充电。”符确带上车门,V8发动机轰地启动,“买这么多东西啊。”   “这几天可能有飓风。”   江在寒闻到车里淡淡的草木香,像刚割过的草坪,很清新的气味。   他隐约记得自己发烧昏睡,在山道颠簸中也闻到类似的气味。   江在寒犹豫要不要提醒符确屯点食物。   如果是以前,如果是别人,他是不会多嘴的。因为天气预报说飓风不会经过A市,他只是以防万一,很可能是多此一举。别人自己会看天气,每个人有自己的习惯,他没理由没立场按自己的喜好给出提示或建议。   符确问:“刚过去这场雨不是飓风吗?”   “也是。登陆前是会下点雨。”   “点?!”   符确愕然看向江在寒,他居然在开玩笑……他是在开玩笑吧?   江在寒神色淡然。   雨刚停,校园里走动的人很多,符确时不时需要停下来避让行人。   车前板放了一个卡通手办,一个戴着草帽穿着红色马甲的少年正咧嘴笑。   江在寒不认识动漫角色,只觉得那神态和自信洋溢的符确有几分相似。   随着车子上下起伏,少年脚下的弹簧便推着他晃动。   更活泼了。   “你好像很喜欢皮卡?”江在寒问。   R大的学生要么开着二手日本车,要么开着崭新豪车。   前者为的省油保值,毕业买个好价;   后者大多家境殷实,出来就是图个经历,潇洒玩乐一番。   江在寒第一次遇到开皮卡的学生。   “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在D市住了半个月。”符确第一次见江在寒主动聊天,兴奋地说:“那边路上好多皮卡,有的人把它改装得特高,跟直立行走的机器人似的,真有意思。而且我小时候就很想要这个,但国内不兴这种,我哥说又不拉货别给他丢人,不让买!独断专横要面子!来这终于可以体验一下。”   符确指指后面的车斗:“开学报道那几天,天天帮同学拉床垫、拖家具。”   校内的宿舍很贵,很多学生为了省钱,选择在校外合租。   外面租房大多数是没有家具的,需要自己添置。   开学那阵子是学生跑宜家跑得最勤的。   家具的运费贵,学生们基本都想办法自己搬。   小车塞不下,皮卡就方便多了。   符确表情得意:“我可受欢迎了,他们找我都得预约排队。”   果然很热心。   江在寒心想,不麻烦吗?   费时又费力,带人去买,帮人搬运,开车送回来估计还要帮忙组装。   车拐过弯往北,夕阳正从西侧驾驶位的窗户照进来,照得符确的侧脸蒙上一层橘红。   他五官非常立体,是那种棱角分明得硬朗相貌。   这个角度看过去,眉眼格外深邃。   这种长相很容易有攻击性。   但符确恰恰相反。   他带着少年人的炙热,仿佛能和所有人做朋友。   符确感受到右侧的目光,在等红灯的间隙转过头。   “这边没有国内那么方便的地铁公交,没车还真挺不方便的。江老师一直不开车?”   “需要的话我会租车,”江在寒视线回到那个小摆件,补了一句,“我不怎么出门。”   符确噢了一声点点头,接受了江在寒的理由,他自告奋勇:“以后找我,江老师,车摆那也是闲着。”   “谢谢。”   符确听懂了,江在寒肯定不会找他借。   到家,符确把东西拿下来,他站在玄关,银点又过来蹭他裤腿。   江在寒撇了一眼,符确已经换了裤子。所以和裤子的布料无关,江在寒无奈地想,这猫只是单纯的擅长社交。   “如果有时间,”符确挠了挠猫下巴,起身要走,江在寒说,“你可以屯一点水速食和电筒电池,预报说这次的飓风不会经过A市,有时候不太准。”   ***   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   半个小时后又开始下雨。   R大的校区新闻站不停更新积水严重的地段和停电停水的区域。   江在寒所住的东区地势高,前几年最严重的水灾也没有淹到,他不担心也没关心相关的更新。过了一会,收到秦立的消息,说有几个留学生住的地方开始淹水,附近的宾馆已经被订完了,他正在统计可以收留的地方,问江在寒方不方便。   “不方便没关系,在寒,不用勉强。”以往这种事,秦立不会找江在寒。今年留学生翻倍,时间紧,他又想到江在寒现在住的不是单间公寓,空房间收容一下难民或许不算为难,所以问问。   “可以的。”江在寒往小砂锅里放去皮番茄,说,“你安排吧。”   “得嘞!谢谢在寒!”秦立松了口气,“我看一下,挑个乖的。”   十分钟后,符确抱着两箱家当,出现在江在寒家门口。 第29章   “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就过来, ”江在寒帮他卸下箱子,“房间还没有收拾好。”   “江老师肯收留我,已经很感激了!”符确体谅地说, “我睡沙发就行。”   “二楼客卧是空的。”江在寒正做饭,问:“吃完饭再收拾吧?”   “江老师在做饭?进屋就闻见香, 什么好吃的?”   十二个小时之后还在这里照顾病人的符确熟练地走过玄关, 视线跃过开放式厨房的中岛。   五头灶上一只小砂锅正在煮着什么。   噗噗冒着热气。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这一定是他诚心诚意对待江在寒的福报。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吃上江在寒亲手做的饭了。   符确窃喜,感情进展尽在掌握之中!   “炖牛肉。”江在寒看他, “你笑什么?”   “没。”符确绕过岛台,“想象不出来江老师做饭的样子。”   江在寒把这句当作质疑和否定, 皱了皱眉。   “你可能不知道, 我来R大七年, 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做饭的。”   话音刚落,冰箱侧面磁吸计时器发出卡通音:   “关火关火要糊要糊”。   符确震惊地看过去。   江在寒面色平静,仿佛全世界的计时器就该这么叫。   他啪嗒嗯掉计时器, 走到天然气灶旁中火转小火,重新定时。   “快好了,”他说, “再煨十分钟。”   煨。   听起来很专业。   “江老师在美国这么多年,”符确诚恳地期待,“厨艺一定很厉害。”   刚才还急于自证的江在寒被夸反倒局促了, 从橱柜里拿另一套碗筷, 轻声说:“还可以。”   符确被橱柜门挡了视线, 看不到江在寒。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不用。”江在寒笃定拒绝, “我都放进去了。”   符确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都放进去了,这语气听起来很熟。   江在寒拿好餐具,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   实在没什么待客经验。   商学院宿舍的水电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依着老美的工作效率,修个两三天完全有可能。江在寒不讨厌符确,但不表示他乐意与之共处一室三天之久。当初把银点抱回公寓,他还在紧张无措中适应了一周。   符确倒是自来熟,从厨房出去,探头问:“白胖子呢?”   “应该在书房睡觉。”江在寒答,“你想喝什么?”   符确之前开过冰箱,里头很空,可能江在寒出门开会前清理过。他说:“冰水,谢谢。”   “好。”   江在寒拉开冰箱门,符确意外发现江在寒傍晚出门,把冰箱填得充实。   两扇冰箱门一边码满了瓶装水和气泡水,一边排着粉色玻璃瓶的牛乳和酸奶。   意外。   ***   银点被吵醒,从一楼的房间走出来,伸了个极长的懒腰。   江在寒说“饭好了”的时候,符确已经和胖喵滚在客厅的浅黄地毯上不分彼此。   “忘了问,它叫什么啊?”   符确的手指就是逗猫棒,惹得银点抬起前爪站起来,想够又够不着,后仰着翻倒。   江在寒:“喵。”   符确停了动作,再次震惊:   喵?   他是在……卖萌。   “它叫喵。”江在寒解释,“师兄说懒得取名,就叫喵。”   喵被挠着下巴,忘记了两秒前的耻辱,湛蓝玻璃珠似的眼睛眯起来,舒服地呼噜噜。   “吃饭吧。”   符确去一楼的洗手间,洗手液带着清淡的柑橘香。   “江老师,我住过来会不会打扰你?”符确帮着盛饭。   江在寒坐下来:“没事,应该的。”   他没说不打扰,说的是没事应该的。符确听出来,意愿上来说江在寒是不想别人住他家的,迫于社会主义互帮互助携手并进原则,才应下来——即使扶持对象是活泼乖巧帅气幽默的人,已经同住过一次宾馆、帮他换过贴身衣服、生病时悉心照顾他的人,江在寒也不愿意。   好无情好冷漠。   但没关系,符确的失落持续一秒,便重燃斗志。   他讨好地说:“以后家务交给我啊,谢谢江老师。“   “不用放在心上,你帮过我很多次了,应该的。”江在寒从冰箱里拿出一玻璃瓶草莓奶。   盖子是粉的。   回头问他:“你喝吗?”   “我喝冰水就行。”   江在寒倒了半杯,奶也是粉的。   符确饶有兴致地看他抿了一口,上唇润了层粉白。   二人相对而坐,中间是那个小砂锅,盖子还盖着。   面前各摆了一碗米饭。   江在寒戴上手边海蓝色的隔热手套,掀开了砂锅的盖。   此处应有金色光芒,符确心想。   他巴巴盯着砂锅,看到了一锅颜色难以形容的糊状物。   “这是,咖喱吗?”符确小心地问。   江在寒舀了一勺铺在米饭上:“不是。是炖牛肉,配了番茄、土豆、西兰花、包菜、青椒,还有虾仁。”   符确终于明白他之前说“都放进去了”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那和他每次考完试跟爸妈说“我都答了”是一样一样的!   对不对不重要,反正每题都写得满满当当。   江在寒没有察觉符确复杂的心情,面色满意:“这样营养比较均衡。”   “好有效率的做菜方式。”符确违心夸赞。   江在寒把汤勺递给他:“不要客气。”   符确暗下决心,以后做饭还得他来。   ***   二楼两间卧房,江在寒住一间,另一间空着。   吃完饭,符确端着两个箱子上楼。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里头真的是字面意思的“空着”。江在寒有一套多余的床架床垫在车库,被符确搬上来,很快组装好。   江在寒拿了新的洗漱用品放到客卧的浴室,又把洗好烘干的那套衣服还给符确。   “还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告诉我。”   符确洗了澡下楼喝水,书房门关着,里头传来键盘敲击声。   他返回客卧拿了本书,下来敲门。   “请进。”   门没锁,符确推门进去。   两整面墙的书橱。   不愧是教授,符确心想。   靠窗放着一个大尺寸升降桌,配套的办公椅看起来很舒适。   “怎么了?”江在寒正对着三面高清显示器,回头问,“需要什么吗?”   符确穿了他早上那套。   “不是,这本书,”符确把手里的书递给江在寒,“我看完了。谢谢江老师。”   “不客气。”江在寒记得他当时要借的还有一本,接过书,沿着书橱看过去,“我找一下另一本。”   江在寒起身,符确看见他屏幕上的PPT。那是江在寒准备海洋工程协会高级委员自荐的演讲,当前页是一个项目案例。符确对海油项目不了解,但案例上的公司标识他认得。   宏远能源公司。   “江老师,这是宏远在澳洲的海洋项目?”   “是的。”江在寒对着橱窗没回头,“你听说过?”   “听过,当初启动的时候就很大阵仗,业内没人不知道。”符确读着上面的文字,“听说最近平台出了点问题,宏远没声张,但偷偷到处找专家评估修复。江老师怎么知道的?这写的是加固方案吗?”   “只是浅薄的建议。”江在寒找到了那本书的位置,打开书橱玻璃门,“跟我正在审批的专利比较匹配,所以写在了自荐演说里。不过我不了解具体情况,未必是最佳方案。”   “我靠我听说那是宏远现在最头疼的问题,江老师太厉害了吧,”符确不懂技术,但他哥提过,“宏远的徐总为那个深海平台愁得头秃上火,气撒在儿子身上,给人撤职关家里了。江老师解决这个难题,徐总不得跪下来喊爸爸。”   要找的书在最上面那层不好拿,江在寒背对着他,抬着的胳膊顿在半空。   “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符确看向书橱,绘声绘色道,“消息封得紧,但业内多少有些风声,这事跟徐总的宝贝儿子脱不了干系。传言徐总当时冲进会所抓儿子,怒发冲冠,说你别喊我爸,你要不惹事,我叫你一声爸!”   江在寒稍稍垫脚伸直手臂,指尖够到了书脊。   背后忽而一热,符确长臂跃过他,拿下了那本书。   太近了。   像是被符确笼在怀里。   江在寒下意识后退,侧身时肩膀撞上符确的胸口,硬得像墙。   很快地,符确退开一些,书递给江在寒。   看起来无辜且坦荡。   “江老师要是想知道,我跟人打听一下。”   “不用了。”江在寒虽然不在工业界,但基本的规矩还是懂的,断没有让外人打听业内机密的道理,他低头从符确身侧经过,“不太好。”   “没事,”符确一直望着他的脸,“我自己想打听,我以后说不定也得入这行呢。”   江在寒快速翻了一遍那本书,确认里面没有夹什么,给符确。   “其实我觉得以后可能还是得靠核能,”符确接过书,贴着江在寒翻页时手指抚过的位置,跟着翻了一遍,“AI越来越火,传统能源快支撑不起超算中心的耗能了,发现更高效的能源之前,恐怕还得靠核能。”   江在寒有些意外地仰起脸。   符确倚着书橱姿态随意。   这身衣服在江在寒身上松垮垮起码大了两个号,被符确一穿,刚刚好,甚至隐约显出胸腹肌肉的形状。   他迎接江在寒的目光,笑着说:“干吗这么看我?我本来就是才貌双绝文武双全有理想有抱负的社会主义新青年啊,江老师不会才知道吧?” 第30章   江在寒担心的没错, 这轮//暴雨连续瓢泼了四天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R大这周的课程临时改成线上。   符确每天刷着宿舍群的消息,从“江老师我们那边还没来电”, 到“江老师水来了两个小时又停了”,最后“江老师我们宿舍楼一楼淹了”。   江在寒咬着吐司, 想了想, 问:“你住在几楼?”   餐桌上他们一人面前摆了一盘煎得金黄的法式吐司,侧边是片好的牛油果, 和嫩黄的西式炒蛋。借住的符确逐步包下了一日三餐,开始江在寒还帮忙打个下手, 被符确以“你忙你的、面试重要、我一个人更快”为由, 赶出厨房。   符确一口混合果蔬汁差点呛着自己:“二楼。江老师, 虽然二楼没淹到但还是没电没水呢,你要赶我走吗?”   “不是。”   江在寒这几天在家养着,吃饭规律, 先前的病气完全没有了。   他喝完冰草莓奶,放下玻璃杯,眨眼间长睫掀起, 露出棕黑的眸,柔雾似的。   “木头房子被淹,之后水退了, 也不能立刻搬回去。宿管会找人割掉受潮的墙板, 确认风干没有霉菌, 才会让你们搬回去。可能要两三周, 甚至更久,我想问你需不需要回去拿什么东西。”   “江老师想得好周到,”符确提起的小心脏噗咚落回去, “我一会上完课回去收拾。”   江在寒在书房开会或者上课,符确会去二楼卧室待着,避免打扰到他。江在寒的课开始,扫了眼名单,符确也在。   线上课程的好处是不用点名,名单一目了然。   坏处是很依赖网络。   江在寒提问,十回有九回学生说网络不好没听见。   一个半小时的课程结束,符确下楼,手里一大团猫毛,后头跟着喵。   经过书房时,听见江在寒在和陈沉交代答疑安排。   过了一会,江在寒出来:“符确,你在忙吗?想问你一个问题。”   “不忙,”符确正要接水,杯子一扔冲到江在寒面前,“你问。”   “你刚才能听清我讲话吗?”江在寒有些忧心,捏着眼镜腿,“因为总有人说网络不好,我担心你们听不清。”   符确望着他,表情纠结。   那是个犹豫要不要说出真相、说多少真相的表情。   江在寒看他为难,猜测:“很卡是吗?那我还是把课件做得更详细一些。”   他转头要回房,浅咖细框眼镜重新戴回去。   符确也是和江在寒住一起才知道他戴眼镜,不过没有度数,单纯防蓝光那种。   江在寒戴上眼镜让人不会一眼注意他圆钝的眼尾,乍一看整个人会成熟一些。别人可能会觉得他看起来更难亲近,但符确不觉得。   很微妙,像是禁欲的精英感和懵懂的书生气的完美融合。   让人很容易产生一些逾矩的想法和冲动。   眼看着江在寒要关门,符确追了一步。   “不是,江老师……”他要出卖同一阵营的兄弟们了,符确在心里浅浅忏了个悔,“这么说吧,我昨天上行销管理的时候给喵梳毛——BTW,胖子这么掉毛真的不会秃吗?——被点名发表意见,喊了我四遍我才听见,赶紧打开麦克,说信号不好……”   符确眼睁睁看着江在寒从疑惑到恍然到愕然,还有点羞恼。   他可能后悔问出这个蠢问题了。   符确怕他伤心挫败,赶紧找补:“但我不爱学习不能代表工程系的小太阳啊江老师,可能他们是真的网络不好,这么大雨很容易断网的……”   太迟了。   江在寒已经愤然转身,反手啪地关上门。   ***   符确在厨房倒腾了一会出了门,江在寒把下周15分钟的自荐演讲推敲两遍。等他顺下来,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符确还没回来。   江在寒起身,门口蹲守的喵听见动静开始扒拉门板。   厨房里传出山药的香味,电高压锅开着煲汤模式,已经进入倒数。   江在寒看着数字站了半分钟,电锅跳到保温模式。   江在寒看看门口,没动静。   符确刚搬进来,江在寒就说过,两人作息不同,不需要互相迁就,各管各就好。但符确嘴上应了,还是就着江在寒的作息。他做了汤,应该是要回来吃饭的。   江在寒想了想,觉得等一等也没关系。   应该是宿舍那边状况不好,耽搁了。江在寒拿着手机,犹豫要不要问符确宿舍怎么样。刚才下课他关心地询问了陈沉,同样关心一下符确也很合理。   刚解锁屏幕,符确就打电话过来。   “江老师,我中午有点事回不去了,”符确在开车,雨刷摩擦挡风玻璃的声音很清楚,“高压锅里有山药排骨汤,放点盐就可以,江老师你先吃不用等我。”   “宿舍怎么样?”江在寒问。   “一楼淹到膝盖了,楼清空了。”那边传来转向灯的哒哒声,“我收拾了点东西,现在带同学去中城的超市,学校附近的都关了。江老师有什么要带的吗?”   “没有,”水积起来,很多车都开不了,符确的车底盘高勉强能淌水,帮忙载人。雨天开车危险,江在寒不想他分心:“你开车吧,注意安全。”挂了电话。   汤很香。   排骨焯水了几遍,一点腥气都没有。   铁棍山药看起来煮得很绵,汤都变得奶白。   江在寒吸了口气,盖上盖。   是符确做的汤,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先喝。   江在寒从冰箱里拿了盒美式午餐盒子——饼干,芝士,火腿片,苹果块。   中饭时间短,他常常用这种配好的餐盒应付。   足以裹腹,营养也够。   不好吃,但也没有不能下咽。   今天不知怎么了,大概排骨汤香气浓郁,影响了江在寒的味觉。芝士片越嚼越难吃。   江在寒站起来,端着盒子进了书房。   ***   “咱们宿舍淹成这样,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周明远坐在副驾,后面摆满了他们去中城屯的口粮。   “群里不是说,乐观估计得一两个月。”   符确语气轻快,对于乐观估计非常乐观。   “你在江教授家待得下去?”周明远怀疑他在强颜欢笑,“秦哥说本来安排陈沉去,被你哭爹喊娘截胡了?你为了拆散陈沉和江教授也是拼尽全力。”   “江老师家挺好的。”符确懒得多说,看傻子似的看了周明远一眼,“你是不是吃胖了?”   “真,真胖了?”周明远翻下副驾的镜子,露出甜蜜的忧伤,“我这几天住秦哥家,他真的,我哭死,超会做菜!我过去第一天,他小露一手做了水煮牛肉和干煸肥肠,绝了!”   “因祸得福呗?”   “没有那么简单。”周明远破天荒地长叹一声。   前面的皮卡是符确借给球友的,下了高速就分道,符确闪了两下远光灯,算是打招呼。   他打个弯,问:“有什么深刻的道理,我听听。”   周明远欲言又止,欲止又言。   “我好像陷入了爱情。”   “……爱谁?水煮牛肉还是干煸肥肠?”   “真的,”周明远抬头,严肃地说:“我发现,我现在,一天不见到秦哥,就魂不守舍心慌气短。”   “有没有可能,”符确大胆假设小心提问,“是因为馋?”   “神tm因为馋!”周明远略显激动,被安全带拉回来,少顷,目光坚定道:“是爱情。”   “好好好。爱情。然后呢?表白了吗追了吗?”   “没,现在表白太随便了,秦哥也误会我馋怎么办。”   “怂。”   “有你怂?你怎么不表白?”   “我跟你情况不一样。现在表白会把人吓跑,我得暗追,等他接受我了再表白。算了成年人复杂的感情你不懂。”符确丝滑停车,“下车。”   ***   符确把车停进车库,从mud room直接进入饭厅。   书房门关着,里头传出手机的默认来电铃声。   符确动作很轻地把带回来的东西归纳好,换了身干爽衣服下楼。锅里的汤还在保温,一点没动。   符确脑中瞬间冒出ABCD各种可能。   江在寒忙到现在没吃饭。   江在寒不喜欢山药排骨汤。   他没讲清楚江在寒不知道锅里有汤。   ……   着急、担心、自责等乱七八糟的情绪此起彼伏乱跳,最后蹦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这猜想堪称大胆,简直斗胆。   让符确被巨大的喜悦淹没。   江在寒不会在等他吃饭吧。   ***   江在寒盯着来电,数着铃声。   为什么转语音信箱需要这么久。   数到七的时候,他摁下了接听。   “冬冬,”听筒传来温柔的女声,遥远又陌生,顿了一秒没等到预想的称呼,问,“在忙吗?”   江在寒调整呼吸,让自己听起来平静平常,说:“嗯。”   “看学校网页你当上了教授,真棒。”那边柔声笑了一下,“妈妈真替你……”   “有什么事吗?”   对于江在寒,这个电话是意外。   江鸢会去看学校网页也是意外。   客套的恭喜更是。   江在寒不适应。   所以打断了江鸢的客套。   对方沉默了几秒。   江在寒没出声,也没挂断,安静等着。   “小煦,你弟弟,过两天去美国,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吵着想跟你见一见。他们第一站就是A市,宾馆离学校还挺近的,你看……”   对方语气恳切,停下来等江在寒表态。   江在寒没有立即回答,对方明显有些失落,但也算意料之中,给自己铺了个台阶体谅地说:“要是太忙就算了,以后再说。小孩子一时兴起,没什么的,不用管他。”   江在寒问:“他自己来?”   “不是一个人,”江鸢没领会他的问题,解释是学校组织的活动,会有老师带队,和其他同学一起去。   江在寒没作声。   已经说了夏令营,他当然知道有老师有同学。   “抱歉,”江在寒给出答复,“最近比较忙。” 第31章   ——我们冬冬蹲在这里做什么?   ——外婆, 我是坏孩子吗?   ——说什么呢,冬冬是全霭里最好的娃。啊不,全世界最好!   ——我小时候是不是犯错、惹妈妈生气过?   外婆不说话, 蹲下来,跟他一起藏在茶树丛中。   霭里很多家是老人带小孩, 年轻人在外头工作。江在寒问爸爸妈妈的问题, 这不难回答,“他们在大城市工作赚钱, 很忙”,别人家也这样。   但别人家的父母过年会回来, 或者接小孩去城里。   江在寒没有。   从有记忆开始, 他一次都没见过爸爸妈妈。   就算他们离婚了, 他跟外婆住,说明法院把他判给妈妈——是的,江在寒已经有这个概念——那么妈妈为什么也从没出现过。   大信说, 你不能问外婆妈妈是不是死了,会被打!我,我的一个朋友试过!   小江在寒说, 噢。   他知道妈妈很忙,可是他很闲啊。他可以去城里看妈妈。外婆总说等你长大。他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二年级升到三年级, 还不够吗?   大信又说, 我暑假看了一个电视剧, 懂得更多了。电视上那个漂亮阿姨跟不喜欢的人生了娃, 就把娃扔家里自己跑了。我推测你妈妈不是不喜欢你,是不喜欢你爸爸。所以你不要伤心了。   小江在寒说,噢。   更伤心了。   ***   江在寒对着已经熄屏的手机发了会呆。   他走出书房出去倒水的时候依然心不在焉, 甚至没看到厨房里的符确。   “江老师,你吃中饭了吗?”   江在寒冷不防一惊,看见整理橱柜的符确。   “吃了。你回来了。”   “吃的什么?汤怎么没喝啊?我回来好一会了,车库门有点卡顿,声音挺大的,没吵到你吗?”符确手里拿了个方块白色纸包,走近了瞧江在寒,“你不舒服吗?”   “没有。”江在寒没跟他对视,问,“这是什么?”   包装眼熟,上面老式红泥印字也很眼熟。   “麻酥糖,我妈的朋友从国内过来,顺便捎的。”符确放在岛台上拆,“你吃过吗?我小时候超爱。”   “吃过的,”江在寒闻到芝麻的香气,“最早做这个的糕点店还是霭里的。”   “是吗,我都不知道,怪不得小时候外婆总念叨这个,买了她也不能吃,就看着我和我哥吃。”麻酥屑细腻,符确拿了个大点的盘子接着,“江老师休息会,一起吃吧。”   江在寒那盒“中饭”没吃完,这会儿看着酥糖有点饿了。   符确把贴着岛台的高脚凳拉出来,又去拿水,帮江在寒拿了冰牛奶。   “谢谢。”   样子没变。长方形一小块,中间色泽偏深的纹路是有嚼劲的酥坯。   味道没变,芝麻香浓郁,松软偏甜。   “感觉没有小时候好吃了,”符确吃了两口,开始喝水,“粉还行,中间是什么糖也太甜了,以前也这么齁甜吗?”   “我觉得还好。”   江在寒挺能吃甜的。   他以前挑着中间的酥坯吃,外婆会把剩下芝麻粉吃掉,说她不能吃太甜只吃酥屑。   “太好了,”符确双手合十,“橱柜里还有好几包,拜托江老师。”   江在寒刚咬了一口,抬头想说谢谢,但嘴里都是芝麻粉,张口就会飞粉。   这东西很难优雅地吃,一口下去别说牙齿,嘴唇一定会沾粉。   江在寒只能点点头。   符确反倒说“谢谢”。   江在寒又摇摇头。   符确看着他,笑起来,忽地倾身,离他很近地伸出手。   江在寒微微睁大了眼。   符确手指一抹,擦了江在寒嘴角一点粉屑。   没擦,捏起自己剩下的小半块塞进嘴里。   江在寒睁圆了眼。   符确擦他嘴角的左手本来是干净的,指腹温热干爽,抹的时候稍稍用了点力。在他看来,这是有些亲密的举动。   可能,两个男人之间这样也没什么?   符确跟朋友或球友也会勾肩搭背,很正常。   就像他们初见那天,符确上手帮他系领带,都是正常的。   只有江在寒不习惯而已。   江在寒看了符确一眼,后者正在擦手。   “给我妈拍个照,”符确拿出手机,咧嘴露出沾黑但整齐的牙齿,转身让麻酥糖包装进入镜头自拍,“江老师可以入镜吗?”   江在寒已经站起来往后退了。   “不了。”   符确没强求,咔嚓摁了拍照。   愉快地说:“完成任务。”   是他想太多。   这没什么。   符确根本没在意。   江在寒慢慢嚼完手上那块,将剩下两块重新包好。打开橱柜发现里头多了六罐茶叶和很多霭里特产零食。   江在寒回头看符确,符确也在看他,在笑,嘴角弯起个勾。   “都是认识的叔叔帮忙捎过来的。”符确说,“我妈老觉得这边大农村没吃的。我其实不太吃零食,但也不能打击福女士献爱心的积极性,江老师帮我,拜托拜托。”   符确只是这么说,怕他有负担,江在寒稍微一想就明白。   千里迢迢,一定是知道符确喜欢、想要,才麻烦人捎过来。   “谢谢。”江在寒说。   他不觉得自己神态语气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但不知为什么,符确收了笑意,稍稍弓背凑得很近盯着江在寒,问:“江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江在寒后面是台面,没退路的。   他抓着台沿,稍稍后仰,“没有。”   “脸色不大好。”符确皱起眉,“是为评选委员的事紧张吗?你的讲稿,要不要演练一下?我当听众。我也不是完全不懂,江老师,别嫌弃啊。”   江在寒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   如果说紧张,那不是为面试。   而是因为这将是他第一次与徐徽言见面——   双方都知道的情况下,正式的面对面的见面。   “江老师,到时候台下肯定也有身在能源行业但不是你这个专业的人吧?拿我试试手,超合适!”   有道理的。   评委不可能和江在寒一个研究方向,他既要展示自己的专业水准,又要顾及听众,深入浅出让大家知道他在讲什么。   江在寒想了想,同意了符确的提议。   他又说:“谢谢。”   符确就是个夸夸怪。   江在寒的自荐15分钟,符确夸了半个小时。   “我是真心觉得好,江老师,你别这个表情,我不是胡乱敷衍你。”符确双手捧心,“除了那个插满箭头的小方块和什么图,我都听懂了,专业名词不懂但完全get到你的底层逻辑。太厉害了,江老师你全世界最厉害!他们肯定求着你入会……你别走啊江老师,哎哟我这个真心天地可鉴,我剖出来给你看看。”   江在寒关了房门。   他就不该寄希望于符确。   符确就是个热衷捧场烘托气氛胡言乱语的小孩。   全世界最厉害……   除了外婆,没人会这么跟他讲。   哄他玩的。   符确还在门外表忠心。   怪吵的。   江在寒坐下来,笔记本放在一边。   他扭头,正对的显示器熄了屏,倒映出他自己。   他看见漆黑屏幕里的自己。   竟然在笑。   不知道算不算笑。   只是氤氲眼角一点浅淡的、不易察觉的笑意。   ***   江在寒出发去机场这天,A市的雨终于停了。   符确提出开车送他,江在寒没接受。机场在北边,从R大过去的路没有毁坏得太严重。江在寒叫了uber,提着熨烫好的两套西服出了门。   江在寒独来独往惯了,踏出门就打算上车,没有回头的习惯。   今天却听见符确在后面喊他。   “江老师加油噢!”   符确穿着家居服抱着喵站在门口,他把喵的一只爪拿起来上下挥了挥,“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喵~早点回来,不许勾搭外面的野猫噢,喵~”   江在寒愣了一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这情景说不出的怪异,好像……   像送丈夫出门的妻子抱着孩子,说努力工作早点回来。   *   商学院的教学楼和宿舍楼都没开放。   符确在家里上课,开着外放边听边做俯卧撑。球友群一片哀嚎,本来这周洛杉矶湖人要来A市比赛的,因为飓风暴雨取消。看不到偶像詹姆斯,符确提议等体育馆重新开放,来场友谊赛解解馋。   周明远的消息跳出来:帮忙联系江教授!十万火急!在线等!   符确一看找江在寒,电话打过去。   周明远像是快走了几步,压低声音:“江教授呢?Marina也联系不上他。”   Marina是系里的秘书,手里有所有人的日程、联系方式、紧急联系方式。她找不到人,周明远看来就很严重了。   符确:“出城了,飞机还没落地呢。怎么?考砸了?他不会给你开后门走关系的。”   周明远:“不是!工程楼这边来了个澳洲小孩,找江教授。说是亲戚还是什么,没听明白。中文不好讲不清楚,英文口音也很抽象。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符确想起来,他刚得知婚约时,试图找过江在寒家。   没找到。   听说全家早就移民去了澳大利亚。   不过江在寒在初阳填的家庭信息表里只有父母,没写兄弟姐妹。   符确:“明天回来。什么小孩?确定是找江老师?”   “确定,人正在江教授门口坐着呢。搞得跟千里寻父似的,惨兮兮的。”   “等着,我现在过去。” 第32章   江在寒下飞机就收到消息, 程之煦去学校找他了。   他看着屏幕上那条消息发愣。   为什么。   他明明跟江鸢讲得很清楚,他很忙,不想见面。   他甚至不明白江鸢为什么多此一举跟程之煦提他这个哥哥。   明明他在那个家没有任何存在感。   “麻烦让他听电话。”   江在寒给发消息的符确拨去电话。   “程之煦?你好, 我会请你旁边的哥哥把你送回夏令营安排的宾馆,交给老师。”江在寒没什么客套的寒暄, 直切主题, “老师的联系电话有吗?”   “不。”   程之煦今年9岁,还是小孩的声音, 中文带着典型的abc口音。   和James有点像。   江在寒想,自己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不客气了。   他愿意对James耐心和善, 为什么对程之煦这么冷漠排斥。   程之煦和James是差不多大的小朋友而已,   小朋友没那么好打发, 说:“我不回去。我报名这个夏令营就是为了找你。”   “对不起我很忙,现在不在A市。”江在寒耐心哄劝,“以后有机会再见。”   “江在寒你哄我的吧, 我不是小孩子。”程之煦态度强硬,“这次回去妈妈肯定不会再放我出来。见不到你,我不会走。”   江在寒手机震了一下, 日程提醒提示宾馆可以登记入住了。   他的面试就在下午。   “好,你不是小孩子,那你这样跑出来很不负责, 老师同学会担心, 整个夏令营会因为你被耽搁, 这样好吗?而且你今天待在学校也没地方住, ”江在寒拉着行李往出租停靠点走,“先回夏令营,明天我回A市再去你们的宾馆找你, 可以吗?”   “我跟老师打过招呼了,他们一周之后回A市,我就跟他们一起回墨尔本。”程之煦思路清楚,逐个应对江在寒的借口,“今天有地方住,旁边这个哥哥说我可以跟他住。”   “啊……我,我是这么说……我说了吗?哈哈……记不清了……”   程之煦开的免提,符确就在旁边,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字不落。   符确过来工程楼,看小孩长得白嫩可爱,眉眼和鼻子跟江在寒很像,说是江在寒弟弟,可信度极高。他想着既然是弟弟,晚上住江在寒家天经地义,于是……   这段对话听完,才察觉江在寒跟弟弟并不亲近。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还能怎么办。   江在寒大概也没料到程之煦开的免提,顿了半晌。   他稍作权衡,说:“符确,可以麻烦你照顾一下程之煦吗?我尽早回去。”   “没问题,江老师,你忙你的。”   符确拿回手机,关掉外放。   “别担心,我超会带小孩。”   *   不想见的来了。   想见的却没有来。   江在寒穿着深黑修身的初剪羊毛西装踏进小礼堂时,在场的委员和旁听会员都不约而同朝他望过去。一身黑色与他白皙的肤色对比鲜明,让江在寒的五官更清晰立体地呈现出来,有种鲜活的视觉冲击力。   自荐演讲很成功。   条理清晰,把符确所说看不懂的单元应力分布示意图改成简单的演示动画之后,整个内容更加流畅易懂。   唯一的卡顿是江在寒拿宏远举例时,扫了一眼高级委员区,没有看到徐徽言。   很短暂,他便调整回节奏,顺利完成了演讲和问答的环节。   别说后排的旁听者,连委员会最资深挑剔的两位老学究都忍不住感叹,青年才俊,不愧是Cronin教授最器重的学生。   江在寒之后还有四名申请者,全部面试完毕,三天后协会委员会做出决定。   江在寒没办入住,直接去大堂找了个僻静的位置,改签机票。   原本计划在这边过夜,次日早上飞回A市。他以为会遇见徐徽言,于是给自己预留了这段时间,万一他演讲中与宏远相关、针对性很强的部分引起徐徽言的注意呢,或者徐徽言认出他呢。   人没来。   待一晚也没必要了。   航班挺多的,江在寒改了票,给符确发消息说九点到家。   ***   这趟航班不剩靠窗或走道的位置了,江在寒夹在两个体型壮硕的白男中间,空间狭小,手臂都没地方搁。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头痛变得没法忽略,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刺在太阳穴。   江在寒轻轻叹气,塞上耳机。   入耳式的降噪没那么彻底,机舱的噪音依旧像朦胧的背景音。那嗡鸣混在竖琴的旋律中,让江在寒半梦半醒。   运气挺差的,左手边那个人不但占满了整个座椅,胳膊挤到江在寒,体味还很重。   头痛从两侧沿着眼眶蔓延到眉心。   江在寒紧闭着眼,思绪断续而混乱。   ——你很多余小杂种,没发现吗?   ——老头不认你,连亲妈都嫌弃你。   ——你这种阴沟里的贱种根本不该出生,何必出来污染环境呢。   是吧,江在寒也会想,自己可能真的不该出生。   否则老天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运气总是很差。   预想的、憧憬的、满心盼望的事,从未发生过一回。   比如小升初考上初阳。   他以为妈妈会为他自豪,以为终于可以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像普通小孩一样,表现好被妈妈夸、犯了错被妈妈骂。   可是去了深市依旧见不到江鸢。   除了因为伤得太重被送去医院、学校通知江鸢过来的两次。   别的同学被叫家长都很害怕,江在寒却有点期待。   妈妈肯定知道受伤不是他的错,会心疼他吗,像外婆一样给他塞奶糖?   就算妈妈误会他惹了祸,会生气会骂他罚他也行。   不论哪种,江在寒都很愿意体验一下。   但他猜错了。   江鸢来病房,和医护询问他的情况,认真听着。   等人走了,她看向江在寒,很长时间没讲话。   江在寒那时已经知道体谅江鸢,怕她难过,没提徐劲松的事。何况徐劲松找关系,把事故扭曲成抢劫,江在寒的话没人愿意听愿意信。   江在寒一只胳膊上了夹板,吊在胸前。   他看不懂江鸢的神情,只说,妈妈。   江鸢凝着他的眼睛,后来江在寒推测,她看的是他眼尾那点红痣——和生父一模一样的位置,只是浅一些,呈水红色。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当时迟钝,事后才能从捕捉的细节中反应过来。   那声“妈妈”大概让江鸢感到不适,她轻微地很难察觉地皱了下眉,说:“好好休息,这几天我让杨姨过来照顾你。”   杨姨是住家保姆,江在寒开学前在家里住了几天,见过。   江在寒觉得可惜。   富裕新潮的大城市也没什么好,得不到妈妈的陪伴,吃不到妈妈做的菜。   ***   符确领着程之煦去学校唯一开着的快餐店。   程之煦吃完了汉堡,拿薯条蘸了层厚厚的番茄酱。   符确仔细看他,又问:“你真是江老师弟弟?”   “是啊,”程之煦嗦完番茄酱换了根薯条继续蘸,有些嫌弃地看了符确一眼,“我的口音有这么重,说话你们都听不懂?”   符确看他根本不打算吃薯条,心想你干脆把番茄酱挤嘴里算了。   “不是口音问题,江老师好像不怎么想……你们俩好像不是很……”符确斟酌几番,试图找个委婉的询问方式,“你过来他好像完全不知道啊。”   “他不知道。妈妈之前问他,他说不要见面。”程之煦摇摇头,做出老成的表情,跟嗦番茄酱的动作非常违和,“你评评理,亲弟弟,从大洋彼岸过来,他居然说不要见!太无理了。”   “他很忙,今天确实不在A市。”符确也觉得不合理,但他不想表现得大惊小怪,很没见过世面似的。   江在寒一定有他的理由。   “有什么事比见弟弟更重要?”程之煦愤然道,“很难说他是不是在躲我。真是任性。”   “你要不直接吃番茄酱呢?”符确终于提出建议。   “那不好吃。”程之煦有自己的理论,“需要带点炸薯条的味道,更有层次。”   行吧。   符确等他吃完,领人回家。   “你以前来过R大吗?”   符确把自己的床让出来,另外打了个地铺。   没人能拒绝白胖毛绒的银点,程之煦也不例外。   他把银点抱在怀里以表喜爱之情,银点漂亮的蓝眼睛瞪圆了,好脾气地没有挣扎。   “把喵放下,它不喜欢抱,你看这飞机耳。”符确从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个枕头,往地铺上一扔,“你们兄弟俩多久没见了?”   喵一沾地就跑出房间,胖而敏捷地咚咚下了楼。   程之煦往床上一坐,两手撑着床板。   “我们没见过。” 第33章   “我也是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程之煦耸肩, “抽象吧?”   符确下意识点头,觉得不妥,又摇头, 脑子里冒出无数问题,汇聚成一个“啊?”。   “还是偷听到的!有水吗?晚饭有点咸。”   空口四袋番茄酱, 能不咸吗?   符确下楼拿了两瓶水, 坐地板上冲程之煦:“然后呢?”   “我说报名这个夏令营,爸妈一看行程, 让我出去。”程之煦喝了水,状态很好, 很乐于分享, “我觉得有问题, 贴着门偷听。   我爸说,我记得江在寒就在这个城市?   我妈说,好像是, 是这个名儿。要不让在寒接一下,兄弟俩见个面?   我爸说,夏令营都是统一行程的, 小煦脱离集体不好吧。   我妈说,也是,那就算了。   真相很明显了!我就偷偷找了我妈, 问我是不是有个哥哥在A市, 我妈支支吾吾还想否认, 被我诈了几句说出来, 我机灵吧?”   “嗯嗯机灵,”符确敷衍点头,着急问:“然后呢?不是, 你长这么大,江老师从来没回过家?”   “没有吧,”程之煦还挺严谨,“也有可能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回去过。反正我在家没见过他。”   “你爸妈也没提到过他?”   “没有啊!”   “为什么呢?”   “不知道。后来我再问,我妈就有点要哭了。男子汉怎么能让女人哭,我就不问了。”程之煦紧着眉头作推理状,“我猜测江在寒肯定太调皮,被爸妈赶出家门了。我也有好几次差点被扫地出门,现在的父母真的很难搞。”   “……”符确不知道这个小孩的话他能信几分,但短短几分钟的信息实在过于离谱,“等下,你说你姓程?你爸妈姓什么?”   “我随我爸姓,江在寒随我妈。”   完全不合理。   就算两个孩子一个跟爸爸一个跟妈妈姓,通常都是老大随爸姓,老二随妈姓。   就算江在寒被赶出门,九年都不提这个人,那得多大错啊,杀人放火吗。   “江在寒什么时候回来啊?”   程之煦打了个大哈欠。   他确实累了,长途飞机过来、又从机场打车来学校、等了半天。   “还有一个小时吧,要不你洗洗先睡?”   程之煦抬袖闻闻自己:“我不睡,我洗漱一下。”   他背了个大书包来的,从里面翻出一套洗漱用品。整整齐齐,牙膏牙线洗发沐浴都贴了标签,一看就是爸妈准备的,外面透明塑封袋上贴着他的名字。   “赶紧去洗,”符确挥挥手,“别熏着你哥。”   ***   航空管制,飞机在跑道上排队等登机口耽搁了半个小时。   江在寒下飞机已经快九点。   出航站楼之前他去了趟洗手间,就着剩下的半瓶水吞了两颗止痛片。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不太精神,江在寒挽起袖口洗了把脸。他拎起衬衫领口闻了闻,飞机上令人不适的体味已经散了,但江在寒还是从行李箱中找出那瓶银色山泉,喷了两喷。   或许是药效起了作用,或者是前调淡淡的柑橘接着茶香让他放松了些,头痛的感觉稍稍缓解。   出租在门口刚停稳,符确就迎出来。   符确帮着拿行李。江在寒的西服皮鞋都没换,一定是面试完立即赶去机场。   算下来他们分开的时间不过十几个小时,符确竟然有种很久没见的感觉。   他又说:“江老师,好久不见。”   符确问路上顺利吗面试顺利吗,江在寒都说还好。他心思不在这,符确立刻说:“程之煦在我房间,已经睡了。”   江在寒听到他睡了,莫名轻松了点。他在路上做了各种心理建设,思考自己要以什么态度和口吻面对这个从未见过的弟弟。   睡了好。   至少今晚不用面对。   “谢谢你。”江在寒进门换鞋,“很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我不知道他会过来。”   “江老师别客气,我下午本来就没课,一点不耽误。”符确把行李箱推到客厅墙边,“喝水吗?”   “不了,谢谢。”江在寒脱了西装外套上楼,在符确房间门口停下。   墙角的落地灯亮着,程之煦睡成大字,手里还抓着他的游戏机。江在寒在江鸢的朋友圈里见过他小时候照片,小孩子一天一个样,现在有点看不出幼时的样子了。   不过江在寒对他的印象停留在3、4岁,那之前江鸢发照片,他虽然不评论不点赞,但会看。婴儿白嫩的小手抓着江鸢的手指往嘴巴里塞,没有牙,咬两下还开心地笑,好像尝到什么了不起的甜头。后来不知为什么,江鸢没再发过全家福或者程之煦的照片,江在寒猜,他大概被屏蔽了。   无所谓,他也没有很想看。   符确可能怕程之煦冷,给他压了床大被子。程之煦脸蛋睡得红扑扑,翻了个身。   看着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还有几分相像的小孩子,江在寒感觉很奇怪。他一路说服自己,像对待James一样对待程之煦,现在看见真人,突然觉得没办法。   程之煦跟他一样,眉眼随江鸢。   他看见程之煦,想起渴望盼望奢望江鸢的关爱的自己。   都过去了。   江在寒想。   明天把人送走,那个家跟他依旧没有关系。   江在寒转过身,额头结结实实磕着符确的下巴。   两个人都哼了一声。   江在寒抬头,撞进符确来不及收回的眸光中。   江在寒不知道符确在他身后站了多久,望了他多久,只觉得符确这个眼神很陌生。他从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像是有点难过,有点压抑。   可能看错了。   “怎么了?”   江在寒看看他,又看看房间,注意到地铺。   “今晚我睡这里吧。”   符确还是老样子:“别啊,哪有让屋主睡客卧地铺的道理!按地位划分,也该是我这个第四睡地铺。”   “第四?”   “嗯,你,喵,小鬼头,我。”符确瞥了眼程之煦,小声:“喵排在他前面,对吧?”   江在寒笑笑,进了卧室。   ***   晚饭没吃,江在寒洗过澡下楼找零食。   橱柜被符确塞满了,江在寒掏了包红糖麻花。甜香酥脆,配着草莓奶,比什么健康无糖低脂零食好吃多了。   他从前不觉得自己有多强的口腹之欲,填饱肚子不太难吃就可以,他不挑食——除了葱蒜以及形状味道相似的其他蔬菜。最近好像变得贪嘴了。   这样不好。   江在寒扔了包装纸,踩垃圾桶踏板的时候用了点力,哐当一声。   “江老师。”客厅那边传出声响。   江在寒竟然一直没注意黑漆漆的客厅坐着个人。   “你怎么不开灯?”   符确走过来,指指茶几上的电脑和耳麦:“我打游戏呢,不用开灯浪费电。”   他没法在房间玩,怕吵着程之煦。   江在寒把剩下一点牛奶喝掉,又说:“程之煦的事,今天麻烦你了。”   “真,不,麻,烦,江老师非得跟我这么客气是吧。他挺乖的,讲道理,”符确笑说,”江老师小时候也这么乖吗?”   “我不是,”杯子已经不冰了,江在寒手心都是水珠,“你忘了我的左青龙右白虎。”   “哈记得记得,表面高冷学霸,实际痞帅校霸。”符确接他的玩笑,“全网最受欢迎人设。”   江在寒轻轻笑了一下。   符确现在已经可以准确判断江在寒的各种笑,敷衍的,客套的,牵强的,真心的。   所以他不开玩笑了,认真地说:“江老师,我怕你想问但不好意思,跟你坦白一下。程之煦告诉我,一,他从出生到现在,你没有回过家,所以你们从没见过面;二,他跟爸爸姓,你跟妈妈姓;三,他怀疑你犯了什么错被赶出家门以至于不能回家。就这些,你不在的时候,他跟我说了这些。”   符确总能猜中他的心思。   他不愿宣之于口的、阴暗狭隘的心思。   江在寒不主动提,因为不知道程之煦说了多少。   他还在犹豫是该试探一下还是干脆装鸵鸟。   符确就跟他坦白了。   “我还是那句话,”符确重复道,“你不想说的事可以不说,没关系的。这些话我听过就忘了,只要不是你说的,我都不会当真。如果你愿意,如果你需要一个倾听者,我会非常荣幸。”   江在寒静默片刻,空玻璃杯都捂热了。   他有的都是对付多嘴多舌打听造谣他身世的人的经验,其实也称不上“对付”,确切说是逃避。起初是不理睬。不理会没用,就换学校。换了个学校还有阴魂不散的,他就干脆逃更远。   今天如果符确问他,他会说“私事,无可奉告”。   但符确退开了,给他留足了空间。   告诉他,你想站在原地,不用逃,我不会冒犯你;你想有人在身旁,我立刻过去。   这感觉很陌生,很特别。   说不上来。   江在寒微仰起脸,与符确对视。   符确才洗过澡,身上还带着沐浴液的残香。很淡,却鲜明,让江在寒联想到和煦日光下的海。   刚来R大时候的板寸长长了,因为发质偏硬,半干不干竖在脑袋上,像刚游过泳的狮子。额前两撮垂了个半弧,发梢有些湿,显得暖黄灯光下的那双眼更沉更亮。   “他说的是真的。”   江在寒说服了自己。   符确替他带了半天孩子,他该有所交代。   “一,我从小跟外婆住,大一点就住校,跟爸妈并不亲近。他们移民澳洲的时候,我没有一起。程之煦是在他们去澳洲的第二年出生的,我们的确没见过面。二,程之煦的爸爸不是我的生父,我跟妈妈姓。三,我这个人比较冷漠,家庭观念很淡,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不是讨人喜欢的类型,所以这十年都没……”   “没有,我没看出来。”   符确一直安静听着,直到最后一句,他打断江在寒,语气不悦。   “你很善良很热心很可爱很讨人喜欢,大家都很喜欢你,还有我……我超喜欢你,江在寒。”   江在寒一时语塞。   符确直白热烈,夸人的时候不遗余力。   江在寒很感激,尽管他不认可这样的评价。   这是他理智的一面。   可他终究是血肉之躯的人类,即使大脑警告他这是符确的善意不要当真、现在年轻人的讲话方式就是这样,他还是脸红了。心跳也变快。   这是毫无预料地被夸赞引起的害羞和愉悦,江在寒冷静地想,不需要慌张。   “谢谢。”江在寒淡然地说,“关于程之煦和我的关系,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还有个问题。”符确说。   他瞥了眼可怜的杯子,那要是个塑料杯子,现在已经被江在寒捏瘪了。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第34章   符确没指望得到肯定答案。   但也没想到江在寒会落荒而逃。   江在寒当然没有把慌张表现在脸上, 他睁大了眼望着符确,微微张开的唇动了动,像是想要问什么。   不过他最终什么也没问, 低声丢了句“不需要”,从岛台的另一边绕去走廊, 沉着地上了楼。   沉着。   牛奶杯子却忘记洗。   银点不明所以, 半道从书房钻出来,跟着上楼。挤在江在寒脚边, 差点把人绊倒。   之于符确是意料之中,但难免有种侥幸落空的失落。他悻悻然洗了杯子, 打算再玩两把游戏上去睡觉。   符咏发信息问, 听说有飓风登陆, 你们学校有没有影响。   符确心道,有影响,把我吹到未婚夫家里来了。   他拿着手机走出门。A市的炎夏被这场飓风带来的暴雨彻底冲走了, 秋意像是滴进水里的蜂蜜,散出令人愉悦的香味。   江在寒应该更喜欢秋天。   符确笃定地想。   他那么怕热。空调调很低,爱喝冰的, 皮肤稍稍一晒就会泛红,娇嫩得跟薄皮水盈的蜜桃似的。   符确沿着窄窄的人行道悠悠走了几步,电话通了。   “符总, 飓风都过去了您才想起来问。”   “我的失误, 才看到。最近忙着审核峰会的展台, 争取让福南一举成名。到时候过来站台啊借你的帅气一用。”   “……要不我打扮打扮表演个才艺艳冠群芳一下呢?”   “那敢情好!”符咏好像在车上, 低声跟司机交代了句什么。“讲正事啊,你上回问的事,江在寒在霭里那边没有适龄的女孩邻居。”   “我猜也是。”   符确单手插兜, 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夜空。   连天空也像被雨水冲洗过,平常不显眼的星星变得光亮。   江在寒啊,符确呼了口气,秘密比星星还多。   “哥,我今天见到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了。”   “嗯?异父?哪来的?他母亲没有二婚记录啊。”   “我没问,反正户口本上那个男的不是他生父。”   符咏沉默片刻,语气认真起来:“外婆到底知不知道这人的根底?这婚约怎么看都太草率了。一张发黄的便签纸,不明不白的对象,她老人家康复回国一年都不到,干嘛这么着急让你去结婚?要不是德国的医生是熟人,我真怀疑外婆有没有……”   “胆肥了啊哥!大逆不道,被外婆听见你就废了!”   符咏沉声:“我让人查查。”   符确在拐角处掉头往回,落叶被踩得发出细碎的响声。   沉默了一会,他说:“不用。”   符咏问:“什么不用?”   符确说:“不用查。你别查他。他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   “?”符咏狐疑道:“你这态度,不对劲。确,你是不是……”   忘了,他哥不是迟钝的周明远……   只听符咏惶然道:“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江在寒手上了!”   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符确已经走到门口,两旁的草坪这阵子没修剪,参差不齐冒得有点高。他站定,不想符咏瞎搅和:“现在跟你说不清楚,好好赚钱走你的大男主剧情流路线吧符总。这事我有分寸。”   ***   江在寒对同情的排斥心理是从小养成的。   霭里就那么大,走几条街就走遍了。邻居的议论他多少听到些。即便是没有恶意的叹息,说这孩子瓷娃娃似的怎么舍得丢,说他学习好乖乖巧巧的从不闹腾,可惜爸爸是那么个渣滓,他们对他会格外怜爱和宽容。   因为同情。   同情就表示江在寒的境遇不正常。   他费了好大劲才勉强变成正常人。这里不再有人在意他身边怎么没有爸爸妈妈,也没人打听他的身世、过往、陈年伤疤。   这很好。   符确问他需不需要拥抱,不需要,江在寒说。   他不需要。   ***   符确怕吵到程之煦没定闹钟。这段时间强装的早睡早起作息瞬间打回原形。一大一小睡到十点才因为三急的头等大急爬起来。   江在寒出去买的巧克力可颂和秋季限定核桃碎燕麦拿铁已经冷了。   他听见楼上的动静,把可颂放进烤箱。   “早啊江老师。”   程之煦跟在符确身后,完全被挡住,侧身探出个头,也说:“早。”   这一声含含糊糊的,一点没有昨天电话里势在必得的气势。   江在寒戴着蓝色隔热手套,隔着餐桌看过去。程之煦穿着白底镶蓝边的短袖短裤,胸口写着学校的名字,虽然还是没完全长开的孩子样,五官却已经非常立体鲜明了。   基因真的神奇。   明明陌生,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双方就是会生出熟悉的感觉。   “哟怂了?”符确侧开一步,大手半压半推程之煦的后脖子,笑道:“小蝌蚪找哥哥昨天闹得鸡飞狗跳,见面怎么反倒不吭气了?”   “早,”江在寒慢半拍地回应道,“坐吧,先吃点东西。”   然后送他走。   重新烤热的可颂散发浓郁的可可和黄油香气,符确和程之煦肚子咕噜两声,呼应上了。   程之煦坐下来,面前是摆好的餐盘和一杯冷掉的热巧克力。   江在寒把面包夹到他面前的餐盘里,   他仰起脸:“这个是你做的啊?”   “不是,”剩下一个夹给符确,江在寒说,“咖啡店买的。”   他摘了手套,把热巧克力放进微波炉。   转身去冲洗用过的夹子和烤盘。   程之煦本来想用夸赞开启兄弟感情的联络,江在寒说买的,他又不知道夸啥了。总不能说买得真棒。   “哇这家店的可颂真好吃,江老师在哪买的?太会挑了!”   符确竟然先夸上了。   程之煦震惊地看向符确。   符确冲他飞快地挑了挑眉,无声地说小鬼学着点,继续说:“咖啡是给我的吗?新杯子诶!江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燕麦奶咖,谢谢江老师!”   我靠。   程之煦要裂了。   千里寻亲的到底是谁啊。   程之煦不甘示弱,硬邦邦道:“我巨喜欢巧克力口味,可颂和热巧克力都是我的最爱!谢谢……你……”   他跟别人讲的时候,我哥我哥叫得顺口。   面对江在寒,反而喊不出来。   江在寒看上去也不在意,语气浅淡地说:“十七街那家咖啡馆买的,喜欢就好。”   吃完早饭,江在寒问程之煦老师的联系方式。   “我能不能在这待到他们回A市?”程之煦问。   “抱歉,我没有时间照顾你。”   江在寒连委婉的客套都不稀罕说,真够绝情的。   “我不用照顾,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我白天自己玩,晚上在你家借宿,就一周,行吗?”   “不太方便。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   “我跟这个哥哥住一间就行,昨天那样!”程之煦指着符确,“他睡地上我睡床上。”   符确:“?”   “我好歹是你亲弟弟,大老远来看你,咱们虽然没见过没感情,但是,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啊。给我三天时间,你一定会爱上我舍不得我走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行行行,这是电话,”程之煦把手机递给江在寒,“你要是真那么想赶我走……”   程之煦还在酝酿眼泪,谁知江在寒结果手机直接拨过去。   “哦豁,”符确撇嘴,“江老师不吃这套。”   “无所谓,我有我的节奏。”程之煦成竹在胸,“我们组今天早上8点飞纽约。”   “!”符确瞳孔地震,“早上的懒觉不会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吧?”   ***   江在寒今明两天有期末评估,走不开,只能等后天送程之煦去波士顿跟老师会和。   其实程之煦来的很是时候,后天起就是夏秋学期之间的假期。如果江在寒愿意,时间和精力是允许他陪程之煦的。   江在寒下午有节答疑课。   符确自告奋勇带娃,被江在寒发现他有门期末考。   于是程之煦背着他的大书包跟在江在寒后面,坐在了教室靠墙的角落。   “我得离门口近点,方便进出。”程之煦拍拍书包,“我一上课就爱尿尿,控制不住。”   江在寒知道他的游戏机在包里,课上到一半,果然人就不在座位上了。不过他们互相留了号码,人在校园,也不至于走丢,江在寒就没管。   过了一会程之煦回来。   不到十分钟,他又出去。   可能真的条件反射式尿频。   下课之后,江在寒照常多待了十分钟。期末考试季,学生们也忙,很快教室就没人了。江在寒隐约听见墙外程之煦的讲话声。   是在跟爸妈通话吗。   早上在家江在寒看见他摁断了江鸢的视频请求。小朋友出远门,爸妈很担心吧。她知道程之煦现在在他这里吗。她会怎么说。   江在寒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门边。   “我没吹牛,嘁,如假包换!”程之煦语气兴奋,“这就是我哥,亲哥!我俩长得多像,你们瞎啊看不出来!”   江在寒怔然停住脚步。   听见程之煦激动地夸耀:   “真人比照片还帅!巨帅!”   “R大你们没听过?!全球前十!我哥是这里的教授,巨牛!”   “我哥对我巨好,早上给我买羊角包,巧克力味的!巨好吃!比墨尔本的好吃一亿倍!” 第35章   江在寒从教室出去, 程之煦立刻收声,说了句“挂了啊”,看向江在寒:   “下课了啊。”   超冷酷。   被江在寒领进办公室也没有大惊小怪。   程之煦淡定地扫了一眼墙上相框里的各种证书, 挑了个唯一看得懂的,指着说:“Doctor of Philosophy, 你是博士啊?”   “嗯。”江在寒给他拿了瓶水。   “当教授是不是都得是博士啊?”   “嗯。大部分情况是这样。”江在寒严谨地说, “也有在工业界取得重要成就成为fellow,等同学术界的教授。”   “噢。”程之煦没听懂, 但还想继续对话,说, “读博难不难啊?”   “还好。”江在寒没有立刻开电脑, 或者做别的事, 他专心回答程之煦的问题,“只是需要耐心。”   “脑子得好使吧。”程之煦坐进江在寒对面的椅子里,“妈说你还挺聪明的。”   江在寒愣了片刻, 侧过身接上电脑。   程之煦看他没有要继续聊天的意思,塞上耳机开始打游戏。   *   江在寒下午还有两个学生面试。   过去的夏季学期,实验室的设备陆续送达并调试完毕, 能源部的项目很快会结束文献调研,有限元模拟和缩尺实验将提上日程。江在寒现在只有陈沉一个学生,至少需要再招两个, 才能推进这个规模的项目。   他在校园网络查询R大日托班的summer camp, 发现日托班已经关门两周了。   因为之前的飓风。   维修中, 重开日期待定。   好吧。   每个学生面试半小时, 或许可以让程之煦自己在附近转转。他记得方菲说她买了几个apple tag,打发James出去玩的时候往他口袋里塞一个,挺好。   江在寒背包里就有一个。   他拿着tag走出办公室。   程之煦去自动贩卖机抠糖了, 还没回来。   “这种最好吃,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我在墨尔本都吃这个,很有名的。”   “什么啊,Tim Tam?听起来像越南人的名字。”   江在寒还没拐弯就听见两个童声的争执。   极力推销Tim Tam的是来自澳大利亚的选手程之煦,而疯狂推荐Milky Way的是美国选手James。   说曹操曹操这不就到了。   自动贩卖机滴滴两声,程之煦说:“给你尝尝。”   James虽然数落对方“固执”,还是道谢咬了一口。   “真,的,好,吃!”   “当然了。中国人不骗中国人。”程之煦非常满意,直到他看见James马上又往嘴里送,即将咬第二口……“你干嘛?!”   “啊?”James小三岁多,比程之煦矮了一个头,被喊得呆住不动,口水都快流出来,“怎么了啊?”   “我只是跟你分享一口,”程之煦夺回被咬了一口的糖,“剩下我要自己吃的。”   “可,可是我已经咬了。”James哪料到这个大方给他尝新的哥哥只大方一口,而且他在学校老师会要求大家不要分享自带的食物。   “没关系,”程之煦豪迈地拍拍James单薄的小肩膀,“你没病我也没病有什么关系。”   James心情复杂,转身也买了块糖,默默拆开,内心挣扎好一会儿,伸手问:“那你要尝尝这个吗?”   “就等你这句话呢。”程之煦对自己的文化输出十分满意,但他也没有强人所难,掰下一截干干净净地还回去,“谢谢。”   “James,”方菲从另一边过来,“买个糖你这么久不回来,种小麦啊?哟,好秀气的小朋友,你叫什么啊?”   “你好,程之煦。”程之煦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做出握手的动作,又收回来,说,“抱歉,姐姐,我手有点甜。”   方菲笑得花枝乱颤:“不光手甜,嘴也挺甜。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我的。”江在寒走过来。   三个人齐刷刷望向他,江在寒反应过来刚才那句有歧义。   “我的……”   江在寒犹豫了,他没想让更多人知道程之煦的存在以及和他的关系,毕竟程之煦后天就会走,他们大概率不会也没必要再见。   他可以说“朋友家的小孩”或者”邻居家孩子“之类,可是他一垂眼,程之煦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正盯着他,眨都不眨。   江在寒想起教室门外程之煦一口一个“我哥”。   “我弟弟,”江在寒说,“来这边玩两天。”   “弟弟?!”方菲看看江在寒,又看看程之煦,怪不得刚才觉得眼熟,这俩站一起真挺像,等比放大缩小。“你背着我们有了个弟弟?”   江在寒很快就要开始面试,没时间详细解释。   “我替你看着,你忙你的先。”方菲仗义地把人带走。   江在寒说谢谢,只见方菲又掉头回来,黑着脸虚空点点江在寒的额头。她比江在寒矮,这个动作要仰头抬胳膊,比她平常对James警告的时候气势弱了不少。   但语气不弱:   “别以为能蒙混过去,忙完好好解释。”   ***   两个小时后江在寒来到川香园。   方菲带着俩孩子在里头。   秦立、阎本也在。   川香园在飓风之后还没有正式恢复营业,几个人围着小方桌吃话梅嗑瓜子,俩孩子在旁边地上拼乐高。   江在寒被招呼过去坐。   “我先问,”秦立说,“我昨天就听小明讲了,还当他咋咋乎乎胡说八道呢。亲的?”   “嗯。”江在寒点头。   “看出来了。”众人点头。   “说是家在澳大利亚?在寒你们家在澳大利亚?”   “嗯。”   算是吧。   户口本上的爸妈在那里。   “没听你讲过啊,怪不得你放假从来不回国……但你放假去过澳大利亚吗?”   “没有。”江在寒还是那个理由,“比较忙……”   “干嘛呢在这?”符确消息灵通,也过来了。“开会啊这么严肃。”   “我最爱的学弟,来,坐,”秦立拖了张椅子。   “谢谢秦哥。”符确就势坐到江在寒旁边,嘀咕一声,“这话别让周明远听到。”   “我们正在说,在寒全家在澳大利亚,你跟在寒住一起,已经见过咱弟了吧?嘴挺严啊。”   “小鬼头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符确突然想起跟他通风报信的是程之煦,态度稍转,“虽然很重要,但是待两天就走,不值得各位学长学姐兴师动众的。比起这个,江老师通过考核成为全球海洋协会的高级委员了!”   江在寒下午收到的邮件,当时符确正打电话来问晚上吃茶香椒盐鸡还是黄油煎阿根廷红虾,江在寒说“都……”,扫了眼邮件内容,后半句没讲完。符确问他怎么了,江在寒当时心情愉悦脱口叹了声“通过了”。   他很快意识到和符确的通话还没断,立刻说:“抱歉,我是说都可以。”   符确没多问,江在寒以为他没听见。   原来他听到了。   并且帮他转换了他不太想多谈的话题。   江在寒快速看了符确一眼,他知道符确正在看他。   “这么大的事,闷葫芦是真闷啊502胶水封的口是吧!”   “恭喜恭喜,在寒应该是高级委员里最年轻的吧?”   “以后在寒讲话分量更重了,兄弟们,赶紧巴结!”   “晚上出去庆祝一顿吧?咱们配吃顿火锅吗?!”   江在寒要说好,忽然有什么碰到他的腿。   符确坐在桌角的位置,只得叉开腿坐,长腿一伸自然而然挨到了江在寒。   江在寒另一边是方菲,不便挪腿。   不知道符确是不是刚运动过,体热烘着江在寒。虽然入秋,白天温度还是偏高的,江在寒的西装裤是薄布料,那热度贴着侧腿,清晰地爬过膝盖。   他在旁人激烈讨论哪家火锅店最好吃的时候,看向符确。   符确知道他有话说,身体稍稍侧过一点,视线向下看着江在寒的眼睛。   再向下,停在他微微张开的嘴。   红润的唇珠动了动,符确听见江在寒轻声问:“你是不是已经做了菜?”   符确喉结一滚,低声:“嗯,腌了鸡肉炖了藕汤。”   江在寒爱吃粉藕,符确每回做汤都会炖很久,炖得汤汁几近挂勺的浓稠,藕节也一夹就散。   符确看见江在寒的喉结动了下,很轻微,像是在克制。   那微小的一颤像小锤一敲,精准地敲在符确最敏感的神经上,他幻觉似的闻到柑橘与茶树香。这样白皙嫩滑的颈,咬下去会和闻起来一样,是清甜的味道吗。   符确不自主地肌肉绷紧,不小心撞了江在寒的腿。   “对不起,今天不方便。”江在寒转开脸,对其他人说,“明天再去好吗?” 第36章   “今天为什么不行?江教授着急回家干吗?”秦立本来就对自认为的好朋友突然冒出个弟弟他却毫不知情耿耿于怀, 眯起眼看江在寒,“家里不会还有个老婆吧?”   “很难想象在寒金屋藏娇。”方菲看了眼地上俩孩子,程之煦比她有耐心, 那个生日礼物拼得差不多了。   “不是的。”江在寒认真地否认,“因为不想浪费家里的菜。”   “这个理由有点牵强, ”秦立哼了一声, “除非是田螺姑娘为你做的。”   江在寒心虚地瞥了眼符确。   “不是的。”   “小煦,你哥家有田螺姑娘吗?”   “那是什么?”程之煦抬头看江在寒, “我哥家只有不会吃罐头的胖猫。”   “在寒叔叔养猫了?”几个大人继续聊天,James小声问。   “嗯, 你去的时候没见过吗?”程之煦惊诧道, “喵还挺好客的。”   “没有, ”James摇头,“我没去过在寒叔叔家。”   James没说谎,他漂亮的灰蓝眼睛失落地眨了眨, 程之煦有点不忍心,悄声说,“没事, 我哥昨天见我也没有很热情,熟了就好了。”   James更失落了:“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这个乐高还是在寒叔叔送我的生日礼物呢。“   “他给你过生日?!还送这么贵的礼物?!”这下轮到程之煦垂头丧气, “他都不愿意让我多住两天, 后天就要送我走。我还是亲弟弟, 亲的, 你知道我俩的血滴到水碗里是会融在一起的!你们俩就不会。”   “真的啊?”   “不,不知道,电视上这么演的。”   “那好可惜, ”James想起来,“后天牛仔节开幕,妈妈说带我去玩,我还想邀请你一起呢。”   *   阎本在讲他的实验进展,没有进展,同样遭遇瓶颈期的方菲表示理解,江在寒听他们各自吐槽导师和课题组教授,脑子里想的是小时候外婆常做的茶香脆皮虾。   符确应该不会霭里的做法。   但他在厨艺方面好像蛮有天赋,每天两三个菜一个汤,家常不复杂,但好吃。   江在寒从离开霭里就没吃过家常菜。   这段时间胃腹从未有过的舒坦。   由俭入奢易。   等符确搬走,他还得由奢入俭一把。   江在寒正放松地胡乱想着,程之煦走到他侧后边,没有靠得太近,拽了拽他的衣袖,说:“哥。”   江在寒听过他跟别人说我哥,但这是第一回,程之煦主动地、直接地叫他“哥”。   江在寒微怔了半秒,然后才转过来。   “我能多待一天吗?”程之煦从新朋友那里得到小tip,委屈巴巴的耷拉眉眼,声音也小,说,“牛仔节,我能去吗?你没时间的话,James说我可以跟他去。”   方菲听见了,一拍桌面:“对啊,后天我带James去玩,你那门课明天考完吧?正好后天一起?”   程之煦感激地望了方菲一眼。但江在寒还在犹豫,他运用James教的第二招:   “哥,你一直在外面,我从小就没有哥哥,”他泫然欲泣,“好不容易见面,你能陪陪我吗……嗯……咦……嘤!”   James原话是“我从小就没有爸爸,你能陪陪我吗”,“嘤”也是他私藏的法宝,只是程之煦毕竟大些,这种撒娇词有点说不出口,憋了半天才蚊子声似的“嘤”出来。   丢人,但好使。   江在寒原本抿紧的唇,闻言缓缓放松,在其他人的注视下低声说:“好。”   ***   回到家,程之煦先上楼洗澡。   今天有点晚了,江在寒洗了手想要帮忙,被符确又一次拒绝。   “谁也不能打断我的节奏,江老师,”符确态度坚决,“你也不行。”   符确不是客气。他是真的不喜欢别人插手。他脑子里预想了一套流程,一旦被打岔,后面的步骤就乱了。“我小时候练琴也是这样,只要一个地方错了,后面就全乱。老师说我心理素质不好,不懂随机应变,我心想拉倒吧还随机应变,上台之后我根本不敢动脑子,全靠肌肉记忆。”   “你学过乐器?学的什么?”江在寒不能帮忙,礼节性地在旁边陪着。   “嗯,钢琴、小提琴、竖琴都学过,长大以后还组过乐队玩贝斯。”   茶叶在锅中煸出香气。   江在寒说:“你会弹竖琴啊。”   他这句不像是问,倒像是随口感叹。   “我还拿过奖呢,”符确没想到他对竖琴感兴趣,问,“你也弹吗?”   “不,我不会。”   江在寒语调轻得快要被翻炒声盖住,符确撒下花生,才听见江在寒接着说:“我听别人弹过,很喜欢。”   “弹的什么?我也会啊,江老师喜欢我也可以弹!”   惭愧得很,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   遗憾得很,他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   他可以把录音给符确听,学过的人或许听得出来。   但是江在寒不想这么做。   那段录音与他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像衣衫褴褛的旅人淌过漫长泥泞时的唯一珍宝。   “不记得了,”江在寒说,“很久以前了。”   符确涮锅,冲水时回头看了江在寒一眼。   他坐在高脚凳上,一手撑着额头,视线朝下对着岛台的灰黑大理石台面。   视线的终点除了一拍木制调料瓶什么都没有,他露在亮处的半张脸却拂过一瞬怀念。   “不会是初恋弹的吧?”符确貌似不经意地玩笑,“还是那位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情投意合誓死不分的未婚妻啊?”   “?”   江在寒抬头看向符确,旋即想起自己在白山讲过的话。   别开目光,低声说:“不是的。经过琴行听到的。”   “噢~”符确把已经开背的大虾放进煎锅,摆了个对称的形状,“江老师不常回国,未婚妻会不会跟你闹啊?”   “不会,”江在寒闻见黄油与新鲜虾肉碰撞的奶香,“她也很忙。”   “忙也许还是希望你回去陪她呢?假如是我,我工作很忙,如果喜欢的人在身边,我会超级无敌幸福。”   江在寒没讲话。   符确扭头:“你觉得呢江老师?”   江在寒含糊嗯了一声。   “江老师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江在寒不知道符确今天怎么回事,突然对他婚约的事问个不停。他平常并不会过问太多江在寒的私事……   再这样问下去,他迟早会露出破绽。   江在寒从高脚凳上下来:“还没有定。我上去看看程之煦。”   ***   江在寒和程之煦下楼,符确已经把菜和汤都摆好了。   白色瓷盘上,带皮鸡肉块表面带着高温炙烤的金黄,亮红的干朝天椒与褐色的茶叶点缀表面,还有带皮的油炸花生夹杂其中。   和霭里的做法一模一样。   江在寒想起久远的无数个放学,在路上就能闻到饭香飘扬,他奔回家,书包在背上随着他的跑动一蹦一蹦。   “大信说他们家的茶叶都舍不得喝,”晚饭是茶香椒盐虾,大铁锅煸出的香味无以伦比,小江在寒累了,肚子咕噜噜叫,“咱们为什么还有多的可以炒虾?”   “赚钱哪有个头,”外婆还打了锅丝瓜蛋汤,坐下来跟江在寒面对面,“外婆少卖点也不会饿肚子。怎么又把花生衣吐了?”   “涩。”小江在寒皱眉。   小孩的味蕾很挑剔。   “小笨蛋不识货。”外婆把捻掉皮的花生搁到他的米饭上,自己把花生衣吃了,“这个对身体好呀。”   这是外婆的做法。   通常做法是放剥皮花生碎或白芝麻的。   只有外婆连皮带仁的把整颗花生炒进去。   “好吃吗?”   符确眼巴巴盯着江在寒咀嚼,像等老师判卷的学生。   江在寒低着头,半晌,点点头,嚼碎了花生粒,又点点头,说:   “很好吃。”   花生衣事先炸过,一点也不涩。   “辣不辣?”   “刚刚好。没想到你会做这道菜。”   “霭里茶乡,是不是常吃这种菜?”   “是。”江在寒拨动米饭上的茶叶,茶叶酥脆,一碰就碎了。“我外婆常常做。”   符确头一次听江在寒主动谈及家人。   “我都没见过外婆,”一直闷头干饭的程之煦从饭碗中抬头,“真好吃,外婆做饭也这么好吃吗?”   “外婆做菜很好吃。”江在寒向符确解释:“小煦出生前她就已经去世了。”   符确知道江在寒的外婆早就去世了,但他不能暴露自己查过江在寒的档案。   “妈妈从来没做过这个。”程之煦把肉啃干净还不忘嘬骨头上的味儿,“算了,她做了也不能好吃。哥你也知道,咱妈在这方面不能说资质平平,简直惨不忍睹。”   他没吃过。   他不知道。   江在寒默不作声站起来,去橱柜拿湿巾。   程之煦擦了手,还在抱怨:“妈妈老爱把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炖在一起,我都进两回医院了。”   符确一听想笑,连厨艺也遗传吗。   江在寒没什么表情,随意地问:“她知道你在我这里吗?”   “不知道,我把定位分享关了,”程之煦有些心虚,偷瞟江在寒,说:“ 视频的时候我说在宾馆。哥,她没问你吧?你不会告密的,对吧?”   “没有。”江在寒舀着汤,面无波澜,“不会。”   “谢谢哥!爱你,哥!”程之煦夸张地松了口气,继续疯狂嚼大虾,心情很好但口齿不清地嘟囔,“哥,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你是好人。你到底为什么离家出走啊?”   程之煦坐在江在寒左边,符确在右边。江在寒汤匙还在唇边,他手一顿,下意识就要去看符确的方向。   但头侧了一半,又理智地回正。   这动作在旁人看来是轻微、快速的,几乎不会被注意。   江在寒从容地放下汤匙,双手从桌面放下去。他没有不悦,也不觉得被冒犯,淡然地回答:“我没有离家出走,只是出来读书。”   “那爸妈为什么从来没提过你啊?”   江在寒放在腿上的双手收紧,自嘲地笑了一下,低声说:“他们应该不太喜欢我……”   江在寒话没讲完,右手手背忽然覆上一片温热。   等他反应过来,符确的大手已经将他握成拳的右手完全包裹起来。 第37章   符确的手掌干燥温暖。   因为打球, 指根处有两处很薄的茧,不算柔软,是存在感很强的触感。   江在寒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瞬, 随即冒出第一个想法居然是程之煦在旁边。   当然别说这个角度程之煦看不到桌面以下,他专心致志犹如此生第一次体会到伟大的中餐, 根本无暇顾及饭碗之外的任何事物。   江在寒感到茫然, 抬眼望向符确。   符确面色沉肃,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昨晚听到江在寒自薄时, 也是这个神情。   江在寒耳边响起符确那句“我超喜欢你,江在寒”。   他当时认为这句话是符确的善意, 没有多想, 此刻再想起来, 却犹如清爽微甘的晨雾在林中弥漫开来,朦胧处似乎有什么。   看不清,陌生, 但没有恶意。   符确凝了他两秒钟,五指收紧,用力握了江在寒一下。   然后悄然松开。   “叔叔阿姨不提, 那是怕打击你。”符确又回到欠揍地逗小孩的状态,“感恩吧小鬼,你哥这么优秀, 放在我们家, 那就是一枚打击贬低我的利器。遇上我爸妈那种不在乎青少年脆弱的自尊心的, 肯定天天拿我跟他比, 抨击我学习不好上蹿下跳。别问我怎么知道,哥也是有哥的人。”   “噢,”程之煦成功偏离重点, 好奇发问,“那你是因为学习不好才当厨师的吗?”   好好好,一句话侮辱三类人。   “在下工商管理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噢。你为什么生气?是看不起厨师吗?”   “……”   “江老师什么时候送他走?”   ***   牛仔节开幕这天,天气很好。   A市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回来了,露天的广阔场地铺好了松软的沙土,开场表演的马群在场边列队,马蹄扬起棕红的尘土,骑手们穿着传统牛仔服,西部氛围拉满。   程之煦跟着观众为马背上领跑的人喝彩。   “江老师,今天有牛仔体验活动,”人声鼎沸的观众席,讲话需要贴得很近才能听见,符确凑在江在寒耳边,“我报了名,等会一起去后面的场地玩吧?”   “好。”江在寒觉得痒,稍微退开一点。   耳后热热的。   江在寒喝了口手里的冰水。   符确偏偏挑着开场最受欢迎的擒牛赛时间,又凑近问:“你会骑马吗?不会没关系,我学过马术,等会我带你。”   江在寒表情微妙,张口想说什么,被新一轮更热烈的欢呼打断了。前一届擒牛赛的冠军出场,怪不得人气这么高。他不说了,对符确点点头。   “到我了到我了!”James从邻近的座位过来,“给我加油啊!我要去骑小羊了!”   “那是什么?”程之煦好奇地问,人也跟着站起来,“你也有比赛吗?”   “嗯!Mutton Bustin!我妈妈帮我报名的!”James一身小号牛仔装,小牛仔靴侧边还有银色的刺轮,有模有样。牛仔帽的绳子卡在脸颊两侧,挤出胖乎乎的腮,他用手背搓搓鼻头,“好紧张,Wish me luck!”   James被方菲催着下了看台,去了准备区。   江在寒给程之煦解释比赛规则,指给他看场地角落围起来的十几只小羊羔。等会James和其他小朋友会依次骑着羊羔冲出来,看谁坚持得时间长。   程之煦觉得新鲜,心动得要命,问:“我可以参加吗?”   “不行了弟弟,你太老了。”符确无情地说,“我记得Mutton Bustin只收5、6岁的小孩。你会压死小羊羔的。”   程之煦深深怀疑符确在记仇,为昨天被误认为是厨子的事。   他看向江在寒寻求答案,江在寒说:“是有年纪和体重要求。不过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骑马,后场的体验区有小马驹,合适你。”   “好!可是我不会骑。”   “没事。”符确自告奋勇,“哥教你。”   “谢谢符确哥哥!”程之煦能屈能伸小嘴很甜,“现在去吗?哦不行,等James比赛完。”   James是第六个出来的。   他被工作人员抱到浅棕色的小羊背上,帅气的牛仔帽换成了头盔,黑色护甲背心,挺像那么回事。   程之煦紧盯着围栏的小门。   围栏打开,小羊冲出来。   James趴在羊背上,四肢死死抱着小羊,这只小羊格外活泼,跑出来的时候还扭了下屁股,James身子被颠得歪了。程之煦站起来,抓紧面前横栏的铁管。   James坚持了四秒,从小羊身上被颠下来。程之煦这个角度看过去,好像James滚到地上之后小羊踩着他跑开了,吓得回身抓江在寒的手,说:“是不是踩到了?!我想过去看看!”   不过大屏幕回放,程之煦看清了,并没有。屏幕上James爬起身,面罩被方菲拿开,冲镜头呆愣愣地招手,周围的人提醒他笑,他就笑一下,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江在寒带程之煦在后台等着,James出来看见程之煦,冲过去抱着人兴奋地大喊:“74分!我厉害吗!”   “巨厉害!”程之煦拍拍他的背,“超帅!你的羊跑好快。”   “是吧,”James摊开手,手心还有一撮毛,“我,我其实吓死了,门没开的时候我就很紧张了,手出汗,出汗抱不住,我就抓了羊毛,小羊肯定生气了,一直颠我,我害怕就抓更紧……呜呜呜哇——”   James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哭了,埋着脸把程之煦的卫衣哭得全是眼泪鼻涕。   方菲示意他们不用哄,小声说:“肾上腺素还没下去,让他哭一会。”   符确看看江在寒,又看看自己的胸前。   脑子里想的是,等会带江在寒骑马,他会不会被吓到,要是哭了我也抱他,让他把鼻涕哭在我衣服上。   知子莫若母,James哭了一会停下来,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拿袖子蹭程之煦的衣服,说:“我给你擦擦。”   程之煦不在意,问他:“我跟我哥去骑马,要不要来看?”   ***   主场外面还有更大一片场地。场地分区,按照牛仔节的比赛表演项目,为人们提供体验机会。   符确预约的是绕桶赛的骑马项目。   牛仔打扮的红脖子工作人员带他们进棚选马。   “以前骑过吗?”牛仔为他们推选高度合适的马匹,“会骑吗?”   “我会。”符确信心十足,他上马术课的时候可是模范生,“我试试。”   江在寒看着他长腿一蹬跨上马背,稳稳骑坐于棕黑的高头大马之上,不得不承认,符确这个身材骑马确实非常养眼。他不但肩背宽阔,上马时发力,大腿肌肉的形状透过牛仔裤的布料隐隐显现,看得出的结实却不夸张。   如果不追求速度,绕桶跑看起来很简单——符确是这么以为的——比跨栏简单多了。   事实并不是。   绕桶需要急转,驭马者要带着马匹一起压低重心,缰绳收放得当,让马尽可能贴着桶边掉头。体验区不像比赛那么难,只有一个桶,符确试跑了几回,掌握不好力道和速度,要么马跑离圆桶很远才转过来,要么太急踢翻了桶。   “我感觉,”符确被护甲闷出了汗,勒停了马摘掉头盔,“美国大西部的马太野性,江老师要是想试,换匹小点的,我牵着你走两圈吧。”   江在寒把休息区拿的白毛巾递给符确,手掌在马脖子侧边轻轻摩挲,过了一会轻声说:“没关系,就这匹吧。”   符确下马,缰绳递给江在寒不肯撒手,忍不住又说:“这匹真挺烈的,要不要……”   “没关系的。”江在寒对他笑了笑,说:“我有数。”   符确知道江在寒不是没分寸或爱逞能的人,心想反正他会牵着问题不大。   他正要指导江在寒把脚踩在马镫的什么位置,江在寒已经搭着马鞍轻巧起身,行云流水地坐上马背。   符确:?   江在寒把缰绳从他手里抽出来,看了眼20米外的灰白圆桶。斜阳反射桶壁,像是把那片灰白当作画布,甩笔染成橙红,与土地相接。   正巧起了风。   江在寒在高高的马背上陡然生出快意。   他眉眼弯弯,冲符确一笑:“我没有说不会骑。”   符确呆立原地,手还维持着抬起拿缰绳的姿势。   如果有影像可以反馈人的大脑,此刻符确的图像应该是老式电视机的雪花点。   他甚至不知道让自己宕机的,是江在寒深藏不露童心未泯的逗弄,还是斜阳下优雅肆意离弦而出的身影。   “我的天!”排队等小马驹的程之煦一声惊呼,把符确喊得回神。“我哥是神仙吗!”   “在寒叔叔会骑马!”James也跟着喊。   何止是会。   江在寒动作熟练,直线快,转弯缓,节奏张弛有度,英姿飒爽,简直像场表演。   小马驹牵过来的时候,江在寒远远看见了,也返回来。   “江老师你真的……”符确心情复杂,语无伦次了半天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在寒你,符确心道,真是个宝藏。   “哥你太厉害了!教我教我教我!”   符确:“不是说好我教你吗?”   “不要你了,我哥更厉害。”   “小小年纪如此势利……”   符确叹气。   但符确不要面子。   他转身和程之煦并排仰起头看江在寒:“江老师,教我教我教我。” 第38章   程之煦手小, 热乎软绵,抓着江在寒的三根手指摇晃:“我亲爱的哥哥!”   符确也跟着做,抓住江在寒另一只手:“我亲爱的江老师!”   像个流氓。   “你这个厨子, 根本就不是我哥的学生,别套近乎!”   “世风日下世态炎凉!昨天那顿鸡块大虾排骨藕汤喂狗肚子里了!”   “哥, 他骂我们。”   “江老师明鉴, 我只是在骂某只小白眼狼。”   江在寒明鉴不了,轻轻笑了一下, 抽出手跟牵马过来的人打招呼。   “嘿,我记得你!”大胡子看见江在寒, 惊喜地跑来握手, “好久没来了, 江在寒。”   “你好,Gerald。”江在寒微笑道,“是很久了。”   符确奇道:“你们认识?”   “是啊, ”Gerald欣然道,“江从前常来我们这边玩。”   “是。”江在寒应道,“我第一次骑马是Gerald教的。”   “然后这小子练了两个礼拜就超过我了。”Gerald笑着说。   怪不得。   符确心想, 江在寒对这里很熟悉,明明是他定的体验项目,他照着并不清晰的标识找不到路, 还是江在寒领着他们过来。   怪不得江在寒骑上马时, 露出一种久违且怀念的神色。   “江老师以前就很喜欢骑马吗?”   “几乎每周都来吧?是吧, 江?”Gerald回忆着, “五六年前的事了,你这家伙,学业忙起来就忘了我们, 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我手机里还有你第一次过来的照片呢。”   Gerald翻着相册:“看!”   符确比江在寒还积极地凑过去。   “当时我给他挑了匹马,让他跟马儿先熟悉一下,建立建立感情。别人都是摸摸鬃毛,或者跟马儿讲话,他倒好,跟马大眼瞪小眼,像要打架似的。”   照片里,江在寒穿着宽松衬衫和蓝牛仔裤,头发比现在略长一些,没有刻意梳理,发梢微卷,看起来有点散乱。   他就那样站着,视线尽头是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   江在寒眼皮微抬,面无表情,像个因为犯困而有点不高兴的坏脾气小孩。   “哥你好酷,”程之煦的感慨发自肺腑,然后,话头一转,“别追忆过去了,快教我。”   江在寒就带他往另一边的草地去。   符确没着急跟过去,和Gerald聊起天。   “你说江老师每周都来骑马啊?”符确还看着照片。   “嗯,也不只是骑马,年轻人看着文弱,好奇心重胆子也大,把牛仔的传统项目都试了个遍。连骑公牛他都试过。”   符确不可置信地从照片上移开视线,瞪大了眼。   骑公牛比赛算是牛仔节的赛事中最激烈最危险的一项。   比赛用的都是血统纯正、生性暴烈的北非公牛。公牛不戴鞍,参赛者骑在牛背上,单手抓缰绳,坚持8秒。因为最终分数看的是牛仔和公牛的表现,所以参赛者还要让牛尽量大幅度的旋转后踢上蹿下跳,同时夹紧牛身不让自己掉下来。   很难将江在寒和传统骑公牛比赛者彪悍壮实的形象联系到一起。   “我们所有人当时都是这个表情!”   Gerald看到符确的表情哈哈大笑:“江是我从业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个挑战骑公牛比赛的亚洲人。你看比赛了吧,搞牛仔竞技的基本都是我这个粗糙样子,江刚来的时候——没有冒犯的意思——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我们都当他开玩笑呢。”   “虽然因为一些限制,他没参加比赛,但这家伙平衡力和忍耐力真的,估计参加比赛成绩不会差。”Gerald拾起根枯草,叼在嘴角,望着江在寒和程之煦的方向,“你是他朋友?他现在过得好吗?”   符确点头,讲了点江在寒的现状。   Gerald说:“挺好,优秀的人做什么都能做好。江安安稳稳在大学待着,挺好。我以前就觉得,虽然他很有天赋,但不适合玩激烈的运动。这孩子瞧着礼貌温和,怎么说呢,骨子里透着一股子什么都不在乎的狠劲。”   “骑牛这种极限运动,不论是谁,第一次都会害怕。怕摔伤,怕被牛踩,怕被牛角顶。江却没有,教练说紧张就缓一缓,他说没关系直接就上了牛背。有人说他逞强,我看着不像,感觉他真的觉得没关系——摔伤了没关系,甚至出意外死了也没关系。啧,这怎么行。”   “还是当教授适合他。”Gerald自顾自地感叹道。   符确看着远处的身影,安静地听着。   这是他所不知道的江在寒的一面。   从相识到现在,江在寒从一个陌生的、平面的、令他反感的婚约对象,一点一点变得立体。   符确在心里把江在寒想象成一颗拥有无数切面的漂亮水晶,他对江在寒了解增加一点,水晶的面就擦亮一个。   他一边急于看到完整的水晶模样,一边又对这个逐渐擦亮的过程感到欣喜和满足。   很矛盾。   但,是令人甜蜜愉悦的矛盾。   “那张照片,可以发给我吗?”符确问。   “哈哈很有意思是吗,可以的,”Gerald发给符确,“这是公开的照片,我们的宣传网站就有这张。”   “谢谢。”   符确把照片存到一个叫“江猫猫头”的相册。   从收到符咏发来的江在寒信息表开始,符确建了这个相册,第一张照片是江在寒初中入学的一寸照。然后是那张信息表。江在寒在亲子运动会穿麻袋玩土豆蹦,宾馆里江在寒办公的背影,江在寒的病例,江在寒上课……   还有刚才江在寒骑马。   ***   程之煦很紧张。   即便是矮小的马驹,对他来说也很大了。   坐在马背上,感觉离地面好远。马儿一动,他就觉得自己要掉下来,缰绳根本不能提供安全感,程之煦只想像James骑小羊一样完全趴在马背上。   “是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江在寒把速度放得很慢,“刚开始比较吓人,找到节奏会好一点。”   “哥,你怎么什么都会啊?长得帅成绩好会骑马脾气好,上帝给你建了个凉亭吗?”程之煦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话格外多,脑子里想到什么说什么,真诚得不能再真诚了。“太偏心了,到我这门窗都不开,是给了我个密室吧。”   江在寒偏过头笑了一下。   “哥你是在幸灾乐祸吗?”   “不是的。”   “你刚才明明在笑,我看见了!”   “不是。我觉得你讲话有意思,和符确有点像。”江在寒解释,“你学得很快,很厉害了。”   程之煦讲话分散注意,还真没那么紧张了。一放松,倒是掌握了点窍门,能稳住了。   他得意起来:“要不说咱们是亲兄弟呢,我肯定差不了。哥,我想快点。”   “好。”   “哥,为什么你骑马不用鞭子啊?电视上驾驾驾的时候不是要甩鞭子甩得趴趴响吗?”   “也可以,没那么夸张,适当打到马臀。我习惯脚后跟夹马腹。”   江在寒不太依赖左手,有鞭子反而不方便。   “哥你刚刚真的,帅得没边!周围好几个人在看你。”程之煦兴奋地说,“哥,你在学校肯定很受欢迎,所有人都想跟你做朋友!”   江在寒在心里否认。   又走了半圈,程之煦感觉累,担心江在寒也累,说歇一会。   旁边就有个木制脚踏,江在寒过去拿。   程之煦看另一边也在学骑马的小孩已经能慢跑了,还冲他喊了句什么。   程之煦后来想想,自己当时一定是脑抽了,人家未必是挑衅,可能只是打招呼,他居然鬼使神差地竟然学着江在寒的动作,踢了下马腹。   他没经验,位置和力道都是错的,小马驹当即受惊,短暂地嘶叫一声,扬起了前蹄。   江在寒立刻回头,跑向程之煦。   其实很近,不到十步,只要他能抓到缰绳……   可是马驹前蹄落地,头颈往江在寒的反方向甩过去。程之煦已经慌了,这一甩,他因为惯性身子歪斜,眼见着就要从马鞍上滑下来。   江在寒反应迅速,毫不迟疑向前一扑,精准地接住了滑落的程之煦。他一手护着程之煦的头,一手圈着人往侧边滚,远离马驹乱踏的位置。   Gerald和符确目睹了这一幕。   发生得太快,他们离得远,根本来不及提醒。   符确飞奔过来,江在寒已经把程之煦扶起来。   “摔到哪里了?”江在寒检查他的头和四肢,问。   程之煦整个就是吓傻的状态,结结巴巴说:“不,不知道……”   “先去医务室。”Gerald指挥道,“跟我来。”   符确见程之煦四肢能动,看样子没伤到骨头,转脸问江在寒:“你呢?摔倒哪里了吗?”   “没有。”   “确定吗?”符确把程之煦抱起来,看江在寒走了两步才放心。   程之煦慌乱中抓紧缰绳,划破了手心,没有其他外伤。   “万幸他的脚没卡在马镫上。”Gerald心有余悸,又问江在寒,“江,你确定不做检查?”   “我没事。”江在寒接人的时候,掌侧蹭破了皮,护士用碘伏帮他擦了一遍。   “江老师也检查一下吧?”符确不放心,他贴地的是左侧身体,袖子脏了皱了,不知道胳膊有没有破。   “不用了。”江在寒活动双手,表示没问题。   符确知道他不愿意露出左手臂,看他能动、拿东西也没有异常,便不再勉强。   ***   回家的路上,程之煦的电话响起来。   江鸢每天这个时候跟他视频,询问夏令营的情况。   程之煦不敢接。他现在在车里,没法假装在宾馆或者在厕所什么的。   电话一直响。   江在寒问:“不接吗?”   “是妈妈。”程之煦做了个窘迫的表情,“我回家再接。”   离家还有四十分钟的车程,江鸢的电话很有接不通不罢休的意思。   过了一会,终于不响了,程之煦刚松口气,江在寒的电话响了。   是短信,来自江鸢:   在吗?方便讲话吗?小煦好像出事了,一直不接电话。   母子连心,江在寒心想,好像有点道理。   程之煦刚受了伤,江鸢就像有感应似的,非找到他不可。 第39章   “她很着急。”江在寒和程之煦坐后排, 低头盯着短信,“讲实话吧。”   程之煦迟疑地“噢”了一声,看看江在寒, 但江在寒没看他。   “那,我跟妈妈说跟你在一起吗?”   江在寒给江鸢回电话。   江鸢很快接起来, 说:“喂冬冬, 小煦……”   “小煦在我这里,”江在寒说, “我让他听电话。”   符确从后视镜看到江在寒的侧脸。   他把手机递出去,就偏头看窗外。避嫌似的。   他们从停车场排队转出来的时候, 太阳落得只剩个尖儿。程之煦虽然伤到手, 一点不在意也不娇气, 兴奋地跟江在寒讲他喜欢骑马,回去也要学,到时候给哥哥发视频, 等他超过江在寒就再来美国跟他哥较量一场。符确看到江在寒脸上的笑意,顺着他的视线往前——今天天气好,A市地势平坦, 放眼望出去,尽是被落日染成粉橘色的薄云。   此刻天已经全黑。   高架上的强光路灯显得两旁隐在树丛中的住宅愈发幽暗,好像无边的深渊, 随时可能蹿出猛兽。   后面车辆的远光灯让江在寒的侧颜变成漆黑的剪影, 符确看不见江在寒的神情。   他应该也没什么表情。   程之煦对着电话说“我就看看”、“我哥明天就送我去跟夏令营队伍会和”、“为什么不行啊反正都是玩”、“妈你别告诉我爸啊……喂, 爸爸……”   这通电话讲了十五分钟。   程之煦挂电话的时候像蔫掉的菜叶, 说:“爸妈说明天过来。”   江在寒接过手机,有些发烫了。   他短暂地嗯了一下,没有表现出意外或别的什么情绪, 轻声说:“我定宾馆。”   ***   程之煦今天玩累了,手掌的药重新涂一遍就睡了。   江在寒在床边坐了一会,调暗落地灯从客卧出来,回到自己房间。   符确回来没多久就出去了,说有点事。江在寒没开灯,在安静中站了半晌。手肘传来钝痛,他以为下雨了,看向窗外。   并没有。   他又看看自己,衬衫很脏,半边长裤也脏了,都是尘土。江在寒脱了衣服,才发现左侧胳膊红了很大一片,从肩向下,到接近手腕的位置,红肿中带着毛细血管破裂的血点,挺难看的。   怪不得会痛。   江在寒把脏衣服放进布篓,进浴室洗澡。被热水浇过的伤处,火烧似的痛。江在寒有些烦躁地把水温调低,胡乱冲洗一通。   他去药箱找跌打药,想起来那几瓶给了周明远一直没时间再买。   符确敲门的时候,江在寒正坐在小沙发上发呆。   他条件反射地应了声“请进”,才想起自己只穿了睡裤。   符确手里捏着棕色纸袋子,推门进来:“江老师……”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浴室的灯光从里间透出来。江在寒正从沙发上起身,背对着符确去拿睡衣。   其实符确见过江在寒的身体,只是当时震惊于手肘上的伤疤,心里急着江在寒的高热,慌里慌张给人套了衣服裤子,事后想起来,只记得江在寒全身都很白。   这会儿江在寒的背全然暴//露在符确眼前,背薄腰窄,伸手时突起的蝴蝶骨被灯光照出柔和的轮廓。   看起来很滑。   符确想起江在寒骑马时紧绷而劲瘦的后腰,在江在寒披上睡衣前,目光再次移到腰间。   和他想象的一样。   “有什么事吗?”   江在寒摁亮了身边的落地灯。单手扣扣子不太顺利,但没办法,左手稍微弯一下就很痛。   “江老师,你今天是不是摔伤左手了?”   符确在路上偷偷注意江在寒的动作,没看出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他只是想着有备无患,跑去药店买了些药。现在看江在寒的动作,一定是摔到了。   “没有。”江在寒不是故意逞强或怎样,他觉得这点程度算不上摔伤。“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我看看。”   符确不想再礼貌地询问。   江在寒太能忍,就像Gerald说的,他觉得没关系。符确却觉得有关系,很有关系。从前他不在管不了,现在不行。   符确揽江在寒的肩,动作很轻,说:“你坐下来,我看看好吗。”   是问句,但语气不怎么像商量。   江在寒肩膀颤了一下,想退,身后就是沙发。   他坐下来,重复一遍:“不用,没关系的。”   “江老师,骑马体验是我拉你去的,我要负责。如果你受伤了,那是我的责任,我有权利知情,是不是?”   江在寒觉得这个论点听起来并没有什么道理,但符确半蹲在他面前,明明是弱势的姿态,却理直气壮态度坚定,脸色还有点不高兴,倒让他莫名心虚了。   “一点点,”江在寒说,“没有破,过两天就好了。”   符确不接话,把袋子搁在茶几上,一手托江在寒的左手,一手推他的袖子。   “手怎么这么凉?”知道江在寒贪凉,符确抬头看墙上温控板的数字。   江在寒被衣袖的布料磨到,“嘶”了一声下意识往回抽手。   符确皱眉。   刚才掀起一小段,已经看到小臂有些肿。他动作很轻,布料也很软,只是碰到,江在寒就疼得缩手,怎么可能没关系。   “对不起,我轻一点。”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江在寒看看茶几,袋子里的药和他之前给周明远的一模一样,符确照着那次买的。他有些吃惊,类似的药很多,符确居然记得一点不差。   “你刚刚是去买药?”江在寒感激地说,“谢谢,等会我自己涂一下。”   “我怕你骗我,”符确没打算走,他扬起头凝着江在寒,“你在马场就骗我说没事,刚才也说没关系,明明痛得碰都碰不得。江老师,老师可以骗学生吗?不犯法吗?”   江在寒一怔。   不单因为符确的话——这话根本逻辑不通。   还因为符确的脸。   他那张五官分明且立体的脸,近距离看有种英俊放大百倍的震撼感,明明是死亡顶光,照在符确脸上却成了帮凶,害江在寒心口猛然跳动,像是失重。   “这样容易蹭到,”符确见江在寒没反驳,说,“从上面脱吧,不介意吧?左边手臂露出来,我帮你上药。”   江在寒没想出介意的理由。   他俩都是男的,符确有时候也会光着上身在家里走,他自己要不是为了遮挡伤疤,也不会总穿长袖。   符确转过身把药从袋子里拿出来,偷偷瞥了眼江在寒。江在寒的表情没有反感或厌恶,只是有点茫然无措。   还好。   “你手不方便,我帮你吧,不介意吧?”   江在寒摇摇头。   也不知道是不介意,还是不用。   不管了,符确牵着一侧衣领,轻轻往下,褪下江在寒半边睡衣。   江在寒虽然偏瘦,前胸和腹部薄薄一层肌肉却很漂亮。练过,符确笃定地想。这也不奇怪,别说骑公牛,就算骑马,也是需要肩背和核心力量来维持稳定的。臀腿更不用说,骑马最累的就是臀腿。   但他不能让江在寒脱裤子。   这不合理。   也不合法。   符确默念,不要往下看了,适可而止吧别像个变态禽//兽,江在寒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他为什么拉了下睡衣把人鱼线挡住了,不,我是来检查手臂的,手臂,对!   符确视线上移,这下完全不瞎想了——   江在寒左臂肿得老高,红紫一片,手肘那里一大块皮下血点,比破皮流血更触目惊心。   符确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   “不疼,”江在寒右手盖过来挡了一下,“只是看起来……”   他没继续说,因为符确的表情从惊到慌转而很深地皱起眉。   然后,符确闭眼吸了口气。再睁开,深邃的眼微微耷拉着,像受尽了委屈。   这没道理。   江在寒不解。   就算他摔伤了,那是为了接程之煦,和符确有什么关系。   就算他骗了符确,对符确有什么影响,有什么可委屈的。   江在寒当然不会问出来,符确也不可能听见他的心声。   可是下一秒——   符确托着江在寒左手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忽而盖住双眼,重重吐了口气,自责又憋屈地叹道:   “心疼死了。” 第40章   “会有点凉。”   符确在江在寒的懵然中仔细往伤处喷药, 药水从手臂皮肤滴淌下来,被符确用棉球轻轻擦拭。   江在寒动了一下。   符确停住:“碰疼你了?”   “不是的……我自己来吧。”   江在寒想把手抽出来,却被握紧。   那声叹息之后, 符确就没再与江在寒对视。他低着头为江在寒处理伤处,细心且轻柔。整个手臂上过药, 符确放开手, 起身调高了空调温度。   “别急着穿,等药吸收一会。”符确蹲着, 把桌上散乱的棉球等收拾起来,又看了一遍药水的使用说明, “一天三次, 明天早上我过来。”   江在寒在他站起身的时候拉住他的衣摆。   符确不动, 低头望着江在寒:“如果是谢谢的话,就不要说了。”   江在寒想不通符确生气的缘由。他不理解符确所说的“心疼”,揣测这大概率是责备。也不懂符确讲完那句话为什么就不再看他。   他做错什么了吗?   江在寒从懂事起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做错什么了吗?爸爸妈妈都不喜欢他。   他做错什么了吗?同学对他避之不及。   他做错什么了吗?徐劲松对毫无威胁的他反复折磨。   总也得不到答案。   从前他不敢问, 怕被嫌弃被嘲讽被鄙夷。   但面前是符确,江在寒潜意识觉得符确不会讥笑他,于是生出一点从没有过的勇气, 想问一下。   江在寒站起来,身高的差距使他依旧微微仰着头。   他几度开口,却没发出声音。   那穿了一半的睡衣快要滑到另一侧肩头, 符确垂眼就是白皙的前胸和清晰的锁骨。视线扫过江在寒仰起的脖颈, 微张且水红的唇, 终于舍得与那双迷惘失措的双眸对视。   符确低沉地“嗯?”了一声, 像是鼓励。   江在寒出声:“符确,你在生气吗?”   “有一点。”符确坦诚地说。   江在寒心头一紧,哑声问:“因为什么?”   依着符确的性格, 他该逗一逗江在寒。比如让他猜,比如吓唬他故意说因为你。可是江在寒太恳切了,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眼尾那道痕红红的,和此时校园里的枫叶一个色。   “因为,”符确侧身,与江在寒面对面,自然地托起他的手,“生我自己的气。气我当时没注意你伤了手,没察觉你胳膊痛,没坚持让你检查一下,及时处理的话不会这么严重肿得动不了。我说心疼你没听懂,心里以为我生你气责备你,是不是?”   符确这个动作,没有使劲,只是轻轻托着江在寒的手,像捧着什么易碎品在掌心。   主动权完全交给江在寒。   他如果反感,就能甩手。   “心疼就是字面意思,”符确接着说,“就是看见你这样心里难受,用你们学霸的思维,大概就是考完试交完卷得知反面还有道大题,是你会的、也有时间做的,可是没看到。难受吧?再直白一点,就是宁愿摔的是我,这种心情。”   “可是……”江在寒不敢确定自己理解的意思,这不合常理,完全超出他以往的经验,“为什么呢?”   符确无奈地笑了一下。   反问道:“江老师喜欢过什么人吗?”   江在寒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换弄得更加糊涂,怔怔看着符确。   “看样子没有。那你肯定不懂我现在的心情。”   符确拇指在他手背上摩挲两下,放开,小心地替他套好左边袖子。   胸前的纽扣被符确一颗一颗扣起来,他自言自语又信心十足地笑着说:“没关系,我全马最好成绩3小时48分钟。”   “什么?”江在寒愈发不解。   符确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字说:“我,耐,力,超,好。”   ***   程之煦是被茶树菇鱼丸汤的香气勾醒的。睁眼就是十二点。   “你们怎么不叫我啊?”   他光脚跑下楼,一屁股坐到饭桌边,闻着汤锅里的热气流口水。   符确调了小火盖上盖,回头:“刷牙洗脸了吗你就佛爷似的坐这?”   程之煦又咚咚咚跑上楼洗漱。   再下楼,江在寒正进门。   “哥,不是放假了吗?你去哪了啊?”   “江老师你回来了啊,时机完美马上开饭。”   符确和程之煦一起冲到门口,还有银点。   速度与热情难分伯仲。   “跟新招的学生开会。”   江在寒恍惚觉得自己可能不只养了一只猫。   他蹲下去摸银点的脑袋和下巴,问程之煦手怎么样。   “小意思,根本没什么感觉。”程之煦摊开手掌,“没两天就该结痂了。”   江在寒起身洗手,说:“他们下午到,到时候我送你去宾馆。”   程之煦不情不愿:“噢。我今天就得走吗?为什么啊?搞不懂他们为什么非得过来。”   “担心你。”江在寒说,“异国他乡的,你一个小孩乱跑很危险。”   “我不是跟你在一起吗。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鬼别抱怨了,本来我们今天也是要送你走的。”符确丝毫没有不舍之情,“你已经打扰我们好几天了。”   “厨子你……”程之煦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住在我哥家里啊?”   “我们宿舍淹了,你哥人美心善收留我,”符确大方地给程之煦盛了满满的鱼丸,“给多吃点,你在这个家的最后一顿。”   “我也要考到R大来。”程之煦计划着,想到自己的成绩又有点怂,“R大难考吗?”   “难,我花钱进的。”符确坦言。   “你不要乱说。”江在寒忍不住开口,“他会当真。”   “发奋图强的话能考上吗?哥,我回去以后有问题可以问你吗?我可以给你打电话聊天吗?有时差会不会不方便?我看看差几个小时……”   程之煦嚼着丸子嘀嘀咕咕,江在寒左手垂在身侧默默喝汤。   符确觉得江在寒和平常一样沉默,又不太一样。   ***   程之煦到底是小孩,头一次离家,嘴上说着不希望爸妈过来,江鸢和程茂光从出租上下来,他一下就跑过去。   江鸢把他抱在怀里数落,说他不听话乱跑给他哥惹麻烦。   程之煦撒娇似的往后仰,不让妈妈大庭广众之下抱他。   江鸢就揪他的脸蛋,抬手拨他的发。   江在寒隔着旋转门的玻璃看了一会,移开视线。   程茂光比较淡定,远远看见江在寒,点了下头走过来。   符确开车送他们过来,一会还要带江在寒走,也等在大堂。不过他不想打扰一家人相聚,在稍远的沙发上坐着。   程茂光和江在寒很生疏,走近时甚至习惯性伸手,像是要握手,大概自己觉察不对,改成了拍肩的动作。   江在寒礼貌地浅笑,符确却坐直了——程茂光这个没眼力见儿的,拍的江在寒受伤的左肩。   两人寒暄几句,江在寒把房卡交给程茂光。   江鸢拽着程之煦的手腕过来。   江在寒看江鸢的眼神和程茂光不一样,但符确注意到,他没有喊“妈”。江鸢好像叫了句小名,伸手想摸江在寒的脸,江在寒稍微偏过头,江鸢的手停在半空又放下来。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看神态动作,符确猜测程茂光和江鸢叫江在寒上去,江在寒说不了,指指符确的方向,说朋友在等他。既然被提到,符确当即屁颠颠跑过来,跟两位长辈打招呼。   江在寒说:“晚饭的时候我来接你们。”   程茂光说:“好,我们整理一下,晚上见。”   车刚开出停车楼,江在寒发现程之煦落了一袋的衣服在后座。符确开车绕回去,陪他去送。   程茂光的行李箱半卡在门口,还没拿进去。   江在寒走近,听见里面传出的争执声。   “这个问题我们在路上吵过了,我不想再讨论。”   是程茂光的声音。   “小煦说得不对吗?他是来找他哥,不是随便乱跑。”   江鸢语气有些激动。   “他哥?且不说江在寒有没有把他这个见都没见过的小屁孩当弟弟,他有没有把你当妈妈你感觉不出来吗?”   “你,你不要在小煦面前乱讲!”江鸢声音有些抖,“冬冬当然当我是妈妈。”   “他戴着耳机打游戏,听不见的。”程茂光声音放低,语气和缓了些,说:“鸢,一讲到这个你就激动,有些事强求不得,何必自欺欺人?他喊过你‘妈妈’吗?”   “他小时候喊的……后来,后来,都是因为你……”江鸢哭腔明显,“你说让他住校,他那么小,跟我越来越疏远了……”   “咱们俩没时间照顾,住校是最好的选择,你也同意的,怎么又怪到我头上。当初移民,他自己不愿意来,这也能怪我?”   不能怪程茂光。   江在寒心想,他确实不愿意去。   江在寒渐渐垂下头,不想在这个时候敲门进去。   程茂光从来不喜欢他。   但他没怨言,这很正常。没有哪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妻子和别人生的小孩。   后来江鸢也很少打电话问他学校的事,或者让他回去吃饭,江在寒就对那个家不抱希望了。   “你不能把气全都撒在我身上。你也跟我说他长得有他爸的影子,看见他就想到那个人渣,不是吗?   其实,以前怕你伤心,有些事没告诉你,鸢,你记得江在寒受伤住院、给你吓流产那次,学校说是遇到抢劫,其实我后来托人调监控,他是跟小混混打架受的伤。   不止那次,老师还叫我去过好几次,都是因为他打架斗殴。   你流产之后身体不好,这些事我都没告诉你。我以前的确觉得,江在寒可能也会变成……不过不重要了,万幸他没走上歪路,还当上教授,挺好的,都过去了。”   江在寒攥紧塑封带,手肘剧痛。   痛得他忍不住张口喘息。   他不知道这些事。   那些陈年不解的疑惑骤然有了答案。   他总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   现在知道了。   他的出生就是错。 第41章   符确不想闹得这么难看。   毕竟是江在寒的家人——可能也算不上家人。   但当程茂光说:“小煦的手你看见了吧?怎么回事?”, 江鸢回答说“他说冬冬带他骑马,不小心摔的”,程茂光语气微妙, 说“小煦从来没骑过,怎么带他玩这么危险的运动, 这傻孩子还高兴呢”。   符确没忍住, 一脚踹开了半掩的门。   宾馆的门很重,被踹得哐当砸在墙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 连里间卧室的程之煦都摘了耳机问“什么声音”。   江在寒要拦也来不及。   符确抓起他手里的袋子,扔在电视柜上。   “不好意思, 打扰二位, 那傻孩子衣服落我车上了。”   江鸢脸色瞬间煞白。   这是听到他们讲话了, 至少最后一句。   “冬冬啊……”江鸢看着站在门边没有进来的江在寒,“你什么时候来的?”   程茂光镇定得多,微笑说:“还特地上来一趟, 晚上吃饭带过来就好了。快进来坐。”   程之煦从里头跑出来,先看见符确,探头又看见门口的江在寒, 问:“哥,你这么快就来了?要去吃晚饭了吗?”   “晚上,”江在寒眉心皱了一下, 不是生气的皱眉, 而是极力忍受时的生理反应。江在寒十指攥紧停顿了一下, 说:“晚上我就不过来了。”   江鸢当即明白, 眼睛刷地红了。   “为什么啊哥?我明天就走了……”   程茂光打断儿子,维持体面地说:“在寒肯定很忙吧,这几天小煦也耽误你不少时间, 没事,你忙你的,不急这一顿,下次见面再……”   “等会江老师要去做检查,来不了。”   符确语调生硬,他还能平心静气对着程茂光讲话已经很难得,程茂光比张亚可恶六千多倍,要是能揍,他肯定要比揍张亚更狠。   但江在寒不喜欢。   程之煦还算有良心,立即问:“做什么检查啊?哥,你不舒服吗?”   “胳膊摔伤了,”符确冷眼睨着程茂光的方向,“你哥为了接你,整条胳膊都摔肿了。我就说该让你在家打游戏,何必吃力不讨好,还被人背后蛐蛐不安好心。”   “符确。”江在寒低声说。   他声音听起来是平静的,但符确却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语气。   江在寒不喜欢冲突,不喜欢陷入不体面的情境。   符确就不说了。   “啊?”程之煦往江在寒身边走,想看他伤得怎么样。   程茂光脸上的客套笑容没有了,干巴地说:“没事吧??那赶紧去看看吧。”   程之煦抓江在寒的手指:“哥,我跟你一起?”   “不用。”江在寒他的手推掉。   小肉手热乎乎的,江在寒觉得愧疚,程之煦有什么错。   他说:“你的手不要碰水。”   “走了。”   符确走近,高大的身量将江在寒和这个房间里的人隔绝开。   他紧贴着江在寒的后背出门,转身对不舍欲哭哼唧唧喊了一声“哥”的程之煦挥手,说:“乖,回去好好读书,做个好人。”   ***   江在寒进电梯时踉跄一下,符确伸手,被挡掉了。   “江老师,”符确知道任何安慰都毫无意义,虚浮无力,但他得说点什么,“你不要难过。”   这话蠢得很,废话。   可符确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完完全全的真心话。   江在寒,别为这种人难过。   “我没有难过。”   江在寒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紧绷,好像转身远离那个房间,里头的人就影响不到他。   “程茂光说的一些事,我从前不知道,有些惊讶罢了。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跟家人并不亲近,所以他们的态度,我也没有很意外。我没有难过。”   “真的啊?那就好。江老师你不要骗我,要是想撒气,我带你去打沙包好不好?或者我给你做人形沙包,我超好打的。”   江在寒笑笑偏过脸。   过两条街就是校园。   “符确,”江在寒看着不远处的交通灯,神色如常地说:“我去一趟系里,麻烦你在工程楼把我放下来。”   符确看他,“去做什么啊?我等你。咱们晚上去吃大餐吧,那家倒闭的面馆装修好了,变成古巴餐厅,昨天刚开张。”   “不用等我。”江在寒明白他的意图,说:“下学期的课程安排,我需要做完上传系统,今天晚点回去。我真的没事。”   符确心口像被揪紧了。   如果江在寒额角没有那片细密而不易察觉的冷汗,他几乎要信了。   符确在房门外觉得气愤,为江在寒不值。看见江在寒貌似淡然地跟程茂光讲话,细看连下颌都是紧绷的,又觉得心疼。   符确以为他们离开那里,江在寒会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些情绪。   但江在寒只想缩回壳里连他也不想见。   符确灰心又心急,只能说:“那也得吃饭,吃饭最重要。咱们吃顿好的,吃好睡好烦恼全消。”   江在寒不再推拒:“那,稍微晚一点?我们去吃你说的那家。”   “好!我过会来接你!”   ***   左肘太疼了,疼得顺着手臂拉扯他的神经。江在寒忍了又忍,终于在独自踏进工程楼的一刻,冲进洗手间。   背包被歪斜地扔在墙边,江在寒在隔间吐得昏天黑地。   午饭吐完就是又苦又涩的胆汁,胃腹绞痛,像被丢进一台搅拌机。   耳内嗡鸣,江在寒没有听见靠近的脚步声。不断涌出的生理泪阻碍了视线,他估摸着方向伸手摁下冲水键,旋即脱力,撑着身体的胳膊一软,人往隔板倒过去。   但他没撞到隔板,也没摔到地上——   却被一双结实有力的臂弯接住,稳稳搂进怀里。   江在寒胃部痉挛,后背的汗浸湿了衬衫,被空调吹得透凉。身后的人胸膛温热,烘着他的背,一只手臂环在他胸前,暖着他的上腹,江在寒干呕几番,觉得舒服了一些。   那人利索地扯了几张纸巾,帮他擦净嘴边和下巴,见他不吐了,把矿泉水递到唇边。江在寒机械地就着喝了几口,漱了口。口中的苦味冲淡了些。   接着那人把他扶起来,抱到水池边。   江在寒虚脱得连睁眼都费力,但他有意识,所以很想睁眼。   那人把他抱坐到洗手台,温水沾湿的纸巾又仔仔细细给他擦了一遍脸。   刚才被呕吐物扰乱的嗅觉渐渐恢复,江在寒侧脸贴着柔软密实的衣料,闻到浅淡清爽的草木香。   那是符确车载香薰的气味。   江在寒薄薄的眼皮因为充血而发红,他嗓音虚弱而低哑,呢喃自语一般:   “怎么……总是你……”   ***   江在寒知道符确是好意,也知道符确在维护他。他昨晚还因为符确的举动和言语,辗转半夜,他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从来没有被那样细致温柔的对待过,符确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循循善诱却又给足空间。   可符确越是好心,江在寒越希望自己能够平等地呈现积极正面的状态。   可惜事与愿违。   江在寒在心中苦笑。   可能他的last name就是事与愿违。   这四个字阴魂不散地跟着他。   他刚在与符确和程之煦的相处中体会到朋友兄弟间的轻松愉快,就被现实狠狠扯开体面的虚壳,好巧不巧,符确就在身旁,将他恶心丑陋的旧伤疤看得一清二楚。   在程茂光一家面前维持平静和风度,江在寒已经用尽气力了。他需要缓一缓,才能面对符确。   于是撒了谎。   “你这个人,文能科研,武能骑马,要样貌有样貌,要才能有才能,可是呢,”   符确没急着开车,他把江在寒放在后座,自己坐到旁边。他一手揽着江在寒的肩,一手覆在他胃腹的位置,很轻很慢地揉。符确把音量放得很低,语速慢得像是讲故事。   “可是呢,撒谎的水平实在不太行。江老师,你撒谎的时候不看人,说话像背书一样毫无感情,机智如我,轻而易举就能分辨。怎么办,江老师,我好难过啊,心都碎了。”   江在寒被温暖的手掌按着,胃痛缓解了很多。   但刚经历情绪牵动的剧烈呕吐,人依旧没什么力气。他双眼闭着,呆呆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你骗我。”符确声音轻得不像责备。   江在寒不说话了。   符确不吵他,抬手扶了下他的头,让他倚着自己的肩窝。   过了很久,符确以为江在寒睡着了,忽然听见怀里一声轻叹。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难堪。” 第42章   “为什么觉得难堪?”   符确揉按胃部的动作没停, 声音依然轻柔,语气却沉了些。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需要替他们难堪。”   是吗。   江在寒默不作声。   符确知道, 江在寒在不认同又不想反驳的时候,会选择沉默。   他稍稍低头, 想看江在寒的表情。下巴因为这个动作擦过江在寒的额角, 像亲昵的蹭。   江在寒阖着眼,唇色浅淡, 符确盯着那紧抿的唇线,重复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江老师, 别为难自己。”   符确感觉怀里的人短暂地屏住了呼吸, 肩部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   “痛吗?”符确问。   江在寒没讲话。   很好。   至少没撒谎。   “我有个小秘诀,解痛的。”符确大方地说, “要不要听?”   “嗯。”   “说出来。”   “?”   “说出来痛就分散了,不那么难受了。我以前被爸妈打就嗷嗷叫,嚎得整个小区都听得见, 跟我爸妈告状,你们家老二又怎么了。遛弯老头成天提议把我送到社区办公室,有事嚎一嗓子, 比微信群好使。”   江在寒想配合地笑一下, 勉强动了动嘴角。   “为什么打你?”   想也知道大概率是符确调皮, 江在寒问, 只是为了分散注意力。   或许也带了点私心,想听听正常家庭的小孩是怎么长大的。   “都是些调皮捣蛋的小事,根本不值一提。”符确仔细回忆, “好像是我在试卷上画猪头,老师要请家长,我说我父母双亡,从小的愿望就是吃猪头肉,给老师说哭了,带着我去餐馆吃饭,碰见熟人当场拆穿我。就这点事,追着我打了两条街。何至于此,情绪如此不稳定。”   “……”   “其实我爸妈那时候创业挺忙的,他俩不算什么。”符确接着说,“最狠的是我外婆。拿戒尺打,什么年代了还用戒尺,你敢信?三指宽大木条,痛死了。都说隔代亲,我外婆特立独行,对我超狠。打起来我爸妈也不敢说话,她身体不好嘛,没人敢忤逆她老人家。”   江在寒的外婆从没打过他。   她很温柔,讲话都轻声细语的。什么事都看得很开,江在寒没怎么见她着急上火或者气急败坏过。   “我跟你讲过吧?我外婆也是霭里人。”符确停了两秒,继续说,“有机会介绍你们见见,没准认识呢。”   江在寒只当他客套。   怎么可能有机会,他又不会去符确家。   “江老师霭里还有亲戚吗?”   “没有。”   唯一的亲人已经去世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符确揽在他肩头的手指收紧了些。   江在寒猛然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势,过于亲密了。   符确肯定没有多想,只是为了照顾他。但他已经缓过来一些,再这样靠着被捂着上腹,不太合适。   江在寒不敢动,担心符确觉得自己太敏感太计较;   他努力思考怎么自然而然且不尴尬地结束这个姿势。   江在寒在不安中变得僵直,符确很敏锐,立刻低头问:“怎么了?疼得厉害吗?”   “没有。”江在寒心虚地动了一下,“好多了……回家吗?”   符确开车就会离开后座。   开车的人得坐前面。   江在寒对自己灵光一闪的解法感到满意。   “你缓一缓,”符确却说,“免得车子开起来让胃更不舒服,要放个音乐吗?”   “不用,”从站在宾馆房外开始,江在寒耳内便是雨声,除了手机里的竖琴录音,放音乐会让情况更糟糕。他说:“不用音乐……”   “那,”符确想了想,“我给你讲故事吧。”   江在寒显然对这个提议常感到意外,一时没回答。   “讲什么呢?讲个我小时候听过的吧。”符确就自顾自讲起来。   “从前有个小孩,”经典开场,“他超喜欢吃糖,早上起来第一件事要吃糖,午饭要吃糖,睡前还要吃糖。”   江在寒噢了一声,问:“是吓唬你让你好好刷牙的故事吧。”   “不是。我根本不爱吃糖。不许问,不能剧透,要不你就不认真听。”   符确轻轻拍了下江在寒的手背,作为警告,继续讲:   “小孩对糖果的热爱感动了糖果仙子,有一天晚上,仙子现身了,邀请小孩去糖果屋作客。小孩开开心心去了,糖果仙子住的地方草地是软糖,河流是蜂蜜水,树干是巧克力,树叶是麦芽糖,连房子、桌椅、家电都是饼干蛋糕小甜点。”   画风转变微快,江在寒忍不住问:“不会是小孩和仙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吧?”   符确又拍了他另一只手背:“江老师怎么这么不纯洁。”   “……”   “小孩心想,这就是我的梦想啊,我要永远住在这里。然后,小孩就在糖果屋从早到晚吃糖果喝蜜水。过了三天,有点腻了,想吃番茄炒蛋。糖果仙子说,你离开这里,就再也不能回来吃这些漂亮的甜点了。小孩想了想,留下来。又过了三天,小孩更腻了,想吃板栗烧鸡。糖果仙子又说,你离开这里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虽然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剧情,江在寒注意力放在故事上,身体的不适缓和了些。   他觉得这故事毫无重点,睁开眼,问:“不会是个诱拐儿童的恐怖故事吧?”   “啧,”符确手掌虚盖在他的眼前,“哄你睡觉呢,闭眼。”   江在寒睫毛长,眨眼时扫过符确的手心,像世界上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心尖,符确整个小臂都酥了。   江在寒好乖。   真的闭了眼。   薄到看得清细小血管的眼皮下,眼珠轻动。   这么近,符确只要再低头,就能亲上。   “然后呢?”江在寒半天没听到下文,问。   符确清清嗓子:“小孩又待了三天,这回他真的受不了了,踢翻了威化饼干做的长桌,大喊我要回家。他走出糖果屋,屋里的家具竟然活过来,飞出来追他,发出呜呜的哭泣声,说别走啊别走啊。小孩吓坏了,拔腿就跑,结果连巧克力房子都散成一片一片,飞在半空追他,还有身后的草地花朵树木。小孩边跑边大叫,别跟着我我再也不想吃糖了!”   “……”   结果还是吓唬小孩的故事。   结局一定是小孩从此乖乖吃饭不爱吃糖健康饮食茁壮成长。   “小孩摔了一跤,发现自己回到家里。正是傍晚,他走出房间,妈妈问晚饭想吃什么,小孩说……”符确故意停在这,问:“你猜他想吃什么?”   为什么要猜这种不重要的情节。   江在寒随口说:“茶泡饭。”   “好嘞!”   ***   回家后,茶泡饭被符确改成了汤泡饭。   “刚吐过,咱不用茶水。”   “不是说晚上去吃古巴餐厅?”   “欠着,记江老师账上。”一人一碗汤泡饭,桌面显得很空,符确就着腌豇豆,筷尾点点桌子中间,“我能不能买瓶花放这里?”   桌子下面趴着舔爪子的银点仰头:“喵。”   江在寒看他吃的汤汤水水,说:“你能吃饱吗?其实不用跟我吃一样的。”   “年轻的时候肯定吃不饱,现在运动量不大,还可以。”   江在寒看他:“你现在就很年轻。”   符确把咸菜咬得咯吱响,听起来脆嫩。   “怎么一直看我?”江在寒的目光停得有点久,符确从假装漫不经心的窃喜变成警惕,把咸菜碟子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你今天不能吃,辣的。”   江在寒摇摇头露出点笑:“我没有要吃。”   *   热汤饭入口,像熨平了皱缩的纸张,江在寒胃腹舒坦开来。   厨房收拾妥当,江在寒在符确唧唧歪歪的反对声中,进了书房。   这学期的教学评估江在寒一骑绝尘得了最高分,下学期要教专业性更强的力学课。课程安排需要上传系统,阶段性的项目报告也需要整合。   符确从9点开始,每隔二十分钟敲门一次。   “江老师,你能不能帮我看看下学期的选课入口开了没?我的学生账号一直提示需要验证。”   江在寒用教师账号从后台帮他看,说开了又挂了,抢课机器人刷得太猛,网页挂了。   “噢。那你忙完了吗?该休息了。”   “还有一点,大概二十分钟。”   过一会符确又敲门:“江老师,为什么跟我同课程小组的同学,我找不到他名字啊?系统是不是烂掉了?”   “叫什么?我可以帮你看一下。”   “Bill Waters。”   “嗯,你试试搜William。”   “我靠!真有!为什么骗我说叫Bill?江老师你怎么知道?”   “Bill就是William的缩写。”   “这合理吗?!一点也不一样啊!”   “嗯。”   “那你忙完了吗?该睡觉了。”   “还有一点点,二十分钟。”   再过一会,符确又进来。   “江老师,二十复二十,二十何其多,你真的该休息了。”   江在寒这回关了文档。   他从书房出来,检查一遍银点的饭盆和喝水喷泉。   符确关了灯,端着杯温热的牛奶跟在后面:“江老师,你不会嫌我烦吧?”   “不会。”   “真心话吗?那就好。我不是要阻碍科研的进步,是担心你的身体,江老师,你在我心里比人类科学更重要。”   江在寒进卧室正要关门,符确把牛奶塞他手里:“晚上不舒服就叫我。不要硬扛。”   江在寒道谢关门。   捧着牛奶对着关闭的房门站了一会。   符确以为他会嫌烦,他自己也以为。   可是没有。   居然不觉得。   ***   “R大教授?倒是出息。”   S市高楼林立的能源中心,最高一幢楼的正面挂着鲜红瞩目的“宏远”二字。   顶层,宏远总裁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外头缤纷的夜景。   指间的雪茄散发浓郁微呛的烟草香,徐徽言享受地嘬了两口。   身后的二助说:“今年的石油峰会,江先生会在首日的专题环节做开场演讲。“   徐徽言回过身,饶有兴趣道:“我记得这种环节都是资深教授或业界泰斗,这小子怎么会有资格?”   “徐总,我问了主办方,他们说江教授虽然年轻刚入职,但任教专业顶尖的R大,又有杰出的学术成就,做开场演是有说服力的。”   徐徽言似乎笑了一声。   “这回见面,我该好好看看他。不过,”手机响了一声,徐徽言翻看短信,蹙眉,语气有些烦躁和无奈,“这事别让劲松知道。”   “徐总放心。” 第43章   江在寒早上收到江鸢的信息, 问要不要见个面,他们中午就走。   江在寒没给自己思考的时间,直接回复说有点忙。   江鸢没再回复。   江在寒放下手机, 洗了咖啡杯,走进书房。   十几分钟后, 听见敲门声。   程之煦孤零零站在门口。   “哥, 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没有,怎么会。”江在寒看看路边, “你自己过来的?”   “我也觉得不会。我还挺讨人喜欢的吧?”程之煦得到想要的回答就不难过了,熟练地进屋, “我记得地址, 自己打车来的。厨子呢?喵呢?”   “不是中午就要走了?”   “你也知道我要走了!不送我就算了, 见面都不肯。”程之煦高声斥责,并为江在寒提出弥补方案,“我没吃早饭, 哥,第一天你给我买的可颂,再带我吃一次吧?我就原谅你的无情。”   放假了, 咖啡馆没什么人。   江在寒和程之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手怎么样?”   “哥你胳膊还好吧?”   两人同时问。   又同时笑起来。   程之煦肉嘟嘟的脸蛋上沾了好多面包屑,江在寒看了一会,终于拿起餐巾帮他擦掉。   他好像第一次做这个动作。   怪生疏的。   他想起昨天符确帮他擦脸。   符确早上跟朋友约了去靶场练枪。临走啰啰嗦嗦问了好几遍, 江老师好了吗, 确定没有一点不舒服吗, 那我走了啊, 有事给我打电话,不能再骗我了你得发誓……   江在寒想起他状若心碎的夸张表情,有点想笑。   “哥, 我想拍照。”程之煦吃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回去跟同学炫耀一下。”   “好,我帮你拍。”   江在寒当他要炫耀“比墨尔本好吃一亿倍的羊角包”,拿出手机。   程之煦却说:“我去叫那个小姐姐给咱们拍。”   阳光很好,透窗铺在木色桌面。程之煦绕过桌子坐到江在寒身边,光线很配合地斜射过来,照亮他们的侧脸。两人相似的眉眼在同框时格外明显,长睫毛在日光下显成金黄色,连帮忙拍照的小姑娘都感叹了声,你们两兄弟好英俊,拍出来像广告模特一样。   照片用程之煦手机拍的,程之煦发给江在寒。   “存下来啊,我俩的第一张合影。”程之煦对小姐姐说谢谢,看着照片挺满意,“哥,我好像比你帅一点点。”   江在寒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再有机会和程之煦相见。   程之煦回去之后,生活回归正轨,有完整的家庭,友善的玩伴,可能很快就会忘记这段短暂的交集。   江在寒有自己的目标和规划,这里面没有家人。   但他还是点了保存。   ***   符确头一次打枪,就展现出一点小天分。   他均衡有力的肌肉让他射击时手很稳。   下次哄江在寒过来,符确在教练的夸赞中飘飘然地想,展现一下我的沉稳和精准。   他在更衣室冲了个澡,毛巾顶在头顶打开衣柜。江在寒没给他打电话或发信息,倒是符咏,给他打了两个电话。   “哥,找我啊?”   “睡到现在?”   “没睡,练枪。”符确套了条裤子坐到靠墙的长椅上,“我早就痛改前非、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不信,但我没空计较。”符咏点着手机,“给你发了个东西,看一下。”   “什么?”符确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点开图片。   是一张霭里县医院的单子。   江鸢生产时填写的信息,父亲一栏空白。   “我不放心,查了下。挺奇怪的,江鸢那时候已经在深市工作,还是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生江在寒的时候没在一院,却跑到县医院。还有父亲那一栏,是空的。当时在场的人找到两个,都说全程只有外婆陪着,父亲没出现过。   而且,江鸢顺产第二天就出院走了,像是很急。外婆劝了一会,没劝住,抱着孩子离开的。”   符确仰头靠向墙。   不奇怪。   他昨天就听见了。   江鸢对江在寒的感情是矛盾的。   因为江在寒的父亲。她连着江在寒也不太愿意看。   江在寒大概率也没见过、甚至不知道生父是谁。   他被外婆抚养长大,初中来到深市,没记错的话,他外婆没两年就去世了。   手机放在腿边,符确扯下毛巾,抬手搓了下脸。   耳机里是符咏的询问:“喂?掉线了?”   “没。”符确张口,喉咙堵得慌。“哥,你别查他了。”   “什么情况?你也这么说。”   符确重新拿起手机,符咏发了两张,后面是江在寒出生时的脚丫印。每个新生儿都有的一张纸,写着姓名、体重、身长,然后印上一对婴儿的小脚丫。医院保存的是复印件。   符确问:“还有谁说了?”   “外婆。”符咏略显委屈,“我觉得身世不清楚,怕外婆弄错了被骗了或者怎样,跟她讲,她老人家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通,让我不要管,少做多余的事,她看中的孩子绝对没问题。”   “嗯,我赞同。哥,你别管了。”符确重复,“别再查他了。”   “行吧,我就多余操这个心……”符咏愤慨道,“血缘歧视,我看透你们了。”   “全家靠你养着,符总,我们绝对忠诚。外婆最近还好吧?”   “还行,定期检查医生说还好,你有空打打电话发发照片,她老人家能高兴些。”   “知道了。”   “行,不聊了,下个月就能见着。”符咏期待不久后的大会,“到时候见识见识江在寒到底是何方神圣。”   ***   程之煦来了又走了,家里恢复了两人一猫。   好像没什么变化。   商学院的宿舍在更换一楼的墙板。高额人工低效率,不知道要修到什么时候。   符确在学生中心碰见过来做登记领补助的周明远。   “我其实不急着回去。”有阵子没见了,长胖的周明远又瘦回去,“秦哥那里挺好的。”   “你忙什么给自己熬出黑眼圈了?”   符确低头填表,在“此次飓风灾害有没有给你造成心理伤害”一栏勾了“否”。   “为伊消得人憔悴。”周明远面露沮丧。   “表白被拒了?”   是否需要心理咨询——否。   R大真是在意学生的心理健康,符确记得开学也填过类似的问卷表,有个同学闹着玩填了“是”,还被安排了专门的心理咨询师进行一对一辅导。   “没。我没表白。问题就在这。秦哥好像不是。”   “他有女朋友吗?”   是否需要帮助找房——否。   “没有。”   “有过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不是,没准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听见他和阿姨聊到结婚生小孩了。”   “妈妈们肯定都会说这些,你得问他自己,旁敲侧击问一问。”   “怎么敲?”   “比如故意问他某某某是不是?看他什么反应。”   周明远觉得可行,感激地看了符确一眼。   “问谁呢?得是我俩都认识的、跟他更熟一点的。”   符确填完了,纸笔还给接待人员。   “问江老师?”   ***   江在寒打了个喷嚏。   睁开眼,抬头去调座位上方的出风口。   一只手伸过来,在他之前替他关小了。   “冷吗?”   符确坐在身旁,笑眯眯看着他。   江在寒眨眨眼,清醒了,问:“你怎么在这?”   上飞机的时候身边明明是黑人。   “我跟那哥儿们换了座位。”符确把纸巾塞进江在寒手心,指指额头,“你做噩梦了吗?”   江在寒这才察觉自己垂在双腿的手紧紧攥成拳,那是他浅梦中下意识的动作。   头顶的风口吹得尽职尽责,但他还是出了一身汗。   其实不是噩梦。   具体是什么他醒来就记不清了。   每回坐飞机都会这样。因为舱内的噪音,很容易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脑子里来回闪现从前的事,乱糟糟交叠在一起。   “谢谢。”江在寒接过纸巾。   符确跟空乘要了杯热茶。“你以前去过H市吗?我之前去感觉没什么好玩的。”   “去过。前两年的大会也是在那里开的。”江在寒不好意思地笑笑,“旅游方面,我不太擅长给予意见。”   江在寒额发被吹乱了,搭在眉间。   他看着符确的时候,眼神单纯,真的带着歉意。   他好认真。   符确心想。   空乘讲飞行安全知识的时候,江在寒也很认真在听。一般人飞得多了,根本懒得听。就江在寒,坐得端端正正,像个听话的乖学生。   江在寒偏过身子从背包里拿耳机外壳。   “你上次说你哥哥也会来?”   “嗯,我哥也是今天到。一会我去另一个航站楼接他。”   *   “小确!”   符确和江在寒从行李提取处出来,迎面走来一位青年。   那人衣着休闲,适合长途旅行的舒适打扮,但完全不显懒散邋遢,柔软昂贵的衣料被他匀称高挑的身材撑得派头不减。   江在寒认出来,那是能源快讯照片上的人,福南公司的年轻总裁,符咏。   “哥!”符确大步上前,“你怎么过来了?!”   “提前了四十分钟落地,反正没事,过来接你。”符咏用力拍符确的肩,“怎么样。”   这回出国是符确第一次离家这么久。   “符总念叨了一路,”符咏身后还站着个人,看着兄弟俩感叹,“说二少头一次出远门,担心你语言不通吃不习惯睡不习惯,很挂念呢。这会儿见着人,笑得合不拢嘴。”   “哟,徐叔叔。”   符确刚才没注意他哥身旁还有人,笑道:“徐叔叔逗我,我哥轻松还来不及,挂念是不可能的。”   “混账玩意,”符咏搭在他肩头的手握成拳,虚虚砸了下他的背,“是谁乐不思蜀,自己看看视频记录。”   江在寒在符确疾步上前时,落在后面。   他放慢速度拿出手机订出租,不打算打扰符确兄弟的小别重逢。   直到听见符确那声“徐叔叔”。   江在寒手指一僵,差点没握住手机。   他抬起头。   身形在同龄人中算得上魁梧,没有这个年纪常有的佝偻,是挺拔威严的。真人比照片更苍老一些,头发大片花白,川字纹很深,斜上入鬓的浓眉下一双鹰眼,即使正处于长途旅行的疲惫状态,依然炯然犀利,仿佛能时刻洞察人心。   右眼尾部一颗棕黑的痣。   那就是他的生父,徐徽言。 第44章   “江老师!”   符确见江在寒没跟上来, 回头叫他。   “我走这边。”江在寒指着出租接送的标识,“明天会场见吧。”   “别啊,一起, ”符确拉着行李箱朝他走回来,“我哥说有车来接, 都是去大会的酒店, 不麻烦的。”   符咏和徐徽言也一道走过来。   “哥,这是江在寒江教授, ”符确加重教授字眼,“我跟你讲过的。”   符咏早被他叮嘱了千万遍:他还没提婚约的事, 江在寒不知道, 你不要吓到人家, 装不认识,礼貌亿点,温和亿点……   “江教授真年轻, ”符咏伸出手,彬彬有礼,“您好, 我是符咏,符确的哥哥。符确常常提起您,说您很照顾他, 他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符咏和符确很不一样。   他眼尾微垂双眉平直, 笑起来带着谦逊的柔和。   “您好。客气。”江在寒颔首与他握手, 寒暄:“一路顺利吗?”   “挺顺利的, 入关的时候费了点时间。”符咏侧身让开一点,介绍说:“这位是徐徽言先生,我们都是国内能源公司的。”   江在寒礼貌伸手, 神色平常得像是单纯认识一位新朋友。   “徐先生,您好。”   *   酒店离机场二十分钟车程。   七座商务车是符咏提前安排的。徐徽言坐在副驾,符咏本来请江在寒坐第二排,江在寒推却,自行去了尾座。   他和徐徽言隔着闲聊的符家兄弟。   这样也好。   江在寒刚才打招呼的时候,徐徽言很客气。看着他微笑,说江教授青年才俊,幸会。   他不认识自己。   江在寒没打算急着相认。他本就没料到这么快就与徐徽言相见。上回面试委员会,没能在徐徽言面前表现一二,希望这次大会可以给他留下印象。   他安静地坐在后面,不时回应一下扭头搭话的符确。   徐徽言似乎很忙,上车便开始打电话,一直到车到酒店,符咏和徐徽言的助理从另一辆车下来,几人办理入住,江在寒也没再与他有什么交流。   ***   符确就住在江在寒隔壁。   他收拾妥当过来叫江在寒吃饭,江在寒谢绝了。   “我需要准备明天的演讲。”   江在寒身后的笔记本亮着,熨好的西服挂在衣橱,符确低头,看见他手里的两条领带。   “不要选黑色,”符确指指那条Brioni丁香紫V字印花细领带,“选这个。”   江在寒也觉得一身黑太过沉重。   “需要预演观众吗江老师?”符确还赖在门口,手机已经响了两遍。   “不用了,你和符先生有约吧?快去吧。”   “那你吃什么啊?”   大会这一周到处排队,符确回来会很晚。   “我会叫客房服务。”   “那你赶紧叫,我看谷歌测评说这家酒店食物好吃但超级慢。”   “谢谢提醒。”江在寒催他,“快去吧。”   符确还磨叽想说什么。   江在寒加了句:“明天见。”   符确终于肯走。   *   第二天早晨的开场演讲,所有参会人员都会去。最前排预留席位安排的是有名望的高校教授、工业界龙头公司的相关代表。   徐徽言就在第一排。   江在寒讲得简单有趣,和讲课一样,明明是门槛很高、技术很强的内容,被他讲得生动易懂。   他就有这个本事。   沾符咏的光、得以坐到贵宾席位的符确得意地想。   深色西服非常修身,得体又精神。那条浅紫恰到好处地点睛,让这个雕塑一般完美的年轻演讲者稳重却轻快,沉肃却明亮。   真的让人很难分神,将视线移开。   符确一进门就看见台侧江在寒胸前的那抹丁香色,像被喂了一大口蜜,整个人都被香甜的满足感充斥。江在寒清朗的声音从音箱传出,周围悄声赞叹询问讨论江在寒的人,符确欣喜又担忧,自豪又警惕。   矛盾得要命。   江在寒不会知道他的心情。   甚至没怎么朝这边看。   他很专注。   目光会在恰当的时候扫过听众,但不会久留。   徐徽言离演讲台很近,时而看着台上,时而与邻座低语。   江在寒余光看见徐徽言始终带着悠然放松的微笑,他判断不出徐徽言有没有在听。   江在寒讲完从侧边走下台,符确的目光就跟下来。   符咏在旁边给他递了张纸巾。   符确:”?“   符咏:“口水,擦擦。”   *   江在寒的日程安排中,除了参加开放的系列讲座,还有几个不对外开放的学术委员会讨论。符确能跟的都跟了,不能跟的就瞎转悠。   符咏之前还有疑惑,见面不到24小时,已经完全看明白。   他弟弟根本就是虚晃一枪。   到美国不是来退婚的。   是来求婚的。   “在下还有一点不明白。”   符咏晚饭前有一个小时空档,拎着看上去比他还忙的符确去了二楼的咖啡厅。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俩的婚约、原地结婚算了?皆大欢喜。”   “他不知道,他还没做好准备。”   “那你要告诉他啊。”符咏对一向虎虎有生气却突然在这件事上畏畏缩缩的弟弟表示不解,“等什么呢?等着拔他的紫青宝剑吗?!”   “你不懂,我们江老师很敏感很防备,需要循循善诱温柔以待缓缓敲开心扉,你个母胎单身不会懂。说到紫青宝剑,”符确眉毛一扬,沾沾自喜,“你觉得江老师今天的领带怎么样?我替他选的。”   “……”   虽然没搞懂想在年轻人新潮的恋爱方式,符咏对弟弟洗心革面的好学态度感到欣慰,特意给爸妈发去了喜报——   没惹事,态度端正,勤奋好学。   “二老派你来巡山是吧!”   符确对简报内容不是很满意。   其实符确父母对他没什么要求,原话是“别学坏吸//毒就行”。要是知道他轮轴听讲座还拿个平板记笔记,恐怕要涕泪满襟。   并对未来儿媳报以最诚挚的感激。   “走吧,”符咏看看时间,“时间差不多了。”   晚饭符咏做东。   请的是以徐徽言和能源局副局为主的几位国内能源公司的领导,私企国企都有。这些人平常在国内忙得很难约上,更别说一起,这次趁着出国,符咏把人都聚齐了。   符确不管事,但也知道他哥为了南海项目费尽心血。   今晚请的,都是项目相关的关键人物。   “哥,那个项目怎么样了?”   “还在谈,资金方面问题不大,宏远如果能参与,再好不过,如果不能,现在向咱们福南提交意向书的投资也够了。”符咏坦言,“现在比较棘手的是技术。能源部那边希望把这个项目打造成典范,最好有所创新,在国际上宣传咱们的科技实力。”   “深海工程,我们不一直用的国外成熟的技术吗?”   “是。但是这个项目规模空前,比现有的深海石油平台都大。以前的技术可以做,但等比用在这个平台费用会成指数增加,如果有足够实力的科研团队,既能创新,又能省钱,还能在国际上挣面子,何乐不为。”   “所以这回王局亲自过来?”   “嗯。说起来,中午跟他聊天,他好像对江教授早晨的演讲内容很感兴趣。”符咏一边回复消息,一边说,“他还问晚上吃饭有没有江教授。”   “你不早说!要叫他吗?我问问。”符确正愁今天晚上也不能跟江在寒吃饭,这不正好。   “我问过了。”符咏抬眼瞥见他弟一副不值钱的样子,幽幽说,“江教授说傍晚有个会,赶不过来。”   “你什么时候问的?”符确警觉地盯着符咏,“你怎么会有他电话?你为什么勾搭我未婚夫?”   “……早上在宏远展厅碰见的。”   符确皱起眉。   他想起江在寒演讲结束,在大厅被人围着攀谈时,徐徽言的助理也过去了。或许是替徐徽言表达赞美和祝贺,这不奇怪,但是,江在寒看见那个助理,眼神有所变化,不再是客气的微笑、应付的聊天,而是主动走近,打了招呼。   像是……认识。   或者,想要认识。   其实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很正常的交谈。   只有符确注意到那一点点微妙的差别。   不过很快江在寒又被其他人叫住,徐徽言的助理就离开了。之后他没再看到江在寒与那个助理有什么交集。   “江老师去宏远那边干吗?”   “走错了,”符咏说,“江教授要去另一个会场,记错房间号。”   ***   晚餐定在酒店顶楼的餐厅。   观景电梯三面都是玻璃,上升中看得到H市中心的夜景。   符确那点不悦来得快去得也快,低头发短信时脸上浮出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   “跟谁发信息呢一脸痴笑,”符咏往他屏幕那边凑,“未婚夫啊?”   符确倾斜手机躲开:“别老想着我未婚夫。”   “……”   “江老师问我在哪,提醒说晚上有学生交流会,提供餐饮。”符确目露柔光,“好贴心。”   符确啪啪打字,电梯停在客房区的14层。   门打开,徐徽言和助理走进来。   “徐总。”符咏让了一步。   符确跟着喊:“徐叔叔。”   徐徽言的助理对两兄弟:“符总,符先生。”   “嗨,”符确龇牙笑问,“怎么称呼?”   徐徽言没料到他会问到助理,看了符确一眼,随即说:“这是我的助理,何信。”   “噢,你好。”符确看他摁了18,不是去顶层,“不一起去吃饭吗?”   何信大概也很奇怪。   他们昨天在酒店大堂见过,办理入住的时候。   符确应该知道他是徐徽言的助理,却一直跟他讲话,还问出一起吃饭这个问题。   不过他是个职业素养优秀的助理,非常自然地说:“谢谢符先生问到,不了,我需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祝您晚餐愉快。”   符确心不在焉地应和,看着亮着的数字:“你也住18楼?”   “是。符先生也是?”   “对啊,我住1804,你呢?”   “1808。”   江在寒住1806。 第45章   何信在符确的打量中面色从容, 电梯发出叮地提示音,何信向三位略一低头,走出去。   电梯到22层又停了一下。   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江在寒的背包背在一侧肩膀, 西服外套搭在小臂,领带依旧规整地卡在领口。他低着头, 指腹正掐着眉心, 没注意里面的人。   “江老师!”   偶遇让符确很激动,一点点阴郁一扫而空, 双眼都亮了。   “你开完会了?”   江在寒意外地抬头,与符确目光相接时脸上隐隐浮出笑意, 说:“是, 提前结束了。”   江在寒侧身看了眼电子屏, 在电梯门合上之前摁住开门的按钮。   “对不起,我以为是下楼。”   他双眼有点红血丝,一个接一个的会议安排, 换谁都会疲累。   难怪没注意上下就走进来。   “江教授,”符咏离得近,伸手替他挡着门, 再次邀请:“既然江教授有空,晚饭一起过来吧?就在顶楼。”   “谢谢邀请,”江在寒迟疑道, “我还是不打扰了。”   “怎么能算打扰, 早上江教授的开场大家听得意犹未尽, ”符咏讲话真诚, 一点不让人觉得客套虚伪,“能认识江教授实属荣幸。难得出国交流,很多方面我们也不太懂, 若是江教授肯赏脸,那再好不过。”   “哥你这是找对人了,我们江老师行业精英业界翘楚,”符确从来没有这么捧场他哥,“他超懂!回头我把他的论文们发给你,你学习学习。”   一旁的徐徽言轻轻笑了一下。   符咏秉持在外面不打孩子的原则,保持微笑,继续对江在寒说:“江教授别推辞了,就当是咱们中国人在异国他乡聚个餐吃个便饭。”   符咏这样说,江在寒若是再拒绝,倒显得孤傲疏离。   “好的。非常感谢符先生地邀请。”江在寒与符咏对视,目光没有看符确或徐徽言,感激地说,“我回房间整理一下,很快上去。”   “一会见!”   *   顶层的南端是景观台,设计突出楼面的弧形玻璃幕墙,可以一百八十度俯瞰城市。又与市中心的高楼和中央公园相对,傍晚景色正好。   其他人还没到,符咏提出去景观台看一眼。   符咏和徐徽言聊着聊着就聊到南海的项目,符确不便插嘴,也没兴趣,心不在焉看了两眼,说:“我去接一下江老师。”   ***   符确敲门,听见里头的水声停了,江在寒一边开门一边说:“怎么……”   看见符确那一秒骤然收了声音,但很快又自然地接上,说:“你怎么下来了?”   江在寒领带摘了,衬衫解了两颗扣,露出脖颈下方一点点锁骨尖儿。   原本一丝不苟向后梳整齐的额发湿漉漉垂下来。   他刚洗过脸,擦干了,唯独眼睫上还沾了点水。   额发大概在洗脸的时候搭下来,江在寒没管,光洁的额头被虚虚地遮挡。   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很显小。   江在寒学生时期是怎么样的,符确莫名奇妙想到,会不会偶尔踢个球运动一下。   挥汗之后,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冲个凉水,弄得发梢和眉眼都湿漉漉的。   “符确?”符确一动不动盯着他,江在寒不明所以,唤了一声。   “没,没事。”   符确挠头,半长不短的发他搓得乱七八糟。   “那边一屋子陌生人,我等你一起过去。”   江在寒闻言愣住。   他是感到紧张和排斥。   对于即将面对的陌生面孔,以及徐徽言。他需要表现得大方得体,专业可靠。这让他很有压力。   江在寒从来不是擅长或乐意社交的人。他已经尽力掩饰和克服这一点了。只要不是突然的、毫无预料的逼近或触碰,江在寒都能表现得从容——即使内心的慌张不安难以根除。   江在寒以为他做得还不错。   符确竟看出来。   为什么他总能看出来。   江在寒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低声说:“谢谢”。   ***   江在寒进去的时候,里头的人才刚到齐。   这个总那个总的,还在跟徐徽言推让正中的座位。   “我来晚了,不罚酒就是诸位体谅,”徐徽言眼型细长,心思藏在笑里,“哪能厚着脸皮上座。”   “徐总肯来,就是咱们的荣幸。要不是符总面子大,我们谁请得动您。”一个身形矮胖、肉脸堆笑的中年人声音很大,“来来,今天您不坐,谁也不敢动筷。”   徐徽言推辞几番,还是坐下来。   其余人这才落座,注意到随后进屋的符确和江在寒。   “哟符二少,我昨儿到得晚没见着,真是长大了,这帅脸大高个儿!”   “一表人才!符总,这年轻一辈的能人都被你们家占了,什么时候我家那个混账东西能开窍!”   “这位瞧着眼熟,也是福南的?”   福南这几年势头正盛,分包商们跟在符咏后头讨肉吃,自然认得符家老二。二人进去,他们先是围着符确吹捧,小伙子身高、比例已是出众,那张脸浓眉星目英气逼人,夸起来特顺口。   等众人再看江在寒,竟是一惊。   这位虽然不是张扬抢眼的相貌,细看却是十二分的精致。五官无可挑剔,身姿清隽挺拔,清冷中透着莫名的冷艳,叫人挪不开眼。   几个人半张着嘴盯着江在寒,方才的口若悬河技能似乎骤然消失,半个字也讲不出。仿佛那几句挂在嘴边的夸赞如果用在江在寒身上,就显得俗不可耐,甚至有些冒犯。   “这不是早上那个教授吗!”   半晌有人出声,认出江在寒。   “开场就上台演讲的那个!”   “这是R大海洋工程的江教授。”符确带着江在寒走到符咏身边的两个空座,“海洋平台专家。”   “教授好教授好!我刘驰,”那个矮胖的中年人从另一边绕过来,脸上的肉在跑动中上下抖,他抓住江在寒的手热情说:“幸会幸会!您上午讲得太好了!”   江在寒笑笑,蜻蜓点水地一握便抽出手,说:“刘先生您好。谢谢。”   江在寒记得这个人。早上演讲的时候,这人站在侧后边一直在吃免费供应的巧克力麦芬,头都没抬几次。   “江老师坐。”   符确侧过身,把刘驰挡在一旁,让江在寒坐到符咏旁边,自己再坐下。   江在寒礼让:“你和符先生坐一起?”   “别,我跟我哥的兄弟情深只能维持十分钟,”符确坚持让他坐中间,“离近了会炸。”   符咏看透符确的用意,借着起身迎接另一位宾客的空挡,悄声对符确说:“这会儿又不怕我靠近你未婚夫了?”   “怕,但总比外人强。”   符咏偷偷瞪了他一眼,无声地表示自家弟弟没救了。   ***   江在寒离符咏和徐徽言近,听见他们讲南海的项目,大概了解了情况。   符咏是希望徐徽言能入伙的。以宏远的实力,福南就不需要额外找更多家投资方合作,增加不必要的审核和风险。   徐徽言却模棱两可一直不表态。   “符总送来的意向书我看了,”徐徽言眯着眼,在符咏举杯的时候抿了口白葡萄酒,“嗯,这边酒庄名不虚传。”   他停顿一下,除了符确和江在寒,一桌的人也跟着应和。   “这是个大项目,符总肯想到宏远,徐某荣幸之至。听王局的意思,这个项目至关重要,要从技术、施工、规模等方面打出品牌,让那些欧美老牌公司看到咱们中国的突破。顺利做下来,福南一定会名声大噪。”   王修平坐在徐徽言另一侧。   王修平正儿八经考公、一路升至副局长,算是官场老将,官僚气却很淡。戴着厚重的老式框镜,倒像个潜心科研的书呆子。   “是这个意思。这个项目,”王修平稍稍弓背,对徐徽言这边低声说,“比起平平淡淡做下来,上面更希望多花点时间在技术创新应用上,日后好做宣传。”   “规模大,技术难点多,”符咏就愁这个,“提交上去两份计划书王局大概也看了,有满意的吗?”   王修平也不遮掩,嫌弃地摇摇头。   “早上和江教授聊了聊,”他看向一旁安静不语的江在寒,“提到的新型半潜式平台蛮有意思。江教授觉得用在南海可行性怎么样?”   “我正想说,江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符咏转过头,“不知道有什么高见。”   “不敢当。”江在寒稍稍倾身,好让自己能在喧闹中被听见,“平台结构方案的评估需要综合考虑项目所在地的情况,风速、浪速、海水深度、海底地质条件都是重要的参考因素。虽然自信新型平台应用范围很广,不过,还是需要详细了解南海项目的情况,做过初步分析,才能判定。”   “是,江教授讲得没错。”   王修平很喜欢江在寒这样实在的回答,不盲目自夸,也不过分自谦。   “江教授如果愿意,”王修平起身,从徐徽言身后绕到江在寒身旁,递上名片,“我真的很希望能和你多聊一聊。”   “当然,”江在寒微笑着站起来,双手接过名片,也回递自己的,“我的荣幸。”   “呀,江教授,别嫌弃我。”刘驰跃跃欲试好几回了,寻着机会参与话题,嘴里的波龙还没咽下去,看见这边交换名片,赶紧胡乱擦擦手跑过来。“这是鄙人的名片,请笑纳!”   “谢谢。”江在寒说。   “依我看,符总这项目科研专题组,干脆请江教授回去,徐总,您说是吧?”   徐徽言只是笑:“符总的项目,我说了可不算。”   符咏脸上也挂着笑,说:“别,还在开放申请阶段,福南拿不拿得下来还不一定。”   刘驰哈哈笑,殷切地给徐徽言和符咏添酒,说:“两位谦虚。这么大项目,徐总、符总到时候招标,啊,稍微想着点鄙人,先干为敬嘿嘿你们随意。”   徐徽言象征性地碰了碰杯沿。   鹰眼眯着,扫向被王修平拉到一旁聊天的江在寒。   *   江在寒从开席到现在,没有主动跟他讲过话。   这里的人,除了自己,江在寒只认识符确。   不过这孩子似乎很受欢迎,周围总有主动过来寒暄敬酒的人。符确殷勤地给他介绍在座的宾客,不时跟他低语,殷勤地帮他倒水倒酒,看起来关系不错。江在寒情绪平淡,偶尔笑笑,大概符确那个年轻人讲了什么有趣的事。   江在寒看起来不比符确大。   与早上西装板正侃侃而谈的教授相比,此刻的江在寒更像个学生。   算起来,他今年应该24,年底就25了吧。   眉眼间有点他母亲的影子,尤其是浅笑的时候。徐徽言想到,他妈妈当年就是个让人一眼难忘的美人。   是个决绝的女人,说断就断,连孩子的事都没讲。   江在寒想必继承了母亲的决绝,从来没想过跟他相认。   *   刘驰在一旁敬了一圈酒,把每个人都捧得欢欣愉悦。他白手起家,把一个空壳外贸公司做成全国前十的机械设备公司,靠的就是察言观色。   一顿饭吃下来,徐徽言往江在寒那边看了多少次,他都在心里数着呢。   徐徽言好色这事,圈内的人心照不宣,刘驰当然清楚。   最初挤进这个阶层、认识这个圈子的人,他还投其所好地给徐徽言安排过酒局。可惜,徐徽言并不是什么都吃的。刘驰找的人徒有皮囊,根本入不了徐徽言的眼。   闹得怪尴尬的。   今天见徐徽言目光几次三番往江在寒那边飘,刘驰估摸着徐徽言喜欢这类有气质有涵养的。   刘驰转到江在寒身旁劝酒。   江在寒起初不太愿意喝,刘驰便开始说羡慕江教授知识分子学历高气质好,自己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打拼挣钱,一身铜臭味,和江教授站在一起自惭形秽,不配跟江教授喝酒。   江在寒有些尴尬。   他没见过这个品种,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他不自觉瞥向符确的座位,没看见人,只好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刘驰又东扯西扯,将自己最崇拜文化人,江教授才气绝伦以后肯定要得诺贝尔奖。   江在寒解释,他这个专业不可能得诺贝尔奖。刘驰又劝酒,江在寒招架不来,把杯底那些葡萄酒都喝了。   符确被符咏指挥着出去问菜,一回来发现江在寒酒杯空了,罪魁祸首刘驰还想给他添!   “刘总喝高了吧,”符确挡着他,“这葡萄酒入口香甜,度数不低的。您歇会吧。谁看不起了您这话说的没人看不起您行行行来我陪你喝……”   符确酒量没底,就算对方是久经商场的刘驰,也没在怕。但他看见江在寒出去,担心他是不是不舒服,找了个借口打发刘驰,跟出去。   ***   江在寒在走廊尽头的长沙发上坐着。   符确大步过去,看见江在寒抬手贴了贴自己的脸。   “江老师,不舒服吗?”   “嗯?”   江在寒有点懵,双手还贴着脸,听见声音抬起头。   这是个捧脸的姿势。   实在是……   过于可爱。   符确确定他喝醉了。   因为他没有否认,而是诚实地说:“脸很热。”   江在寒喝酒不上脸,不仔细看真的看不出他的醉意。   他脸不红,眼睛却红了一圈。   水濛濛像惹人怜爱的兔子。   符确垂眸望着他,觉得自己的脸也跟着热起来。   他本来准备蹲下,突然又不想了。   江在寒这样仰头看他,修长光洁的脖颈暴//露无遗,喉结也不知防备地袒//露给了他。微张的双唇被顶灯照得红润欲滴,像沾了露珠的鲜嫩花瓣。   符确目光直白,但他背着光,在江在寒眼里变得阴晦不明。   符确吞咽一下,低声问:“喝醉了吗?”   江在寒垂了手,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   他真不知道。   他觉得脑袋昏沉却意识清醒。   他可以闭眼就睡,也可以解道力学题。   符确只好问得具体一些:“胃疼吗?”   “不疼。”   “头疼吗?”   “疼。”   “想回去吗?”   “想。”   “我带你回去。”   “不行,”江在寒醉意明显却思路清晰,“我没有跟符先生打招呼。”   他诚实地回答每个问题。   “不用打招呼,我哥不会介意。”   “不行的。”喝醉的江在寒一样固执,“很没礼貌。”   符确没办法地说:“我去帮你打招呼,然后带你走,好吗?”   江在寒眼皮发沉,闭上眼:“好。”   符确才不想进去跟符咏打招呼,他一秒也不想离开此刻的江在寒。   他就这么站着,默数到三,说:   “我回来了。咱们走吧。”   江在寒睁眼:“你好快。”   “这是诬蔑。” 第46章   江在寒皱着眉, 不喜欢酒劲带来的热度。   符确蹲下来,看他脸色正常,唯独双眼, 比刚才又更红了些。   “能走吗?”   “可以的。”江在寒回答。   但只是回答,没站起来。   大概在反应。   符确心怀侥幸地问:“地面滑, 我背你回去, 好吗?”   江在寒慢慢偏头,看见不远处洗手间门口立着黄色提醒地面有水的指示牌, 竟然点了头。   江在寒一定不常喝酒。   很难说这样的机会,以后还会不会有。   决定好好把握的符确侧过头, 说:“趴好, 搂住我脖子。”   江在寒就照做了。   符确隔着衬衫感受到江在寒肌肤的温度, 侧颈几乎被他翘挺的鼻尖蹭到。西裤布料不厚,符确的掌心能清晰感受他劲瘦的大腿肌肉。   符确心脏砰砰狂跳,激动得全身血液乱窜。   喝醉的可能是自己。   否则为什么脑袋发昏。   符确慢吞吞地挪着小碎步, 在江在寒贴近的呼吸中闻到柑橘与茶木香。   “江老师,我一直想问你,”他在电梯口停住, “你喷香水吗?”   “嗯,”江在寒声音轻轻的,“重要场合会喷。”   “什么算重要场合?”   “上课, 开会, ”江在寒想了想, “见重要的人。”   “比如呢?”符确贪恋地问。“谁是重要的人?”   “比如, ”江在寒像是在思考,缓慢地说,“今天一起吃饭的……你耳垂好厚。”   符确被着莫名其妙一句评价逗地无奈地笑起来。   今天是软乎乎的江在寒。   有问必答的江在寒。   注意力不集中的江在寒。   电梯下行, 江在寒对失重比平常敏感,手臂收紧动了一下。   符确问:“难受吗?”   “不难受,”江在寒渐渐闭上眼,“很舒服。”   沾沾自喜并决定以后更加勤奋练背的符确把人往上抬了抬,在电梯内壁的镜面花纹中盯着江在寒露出不多的半张脸,问:“江老师,除了我,有人这样背过你吗?”   “嗯,有的。”   符确眼神微变,语气依旧是和缓的:“谁啊?”   “外婆。”对符确神色几变毫不知情的江在寒转头,下巴抵着符确的肩,低声说,“小时候喜欢在茶山乱跑,跑很远,走不回去,外婆就背我。”   符确声音温柔:“外婆很疼你啊。你离开霭里上学,很想念她吧?”   “嗯。”   “外婆常去看你吗?”   江在寒一直闭着眼,直到两人出了电梯踏入昏暗的走廊,才说:   “我很后悔。”   符确没懂。   听起来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符确猜测,江在寒大约是后悔去深市读书。想想他那个爸妈,外婆恐怕是江在寒唯一亲近的亲人,他小时候没准想着读书工作孝敬外婆,等有能力了接外婆出来享福。可是外婆意外去世了。这对江在寒一定是很大的打击。   所以他说后悔。   “你看过狮子王吗?”符确脚步很轻,声控的感应灯都没亮,“不是最新那部,最老那部动画。”   “嗯,看过的。”江在寒侧头,脸朝外。   柔软的发挠在符确的脖子。他忍着痒,声音更低:“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记得吗?”   江在寒记得的。   他缓缓睁开眼,无神地盯着一扇一扇房门从眼前过去。   “我不希望外婆在天上看我。”   他闭上眼,发出极轻的叹息,像是哽咽。   “别看我。”   符确问为什么,没再得到回应。   江在寒睡着了。   ***   可能因为酒精的作用,江在寒这一觉睡得很沉。   他隐隐听见符确在他耳边讲了什么,又听见敲门声和讲话声,很想醒过来,但意识挣扎两下又陷入更深的梦境。   可能就是梦。   醒来之后的江在寒想。   然后他转过身,看见了睡在身旁的符确。   江在寒在惊愕中低头,衬衫被脱了,但打底的棉T还是昨天那件,西裤也……   他没有失忆没有断片,记得符确背他回来直到睡着的过程。   但符确为什么没走。   为什么睡在他床上——   这房间就一张大床,严格来说,这和上面是同一个问题。   江在寒犹豫该先去洗漱还是先叫醒符确。   如果先去洗漱,万一吵醒符确,等他洗完澡出来面对这个人,感觉像是默许了他在这睡,符确没准会坦荡自然地说一句早上好啊江老师。   但如果现在叫醒符确进行询问,自己这衣衫不整的模样,整个气氛就会变得古怪。   犹豫片刻,江在寒抓了套衣服迅速进了浴室。   所幸符确没被吵醒。   等江在寒收拾好,瞥了眼床铺。   符确翻了个身,手伸向江在寒睡过的位置,抓到多余的枕头,往自己这边带了带,满足地咂咂嘴。   睡得像个婴儿。   江在寒突然想起这句。   有点羡慕。   为自己之前的多虑感到悻然和滑稽。   符确能有什么心思。   只是担心自己醉酒好心没走罢了。   江在寒尽量轻声地开门关门,一扭头撞见隔壁房间的何信。   “江教授,早。”   何信拎着印着宏远小标的深棕公文包,衣衫整洁,礼貌地对江在寒点了下头。   “早。”   江在寒一手还搭在门把手上,语气平常,细看却能瞧见那双杏眼渐渐浮起十分少见的亲昵的笑意。   很浅淡。   但足以让看见的人察觉他发自心底的信任和愉悦。   走廊两遍都是客房,光线并不充足,但何信瞬间理解到了,看着江在寒无声而开心地笑起来。   “你一个人?”何信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   “……”江在寒不想直面这个问题,模棱两可地说:“这么早。”   “早?我趴门边听半个小时了!”何信顶着还没彻底消肿的一双眼,“这么晚!”   “我昨天喝酒了。”江在寒解释说。   “我看见了!”何信盯着江在寒的房门,“我昨天就想找你,符家老二总在你旁边晃悠。晚上也是他送你回来的吧,我听见动静就趴门上看,你居然让他背着!江冬冬,你变了!”   “我昨天喝酒了。”   江在寒觉得耳根发热,但面色沉静地重申。   “我知道。但他很晚才走吧?我特意等你回房,过了很久才去敲门,结果那个符二还在。”   江在寒抓着门把的手收紧,急忙问道:“你们碰见了?他知道了?”   “没有。机智如我,零帧起范儿,我跟他说我是去还你充电线的。”   何信眯起眼把江在寒来回看了一遍,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视线扫过江在寒的手,恍然大喊:“等等!你屋里藏人了?!”   “不是的。”   江在寒慌忙松了手,推着何信走远一些。   “大信,你不要乱喊。” 第47章   江在寒和何信在霭里便是邻居, 自小长大的交情。   江在寒在同级的孩子里年纪最小,何信就带着他,不叫人欺负他。小何信很讲究礼尚往来, 他告诉小江在寒,“单方面付出的友情是不能长久的, ”所以, 他伸出灰扑扑的手,“作业给我抄。”   诸如此类的“人际交往知识”何信还教了他很多。   直到江在寒初中离开霭里。   他和何信断了联系。   以江在寒的性格, 如果不再见面,他们永远不会有联系。   但缘分很妙。   高中报道那天, 江在寒低着头默默从教室后门进去, 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没坐两分钟, 一个书包啪地落在他旁边:“同学,这没人吧?”   男孩变了声,声音是陌生的, 但语气的欢脱程度很熟悉。   江在寒抬起头,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缓过来,就被对方一拳捶在肩头。   “冬冬!”   江在寒经历了三年的煎熬, 失去了至亲,逃离初阳换了学校,并没有什么期待, 只想平平静静不被打扰地念完书。   没想到骤然遇见故乡的发小。   在霭里各种欢乐的、委屈的、荒唐的、温馨的片段扑面而来, 像滚水中一个个冒出又爆破的水汽泡, 噗噗炸得他整个胸腔又酸又胀, 一时说不出话。   “三年就忘了我?!江冬冬你好绝情!”   “走的时候是不是说给我打电话,是不是?!”   “你不要装失忆,这招对我没用!我还有咱俩光屁股的照片呢!”   何信一通声泪控诉, 十分钟后终于恢复了理智。   “诶?你怎么跑到这里读高中?连你也没逃过大城市的纸醉金迷,成绩下降了吗?”   江在寒看着他,眉梢渐渐染上笑意。   “大信。”   ***   “你不会为了南海的项目,出卖色相了吧?”   两人拐进楼梯间,何信满眼忧虑。   “不是,我们只是师生,这学期连师生都不算。”三言两语很难解释,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徐徽言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昨天晚上让我联系宏远北美分部的经理,他们今天中午会见面吃饭。”何信和江在寒相识的事没有外人知道,他们时间不多,他拣重点讲,“这事跟你有关系。徐还随口说了句,你好像和符家关系不错。这是暗示我查一查,我得给他点信息。你说吧,透露多少?你俩同床了还是共枕了?”   “大信你不要乱讲了。”   江在寒忽略何信好奇的目光,“他问这个做什么?”   “怕肥水流了外人田?怕自家小白菜被福南拱了?怕你胳膊肘往外拐帮着福南做成南海项目、一举超过宏远?”   “他又不打算申。福南砸了这么多精力财力,南海三期势在必得。”   “不好说,徐徽言这个人,我跟了他这么久也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反正他这半年盯福南盯得挺紧的。不过不管怎样,你昨天肯定给他留下重要的印象了。你俩这貌离神合,打算演到什么时候啊?”   江在寒从楼梯扶手的空处往下看,看不到头。   “徐徽言不会认我。”   “别讲丧气话,他那个蠢儿子前几个月刚犯了事被徐徽言严禁出入宏远,”何信没夸张,徐劲松会犯事江在寒一点都不惊讶,学生时他就没把人命放在眼里,长大了不可能一夜悔改。“不是因为我是你朋友,你随便拉个路人,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我们江教授比那个蠢货好一万倍。谁不想要江教授做儿子。”   “……”   ***   江在寒早上有研讨会,快中午才看见符确的信息,问他在哪,要不要一起吃饭。   二楼有为研讨会成员和受邀客人准备的自助,江在寒把地址发给他。   “江老师,早上怎么没叫我啊?”   江在寒到门口接人,递给符确一张临时铭牌。   “太早了,你没事可以多睡会。”   “这什么?”   符确低头看了眼,铭牌第一行黑体印刷的是江在寒的名字,正中是手写的英文符确。   江在寒写的。   “Invited guest only.”江在寒解释。   符确本来想和江在寒一起出去吃当地特色菜,会议提供的白人饭难以好吃。但一听是江在寒特意给他拿的铭牌,以自己的名义邀请他,才得到的这顿饭,瞬间心花怒放。   符确把铭牌往胸口贴:“江老师还邀请谁了?你对学生都这么好吗?”   里头有人叫他,江在寒应了一声,回符确说:“每人只能带一位guest。”   只有他。   这规则是哪个小气的天才想出来的!   符确十分受用!   他美滋滋地跟着江在寒进去,在对应的座位坐下。这顿自助规格还不错,不是一锅一锅毫无摆盘的肉类,是点餐的形式,前台、热汤、主菜、轻食、甜点、甚至酒饮,一应俱全。   江在寒被问到要什么酒饮,符确竖着耳朵听。   江在寒看着菜单犹豫,符确身子歪过来:“江老师中午不喝酒吧?”   江在寒一侧耳朵发热:“不喝。”   以后都不打算喝了。   “那就好。”符确歪回去,赞同地说:“不喝好。”   “昨天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江在寒揣测符确这句话的意思,觉得羞愧。   他不自知,那抹红晕从耳根往上,一路蔓延至眼尾才罢休。   “我不是这个意思。”   符确的目光跟着,也停在眼尾的那道痕。   嘈杂的环境倒像个防护罩,让他更加肆无忌惮。   眼神赤//裸,言语直白:“江老师喝酒太……太可爱了……我不想别人看见。”   江在寒显然被这样毫不掩饰的平铺直叙弄懵了,不确定符确是反语还是自己听错。   他很快否定了第一个答案。   符确不会阴阳怪气地讽刺他。   符确不是这样的人。   可能听错了吧。   但离这么近,符确普通话字正腔圆一级标准,真的很难听错。   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江在寒忐忑地想。   但他不敢问。   “江老师跟我讲了外婆的事,”符确大概又看穿了他,主动说起,“还分享了香水,还夸赞了我的长相。”   前两件事江在寒有印象的,但夸赞长相……江在寒实在想不起自己讲过这样的话,虽然符确确实长相出众,眉眼鲜明,很像他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的男主角,外婆带他看的,叫什么来着,金城武。   但他怎么会说这个?   江在寒苦思纠结,符确看在眼里,忍笑忍得很辛苦。   片刻,符确终于竖起菜单把他们和其他人隔开,低头笑着说:“你夸我耳垂厚,忘记了?”   江在寒有些羞恼,抬手把贴靠他肩头的脑袋推走。   和之前不同,用了些力,负气道:“这不是夸赞。”   *   等餐后草莓芝士蛋糕时,江在寒摆在手边的手机亮了。   何信的电话。   他慌忙看了眼符确,后者正靠着椅背看上菜的方向。江在寒抓起手机说“我去接个电话”。   他很快就回来,符确水杯拿在手里看着他,随口道:“这么快?甜点还没来呢。”   “嗯。”   “对了,忘了告诉你,昨天晚上徐总的助理何信来找你。”   江在寒立即说:“是还充电线吗?我之前借他的。何先生说他带的充电宝坏掉了。”   符确朝着前来收餐盘餐具的服务生说谢谢,转头说:“是。江老师认识他吗?”   正巧甜点送过来,江在寒没再看符确,只说:“之前办理入住的时候见过,会场也聊过两句。”   “噢。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   江在寒拿小银勺舀下一块蛋糕,笑了一下,问:“怎么这么说?”   “昨天他过来,我说你睡下了,他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问是不是不舒服。”符确面前的西班牙芙朗色泽诱人,但他没动,“我说不是,他才走的。”   “何先生看起来很热心。”   江在寒心虚得厉害,想起符确说他撒谎时讲话不看人,便侧头看了下符确。   这一看,直接撞进符确眼里,二人视线交接。   江在寒硬着头皮与他对视,又觉得这样过于刻意,垂了眼,补偿似的,坦白说:“刚才的电话是何先生打来的。”   符确眉头上挑:“噢?”   江在寒依旧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斟酌片刻,说:   “他说徐先生邀请我晚上一起吃饭。” 第48章   晚饭除了徐徽言, 还有宏远北美分部的经理Zach Lau。   “江教授,很高兴见到你。”   江在寒与之握手,落座, 说:“刘先生,你好,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当时原定的评审之一徐徽言没有到场, Zach代之,江在寒以宏远在澳洲的油气项目为例介绍自己的专利时, 他还称赞了一番。   江在寒大概猜到这顿饭的目的。   “遗憾那天没去,”徐徽言微笑道, “Zach对江教授的表现赞不绝口。”   江在寒谦逊地笑笑:“过奖。”   这是一家开张没多久的湘菜馆。何信找的, 中午Zach选的高档意大利餐厅不合胃口, 徐徽言嘴上不说,微妙的表情何信看在眼里,他知道徐徽言嗜辣, 急需重口的中国菜换换口味。   毕竟开在美国,地处繁华商业区,菜色还是做了改善, 装修也下了功夫,包厢内古色古香,隔音很好。   徐徽言的筷子伸向香辣野生海鲈鱼的时候, 正巧, 江在寒也同时伸过来。   江在寒往回收了收:“徐先生请。”   “江教授也爱吃辣?”   “还好。”江在寒说, “这家菜都挺不错的。”   徐徽言点头时笑了一下。   表情复杂。   江在寒连小炒安格斯牛肉里的辣椒都敢吃, 显然是口味偏重且爱吃辣的。   只是不愿承认。   江在寒稍稍偏头与Zach聊天,右脸对着徐徽言。   徐徽言眉头微蹙,下意识借着撑头的动作摁住自己眼尾的痣。   江在寒连眼下的痣都划掉了, 是一点不想跟他扯上关系啊。   正想着,符咏发来信息,说他和王修平等人打算晚饭后去附近的酒吧,问徐徽言有没有兴趣。   徐徽言敏锐地怀疑这个邀请不是来自符咏,邀请对象也不是自己。   他和符咏这半年看似常常出现在各个采访或杂志,深市的能源大会也总有他们的身影,但他们没有外界看起来那么亲密的交情,不过是为了互利共生罢了。商人,又是同行,哪来的感情,都是利益。   他很忙,符咏也不是闲人。即便出国,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务一样不会少,都得他们亲自审批拿主意。没理由在昨晚的饭局之后,又来约他。   ***   酒店套房内。   符确跟着他哥从卧室走到客厅,走到阳台。   “我看个合同,”秘书在客厅,符咏维持风度地劝道,“你不要一直跟着我像幽灵似的,好吧?”   “回了吗?”符确凑过去看他手机。   “没有。”符咏后悔,非常后悔,不该助纣为虐帮符确这个忙,“徐徽言哪儿那么闲,你别抱太大希望。”   “他有时间找江老师吃饭,没时间跟你喝酒?”符确对他哥很失望,“哥,你不是能源新星吗?”   “你们江老师也挺忙的,就算徐徽言答应了,他也不一定来,你折腾个什么劲。”   “你别管……你怎么知道江老师忙?”   “早上碰见王局,他说想约江在寒吃晚饭,人没答应。”符咏签了字,文件递给秘书,“原来是跟徐总有约。很受欢迎呢。”   “早上?”   符确记得江在寒接到何信的电话是中午。   他早上怎么会知道徐徽言要约他吃晚饭?   还是他本来晚上有别的安排,拒绝了王修平,但徐徽言一请,他又去了?   “啧,”符确烦躁起来,又问,“回了没啊?”   ***   “徐总有事要忙?”   Zach见他看了会手机,没说话,问道。   “没有。”徐徽言重新拿起筷子,“符总问去不去酒吧,江教授有兴趣吗?”   “谢谢,不了,”江在寒婉言相拒,“明天还有个专题演讲,不太方便。”   他可不想再出现昨天的状况。   “昨天是喝多了吗?江教授提前走了。”   “对,很不好意思,”江在寒抱歉地笑笑,“昨天提前离席。”   “没事,符总跟我们讲了,你不常喝酒,正常的。听说符确送你回去了?”   “是,”江在寒用吸管搅动冰块,“刚好在走廊碰见。”   徐徽言似笑非笑地眯着眼:“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   “还好。符确上学期上了我的课,所以稍微熟悉一些。”   “噢?我以为他不是工程系的,可能记错了。那孩子很粘江教授啊,不过也难怪,江教授很有魅力,昨天饭局也看得出。”   “徐先生谬赞。”   不知为什么,江在寒很不喜欢听徐徽言谈符确。   符确只是个学生,他什么都不知道。   徐徽言不该把他扯进来……   不,江在寒自己不能把他扯进来。   “因为是同乡,所以稍微亲近一些。新来的学生都是这样。”   “差点忘了,江教授也是深市的。”徐徽言靠向椅背,“家人都在深市吗?”   “家人。”江在寒低声重复,缓缓说:“我没什么家人。”   徐徽言当然知道。   江在寒的妈妈早已再婚,并与先生育有一子,全家移民澳洲。想必江在寒这样尴尬的身份,很难融入新家庭。   包厢僻静,光线昏暗。   江在寒视线向下,眼瞳被长长的睫毛遮挡,看起来有些落寞。   他该来找我。   徐徽言想。   徐徽言很体贴地终止了这个话题,聊起了正事。   “今天请江教授来,其实是想问问,江教授有没有兴趣来宏远——噢,当然不是全职,江教授R大的教职自然更重要——只是兼职高级技术顾问,有空的时候过来培训、指导一下宏远的技术组。”   江在寒抬起眼看他,一时没回应。   Zach补充说:“宏远的北美分部就在A市,从R大开车过来二十分钟。我们在墨西哥湾有六个大型油气项目,三个已建三个在建,不论是维护还是新设计,都很适合江教授上次提出的创新方案。如果江教授愿意指导,对宏远是巨大的效率提升,对江教授的工业应用经验也很有帮助。希望江教授认真考虑一下。”   这话很客观。   江在寒的成果一直都是理论的公式推导和实验室的局部验证,从来没有机会应用在实际工程中。   实际工程会有很多实验室预料不到的问题,徐徽言提出的,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江在寒一直以来关注南海项目,也是为了让自己的专利得到工业应用。他原本的计划是,通过南海项目在国内得到认可和知名度,到时候接触徐徽言的机会更大。   现在徐徽言主动找上门……   江在寒面色如水,静静听徐刘两人讲完。   他不紧不慢地向二人表示感谢,然后说:“我刚入职,教学和论文任务比较重,很担心没有足够的精力和能力效力宏远。”   “这点江教授不必担心,”Zach看了眼徐徽言,得到默许,接着说,“你过来做顾问,时间自由,看你的安排。”   江在寒想再推辞,徐徽言说:“不用又压力。”   他离开椅背,前倾上身,手肘撑在桌面,凝视着江在寒的眼睛,说:   “也不用现在就急着拒绝我或接受我。”   ***   江在寒知道符确发了信息打了电话,但他不想在徐徽言面前回复,所以一直等到与徐、刘分别。   “江老师你在哪啊?晚上不安全,我去接你。”   “不用,到酒店门口了。”江在寒从旋转门旁边的玻璃门走进大堂,符确就在面前,沉着脸一副急着出去的架势。   看见江在寒,他紧绷的脸色一下放松下来,好像自己只是饭后消食刚好遛达到这个位置似的。   “江老师。”符确见他一个人,危言耸听:“你知道H市有多乱,大晚上自己在外面走?!我担心死了!就前天,两条街之外的便利店才被持枪抢劫过!”   江在寒时常觉得符确不像个年轻富二代,开皮卡、组装家具、会做饭,还有时不时苦口婆心的叮嘱……   有点啰嗦。   不过,并不讨厌。   江在寒对他浅笑一下,宽慰说:“吃饭的地方很近。”   符确对江在寒的笑没什么抵抗力,像个炸毛猫被安抚下来。两人一道上楼,他唧唧歪歪:“近也要小心。下次提前告诉我,我去接你。那,你们,徐大老板请你吃什么好吃的了?”   “湘菜。”   “哦哦我知道,新开的吧?我查到过那家,评价很好,本来想……江老师很喜欢吧?”   符确情绪不高,不像平常查到好吃的店就兴奋地问江在寒要不要去。   江在寒原想说“很好吃”,看符确委屈巴巴看他,忽然明白他本来想找自己一起去的。   “还好,一般。”江在寒违心道。   “是吗?”符确露出庆幸的神色,大概不想表现得高兴,撇嘴说:“肯定是找人刷评论了。”   江在寒在电梯的镜面内壁看着符确表情变化,心里居然蹦出个词,可爱。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慌忙移开视线。   简直淫词秽语。   一定是被符确传染了。   符确竟然真的在翻看网上的评价,还对图片评头论足了一番。   江在寒想要跳过这个话题:   “别看了,没你做的好吃。” 第49章   “真的啊?”   符确不知表情管理为何物, 龇着整齐的大白牙挤在江在寒旁边。走廊那么宽,又没人,就非要挤到胳膊蹭胳膊的程度。   “江老师?你不是哄我吧?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需要一个真诚的答案, 诶,江老师, 你关门那么快差点砸到我鼻子……”   江在寒着急进屋。   何信可能送完徐徽言已经回房间了, 如果听见动静,这家伙一定会趴在房门看到他们。   然后胡说八道。   “厨艺这块还得是我, 江老师,咱们开完会赶紧回家。我有点想家了, 你呢?说起来, 徐徽言为什么突然找你吃饭啊?”   符确忧心忡忡。   江在寒好像低调却耀眼的瑰宝, 谁见了不眼馋?   一会是何信鬼鬼祟祟出现在他身边,一会是刘驰那个癞蛤蟆无良劝酒,今天又是徐徽言这个老不正经单独请吃饭。   符确酝酿一路, 很想知道又不想显得太烦人,试图寻找一个委婉的转场。   未遂。   “没什么,闲聊两句。”   江在寒脱了外套。   符确又闻到熟悉的淡香。   江在寒今天穿的休闲衬衫, 不是死板的素色,整个人显得放松闲适。   像初入社会的青年,很容易被骗那种。   “聊什么啊?你们不是才认识一天吗?”   “是, 才认识……”江在寒蹲在冰柜前, 后知后觉“闲聊”是个不符合常理的答案, 又说, “也没聊什么,徐先生问我愿不愿意兼职做宏远的顾问。”   符确登时警铃大震!   “为什么?你在美国,怎么给他做顾问啊?再说了, 宏远最近都没什么新项目启动,我哥请他好几回想合作南海三期,他都含含糊糊不给准话。他手里那几个项目都是旧工艺,一点难度没有,还有脸请你做顾问?”   “上回面试海洋协会委员提到宏远的在建项目,他说对他们很有帮助,希望我和技术组合作落实改进方案。”   江在寒挑了瓶手感最冰的气泡水,起身背靠长桌,回答符确。   “不是总部,宏远美国分部,就在A市,离学校不远。”   “也,不是距离远近的问题。”符确听他的意思,像是想答应,急道,“你那么忙,等南海项目启动,技术组最先开始做评估,哪有精力帮他修补墨西哥湾的小平台。”   “南海项目还没定论。”江在寒仰头,被冰凉的气泡水刺激神经,愈发清醒。“据我所知,国内很多知名高校也提交了申请,都是业界顶尖的专家,我这边没有成型有力的团队,很难。”   符确虽然没参与过福南的事务,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   江在寒说的是实情。   江在寒只是国外高校的助理教授,就算他发过顶尖期刊,有过突破性创新,学术成果不输有名望的正教授,那也远远不够。   国家级的工业项目,并不单单比拼科研水平。   团队,人脉,经验,口碑,缺一不可。   可是,他有符确啊!   符确有符咏啊!   符确信心十足:只要福南拿到审批,凭他从不失手的撒泼打滚经验,他哥一定会给江在寒满意的课题。   “江老师,我哥说他下午还跟王局聊你呢,你那个专利跟南海平台简直完美对口,项目批下来,肯定要八抬大轿请你进技术组的。”   江在寒笑笑:“谢谢。”   符确看他应得敷衍,知道他即便相信,也有自己的打算和度量。   符确想他参与南海项目当然有私心。但即使抛开私心,一切从客观考量,江在寒也该选择南海三期,而不是宏远。南海三期跟江在寒的专业更匹配,更能发挥他的优势,让专利投入世界级的大型海洋平台,日后的影响力和专业发展不可限量。   这选择题送分,符确会做。   江在寒怎么可能看不透。   “江老师,徐徽言是不是跟你吹牛了?你不知道,这些万恶的资本家最会画大饼,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江在寒往阳台走,被他的无差别攻击逗得莞尔:“你这么说符先生不会生气吗?”   秋夜风疾,吹得推拉门发出轻微的响声。   “实话,生气也得说,大义损亲。”   阳台推拉门的卡扣没上紧,符确掰了一下,恼人的响声停止了。   江在寒略微惊讶地看向他,眨了眨眼。   他第一天睡觉觉得吵,捣腾半天也没弄好。昨天睡得沉没被吵到,以为是自己喝多了酒。原来是符确。   “怎么了?昨天哐哐铛铛的,我怕找人来修打扰你,自己修了一下。”符确没想到江在寒在意这个,意外得到一个炫耀的机会,扬了扬眉,“我超全能的。有我在,什么都不是问题。”   江在寒无声地笑起来:“你也挺像个资本家的。”   “我不是我没有,我是社会主义大好青年。”   符确拖过椅子,反坐着胳膊搭在椅背上,跟江在寒对视,眸色沉沉,说:   “我跟他们不一样。”   是挺不一样的。   江在寒心想。   “江老师,”符确先前的急躁散了些,“你怎么想的啊?打算去宏远吗?”   “我再考虑。”江在寒诚实地说,“是不错的机会,可以积累工业界的经验和人脉。”   “那,那来福南也可以攒经验人脉啊。”   “福南在美国有分部吗?”   “……”   没有。   福南以前只是小公司,集资拿项目再外包赚差价。符确父母很容易满足,觉得赚钱没尽头,够花就行,有空就出去玩,生活潇洒。   福南的壮大,在符咏接手之后。符咏是符家唯一有斗志的人类,能力强还工作狂,拿了几个亚洲和北欧的项目,一跃冲上能源榜前三。   不过,比起根基深厚业务广泛的宏远,还差个三五十年吧。   不争气的符咏!   符确暗骂。   “现在还没有,很快,很快会有的!”并不管事的符确逐渐心虚,又说,“别的公司有啊,再不济中字头的海油、石油、石化,A市都有分部,不是非得去宏远啊。”   “符确,”江在寒稍稍歪向茶几,撑着头,看了符确两秒,问,“你好像不太喜欢徐先生?”   “啊?也不能这么说……福南和宏远目前为止没什么竞争,我跟徐徽言也没什么交集,谈不上喜不喜欢……好吧,我鄙视他。”   不装了。   符确打小接触这些人,什么不道德甚至奇怪的癖好都见过,见怪不怪了。   生意人,谁管你的私生活。   但主意打到江在寒身上,那就不能怪他不留情面了。   “江老师一直在国外,不了解,徐徽言私生活不能说不检点,完全糜烂无下限。业内都知道,心照不宣,不影响生意谁都不会提,甚至还有人利用这一点巴结他。江老师,我担心你被他哄骗欺负。你这么好看优秀又有气质,谪仙似的,第一天在机场你往那一站,徐徽言都挪不开眼……”   “符确,”江在寒眉心微蹙,闭了闭眼,打断他,“你误会了。徐徽言对我不是那种心思。不用担心。”   “绝对是。我看人很准的。”江在寒看起来错愕又无奈,也难怪,他这样的乖乖学生,那能想到人心龌龊。符确看他这样,心都软了,只想把他这颗未染尘霜的珍珠用最柔软的丝绒包裹起来、放进楸木盒子、锁在保险柜里!“你一直在学校环境单纯,没接触过外头形形色色的人,江老师,你是没见过人心险恶,超乎想象的恶心。”   没见过人心险恶?   江在寒几乎要笑。   “你把人想得太好了,江老师,圈内谁不知道徐徽言对外号称发妻早亡绝不续弦,实际男女不忌。去年他那宝贝儿子还被人告强//奸,徐徽言出钱摆平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下梁歪。   符确还在说,江在寒却不想再听了。   “不早了。”   他站起来,空掉的水瓶扔进垃圾桶,撞出咚的一声。   “我想休息了。” 第50章   ——今年的优秀学生又是江在寒。   ——师太喜欢, 有什么办法。看看,师太平时对我们横眉冷对尖酸刻薄,对那小子简直换了副面孔。鱼尾纹都是宠爱的形状。   ——嫉妒了?人家回回考第一, 你也考一个看看?   ——呸,考不考第一不重要。关键还是~龙生龙凤生凤, 小三的孩子会打洞。   上梁不正下梁歪。   江在寒以为符确不一样。   原来没有。   他也是这样想的。   ***   “江老师, ”符确跟着站起来,表情很懵, “你在生气吗?”   怎么会。   这没什么好生气的。   事实而已。   江在寒没什么表情地往门口走,“早点休息。”   不正面回答就是肯定。   是气他在胡说八道搬弄是非吗。   符确急道:“江老师, 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发誓。”   江在寒才结识徐徽言, 没准对他印象还挺好,风姿卓然不怒自威的大总裁,转头就听符确在这叽里哇啦讲了一堆坏话, 一定很割裂很难接受。   可符确总也不能由着江在寒往那老狐狸的坑里跳。   符确从前也嘴贱,有时也会跟江在寒嘀嘀咕咕损人,江在寒一般不接话, 不赞同也不阻止。   像今天这样直接表现出反感,是第一次。   江在寒径直走向门口,似乎完全不想再聊这个话题。   符确露出少见的慌张无措, 下意识跟了两步伸出手, 在江在寒打开门之前, 拉住了他的手腕。   “江老师, 我没骗你,徐徽言真的……”   “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会判断。”   江在寒没有什么过激的情绪, 这话也是平平静静讲出来。   但符确听得出他的冷淡和不悦。   “我知道,接触几次,江老师肯定能识破徐徽言的伎俩。我只是担心他欺负你……”   “不用担心。”江在寒重复道,“徐徽言不会。”   江在寒在心中冷笑,如果知道他也是歪掉的下梁,符确就不会有这种担心了。   “他会!”江在寒越这么说,符确越着急,手上的力道都不由自主加大了。“你才认识他几天,接触他几个小时,你都不在国内,根本不了解!”   江在寒不说话了。   他抗拒任何形式的冲突。   言语的,肢体的。   手腕传来轻微的痛感,江在寒向后挣动,却没能挣脱。   “你回去吧,早点休息。”   符确哪肯在这个时候离开,他直勾勾盯着江在寒,眼里的急切快溢出来:“你不信我吗?”   “符确,”江在寒皱起眉,“松手。”   符确被推了侧臂,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紧紧攥着江在寒的手腕。   “对不起,”他连忙松开,“对不起江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就这么几秒钟,江在寒腕间红了一圈。   “江老师……”   符确后悔死了,伸手想看一下那红印,被江在寒躲掉了。   江在寒唇线抿紧了,拉开房门时没看他,甚至没再说话。   这是无声但态度明确的逐客。   但符确不能不清不楚地走。   更不能在江在寒生着气的时候走。   他无视敞开的大门,尽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江老师,可以告诉我你生气的原因吗?”   走廊另一头传来细碎的交谈声,很快就消失了。   江在寒垂眼看着身前灰白相间的地毯,像是发呆。   符确安静专注地看着江在寒,等了一会,轻轻叹道:“没关系,你现在不想说不用勉强。不管什么原因,我先跟你道歉,对不起。但我道歉不是为我讲徐徽言的那些话,是为你。我的某句话或行为让你不舒服,等你想说了愿意说了,再告诉我,好吗?”   不想说可以不说。   这话像是有魔力。   江在寒每次听他这样讲,一向坚定的严防死守就会松懈一些。   可是今天不行。   他幅度很小地偏了下头,低声说:“我明天还有两个讨论会,先休息了。”   有那么一瞬,符确以为他要开口了。   结果只是再一次逐客。   符确隐约感觉这一次和之前不一样。   江在寒不会轻易开口。   ***   事实证明,符确的预感和担心是对的。   江在寒如果有意回避,符确一整天都不会有机会见到他。   所有请求见面的申请,都被江在寒以不容拒绝的正当理由驳回。江在寒的参与讨论会都是不对外开放的,符确想远观都没机会。   符确一直斜靠着会议室外墙,总算等到江在寒出来。   一起吃晚饭的提议被否决,江在寒简短地说:“抱歉,约了同行的几个老师。”   符确看他身后确实有五个人在等,胸前挂着高校参会者特有的蓝色铭牌,只好让开。   *   “哥,咱们能不能别跟徐徽言来往,福南用得着看宏远脸色?”   符确心烦气躁,在符咏房里转悠,没头苍蝇似的。   “用得着。这么说吧,没哪个公司敢跟宏远闹掰,除非不想在这行干了。”符咏背对着他,免得被他转得头晕,“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人品不行,咱们怎么能跟这种人同流合污沆瀣一气暗通款曲?”   符咏瞥了他一眼,“生意归生意,只要不违法犯罪,私生活咱管不着。再说了,你又不是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盯上我老婆了!我能不管!”   老婆还无知无觉,犟头犟脑,反过来跟他闹变扭。   符咏就知道,符确一整天怒发冲冠的,肯定跟江教授有关。   他侧过身,手里的策划书放下来,指尖在桌面点了点,“说说,怎么回事?”   符确吞吞吐吐将昨晚的对话复述一遍。   符咏越听越摇头,说:“我大概能理解江教授为什么烦你。要听吗?”   “要!等等,谁说他烦我了?”   “你不相信他。”   “我当然相信他,我不信徐徽言!”   符咏耐心解释:“你不相信他可以在接触了解徐徽言之后,做出正确的判断。”   符确被说中了。   江在寒连跟踪狂学弟都应付不了,哪里是徐徽言的对手。   而且真等他慢慢接触了解,判断出徐徽言的人面兽心,就晚了!   “我认识江教授时间很短,但能看得出,他是个倾向于自己尝试得到结果的人。你们的矛盾在于,你唠唠叨叨一通输出,告诉他,别写了这道题的答案我有,就是‘徐徽言是人渣’。而他不想抄,想自己解这道题。懂了吗?”   “不懂。”符确油盐不进,学渣有自己的逻辑准则,“有答案为什么要自己做?”   “你昨天就这个态度?换我我也会赶你走。你从听到江教授说徐徽言邀请他做顾问开始,就说徐徽言好色龌龊品行不端。确崽,你可能没多想,但这样会让江教授认为,其实你心里觉得他没有资格没有能力收到徐徽言的邀请。你觉得他只是一个毫无实战经验的书呆子,如果没有这副皮囊,宏远不会瞧得上。”   “胡说八道!天地良心!齐天大冤!我怎么可能觉得江在寒没能力!”   符咏瞥了他一眼,幽幽道:“可能你潜意识里这么觉得,自己没意识到。”   “我不是我没有!你少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我要有这个想法天打雷劈五雷轰顶出门就猝死……”   符咏看他火气能把这栋28层的钢筋混凝土酒店炸了,安抚道:“你没有,我知道,你知道,江教授不知道。他可能这样想了,只是不肯跟你讲。本来被第一大能源公司的总裁亲自招揽,兴致勃勃告诉你,结果你哗啦一桶冷水泼下去,自尊和自信都浇凉了。换了你,你受得了?”   符确无言以对。   符咏说得没错。   从江在寒的角度,可不就是这样吗。   难怪他昨天晚上回避符确的眼神里,透着隐忍和失落。   符确想到这里,心都碎了,恨不能自扇巴掌,把之前的话统统收回,然后把一颗红心掏出来让江在寒辨忠奸。   *   存在感极强的大高个在符咏视线里慢慢弯下腰,靠着沙发坐下来。   “至于徐徽言,你也不用太担心,”符咏看他垂着脑袋怪落寞的,思路清晰地宽慰说,“江教授就算答应兼职宏远顾问,还是在A市。徐徽言常驻国内,两人基本见不着,他图啥,柏拉图啊?开什么玩笑,我们务实的生意人,绝对不做这种高成本低回报的蠢事。”   “他要是色令智昏往A市跑呢?”   “那更不可能。你看他这么多年只敢偷腥、从不明目张胆带人回家就知道,徐老板是把家业放在第一位的。”   符咏冲符确招手,让他凑过来,小声说:“徐老板真正掌权之前,不会让他那位岳父大人抓到把柄的。”   ***   符确估摸时间,江在寒应该吃完饭了。   不回信息,他只能直接过去敲门了。   他在下行的电梯里打腹稿:   见到江在寒先真诚恳切地为昨天的言行道歉,请求原谅;   然后对江在寒的决定——不论去不去宏远——表示支持;   如果江在寒要去,他就送上专车接送服务,司机是符确自己。   “这个房间的客人退房了。”   1806房门敞开,清洁人员已经清理了卧室,正在收拾浴室。   “什么?搞错了吧?这间房的客人明天还有活动。”   符确大步闯进去,四处看了一圈。   空荡荡一片。   “那我不清楚,我收到客人提前退房的通知,过来打扫。” 第51章   这个时间电梯很挤, 符确不知在哪看过,下楼的话楼梯比电梯快,信了。   他一边下楼一边给江在寒打电话, 一直忙音转语音信箱。   18楼,下得他头都昏了。   “你好, 麻烦问一下1806的江先生什么时候退的房?”   前台认出住了几天的符确, 热情道:“一个小时前。他着急去机场,饭点打不到车, 我帮他安排了酒店的巴士,应该顺利到了吧。您这么急, 也是要赶飞机?”   符确道了谢, 转头又给江在寒打电话。   这回没转语音信箱, 两声后江在寒的声音从耳机传出:   “喂你好。”   “江老师!”符确额头的汗没干,还有点喘,“你提前走了吗?去哪里啊?”   “对, 回学校,有点事。”   “这么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符确查到, 回A市的航班十分钟后起飞,是今天的最后一班。明天早上、中午的都没票,最早是下午一点那趟。   “没, 一点私事。”   江在寒那边有空乘提醒调直座椅的声音。   “我要关机了。”   *   江在寒切换飞行模式的前一秒收到符确的信息。   ——江老师, 昨天是我错了。对不起, 你别生气了。【小心翼翼】   ——我想当面跟你道歉的, 可是订不到今天的机票。【委屈】   ——我真的知道错了。【求原谅】   最后那几个动图是喵的视频做的。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拍的,还做了一套表情包。   符确对喵一直是冷嘲热讽的态度。   比如嫌它粘人如狗一点都不高冷,蹭得他裤腿都是猫毛。   江在寒一直好奇却不好意思问符确的裤子什么材质, 喵真的很喜欢蹭他,甚至冷落了江在寒。   符确还笑它吃罐头要喂,说它出门活不过一集电视剧的长度。说归说,他还是抢着买争着喂,冠冕堂皇说怕江在寒蹲累了,其实就是想玩猫吧。   还拿网上的图片对喵贴脸开大,说你看人家的粉爪爪多可爱,你个小黑爪。江在寒觉得喵听得懂,网上不是说有的猫猫狗狗不是会得抑郁症吗。于是他严厉喝止符确捧一踩一的行为,说银点的爪垫本来就是黑色,它的眼睛很好看,蓝蓝的。   符确就很不要脸地冲江在寒眨巴眼睛:“江老师,我呢,我好看吗?”   神经。   “先生,麻烦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   空姐在旁提醒,江在寒道歉,退出了短信页面。   *   江在寒知道他发这几条信息,是个预告。符确喜欢当面道歉,他觉得这样才有诚意。   他都不知道原因,就急着道歉。   他不会觉得委屈、觉得烦、觉得累吗?   从符确的角度,他明明只是好心提醒徐徽言是什么样的人——江在寒关注了徐徽言这么多年,知道符确讲的都是真的——却被江在寒冷脸撵出去。然后他自我反省,却被江在寒冷落、回避。最后竟然还是他道歉。   这人……   是不是傻。   “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吗?”   江在寒塞着耳机循环那段竖琴曲,在空姐询问时,睁开眼摆摆手,又重新阖眸靠回去。   同排靠窗的小孩打开了遮阳板,对身旁的父亲叽叽喳喳喊,看到了山看到了河看到了交错的州际公路。   有点吵。   江在寒在半梦半醒间依然听得到小孩的声音,一会模糊一会清晰。   ——是他绊的我。   ——我没有撒谎,哥哥,你相信我吗?   ——哥哥,我跟你一起去找裁判,脚不疼了,一点都不疼。   ——你从哪里找到的录像啊?太厉害了。这下他们终于肯乖乖认罚了。哥哥,多亏你。你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你眼睛好漂亮啊,那里,红红一点,真好看。   江在寒猛地惊醒。   是他。   符确说的小哥哥,就是他。   真的是他。   他记起来了。   那时他刚进初阳没多久,为小学部的运动会当志愿者。有个小男孩因为比赛中被人偷偷拉扯摔倒的事,差点和其他学院的学生打起来。他帮忙找的观众录像,带着人找裁判理论。   下午的比赛,那个小孩逞强地隐瞒脚伤坚持参赛,到终点就摔在地上站不起来,江在寒背他去的医务室。   江在寒还因为没有注意到选手的状态,被医务室和体育部的老师叫到一旁责备了一番。   后来那个小孩的班主任闻讯过来,担心家长指责学校不负责,要江在寒认错写检讨。   好在那家人并没有找学校,这事就这么了了。   江在寒想起来,他当时还有点委屈,当晚又被徐劲松堵在巷道,之后便把这个小插曲忘掉了。   ***   “放了寒就就赶紧回家。”符咏拍着符确的肩嘱咐,“别又跑出去玩到最后一天才回家!”   符咏和徐徽言、何信等人要先去北边的城市,符确回A市,时间差不多,一起去了机场。一行人在贵宾休息室等着登机。   “看情况。”   符确面前的水果沙拉没动,刷着手机心不在焉。   江在寒今天一天都没回他消息。   徐徽言坐在对面,接过何信递来的茶水:“江教授不跟你一起回去?”   还敢提!   符确头也没抬,面色不善,想说“要你管”,被身旁符咏踩了下脚。   符咏抢着说:“江教授临时有事,昨天就回校了。”   “噢。”徐徽言点点头。   “怎么?”符确抬眼,故意说:“找江老师有事啊?我可以帮忙带话,我俩住一起。”   徐徽言有些吃惊,但没有表现太明显。   倒是他身旁站着的何信悄然瞪大了眼。   符咏插嘴解释:“小确他们宿舍淹了,暂住在江教授家。”   徐徽言喝了口茶,悠然道:“噢。你们看起来关系不错。”   “那当然,我们年纪差不多,又是同乡又是校友,共同话题比较多。”符确不顾桌子底下踩他脚的符咏,挑衅似的,“听说徐总想请江老师去宏远?哎呀,江老师这么忙,马上又有南海项目启动,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管宏远的小平台呢。”   徐徽言笑了两声,说:“江教授这样的人才,自然是很抢手的。他连这个都跟你讲了?”   “是啊,我们无话不谈。”符确扬起下巴,“不瞒你说,我在追他。”   “咳咳咳咳……”刚喝了口橙汁的何信:“不好意思呛到了……咳咳咳咳……”   徐徽言饶有兴趣地看着符确:“是吗?我怎么听江教授说你们只是师生?”   “他跟你又不熟,当然不会多说……”   “啊小确的意思是,江教授比较内敛,哈哈哈,”符咏强行打断符确,“再说人家还没答应呢嘛,哈哈哈,小确你加把劲,缺钱告诉哥。徐总,年轻人的事,咱们不好多问,很新的恋爱方式,搞不懂。我记得宏远在墨西哥湾有几个项目……”   符咏十分生硬地把话题转到宏远的项目上,徐徽言倒也不介意,顺着他的话聊起了项目,直到符确离开休息室,也没再提起江在寒。   ***   江在寒没回家。   符确敲门没人应,按密码进去里面不但没人,江在寒根本没回来过。   手机打不通,直接转语音信箱,说明关机了。江在寒有及时回复邮件的习惯,他从不关机,也不会让手机处于电量低的状态。   符确慌慌张张开车去系里,秘书说今天没见过江教授。   去哪了……   昨晚查航班信息,飞机按时降落的。   “秦哥,”符确不知道还能问谁,“江老师今天联系过你吗?”   秦立听起来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啊”了一声。   现在是下午四点,工作日的下午四点。   符确脊背发凉,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急道:“秦哥你在哪?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靠几点了?!”秦立那边哐哩哐啷一顿响,“四点!睡过了靠周明远你怎么不喊我!”   “到底什么情况?”符确喊道。   “我妈住院了,在寒替我在医院守着呢,”秦立从床上蹦起来,“打算回来眯一会……你刚才问谁?在寒吗?他在校医院呢,我现在过去换他。”   *   江在寒赶回来是因为听说秦妈妈病了,回校直接去了医院。   秦妈妈手术做得急,医生说还算成功,什么时候醒要看病人的自身状况。秦立和周明远已经在病房守了两天两夜,江在寒一进病房看见两对熊猫眼。   手术之前两三天秦立就没怎么睡,快到极限了。   江在寒让周明远送他回去,给他弄点吃的,两人休息好再过来。   “我妈四年前也发过病,给我吓得,还好在寒冷静,住院、联系医生、加急安排手术都是他帮我办的。”符确自己没法进病房,先去秦立家接了人,一起过去。秦立扭头谴责周明远,“你怎么不叫醒我!”   周明远偷偷瞟了眼开车的符确,小声说:“我想让你多睡一会。”   “一点没听见闹钟。”秦立自责道,“在寒一晚上没睡,又熬了一个白天,别把他也熬倒了。”   三人赶到病房,江在寒正在给秦妈妈调整床头斜度。   “刚做完检查,”江在寒小心掖好被角,“医生说出血点状况很好,没再出血。晚上应该会醒。”   他直起身,这才看见跟在后面的符确。   视线相触,江在寒没有躲。   他直直看了符确一会,想从掩埋的记忆里找出那个小男孩。   他从没想过初阳这鬼地方会有同学对他有正面的印象。   并且一直记着他。   符确。   好久不见。   江在寒眼里有血丝,脸上却没什么血色。   不知道他今天吃饭没,是不是一刻也没睡。   现在是四点半,他们23个小时没见,符确觉得漫长得像23年。   好久不见。   “抱歉啊在寒,我睡过了,该死。”秦立上前,“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没关系的。”江在寒看了一眼秦妈妈,嘱咐说,“我晚点过来。医生说醒来不能马上进食,最多吃点果冻,护士会送过来。”   “知道了,谢谢你,在寒。”秦立帮他拿上行李箱和背包,“上回你给我写的术后护理注意事项,我都背下来了。”   江在寒走到门边,秦立直接把箱子和包递给符确:   “帮在寒拿着,现在立刻马上带他回去睡觉。” 第52章   彻底入秋之后, A市就不太下雨了。   住院部到停车场的路很安静,两旁是已经叶片由红变黄的枫树。空气通透,呼吸间能闻到树木的特殊香气。   江在寒低着头走, 偶尔踩到干燥的落叶。   他喜欢这样的天气,稍冷, 一切都是干爽清凉的。   规律的脚步声让他大脑放空。   符确没有打扰他。   直到两人都上了车, 才问:“江老师,你吃饭了吗?”   江在寒摇头:“你呢?”   符确也摇头:“我要饿死了。”   他说的是真话。中午在机场休息室没怎么吃, 下午回家没见到人整个神经紧绷,这才放松下来。   放松下来格外饿。   “要去你上回说的粤菜馆吗?”江在寒问, “我还欠你一顿饭。”   “什么意思?吃完就要把我赶出去了吗?”符确警惕道, “那我不饿了。”   江在寒看着他, 想起听见微小动静便耳朵向后飞的喵。   “江老师,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我前天……”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江在寒不想听他道歉, 打断他,“我没有要赶你走,等宿舍修好了再搬走。前天我不是生你的气, 你没有错,不要道歉了。”   “不不不,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符确懂。   一般对方这么说, 那是以退为进欲扬先抑的套路和试探, 千万不能没心没肺拍拍手“那就好, 我就说嘛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这样就会彻底没老婆!   “我不该泼冷水, 不该情绪激动口不择言,消极打击。宏远有一定的知名度,对江老师积攒工业界经验很有帮助, 我应该表示支持!”   江在寒看他演讲似的梗着脖子气宇轩昂,有点想笑。   不知哪里背的这几句话。   流利有余情感不足。   尤其咬牙切齿夸宏远那句。   江在寒放松地靠上椅背,故意好奇问:“所以两天的时间,徐徽言在你那里变成好人了吗?”   “那倒不是,他还是坏人。”符确诚实地说,“我还是担心你。不过我想到了别的解决方案。”   江在寒:“嗯?”   “如果你决定接受宏远的邀请,我申请接送你上下班。”符确双眼黑沉沉凝着江在寒,“希望江老师批准。”   交通确实是江在寒发愁的事。   但A市的堵车程度远近闻名,20分钟的路程一旦碰上上下班高峰,一个小时都开不到地儿。他不可能每天浪费符确的时间,这孩子有课有学业。   江在寒自从想起符确是曾经的爱逞强的小学弟,对他又多了些学长的责任感。这家伙要还像上学期那样动不动翘课、期末熬大夜抱佛脚,他必须劝一劝。   拿出老师的威严。   “不用,”江在寒神色严肃,“你好好学习。”   “不耽误啊,”符确惯常一副什么事都不是事的表情,“江老师不知道,我有个好习惯,课都选在十点之后,送你回来刚好。”   他看出江在寒还想说什么,不等他开口,加了句:“你不同意也行,我就会开车跟在你后面。但这样不仅耗油、浪费人类的不可再生资源,也不利于环境保护,我个人不是很推荐。”   ……   神经。   符确也知道江在寒被他无赖的言辞噎得说不出话,讨好地笑起来:“江老师你答应我吧,要不我不放心。”   江在寒一时想不出应对的话。   沉默半晌,拨弄了一下胸前的安全带,负气道:“去不去吃饭?”   ***   符确对这家餐馆非常满意,每道菜都赞叹好吃。   江在寒怀疑他只是太饿了。   又添了两道。   “江老师财大气粗啊,点这么多,”符确喝了口普洱,解腻,“我不客气了啊。”   江在寒看他吃得香,忍不住问:“你今天没吃饭吗?”   “早上没吃,中午吃了一点点……”符确从满当当的餐盘中抬起脸,语气委屈:“你一直不回我消息,哪有胃口吃饭。”   江在寒这才想起他手机早上就没电关机了。   后来有医护过来问情况,又陪着秦妈妈去检查,一直没顾得上冲电。   “听秦立说,阿姨前几年发过病?”   “嗯。脑动静脉畸形,上次也挺严重的,医生建议做手术,秦妈妈不同意。”   “哟,我外婆也是这个毛病。”   江在寒看着他。   “现在没事了,”符确伸手在江在寒眼前打了个响指,“干吗表情这么凝重,现在医疗多发达啊,她老人家现在活蹦乱跳能吃能睡、揍我的时候力气可大了。”   江在寒眉心舒展开:“那就好。”   “阿姨为什么不愿意做手术?”   “秦立说,他有个伯伯,开颅手术碰到神经,瘫痪了,不认识人,一直在做康复。秦妈妈害怕,想保守治疗。”   “小概率事件吧?不过美国庸医确实不少。”   符确向来不满美国的医疗系统,周明远崴个脚普通医生推给骨专科,骨专科推给运动神经专科,各种检查一通做下来,账单两万八,屁用没有。还不如江在寒那两瓶药。   “不过有一说一,治疗大病还是有优势。我外婆做过两次手术,第二次在旧金山医学中心做的,挺成功的。想想还后怕,她当时在朋友的葬礼上昏倒,国内几个有名的专家临时根本约不上,还好我爸当机立断半秒没耽误直接医疗专机送到三番。是个华人医生,技术好经验足,我联系一下吧?我爸的高中同学。”   江在寒光是听符确说,就跟着紧张。当时危急的情形,家人一定吓坏了。   “情绪波动是常见的诱因。在葬礼昏倒,一定是很亲密的朋友吧。”   “是啊。外婆说是她发小,最好的朋友。外婆以前一直不肯离开霭里,直到我妈怀孕,她才为了照顾我妈去深市。我稍微长大点上学了,她想回去又突然生病,等休养好再回霭里,她那个朋友已经去世了。可不伤心嘛。”   江在寒点点头,摆好的筷子被他拨歪了。   “哎生老病死,没办法。”符确看他跟着难过,后悔自己话多。“我联系那个医生看看档期。”   “还是先问问秦立那边的意见。或许可以先让他说服阿姨去面诊,听听意见。”   江在寒也觉得拖着不是办法,拼运气似的,万一呢。不过他从来没有向秦立或秦妈妈表露过自己的想法,一来他自己不是医生,二来每个人有自己的习惯和顾虑,在劝说和沉默之间,他从来选择后者。   “行,一会我问问秦哥。”   他们吃完结账,出门发现整条路都挂上了万圣节的彩灯。   一个完整的骷髅就吊在饭店门口的大树上,两只眼睛的□□泡闪着光。   “后天吗,万圣节?”符确被门上的假蜘蛛网缠了手,甩了两下,“咱们家还没买糖。江老师,明天去趟超市吧?咱们扮个什么呢?来不及买服装道具了。”   这些节日江在寒没过过。一般门口没有装饰、廊灯不亮,小朋友基本不会过来。就算有人过来,江在寒会在黑灯瞎火中安静地等人走。   符确看起来挺期待。   可以让他应付要糖的小孩。   于是江在寒“嗯”了一声。   *   快到家的时候,秦立给符确打电话,告诉他俩,他妈妈醒了。符确顺便提到三番的医生,秦立说他也害怕他妈妈毫无预兆的发病,尽量劝劝。   江在寒手机充上电,给喵开罐头。   银点急切地拿脑袋顶江在寒的腿,喵喵喵个不停。   “别卖惨了胖子。”符确拿了勺,蹲好,准备喂喵,“我看这几天的照片,你跟小姐姐玩得挺欢啊。”   江在寒不舍得送喵去宠物旅舍,每次出门会在上门照顾宠物的网站找人来家里,每天过来喂食铲屎陪玩一小时,然后给主人发照片。   “胖子到底认不认得我们?”符确边喂边问,“我觉得它毫无节操,见谁都自来熟。”   “自来熟很好。”   江在寒被抢了活,倚着门看着一人一猫,有点犯困。   他声音懒懒的,对符确说:“你也自来熟。”   “我没有我很矜持的,”符确争辩。   他回过头,看见江在寒半眯着眼正望着他。   符确回味江在寒刚才那句话里软绵绵的慵懒,呼吸一促。   “我只对江老师你自来熟。”   江在寒不置可否,轻轻笑了一下。   他没告诉符确他想起来运动会的事。他打算私藏这份意料之外的愉快,只在符确起身时,悄声说:   “谢谢。” 第53章   接下来两周, 江在寒忙着秋季的专业课和实验室的准备工作。   符确不知在石油峰会受了什么启发,回来之后竟然颇有洗心革面奋发图强的势头。   江在寒在书房办公,出来总能看见符确盘腿坐在客厅的茶几前, 一会噼里啪啦敲作业,一会翻笔记。有时甚至给他哥打电话问询公司管理方面的问题。   符确腿长, 窝在茶几那里怪憋屈的。江在寒看他坐得腿麻左右抻抻, 于心不忍,开口问他要不要去书房。   “要要要!”   符确差点rap一首freestyle。   书桌又宽又长, 两个人用也绰绰有余。   符确其实不是坐得住的性子,但江在寒在旁边安安静静工作, 他也不好意思动来动去。最多偷偷瞟一眼江在寒, 好奇:   怎么会有人可以持续学习不刷短视频不聊天的?   江在寒的休息仅限于喝水吃零食, 以及做眼保健操。   符确升级到书房才知道他有这个习惯。   小时候学校强迫做的课间眼保健操,江在寒还在做。   摘了眼镜,闭着眼睛, 从头到尾四节,一节不落。   太可爱了。   “怎么了?”江在寒做完轮刮眼眶,发现符确正盯着他笑。   “江老师你真是……”符确想不出足以表达内心的词, 只知道说,“可爱死了。”   放在以前,江在寒会警觉地反省自己做了什么, 这人什么意思, 是不是在讽刺他的言语或行为。   现在不会了。   对符确不会。   江在寒瞪他一眼, 冷声说:“你作业做完就出去。”   他还以为自己很凶。   符确笑得嘴角弯起个勾, 依依不舍地转回去,说:   “没做完没做完,这就做。”   江在寒看他肩膀在抖, 分明还在笑。   挡了半个后颈的发梢也跟着动。   符确头发已经长到快要遮住脖子了,一直没去剪。他嫌前面挡眼睛,胡乱绑起来,倒把他优越的骨相完完全全展现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刻意设计的半丸子发型。江在寒听到不止两次,符确被路人拦着问哪里剪的发、推荐一下发型师。   “江老师,”符确保持着看电脑的姿势没回头,悠然说,“我知道你在看我噢。”   江在寒飞快扭头,小声说:“没有。”   ***   十一月,各科的期中考试陆续进行。   商学院的宿舍早就修缮完毕,但符确没提,江在寒也没问。   符确偷偷庆幸,江在寒大概忙忘了。   他给江在寒发信息问什么时候回家。   江在寒新招的埃及学生非常勤奋,和陈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个小陀螺几乎隔一天就要找江在寒讨论问题。   抱着银点独守空房的符确怨气很重。   望眼欲穿的符确直奔工程楼,又不敢真的打断江在寒开会,只能骂骂咧咧在门口的台阶下踢石子,并在三个人师慈生孝地走出大门时,恶狠狠剜一眼陈沉和那个埃及学生。   “组会不是一周一次吗?我的清蒸鳕鱼都冷了。”   符确走路过来的,手上还拎着顺路买的可丽饼。   他把可丽饼递给江在寒,自己帮忙推着脚踏车,哀怨道:“哪家好人天天追着老师开会?他们是不是喜欢你?”   江在寒无语。   不知道符确对他有什么误解。   总觉得别人喜欢他。   江在寒懒得应答,他很饿。   可丽饼被符确揣在怀里,还是温热的,快要入冬的天气,握在手里刚刚好。   榛子巧克力酱醇厚浓郁,新鲜草莓清甜爽口。   “下个月就放寒假了。”   江在寒低头吃得专心,听见符确说。   “你放假也待在学校吗?“   ”嗯。你要回家的吧?”   “嗯。”   符确得回家,他爸妈已经开始规划他的行程,从飞机落地祖国母亲的怀抱开始,哪一天见哪个亲戚朋友,安排得满满当当。   还有外婆,让他把江在寒带回去。   是的,在符咏同志的宣扬下,全家都知道他在美国追未婚夫。   “把小江带回来,外婆有话跟他讲。”   “江教授来吗?那我得露两手。他爱吃什么啊?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花?”   “江教授会不会嫌弃我不是博士?爸爸要不要读个在职硕士挽尊?”   “妈说要亲自下厨……江教授肠胃怎么样扛得住吗?妈还说要客房重新粉刷、地毯沙发衣柜书橱全部换成江教授喜欢的颜色,确崽,你能不能让他不要喜欢黑色?”   ……   家里已经沸腾了,毫不知情的江教授却在啃他的可丽饼。   “江老师,”符确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你想不想回国看看?跟你出国那会比起来,变化可大了!”   “不了。”江在寒腮帮子鼓起一边,摇头,“我没什么地方可以去。”   “来我家啊!”迎面过来几个学生,符确单手推车,把江在寒拉近一些,让出路。“咱们还可以一起回霭里看看。”   符确知道江在寒对深市没什么感情,对霭里是有的。   “不了,谢谢邀请。”   好吧。   意料之中。   只能说,他还得再接再厉。   红灯间隙,符确偏头,看见江在寒嘴角沾着一点巧克力酱。他手一抬,在江在寒嘴边抹了一下,说:“不想去就不去吧。”   江在寒愣住。   符确动作那么自然,连讲话都没停顿。   好像这是很正常的举动。   “想什么呢,”发愣的江在寒被符确揽了下肩,“绿灯了。”   江在寒没说什么,但他不打算继续吃了。   他把剩下的一半好好包起来,纸袋子抓在手里。   若是平时,符确一定会问他怎么不吃了饱了吗太甜了吗要喝水吗,但今天符确没问,只看一眼他手里的纸袋,视线向上,扫过他的脸。   然后继续往家走。   “我过完元旦就回来。”符确继续之前的话题,他满面愁云,“我走了江老师吃饭怎么办啊。”   “我会做饭。”   江在寒回想一下,自己确实很久没下过厨了。但符确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来借住之前,江在寒都是自己做饭的。   “我其实并不比你差。你吃过的。”   “……”   符确更愁了。   *   正发愁的符确发现江在寒脚步停了,侧过头一看,不远处的路口站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   符确拧起眉,那是徐徽言。   徐徽言北上绕了一圈,没有着急回国,又来了A市。   “这两天来分部,顺道来看看江教授。”徐徽言在路灯下眯着眼,露出微微笑意。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址。”符确上前半步,挡了江在寒。   谁知江在寒拍拍他手臂,示意他让开,并不纠结徐徽言知道他地址这件事,平静地打招呼:“徐先生。”   徐徽言看都没看符确一眼,直直望着江在寒,维持着那似有若无不知真假的笑容。   “不知道方不方便去江教授家坐一坐?”   “不好意思,不太方便。”   符确内心叫好。   对这种没有分寸感的人根本不用客气。   大晚上跑到别人家门口,你礼貌吗。   徐徽言也不恼,又问:“找个地方聊聊?”   “好。”   “啊?”符确以为江在寒会继续拒绝,惊诧地扭头看着他,“很晚了。”   “你先回家吃饭。”江在寒又拍拍他,像对待小孩,“我很快回来。”   当着徐徽言的面,江在寒这样对他讲话,亲疏高下立判。   符确心里狂喜。   喜归喜,防范之心不可松懈。符确想一起去。   江在寒不让。   好在只是去校园里的咖啡馆,公共场合,人多,问题不大。符确哼哼唧唧又没有办法,只能让开。   徐徽言的车在路边停着,驾驶座坐着何信。   江在寒上了车。   符确把脚踏车放进车库,也不进屋,坐在门口的台阶等人。   入冬的冷风一吹,零星的枯叶乱飘。   怪苦情的。   还好,江在寒说话算数。   很快就回来了。   “这么晚找你干吗啊?”符确跟着江在寒进门,“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   害符确到现在都没吃上晚饭,江在寒自责得很。   两个人挤在玄关,手背无意间碰到符确的手背,凉凉的。   江在寒更自责了。   “你怎么不进屋?”   “一个人吃饭没意思,我想等你回来一起。”   “很晚了。”   “就是说啊,干吗这么晚找你?”   “宏远的事。”   江在寒站定,告诉符确:   “我答应了。”   ***   深市,“吞风吻雪”,全市最高级的娱乐场所。   顶层帝王包厢,徐劲松身侧美人依偎,脂粉萦绕。   “徐总,已经很晚了,”稍远的位置站着一位黑西装男,在徐劲松起身方便经过身边时提醒道:“您该回去了。”   “啧,”这是黑西装第四次询问,徐劲松不耐烦,“老头又不在家,你烦不烦!”   徐劲松在宏远挂了个副总的虚职,被尊称一声“徐总”。   没人把他当真,他自己也清楚。   否则怎么一个小助理都敢跟在他屁股后头唠唠叨叨。   妈的。   这都多少年了,徐徽言还是像管小孩一样管着他。   时时刻刻派人看着,生怕他再惹出祸事。   “催催催,就知道催,急着回家吃奶吗!操!”   徐劲松脚步摇晃,往洗手间去。   屁兜里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气急败坏:“尿个尿都尿不安生!”   门外的两个助理相视一眼。   两分钟后,徐劲松从洗手间大步走出来。   脸色黑沉,过度摄入的酒精让他双目红得像血。   “订票!”   黑西装一脸懵,跟在后面。   “您说什么?”   “我他妈让你订票!去美国!”   刚才收到的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两张照片——   一张是石油峰会会场,徐徽言与一位年轻人相邻而坐,正凑近了交谈。   两人面前的长桌摆着名牌,年轻人叫,江在寒。   一张是徐徽言的机票改签凭据。   原本该从北部某城直飞深市的徐徽言,添加了去A市的行程。 第54章   秦立妈妈顺利出院回A市, 秦立感激涕淋请吃饭。   “太好了。”江在寒也放下心,“一切顺利?”   “嗯!确崽找的这个医生真的很负责,耐心, 而且幽默,我妈本来紧张得要死, 被他哄得忘了自己要干嘛。”秦立给符确倒啤酒, “确崽,感谢!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顺利就好, ”符确跟秦立碰杯,“好的小秦, 以后请叫我恩公。”   方菲来晚了, 进门喊着口渴直接给自己倒了杯啤酒, 指指门口:   “外头那辆越野谁的?挺亮眼啊。”   “是吧。”符确抬了抬下巴,愉快地说,“特意去改的色, 配合江老师。”   那是符确新买的Jeep Rubicon。   葵花黄配黑框。   江在寒不解地看他。   方菲先反应过来:“在寒的小黄自行车吗?你俩玩情侣款呢?”   江在寒有点无语。   自行车和越野车算哪门子配合。   “不是你又买车?”周明远伸长脖子往外看,“你这喜新厌旧的频率过高了吧,渣男。”   “我是为了体验美国文化。”符确不接受“渣男”的标签, 理由充分,“江老师说开Jeep越野会有人给我小黄鸭。”   那天符确和江在寒临时出门买电池,便利店门口的黑色wrangler门把手上摆了一只手捧热狗的小黄鸭。江在寒视线停了数秒, 符确看看他, 又看看鸭, 问, 谁把玩具放车把手上?   这是个有趣的传统。   Jeep的越野系列会被路过的人放上小黄鸭,就放在车前盖或者门把手上。   江在寒说他问过美国同学,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有了这个传统。   符确因为这个传闻买了辆Rubicon。   方菲听完他买车的理由, 哂笑道:“买车的钱够买一屋子小黄鸭了吧。”   符确把头发往后一拢,拿手腕上的黑橡皮筋一绑,不服道:“不是为了玩具鸭,是为了感受异国文化,要不白出国了。”   方菲不敢相信,有人竟然为自己腐朽的生活作风找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这要是她家孩子,一天揍八百回。   秦立也有同样的想法。但他不说。毕竟符确刚救过他母亲大人的命。   阎本跟符确不算熟,不好评价。   于是几人同时看向江在寒:“你管管他。”   江在寒忽然被cue诧异抬眉,竟然认真想了一下,说:“我觉得,这个理由是合理的。”   “!在寒你怎么了?符确给你吃了什么药?你要是被威胁了就眨眨眼!”   “我早就看出来,”方菲扼腕叹息,“在寒对小辈就是惯。陈沉前几天还跟我讲,在寒给他们发的工资,是全院所有研究生里最高的。肉眼可见,等在寒结婚生子,肯定超级溺爱小孩。”   “我不是小辈,”符确不乐意了,“江老师跟我差不多大。”   “岁数差不多,辈分不一样啊,人家比你稳重,又是老师,你个愣头青学生,可不是差辈分?而且在寒对你又是收留又是维护的,当小辈惯着呢。”   提到收留,周明远猛然反应过来:   “对啊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独守宿舍好寂寞。”   小辈后辈暂且算了,符确慌张看向江在寒。   商学院的宿舍早修好了,他没讲。   “快期末了我没时间搬,”符确心虚得声音变小,一直瞟着江在寒的侧脸。   江在寒没有表现出吃惊或生气,也没说话。符确猜测他是在给他留面子,当众揭穿符确的隐瞒不太体面。   回家路上,符确支支吾吾提起宿舍。   “江老师,宿管上个月发邮件让我们先做登记再安排回宿舍,我忙忘了,还没有去登记。”   “嗯。”江在寒手肘搭在车窗撑着头,表情没有不悦。   “快期末了,”符确瞥过目光看他,过一秒又看他,接着说,“搬家挺费时间的。”   “嗯。”江在寒表示同意,提醒道,“小心看路,前面有人。”   “江老师,”符确在斑马线前减速,可怜巴巴,“你会赶我走吗?”   “不会。”江在寒目视前方,没有看符确,只说,“等你考完试吧,不着急的。”   果然。   符确自信地想,他最近和江在寒的关系在稳步前进。甚至获得了在书房和江在寒一起学习的资格。像一起上自习的甜蜜小情侣一样呢。   “好!江老师你人真好。”符确摇着尾巴,得寸进尺问,“差点忘了,我考完试第二天回国,等开学回来再搬可以吗?”   “好的。”   “开学宿舍要重新申请,还不知道能不能抢到,”符确假惺惺地忧愁,“好担心呢。”   “教职工的亲友有福利码,可以提前一天选房。”江在寒大方地说,“需要的话我发给你。”   “……”   ***   去宏远上班的第一天,江在寒起得早。   见符确房门关着,江在寒轻声下了楼。   一推门,那辆崭新的Rubicon停在门口。碰巧是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符确背靠车门,长腿交叠站姿随性,冲江在寒一笑。   连人带车都称得上明媚。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江在寒惊讶问道。   “不告诉你。”符确拉开副驾车门,“江老师答应了我的申请,还想偷偷溜走,还好我够了解你。”   “不是偷偷,”江在寒视线飘忽,“我以为你在睡觉。”   大度的符确不与他计较,自上而下把晨光下的江在寒打量了一番。   他这一身和符确第一次见他时很像。江在寒有好几套灰黑色系的西装,衬衫也大多是素净的颜色,他喜欢在领带上挑颜色,让整个人不至于太沉闷。   今天的领带是紫菀色。   符确送他的入职礼物。   见符确在看,江在寒有些不好意思地正了正领带结,说:“这个谢谢你,我很喜欢。”   不知是光线还是错觉,江在寒道谢时,符确在他脸上捕捉到一抹浅淡的粉。符确觉得胸腔被填得很满,有点酸酸胀胀的,他充分体会到什么叫心满意足。   想把全世界的领带都买给江在寒。   不止领带,衣服、袜子、鞋,从上到下……   如果江在寒只穿他送的衣服,吃他做的饭菜,那该多幸福。   “歪了吗?”江在寒见符确目不转睛盯着他,眸光晦涩难懂,担忧地问。   “没,好看,”符确看着江在寒修长的手指自上而下,顺着光滑的绸缎领带缓缓下滑,目光也跟着往下滑,那白净的指尖像是在他心脏上滑动,让他觉得痒。   “江老师真好看。”   江在寒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直白的夸赞,无措地侧过脸,问:“走吗?”   符确错开身,让他上车。   还非常绅士地为他系安全带。   符确撑着座椅靠背的手离江在寒的脸不到两公分,探出半个身子找卡扣。   几乎身体相贴。   半长的发碰到了江在寒的嘴角。符确发质偏粗硬,存在感跟他这个人一样强。   江在寒稍稍偏头,却碰到符确精悍的手臂。   简直无处可避,江在寒不由屏住呼吸。   符确摸索了半天,终于在江在寒想说“我自己来吧”的时候,找准了卡扣。他若无其事快步绕到另一侧上车:“来不及做早饭,一会去咖啡店买点。”   江在寒又整理了一下领带结,“嗯”了一声。   ***   公司和学校很不一样。Zach带着江在寒与相关同事见面,光是招呼寒暄就用了大半天。   徐总亲自请来的工程技术顾问,都想见见是何方神圣。谁也没想到是这么一位刚毕业的年轻人。   江在寒在探究的眼神中手心冒汗。   学术界可以拿论文自证实力,工业界可不吃这一套。比起花架子学术成果,他们更看重经验。   江在寒在自我介绍时习惯自谦,说自己是来学习的,希望大家不吝赐教。   “江老师你这么客气可不行。”   符确接江在寒回家,察觉他情绪低落,问怎么了不喜欢公司环境吗同事不好相处吗。听江在寒说了句自己没什么经验,就猜到他压力大了,因为被架到比那些经验丰富的工程师更高的位置。   “他们是有经验,但都是十几二十年做同一种设计的经验。越大的公司越是这样,一个人负责一小块,每个项目都专做那一小块结构,思维固化,平常的普通设计倒是熟练,一旦遇到之前没有过的问题,就没辙了。所以才请你啊。”   符确在高速上换道,晚高峰实在太堵。   “徐徽言请你不就是因为澳洲的项目出问题了吗?这都三个月了吧,他的团队也没给出解决方案。江老师,你不要谦虚,他们会的,你学两天,最多一周,就能学会。你会的,他们可学不会,博士学位不是人人都能读出来的。”   符确对业内的情况了解得挺细节的。   江在寒有些诧异。   他没工作过,想必没少跟符咏交流取经。   一副不爱上课不爱学习的样子,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不要妄自菲薄啦江教授。”   符确半晌没听到回应,以为江在寒还在焦虑。天黑了,车里也暗,符确没法一直看江在寒,不知道他情绪变换。   于是伸手摸到江在寒的头顶,轻轻拍拍,表示安慰。   江在寒头发软乎乎的,竟比喵那毛茸茸的手感还好,符确没忍住,手掌向下移,在他后脑勺揉了一把。   江在寒不记得上一次被摸头是什么时候。   符确手掌大而暖,覆在脑后竟然很舒服。   生理上的舒服的感觉。   不觉得冒犯,竟然隐隐希望再被揉一下。   江在寒为这个想法感到羞耻。   他又不是喵。 第55章   符确最后一场期末考试结束那天, 收到了买车以来第一只小黄鸭。   符确给江在寒发送视频邀请。   江在寒在实验室。   这是陈沉的第一个疲劳试验,江在寒从早上起就来实验室指导和监督,反复调试实验台和软件, 站了一天。   电话震动的时候,漫长的疲劳试验接近尾声。江在寒从三台记录应力应变的显示器上移开视线, 看了眼手机。   皱了皱眉。   江在寒除了视频会议没开过视频, 也没收到过视频电话。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排斥心理,他很想挂断, 但忍住了。   江在寒对陈沉扬了下头,走到廊道, 摘掉耳塞:“喂。”   “江老师你在哪?我有东西给你看!”   房间里振动台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一阵一阵, 但大不过符确兴奋的嗓音。   江在寒看见符确正从工程楼出来,大概去办公室找他了。他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六点。   “我在实验楼, 有什么事吗?”   “看我的车前盖。”符确转动摄像头。   是个戴墨镜的小黄鸭。   蠢酷蠢酷的,有点可爱。   江在寒笑:“终于收到了啊。”   “再不收到,我就要怀疑江老师兼职4S店, 哄我买车冲业绩了。”符确带上车门,“天都黑了你还在做实验吗?我去接你。”   “不用。”江在寒估算时间,实验结束还要整理收拾实验室, “我还有一个小时也结束。然后带陈沉吃个饭。你先回家吧。是明天的飞机吗?”   符确明天回国。   “你记得啊。”   那还跟别的男人做实验到这么晚。   “我明天就走了, 最后一顿饭江老师都不跟我吃吗?”   “你不回来了吗?”江在寒不解地问。   “……当然要回。”江在寒这个木头, 符确倍感凄凉, “要三个星期才回。三,个,星, 期。”   学生都是嫌假期短的。谁会嫌长。   三个星期而已。   一晃就过了。   “那,你要等我吗?”江在寒虽然不懂,但看符确对这顿饭很执着的样子,提议道,“等实验结束,我带你和陈沉一起去吃饭?”   “不必,你们忙吧。再见。”   符确愤然挂了电话。   五分钟后,明黄的Rubicon停在实验楼前,跟自行车位的小黄车挨着。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符确语气强硬,仿佛不让他帮忙他就住下了。   *   在积极强壮的志愿者符确的协助下,江在寒于六点四十分走出了实验室。   被偷偷威胁的陈沉非常知趣,表示晚上跟同学有约,不需要老师请吃饭。   脚踏车被架在符确车尾,江在寒自己被塞进副驾。   车是往家开的,江在寒问:“不出去吃饭吗?”   “回家吃。”   江在寒觉得符确气鼓鼓的,如果比作动物,可能接近胀气的河豚。   “符确,你在生气吗?”   江在寒要是不说话,符确可能还要生一会闷气。   但他这么一问,符确瞬间泄了气。   嘤嘤问:“江老师,我要走了,你不会舍不得吗?”   江在寒看他:“寒假过完就回来了不是吗?”   理工男都是这样吗?   符确幽怨道:“那如果不是寒假,是我毕业回国呢?你会想我吗?”   符确毕业肯定要回国的。   没有别的可能。   江在寒对离别不太敏感。   他以前的同学毕业后各奔东西,同门离开高校,他都没什么感觉。   可能他没有像别人那么关系亲密,分开便没有什么忧愁伤感。   又或许他生性淡漠,不具备丰富充沛的情感。   “人总是要分别的。”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符确也不例外。   “道理是这样。就像大家都知道生老病死是客观规律,还是会为这些事感伤啊。比如喵,如果他被以前的主人接走了,江老师不会想它吗?”   江在寒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喜欢如果类的假设。   没什么意义。   符确今晚不知怎么了,好像非要从江在寒这里得到答案。   硬要假想这个情形的话,江在寒无奈地说:“可能会有点不习惯吧。”   “那就是想念啊。如果我走了,江老师也要想我的,”符确笃定地说,“因为我会想你。”   越野停进车库。   车库的感应灯坏了一阵子了,一直没有修。   两个人在熄火的车里坐着,谁也没开门下车,连安全带都没去解。   江在寒在黑暗中攥紧手。   符确表达情感的方式总是炽烈的,甚至夸张的。   比如一天的分开就说好久不见这种。   江在寒不认为符确会真的想他。   其一,自己没什么值得被想念的。   其二,回国有朋友和家人,符确应该会愉快充实地度过每一天,乐不思蜀。   但他还是因为这句低语乱了神。   他没往符确那边看。   但他能感觉到符确的目光。   符确在期待他的回应,期待他说“我会想你”。   可是江在寒说不出口。   没人对他这样说过。   他也没对别人这样说过。   “发什么呆,”符确好像又不纠结这个问题了,恢复了轻松愉快的语气,“回家吃饭吧。”   江在寒低头解安全带的时候,又被冷不防揉了一把脑袋。这次比上次重一些,他听见符确闷闷叹了一声。等他抬头,符确已经收回手下车了。   ***   “江老师圣诞怎么过啊?”符确端上炖锅里保温的鲜椒鱼片,“出去吗?”   “不出去。圣诞大多数店都不开门的。”青红椒颜色鲜艳,让人很有食欲。“我不太过节。”   符确猜到这个回答,问:“圣诞树不摆一个吗?搞点气氛。”   江在寒觉得他笑得狡黠,回头看了眼客厅。   并没有被符确偷偷放棵圣诞树。   他记得符确刚搬来的时候,问他喜不喜欢花。江在寒说还好,第二天符确就买了几束搭配好的鲜花插在花瓶里。江在寒告诉他喵会咬,咬多了会吐,符确又悻悻然把花丢掉了。   “树也不行,”江在寒说,“喵会咬树枝。”   “噢噢,咬多了会吐。”符确记得,并对脚边的喵翻了个白眼。   “对。”   吃完饭,江在寒没去书房,陪着符确聊了会天。   符确主动聊起来的,跟江在寒说他回国约了哪些朋友去哪里玩,家里哪些亲戚要拜访,还要陪外婆回一趟霭里。   很丰富的假期生活。   江在寒笑着说:“听起来比上学还要忙一些。”   “江老师呢?假期怎么过?”   “和平常一样吧。”   江在寒说出口便觉得自己挺无趣,又笑了一下,有点自嘲的意思。   符确隔着岛台凝着他,每个表情都不放过。   看了一会,轻声叹道:“不想走了。”   江在寒没听清:“?”   “没什么。”符确笑眼弯弯,半开玩笑地问:“回来的时候,江老师来接我吧?”   江在寒之前客气地问过他,需不需要接送。符确说不麻烦他,自己打车。这会儿又让他接,江在寒虽然疑惑,但想想没什么不可以。   于是点头说:“好。”   “真的?说好了啊。”符确又可以了,螺旋式摇尾,得意忘形:“接我的时候可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吗?机场的人都这样。”   江在寒不应声了。   符确:“Please~”   江在寒内心挣扎两秒:   “恐怕不行。”   *   A市直飞深市的航班一天一趟。   江在寒去宏远的路上,收到符确信息。   ——登机了。江老师明年见。   江在寒把Rubicon停在路边,给他回了消息。   ——一路顺利。假期愉快。明年见。   符确很快又来了消息。   ——记得圣诞节才能去我房间。不要耍赖!   符确早晨出门前,神秘兮兮地对着江在寒耳朵小声说,他房间里有留给江在寒的东西,但是圣诞节那天才可以进去看。语气里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气息胡乱喷在江在寒耳垂的位置,又热又痒。   江在寒看着信息,下意识摸了摸耳朵。   ***   “江博早啊,”人事部的同事在电梯跟江在寒打招呼,“你推荐的人今天正式入职了。”   “早,谢谢。”   “是你朋友吗?我看他简历有一段也在R大。”   “认识,不是很熟。”江在寒说,“我看他的工作经验跟宏远挺符合。”   “是啊,面试也表现得很好。”小姑娘其实只是没话找话,想跟江在寒多聊两句,看他不是很想聊自己推荐的人,就换了话题,“年底公司会关闭两周,江博有旅游度假的打算吗?”   “没有。”江在寒冲小姑娘颔首,“我到了。”   江在寒才坐下不到二十分钟,办公室门被敲响。   “请进。”   “师弟,早啊。”   张亚穿着正装,走路却还是一副懒散的姿态。没等江在寒开口,便拉开江在寒对面的椅子,不客气地坐下去。   他环顾这间敞亮的办公室,说:“师弟果然言而有信,也真有能耐,佩服,我是真佩服。”   江在寒漠然问:“你有什么事吗?”   “这脾性,”张亚笑着点点他,“还是没变。没什么事,就是专程来谢谢你。咱们以后是同事了,多多照顾多多指教。他们说你兼职顾问,一周两天?”   “是。”   “你怎么不干脆转过来算了?这边工资比学校高多了。”   江在寒没搭理他。   张亚倒不计较,江在寒那又倔又臭的脾气,他也不是头一天知道。他起身摆摆手:“得,我操这闲心干什么。回聊。”   “等一下。”江在寒想起什么,“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了,两清。我不会在这里做太久,我们当不认识就好。”   “嘁,我稀罕?”张亚被说得羞恼,气急道,“你这个性格在工业界混,干不了几天就得被人排挤走。到时候别怪师兄没提醒你。”   *   江在寒忙了一天,走出公司大楼已经天黑。   路上很堵。   平时也堵,但符确开车,江在寒坐在副驾听符确东聊一句西扯一句,感觉不那么明显。今天自己开车,走走停停,在高速上时速都超不过20迈,开得他都要晕车了。   回到家,江在寒给银点喂罐头。喂完一点也不想做饭,犹豫一会,出门去Salata买了份番茄罗勒浓汤和牛油果沙拉。   他以前常吃。   味道还不错。   今天不知怎么,番茄偏酸,汤偏咸,配的面包也干硬干硬的。   江在寒怀疑配方变了,或者后厨换人了。 第56章   江在寒钻进被窝刚躺好, 收到了符确的消息。   ——江老师,我到啦。   这种信息,如果在工作交流软件或者邮件, 江在寒习惯直接在消息上点个赞,表示已阅已知, 但他在微信找不到这个功能, 就回复了一条。   ——好的。假期愉快。   符确不会轻易结束对话,江在寒想, 他亮着台灯,又坐起来看了会陈沉整理的实验数据。   符确却迟迟没有回复。   一个小时后, 江在寒合上电脑, 手机调了睡眠模式, 重新躺好。   符咏应该会去接他吧。   他们兄弟感情挺好。   可能他父母也会去接机。   看见符确那头长发,不知道会说什么。   天气预报说后半夜寒流会降温,江在寒想了想, 起床把楼下的空调调高一点,怕喵冷。   再回到床上,看了眼手机。   四条未读。   ——江老师我刚取到行李, 居然弄错差点给我塞到别的航班上,累死。   ——江老师今天过得好吗?开车注意安全噢~   ——你睡了吗?   ——你睡了吧?晚安~好梦~   嗯我睡了,江在寒心想。   之后每天, 符确卡着江在寒晚饭之后的时间点打来电话。江在寒不太喜欢打电话, 发信息可以想了再回, 打电话不行, 这让他紧张。   不过好在是符确。   江在寒不爱讲话,符确就没让他多说。基本就是他在讲,今天做了什么, 见了什么人,这人以前跟他做过什么离谱的荒唐事,工作半年居然人模狗样了。   符确在通话结束时问:“江老师今天有没有想我?”   江在寒说:“今天比较忙。”   “那不忙的话会想我吗?”   他不讲话,符确也不逼他,只说:“好吧,反正我很想你。”   江在寒很好奇符确到底想他什么,不过他不会去问。   困扰他的问题有好多个,他挑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莲藕汤,你做的时候为什么比较浓稠?”   符确没料到他会问这个,觉得有趣:“你今天煨汤了?”   “嗯。”   符确不知是突然离近了话筒还是调了耳机模式,声音变得很近,周围的杂音都没有了,低低沉沉的像贴在耳边:“煨汤的时候想我了?”   江在寒拿着手机的手颤了一下,怀疑今天的毛衣静电了。   他较真地说:“不是想。是想到。”   “噢噢,好,想到我了。”符确心满意足,故意说,“那当然是有秘籍,不能外传的。”   江在寒当真了,说:“抱歉……”   符确忙打断他:“不能外传,但江老师不是外人,可以说的。”   符确故意等了一会,江在寒那边没出声,也不问自己为什么不是外人,大概在等他讲秘籍,没准还拿了纸笔在等。   想想江在寒认真的神色,心尖儿都痒痒的,符确说:“藕段全部煮熟的时候,拿出两段,放到破壁机里打成泥,再倒回汤里继续煮。”   江在寒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谢谢你。”   符确都能想象他困惑皱起的眉眼逐渐舒展开,水红的双唇微微张开的表情。   失策。   该打视频的。   ***   圣诞假期的前一天,徐徽言去了分部。   这是江在寒入职之后第一次见他。   年底总结大会前,江在寒被叫到徐徽言办公室。   室内禁止抽烟,徐徽言捏着跟雪茄没点。   “怎么样?还习惯吗?”   “还好。”   江在寒站在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前,衣衫整洁干练,偏瘦但挺拔,神色冷冽,像雪山上卓然而立的杉。   “听说专家组有人为难你了?”   老工程师认为新人工程经验不足,现场都没去过几次,徒有高学历和理论知识。他们这行常常有这样的矛盾。   但江在寒已经尽量避免了。   工程设计部门把疑难问题提交专家组,江在寒不积极出头更不争抢,其他人挑剩下的骨头难啃,旁人不想做,江在寒就接手。   理论基础在经验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尤为重要。就像符确说的,江在寒有他的优势,也不会像老工程师被经验所限、形成思维定势,解决问题时更根本更灵活。   他刚来的时候出于客气,给出的解决方案会让专家组的同事查阅一遍,总被挑刺,被说没经验的人容易犯这种错误、忽视现场操作的困难云云。   后来他就不这样做了,按照流程直接发还设计组,抄送施工组,如果真的造成了施工上的困难,施工组会联系他。   事实证明并没有。江在寒琢磨解决方案时,方方面面都考虑过了。他拿出做博士课题的严谨程度,方案的细致度和合理性,设计组和施工组有目共睹。   徐徽言这么问,想必是专家组有人告了他的状。   江在寒不想引发冲突,说:“没有。”   徐徽言狭长的双眼紧盯着他,片刻,笑了一下,说:“坐。”   “跟同事有分歧,为什么不提我?”   江在寒眉头稍蹙,重复道:“没有。技术方面偶尔意见相左是正常的,最终会讨论出最优解。”   “行,你能解决就行。”徐徽言轻笑着摇头,像是拿倔强小孩没办法的家长,“不能解决也不用勉强,直接来找我。你是我请来的技术顾问,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   江在寒默默看了他两秒,含糊地“嗯”了一声。   徐徽言是个合格的领导者,大会上一番宣讲,让众人信心满满。   这种总结会流程都差不多:总裁出来感激大家一年的辛苦,本年度完成了哪些项目,达到了什么目标,加薪力度和奖金会比去年有所增加还是减少之类。   徐徽言没什么废话,面对薪资问题也没什么隐瞒。加薪的平均百分比和奖金的增加比例都公布出来,让大家安心过新年。   江在寒对这种大会没兴趣,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门边。   直到徐徽言叫了他的名字。   像开小差突然被点名的学生,江在寒抬头时有些懵然。   徐徽言向所有人介绍了江在寒。   这不是寻常的流程。   新招了一个顾问而已,还是兼职,从来没有在全体员工大会隆重介绍的先例。   江在寒只好把自我介绍又背了一遍。   介绍完徐徽言抬手搭在他肩头,很随意的动作,但江在寒就不能走了。徐徽言讲了几句别的话题,类似闲聊。下面的人都在看他,也在看江在寒。   江在寒仿佛看到他们窃窃私语,好奇的、嫉妒的、不服的、不屑的,乱七八糟的眼神犹如实质,利箭般射在他身上。   徐徽言搭着他的左肩,他感觉左肘隐隐作痛。   入冬以后不常下雨,好久没痛过了。   脑中的雨声也很久没听到过了。   江在寒强迫自己深呼吸,镇静,不要被虚假的雨声扰乱心绪。   想点别的。   愉快的。   明天公司就放假了。   圣诞连着新年将近两周。   今天平安夜。   符确在房间里放了什么,过了午夜他就可以进去看。   可能是领带或者衬衫之类的,符确最近很喜欢看这些,变着法儿地问江在寒尺码,被江在寒明令禁止再送礼物之后,唧唧歪歪说过节总可以送吧。   肩膀被拍了拍,江在寒回神。   徐徽言结束了大会,示意江在寒一起下去。   “我明天回国。”二人站在六楼连接两栋主楼的空中走廊,徐徽言看着下面陆续离开的职员,“想跟我去宏远总部看看吗?”   他说的是深市的总部。   “谢谢徐总邀请。”江在寒说,“不了,学校里还有点事。”   还不是时候。   意料之中的答复。   徐徽言又问:“晚上跟朋友吃饭,一道过来吧,见见几个海油公司的老总。”   江在寒礼貌回绝:“抱歉徐总,我晚上有约。”   徐徽言转头盯着他,刚想说什么,余光看见江在寒侧后方走来一个人。   “师弟啊,你怎么跑这来了,叫我好找。”张亚笑容满面大步走过来,见到徐徽言一愣,说,“徐总也在,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我这就走。”   “没事,”徐徽言的视线看向张亚,“你是江教授的朋友?”   “徐总您好,我叫张亚,结构设计部门的。”张亚迅速上前与徐徽言打招呼,“才入职,您叫我小张就行。”   “张亚,”徐徽言念着名字,“想起来了,江教授推荐的。你叫他师弟,你们是同门?”   “不算是。”江在寒冷冷道。   “怎么不算?师弟这个人就是较真,徐总您别见怪。”张亚谄笑,“咱们在Dr Cronin手下共事过两年呢。不过我后来因为个人原因转学了。”   徐徽言看江在寒和张亚的态度,对两人关系猜度了个大概。   “行了,今天都早点下班吧。假期愉快。”   徐徽言走后,江在寒也转身就走。   张亚追在后面:“师弟啊,徐总对你不一般啊,又是邀你去总部,又是带你赴宴的,多好的机会,你干嘛不去?”   “我们不认识,你忘记了吗?”   “别啊,我跟你认错赔罪你想怎么样都行,”张亚满脸堆笑,“宏远这金大腿你要是抱上了,是要飞黄腾达的!稍稍分我一点点,一点点就行。”   江在寒快步走进办公室,砰地关上门。   ***   江在寒对着模型坐了五分钟,没法集中精神,决定回家。   很多公司今天就开始放假了,路上完全不堵。   车速快起来之后,噪音也跟着变大。江在寒坐在车里有些恍惚,分不清那是越野跑过路面的声音,还是脑中无止尽的雨声。   他在下高速换道时走了神,撞到了旁边车道的雅阁。   *   不算严重。雅阁的左前保险杠蹭得松动了,Rubicon的右侧掉了块漆。   因为雅阁靠后,严格算下来江在寒是没有责任的。   但他自知疏忽,愧疚地提出赔偿修车费。对方司机原本下车一通破口大骂,见他态度歉疚又愿意出钱,瞬间不骂了。   车保险在符确名下,江在寒没打算走保险。让对方估计费用,私人赔偿。那人有些为难,怕他赖账不肯放江在寒走,让他跟着一起去Dealer估计一下费用。   江在寒只得过去。   等一切谈妥,办完转账,江在寒从东城开回家,已是深夜。   糟糕的一天。   他不喜欢节日。   节日也不喜欢他。   江在寒喂猫,洗澡,泡面,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倒掉。   他错过了符确的电话,犹豫要不要回信息。他把人家的车蹭坏了,预约的喷漆维修被安排在元旦之后。   不是所有人都像符确那么有勇气坦率地认错。   江在寒犯了错第一个念头是隐瞒。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符确很喜欢这辆车,很喜欢这个颜色,交给他不到两周就蹭花了。   怎么办。   医生说得没错,他的确不该开车。   江在寒坐在饭厅。   喵在他腿边打滚露肚皮,卖了半个小时萌,这人居然无动于衷。喵一怒之下喵了一下,甩着尾巴走开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符确的电话。   视频。   “江老师,还没睡啊?在等12点吗?”   符确的脸占满屏幕的时候,有种冲击力极强的帅气。江在寒平常觉得像在看大格高清漫画主角,今天却不太敢直视符确的眼睛。   “什么?”   “你不舒服?”符确原本笑嘻嘻的,突然严肃了表情,“江老师把镜头往上一点。”   “没有。”江在寒把手机往上斜一点,“我准备睡了。”   符确皱起眉:“脸色怪怪的。晚上吃的什么?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光线问题。”江在寒侧了下身体,“饭厅的灯不太亮了。”   “噢,那个灯泡是不太行,回去我就把它换了。这么晚你在饭厅干什么啊?”   “下来接水。这就上楼睡觉了。”   “12点零1分!”符确语气欢快,像是期待已久,“圣诞快乐江老师!快去拆你的圣诞礼物!”   江在寒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等12点是什么意思。   这人果然在房间里放了礼物。   “好。”江在寒被他感染到,暂时把蹭花了车漆放到一边,一边上楼一边配合地问,“什么礼物?”   “自己看。”   符确噔噔铛铛哼起了经典圣诞曲目Silent Night,营造气氛。   江在寒就这么走到客卧,嘴角微微扬起些笑意。   他推开门,黑漆漆的房间登时亮起五彩灯光——   符确用手机遥控了这边的彩灯。   房间正中放着一个巨大的Jellycat毛绒圣诞树,定制尺寸,和真实尺寸的冷杉无异。树上环绕星星点点的金银彩灯。树下摆满了盆栽,也是Jellycat毛绒盆栽,郁金香、天堂鸟、百合、玫瑰、水仙、兰花、雏菊、向日葵,甚至仙人掌。常见的不常见的,热销的绝版的,铺满了整个房间。   每个毛绒花盆上都有一个憨态可掬的笑脸,简单可爱,像是集体对江在寒说圣诞快乐。   “江老师,”符确的声音带笑,就在耳畔,“圣诞快乐,天天快乐。” 第57章   江在寒把毛绒圣诞树搬到了客厅, 盆栽们分散放到了各处。   喵对家里的新成员露出警惕的神色,闻闻百合,嗅嗅迎客松, 最终懒腰一伸,应允了这些豆豆眼微笑脸的加入。   没人能拒绝Jellycat。   喵也不能。   江在寒把向日葵放在了客卧的床头柜。   符确走之前把房间收拾干净了。被子叠起来, 和枕头一起被对折翻上去的床单盖着。衣篓里没有遗留的脏袜子, 椅子上也没有忘记收起来的衣服裤子。   江在寒环顾一圈,看到挂了满墙的球星签名球衣。   都是符确去遭灾的宿舍抢救出来的宝贝。   即便不常看球赛, 那些大名鼎鼎的球星,江在寒还是知晓一二的。尤其是几个镶框的。两件写着BRYANT, 8号和24号, 四件James, 6号23号主客场,并排的白色11号YAO,还有DURANT, CURRY及其它江在寒不熟悉的。仔细看的话,有几件还是带祝福语的绝版。   墙边的简易置物架是符确临时买的,摆着四五个篮球, 也有签名。   墙角还靠着三块颜色鲜艳的滑雪板。   这是江在寒第一次仔细看符确的房间。   之前陈之煦来,他也进来过,都是匆匆拿了东西或者说两句就离开, 出于礼貌, 他没有多做停留。   怎么说呢。   就, 很符确。   好像他的房间就该这样。   活力充沛又整洁有序。   江在寒带上门下楼, 喵在矮柜前探出白乎乎的前爪,欠揍地推倒了毛绒水仙。   ***   江在寒有些意外,王修平出差A市竟然会想到他、约他吃饭。   说起来, 南海三期一直没有更多消息,不知进展到哪一步了。   “听说这边墨西哥菜正宗,想尝尝,江教授不介意吧?”   王修平对吃食没什么研究,也不讲究。这家餐厅还是他女儿在旅游博主的推荐单上挑的。   “这里离墨西哥近,西裔占比很高。”江在寒应道,“我也很喜欢这里的菜。”   “你就别这么叫我了,喊名字吧?”   王修平从来不喜欢官场那套,只是身不由己被迫适应。江在寒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从听他开场演讲开始,到晚饭多聊几句,王修平喜欢江在寒有实力又干干净净没染上官商名利场那套虚与委蛇不做正事的风气。话很少,让人感觉清高,但真的谈到技术,他是愿意耐心而详尽地解答的。   王修平毫不掩饰对江在寒的欣赏,希望能和江在寒做朋友。   “听徐总说,你现在在宏远做顾问?”   江在寒展开餐巾,把餐具整齐摆在盘子边,说:“是的。”   王修平得到确认挺惊讶:“怎么去宏远了?”   “希望积攒一些工业界的经验。”江在寒接过冰水,柠檬片直接放进去,“宏远这个机会挺难得的。”   “有什么难得的,你想去什么公司,国内的我都能帮你安排。”王修平讲话直白,露出可惜的表情,“宏远虽然项目多规模大,但没什么创新,都是用了几十年的技术,你去了发挥不了优势。上次聊,我以为你对南海三期感兴趣。”   “还是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江在寒谦虚道。   菜备齐了,被服务生用推车推过来。   小铁锅架在炭炉上,一份牛肉一份鸡肉,配菜的豆泥、长米、酱汁都很地道。   “这阵子没听到南海项目的消息,”江在寒好奇问道,“我记得你说年底会开标?”   “本来是这么计划的。”王修平拿起玉米饼裹了几块肉,食指推了推眼镜,“技术方面没收到合适的申请。”   他低头嚼着肉,抬眼从眼镜上方看江在寒,不客气地带着点责备的意思:   “原来以为江教授会提交申请,哎,被放鸽子了。”   “你不是说叫名字吗?”江在寒笑笑,“我资格不够。”   “谁说的?瞎说八道。”王修平急道,“你那个专利百分百契合南海三期!老实说,我负责审核技术申请书,跟你聊过之后,我看哪个都不满意。要我说,你开年就该辞了宏远的职位,一门心思来做南海三期。”   “过奖了。”江在寒把洋葱挑出去,没看王修平,随口问道:“项目迟迟没定就是因为这个?”   “那也不是。”王修平真没把他当外人,说,“资金也是一方面。宏远不参与,福南要谈好几个投资方才顶得上一个宏远的体量,这么大额的投入,没那么容易的。”   江在寒点点头。   王修平接着说:“宏远不肯投我也挺纳闷的。我以为徐总有意向……不过他这个人捉摸不定,谁知道怎么想的。家族企业的弊端就是这个,什么决策一个人说了算,公司的好歹兴衰都看这一个人。”   江在寒半开玩笑道:“你不看好徐总吗?”   “我不是不看好这个徐总,”王修平一撇嘴,面露惋惜,“我是不看好下一任徐总。”   江在寒把刀叉放下,请服务生添满了水。   “那位少爷要是接手宏远,宏远恐怕要完。可惜了。”王修平摇摇头,叹了一声,又说,“可惜得很。”   性情中人。   他愁江在寒不做南海项目去宏远屈才了,是真愁;   愁宏远接下来的发展,也是真愁。   “不过也没办法,”王修平也反应过来自己自作多情、操多了心,“就这么一个儿子,宏远死活都得给他。”   江在寒含了块冰,没有接话。   ***   直到从餐厅出来,王修平还在苦劝江在寒参与南海三期。   江在寒含糊地说了句会认真考虑,与之道别。   所有人都看得出江在寒该去哪里,徐徽言也能。江在寒加入宏远暴露了他的软肋,徐徽言也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信号。   徐徽言已经确认他并不是完全排斥毫无转圜余地的。   给他关心为他撑腰,因为徐徽言察觉到,这是江在寒从小到大缺少的、渴望的。只要让他尝到来自“父亲”的甜头,江在寒最终会承认他们关系,甚至主动依赖这个关系。   江在寒厌恶这样的自己。   但他无法否认,自己正在朝徐徽言预料的方向走去。   ***   霭里的茶树花开了。   藏在翠绿叶片下一朵朵白,娇小清丽。   外婆说茶树花抢了养分,影响茶叶质量,打发放假在家无所事事的小江在寒去摘。小江在寒盯着花忘了路,不知走到了哪,抬头外婆也不见了。   他也不急,抱着竹篓安安静静地等。   等一会外婆就来了。   “又走错路,”外婆捻去他头上的花瓣,“外婆不来冬冬就丢了。”   外婆讲话温柔,数落也是柔柔慢慢的。小江在寒有恃无恐,抓外婆的手,“反正外婆会找到我。”   他就这样被外婆牵着,低头看看花,回头数数鸟,往家走。   走着走着,忽然发觉手里空空的。   江在寒转头,外婆不在前面。   残阳被地平线吞尽,绵延的茶山被黑暗一点一点吞噬。那黑暗自远及近,潮水般向江在寒奔涌而来。   他掉头跑。   跑得离家越来越远。   直到黑雾近在脚边,江在寒再也抬不动腿脚。   他张口求救,却发不出声。   黑雾向上漫延,已然及腰。   江在寒用尽力气,忽地睁眼——   卧室没开灯,胸口传来喵的呼噜声。   窗外的光线透进来,银点前爪盖在脸上,压在江在寒胸口睡成一摊白蒲团。   ***   江在寒在惊魂的残余中喘息片刻,拍拍罪魁祸首。   银点双耳一竖,发现扰它好梦的人正挪动着起身,十分不满,哼唧一声跳下床。   江在寒从浴室出来,径直走进另一侧的衣橱。   衣橱的壁柜深处,摆着一个木盒。黑底镶金的牡丹花样,小巧精致。   那是外婆的遗物。   其实他很少翻看这个木盒。外婆走了好久,久得江在寒都快忘记她的脸。梦里都是模糊的影。   外婆一贯务实。除了给江在寒留下一笔足够他留学的钱,其它几乎什么也没留。   一只不大的木盒就装完了。   铜扣啪嗒一声,盒盖打开。   最上面是几张照片。   十七八岁的外婆扎着两个大麻花辫、画着夸张的红脸蛋,旁边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梳着同样的发型,两人开怀大笑。背面写着赵嫣黄月秋。   赵嫣是外婆的名字。   她时常看这张照片,告诉江在寒另外一个姑娘是她最好的朋友。   江在寒问朋友现在在哪里。   外婆说她身体不舒服去大医院治病,治好了就回来。   江在寒摸摸外婆的背,就像她平常安慰他那样,肯定地说,外婆的朋友一定很快就康复。   另外有两张外婆和母亲的合影,四张外婆和江在寒的合照。   江在寒问过江鸢,那两张照片你要拿走吗?   江鸢说她有,让江在寒留着。   江在寒说好。   照片下面是三本笔记本,很普通的白色封皮。两本写满了,第三本写了一半。   内容很单一,都是深市的天气。   从江在寒小学毕业离开霭里那天开始记的。   每一天,深市的天气。   江鸢在葬礼之后把这些东西交给江在寒,他以为那是日记本。翻开才知道不是。   里头除了天气什么都没有。   又好像什么都有。   最底下是一张泛黄的A4纸,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沿撕得不太平整。   内容是江在寒的婚约。 第58章   实在是一份潦草的婚约。   不论格式还是内容都很随性。江在寒的名字和生日是正儿八经写清楚的, 但对方的姓名朝圆圆后面还有个括号,里头写的“暂定”,生日那里写的是“预产2001年1月20日”。   人还没出生, 就把婚约定下了……   不知道在急什么。   江在寒第一次见到这张小破纸是外婆去世之后、江鸢把少得可怜的遗物交给他。   这东西夹在记天气的本子里,要不是江在寒一页一页翻得仔细, 未必能发现。   外婆从没跟他提过, 可能打算等他大一点再说?   要不是外婆的字迹和署名清晰可辨,江在寒真的会认为这是个玩笑。   外婆的字是好看的, 娟秀轻盈,相比之下, 另一位的签名就显得豪迈慵懒些——   又是那个名字, 黄月秋。   江在寒从未见过这个人。   外婆说她离开家乡去看病了。十多年都没回来的话, 江在寒遗憾地猜测,或许这位奶奶早已经不在人世。   总之,江在寒没把这纸婚约当回事。   且不说他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 相信对方即使知道这婚约的存在,也决不会接受。   他留着这张纸,纯粹是因为这是外婆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物件之一。   如果说这张纸的内容对他有任何影响, 那大概就是让他拒绝追求者时,更简单直接更不留余地——   我有婚约的。   ***   敲门声从楼下传来,江在寒在衣橱听不真切, 以为听错了。   等了一会, 又响起来。   江在寒迅速而仔细地收好手里的东西, 把木盒放回原处。   才走出房间, 竟然听见符确的声音:   “江老师,你在家吗?”   “不在我就进来啦。”   江在寒快步下楼,真的是符确的声音。   手表显示晚上10点, 江在寒一瞬恍惚,这梦是醒了还是没醒。   门外的人一边输密码一边自言自语:“去哪了……”   大门打开,江在寒正好走到玄关。   两人就这么在本该隔着大半个地球的时间面对面了。   符确背了个登山包,身后一只正红色行李箱。头发和放假前一样,依旧没剪,半丸子头在长途飞行中蹭得乱七八糟,像刚在草地上打过滚的雄狮的鬃毛。   两步的距离,江在寒在惊诧犹疑中盯着那张脸。   14个小时的航班也没显出任何憔悴无神的迹象,依旧眉浓眸亮,黑曜石似的与江在寒对望。   冷风吹过,从敞开的大门灌入,江在寒一激灵。   符确笑盈盈立在门口,江在寒的反应和他想象的一样。   他看起来刚洗过澡,微湿的发比平常更显乌黑。脸颊透出少见的水红,大概是刚跑下楼。完全没料到有人会来,就这么一身睡衣柔软地出现在了符确面前。江在寒没穿鞋袜,白皙的双脚白皙踩在核桃木地板上,玉一般透净。   符确原本那句“在家怎么不答应啊”生生卡在喉间,话都不会说了,呆愣愣望着眼前这个两周没见的江在寒。   “你怎么……”   江在寒微微张口,表情疑惑,像见到超纲的考题。   今天几号?   31。   还没开学。   他怎么会在这里?   符确一步跨进来,反手带上门。   “今天A市真冷。”   江在寒没动,连眼都没眨,只是随着符确的靠近稍稍仰头。   “江老师,”符确见他眼睛睁圆了,呆呆望着自己,低下头凑近,跟江在寒脸对脸,“我回来啦。”   江在寒鼻尖皱了皱,眼睛忽然眯起来。   “不是感动哭了……”   最后一个“吧”还没说出来,只见江在寒被他突然凑近的寒气冷得一偏头,掩口打了个喷嚏。   符确立刻把外表面冰冷的外套脱了,搭在箱子上。   然后冲江在寒张开手臂:“江老师,好久不见。”   “你挂科了?”   江在寒想不出其它理由。   “没有啊,”符确被他问得一愣,收回一只手掏手机,表情变得不太自信,“没有吧?我挂科了?没收到邮件啊……”   “那你为什么在这?”   “……”   符确又把手机放回口袋。   “我为什么在这里,江老师你只能想到挂科的可能吗!”符确泫然欲泣,“你仔细想想呢……”   江在寒半晌没说话。   这题他想不出来,符确不等了,伸手把江在寒熊抱进怀里,侧脸蹭了蹭他的鬓发。   “因为想你啊。”   *   羊绒毛衣很软,带着符确的体温。   刚才那点寒意瞬间散了个干净,只剩紧紧环绕的温热。   符确每天打电话的行为,江在寒就不是很能理解,开始他在符确一通毫无意义的闲聊之后,问“你打电话有什么事情吗”,符确说“想你啊”。江在寒忽略这句不正经的回答,权当他话唠想跟人聊天了。   那现在呢?   江在寒再没办法说服自己,“想你”是句不经心的胡言。   他觉得有点缺氧,思路停滞了。   江在寒怀疑符确回国并没有像他说的整天吃吃吃,一定偷偷保持健身了的。否则胸肌和上臂不可能这么饱满嚣张,箍得他呼吸困难。   符确可能想闷死他。   否则没必要抱这么紧。   他抬起垂在身旁的双手,推了推符确的胳膊。   闷闷地说:“我没有答应。”   机场大拥抱的申请,他没有答应。   符确点点头:“我知道。”   但他没松手,江在寒又推一下,说:“那你松开。”   “可是我很想你啊江老师。”   符确把头埋得更低,碰到了江在寒的侧颈。晚上气温降到零下,符确刚进门,脸还是凉的,说话间还吸了吸鼻子。   “这么久没见,抱一下不行吗?”   痒。   江在寒缩了下脖子。   他小时候就很怕痒,后座的同学戳一下他的背,他都能跳起来。   颈侧的痒意让江在寒同侧的脊背和胳膊发软,像被卸了力。但他还是面色不变地双手环了下符确,然后极其迅速地放下,说:   “好了。”   这敷衍的拥抱实在难评。   但符确满意了——当然不满意也不行,他估摸着再不适可而止,江在寒就要报警了。   *   符确放开“咱们去跨年吧?”   江在寒疑惑地看他。   “中心公园有烟火,”符确看表,“现在过去来得及。”   “你不用休息吗?”   江在寒有一万个理由拒绝,脱口而出了最先想到的。   “我不困。”符确斜靠墙壁,笑起来,“江老师担心我啊。”   “……人很多。”   “那咱们坐车里不下来,就在靠近美术馆的空地看。”   提到车,江在寒忽然想起来,蹭花的漆他还没去修,也没告诉符确。   江在寒陷入很久没有过的心虚,看看符确,尽量让语气镇定,说:“现在过去应该没有车位了。”   “去看看嘛,走走走,我今年最后的心愿就是感受老美的跨年,求你了,走吧,没车位我们就回来。”符确双手合十,“拜托拜托。”   “那你去吧。”   ……太狠了。   谁家好人自己去跨年?   自己去还怎么倒数、拥抱、接吻?!   符确立即改口:“我今年最后的心愿就是和江老师跨年!”   做了亏心事的江在寒觉得迁就他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就当补偿。   “那去看看吧。没有车位就回来。”他往楼梯走,很随意地建议道,“开Cybertruck吧,Rubicon快没油了。”   “好!”符确欢天喜地,“等我五秒钟,我冲个澡。”   刷个牙!   江在寒换了衣服,符确已经在房门口等他。车库门卷上去,两人坐进车里,屏幕弹出显示警告:   电量不足。   这段时间这车就没充过电。   江在寒快速瞥了眼并排的黄色越野:“要不算了……”   符确已经下车要去Rubicon的驾驶侧:“我看看还有多少油,加油站就在……”   符确话音一停,江在寒脚步也跟着停顿。   他看见了。   “对不起,我约了后天去修。”江在寒捏着手指,像个撒谎被揭穿的小孩,“我想等你回来告诉你……”   “你撞车了?”符确转头紧盯江在寒,“受伤了吗?”   江在寒觉得他脸色难看,大概生气了。崭新的爱车被人刮花了,肯定不高兴的。Rubicon停在那里,侧身刮蹭掉的大片车漆此时此刻落在江在寒眼里,变得无比醒目。   “很对不起,我本来想修好了再告诉你,我不知道你今天……”   “江在寒我问你受伤了没。”   江在寒一怔。   符确对他讲话从没有过这种语气。   直接打断,焦急且强硬。   江在寒下意识攥紧手指,说:“没有。”   符确已经走到跟前,剑眉紧皱将江在寒上下看了个遍,然后抓起他的双手,握在掌心查看。   骑马那次符确也是这副懊恼又小心的样子。   江在寒后知后觉恍然想到,他在担心自己。   “没有受伤。”他说。   ”什么时候的事?”江在寒穿得严实,只有双手露在外面。符确轻抬他的小臂,注视着江在寒的反应。“做检查了吗?确定没伤到?”   “没有。”江在寒把手往回抽,却被握紧了。“真没有。”   符确也记着上次骑马的事,江在寒很擅长不吭声。   “我能相信你吗,江老师?” 第59章   “是平安夜那天吗?”   确认江在寒没有受伤, 两人往公园开。符确想起那天视频时江在寒的状态。   “是。”江在寒想跳过这个话题,指指车前,“你不在的时候, 我被ducked了两次。”   和之前那只并排放了两只,一只只露眼睛的忍者鸭, 一只潜水鸭, 胖屁股朝着符确。   “江老师出马,连小黄鸭都收得多了, 不错不错。”符确伸出一只手在他头上摸了一下,“下回要告诉我, 好吗?”   江在寒想说什么, 顿了一下又不说了, 点头“嗯”了一声。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座椅加热温度刚好。符确开车很稳,比他好。江在寒看着两侧亮灯的广告牌有规律地倒退, 舒服地窝进座椅。   符确捕捉到他那一瞬的欲言又止,在变道之后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江在寒目光放空,应道:“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所以没有告诉你。”   “重要。”符确知道他在说小黄鸭,但清楚地强调说,“开车被蹭到, 被送小黄鸭, 降温了下雪了, 都重要, 跟你有关的所有事都重要,我都想第一时间知道。可以吗?”   江在寒呼吸一滞,依旧面朝窗外, 但双眼聚焦在了车窗上的倒影,轻声说:“好。”   *   公园的停车场早就没有车位,附近能看到烟火的所有停车点都没有空位了。   符确开着车在路上转悠,试图蹲到一个临时离开的车。   未遂。   “算了吧?”江在寒问,“网上有直播,可以回家看。”   “我想想办法。”   仪式感很虚,但符确在乎。   他就是想在很有气氛的时间地点和江在寒跨年。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一个新年。   “我想到了一个地方!”符确在手机上划拉几下,忽然精神振奋,“有点远,江老师你先睡会。”   “去哪?”   “保密!比这里好,我保证。”   江在寒既然答应了陪他跨年,就不会反悔扫兴。   “我来开,你休息一会。不要疲劳驾驶。”   “我一点都不疲劳,飞机上睡了一路,”符确找了个路口上高速,“江老师果然还是担心我。”   洲际高速上车不多,明黄的越野风驰电掣一路向北,像划开夜幕的流星。   车开进山,江在寒已经猜到他们要去哪了。   这是观星山,山如其名,是距离A市最近的观星圣地。   夏季繁星绚烂,很多人来拍银河,山顶的玻璃房都得提前一年预定。冬季多阴天,又冷,便没什么游客。   符确仗着越野车的性能优势,从小道上山,赶到山顶还不到12点。这里的玻璃房都是自助预定入住的。符确出发前就在APP上预定好了,过来直接扫码进屋。   “我去车上拿点东西,”符确把躺椅拉到墙边的出风口,“江老师坐着,暖气口暖和。”   江在寒打量这间面积不大的玻璃屋。   半球形,下半部分是实心墙壁,上半部分是完全透光的玻璃。屋内没有照明的大灯,只有墙体与玻璃交界处一圈朦胧的氛围灯,粉蓝紫缓慢变换,略显暧昧。   江在寒觉得气氛说不出的古怪。   他移开目光,看见房间正中一张大床,白色床品被氛围灯照得变换颜色。定睛一瞧,床中间是一颗由玫瑰花瓣铺成的大爱心。   这……   床头柜摆着几本书,江在寒拿起来翻看,没看两页就扔出去,烫手似的。   那几本情色杂志让江在寒倍感无措,他想了想,干脆抓起书往抽屉里塞。结果抽屉已经满了,都是可以将书本内容付诸实践的大小道具。   江在寒只好退到躺椅旁边站着,这才发现连躺椅都是双人尺寸。   还有装饰壁炉屏幕上晃动的火光,细看之下,每一簇火苗尖都是爱心的形状;玻璃茶几上摆着精致的白瓷花瓶,里头插着一枝红色玫瑰;几乎被这些东西占满的房间,居然还特意留了块地方放酒柜。   符确拿着毛毯、加热垫、零食、烧水壶进来,江在寒正一脸的惶然不解站得笔直。   “怎么了?”   江在寒眉心一皱,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半晌吐出一句:   “这个房间不太正经。”   ***   “我不知道这是情侣房,”符确看了一圈笑出声,“预定的时候匆匆忙忙点了个房型最大的,江老师别紧张,咱们身正不怕房间斜。”   “我没有紧张。”   江在寒瞪着他拿进来的东西,“你什么时候带的这些?”   “放假前同学说去露营,我备了好多东西,后来取消了,”符确把加热垫铺在躺椅上,插了电,又在上面盖上厚毛毯,“这些一直放在后备箱,你没发现?”   “没。”江在寒就没往后看过。   “天冷,烧点热水。”符确从冰箱里拿了两大瓶矿泉水,倒进电热壶。   江在寒把茶几上无用的花瓶摆到墙角,零食放上去。   竟然还有桶装泡面……符确他们是计划的哪门子露营……   “哟,还有路易王妃的Brut Rosé呢,”符确蹲在酒柜前,“你肯定喜欢。喝点暖暖身子?”   江在寒不熟悉酒名,也不打算喝酒。   “那我喝点,外头零下了,刚才出去冻死了。”   酒柜上摆着各式酒杯,符确拿了只高脚杯,站在原地倒了半杯。江在寒对酒毫无研究,只觉得那香槟瓶很有质感,里头液体是淡淡的粉红色,看上去不错。   “味儿挺正的,”符确尝了一小口,看向江在寒,“喝吗?”   “不用,谢谢。”江在寒转过头,在躺椅上坐下。   冰凉的木头躺椅被符确弄得软和温暖,江在寒坐在边沿,不由地伸出手掌,摊开在毛毯上取暖。   符确拿着酒杯过来,在另一边坐下,遥控关了屋里的灯。   整个房间、甚至周围都陷入寂静的黑暗。唯一光源,就是头顶的星星。两个人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仰起头。   运气很好。   无风无云。   目之所及唯有漫天繁星,宝石一般嵌在深邃的夜空,不计其数,清晰到不真实的地步。   这是城市中不可见的盛景,符确不禁叹了一声“哇”,江在寒也半张着嘴,无声地发出同样的慨叹。   如果夏季的银河是璀璨绚丽的光带,明亮而梦幻,那么深冬的银河就是清冷而辽远的银链,剔透而静谧。   任何喧嚣和烦躁在这里都不复存在。横贯苍穹的无垠星光,能让所有观者沉醉,心无旁骛,只想安静地专心地沉浸其中。   江在寒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抬头看星星是什么时候。   甚至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仰靠在躺椅的。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符确在身旁极其轻声地数:   “七、六……”   江在寒很不舍地将视线从星空移开,侧过头,正对上符确专注的双眸。   那双眼黑而深,仿佛等了很久,在他看过来时弯起悦然的弧度。   “三、二、一……新年快乐,江老师。”   “新年快乐。”   *   江在寒陷在柔软的毛毯中,分不清周身的热度来自毯子还是符确。躺椅不大,符确侧着身子才不至于掉下去,他离得很近,江在寒的手臂几乎贴着他。   两人的姿势称得上依偎。   互道祝福之后,符确的目光没有移开。   这个距离,江在寒在他墨黑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   还闻到了甜淡的酒味,掺杂着草莓的清新。   可能真的是他会喜欢的味道,江在寒心想。   符确在对视中不知不觉倾身,视线在江在寒长而垂的睫毛和红润的唇珠间来回。   符确的呼吸变得粗重。   鼻尖轻触,呼吸交错。   只差分毫,就要吻到江在寒的唇——   江在寒倏地低头。   那不知是蓄谋已久还是一时冲动的亲吻落在了他的额头。   江在寒惊慌地往后仰,险些摔下躺椅,被符确眼疾手快揽住了后背。   江在寒睁大眼睛看着他。   “哎,我还以为会成功呢,”符确坦坦荡荡承认了自己的意图,没有得逞也不觉得尴尬,不羞不恼,讪笑着说,“这招竟然对江老师没有用。”   江在寒从躺椅上坐起身,垂眼看着地板。   几秒后,问道:“你常常用这招?”   “没,刚才第一次用。”江在寒的语气没什么情绪,但符确下意识地澄清道,“网上学的,还说尤其适合重大节日,差评。”   “那你不要乱学了。”江在寒站起来。   其实他还有别的想问的。   算了。   *   观星屋的洗手间很小,不过五脏俱全,两人临时起意过来,也没什么不便。   江在寒洗漱完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额头。   没什么痕迹。   当然没痕迹,只是轻轻碰了一下。   江在寒抬手,指腹在那个位置拂过。   又向下,触了下自己的唇。   床很大,两个人睡也不会挤。他们各占一边,躺着看天空。   之前那阵心慌意乱渐渐平息,江在寒看着星星,听见符确问:   “这个跨年‘烟花’,江老师喜欢吗?”   “嗯,”江在寒无声地笑了,学着他的语气,“比公园的烟火好看一亿倍。”   符确惊讶地转头看他,不信这是江在寒讲出来的话。   江在寒就微笑着回看。   “那就好,”符确两手垫在脑后,洋洋得意,“洒家这辈子值了。”   过了很久,江在寒听见符确匀长缓慢地呼吸声。   “这是我看过最好看的烟花。” 第60章   符确睡觉不老实。   在另一侧安静了半小时, 就开始翻身。有一下胳膊一伸,差点打到江在寒的脸。   江在寒把人推过去一点,往中间摆了一排枕头。   他睡不着。   可能因为在家睡过一会, 此刻毫无困意。   如果在家,江在寒会起来做点事情, 现在手头没有电脑, 他也不爱刷手机,除了睁眼看天还真没什么可做的。   四周安静地听得见耳内的嗡声, 夜空像是展平的黑丝绒布,江在寒眨眼, 那遥远的细碎晶亮也跟着闪动。   很不真实。   从符确突然回来到现在, 江在寒都觉得很不真实。   他微偏过头, 符确睡得正香,不时发出些无法分辨的梦呓。   睡着的符确像精力无限的兽类露出乖顺安静的模样。闭着眼,眉弓和眼窝的对比更明显, 加上高挺的鼻梁,整个轮廓带着异域感。   很受欢迎吧?   江在寒猜想。   这样的相貌、性格、家世,应该不乏追求者。   他很会, 没准是个花花公子。   毫不知情喜提新称号的符确咂咂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美味。   江在寒扭回了头。   不到四点的时候,符确又不安分地乱动, 对挤到他的枕头们很不满。江在寒欠身看过去, 毯子已经完全被他踢到床边, 马上就要掉下去。   玻璃房隔温比不上别的, 即便开着暖气,在这深冬的半夜也是有些凉的。   江在寒撑起上半身,伸手帮符确拉毯子。   刚抓到毛毯的一角, 符确竟然睁开眼。   不像江在寒从睁眼到完全清醒要几秒钟的缓冲,符确几乎睁眼就是清醒的。而江在寒此刻的姿势,分明是在抱他。   视线相交。   江在寒火速甩手,毛毯无声落地。   “我帮你盖毯子,夜里冷,你踢掉了。”   符确看看语无伦次的江在寒,又看看地上,空白的表情落在江在寒眼里,仿佛在问:   那你为什么把我毯子扔了?   *   “你一直没睡?”符确把毛毯捡起来搭肚子上,侧身对着江在寒。   “嗯。”江在寒躺回去,余光看见符确悄无声息地把中间的枕头拿掉了。“你回来之前我睡了一会,不困。”   “怪不得敲门没人应,我吵醒你了?”   “没有。”江在寒平躺着,听见了自己和符确的呼吸声,“我已经醒了。”   “是不是做梦了?”   江在寒惊讶地转头。   符确真的很会猜。   怕不是个神棍吧。   符确正枕着胳膊一动不动望着他,等他的回答。江在寒缓慢地眨了下眼,说:“梦见外婆了。”   “那一定是个好梦。外婆在梦里什么样子?”   “就是小时候的样子。脾气很好,我犯错她也是温柔的。”   “江老师会犯错?”符确嘴角微弯,“我不相信。”   “会的。”江在寒在暗且静的环境中放松,话也变得多一点。“我不是很乖。”   “真的?举个例子呢?”   “嗯……最严重的一次,我独自离开家,外婆找了我好久,在长途车站的候车室抓到我,说回去罚跪半个小时。可是过五分钟,外婆就过来给我垫了个蒲团。再过五分钟,她又过来往蒲团上加了个棉花垫,还说她出去有点事,让我时间到了自己起来。我听见关门声,就不跪了,坐在蒲团上等时间到。后来才知道,她故意把门关得很大声,还在窗口看我坐下才走的。”   “真的很温柔,怪不得江老师也这么温柔。”符确把毛毯拉过去,盖了一半在江在寒身上,人也自然而然往那边挪了挪。   “我有被子。”江在寒说。   符确把房间唯一的被褥给了他,自己盖的是之前铺在躺椅的毛毯。   “气温低,多盖点。”符确继续之前的话题,抓住重点,“为什么自己离开家?”   江在寒察觉自己讲了许多,奇怪的是,符确这样问,他竟然没有想隐瞒。   “那时候小,以为霭里到深市很简单。”   他去找爸妈。   “是挺近,高速通过去了,开车就三十几分钟。”符确另一只手搭在身前,说话间不经意动一下,碰到了江在寒的指尖。   江在寒没动。   “你寒假去过?”   “嗯,陪外婆回去。”   “她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   符确胳膊枕酸了,抓了个枕头。他一动,整个床垫被压着往他那边斜,江在寒的身体跟着歪过去一点。   离得更近了。   符确的声音就在耳边:“江老师跟我回家吧?他们想见你。”   江在寒受不了这样的气息,缩了缩,头扭过去一点。   “谁?”   “我外婆,还有爸妈。”符确想了想,“还有我几个朋友。”   他又不认识。   符确猜中他在想什么,说:“我跟他们讲你了,算认识,哭着求着想见见江老师的风姿。”   江在寒不当真:“你不要乱说了。”   提到家人,江在寒忽然想起南海的项目。问道:“南海三期迟迟不开标,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没那么顺利,能源部要审资金审技术审这审那的,谨慎得很。具体我也不清楚,江老师有意向了不去宏远了?”   “不是。我担心符先生遇到什么困难,问一下,或许可以帮上忙。”   “那位符先生厉害着呢,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咱不用操心他。”符确撑起上身,强行怼到江在寒面前,“江老师能不能关心一下面前这位符先生?”   江在寒看他光着上身,毛毯只盖了个尖儿,手指摁他的肩让他躺回去。“你不要着凉了。”   这话一边说一边觉得多余,因为符确身上比他的手还热些。   “嗯嗯,就是这样。”符确鼓励道,“江老师再说两句。”   江在寒这回翻了个身,背对他:“我要睡觉了。”   ***   学校没有开学,但陈沉过完元旦就回到教研室。这学期有开题答辩,他头悬梁锥刺股地泡在实验室,找江在寒讨论实验方案和数据处理的频率持续走高。   “老师。”   江在寒办公室门开着,陈沉扣门时看见他在查篮球比赛的时间表。   “请进。”江在寒缩小页面。   实验数据和有限元模拟结果有些出入,江在寒带着陈沉过了一遍参数设定,找出几个可能因素。   陈沉每次苦思冥想两天,都不如跟江在寒讨论两分钟来得醍醐灌顶,但他也不想一遇到问题就找老师,显得自己又苯又懒。   现在好歹是个勤奋的笨蛋。   “这几个一般是不调的,”江在寒看他为自己不够细心而懊丧,把稿纸上列出的几个要点圈起来,“很容易被忽略,我以前做的时候也遗漏过,没关系的。”   “谢谢老师。”   陈沉用力点头。   “没事。有问题再找我。”   “老师,刚才不小心看见您在查篮球赛,老师喜欢篮球吗?是要去看球吗?我表哥在一个挺有名的球队当陪练员,可以拿到内部折扣。”   江在寒想说不用了,却听到陈沉接着说,“偶尔有开放日活动,员工可以带朋友参观球员训练。老师要是有兴趣……”   “哪个球队啊?”   “洛杉矶湖人。詹姆斯那个。”   江在寒眼睛亮了一下,但他几乎没有开口跟别人要东西的经历,捏着笔转开又合上,缓缓询问:“方便吗?”   “方便啊老师,我帮您要票。”   陈沉难得找到报答机会,激动道。   “球赛的票我买过了,如果不是太麻烦,可以帮我问问参观票吗?”   “当然可以。哪一天?或者几天?”   “二月十四……”江在寒脱口而出,说完意识到这是个很容易引起歧义的日子,改口道,“左右,哪一天都行。”   “好!”陈沉甚至写在了笔记本里,十分慎重。“老师喜欢篮球啊?我都不知道。”   “还好。”江在寒看得少,很怕陈沉要聊,“帮朋友问的。”   *   符确一个人在家,没课又没有江在寒,百无聊赖去找秦立。   周明远开的门。   “你也这么早回校?!”符确难以置信。   “这话该我问你吧?!”周明远同款见鬼表情,然后想起中午在川香园见到匆忙吃中饭的陈沉同学,又想起同学说期末看见一外系的大帅哥帮陈沉收拾实验室,点着头理解了。   “秦阿姨怎么样了?”符确把一堆补品往台子上放,“秦哥呢?”   “陪阿姨去例行检查,快回来了。”周明远指指沙发,“来,随便坐,不要客气,当自己家。你看来就来,还带东西,多见外啊真是……”   “……”   墙边有座供财神的佛龛,符确走过去看,顺口问:“你跟秦哥到什么程度了?”   “实不相瞒,”周明远瞬间蔫儿了,“毫无进展。”   “毫无进展你搁着装什么女主人?表白了吗?”   “没。我怂。你满意了吧?”   “你行不行?秦哥这种朋友多人缘好的开朗型,你得清清楚楚表白,不然他一直拿你当兄弟,跟其它朋友一样处。”符确转回身,看看时间,“哥得走了,有空教你几招,亲测有效。”   “拉倒吧你比我还怂,”周明远看他急匆匆出门,“还没开学你忙叨什么?”   人已经走了。   ***   符确哼着小曲去取修好的车,给江在寒发了张图:   咱们小黄美貌依旧。   然后开着车去接人下班。   跨年夜之后,符确自我感觉良好。江在寒愿意主动分享小时候的事,多好的兆头,分享童年是感情进阶的重要步骤,恶补了六十多本诸如《亲密关系的始与终》、《情侣相处之道》、《同性恋爱法则》之类情感书籍的符学者如是想。   符确把车停在楼前的临时停靠区,没在车里等。他下了车,大衣搭在小臂,对着后视镜扒拉了下头发,然后背靠越野,找了个角度做潇洒挺立状。   接下来,符确美美地想,他们就会敞开心扉坦然相对……   等等!   畅享美好未来的符确倏地摘下墨镜——   自动门打开,走出两个身影。   前面是江在寒,后面那个紧随其后、试图拉扯却被江在寒躲避的混蛋,不就是那个恶心师兄什么亚?! 第61章   江在寒今天有个报告, 包括徐徽言在内的高层领导都会参与的那种。   临开场十分钟,存在公司内网网盘的ppt被人误删了。本地文件夹有备份,但他早晨过来的时候, 被人碰翻了桌上的水杯,笔记本拿去IT部门检修, 还没回来。   总之, 就是点儿背。   其实报告内容江在寒无稿也能复述出来,只是没有图标辅助, 非专业的听众会很吃力了——比如那些管理层的领导。   江在寒跟VP商量要不要推迟俩小时,他临时赶一份ppt。VP说美国这边没问题, 只是国内的三位与会者不方便, 他们那里已经接近午夜。而徐徽言就在国内。   张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 说他有备份。   “我习惯把文件打印出来学习,纸笔让我静心。”   张亚面对副VP态度谦卑,也不刻意邀功, 只淡淡带过。   “在寒不用着急,我刚扫描了一份高清,发到你邮箱了。可能不是最新的版本, 我是前几天放假没事,打出来学习的。”   VP赞许地看他:“名校高材生的学习习惯就是好。太感谢你了,张。”   “别客气, 我跟在寒也是老相识了, 能帮上忙我很高兴。”   报告自然是顺利进行了。   江在寒之后忙着换电脑安装各个软件, 又要解决施工现场发过来的问题, 张亚一直没机会找他。   直到下班。   张亚追着江在寒进电梯,笑说:“师弟啊,报告很精彩, 我看徐总听得认真,他是真赏识你啊。”   “谢谢。”江在寒简洁地说。   张亚对他依旧冷冰冰的态度不是很满意,说:“我可是帮了你大忙。今天参会的都是高层,搞砸了你以后怎么在公司混。你就这态度?”   “你要什么?”江在寒直截了当地问。   “这臭脾气……在学校也就算了,进公司也这样,你知道公司多少人背地里说你?专家组那些元老没少给你小鞋穿吧?”   江在寒不理会,直直盯着电梯下行的数字。   张亚就不明白,从认识到现在,江在寒从来不肯正眼瞧他。   从前是他犯浑,但现在他屡屡示好,江在寒还是不肯搭理他。   “你不会以为误删文件的是我吧?”   “不会。”   江在寒不做无凭无据的猜测。   “那就行,”电梯到达一楼,张亚看他走出去,摁住开门键,“才一楼……诶?你不去车库?”   江在寒不回答,张亚知道他的意思:   去哪跟他无关。   “不是,咱俩一定要这样吗?”张亚紧追几步,伸手阻拦快步走向大门的江在寒,“都是同事了,从前那点不愉快难道要记到死?咱们都是新人,互相扶持日子才好过。”   江在寒侧身躲过他的手,面无表情声音冰冷:“你要什么?”   “把我弄进专家组。”   张亚放弃了他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待江在寒这种大冰碴子,直接点拉倒。   设计部的工程师跟着项目走,项目多就招人,项目少就裁人,很不稳定。能源行业起起伏伏,他们也跟着提心吊胆。而且200多号人做着差不多水平的设计,没有人脉很难脱颖而出。   张亚不甘心。   “这事不是我说了算。”江在寒说。   “你是徐总亲自聘请的顾问,跟他稍微提提我,混个耳熟总可以吧?都是在Cronin手下熬过的人,我的能力你知道,不差的。”   自动门打开又合上,张亚嫌江在寒走路太快,下意识又要伸手去拉,却被一直大手猛地钳住肩膀,那从天而降的恐怖力道将他甩得差点砸在玻璃门上,发出砰得重响。   “符确!”   江在寒在符确继续靠近张亚的途中,将人拉住——   他拉不住,只好用身体挡。   像是抱。   “别乱来,符确,”江在寒与他正面相对,拦胸抱着往后推,轻声说,“别乱来。”   里里外外都是监控。   “我不乱来。”   江在寒抗拒冲突,符确不想他为难。   他脸色铁青,站定不动。垂目睨着抓着右肩艰难爬起来的张亚。   “他为什么在这?”   江在寒侧眸瞧见符确颈侧暴起的青筋,身体相贴,能清晰感受到符确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像蓄势待发的兽类。   “他在这里工作。”江在寒声音很轻,“碰巧遇到。”   “你他妈有病吧?”张亚看身量也知道自己不是符确的对手,但江在寒能制止他,于是站在几步远的距离破口大骂,“保安呢!真是操了!”   “我劝你不要叫保安。”江在寒松开手转身,但手臂向后拦着符确,对张亚说,“叫也是你先对我动的手。”   “上次是不是你?!”   张亚刚才就觉得眼熟,猛然想起来,上回跳出来维护江在寒的傻大个也是这张脸。   他反倒不嚷嚷了。   视线越过江在寒,挑衅地盯着符确,说:   “你刚才问什么?我为什么在这?这得问我的好师弟、你的江老师啊。说到底还是得感谢你。”   江在寒脸色刷地褪得苍白,低喝道:“张亚。”   符确低头看向江在寒,对着他的背影:“江老师,他什么意思?”   楼里的保安正往外走。   江在寒视线在保安和张亚之间走了个来回,语速很快:“你提的事情我帮你问。”   继而转身,拉着符确要走:“回去说。”   张亚琢磨出别样的意味,觉得不可思议,又非常有趣,邪笑着打量他们两个。   保安询问张亚需不需要帮助,被张亚三言两语打发了。他也不想闹大,刚入职,要是因为和同事不和——况且是江在寒这个总裁请来的人——被公司辞退,下家不好找,工作签证也很难办。   张亚看着保安进去,转过头:“看不出来,我们高冷孤傲的江教授居然跟学生搞在一起,啧,这位想必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得江教授青眼,失敬失敬。”   “你不要乱说。”   江在寒之前对张亚顶多是不耐烦想快点摆脱的态度,此刻突然脸色一沉,目光冷冽紧盯张亚。   他不在乎他说自己,但说符确不行。   张亚没见过江在寒这样的神色,莫名一惊,直觉告诉他再纠缠下去,江在寒不会像从前一样忍气吞声。   张亚捂着肩,怀疑脱臼了。   “符确,是吧?这名字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张亚和两人擦肩而过,跟江在寒为友比为敌更划算,但他没想让符确好过:   “你刚才问我什么意思?自信点,就是你想的那样。”   ***   江在寒当时骗他说用酒驾威胁,张亚没再追究。根本就不是。符确早该想到这人没那么好打发。   原来是承诺了宏远的职位。   符确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开车。   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甚至没细想江在寒是怎么在那个时候跟张亚承诺宏远的机会。   符确从来没有这么沉默的开车过,江在寒偏转视线,见他暗暗咬着牙、下颌绷出的线条异常凌厉。   “符确,你靠边停一下,”江在寒主动伸手,拍拍他的手臂,“我有话想跟你说。”   符确含糊不清地哦了一声,找了个路边商店的停车位停下。   “张亚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符确还抓着方向盘,力道不减。江在寒的手搭在他的小臂,轻轻握了握。   “为什么啊江老师,我打了人我自己承担后果,你为什么答应他这样那样的条件。那种人根本不知足的,他会赖着你勒索威胁血吸虫一样,我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一想到你在跟这个人共事,还是因为我,我就……我真是……我气死了!”   符确没有生闷气的功能,江在寒一提,他就一股脑都说出来。   “我跟他不在一个部门也不在一个项目,”江在寒理智地开解道,“几乎碰不到。今天是意外。真的。”   “你骗我。你之前骗我,现在还骗我。”符确又急又气,“他刚才是不是在跟你提要求?你为什么拦我?我惹的麻烦我能解决。”   “怎么解决?打他一顿然后一起进警局?”   “不行吗?对付这种欺软怕硬的怂包,就是要强硬到底。像你那样一再忍让,他根本不会感激,只会得寸进尺。”   江在寒松开手,慢慢收回来:   “你认为两败俱伤是更好的选择?几句难听的话而已,没必要搭理他,更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   “而已?那是人话吗!畜牲都说不出那种话!”   符确双手捏紧成拳,砸在方向盘上,连带着喇叭一声鸣响。   “他那么说你……怎么能忍……”符确喉间酸涩,声音像是被石头压住,闷声喘了两大口气,“我怎么能忍……”   “没什么的。”江在寒抽手坐正之后就不再看符确的方向,他看着宠物商店开开合合的玻璃门,喃喃说,“这没什么,我不在乎。”   符确转过头,“又骗我。你刚才明明也生气了。”   生气了吗?   江在寒回想,自己对张亚不屑理会、尽量避开的态度。   刚才,只是在张亚的恶语污言波及到符确,他才生气的。   江在寒张了张口,又闭上。   没必要解释。   符确见他不肯理他,解了安全带倾身向江在寒,急切地问:“江老师,你有委屈有难处为什么从来不肯跟我讲?”   江在寒没有躲避,转头与符确对视。   他有些茫然。   说真的,谈不上委屈,也算不上难处。他能处理。那为什么要跟符确讲?   没什么可讲的。   符确在江在寒的沉默中顿感挫败,眉宇间意气不在,连声音都有些颤:   “江老师,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无能、不值得倚靠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只是个鲁莽冲动不计后果的拖累?”   “符确,你呢?”江在寒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道,“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软弱无能胆小怕事的懦夫?”   “我不是这个意思!”符确激动起来,“你明明知道……”   “符确,”江在寒打断他,“我们都冷静一会,好吗?”   再谈下去只会变成无意义的争吵。   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口不择言地互相伤害。   他不想这样。   江在寒推门下车。   深冬寒风凛冽,迎面吹来,刺得脸颊生疼。   江在寒低头走在风里,下巴收进高领毛衣的领口。   依旧很冷。   他们终究还是不同的人。   性格,成长环境,处事风格,都截然相反。   怎么可能互相理解?   又凭什么要互相理解?   外套落在后座,巷道的穿堂风陡然吹过,江在寒脚步一歪。   他下意识伸手,想扶住什么,却忽地被一件尚带余温的羊绒大衣一把裹紧。 第62章   那温度透过衣料触及皮肤, 像无声的求和。   “去哪里啊?”   符确的声音低沉。   他替江在寒拉紧衣襟。   衣服宽大,裹着江在寒如同密不透风的厚实斗篷。   冷风被阻隔在外,江在寒抬眸, 对上符确的目光。   符确眼神复杂,方才那点焦躁被更重的情绪强压下去。   像是熄灭了, 又似乎一触即发。   “不是说回家吗?”符确低语。   江在寒在他哑涩的音色中听出一丝委屈。   江在寒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回家吧。”   其实没多远了。   江在寒觉得自己走回去也可以。   他下车的时候这样打算, 但符确追出来,一手压着衣襟, 一手用力环着他的肩,把他往车子那边带。   一路无言。   因为耽搁了一些时间, 回去做饭太晚了。符确问江在寒想吃什么, 江在寒说都可以。   符确把车停在了江在寒喜欢的那家快餐店。   “我去买。”符确按住江在寒解安全带的手, “冷,别下来了。”说完快速下了车。   江在寒就没动。   符确知道他平常点什么,不会买错。   喵也察觉气氛不对。吃饭时连那个闹腾的话痨都没讲话, 家里安静地像是时光倒流到几个月前——   只有江在寒和它的时候。   喵在桌下轮番蹭过两个人的腿,竟然没人理它。喵很失望,哼唧一声坐下, 翘着脚开始舔毛。   江在寒照旧进了书房。   符确的座椅上搭着一件薄外套,是前几天江在寒强烈要求他拿下来的。这家伙有个习惯,洗完澡就光着, 大冬天也是。楼下没有楼上暖和, 江在寒让他套件衣服, 符确说不冷他一直这样, 江在寒坚持说了几回,他终于肯在楼下放一件。   桌上摆了几本商科的教材,硬壳厚实。   江在寒想起他那天问符确:“还没开学, 你天天来书房干什么?”   符确说:“你那是什么表情,学渣不能预习?奋发图强才是我的本色。”   他今天应该不会过来奋发图强了。   江在寒收回目光。   符确之前都是光速道歉求和的,这次是真的气着了。   气江在寒委屈自己,气他的隐忍欺瞒。   短短两小时的冷战其实已经让他抓心挠肝无法忍受。他甚至想了无数遍,要不算了,认个错道个歉,顺着江在寒哄他高兴。好歹能说上话。   可是他没办法说服自己江在寒的做法是对的、是损伤最低的最优解。他不赞同。   更让他丧气的,是江在寒遇事根本不会向他寻求帮助,想都不会想到他。甚至为了省事,直接骗他瞒他。   好像他是个麻烦。   尽量避免招惹。   他在这边百爪挠心,江在寒却淡定地去书房工作了。   *   江在寒正对着陈沉发过来的对比图发呆,房门发出声响。   符确走进来。   江在寒头回到一半又停住,继续看屏幕。   符确无声无息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把书页翻得稀里哗啦响。   他偷瞟江在寒,后者依旧专心看着电脑。江在寒的专注度他是见识过的,这点小动静影响不到他。   又坐了一会,符确忍不住了。江在寒说等他们冷静了再谈,符确觉得他很冷静了,冷得心肝脾肺都哇凉哇凉的。   符确刚合上书想开口,手机震了。   周明远。   符确掐了来电,谁知周明远立即短信过来:   出来喝酒,哥儿们失恋了。   ***   “什么情况?”符确大步走出书房,给周明远回电话。   “IRH酒吧,是兄弟就过来,不是就算了。区区失恋,问题不大。”   今儿是什么黄道凶日?   符确犹豫一会,从半掩的房门看进去,江在寒姿势没变,很认真在看那四张曲线图。   晚点再说吧。   符确抓起外套出去了。   IRH酒吧不远,5分钟的车程。符确进去找了一会,在角落的卡座找到周明远。   “什么情况你这是。”   桌几上都是蓝瓶的Budlight,空了六、七瓶,啤酒而已,给符确开胃都不够,对周明远这个酒量废物却可以算是买醉了。   “下午不还贤惠女主人吗?”符确拿走周明远手里的半瓶,“一转头就失恋?你不是不敢表白吗?”   “我没表白。”周明远给符确递了一瓶,“别客气,我请。”   “我不是客气亲,但我要开车。”符确坐下来,冲周明远扬了扬下巴,“说说?”   服务生拿着酒单过来,符确挥挥手让人走了。   “秦哥下午回来跟我聊天,说阿姨这次生病搞怕了,想让他早点结婚安定下来,不然她不放心。”   “嗯……确实是妈妈们会提的要求。秦哥什么态度?”   “他说他没想好,目前没遇到心怡的人,但他理解他妈妈。”周明远皱皱眉,像是要吐的表情,但打了个嗝忍下去,接着说,“他问我有没有遇到过喜欢的人。”   符确拍拍周明远的背,聊表同情。“这是个表白的好机会啊。”   “我没说……”周明远捶胸顿足,“我说没有。秦哥就挺失望地走了。我后悔,说了就好了,我tm太怂了。”   “现在说也不迟。”   “迟了……”周明远真的要哭了,抽着纸巾擦了把鼻涕,“那之后秦哥说要冷静想一想,就没跟我讲过话,也没回过我信息。”   “搞什么,”符确瞬间感同身受,“一个两个都喜欢冷静。”   “谁还喜欢冷静?”周明远看他,“我不喜欢冷静。”   “没说你。”符确干脆撬了瓶盖,灌了一大口冰啤。他拎着瓶口跟桌上周明远的瓶子碰了一下,苦笑说,“同病相怜,走一个。”   “你也?!说出来让我平衡平衡。”   一个人失恋是悲伤,朋友一起失恋就不那么悲伤了。   “江老师要冷静,一晚上没开口了。”   “江教授还没赶你走?!”周明远诧异不已,“他之前还问我宿舍登记要多久,是不是所有房间都可以住了。”   “什么时候?”   江在寒从来没问过他。   竟然悄无声息问过周明远?是不好意思催但又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搬走?   “忘了,新年之前的事了。江教授能忍你这么久,啊不,你俩能互相忍这么久,我也是读不懂,我以为宿舍一修好你就会立即马上搬出来,或者他立即马上赶你走。”   大概快了。   符确垂下头,盯着地面反射的绚丽灯光,半晌,一闭眼,仰头喝完了那瓶Budlight。   又抬手点了杯古风。   “你不开车了?”   “走回去也行。”   不回去也行。   谁在乎。   酒吧热火朝天的气氛没能带动两个垂头丧气的伤心人,反倒让他们更难过了,心里空荡荡的。   周明远人菜瘾大要的那一打冰啤,最后都被符确喝了。符确还追了两杯纯威士忌,走出酒吧依然挺拔稳当。   符确本以为五分钟车程不会太远,走起来却像没个尽头,半天走不到。   枫叶早就落光了,路灯照着光秃秃的树枝,怪凄凉的。   江在寒应该已经睡了。   符确一脚踢飞路中间的碎石子,远远望向江在寒家的方向。   真远。   还没到。   符确在阵风中仰起头,月朗星稀,寡淡得很。   不像跨年那天的观星台。   不知走了多久,符确看见了家门口亮着廊灯。他记得那个灯泡坏了,一直没有换,江在寒什么时候换的新灯泡?   他轻声进屋,小心翼翼地关门,不想发出声响。   一转身,江在寒从书房走出来,定定看着门口弯腰换鞋的符确。   江在寒已经换了睡衣,不知道为什么从书房出来。   他闻到酒味,眉心动了动。   “回来了?”   他其实想问去哪里了、这么晚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但他没有问。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符确骤然萌生一个念头。   江在寒在等他。   对他来说无比漫长的冷战期积攒的所有焦躁和憋屈随之冲出来,开闸泄洪似的,自心口奔涌四肢骨血。   符确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在轻微地颤抖。   江在寒也发现了。   他朝符确走过来,仔细将他上下打量一遍。   “你怎么了?”江在寒一直攥在身侧的手指松开,伸去探他的额头,很热,“不舒服吗?”   符确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浑身血液横冲直撞,像是酒精的后劲。   “不舒服,我不舒服。”符确拉着他的手喃喃道,贴在额头不肯放开,“超级不舒服。”   “我去拿体温枪。”   “不用拿,”符确抓着他手腕放下来,却不松手。   他喝了酒,但远没有醉。   相反,意识从未如此清晰。   他在江在寒不经意流露出的担忧中,想通了细节。   突然修好的廊灯,凌晨两点还没睡觉、穿着睡衣却在书房、听到动静立刻跑出来的江在寒。   他怪江在寒什么都不跟他说。   可江在寒就是这样的人啊。   他不是早就知道并且喜欢着这样的江在寒吗?   凭什么突然又责怪。   酒精让他的眼眶很红,符确用力一拉,把江在寒拽进怀里死死抱住。   埋头说:“别不理我。” 第63章   不是不理, 江在寒想,只是不想在没想到解决办法之前再谈论那件事。   不过他没有把这句理智的辩解讲出口,因为此刻的符确看起来并不理智。   符确热得过分, 江在寒被咫尺间的热息和酒气笼罩,身体也跟着有些热。   “我帮你冲杯蜜水。”江在寒拍拍符确的背, 示意他放开。   “好。”符确应着。   他没放开, 头埋得更低。   江在寒忽地感到什么贴上他的后颈,炙热, 柔软,沿着颈肩交界的皮肤摩挲了两下。   痒麻之意沿着那一小片肌肤哗地散开, 像密集柔韧的藤蔓将他包裹。   下一秒, 他意识到那是符确的唇。   因为符确张口咬了他。   酥麻夹杂着轻微的痛感, 让毫无防备的江在寒没能自控地张口发出一声“啊”。   他被这一声堪称娇喘的声音吓到了。   他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而且……明明被咬,他为什么会觉得莫名且陌生的舒爽。   江在寒立刻闭口,咬住下唇, 把符确推开。   就算他不推,符确也要放开了——   他摩挲那片软嫩光滑的后劲时已经有点按捺不住,脑子里有个声音, 告诉他快放开快放开马上就控制不了了,但身体却抢先一步。   再加上那声意外的痛吟,以及江在寒匆忙收声时压抑的闷哼, 落在符确耳中, 变作欲擒故纵的引诱。   喉间残余的那点酒气瞬时燃成烈火, 烧得他热血翻涌。   江在寒站在一步远的地方捂颈盯着他, 眼睑微红,大概是气的。   这就气了?符确心想,他要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两人无声地对视, 片刻之后,符确吐了口气。   “对不起。”他说。   他说得没诚意。   符确一点都不觉得对不起。   甚至想做更多。   “我喝多了。”他找了个借口。   这个借口低劣且流氓,但管用。   江在寒果然叹了口气不计较了。   他还是冲了蜜水,没递给符确,而是放在岛台。   “喝完早点休息。”   ***   符确一觉醒来,江在寒已经出门了。   他今天不用去宏远,符确在家做了饭菜,估摸着午休时间,往工程楼去。   江在寒没在办公室,门没关,电脑也留在桌上,应该是临时出去。符确回到电梯边的长凳那里等。   过了一会,陈沉从电梯出来,也是找江在寒的。   “江老师不在。”符确说。“你找他开会?”   “谢谢,我不是找他开会,”陈沉往办公室的方向看,瞧见门是开的,说,“我把东西放他桌上就走。”   “什么东西啊?”   陈沉觉得喜欢篮球也不是什么不能讲的秘密,便说:“球队参观票,我拖表哥帮老师要的。”   “参观球队训练那种?!”符确一听就懂,难以置信,“这种只有内部员工也有吧?你从哪弄的?!”   “我表哥在湖人工作,帮我弄的。”   “我靠!能看到詹姆斯训练?!等等,你说江老师跟你要的?”   且不说符确跟江在寒同住这么久,没发现江在寒喜欢篮球,关键江在寒主动跟人要东西,就很稀奇。   符确反复确认:“是你主动孝敬老师,还是江老师让你帮忙?”   陈沉挺耐心,慢条斯理说:“江老师让我帮他要,我刚知道江老师喜欢篮球也很惊讶,跟你一样。不过想想喜欢詹姆斯的人挺多,也正常。”   符确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说江老师喜欢詹姆斯,为了追星跟你要票?”   符确平常没少跟江在寒聊篮球,事实上他什么都聊,各种体育项目他都玩一点,不过聊得最多的是篮球,提得最多的是偶像詹姆斯。   符确隐隐生出一个过于美好、美好到不太真实的念头。   他在陈沉返回时叫住人,迟疑问道:“江老师要了几张?”   “一张啊。”   符确高涨的情绪稍稍回落。   就一张。   他还以为是他俩的。   紧接着,又听见陈沉嘀咕了句:“我也奇怪,江老师特意说二月十四,听起来像约会,但只要了一张。”   电梯到了,陈沉跟符确道别走进去。   符确哪里听得进任何声音。   他现在脑子完全空白。   不,不是空白,是姹紫嫣红绚丽多彩的烟火绽放。   噼噼啪啪,所以听不见任何声音。   二月十四是他的生日。 第64章   江在寒从电梯出来, 一眼看见门边坐着的符确。   他翘着腿哼歌,容光焕发心情不错的样子,昨晚一定睡得很好。   一看见他, 后颈那麻麻刺刺的怪异感觉又冒出来。江在寒下意识抬手去摸,碰到柔软的羊绒毛衣。   他今天穿了高领毛衣。   符确扭头看见他, 蹭地站起来。   “江老师。”   符确身边放着一个保温袋, 显然是刚做的饭菜。他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容,嘴角弯起一点勾, 好像昨天的争吵被他一觉睡掉了。   江在寒点点头继续走。   所以昨晚失眠的就只有他而已。   “你回来了,吃饭吧。”符确提起保温袋, 跟着江在寒。   “中东超市的羊肉真挺新鲜的, 放了血的一点腥味都没有。”符确走进办公室, 之前陈沉手里的信封就在办公桌上。“跟我外婆学的红烧羊肉面,你尝尝。”   “谢谢你。”   江在寒接过保温袋,却没有立刻打开。他的目光在符确脸上停留了一瞬, 看到一丝期待的笑意。   符确靠在桌边,双手插在口袋里,轻松自然地问:“江老师今天忙吗?”   “还好。”江在寒简短地说, 顺手将那只装了参观票的信封放进了抽屉。   上面是陈沉的字迹,不用打开也知道是什么。   他和符确的分歧尚未解决,江在寒暂时不想被其它事情扰乱。   “江老师, ”符确的视线跟着那只信封, 期待的心情随之被江在寒关进了抽屉。他忍不住开口, 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 “刚才看见陈沉找你。”   江在寒正把饭盒摆上一旁的小圆桌,闻言停顿一下,随即摆好两个人的筷子, 淡淡地“嗯”了一声。   符确的心跳加快了几分,倾身撑着桌面:“他进来一下又走了,好像留了东西给你。”   江在寒没答话,揭开饭盒盖,说:“吃饭吧。”   符确只好应和:   “嗯嗯先吃饭,一会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味道怎么样?不好吃就怪我外婆。”   “很好吃,羊肉很入味也很软嫩。”江在寒由衷评价。   软嫩,符确心想,没有江在寒软嫩。   他目光落在江在寒的脖颈位置,却被高领挡在外面。   啧。   江在寒察觉到他的视线,又隐隐一阵痒麻。   没破皮,只是留了两道牙印,早起还有些红,只好用衣服遮一遮。   符确不记得昨晚,否则肯定要为这事道歉的。   不记得就好。   可是不记得为什么看他的脖子。   “今天挺冷的。”江在寒说。   欲盖弥彰。   符确“嗯”了一声表示赞同,笑着低下头,“江老师穿得挺严实。”   滚烫的面汤里放了符确熬的红油酱汁,和羊肉一起炖,吃得身体暖和和的。江在寒额角渗出点汗,耳朵尖儿也热得泛红。   符确给他递纸巾:“屋里挺热的。”   江在寒攥着纸巾,喝了两口冰水。   *   面都吃完了,江在寒一直没提信封的事。   符确慢吞吞收拾饭盒,被江在寒接过去:“我来吧,这层茶水间在修,我去一楼洗。”   “噢。”   符确独自在办公室,盯着那格抽屉,恨不得直接打开拿出来问江在寒这是不是他的生日礼物。   不会不是他的吧。   不,不可能,符确在怀疑中否定,又在否定中怀疑,江在寒身边就那么几个人,肯定是他的。   是他的为什么不说。   因为他们还在冷静期吗?   杀千刀的张亚!   要不是那混蛋,江在寒和他正是感情的升温期!   跨年观星之后,江在寒跟他相处得可温馨了!   这把一“冷静”,不知倒退多少步……   符确不打算再拖,得尽快结束冷静期。   ***   符确数着墙上的证书奖状,低头看了几眼手表。   去一楼要这么久?   远处逃生楼梯的门发出不同寻常的重响,像哪个熊孩子故意摔门的声音。   符确心头忽然一紧。   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心慌。   只有一楼的茶水间能用,大概人多耽搁了。   符确这么想着,脚步却往门口走去。   还是下去看看。   午饭时间,走廊很安静,只有头顶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符确才走出门两步,突然,又一声爆响打破了宁静。   这回不是门。   是尖锐的、炸耳的……   枪声。   符确浑身一僵。   早听说美国枪支泛滥,枪击案接二连三,但真正遇上和看新闻的感觉完全是两码事。   靠,要不要中这种奖啊!   符确心脏狂跳,但还算冷静。想起安全讲座中教的步骤,立刻贴至墙边,缩小自己的存在度。   他去射击场练过不少次,对常见枪支还挺熟悉。他估摸着枪声和距离,大概判断持枪者不在他这条走廊。   工程楼四四方方,每层走廊呈口字形。枪响的位置要么在与他垂直的两侧走廊,要么更远,在平行的另一侧。   逃生楼梯在两个对角。   震耳的警报声骤然响彻整栋楼:   注意!   注意!   本栋楼发现持枪人员,请所有人员立即躲避或疏散!重复,请所有人员立即躲避或疏散!   一名嫌疑人,位置锁定三楼!   果然在这一层!   还好江在寒下去了!   他应该会被立即疏散。   符确放下一半的心,努力辨别脚步声。   可是警报声太干扰了,再加上紧张,他现在什么也听不真切。   符确目测距离,如果运气足够好,避开持枪者,跑到逃生楼梯,还是有希望保住小命的。   但要是运气不好,选错方向,就刚好撞上了。   妈的!   符确默念,   祝我鸿运当头!   *   与此同时,一楼茶水间。   江在寒遇到两个接咖啡的同事,被拉着聊了会儿天。   “Brene昨天辞退了一个博士生,”其中一个说,“听说那个学生在他办公室哭着求了大半天。在寒知道吗?你们在同一层。”   “我不知道。”江在寒摇头,“我昨天不在学校。”   “也不是新鲜事吧,”另一个人说,“Brene本来就很严苛,也不是第一次辞退学生了。”   江在寒也不觉得意外。   那是阎本的导师,严苛的名声比起Cronin有过之而无不及。阎本每次聚会都会献上不少于三个有关他导师的小故事,结论都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达到他的要求顺利毕业,前途渺茫。   “是犯了什么错误吗?”   “我学生跟我说,那个孩子不算聪明,性格比较固执,他们那个离散元模型做了半年了,没什么进展,Brene给他换了个项目。这孩子大概不想半途而废?或者觉得伤害到自尊?背着Brene还在做,还盗用别人的账号占超算中心的资源……Brene就把他解雇了。”   “只是解雇的话,还是可以转别的老师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一般这种情况新老师也会参考Brene的意见,Brene你知道,不会说好话的。”   “嗯……”   江在寒没插话,只安静站在一旁听。   他一路读书走过来,从学生变成教授,知道两方都有难处。   很难评定对错。   他管不了别人,也不想管。听听就算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枪响。   茶水间五个人立即蹲地,江在寒也被身旁的同事拉下来。尖叫声从上方的楼层传来,紧接着就是那段警报。   *   一楼是最好疏散的。   警察还没到,保安最先赶来指挥一楼走廊的人群从各个门出楼。   大家都害怕得不敢出声,跟着往外跑。   第一遍警报声被身旁惶恐的尖叫声盖了一半,江在寒没听见最后那句。等他走到离大门两步远的位置,警报再次响起。   这次他听清了。   三楼!   江在寒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那他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符确所在的楼层。   江在寒脚步急停,身后的人在惊恐中情绪激动,急吼道“走啊快走啊!!!”。   江在寒往旁边让开,走到人流之外。   “在寒你干什么?!”那个热心八卦的同事赶忙拉住他,“赶紧出去啊!”   "不行......我得回去。"   江在寒用力甩开同事,转身往回。   符确在上面。   江在寒逆着人流、贴着墙边往楼梯去。汹涌慌乱的人群一直在与他对撞,楼上的每一声枪响,都会引发不可控的尖声叫喊。   江在寒每一点前进都是艰难的。   他顾不得脑中让他头痛的雨声,也顾不得被反复推搡撞击的左臂。   符确会保护自己,躲起来或逃出来,都有可能。   但江在寒没有赌博的习惯。   他必须上去。   快到楼梯门时,江在寒被保安一把挡住去路。   “先生,请立即撤离!”   “我朋友还在上面。”江在寒的声音出奇地平稳,“我必须去找他。”   保安被他的镇定惊到,阻拦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些。   “太危险了!歹徒还在楼上,现在不能上去!我理解你担心朋友,但是警方马上就到......”   “抱歉。”江在寒没等他说完,右手自下而上一抬,挣脱挡着他的手臂,推门跑进安全通道。   他跑上三楼,贴在门边听了一会。   心跳得厉害,擂鼓似的,很影响听觉判断。   又一声枪响。   江在寒大脑飞速运转,这一声有些闷,听起来不近,不像是他办公室这边走廊传出的。   如果符确一直躲在办公室,或许暂时安全。   这孩子应该不至于在这种时候逞英雄,仗着自己那点花拳绣腿跟枪子儿对抗吧。   应该不会。   符确虽然冲动意气,大多数时候都是有分寸的。   江在寒打定主意,悄声从楼梯间出来,去办公室。   “Brene呢?!藏哪儿了!”   逃生通道的门才打开一条缝,江在寒就听见另一侧走廊的吼声。   “我知道他在楼里!躲哪儿了?”   “不知道?你就在他对门你不知道?你们这些教授都同一副虚伪嘴脸!”   “不说是吧,那就别怪子弹不长眼!”   砰砰两声。   江在寒推门的手颤抖,因为他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认识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个寡言的中年教授,他们之前差点一起申请了交通部的项目。   之前江在寒还侥幸地猜测可能还没有人员伤亡。如果歹徒尚未伤人,警方谈判时至少可以用这一点引诱劝阻;已经伤人了,歹徒大概率就破罐子破摔、不打算活着出去了。   江在寒手心都是汗。   说不害怕时假的。   生死面前,谁不害怕。   但他一秒也没迟疑。   既然确定人在另一侧,他更要迅速。   江在寒轻而快地推开门,侧身出来,又轻轻扶着门关上……   谁知门锁发出咔嗒一声响。   这声音若是平常,根本不会被注意。   但此时此刻落在江在寒耳中,堪比枪声。   他一时僵住,没想好该静止还是快跑。   好在那边受伤的教授还在发出疼痛的哀嚎,掩盖了这边的声响。   江在寒没听见任何脚步声。   他继续贴着墙壁弓身前进,眼睛紧盯着办公室的方向。在快到档案室的时候,他所在的位置便能看见办公室的门了——   门是开的。   那表示符确不在里面。   *   江在寒顿时心脏骤停。   用力抵着墙壁的指尖发麻,没了知觉。   他错了,符确就是冲动的,没分寸的!   为什么不能乖乖躲在办公室!   警察很快就会来,为什么去逞这个能!   可是……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太阳似的,照暖身边的人。   所以江在寒把毛绒向日葵放在了他的房间。   他认真地想过,向日葵得跟着符确,才能茁壮成长。   这家伙总有用不完的能量,毫不吝啬地分给别人。   他们不是很熟的时候,符确就因为张亚对自己出言不逊而动手伤人。他完全可能在这个时候为了别人跳出来。   他要是受了伤怎么办……   他要是……   江在寒不敢往下想。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崩溃,江在寒心想,得赶紧找到人。   江在寒在几乎麻木的小臂内侧用力掐了一把,让自己清醒振作。他稍稍直起上身,悄声往前走去。   身侧档案室的门突然打开一道黑漆漆的小缝,江在寒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只大手拉了进去。   江在寒被倏然抵上墙壁,那人一只手垫在他的脑后,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江老师……”   江在寒从脑中混乱的暴雨声里分辨面前的声音——事实上,温度和气息都太熟悉了,根本用不着分辨,   “是我,符确。” 第65章   档案室的铁门被符确悄无声息地关上反锁。   “你怎么上来了!”   符确浓黑的剑眉紧皱, 压着声音,几乎是用唇语在问。   江在寒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又传来连续的枪声。   符确迅速将他拉到档案柜后面。   "别怕。"符确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贴着江在寒的耳畔响起,"是□□17, 我在射击场用过, 刚才那几声,歹徒应该还在另一侧的走廊。这种枪的穿透力不强, 档案室的铁门很厚,只要他们不射击门锁, 我们暂时是安全的。"   符确的手臂紧紧环住江在寒的肩膀, 以一种保护幼兽的姿态将他整个人笼罩。黑暗中, 符确身上干净的皂香格外明显,混合着一丝汗水的咸涩。   符确躲在这里。   江在寒方才高悬的心终于回落。   但后怕让他的身体颤抖不止。符确感觉到了,所以手臂收紧对他又说了声说“别怕”。   “符确, ”江在寒没办法控制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颤抖,他在禁锢中可移动幅度很小。他抬起手,急切地摸索符确的后背, 呢喃一般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符确身体僵了一下,呼吸也停滞一秒。   两个人身上都没有血腥味, 符确从江在寒进门的第一刻就注意了这一点。江在寒怎么会没注意到?   一直紧盯大门的视线收回来, 转回头, 对江在寒说:“没有, 一点事没有。你呢?”   “那就好,”江在寒两肩稍稍下沉,“那就好……”   “担心我啊?”符确用往常的语气说。   江在寒知道他在故作轻松。   他也害怕的, 否则扣在他肩头的力道怎么会没轻没重的?   “很对不起。”江在寒自责地说。   如果不是因为他,符确根本不会出现在工程楼。   “你为什么上来?”符确不喜欢他说这句话,直接问道。   “你在这里,”江在寒果断地说,“你因为我来这里,我得上来。”   意料之中的答案。   符确闭了闭眼,深深吸气,呼出来的时候像是叹气。   “我换个问题,”他睁开眼,眼神变得深邃沉静,“如果我今天因为别的人别的事来这里,你会上来吗?”   江在寒一怔。   在此之前,他真的认为自己必须上来的原因是,符确因他陷入险境。   可是……   ——别紧张,答辩就是走过场,都会过的。   ——安慰我、替我包扎冰敷,长得好看,人超温柔。   ——心疼死了。   ——江老师圣诞快乐天天快乐!   ——江老师,好久不见!   ——因为想你啊。   ——这个跨年‘烟花’,江老师喜欢吗?   相识以来,符确轻松的、玩笑的、温柔的、热烈的、柔情的笑,在江在寒脑海一一浮现。所有情景历历在目,江在寒能清晰地听见当时的声音。   狭小昏暗的空间,紧密相贴的身体,命悬一线的状况,不论哪一条都不利于理智思考。然而,奇怪的是,江在寒被这样一问,仿若闷热的暗房中忽然打开扇窗,凉风裹挟着青草嫩芽的清香吹进来,让人沉静舒爽、眼明心亮。   “江老师,”符确刻意压低的音色更有磁性,蛊惑一般,贴着他的鬓发,“能诚实回答我吗?”   江在寒听到他的心跳声。   或许是自己的。   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攥着符确的衣摆,指尖颤得厉害。   “会,”江在寒的音量微不可闻,但是吐字清晰,“会的。”   ***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歹徒的咒骂。   档案室的门把手被猛地转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江在寒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下意识地推开符确,试图挡在面前。然而,符确却比他更快,把他死死抵在墙角,动弹不得。   “还剩两发,打烂那门锁至少得两发,”符确低声说,“就一个人,等他换弹夹的时候,我们可以冲出去。”   门外的歹徒似乎失去了耐心,开始用力踹门,铁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江在寒视线在门、档案柜、和自己间一来一回,他要在门破之时赶在符确前面夺下枪。   砰——   子弹果然打在门锁。   砰——   又是一枪。   江在寒才推开符确半寸,只听又是一枪!   两人都愕然愣住。   档案室的门被猛地踹开,刺眼的光线从门外涌入。   江在寒的瞳孔骤然收缩,还未作出反应,就被符确猛力一挡,重新抵回墙角、摁在怀里搂紧,而符确的背完全暴露在门的方向。   不……   江在寒在连续的枪声中心脏失重。   不该这样……   不能这样……   江在寒徒劳地挣扎起来,却始终被符确牢牢箍住。   那是不容抗拒的坚定。   江在寒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急促地倒气。   心里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枪声震得粉碎。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符确的拥抱和体温,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承受符确遭遇任何意外。   “符确……”硝烟气味入鼻,江在寒用尽力气回抱符确,“符确!”   *   “疑犯中枪!危险解除!”   门外传来警察的喊声。   警笛声在楼外此起彼伏,混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刚才,藏身走廊的警察也在等第十七声枪响。   然后火速冲出,精准射中歹徒。   除了那两声射击门锁的枪声,剩下都是警察在射击歹徒。   符确的怀抱将江在寒与外界彻底隔绝,像道密不透风的屏障。他的手掌仍牢牢扣在江在寒后颈,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仔细听的话,可以听见那闷在喉间的低语“没事没事没事”。   念经似的。   直到警察破门而入的喊声惊扰,江在寒才如梦初醒般恢复呼吸。   他没有放手。   符确也没有。   他们不动声色地抱得更紧。   江在寒想问“你有没有受伤”,可是他根本说不出话。   “大难不死,”符确倒是比江在寒先恢复镇定,他笑了笑,用力贴了下江在寒的额角,“江老师,咱们必有后福。”   “先生,你们有没有受伤?”一个警察走过来,询问道,“医疗车在楼下,需要帮助的话请立即告诉我。”   “我们没有受伤,好的知道了,谢谢。”   那个警察继续检查其他房间。   符确低头看江在寒,江在寒埋着头,露出的一点侧脸惨白不堪。符确担心起来,忙问:“江老师,你还好吗?”   “我没事,”江在寒闷声说。   他松开手,腿却一软。   “当心!”符确眼疾手快搂紧他的腰,这才意识到江在寒的后背全是冷汗,已经湿透了。   符确把他抱起来,快步走出档案室,低头一看,江在寒嘴唇也一点血色都没有。   符确心头揪紧:“哪里不舒服?我带你下去。”   江在寒昨天就没睡觉,又在刚才的惊心动魄中心情起伏,几乎应激。   他摇摇头,把符确的前襟攥得皱巴:“不用,休息一会就好。我刚才……太害怕了。”   符确凝神望着他。   从安全的一楼跑上三楼不害怕;   听到异动往符确身前挡不害怕;   最后那一下还想冲在前面也不害怕。   江在寒在害怕什么,他心中了然。   大厅的穿堂风掠过,江在寒打了个寒战。符确立刻扯过警员递来的救生毯裹住他。江在寒在怀里虚脱般闭着眼,发丝沾在湿漉漉的额角,像只被暴雨浇透的鹤。   *   越野车内热风开到最大。   冰凉麻木的四肢恢复了知觉,江在寒被符确塞了块巧克力,劝着换掉了湿毛衣。   是有道牙印,符确偷偷看着他的后颈。   一点歉疚的心情都没有。   明天大概就褪了,他遗憾地想。   “打扰一下,”一个警察拿着笔记本,过来敲了敲车窗,“你的朋友还好吗?介意做个笔录吗?一个人来就可以。”   符确看向江在寒:“你怎么样?”   “没事。”江在寒伸手去拿叠好的毯子,就要下车。   符确抓住他的小臂:“你别乱跑,我很快回来。”   转身跨下车,跟着警察往工程楼方向去。   符确很快回来,远远透过车窗看江在寒在车里低着头,乖乖坐着。走近一瞧,发现他在折手里的巧克力包装纸。   “江老师手这么巧。”   那百合已经成型。   “符确,”江在寒目光跟着符确开门上车,忍不住又从头到脚瞧了他一圈,“伤亡怎么样?”   “四个教授、一个清洁工受伤,没有死亡。”符确看江在寒恢复一半的脸色又青白下去,说,“都送医院了,歹徒头一回用枪不太会,都不是致命伤,别担心。”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江在寒心想。   他根本没从后怕中缓过来:万一当时警察没到,万一歹徒进来的时候弹匣还很充裕,万一打中符确……   他真的……罪该万死罪不容诛。   “江老师?”符确从他手里拿过险些被捏坏的纸百合,“在想什么?”   “符确,”江在寒睫毛颤动,得像风中蝶翼,呼吸都变得克制,“你为什么……刚才为什么把我挡在里面?”   “我就是这样舍己为人的活雷锋啊,”符确没个正形,想要让气氛轻松一些,“江老师你不会才发现吧?”   “你不要这样。”江在寒没办法配合他,侧过脸沉肃地望着他,“这不好笑,你可能会死。”   “江老师拒绝疏散、执意跑上楼的时候,也一样。”符确不笑了,专注地看着他,“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对不对?”   江在寒被问得猝不及防,错愕的神情全数落在符确眼中。   他沉默着,但没有避开符确的目光。   他从符确黑漆漆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   他知道的。   他一直在回避,甚至不愿深想。   他在自欺欺人地得过且过,等着符确结束借住、渐行渐远的那天。   过客罢了。   可是,江在寒从小到大、一块一块垒起的高墙,在刚刚,在那间逼仄的档案室,在符确坚决强硬的保护里,被射穿了。 第66章   江在寒的折纸被拿走, 只好捏手指,捏得指尖都红了。   “江老师,”符确握住他的手指, “别捏了。说点什么。”   “我……”   江在寒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毫无经验,根本无法应对。   只能笨拙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符确无声地看着他。   眼神沉静而温柔, 像是一片深夜的湖水, 将江在寒的怯与茫然都包裹进去。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拂开江在寒额前的湿发, 侧滑向下,触到那道痕, 而后捧着那发烫的脸颊, 低下头, 与江在寒额头轻抵:   “没关系,我来说。”   不远处的警笛声还在,夹杂着警察的指挥声, 红蓝闪烁的警灯照进Rubicon。   符确声音既低,怕吓着江在寒似的:   “江在寒,我喜欢你。”   隐有所感是一回事, 亲耳听到是另一回事。   江在寒呼吸一滞,尽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   可他的手被符确握着,脸颊和侧颈贴着符确的掌心, 根本无处遁形。   江在寒脑海里一片空白, 像是被骤然扔进了没有重力的太空, 四周的一切都遥远得不真实, 唯有符确的目光、气息、声音,清晰得让他无法忽视。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甚至连挣开都做不到。   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挣开。   “你……”他张了张嘴, 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符确没有催促他,静静地等着,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侧颈,像是安抚。指尖恰恰落在那道齿痕之上。   僵持中听见符确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很喜欢你,你能感觉到对不对?”   江在寒缓缓点了下头。   “那你反感吗?”符确循循善诱,“或者说,你问周明远宿舍的事,是希望我快点搬走吗?”   “不是,”江在寒讶然抬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符确竟然知道他问过周明远。   他问只是想看看符确什么时候可能会走,寒假期间他有些不适应。那样的不适应让江在寒感到慌张,他不希望符确搬走的时候,他有任何多余的不该有的情绪,所以想提前做好准备——心理上的,以及厨艺上的。   “噢?”符确嘴角勾起微妙的笑意,“那是什么意思?”   江在寒偏开视线,想了想说:“因为有几道菜想跟你学,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搬走,有没有时间。”   “噢,原来江老师喜欢我……”符确遗憾地说,“是因为馋。”   “不是的。”江在寒心急否认,“不是馋。”   符确不说话了,只望着他笑。   江在寒这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重点。耳尖发烫,向后摆脱了符确的手,转身想下车。   “我错了我错了,”符确连人带毯子一起拉回来,“江老师我错了。”   江在寒被他一把搂紧,像是刚才在档案室。听见符确语气里的玩笑意味逐渐褪去,变得认真:   “你不要有压力,也不要逃跑。我说喜欢你,不是为了要你的回应。只是想告诉你,你高兴的时候我会开心,你难过的时候我会心疼。今天的事不要有压力,都过去了,只要你平安顺心,我就很满足了,还没喜欢上我也不要紧——好吧我没那么伟大,要是喜欢我就更好了。”   “怎么了?”符确感觉怀里的人在抖,蹭着江在寒的颈窝逗他,“感动哭了啊?”   江在寒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你不了解我,”他声音低哑,“你会失望。”   “不会,绝无可能,”符确松开手臂,稍稍向后,双手捧起江在寒的脸挤了一下,“天天蹲在地上给猫喂罐头的人,装什么城府大佬阴鸷反派。”   江在寒红着眼笑了一下,被符确揉了下发顶。   他钻到驾驶座:“好了回家了。”   ***   江在寒在精神放松后觉得无比疲惫,洗完澡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   他没办法不去想符确的话。   符确是炽热的火,他呢?   他连坦诚都做不到,怎么回应符确的感情?   他没能力回应。   是经历生死之后情绪的放大吗?   之前的争执并未解决,以后也会有新的冲突,然后呢?   他不懂得经营亲密关系,他从来没想过。   他连喜欢二字都说不出口。   可是符确说没关系,不用说,他都懂。   江在寒在矛盾中束缚又松绑,把自己折腾得头脑昏沉,终于睡过去。   他睡得很沉,梦见了初阳的琴房。   *   同时,商业区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馆门前停着一辆深灰皮卡。   夜色沉沉,城市的喧嚣在高楼之间折返,楼后的巷道却幽暗无声,像是被遗忘在时间夹缝里的一角。路灯的光线照不进来,只能勉强映出两道交错的影子。   张亚按灭了手里的烟,抬眼看着对面的人,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符确,没想到,福南的二公子能主动找我。”   符确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目光懒散地扫视张亚。   “离江老师远点。”符确声音不疾不徐,没什么温度。   “哈,我真好奇,”张亚挑眉,嗤笑一声,“我这个师弟到底有什么魅力,宏远、福南都巴巴给他喂饭?脸蛋这玩意这么好使?”   “你知道这里没监控吧。”符确冷声说。   “别吧,君子动口不动手,”张亚看了眼巷口,“我没想离他近,但我俩现在是同事,身不由己。”   “噢,那你辞职。”   “辞职你养我?还是别了,我没这嗜好。”   符确哂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往张亚面前一扔:“要不先看看这个呢?”   张亚没接到,纸飘落在地,但他扫了一眼,脸色骤然沉下来。   他弯腰捡起来,纸上的内容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数据造假的论文,还有那张伪造的毕业证副本,被放大加深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暗地找人造假的信息记录,也被截图打印出来。   “你什么意思?”张亚掐了烟盯着符确。   “离江老师远点。”符确重复道。   “你拿这个威胁我?”张亚狠道,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这破纸能当证据?”   “原件我也有。”符确语气依旧平缓,自上而下睨着张亚,仿佛在看蝼蚁,“要看吗?不过我只能发在你不希望它出现的地方让你看。”   张亚心里一紧。   符确显然不是在虚张声势。   “如果你以为我只是来吓唬你的,那你可以赌一赌。”符确眼神冰冷,平静中透着可怕的威慑,“但我不建议。”   巷道里一片死寂,风卷起地上的烟灰。   “你在国内的爸妈和妹妹,很以你为荣吧?她们要是看到……”   “你他妈!”   张亚往前两步,捏紧了拳,符确不躲不动,倒是他自己泄了气,放下手,把那张纸捏成了一团,沉声说:“行,我知道了。”   符确转身走进夜色。   张亚站在原地,听见皮卡的沉闷发动声,脸色阴沉,手里的纸团被攥得更紧。   ***   “我打算结束宏远的兼职。”   江在寒喝着早餐牛奶,对往吐司上涂黄油的符确说。   “合同三月底到期,就不续了。”   “……那太好了。”吐司烤得有点过了,咬下去咯吱咯吱响。   “你要不要换一片?”江在寒觉得符确嚼得费劲。   符确喝了口果汁摇头。   “我可以借你的车吗?早上去一趟系里。”   “我送你啊。”   “今天开学你没有Orientation吗?”江在寒外套搭在手肘,诧异地看着他。   “哦对!”符确脚步一顿,“开学!”   江在寒拿了钥匙,开门之前想起什么,回头对执意要目送他出门的符确说:   “你揍张亚那次,我答应了他的条件,是因为你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我的人……我不希望你因此惹上麻烦。”   符确没想到他突然讲这个,怔怔望着他。   很快反应过来,眉眼舒展地绽放了个春暖花开的笑容。   江在寒直视他的目光,也跟着浅浅笑了一下。   符确点了点头,抱住江在寒:“我知道。”   门外,淡金色的阳光穿透清晨的薄雾,洒下一片柔和。   “这就对了。”符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满足和喜悦,“请江老师再接再厉继续保持。”   江在寒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踮起脚,贴着符确的侧颈很轻地咬了一口: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这个人睚眦必报的。” 第67章   工程楼还在检修, 暂时不对外开放。   教授们可以去自己的办公室拿东西,进出登记检查比较耽误时间。   江在寒听到别人的议论:   昨天枪击案的主犯已经死亡,就是被Brene开除的那个学生。Brene没有外伤, 但心理上冲击过大,休了病假。   人群一阵唏嘘。   “这事闹的……”   “哎, 可惜了。”   “要你你怎么办?”   江在寒没在跟人聊天, 但听到这句,跟着自省起来。   背着导师做别人的项目内容, 违背校规盗用他人账号,Brene辞退他其实无可厚非。   只是, 身为导师, 没能捕捉到学生的消极情绪, 及时给予帮助,让情况越来越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实属失职。   江在寒想了想, 自己遇到这种情况,恐怕也处理不好。   *   R大学生报复导师、持枪伤人的新闻很快传出去。   江在寒正把抽屉里的信封夹进书页,收到了徐徽言的来电。   “你没事吧?受伤没?”   徐徽言没叫称呼直接问。   “没有。”   江在寒有点惊讶, 徐徽言很少出现这样的语气,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不紧不慢游刃有余的。   “那就好。”   “谢谢徐总关心。”   电话那头半晌没有声音。   过了一会,江在寒听见徐徽言那边的推门声, 他大概有什么急事, 对江在寒说了声“应该的”, 挂断了。   江在寒收好东西出来, 经过档案室的时候停了一下。坏掉的门锁还没换,要死不活地挂在那里,能通过锁孔看见里头漆黑一片, 连应急灯都没亮。   墙板上的弹孔不大,却很显眼。   江在寒想起昨天,会后怕,会恍惚。   每个难以言喻的情绪背后都是符确。   他想起在极度担心的时候被符确拉进档案室,那时,被符确死死抱住的他,心里居然跳出一句不合时宜的“好久不见”。   原来是这样。   符确之前总说好久不见,江在寒觉得是玩笑,是夸张的表达。   其实不是。   那是真实的想法。   是很想见你并得偿所愿的情感。   ***   开学第一天,符确同学就产生了退课的冲动。   “哪有第一节课就讲这么细、布置这么多作业的?”   符确的哀嚎响彻书房。   江在寒转头,看了眼他屏幕上的表格:“这是在复习本科的内容吧?”   “是……”符确哭丧着脸,“教授说摸个底。呵呵,根本没有底。本科学的谁能记得,谁不是考前一周学一整本、考完两秒全部忘光?”   江在寒视线从屏幕移到他脸上。   从来不以为耻的符确感到心虚:“好吧你不是。”   江在寒做完自己的事,扭头见符确的笔记本斜到一边去了,人非常服帖地完全趴在桌面,歪头盯着屏幕上的财务报表,一脸生无可恋。   “没做完吗?”   “做不完这辈子都做不完。”符确闭眼叹息,有气无力地抬手指指那个报错的提示框,“我觉得它们在针对我。”   江在寒站起来走近一些,单手撑这桌面把笔记本拉过来,扫了眼屏幕上的数表。   他低着头,屏幕的微光映在半垂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居家T恤柔软宽松,贴着背往下垂,半道锁骨从领口露出来。   符确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哪有半点心思放在数表。   “现金流折现怎么算的?”江在寒忽然蹙眉问道。   “啊?”符确一愣,顺着他的手看向表格,“呃……用的书上的公式?我用错了吗?”   江在寒又测试了两格数字。   符确盯着他的手,看那白皙皮肤下透出的细长筋骨,江在寒的指腹在触控板上滑动,是不是轻点一下。   符确想到了别的,喉结一动。   “公式没问题,但是自由现金流估算有错误。”江在寒指着其中一栏,“这里少加了一项资本支出,所以净现金流才会不平。”   其实符确的Excel里数字和公式乱成一团,有几个计算公式直接报了错。江在寒不想打击他,讲得比较委婉。   符确腾地坐直了,愕然盯着江在寒:“江老师你学过?你怎么什么都懂?你是神仙吗?”   江在寒被他看得偏过头,转身把自己的椅子拉过来,跟符确并排坐下。   他依旧专注于屏幕,淡淡地说:“本科的时候修过几门课。”   江在寒说修过几门课,那八成是修了第二专业并拿了全A的水平。   符确拊掌感叹:“学霸,让我蹭蹭。”   一分钟后,原本只是帮忙检查的江在寒正襟危坐,防蓝光眼镜重新戴起来,对着符确的电脑一顿输入;   而作业的主人靠着他的肩,一副鸵鸟依人的笨重模样,积极提供着情绪价值。   “太厉害了。”   “原来是这样!我今天才搞懂!”   “江老师你要是我老师,我肯定年级第一。”   江在寒忽略他的废话,扶了下眼镜,问:“这个地方一直是错的,你在算错的基础上调整别的数据、让结果看起来对,是这样吗?”   符确噎住:“……你怎么知道?”   江在寒挑眸看了他一眼:“很明显。”   符确撑着脑袋,不以为耻,反以为宠爱。   “江老师,不要这么打击学生嘛,我很努力在学了。”   江在寒不做声了,不知想到什么。   符确等着他。   过了一会,见江在寒摘下眼镜,犹豫开口:“符确,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江在寒的表情像是为什么事困惑。   需要意见,需要答案。   这太难得了。   符确随即收敛了玩笑神色:“你说。”   江在寒低头沉思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缓缓说:“你觉得怎么样算是好老师?”   符确知道,昨天的事不光是Brene本人,所有师生都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冲击。   江在寒今天去了系里,那些惨烈的痕迹大概率还没清理掉,触动到他。   符确可以说“你就是好老师”,但这话太敷衍太没营养了,对江在寒毫无帮助。   符确认真想了想:   “江老师看过网上那些父母辅导孩子功课的视频吗?没人父慈子孝做完作业,都是剑拔弩张哀嚎遍野的,不是孩子哭就是家长哭。”   江在寒没看过,但他听方菲讲过。   “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师生和这种状况差不多。作为导师,学术上的指导肯定是第一位的。学生的情绪也需要照顾到,但每个学生都不一样,有的需要打击,有的需要鼓励,因材施教挺难的。”   “我不太擅长。”   江在寒沉默几秒,消化符确的话。   低声说:“我不是很擅长观察别人的情绪。”   他很少这样坦诚自己的顾虑,说话时垂了眼没看符确。   符确望着他分享困扰的样子,像是谨慎试探水温的猫,小心翼翼,却又忍不住期待。   符确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是江在寒面对他才会有的状态。   “你擅长的。”符确握他的手,不让他捏手指,“我可听陈沉到处跟人说,他家神仙导师人帅心善给钱多,什么问题都能解决,还超有耐心从不打击学生。”   “?”   江在寒抬头,怀疑地看他,不确定符确是在玩笑还是认真。   “天地良心,”符确看懂他的眼神,竖起手发誓,“若有半句虚言,玩镜永远刷不出二技能!”   江在寒抿嘴不接话。   符确就继续说:“你做得够好了,不要因为一个极端教授和学生的例子怀疑否定自己。师生之间可能出现的矛盾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父母子女还不是一边揍一边哭、一级一级读下来?   其实学生都是成年人了,聪明点就该知道好歹。比如导师催着写论文,那期刊发出来学生自己也有好处啊。只要你的心意是真实的善意的,并且及时沟通——如果你不擅长沟通,可以请心理医生,定时为学生做交流疏导。不过心理医生是不是很贵啊……”   “保险报销的。”   江在寒轻声说。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江在寒眼神微动:“Orientation上讲过。”   “哦……我没认真听。”符确笑笑,“总之就这些了。自信一点江老师,你很棒!”   符确依旧握着他的手,说话间指腹在他手背上无意识地摩挲。江在寒没有躲避,轻声说了句“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符确用了点力,舍不得似的,然后放开江在寒的手,“好了我要做作业了。”   *   江在寒回到自己的位置,他手边放着从办公室拿回来的书。   书里夹着陈沉给他的信封。   符确做作业也不老实,嘴里念念有词读着数字,怕自己点错。江在寒等了等,到平常睡觉的时间,符确还没做完。他又等了等。   “眼睛要瞎了,”符确终于双手举高,伸了个无比长的懒腰,“累死朕了。”   “江老师还在忙?不是在等我吧?”   相同的页面停在那好一会了,不过符确看不懂。   江在寒点保存,屏幕跳出提示:   模型没有任何修改,确定要保存吗?   ……   “那个……”江在寒干脆熄了屏幕,拿起书、翻开、取出信封,弄出很大声响。   壮胆似的。   “球队的参观票,”江在寒僵硬地伸出手,耳尖微红,视线却只盯着信封没看符确,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你要吗?”   符确用了毕生的耐力才没有笑出声。   江在寒太可爱了。   送礼物还凶巴巴的。   也不知道在凶什么。   符确故意问他:“送我啊?”   “嗯。”江在寒捏着信封,“我不看球。”   “噢,我还以为是特意送我呢,”符确到现在还不接,幽幽凝着江在寒,“原来是多余的。”   江在寒眉头皱了皱,抬眼看向他,认真说:“不是多余。”   符确挑眉。   “是送你。”   语气严肃得跟谈判似的。   天知道符确为了压他的嘴角有多努力。   他伸手一抓,连信封带江在寒的手一起握住了。   “要,当然要。”   江在寒迟钝地看看手又看看符确。符确神色自然,仿佛这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江在寒猛然想起他连球队名字都没说。   “是湖人队的。”他赶忙说,“你喜欢的吧?”   “喜欢,超级喜欢。”   符确拖着尾音说这句的时候盯着江在寒,也不着急松手拆礼物。   江在寒觉得这个情景和他想象中“大方送出礼物,对方欣然收下”不太一样,哪里怪怪的。   但,总算送出去了。   他清清嗓子:“喜欢就好,那我们睡觉吧。”   “……?”   符确站起来,另一手抽出江在寒手里的信封,在桌椅间跟江在寒挨得很近。   “为什么送我这个?”   江在寒想找个理性的理由,思来想去,说:“有很多事都很感谢你。”   符确对这个理由不是很满意。   他用鼓励江在寒继续说的目光看着江在寒:“没有了?”   “你送了我圣诞礼物。”   “然后呢?”   “还有新年‘烟火’。”   “嗯。只是礼尚往来?”   江在寒不知道该说什么,抿着唇移开视线。   符确那只手突然松开了一些,变成单纯地搭在江在寒手上。   “还有,”江在寒立即说,“希望你也开心。天天开心。”   他是个笨拙的小孩。   从符确那里体验到快乐,便一笔一画学下来,对符确做一样的事。   连词都没有改。   因为他觉得这样很好,很简单很真实。   这下符确满意了。   又握紧他的手,贴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   “谢谢江老师。我很开心。”   两人上楼的时候,符确拆了信封,追着江在寒说:   “是二月十四诶!我生日!江老师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我不知道。”江在寒不承认。   他查了教务系统才知道的,这不好,不能说。   “不知道?”符确笑得跟厉害了,紧追不舍,“那江老师是当情人节礼物给我的?”   江在寒快走两步,咚地关上门。   ***   刚开学的这几周,两人都很忙。   符确立志奋发图强地把这学期能选的课都选上了,连江在寒都觉得吃力的程度。   “你打算一年读完毕业吗?”   江在寒捧着玻璃杯站在书房门口,里头是淡粉色的冰草莓奶。   这学期符确在书房待的时候比他还长,实在反常。   “是的江老师!”符确坚定表示。   他哥连南海项目都搞不定,他是时候回去做霸总了。   江在寒去宏远无非是想要工业界的经验,龙头公司会让他的简历跟漂亮。既然如此,他就让福南变成龙头。   杯壁的水珠湿了手心,江在寒把杯子握紧了些。   “着急毕业是为了去福南帮忙吗?”   “对,福南的腾飞需要我。”   符确在案例分析中挣扎,头发都快薅掉了。   江在寒对着他的侧影站了一会,喝掉了牛奶。   “明天晚上公司有聚餐,你不用来接我。”   “去哪聚餐?”符确从纸页中抬头,看向江在寒,“地址发我啊,我去接你。”   “徐徽言说项目收尾,请大家聚聚放松一下。”   “徐徽言什么时候来的?!”符确记得他去年年底回国了。   “前两周,张亚辞职过后。”   “我不太喜欢这种聚餐,”江在寒没提徐徽言过来的事,觉得不重要,现在看符确的眼神,莫名有些歉疚,仿佛自己隐瞒了什么大事,不由地解释道,“但是我下周会跟他提辞职,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交集,觉得……觉得去一下比较好。”   符确还能说什么。   他是不想让江在寒去。   但他没道理阻碍江在寒的社交,也不可能阻碍,难道把人锁起来关屋里。   江在寒这样跟他解释,符确又有些窃喜。   他在乎他。   “好吧。”   符确坐在带滚轮的椅子上往门口滑,滑到江在寒面前,伸手环住江在寒的腰。   “地址发给我,”他把脸埋在江在寒腹部,低头左右蹭两下,“我去接你。”   江在寒双手还握着玻璃杯,整个人一僵。   “你不用写作业吗?”   “接你更重要,”符确双臂紧了紧,“你吃快点啊,不然我会超级想你。”   江在寒失笑:“只是一顿饭的时间。”   符确含含糊糊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江在寒没听清,只觉得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喷在皮肤上,燎起些隐秘的情绪。   他一手推着符确的肩膀:“我要睡觉了。”   符确被推着靠到椅背,看着江在寒快步走向楼梯的背影,笑着说:“跑什么啊?”   沾着奶的玻璃杯还在江在寒手里。   ***   宏远的聚会定在市中心的高档酒店。   张亚的离职手续还在走流程,作为项目的参与者也收到了邀请。   他早早就到了,靠着窗一边和同事闲聊,一边看着楼下的街。   “徐总最近对咱们分部挺上心的,”一个同事说,“以前来美国可没这么频繁。”   “我听财务部的人说,他这次临时定的机票,赶过来是因为R大的枪击事件。”   几人相视一眼,笑而不语。   张亚装傻道:“R大枪击跟徐总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谁在R大。”同事意味不明地说。   “是为了?”   “猜测,猜测而已。哟,说曹操曹操到。”   楼下,江在寒从黑色轿跑下车,另一侧的门也被司机拉开,出来的是徐徽言。   张亚静静看着,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   *   江在寒走进大门,高挑的水晶吊灯光彩璀璨,光晕倒映在深色的大理石地面,像夜空中的繁星。   他想到了跨年夜的观星台。   徐徽言见他难得露出点笑意,问:“怎么了?”   “没什么。”江在寒瞬间恢复了淡漠的模样。   他们被服务生领往三楼宴会厅。沿路墙壁贴了木雕花的装饰,繁琐细腻的暗纹折射廊顶的光,精致得让人怀疑自己不是在美国。   空气中弥漫复杂的香薰气味,像是浓重的檀香夹杂脂粉,江在寒觉得刺鼻,还不如符确身上干净清爽的皂香。   侍者托着银盘迎接每一位进门的客人,江在寒在纷杂的高脚杯里随手挑了一只。   “这是路易王妃的Brut Rosé,祝您享用愉快。”   原来是这个味道。   江在寒心想。   徐徽言简单讲了两句感谢的话,宴会便开始了。   江在寒去长台那边拿了点吃的,被人拉着问R大的枪击事件,又聊了点别的。有些无聊。   “师弟啊,喝一个?”   张亚也过来,拿着两杯同样的酒。   江在寒没接。   “别这样,我都辞职了,以后不会见面了。”   “R大的事我听说了,挺可惜的。咱们在Cronin手下能心理健康地毕业,也是不容易。”   “碰一个吧,最后一次了。”   江在寒看着他:“你为什么辞职?”   其实他有一些猜想,但没问过符确。   “不为什么,打算回国了。父母和妹妹都在国内,我一个人在外面也没混出个名堂,挺没劲的。回去算了,找个设计院,还能照顾他们。”   之前的酒杯被收走了,江在寒接过他手里的酒杯。   张亚仰头喝空了自己的,看着江在寒。   江在寒低头喝了一口。   味道跟之前不太一样,但他并没有多想。   张亚说话算话,又去找别人聊天,没再打扰他。   直到半小时后,江在寒打算跟徐徽言辞行,忽然眼前一晕。   他抓紧身旁的桌沿,稳住身体。   那晕眩感在片刻后减轻。   江在寒扫了眼宴会厅,没看见徐徽言。   算了,也不是一定要打招呼。   他往厅门的方向走了两步,晕眩的感觉再次袭来,这次更明显。   江在寒本能地伸手想扶东西,没抓到,他以为自己要摔到,却被身旁的人扶住了。   张亚的声音像是隔了很远:“师弟,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   江在寒勉强维持着清醒,意识到不对劲,强撑着推开张亚。可是脚步踉跄,眼前的桌椅人影开始重影摇晃。   “你看你这酒量,喝醉了,我送你去那边缓会。”   张亚的语气带着点怪异的笑意。   江在寒努力推开他,却发现体力正在迅速流失。   周围的人在喧闹,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异常。   张亚扶着他往厅外走,声音近在耳旁:   “那边有个休息室,你一定会喜欢。”   ***   符确早早到了停车场,嫌闷,下了车,外套一罩靠着车门玩游戏。   临时组队的队友不给力,今天打得格外不顺。符确看看时间,又开了一局。   打到一半,手机震动,来电打断了游戏画面。   江在寒。   “喂~江老师~”符确拖着尾音试图卖个惨,“我在停车场又冷又饿……”   谁知电话那头传来极度压抑的喘息声。   “江老师!?”符确一个激灵差点摔了手机,“你还好吗?”   “符确……”声音很小,微弱中透着深重难抑的不安,但是是江在寒没错,“你能不能……”声音断续,“过来接我……”   “我就在楼下!”符确脑子嗡地一声,心脏狂跳。   那边没有什么嘈杂的声响,只有隐约的水声和浅促压抑的喘息。   “江老师你现在在哪我马上过去!”   江在寒全身甚至连手指都渐渐失去力气。他靠着隔间冰冷的瓷砖墙面,却感觉不到凉意。他在燥热的昏沉中说了楼层。   他以为他说了。   其实只是张了张嘴,声音根本没能发出来。   符确得不到回应,拔腿冲向前台。   “麻烦查一下宏远的宴会在几楼。”   前台被他可怖的脸色和寒刀似的语气吓到,冷了疫苗,手忙脚乱翻找名单:   “在,在3楼宴会厅。”   符确直冲上去。   双开木门厚实沉重,被符确猛力一推,撞在墙壁发出轰然声响。   他抓了两个人询问:“江在寒呢?”   “江教授?刚刚还在…”对方茫然四顾,“刚才还跟张亚在讲话。”   符确头皮发麻。   又是张亚!   电话没人接。   江在寒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符确回忆着,有短暂的水声还模糊的电梯声。   他跑到离电梯最近的洗手间,每个隔间过了一遍,被骂了两声“变态找死”,但无暇理会。   *   另一侧,张亚也在找人。   “妈的。”   徐徽言已经被他骗去了休息室,江在寒却不见了。   明明已经意识模糊、站都站不住,怎么会跑掉?   为了讨好徐徽言投其所好,安排了这一出,这节骨眼儿,他竟然把江在寒搞丢了。   这小子喝了药还有力气跑!   操!   *   走廊上的值班经理见符确神色匆忙,上前询问。   “麻烦报警,我朋友不见了。调一下你们酒店的监控。”符确言简意赅,“监控室在哪?我找完这层立刻过去。”   符确严肃的时候整个人散发着凛冽的威严,经理被他森然一眼看得瞬间收起职业笑容,顿觉事态严重。   他跑遍了整层,没找到人。   工具间。   他骤然想到。   那里堆放清洁用具,也会有水池,离电梯近。   符确往回走。   工具间的门虚掩着,一个人背对着门,正蹲下身骂骂咧咧:   “真能藏啊!差点坏我好事!”   “徐总为了你千里迢迢跑来美国,你不得表示表示?”   张亚在符确之前找到了江在寒!   他蹲下去拉江在寒,被后者猛地一推。   “别挣扎了,听话水为什么叫听话水,你今天……啊操!”   话没讲完,被人从后头一脚踹翻,摔在一侧。   符确面色铁青,丝毫没留情。   张亚滚在地上嚎啕,肩胛骨怕是裂了。   “江老师,你怎么样……”   符确冲到江在寒身边,整颗心都揪紧了。   江在寒蜷缩墙角,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额发被汗打湿,贴着皮肤。他半睁着眼,连睫毛都沾着水汽。   “滚……”江在寒哑声呢喃,“别碰我……”   符确心痛地伸手,想扶他起来,可是江在寒应激一般躲着他的手,后脑撞在身后的墙壁,咚得一声。   “当心!”   符确顾不得许多,把人揽进怀里、手掌拢住他的头。   “是我,符确,没事了……没事……”   江在寒的挣扎无力至极,他急得呼吸凌乱,直到符确反复安抚,才慢慢安静下来。   “符确……”   “是我,是我,我来接你了……”   符确如果能腾出手,张亚此刻必然已经被他打成肉泥。但他管不了别的,江在寒出了汗,浑身都在抖,他不能在这耽误时间。   “没事了,别怕,我带你走。”   *   酒店的保安最先赶到。   很快这动静引来了宏远年会的人,还有徐徽言。   他们站在走廊上,与抱着江在寒的符确相对而立。   “怎么回事?”   徐徽言上前,刚要伸手,被符确挥臂挡开。   “怎么回事徐总最清楚。”   江在寒被符确用外套裹起来了,外套很大,足以阻隔一切觊觎的视线。   “调监控吧,江老师碰过的餐具水杯,有什么人的指纹,里头掺了什么下三滥的玩意,一查就清楚。”   徐徽言一听便明了。   睨了眼不远处缩在地上打滚的张亚。   “麻烦小符带在寒去医院,这里我来处理。”   “贼喊捉贼徐总玩得挺溜。”   符确哪里信任他。   转而向保安和酒店负责人简述了过程,“警察来了请告诉他们,直接联系我,联系方式楼下有登记。”   符确目光如刀,扫过在场每个人,最后停在徐徽言脸上。   “江老师要是有什么事,我弄死你。”   ***   江在寒被放到副驾,室外冷风吹得他清醒了一些。   “符确,”符确给他系好安全带,江在寒抬手拉住他,“不要去医院。”   符确一直抱着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反应。   他知道江在寒为什么不要去医院。   “别怕,”符确心痛地安抚道,“这没什么,医生什么没见过。没事的。”   “不要,”江在寒急了,又喘起来,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被潮红覆盖,“带我回家,很快就好了……”   符确知道不去医院也会好,可是谁知道张亚那孙子下了多少量,江在寒得受多少罪。   “江老师……”   “不去医院……”江在寒揪紧了他的衣袖不松手,急得胸口起伏,“求你……”   符确心口像要被撕裂了。   江在寒说“求”。   他怎么舍得江在寒这个样子。   “好,我们回家。”   符确把他的手握在掌心,用力攥紧,颤声说,   “我带你回家。” 第68章   江在寒瑟然缩在被褥下, 符确被他赶出了房间。   手上的动作生涩笨拙,既无章法又使不上力,在羞耻间咬破了唇。   血液的咸腥在口腔散开。   不该这样的。   他以为他获得了新的生活, 正常的,友好的。从前那些不堪和无助早就离他远去, 他早已成长得足够冷静和强大。   可是为什么还是陷入了这样的痛苦。   这比曾经那些大大小小的外伤更屈辱。   那些谩骂又重新回来折磨他, 将他往泥潭下拉拽。   帮帮我……   江在寒无措地想。   谁来帮帮我。   符确……   得不到排解和满足的欲望烧得他几乎崩溃。   不行。   不能让符确看到他这副模样。   江在寒将脸埋进枕间,急喘的哭腔闷在软枕中。   忽然, 一只大手穿过黑暗,握住了他滚烫的手腕, 带来一片舒爽的凉意。   江在寒猛地睁眼, 在惊慌中仰起头。   却被符确的手掌轻轻挡住了双眼。   极具磁性的声音抚过耳廓:   “我帮你。”   *   “不要, ”江在寒呼吸乱得不像话,所剩无几的理智逼他拒绝,“不要你做这种事。”   “听话。”   江在寒失去视觉, 那沉而柔的声音更让他沉溺。   江在寒摸索着去抓符确的衣襟。   他在颤抖中摇头,却说不出抗拒的话。   符确握着那白皙中透着红晕的手腕,把抓在他胸襟的手拿下来, 放在唇边轻轻地、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吻过去。   然后是指根,掌心,内腕——江在寒喷香水的地方。   他不停地出汗, 浑身湿透, 香水味早就没有了。但符确深深吸气, 闻到独特的清香。   那是江在寒的气味, 和香水无关。   江在寒被那轻柔吻得酥麻,浑身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被符确顺势揽进怀里。   江在寒像被潮水淹没的贝类, 悬浮在无际的水中飘荡。   他动动手指,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由符确握着,带他去向未知之境。   江在寒失了壳,又软又敏感。   舌面的微小起伏都变得清晰。   “你喜欢吗?”   符确的声音蛊惑耳畔。   江在寒意识飘忽,一会沉入深海,一会被抛上云端。理智溃不成军,只剩下万分之一,逼着他机械地吐出半个字:“不……”   不行。   不能这样。   “不喜欢?”   符确声音低哑,像被激怒的兽类藏在喉间的低吼。   下一秒,江在寒仰颈,紧咬的牙关不由自主地松开。   他听见自己冲出齿间的口申口今。   他觉得羞耻。   又觉得痛快。   *   到最后江在寒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每一次情动与缴械,究竟是因为药,还是因为符确。   他在彻底昏迷前松了手,垂落的动作像是轻轻揉了把符确的发。   符确抬起头看他,双眸亮晶晶的,像跨年那夜的星。   ***   江在寒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没开灯,只有浴室透出些许暖黄的光。   柔和的光线停在床脚,不再往前。   符确靠坐床边,见他醒了,眉头松动:“感觉怎么样?”   江在寒咽喉发涩,张了张口,被符确扶起半身,喂了点水。   “早上烧得厉害,”符确把杯子放回床头柜,就着扶他的姿势贴了贴他的额头,“好多了。”   江在寒往窗外看,被窗帘挡了视线。   “几点了?”   “下午五点。”符确给他垫了个厚靠枕,起身拉窗帘。   天色已经暗下来,深冬的傍晚,天黑得很快。   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但江在寒脸上的红已经褪去,又回到冰凉苍白的状态。   头晕的感觉还在,江在寒神色恹恹闻到一股清爽的柑橘香,他转回头,看到符确在剥蜜柚。   大概怕他难堪,符确没提昨天的事,也没说什么安慰话。   只慢条斯理剥下一瓣,白色的筋膜一点点撕干净,递到江在寒唇边。   江在寒伸手去接。   “张嘴。”   符确讲话的语气不凶,更像是哄。   但江在寒能感觉到他的阴沉不快。   从醒来到现在,符确没笑过。   江在寒的手顿了一下,落回去,低头咬走那瓣蜜柚。   是江在寒喜欢的味道,甜的,但不全甜,带一点点微微的酸。   充盈的汁水在舌尖散开,江在寒觉得清醒很多,不那么头晕了。   “符确。”江在寒没办法就这样安安静静、两个人都装无事发生,他看向符确,“昨天晚上……”   符确摘筋的动作停住,不动声色回视他。   “今天警察联系过我,”符确的声音冷静,“监控、酒杯那些实打实的证据都集齐了,需要你去录口供。我说你不舒服,晚点联系。等你感觉好一些,我们去警局。”   “好。”江在寒抿了抿唇。   符确仔细观察他的神情,但江在寒太喜欢藏心思了,很难确定。   于是问道:“你会包庇张亚吗?”   “不会。”   “你会包庇徐徽言吗?”   江在寒记得昨晚在酒店,在符确怀里瞥见他睨视徐徽言时的眼神,利刃一般。在符确眼里,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是徐徽言。   “你误会了,”江在寒捏着指尖,“符确,这件事和徐徽言没有关系。”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符确反常地沉默着,缓缓站起来,床前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在寒的视线跟着他,仰起脸。   屋里暗得看不清符确的眼神。   可是他下颌绷紧了,露出锋利的线条。后牙用力咬着,连脖颈的青筋都显出来。   江在寒知道他很生气。   气到连话都不想讲。   他飞速思考怎么在不暴露他和徐徽言关系的前提下,说出让符确信服宽心的话。   “为什么?”符确突然出声,语气冰冷。   “因为徐徽言后面还有一场酒局,他不会……”   “我不是问这个。”符确打断他,“我问你为什么对他不一样。”   从石油峰会的时候,符确都隐隐察觉了。   江在寒对徐徽言不是平常对陌生人的态度。   甚至他对徐徽言那个助理都不像初次见面的态度。   “宏远是最大的能源公司,”江在寒面无表情地说,“会对我的职业发展很有帮助。”   符确没说话,目光灼灼落在江在寒脸上。   江在寒迎着那目光,心是虚的。   他不知道符确会不会相信这个说辞,但此刻符确神色难辨,和平常那个喜怒全摆在脸上的年轻人不一样了。   “给我一年。”符确说。   “什么?”江在寒惊诧地睁大眼。   “给我一年时间,”符确露出从未有过的严肃,“半年毕业,回福南,再半年,我能让福南成为最大。可以吗?”   江在寒胸口涩然。   像是被骤然扔来的重石压住,堵得死死的。   符确趴在书桌一边挠头一边在案例上圈圈划划,熬红眼还嘴硬、要做这个家最用功的人,深夜被喵蹭、一边撸猫一边怒喝妖妃误国……   一幕幕闪现脑海。   竟然是因为自己。   酸胀感从心口涌上来。   江在寒不知从何开口。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直接告诉符确。   符确那么好,一定不会鄙夷轻视他。   可是……   符确那么好,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江在寒,我知道我说过,我不会过问你不愿意讲的事情。我反悔一次行不行?”   江在寒手指蓦地收紧。   “昨天的事,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和接受范围。这二十个小时我……如果我提前到,如果我及时找到你……我根本不敢往下想。你知道我接到你电话听见你求救的声音是什么心情,看见你缩在那里神志不清怕到发抖是什么心情……你不能……”   符确突然哽咽,说不下去。   伪装的平静就这么被自己寥寥几句击碎了。   他觉得丢人。   别开视线。   临街的房子陆续亮起灯,门前枯败的枝桠被照出斑驳的影,与黑压压的天空相连。   符确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   江在寒在下床。   但他不往那边看。他要让江在寒知道他在生气,他生气的时候很凶,谁都哄不好。   江在寒走到符确面前,触碰了符确的手。   符确紧紧握拳,才能不失控。江在寒没有他手大,握不住他的拳头。   符确不为所动,可是呼吸变得粗重。   江在寒想了一会,抬手环住了符确的脖子。   “对不起,”他稍稍踮脚,上下抚着符确的后脑。   以前符确这样摸过他的头,他觉得很舒服。   “对不起,别生气。”   半晌,符确僵硬的肩膀松了些,握紧的拳头也放开了,摁到江在寒单薄的背部,用力回抱。   “你肯定是想搞死我,江老师,你太坏了。”   “嗯,我坏,你好。”   江在寒偏头,脸颊蹭了蹭他的颈窝。   符确凶不起来。   江在寒这个样子,他怎么凶。   再冷硬的百炼钢也只能化作绕指柔。   他只想抱着江在寒亲吻,让他一边泪水簌簌地抓他头发说不要,一边情不自禁。   符确低声叹了口气,闷闷地说:“你别拱火。”   趁人之危的罪名他担不了,所以从昨天到现在,还憋着呢。   江在寒脸一红,松开手。   “好饿。”他说。   “煮了番茄烩饭,”符确立即说,“我拿上来。”   “不用,我没那么柔弱,一起下去吧。”   ***   “我咨询了律师,这种情况是没办法判罪徐徽言的。”   “为什么?这还不够明显,还要什么证据?”   符确在江在寒睡下之后,悄悄出门,给符咏打电话。   “不但要张亚承认徐徽言的指使,还要他拿出证据证明,否则无法判定是不是栽赃。”   符咏听说这件事,也很震惊。   他实在无法想象徐徽言会做到这个地步。   “你确定是徐徽言指使?那个张亚听起来就不是正派的人,保不准对江教授有什么心思。”   “百分之一万是徐徽言。我听见张亚说姓徐的听说枪击案、担心江在寒才来的美国。你没发现自从见过江在寒,徐徽言在美国分部的时间长得反常吗?”   “那倒是……但是这个拙劣的手法毫无计划可言,风险大回报小,不是徐徽言的行事作风啊。”符咏困惑,“太奇怪了……”   “明天先去警局摁死张亚,我再去酒店问问有什么线索。”   “好。不过,张亚摁不死,那个药不致命,也没有造成伤亡,江教授体检过后,如果没有精神损伤,张亚很快就会释放。”   符确刚要骂,听见符咏说:“不过案底是留下了,他在美国办不了身份找不到工作,铁定要回国的。业内我打过招呼,不会有人用他。确切地说,我今天准备发黑名单,发现徐徽言已经抢在我之前发了。”   符确冷笑一声:“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行吧就这些,我得出门了。”符咏这么说着,却没着急挂电话。   “哥,谢谢你。”符确知道他哥为南海项目焦头烂额,还要分心帮他办这些事。   这难得的感激符咏听着别扭,说:“谢屁。赶紧毕业回来帮我,混蛋玩意,一刻也不让人省心。”   ***   按规定,江在寒和符确分开录的口供。   证据确凿,监控清晰,流程并没有走太久。   江在寒在警局大厅等符确,接到了徐徽言的电话。   “怎么样?”   “没事了。”   江在寒看向走廊,符确还没出来。   “那就好,下周你好好休息。这件事我会给你个公道,张亚就算出来,也不会……”   “徐总,”江在寒不想多讲,“我本来打算下周辞职的,辞职申请已经写好了,我会把日期改成今天,稍后发给你。”   “在寒……”   符确的背影出现在走廊那头,他和做记录的警员一起出来,有说有笑。   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只要他愿意,可以跟所有人做朋友。   “抱歉徐总,”江在寒匆忙挂电话,“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他站起来,符确不经意偏头看见他,不聊了,小跑两步来到江在寒面前。   “等很久了?”   “没,刚出来。”江在寒把刚买的饮料递给他,“回家吗?”   “嗯……”符确回头看一眼,那个跟他聊天的警员还站着,像是等他。   “还有事吗?”江在寒问。   “还有几个字没签,”符确含糊其辞,“很快。”   所有证词都要签完字才能走,不过江在寒没多问,笑了一下,说:“那我先去开车。”   “好。”符确把钥匙给他,舍不得似的,“我马上就出来。”   *   审讯室,吊灯很低,发出刺眼的光。   张亚弓着背颓然坐在那,稍微一动,手铐就会碰到金属桌面,发出不容忽视的声响。   符确居高临下看着他,语调平缓,不疾不徐道:   “没看出来,你还挺义气,徐徽言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包庇他?把他供出来不好吗,你一个打下手的,判不了几年。”   张亚忽然笑了,笑得很怪异。   他抬起头,盯着符确,说:“傻逼。”   符确神色不变。连一丝被冒犯的情绪都没有,幽幽说:“噢,你吗?”   不料张亚的笑意僵了一瞬,没有回骂,那怪笑变了样,像是自嘲又像是苦笑:“我tm就是一傻逼。”   “现在知道还不晚,”符确双手插兜,不为所动,冷声说,“维护徐徽言,你以为他会感恩?你的名字已经上了黑名单,猜猜谁干的?”   张亚没接话,垂头盯着桌面。   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他被拷住的双手。   “维护?”张亚回天乏术,破罐子破摔地摇摇头,良久,重新抬起头与符确对视,竟露出同情的神色,“你也不知道是吧?”   符确眉头轻皱,幅度很小,语气依旧冷静:“知道什么?”   “我那个师弟,嘴是真严啊,妈的,”张亚狠狠朝地上淬了一口,语气疲惫而绝望,“徐徽言昨晚上就来过了。”   符确紧盯着他,莫名地觉出异样。   张亚嗓子哑了,笑的时候发出破锣似的声音。   “你猜他为什么对江在寒不一般。”   审讯室内安静得只剩吊灯的电流声。   符确耐心地等着,听见张亚连骂几声,最后咬牙丧气地说:   “他俩是亲父子。” 第69章   符确是去问徐徽言的事。   江在寒猜到了。   他们昨天没再谈论, 不代表符确没再想。   这事跟徐徽言没关系,问也问不出个什么。   但不问他不会死心。   江在寒觉得歉疚,他还没做好坦白的准备。   访客停车场离警局有一段距离, 江在寒没穿大衣,走到半路被春寒的冷风吹得缩了缩肩, 快走了两步。   手机振动, 收到航班的确认信息。   去加州的机票。   日期是符确生日。   江在寒原本没打算去。   生日礼物送出去就行,难道还要包售后?   符确软磨硬泡撒娇卖萌非得让他包售后。   昨天早上, 符确送他上班——   “我一个人去多孤单啊,江老师你忍心?那可是我生日。”   “我不会打球。”江在寒想想觉得有理, 提议说, “问问周明远呢?”   他记得他们两个经常去体育馆。   “找他干吗?!”前边修路, 符确跟着指示拐到辅路,不可置信道,“江老师, 这不是我的生日礼物吗?你不陪我过生日我要着礼物何用。”   江在寒无奈地笑笑:“是生日礼物。你跟懂球的朋友去不好吗?”   “我懂了,你嫌过生日这种事浪费你江教授宝贵的科研时间。”   小黄车从一片住宅区穿过,两边人家的草坪已经发出嫩芽, 青绿绿的,很好看。   “我懂了,江老师觉得我不配。”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在寒依然无法分辨符确的茶言茶语, 认真说。   “那你祝我生日快乐。”   “还没到。”   “所以啊, 你得陪我一起去, 然后在当天、当面祝我生日快乐。否则我就会伤心一整年。”   江在寒低头看了眼他伸过来的手, 符确掌心摊开,等着他。   江在寒想起符确从前说,道歉要当面才有诚意。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哎。   江在寒轻轻拍了下他的手掌心, 说:“我考虑一下。”   符确就势抓住了,很容易满足:“好好,考虑一下。天哪,不敢想象,如果日理万机的江教授陪我去加州见偶像,我该有多幸福!”   “见偶像是重点。”江在寒浅笑着转开头,扶额看窗外的蓝紫野花。   “见偶像固然激动,”符确笑得有些狡猾,“跟喜欢的人一起过才最重要。”   江在寒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直白的表达,微微屏住呼吸,被符确抓着的手不自觉地攥了下。   符确嘴角扬到耳根了,找了个车位停下:“江老师我太喜欢你了,你全世界最好!”   得寸进尺。   江在寒想把手抽回来:“你好好开车。”   符确单手把着方向盘熟练地倒车停进车位:“别人都说单手开越野的男人最帅,江老师不觉得吗?”   自恋。   江在寒不理他,解了安全带要下车。   “好吧,”符确不要脸地往他肩头一靠,脑袋动了动,“赚钱的男人最帅。江老师加油赚钱噢。”   神经。   于是,江在寒还是定了机票。正好是周末,不会耽误课程。   机票还挺紧张,江在寒订的时候被放在了waiting list,知道刚刚才收到确认。   等符确过来告诉他,江在寒心想,这家伙可能又要螺旋摇尾露出得逞的笑。   江在寒这么想着,眼角也不由地勾起些笑意。   *   他在Rubicon旁边站定,扭头看了眼警局的大门方向。   距离有点远,中间还有条双向的人行街道,但他还是一眼望见了符确。   真高。   门口那几个白人警察已经够魁梧的,符确比他们还高出大半个头。   头发长得很快,半丸子头已经变成完整的丸子。符确发质偏硬,江在寒想起昨夜抓在指间的触觉,仿佛又听见——   你不喜欢吗?   你明明很喜欢。   时而凶狠时而蛊惑。   符确也看见了他,江在寒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远远挥了挥手,朝江在寒的方向跑过来。   *   “江、在、寒!”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沙哑的嘶吼。   那个声音……   江在寒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下意识转身的一刻,四肢百骸像是冻僵,本能的恐惧冲破封印般从深处骤然笼罩了他。   那个声音,来自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徐劲松。   江在寒转过身的同时,徐劲松已冲至近前。   那人还是满脸横肉,面目可憎。   和记忆中一样。   “你……”   江在寒看见这张脸全身痉挛似的僵直了,窒息般的反胃感直窜上来。   他在一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和反应能力,而本能却先他一步,操控着他的身体想要回头往后看。   那是符确的方向。   徐劲松从看到江在寒和徐徽言合照的一刻开始积攒的怒气,因为人在异国、受限于签证和航班、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发泄的怨恨,通通直白地映在满是血丝的双眼中。   他不敢直接质问徐徽言,在等签证的期间偷偷关注徐徽言的一举一动。发现这个人频繁出差美国分部,新年才多久,居然又来!   江在寒僵在那里,想躲想跑。   但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告诉他,跑或者躲都会换来更重的惩罚。   手肘很痛。   眼尾的伤疤也很痛。   他甚至感觉到温热血液的流出。   这一刻,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助的初中生。   可是……   他已经长大了啊。   他在遥远的国度学习、工作、生活,他有了朋友,有了……在意的人。   符确。   符确还在后面!   江在寒陡然一个激灵。   符确不可以见到徐劲松!   “有什么事我们……”   江在寒很急地说,可话没讲完,却见徐劲松攒足了劲,猛然抬脚,冲着他的心口猛踹过来。   徐劲松根本不是会好好讲话的人。   从来都不是。   江在寒来不及反应,迎面结结实实受了这一脚。   他整个人向后,几乎飞出去。   后背狠狠撞地,摔在坚硬的水泥地面。   “江在寒!”   符确的声音那么焦急,惊怒交加像野兽的嘶吼。   他一定在跑。   别过来。   江在寒上腹剧痛,五脏六腑像是落入翻腾的沸水中。   符确的声音被近前的咒骂盖过。   熟悉的骂声冲破双耳的轰鸣,扎进脑仁。   “贱种!”   “我x你妈!不要脸的贱货生出下贱的杂种!还想着找爸爸呢?!”   “别以为跑到国外我就治不了你!操!你们拉我干什么!该打的是他!”   “当初老子就该连你一起做掉!”   江在寒视线忽明忽暗。   他在行人的惊呼和徐劲松的辱骂中听到了雨声。   ***   江在寒蜷缩身体,冷汗如雨。   徐劲松还在骂,咆哮声粗//暴而刺耳。   两三个路人合力拉住他,摁跪在地上。   近处的警察跑过来。   江在寒这边人群围拢,询问他的伤势。   徐劲松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接近两百斤的体重,带着速度冲过来,那一脚直直踹在江在寒上腹,力道之大,任谁也受不了,何况毫无防备、身形瘦削的江在寒。   他在胃腹的灼痛中睁眼,双眼却模糊一片,像是隔着雾气。   汗水顺着额角淌进眼中,刺得他眼中酸疼,火烧一般。   江在寒仿佛回到了初阳外边那个昏暗阴冷的小巷,脑中暴雨倾盆。   “江在寒!”   模糊的意识飘散游离。   “江在寒!在寒!”   “你怎么样!”   周遭的冰冷仿佛被什么驱散了些。   江在寒感受到一丝暖意。   “救护车马上就到,马上!江在寒,听得见我说话吗?没事没事,医生来了,我已经看见救护车了,别怕……听得见吗?”   听得见。   好吵。   符确真吵。   意识稍稍回归,江在寒喉间腥甜,咬着下唇再次试图睁眼。   符确正抱着他,那暖意来自符确。   符确要知道了。   江在寒绝望地想。   “我……”   江在寒才一张口,喉间那口血含不住,猝不及防呛出来。   呛得他猛烈咳嗽。   符确整个人都懵了,手脚连着头皮都发麻。   “江,江老师,救护车过来了,你,你别怕,很快!医生……”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什么。   他把江在寒环在怀里,笨手笨脚给人擦下巴。   那血迹被抹开,衬得江在寒面色青白。   他感觉江在寒紧绷蜷起的身体正在慢慢发软。   那紧捂着腹部的手逐渐松开,向下滑,垂落身侧。   他把人抱紧些,又不敢太紧,看着路口,又看看怀里,哑声喊:   “救护车呢!”   ***   符确听完张亚的话,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一直以为江在寒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生父是谁。他以为他的生父只是个把人搞怀孕、不想负责的渣男。   竟然是徐徽言?!   他脑子一团乱。   徐徽言是有老婆,只是妻子早逝……说起早逝,江在寒出生那会,可能还没逝?   符确一直觉得江在寒性格里的过分自谦、在某些方面几乎到了自卑的程度,跟他的自身条件非常不匹配。   难道原因在这里?   那他跟徐徽言见了、聊了、共事了,却不相认是什么意思?   符确盯着一团浆糊呆愣愣走出警局,远远看见江在寒。江在寒穿着橄榄色薄款羊绒衫,和背后那片常青的松林相得益彰。   他朝江在寒挥手。   默默告诫自己:尊重江在寒,他不说就不要问。   谁料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眼见着后面莫名其妙冒出一个人,冲江在寒过去。   他不该耽搁的!   符确懊恼地想。   他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弓身垂首,十指插进发间。   他就不该让江在寒先去开车!   徐劲松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符确后知后觉,他是见过徐劲松的,有几回在宴会上。   他刚才一心扑在江在寒身上,这下骤然想起徐劲松骂骂咧咧的话。   符确猛然想到,江在寒身上大大小小的伤。   照他们的关系和徐劲松的脾气,很可能……   等候区有四排靠椅,符确反复坐下去又站起来,盯着手术室的红灯,觉得刺眼。   他最近与江在寒朝夕相处,膨胀了,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人了。   爱吃草莓味的零食饮料,不爱吃葱蒜以及长相类似的食物;   不撒谎,但不想说真话的时候故意回避,觉得这样就不算撒谎;   对他一分好,他就不多不少客客气气还一分。   关键时刻才发觉自己对江在寒一无所知。   *   砰——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   符确回神,两步冲到门前。   江在寒被推出来,双眼紧闭着,像睡得很沉。   可是眉心皱得那么深,怕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推车很快过去,符确只匆匆看到一眼,心跟着揪起来。   “外创胃出血,脾脏轻度破裂,出血暂时止住了,还需留院观察。”   “先生,麻烦过来核对一下信息。”符确被叫到前台,“请问您和患者是什么关系?患者有保险吗?”   “我是……我是他朋友,室友。他是R大的老师,有保险的。”   “好的。”前台看了他一眼,在系统中查找记录:“我们已经查到患者信息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符确:“Que Fu”。   “好的,你不需要留在这里,先生,有事的话可以离开。我们会联系患者的紧急联系人。再次感谢你及时送他过来。”   “请问,”符确视线追着推车的方向。“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抱歉,我们暂时不能让你进去。探访的话,麻烦做下登记。”前台收回手中的资料,“患者还在昏迷,等他清醒了同意探访,你才可以进病房了。”   “我现在能不能去看一眼?”符确心急如焚,“我不会打扰他,我很担心他。”   “抱歉,这不符合医院规定,麻烦去那边等待。”一旁的医生安慰说,“没有生命危险,不用担心。患者应该很快就会醒转。你可以等会再来。”   “我等他。”   二十分钟漫长无比。   符确几乎每隔一会就去前台问一次。   “还没有醒,先生,医生说这是正常的,请您放心。”   西裔大姐很耐心,不厌其烦地回答。   “我们是室友,”符确请求道,“真的不能让我进去照顾他吗?”   “我很抱歉。”大姐耸肩,表示不行。   终于,另一名护士从病房区走过来,跟前台说了写什么。前台看了一眼符确,又低头记下什么。   符确隐有所感,跑过去:“醒了吗?我可以去看他吗?”   “江先生已经醒了,”前台稍作抱歉地看着他,“但是他不同意任何人探访。” 第70章   “抱歉, 江先生不同意您的探访。我们没办法让您进去。”   “能再问问吗?”符确急得打转,“我叫符确,我们,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他不会不同意的。”   “很抱歉, 江先生讲得很清楚, 不希望任何人探访。而且,江先生需要休息, 他刚经历手术,明天还会有警察过来做笔录, ”前台大姐态度和善地劝导, “您也不希望耽误他休息, 对吧?”   符确没想耽误江在寒休息。   他只是想看一眼。   最后见江在寒,还是他吐血休克、倒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当时江在寒脸色煞白,痛得蜷缩一团。那口血呕出来, 沾满了下半张脸。垂下去的手腕那么细,被符确握住的时候,一点温度都没有。   符确低头, 衬衫前襟还残留几片红色,像甩出的朱墨。   那是江在寒的血。   “我在病房外头看一眼,行吗?”   “抱歉。很晚了, 不如您明天再过来, 或许江先生恢复一晚, 明天会接受访客?”   符确看向窗外, 他一直没注意,这才察觉天已经黑黢黢。医院大厅的灯光冷冷铺在地面,拉出一道焦急的虚影。   符确闭目吸了口气, 转过身。   快凌晨了。   就算平时,江在寒也该休息了。   ***   警察局不休息。   符确过去的时候,两个值班警察正为着徐劲松的事焦头烂额。   “偷渡的吧?”瘦高的黑人警察带着很重的南方口音,嚼着口香糖,“一句英文听不懂跑来打人?!这小子真他妈疯了。”   棕红头发的白人盯着显示屏:“不是啊,你看,合法入境,有旅游签。”   “今天才入境就跑来警局门口犯事?不会是这里,”黑人警察指着额头,“有问题吧?”   符确认得那个白人,白天见过,聊得挺好,那人还让他见了张亚。   警局没有医院严格,警察们交流起来随意很多。符确拎着两大包甜甜圈和柠檬水进去,没聊两句就被值班室里里外外的几个警察称兄道弟。   流程还是要走,符确被询问了一遍白天发生的情况,作为目击者之一录下证词,很快结束。   红头发警察体贴地说:“行了,你快回去休息吧,这交给我们。谢谢你的甜甜圈。”   “没事,客气啥。”符确应着,“方便问问吗,今天闹事那个怎么样了?问出什么了吗?我朋友还在医院躺着呢。”   红头发一听就头疼,抓着救星似的问:“你会讲中文吧?我们正商量先找翻译还是先找医生给他看看脑子。”   “我会,我认识他。”符确往值班室外头看一眼,“需要我帮忙吗?”   “需要,谢谢!”红头发抓起手边的超大杯全糖柠檬水,笑得像彼得潘似的,“来。”   *   徐劲松认识符家兄弟,见到符确还挺意外。   “我爸托你来的?还是外公啊?”徐劲松只当符确是来帮忙的,还亲切寒暄两句,“你跟那俩傻逼警察说说,他们抓错人了。我打的是人人喊打的小野种,怎么反倒抓我呢?”   符确也是没想到,一天进两次警局。   见的人一个比一个傻逼。   他站着,徐劲松坐着,两人隔着一张简易的金属桌子。   符确垂着眼,面色阴沉。   他不说话,徐劲松以为他还没搞清情况,手一摊示意他看自己的手铐,说:   “你在R大学习呢吧?我白天揍了个人,你们学校教授。不怕你笑话,那是我爸在外头跟人搞出来的私生子,家门不幸,家门不幸。那种人怎么能当教授呢?这不败坏你们学校名声嘛!我,就是看不惯,过来揭露他的真面目!你跟你们学校说说,招人之前都不做背调吗?”   符确背着光,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动不动盯着徐劲松。   徐劲松被椅子束缚,只能仰着头看他。   符确的影子黑压压投在桌面,连着徐劲松一起罩进去。   “他是你弟弟啊?”符确突然开口,语气听不出起伏。   “呸,去他妈的弟弟,他也配?”徐劲松被戳到痛处,激动起来,“老头从前不认他,以后也不会认他!”   “噢?”符确不紧不慢地问,“你们以前就认识?”   “认识,从小打到大。贱种,天天打都不老实。”徐劲松咬牙切齿,“没想到跑到国外还能翻出花来,跟他那个贱人老娘一个德性。早就该弄死他。”   裤兜里的手捏成拳,发出骨节活动的声响。符确呼吸加重,但警察就在门口,他不能做什么。   “他在国外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为什么突然过来?”   “他老老实实做人,我犯得着大老远过来?老头最近也是昏了头了,被他勾搭得家都不回。婊子养的,想跟我争宏远,我还能让他骑到我头上?!”   符确火气直冲脑门,太阳穴直跳。   忍了又忍,说:“你说你爸早就知道这个儿子的存在,没有认?那现在又担心什么?”   “我外公在,老头哪有那个胆子。”徐劲松脑子不那么灵光,但符确这一番问来问去,听着也不像是来帮他,反问道,“你来捞我问这些废话干吗?我爸怎么跟你讲的?问问门口那俩傻逼,要多少钱,赶紧。”   符确冷笑,稍稍俯身靠近,沉声说:“谁说我来捞你?我是来揍你的。”   徐劲松一愣。   “不过,”符确起身,盯着惶然发愣的徐劲松,幽然补了句,“江老师不喜欢我打架。”   他转身离开,留徐劲松在后面惊诧地破口大骂。   经过那俩警察时,他们问了句“那小子到底在说什么”。   符确说:“他骂你们傻逼。”   ***   “你这一天下来,够刺激的。”符咏得知江在寒和徐徽言的关系,也是一惊,“江教授现在怎么样啊?”   “医生说血止住了,没有生病危险。”符确哪里睡得着,从警局回去洗了个澡就开始熬粥,“他做完手术就休息了,我还没见到他。”   “明天去医院替我问声好。无妄之灾,真是,你好好照顾我弟媳。”   “还用你说。”   “怪不得徐徽言一直往国外拓展项目,南海项目不肯参与,恐怕准备一步步把资金转出去,脱离马老爷子的掌控。”符咏思索着徐劲松的行为,“那位大少爷也是急了,本来自己是不是废物都不要紧,家业迟早是他这个独子的。现在好了,徐徽言跟江教授走近了,他能不慌?”   “慌他跑出来打人,这智商。”符确犹豫要不要放姜丝,江在寒喜欢一点点辛辣味,但他现在胃不好,“江老师只要不松口,徐劲松这牢饭吃定了。”   “嗯……”符咏犹豫了一下。   符确搅动锅里的米粥:“什么意思?”   “徐家处理这种事还挺有经验的,毕竟这位少爷从小到大没少惹事。”   “有经验也不能颠倒黑白吧,警局门口动手,人证一堆。”   “倒也是。”符咏沉默一会,问道,“徐徽言应该已经知道了,他肯定要插手的,你确定江教授不会松口?”   符确手里的汤勺顿了一下,半晌没出声。   砂锅里的水开了,汩汩冒泡。   符确把火调小。   他不确定。   关于江在寒,他什么都不确定。   ***   那锅小米粥和两碟清淡小菜没送出去。   江在寒还是拒绝探访。   前台换了个人,中年男人严格遵守规定,连江在寒的情况都不肯透露。   “抱歉,按照规定,没有本人准许,我们并不能向你告知江先生的情况。”   符确争了半天,对方也没松口。还是一个经过的小护士记得符确,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说:“你别争了,Robby很死板的。江先生早上要做很多项检查,我只能告诉你出血点暂时没有异常。你快走吧。”   “谢谢。”符确望着里头的走廊,不肯走,“我再等一会。”   等一会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江在寒一直没接电话不回消息。   不回就不回,符确还在不停地发。   ——江老师,早上好啊。昨天睡得好吗?感觉好点了吗?   ——我带了超级美味的小米粥,还有你最爱的凉拌莴笋丝噢。   ——【图片】   ——江老师,你在做检查吗?看到短信回一下吧【拜托】   ——我还在大厅,让我进去看看你吧,好吗?就看一眼。   符确从早上等到中午。   手里的粥已经不够热了。   他跑回家把旧菜吃了,做了新鲜的。   喵对这个烦躁气恼、把锅碗瓢盆弄得乒乓作响的人不是很满意,嗷嗷叫了两声,转了个方向背对符确,开始舔爪子洗脸。   符确瞟了它一眼,忽然福至心灵。   他拉开橱柜,喵爪子停在脸侧,耳朵竖起。   符确拿出罐头,喵咚地跳下沙发,飞奔至符确腿边。   符确没着急开罐头,悄悄拿起手机。   喵很着急,副铲屎官今天为何动作如此缓慢,它抬起两只前爪站起来,仰着圆脸,用碧蓝的圆圆眼睛望着符确。   符确不为所动,静静等着。   喵只好伸出一只爪爪,虚空扒拉两下,尾音上扬地发出标准的夹子音——哇啊。   很好!   符确停掉视频录制,发给江在寒。   ——喵~大胆铲屎官,为何彻夜未归?本喵很想你……喂的罐头。速回!喵~   等了五分钟。   ——喵~你是不是在外面有野猫了?我们谈谈。速回!否则别怪本喵去外面勾搭野主人!喵~   又等了五分钟。   ——喵~本喵就在门口,江文沛,你有本事开门呐!   符确等了一会,不报希望地收拾好保温桶准备出门,手机响了。   江在寒。   “喂江老师!”符确秒接,激动得要哭。   短暂的沉默之后,听见江在寒低而哑的声音:   “符确,你搬回宿舍吧。” 第71章   江在寒站在昏暗逼仄的巷道。   夜幕初降, 冷风穿巷而过,卷起地上脏乱的垃圾。   墙面潮湿,水渍斑驳, 空气中弥漫腥涩的气息。   “愣着干什么!”   江在寒被猛力推了把后脑,整个人向前踉跄。   “走快点!”   江在寒心底升起熟悉的恐惧, 他回过头, 对上徐劲松满是兴奋和恶意的视线。   书包在推搡中滑落,肩带上江在寒的铭牌掉下来, 落到墙根脏臭的积水中。   “上回没注意,你这颗痣, ”徐劲松突然盯住江在寒的右眼, 声音阴森, “你们觉得怎么样?”   身后三个跟班应和着:   “跟个娘们似的。”   “我妈说了,眼尾痣,下贱胚子。”   “对对, 是有这个说法。”   徐劲松似笑非笑地转过头,突然照着三个人的额头一人拍了一巴掌:   “嘴臭就给老子闭起来。”   他慢悠悠从兜里掏出把短刀,刀柄指着江在寒点了点, 歪了下头,像是在仔细看那颗痣:“跟老头一模一样,老子不喜欢, 划掉吧。”   三个跟班心领神会, 上前摁住江在寒。   江在寒后背贴着冰冷潮湿的砖墙, 双手攥拳想要挣扎, 却被更用力地按住。   他没求饶,一个字都没讲。   说什么都没用。   刀刃冰凉,贴上他的脸。   江在寒拼命偏头躲避, 在本能的恐惧中呼吸紊乱。   “害怕啊?”徐劲松吊儿郎当掂着刀柄,寒光反射在江在寒眉心。“要不你自己来?”   “看你抖成这样,别手滑刺着眼睛,还是我来吧。”   徐劲松骤然抬手,摁住他的头。江在寒只觉后脑勺咚地一声撞在墙上,双耳霎时嗡嗡鸣响。   他两眼发黑,清晰地感觉到冰凉的刀刃刺进皮肤。   他在后知后觉的痛感中失声喊出来,与此同时,夜空一道闷雷毫无预兆地砸响,吓得徐劲松收了手。   江在寒捂着脸跪倒在地,很快,指缝间淌出鲜血,滴滴落在脏黑的地面。   “操吓老子一跳,”徐劲松看看天,又看看江在寒,“算了今天就这样。”   江在寒痛得睁不开眼。   他听见渐远的脚步声,和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砸在地面的声音。   “江先生?”   江在寒猛然惊醒,无声地喘息着。   “江先生,记录显示你一直没有进食,我们需要尽快给你做进一步检查和治疗,现在方便吗?”   江在寒额头覆满冷汗,汗湿的病号服贴在身上,凉意直窜入骨。   他迟缓地伸手触摸眼尾,半晌,对询问的护士说:“好。”   ***   符确怀疑自己可能快疯了。   江在寒那句话讲完就挂了电话,之后又是缩回壳里玩消失的状态。   ——江老师,不带这样的,赶我走总得给我个理由。判死刑还得给个说法。   ——江老师,我们见一面好吗?有什么事当面说。   ——让我看看你好吗?   ——那句话你当面说一次,我立刻搬走绝无怨言。   他抱着保温饭盒在医院大厅来回走了一万步。   “我送个饭就走也不行?”   符确被前台拦着,黑着脸争辩。   “那麻烦你帮我送给他行不行?为什么不行?你们医院那病号餐能吃吗?他胃不好,哪能吃那些冰凉的白人饭……”   符确还在说,忽然听见身后:   “你好,我来探望江在寒,这是我的驾照。”   嗓音沉着温和,符确偏过头,看到一位衣衫考究、举止斯文的中年亚裔男人。   事发突然,考虑江在寒的性子,符确没跟任何人讲,秦立他们尚且不知道江在寒受伤的事,这个人却知道,那只能是江在寒告诉他的。   符确没见过这个人,也没听江在寒提过,上下打量了一圈,最大的可能是同系的教授。   大概江在寒需要他帮忙代课,所以告诉他生病的事。   但他去过无数次工程楼,竟然从没见过。   符确心里疑惑,还是提醒道:“他不让探病,我在这等两天了。你是江老师同事吗?”   那人还没答话,靠里面那位护士便急忙起身,把那个人请进去:“Dr Chi你好,谢谢你能过来,请跟我来。”   那人没忘朝符确礼貌地点点头,不过领他进去的护士看上去很着急,他便没多耽搁。   符确:“他为什么可以进去?”   “那是Dr Habib请来的,江先生的心理医生。”早上好心劝他的护士做着登记,“江先生情况不好,一直没有进食,下午又出现轻微出血,Dr Habib特意请来Dr Chi过来做心理疏导。”   ***   治疗室的沙发布料柔软,大尺寸的鹅黄抱枕带着浅淡的花木清香。   江在寒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进来。   其实他说自己可以走,但护士不让,担心他头晕摔倒。   “没睡好?”迟云目光柔和,把一只淡黄色的靠枕递给他:“做噩梦了?”   “谢谢。”   江在寒接过靠枕。   “嗯。”   “知道你喜欢这个。”迟云笑笑,“特意从我那里拿过来。手肘疼吗?”   江在寒手指拨弄抱枕表面的云朵图案,说:“嗯。”   “我看了记录,”迟云坦白地说,“打伤你的人,是他吗?”   江在寒平静地点点头。   “这次见面,你有害怕的感觉吗?”   迟云估摸烧水的时间,往陶瓷的玻璃杯中添加茶叶。   他这样问,是因为跟江在寒的主治医生聊过,后者认为江在寒无法进食、喝水都吐的身体反应,很可能是心理因素造成的。胃是情绪器官,这个猜测很合理。   迟云想到,江在寒的身体拒绝恢复,或许是在逃避什么。   比如徐劲松。   但江在寒情绪平静,回答:“我没有在怕。我只是,很讨厌他。”   “当然。换作任何人都会有跟你一样的情绪。”   细长的茶叶被水流冲得打了几个转,慢慢舒展开来。   “前台说你拒绝探访,是不想见到朋友吗?”   江在寒半张脸埋进蓬软中。   他的沉默超出了正常的停顿,迟云却不急,站在一段距离之外耐心等着,给玻璃杯套上隔热套,小方巾擦去溅出的水滴。   他做这些的时候动作很慢,等他端着两杯热茶坐到江在寒对面,终于听见江在寒承认:“是。”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迟云侧倚着沙发扶手,放松而舒适,撑着头凝视他。   江在寒捧着杯子吸了口气,让茶香充满鼻腔,低声说:“现在大家都知道了。私生子的事。”   “你觉得他们会看轻你?”迟云缓缓问道。   江在寒低头,他一天没进食,喝水都会吐,声音沙哑。   “我不知道。”   “在寒,你说你已经不害怕徐劲松,你早就不是那个孤立无援的初中生。你要不要对现在的朋友有点信心?他们也不是曾经幼稚跟风、是非观还不成熟的初中生。”   江在寒攥紧了抱枕的一角。   “你当然知道这一点。”迟云的语气平和,没有责备的意思,他带着职业的敏锐度,轻声询问:“你在逃避所有朋友,还是某个朋友?”   江在寒抿紧了唇。   他不想讲,迟云暂且不问,换了个话题,笑着问:“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   从江在寒七年前入学R大,因为新生健康测试分数太低,收到学校的信件,建议进行进一步测评。   这孩子是个复杂的病患。   严重自闭。   最初的评估是这样的结果。   那是业内成熟的系统测试,出错率几乎为零。   但迟云没有完全相信这个结果。   因为江在寒是自己来到心理咨询中心的。   迟云不认为他是典型的、完全自闭的患者。   他主动寻求帮助。   他想要变好。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障碍,拼命用自我意识抵抗本能。   江在寒第一次见迟云时,手指在衣兜里攥得很紧,指甲掐进肉里都没察觉。   他那么紧张,却没有逃。   迟云始终记得略长微曲的额发下,那双干净得一丝杂念都没有的眼眸,怯弱却坚定,声音发颤,对他说:   “您可以帮助我吗?”   *   迟云直视他的眼睛:“你一直都是勇敢的孩子,在寒。”   江在寒垂眼,手指蜷缩。   片刻,又抬起眼接受迟云的目光。   “一定是你很在意的朋友,”迟云温声着,“这么重要的朋友,你真的想用逃避来对待吗?这不公平,对你,对他,都不公平。”   ***   江在寒回到病房,新一份的餐点送过来,他坐在床上,与面前冰凉的果冻对视。   过来一会,还是把食物推到一边。   他拿起手机,对着符确的信息看了很久。   拇指缓缓摁在符确的名字上。   再点一下电话就会拨出去。   病房的门被轻轻扣响。   江在寒以为是例行检查的医护,握着手机的双手看看放回腿上,轻轻叹了口气,说:“请进。”   脚步声比寻常更缓慢,也没有每回都问的“感觉怎么样“。   那脚步声在靠近病床时变得更沉,江在寒听见不寻常的呼吸声。   他抬起头。   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江在寒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口,喉咙因为长久没有进食而干哑发痛:   “你……”   符确穿着不太合身的深灰连体工装服,站在他面前。 第72章   符确做足了心理准备, 可是见到江在寒的那一刻,还是心脏一疼——   不到两天,怎么会憔悴成这样。   江在寒靠坐在病床上, 低头看着手机,连他走进来都没注意。病号服松松垮垮, 肩胛骨透过薄薄的布料显出锋利的轮廓。   他抬头看到符确, 眼里闪过短暂的惊愕,那点情绪很快消失在黑沉沉的眼眸中。   眼眶明显凹下去, 眼下的乌青很重,脸颊削瘦得只剩巴掌大。   符确盯着他, 心口一阵阵紧缩。   “医生说你吃不下东西, ”符确镇定心绪, 语气冷硬地对愣神的江在寒说,“我带了点清粥小菜,你试试。”   他强行别开目光, 不看江在寒,低头站在桌边把保温饭盒一个一个拿出来。   江在寒没问他怎么进来的,看衣服大概猜到了。   他更关心的是……   “你都知道了吧。”   不是问句, 只是想确认。   符确手上动作没停顿,转头利落地拉过床上的小桌,把粥菜筷勺摆在江在寒面前。   符确不看他, 反倒让他有了勇气看符确。   符确忙着摆饭菜倒汤, 他就看着符确做这些。   “吃一点。”符确把勺递给他。   还是热的, 白粥煮得很细, 看不到整颗的米粒,和浓稠的米汤融为一体。莴笋丝切得比平时细,色泽青翠。野生鳕鱼表面微微烤过, 鱼皮去掉了,油脂不似清蒸那么腻。   可是江在寒没有进食的欲望。   他低声道:“你不用这样,我真的吃不下。”   “试试。”符确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他把江在寒搭在薄被上的的手扶到桌几上,勺子塞进手心。   江在寒视线没有离开过符确的脸,又问:“你都知道了吧。”   符确不再等了,拿回勺子,舀了半勺温热的粥,送到江在寒唇边:“张嘴。”   江在寒偏开头,叹道:“符确……”   “先吃饭。”符确语气软了几分,“有什么话吃完再说。吃完你按铃叫保安把我扔出去都行。”   江在寒不会这么做。   符确知道他不会。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   傍晚的病房被特有的静谧和清冷笼罩。   天色暗下来,夕阳最后一点点余晖从窗外洒进来,被玻璃折射成斑驳的光影,落在苍白的病床。   江在寒最终还是接过勺子,抿了一口温热的粥。   温度刚好,米香在口腔里扩散开来,带着丝丝缕缕的甜。莴笋清爽开胃,撇了油的鸽子汤香醇暖胃,咸淡刚好。   胃腹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   江在寒吃得很慢,符确无声无息坐在一旁看着,时不时跟着江在寒的视线帮他挪一挪碗盘。   走廊上偶尔传来护士推着轮椅经过的声音,远处还有医生低声交流的嗓音。   江在寒又喝了两口,低头望着碗里的汤,微微发怔。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吃符确做的饭了。   “怎么了?凉了吗?”符确伸手碰了碰碗壁,“凉了就别喝了。”   江在寒先前干燥开裂的唇被汤汤水水润湿了,看上去好了很多。他放下汤匙,轻声说:“我吃好了,谢谢你。”   他掀开被子下床,要收拾碗筷。   符确拦着:“你别动,我来收。”   “我没关系,”江在寒坚持,没有又做饭又洗碗的道理。   符确就和他一起收拾。   *   江在寒站在病房的洗手间,把碗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冲干净递给一旁的符确擦干。   洗到最后一个小碟子,江在寒在水流声中问:“符确,你都知道了。”   这是在赶他走。   符确偏头直直看着他,不快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对,我知道了。所以呢?”   江在寒眼眸一黯。   胃腹抽痛,但他没有动,也没有露出一点表情。   “所以你为什么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   符确今天狠下心,一定要把话讲明白。   “江老师,你讲点道理,为什么赶我走?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你,是我,我对你三番两次的欺瞒……”   “你承认了,”符确只抓这一句,“我没有做错事,那你凭什么赶我走?凭什么不见我?凭什么让我抓心挠肝在外面等了又等、求了又求?”   江在寒忘了关水,双手被水流冲得发白。   他听不得符确的控诉,那让他愧疚得想反悔。   “这不公平,你要甩了我至少要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不是甩,我们不是情侣。”江在寒纠正,“你借住是因为宿舍被淹,现在宿舍修好了,本来就应该搬回去。”   “对,我们不是情侣,只是我单方面在追你。但你敢说你对我一点点喜欢都没有?我牵你、抱你、帮你口的时候,你一点都不喜欢?”   “别说了。”江在寒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地讲出来,无措地攥着手里的瓷碟,请求道,“你不要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   符确今天铁了心。   “在档案室,你以为歹徒进来,拼命想挡在我前面,那不是喜欢?”   他关掉水龙头,湿盘子放到一边,拿着擦手巾把江在寒手上的水一点一点擦干。   “在观星台,你给我盖毯子、说那是你见过最好看的烟火,不是喜欢?“   “记着我的喜好、给我准备生日礼物,不是喜欢?”   “情动的时候一直喊我名字,不是喜欢?”   江在寒气息乱了,本能想逃。   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档案室的枪声和怀抱,玻璃穹顶的寂静银河,汗湿的发和温柔的裹覆……每一幕都像一根刺,早就深深扎进他的心里。   江在寒把手从厚软的毛巾中拽出来,转身要出去,却被符确摁住了双肩。   背脊紧贴着墙面,符确的话直戳心窝:   “江在寒,你对所有人都心软,为什么对我格外心狠?”   江在寒呼吸滞涩,双肩被用力摁着动弹不得。   他别开脸,一手紧紧抓着洗手台的边缘,说不出话。   “别拿身世当借口,谁是你的生父、谁是你的亲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追的是你。   是板着脸凶巴巴说记旷课、转头又偷偷给人送药的你,   是看不出我找理由接近你、还正儿八经借我书给我推荐课程的你,   是嘴上说跟弟弟没感情、实际什么要求都答应的你,   是冷冷淡淡却掏心掏肺的你。   其实我的心意你明白的,对不对?”   明白。   他那么直白炽热,给江在寒的感情纯粹又热烈。   可是江在寒无法回应这份純澈的感情。   原以为还有一点时间,至少陪符确过完生日,可是徐劲松已经来了……   江在寒沉默了太久,洗手间的声控灯灭了。   符确在黑暗中倾身靠近,抵上江在寒的额头。   “做情侣吧,”符确低声说,“让我陪着你,做任何事。”   *   江在寒被笼罩在符确的气息中,有那么一瞬,几乎想点头。   病房门响了两声,查房的护士问可不可以进来。   江在寒慌忙挣脱符确,说:“请进。”   例行的体温血压检查,得知江在寒有进食,护士欣慰地夸了半天。一转头,符确从洗手间出来,工装服已经脱了,身上是自己的衣服。   “这位是?”护士狐疑地打量符确,警惕道,“我记得江先生不同意探访。”   符确看向江在寒。   要不要赶他走,全凭江在寒一句话。   江在寒与符确对视,两秒后,败下阵。   赶他走有什么用呢。   这个人,你把门都关起来,他还是会从窗户翻进来。   若是连窗户一起锁上,他甚至能从烟囱钻进来。   “这是我的朋友,过来探病的。”江在寒说,“我同意了的。”   “噢,那很好。”护士欣然说,“迟医生真厉害,过来一趟,江先生就能吃饭了,还允许探病。”   她又问询了两句,嘱咐江在寒早点休息,便离开了。   “你早点休息吧,”符确把碗筷装回饭包,“我明天再过来。刚才的话,江老师考虑一下。”   又回到了原点。   江在寒无奈地想。   每次试图把符确推远一点,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拉回来。   这样不行。   这次不行。   “符确,”江在寒叫住他,“你不要再来了。”   他语速很快,怕慢了就会露馅似的。   “可能我之前一些行为不妥当,让你有所误会,很对不起。但是我不喜欢你,抱歉,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你恨我骂我都行。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符确的背影一动不动。   江在寒看不到他的表情。   过了好久,符确才缓缓转身。   眼里没有愤怒或不甘或憎恶,空洞洞的,看不出情绪。   他凝着江在寒背对着窗单薄的身影,像是在下决心。   “你要跟我划清界限,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私生子的身份。”符确咬着牙,沉声说,“是因为你要报复徐劲松,对吗?”   江在寒全身陡然一僵。   血色倏地从脸上褪尽,脸色煞白。   不可置信地看着符确。   “和徐徽言见面并保持联络的消息,是你放给徐劲松的。你知道这能激怒他。”   “不过,我不相信江老师是为了家产,虽然宏远这份家业在常人眼里拥有足够的诱惑力。   我猜,你是为了外婆。”   江在寒站在床边,双手在衣袖里紧握到发抖。   他胸口起伏,心脏不受控地撞着胸腔。   他藏了十年的心思,怎么会……   上百次的心理辅导他都没有透露半分,怎么会……   符确怎么会猜到……   “外婆意外过世后,你一个月去了24趟警局。你是去报案的,可是警局没有任何立案记录,说明没有人把你的话当真。再之后,有人在水库救起失足落水的你,从那以后你再也没去过警局。   你不是失足落水,是徐劲松。   可是没有证据。   监控偏偏坏在你落水的时间段,医生诊断你有自毁倾向、不排除意识不清走进水里的可能。   你从那个时候发现徐家可以颠倒黑白,于是再也没去过警局。”   “你从来没打算放过徐劲松。”   江在寒无法再沉默,他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他颤声道,“你调查我?” 第73章   江在寒站在床边, 单薄的病号服勾勒出瘦削的身形,从来挺拔坚韧如同雪中的杉,此刻却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落的叶。   他皱起眉, 眼底流露出转瞬即逝的难以置信和茫然无措。   符确望着他,目光沉沉。   穿透了江在寒经年垒起的坚壳。   半晌, 缓缓吐出一个字:“是。”   江在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 攥紧。   咽喉像是被掐住,只剩气音, 又问一遍:“……你查我?”   符确的眼神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江在寒紧盯着符确,下意识抓紧床尾的横栏, 他太用力了, 骨节突起来, 手指几乎嵌进床板中。   “什么时候……为什么查我?”   这是江在寒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状况。   他在惶然中警惕地瞪着符确,呼吸都是颤抖的。   不能慌乱,江在寒想。   他的声线紧绷而冰冷, 像极度警惕的兽。   “你想怎么样?”   符确看着他虚弱却防备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他向前一步,空着的手不由地向江在寒伸出去:“不用紧张, 我不是要怎么样……”   江在寒随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后退,大腿后侧撞上了病床的边缘, 险些没站稳。   符确的心也跟着踉跄一下, 急忙上前去扶江在寒。   江在寒偏过身子, 躲开了。   “我没想怎么样, ”符确沉声说,轻柔而缓慢,安抚一般,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江在寒,你要做什么我都愿意帮你,你不用一个人承受。”   最后一轮巡房结束,走廊和屋内的光线暗下来。   走廊的广播提醒探访者离开。   符确没理睬这个提醒,专注地望着江在寒,说:“真的。”   江在寒眉心紧了又紧,防备地看着符确,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可是符确目光坦诚,不似玩笑。   “符确,”江在寒尽力让声音平静镇定,冷漠地说,“这是我的事,我不需要帮助。”   “不需要?”符确目光锐利,盯着他,“你打算继续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跟徐家斗?”   江在寒眼睫颤动,偏开视线,决绝地说:“与你无关。”   “徐劲松的外公已经在联系医生,为徐劲松开精神疾病证明,”江在寒在国内没有熟人,就算有,也不可能得到徐家的动态,但符确可以。他急切地告诉江在寒:“徐劲松这些年没少闯祸,马毅和徐徽言太擅长这些手段了,你知道吗?”   江在寒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那么容易。”   江在寒有自己的途径,他对徐劲松的了解,对徐家的手段,十分清楚。但他不想跟符确细谈这种事。   符确只是个学生。   他该好好完成学业,领略异国的风土人情,交几个知心好友,结束这段留学之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待在病房,跟江在寒这个阴暗巷道的人讨论怎么报复同父异母的哥哥。   “我心里有数。”江在寒劝道,“这些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没有揭穿我,我很感激,到此为止,好吗?”   “你有数吗?你把自己弄成这样,顶多让徐劲松坐两年牢,可能都坐不了,过两天就被保释、回国逍遥了!你能得到什么?”   江在寒漠然抬眼看着他:“你呢?趟这淌浑水,你能得到什么?”   符确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而后,望向江在寒,目光堪称温柔。   他呼了口气,忽而佻达一笑:“徐家身败名裂宏远受创,对福南是个机会。   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   深市。   【能源巨头宏远继承人暴力袭击高校教授】的词条出现在能源快讯的搜索头条,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紧接着,更多话题涌现:【被袭教授疑似与宏远总裁关系匪浅】、【宏远总裁私生子】、【宏远内斗?私生子或继承家业】。因为内容劲爆,又是大众喜闻乐见的豪门狗血情节,很快冲出能源版块,出现在各大社交平台热搜。   深市西郊的中式庄园,马毅靠坐红木太师椅,手中捧着一盏青瓷茶碗。   袅袅茶香氤氲在空气中。冷峻的视线穿过濛濛茶雾,落在平板上助理总结的热门新闻帖。   马毅发已灰白,坐姿却板正如松,毫无老人的佝偻之态。他低头吹了吹茶碗中的浮叶,声音不紧不慢,问道:“没压下来?”   “本来已经压下来了,”助理额角冒汗,战战兢兢解释,“不知谁在一个很小的匿名论坛发布了一张徐少在警局门口踢人的照片,两个人的脸都拍得很清楚。转发的人用的标题跟打人的事无关,是【我家教授要长这样,我一天学习48小时厕所都不上的】,这个没拦住,冲上热搜,结果一件接一件,打人的事被扯出来。”   马毅轻轻啜了口茶。   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他面色不变,问道:   “徐徽言呢?”   “徐总还在那边。何信说他这两天想见江在寒,医院没准。徐少这回……”助理偷偷瞥一眼马毅,小声说,“可能下脚重了。”   “不算重。”马毅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屑和冷漠,“长大比从前有分寸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雕花木窗半开着,外头是他精心打理的庭院。一花一草一水一木都严格按照他的规划,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差错。   “病例和治疗证明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助理连忙说。这些事他们早已轻车熟路,徐劲松这些东西他们常备着的。“明天让小章带去美国。这么远您真的要去啊?这些事交给小章办就好了。”   马毅侧过身,睨了助理一眼。   助理立马不多嘴了,只说:“都安排好了。徐总那边也没透露。”   马毅点点头,手指轻轻敲着窗台的木板,发出规律的声响。   搁从前,轮不到马毅操心,徐徽言会打理妥当。   但这次是江在寒,马毅不放心。   他这个女婿,对他恭恭敬敬从来不敢忤逆,这么多年,碍于马毅的威压,那个私生子在外头徐徽言都不敢管,被亲儿子几次三番搞得快没命了,徐徽言也没讲过一个字。照理说,算是忠心可靠。   但人心难测。   什么岳父女婿,在马毅眼里,都不可靠。   这世上最稳妥的关系是血缘关系。   宏远必须交到徐劲松手里,他才能瞑目。   ***   ——怎么样?我给你写的标题?   江在寒躺在病床,翻看何信发的链接和截图。   ——……   ——有意见?多吸睛啊,现在特流行你这种长得好看学历又高的优质男。我就说能爆吧。你身体怎么样啊?徐傻那一脚你怎么不稍微躲一下,也太实诚了。   ——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你这话……要不是时差倒不过来,你以为我稀罕跟你闲聊?   ——马毅准备给徐劲松申请精神疾病辩护?   ——啊?不知道啊?这种事都是徐徽言处理啊。你听谁说的?   ——你没有得到消息?所以徐徽言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先睡了。   ——???   如果符确的信息可靠,这次马毅要亲自出马,连徐徽言都没透露。他在防备徐徽言……符确为什么要帮他?   床头检测仪的灯光闪动,江在寒背过身,脸埋进被褥里。   获得完全的黑暗。   这能让他不受干扰地思考。   脑海中浮现符确直白而坚定的双眼。   他一直以为符确是简单的、单纯的、轻易就能看穿的青年,直到今天,他发觉自己真的看不懂这个人。   他藏着那些阴暗心思,符确都知道了。   知道了不害怕吗?不厌恶吗?   怎么可能。   江在寒在心里苦笑。   不要心存侥幸。   或许真的是为了福南。   福南为了南海三期几乎赌上了所有资产,迟迟不开标,损失不可计数。倘若宏远失信,资源自然会转向福南。   这个解释比任何不切实际的猜想都要合理。   江在寒压下被角,把头露出来。   可是符确讲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露出那样无奈迁就的神色。   ***   次日早晨,江在寒做完例行检查回到病房,窗帘已经被拉开,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符确站在明亮的光线中,摆好了早饭正等着他。   符确扬眉,穿过汤面的腾腾热气,给了江在寒一个比晨光还明媚的笑。   “你……”   江在寒话没出口,就听符确说:   “早上好啊,江老师过来吃饭。”   语气轻快,仿佛昨天那场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见江在寒怔然看着他,符确走上前拉住他往小圆桌走:   “趁热吃,你那碗没放葱花。面可能有点软,煮得久了些,好消化。”   江在寒被摁到座椅上,与符确相对而坐,面前是色香诱人的番茄蛋汤面。   好像和在家里一样。   和之前一样。   江在寒心口闷闷的,像是堵了什么,又酸又胀。   符确像是没察觉什么异样,自顾自摆好筷子。   番茄蛋汤面很香,嫩黄的蛋花和鲜红的番茄让人很有食欲。江在寒看着碗,筷子在手中握了握,迟迟没动。   符确吃了两口抬头:“怎么了?太淡了吗?我没敢调太重口,你还病着嘛。”   “你……”江在寒没办法装作无事发生,白白受着符确的好处,他终于开口,“你不用这样。”   符确目光清澈无辜:“哪样?”   江在寒被他装聋作哑的能力弄得一时语塞。   话到嘴边,却只说了句:“不用每天过来。”   符确搁下筷子,笑了笑:“我们现在是合作伙伴了,照顾你是我的职责。江老师快快恢复,才有力气应对后面的恶战。我可不希望我的合作伙伴病怏怏的靠不住。”   “合作伙伴……”江在寒低声重复。   “我想申请情侣关系,你不同意啊,”符确委屈道,“那就先从合作伙伴做起。快吃吧,一会面坨了你又嫌口感糊糊的。蛋花也要吃掉,补充营养,看你这两天瘦的。”   江在寒被他催着吃了两口面。   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又说不上来。   讲什么符确都有备好的说辞解释。   他好像总有道理。 第74章   “在寒, 爸爸也是身不由己,你不知道那老头有多强势。你这么好的孩子,爸爸怎么会不想认?!公司上层都是马毅的人, 我也是傀儡命,有苦说不出啊。”   徐徽言坐在病房靠窗的小沙发上, 声音低沉而恳切。   墙边堆着他带来的昂贵补品。   江在寒没出声。   徐徽言向前倾了倾身体, 又说:“好好,你现在不相信我没关系, 我也没资格自称‘爸爸’。不瞒你说,我已经在把公司的资产往海外转, 几个海外的项目都是我亲自掌控, 你这么聪明, 一定知道我的苦心。   等我拿下宏远,再不用受制于姓马的老头,咱们父子就能相认了!”   “这么多年, 你妈妈有自己的家庭,我也没能力跟你相认。我知道你一直一个人住校,从初中开始到现在, 真是辛苦你了。”   徐徽言眼中泛泪,脸上的纹路因为悔恨的表情而更加明显,看上去很憔悴苍老了不少。   “以后, 以后我慢慢补偿你, 我保证, 别人孩子有的, 你一样都不会少。”   “我不需要。”   江在寒坐在病床上,因为刚刚的胃镜检查而脸色发白,略长的额发挡在眼前。   他说完简短的四个字便抿紧了唇, 一副倔强逞强的模样。   他需要。   徐徽言自信地想。   江在寒在宏远的这段时间,徐徽言带他见团队、见客户、见合作人,以为他添置合适的衣装鞋帽为由,和他一起去专门的定制店,顺道吃饭购置男士饰品。   他为初入职场的江在寒讲解各个场合的礼仪暗规,像一个关心、引领孩子成长的合格父亲。   江在寒的人生需要他这个父亲。   “劲松那个废物,除了给我惹麻烦,什么忙也帮不上!不像你,在寒,你性格沉稳,能力强又自谦坚韧,咱们父子才是一路人,日后强强联手把宏远做大,这公司迟早还不是你的吗!”   “我对你的公司没有兴趣。”   江在寒声音冰冷,看都没往徐徽言那边看。   “你是教授,对公司没兴趣,那也需要项目需要资金发论文评正教授,这些爸也能办,都不是问题,国内还可以兼个‘大千人’客座教授,相信我。”   “算爸爸拜托你,别起诉劲松。他在这英语都不会讲,要是真进了监狱,家里要闹翻天事小,对宏远的负面影响事大。在寒,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咱们忍一回,好吗?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心里有气,应该的!要我我也不会放过他!我昨天去警局,劲松鼻青脸肿的不像样,他真的知道错了。当然他出来我肯定要教训他!混账东西无法无天,自己亲弟弟都下这么狠手!我打断他的腿,看他以后怎么惹事!”   江在寒皱起眉:“徐徽言,我不相信你。”   徐徽言一愣,表情僵住,没明白他的意思。   江在寒从刚才就没看过徐徽言,他一直低着头,此刻才抬起来,直视徐徽言。   他闭上眼又睁开,像是鼓足勇气。   “是他自找的。   我只是想安分地工作,安静地生活,是他蛮横无理闯进来,就像小时候一样。这不是徐劲松第一次伤害我,但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五年牢狱加驱逐出境,比起徐劲松这些年犯的事,不算太重吧。”   “我更担心的是你啊,在寒,”徐徽言急得站起来,走到床前,苦心劝道,“老爷子不会放任劲松坐牢,他有的是手段,到时候不仅是你,或许你的朋友、还有那个福南的小鬼都会受到牵连。我是担心你!”   江在寒一直冰封似的神情忽而松动,但很快就恢复,冷漠地说:   “谢谢提醒。现在请你出去。”   ***   符确一天的课,中午把三鲜浓汤和山药米糊送到前台,请值班护士带去江在寒病房。   “麻烦了,”他还给前台几位带了小甜点,哄得几个姐姐笑脸盈盈,“谢谢。”   西裔大姐笑得意味深长:“不上去看看?警局的人刚走,江先生应该有空。”   符确早上答应江在寒专心上课、不准备上去,被大姐一说,又有些动摇。   趴在台面上的手指胡乱划拉几圈,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不了,我晚上再过来。”   转身往大门走,脚步却越来越慢。还没走到门口,渐渐停住。原地站了两秒,又跑回来:“对不起,麻烦登记一下,我上去一下就走。”   *   江在寒正在看警察留下的材料,里头有诉讼申请书。如果他打算起诉徐劲松,需要填写这份申请。他握着笔没动,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符确推门进来,江在寒竟不觉得意外。   “我怕她们送错,”符确被他看着,讪讪笑着挠挠头。“下午的课还有四十分钟,来得及。”   今天气温回升,阳光挺好的。符确外套都没穿,额角却有点细汗。   跑来的。   算算时间,下课,回家做饭,再装好送过来。   的确需要跑。   江在寒想说“医院楼下有餐厅”,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说了也没用,符确只会贬损白人饭、再疯狂自夸厨艺、继续送饭。   符确往里走,看见墙角的精美包装盒:“警察还送了补品?”   江在寒把资料放下,站起来接过饭包。   “徐徽言来过。”   符确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没好气地说:“他来干什么?求情啊?”   “嗯。我没答应。”江在寒把饭盒们摆出来,余光瞥见符确踢了脚无辜的补品。他嘴角一弯笑了一下,问:“一起吃吗?正好我有事情跟你说。”   “好啊。”符确眼睛一亮,惊喜地坐下来。   “王修平副部长你记得吗?能源部那位。”江在寒把勺摆好,“去年跟他见面,提到南海三期一直没做决定,一方面因为资金审核,一方面因为技术。资金方面我帮不上忙,技术或许可以。”   谦虚。   江在寒在石油峰会提及的专利跟这个项目的匹配度不要太高。   “你要申请南海项目了?”   符确欢欢喜喜啃了口自备的三明治,期待地望着江在寒。   “不是。”江在寒摇头,“我有一位师兄,现在在国内,清大副教授,他之前参与过这个专利,比较熟悉。他说很愿意参与南海项目。我打算把专利授权书和草拟的技术申请书交给他。”   “我记得你说过想回国发展,”符确困惑地看着他,“这么好的机会,直接拱手让人了?”   江在寒视线落在汤羹上,没答话。   “你要跟我划清界限?”符确反应过来,脸色一沉,“我告诉你马毅的事,你就送上回礼,跟我互不相欠,结束合伙关系是吧?”   “不是的。”   江在寒给符确拿了瓶果蔬汁,温和又诚恳地说:   “我想了很久,我们俩的事、我和徐劲松的事,是两件事情。我之前弄混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说了些违心的话,很对不起。我不应该把它们搅在一起,就像你说的,那样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我们,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可以像之前一样相处。   我会处理我和徐劲松的事情,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会找你。你也是,学习或者别的,需要帮忙的时候,可以找我。”   “你哄我。”符确浓黑的剑眉压低,看穿了江在寒的意图,“需不需要帮助,你都不会找我。你只是想让我远离这件事。”   “朋友之间……就算是……”江在寒耳尖忽而泛红,停顿中吞掉了半句话,“再亲近的关系也是需要私人空间的。我没有插手过你的家事,你也给我一样的尊重,好吗?”   符确没法反驳。   江在寒讲的都是道理。   他深深望着江在寒,固执地说:“我不是要掺和,我害怕你受伤。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想要保护他,这是本能。”   “我知道。”江在寒点点头,目光温柔,带着少见的直白,“我懂得的,正因为这样,我才希望你不要被牵连进来。   但是我也知道,如果你被完全隔离在外,会更担心。所以,我保证,需要时,一定会告诉你,求助于你。”   “真的吗?”   不可否认,符确被这番话说得心里舒坦。   比他强行黏在江在寒身边、又不确定江在寒什么时候会决然推开他,舒坦多了。   他反复确认“不是哄我?”、“你发誓”、“拉勾”,最后,“那你写个字据。”   江在寒一一应了,还真拿出纸笔。   符确监督他,把刚才的话一字不差写下来。满意地看着白纸黑字:   “再加一句,江在寒要是不守承诺出尔反尔,就……就怎么样呢?得想个厉害的……”   符确嘀咕半天不满意,江在寒给他建议:“车祸?绝症?早逝?”   “不行!”符确立刻否决,指责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暴力血腥!”   “……”江在寒耐着性子继续建议:“论文永远被拒稿?实验数据和理论模型对不上?拿不到tenure招不到学生?”   “不好不好。”符确眼神复杂地看看他,想了想,抓过笔,刷刷写了几个大字,推给江在寒,心满意足道:“签字吧。”   江在寒低头,看见他写的惩罚:   吃一整颗生蒜。 第75章   马毅抵美的当天, 国内外媒体争先报道了这次事件。   马毅这些年深居简出,行迹上淡出了公众视野,影响力却丝毫不减。这次出山, 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业界的轰动。   机场照片一出,紧接着几篇头条报道, 说宏远继承人精神疾病突然复发, 疑似因为遭徐氏婚外子言语辱骂攻击、受到刺激所致。   社交平台一些自媒体账号跟风发帖,编出各种徐徽言的风流韵事及江在寒的卑贱身世。当然没有提及真名, 但两人的照片被放在一起,很不用心地打码, 甚至故意p得更像。   R大的校园论坛和社交群炸开了锅。   ——私生子挑衅正牌继承人   ——教授道貌岸然, 为争夺家产手段阴狠   ——小三逼死正房, 野种逼疯嫡子   *   “别看那些,”符确站在洗手间外面,隔着门, 语气轻松,“你知道,现在的媒体为了博眼球, 什么都编的出来。”   洗手间里传来江在寒平静的声音:“我知道的。”   江在寒还不能出院,医生准了他两个小时。   他换好衣服走出来。   之前尺寸刚好的衬衫现在略显宽松,束进裤子显得腰部愈发窄薄。   “好不容易养起来的, ”符确目光落在他纤瘦的腰线, 眉头皱起来, 叹气, “一下就瘦没了。”   他捏着江在寒的领带,江在寒伸手,符确没给, 自然而然地绕到他颈后,帮他系起来。   江在寒就垂下手,低着头看他系,忽而笑了一下。   “笑什么?”符确左右看看,表示满意,把领口翻下去,“一定要去上课吗?让别的老师代一下呗。身体都没好。”   “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江在寒说。   “哈,”符确也跟着笑了,“江老师你说实话,当时是不是故意装柔弱勾引我。”   神经。   江在寒拿上厚实的羊毛西服,背包早就被符确拿在手里。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顿了一下。   说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是假的。   江在寒装得轻描淡写,其实已经把网上的热帖和评论都看过了。很多不实言论,可是谁在乎。大家爱看什么,媒体就写什么。同事、学生肯定也看过了。   踏出医院,都是他要面对的。   忽然,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从背后环住他,铜墙铁壁似的贴紧江在寒。温热的手掌覆上他落在门把上的手,握紧了。   符确的呼吸贴在他耳畔,轻声说:   “别怕。”   *   江在寒走上讲台,笔记本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色的光。   教室里比往常安静得多,没有人窃窃私语,也没有人随意翻动书本。   他低头连接投影设备,余光掠过台下,察觉到一道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陌生的、熟悉的、探究的、犹豫的……   江在寒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知道今天的课堂不会和平时一样,外面的流言已经把他裹挟进了风暴中心。他告诉自己,专注讲课就好,不要去听,不要去看,不要去想。   但那些目光仍旧穿透了他周身的防线,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脊,指尖微微用力,按住讲台边缘。   一声轻微的“咔哒”响起——   投影仪没有正常连接,屏幕仍旧一片黑色。   江在寒蹲下去查看传输线,指尖碰到金属插口的瞬间,听见身旁有人说:   “老师。”   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但又透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江在寒微微偏头,看到陈沉也蹲了下来,指了指设备:“那个插口可能被上节课的教授扯松了,我帮您。”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陈沉。   住院之后他给学生发过邮件,简略地说自己身体不适,取消了两次讨论,课程可能由其他教授代上,让他们专心做自己的事。   他没有通知陈沉今天会回来上课。   陈沉怎么知道的。   不过江在寒没时间多问,已经耽搁了两分钟。他对陈沉说谢谢,开始讲课。   注意力集中在课程上,江在寒倒没那么在意下面的动静。他依旧讲得生动有趣,知识点清晰精准,90分钟很快过去。   “有问题的同学可以留下。”江在寒照例说。   不同的是,这次台下没有人走。   江在寒藏在讲台后的手紧紧握起。   没人上来问问题,也没人走。   讲台下的学生们安静地坐着,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酝酿什么。   他强壮镇定地扫视台下。   熟悉的感觉,猝不及防地从记忆深处爬上来,窜进神经,攫住他的喉咙。   他想起了初阳。   体育馆、教室、食堂,所有的场景重叠成相同的画面——那些陌生又恶意的眼神,所有人围着他,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讥笑、侮辱,期待他窘迫的逃离。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血液在耳膜里轰鸣。   江在寒没往外看,却感觉到阴云。   中间一排有个学生忽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摩擦出轻微的声响。   那声响钻进江在寒耳中变得刺耳,激起一层冷汗,瞬间爬上了脊背。   那个女生一只手背在身后,朝讲台的方向走来。   江在寒攥紧的手指深深抵进掌心,无法控制地屏住了呼吸。   胃部痉挛一般收缩,传来钝痛。   江在寒微微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目不转睛看着向他走来的学生。   年轻的女孩走到他面前,大眼睛画着乌黑的烟熏妆,却挡不住的水灵。她冲江在寒酷酷一笑,从背后拿出一支粉紫色的康乃馨:   “江教授,祝您早日康复。我们超想你的。”   江在寒一瞬茫然,呆呆望着她,又看看伸到面前的康乃馨,忘了去接。   教室里,一片静默。   然后,第二个学生站了起来,拿着一支红色的康乃馨,走到他面前:   “江教授,注意身体。”   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所有人陆续站起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枝花,朝江在寒走来。   “江教授,早日康复。”   “教授,不要在意网上的那些东西,我们都相信你。”   “教授,少点作业吧,我们担心你批作业太累。”   “教授,要不中期测试取消吧~”   ……   江在寒鼻腔发酸,咬紧了唇。   所有压抑的、冰冷的情绪,被一朵朵鲜艳和活泼融化殆尽。   他轻声地一句一句说谢谢,最后变作微笑地点头。   一个男生带着鸭舌帽,嫌拿着花丢人似的,快速塞进江在寒手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江教授,早日康复。”   他走过去,又折回来,把帽檐压了压,说:   “那什么,教授,网上那些话您别介意,稍微有点脑子都不会信。监控视频那么清楚,伤你的混蛋肯定要付出代价!我们挺你!”   江在寒在一众的应和声中红了眼。   *   陈沉拿着电脑和背包,跟着江在寒往办公室走。   他很内向,不太敢问江在寒的私事,鼓了半天勇气,问道:“老师,你身体怎么样了?”   “没事了。谢谢你。”江在寒侧过头对他笑笑,“你呢?模型算得顺利吗?”   “嗯……我能解决。”   “有问题找我,不用顾虑别的,我有时间的。”   江在寒开门,还没坐下,听见方菲一嗓子:“在寒!可算逮着你了!怎么回事?伤哪了?哪个混蛋无法无天了我靠!你是不是瘦了!”   不到两分钟,闻讯赶来的秦立和阎本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江大少爷!”秦立绕着江在寒上下左右看了三圈,“有那么个富爸爸竟然瞒着我们!”   “不算的,”江在寒严肃地说,“我不会认他。”   “我知道我知道,开玩笑的,”秦立摆摆手,十分遗憾惋惜,“你要是想攀富爸爸,犯得着苦哈哈自己出国读书读博。你不想要,能不能给我?”   “闭嘴吧你。”方菲拽着秦立的后领,把人拉离了江在寒。“在寒,你放心,我们都支持你。什么私生子不私生子的,笑死,不去骂管不住下半身的畜牲,在这讨伐无辜的孩子,脑子有泡。”   办公室本来也没多大,阎本没往前挤,关切地问:“在寒,医院不准我们探病,你已经出院了吗?完全康复了?”   “谢谢。”   事情爆出来之后,江在寒最不敢面对的是他们几个。   其他人就算说什么,也只是陌生人。   而他们却是他生活步入正轨以来为数不多的朋友。   江在寒做了最坏的打算,失去朋友。   他自欺欺人对自己说,失去朋友也没关系,反正他很习惯孤独和疏离。   但现在,他们一点也没有怪罪他的隐瞒,围着他问长问短说着关心之语。江在寒心头很暖,是真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   江在寒回到医院,点开相关的帖子。   之前还是铺天盖地对他的讨伐和责骂,直到有一个帖子自称当时就在现场,江在寒根本没看到徐劲松,更别说什么攻击挑衅,是徐劲松像个发狂的野猪一样,突然冲上来踢伤了江在寒。   后面附上了监控的录像。   很清楚,江在寒开始在看手机,然后望向警局大门的方向。直到徐劲松闯进镜头,张嘴喊了什么,他才回头。之后就被踢倒了。   这个帖子,有理有据,很快被大量转发顶上去。   江在寒视线下移,看到发帖人的ID:   一颗生蒜。 第76章   符确早早收拾好背包等下课, 刚到时间,受到江在寒的短信。   ——你下课了吗?   江在寒主动找他的次数不多,何况是知道他有课的情况。   符确紧张地跑出教室, 拐到安静点的角落。   “喂江老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什么事。”江在寒那边有护士走动的声音, 听起来没什么不对, “你今天会过来吗?”   “当然啊。回去洗个澡做个饭就去,怎么了?”符确看看表, 玩笑道,“想我啊?”   意外地, 江在寒没有否认, 只问:“能不能早点来?我们可以去医院餐厅吃。”   “能, 太能了!”符确提起背包,“等我啊,马上。”   *   江在寒想对他说谢谢, 当面说。   因为符确很看重当面表达。   符确看他认真的模样,心里软软的,伸手要抱, 江在寒没躲。   “我早说了,”符确揉着他的后心,鼻尖蹭在他侧颈,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没有人会轻视你责怪你。如果有, 那就是它智障。你早上还紧张不敢出门, 看吧,根本没必要。”   江在寒笑而不语。   符确自己也是紧张的。   早上偷偷站在教室后门外面,江在寒知道。   后来江在寒回办公室, 他也跟过去了,直到方菲他们过来,他才走。   “你确定马毅不会顺着帖子找到你吗?”江在寒担忧道。   “什么帖子?”符确装傻,“我没发帖子啊。你让我不要插手、躲远一点,我很乖的。”   江在寒握拳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很好认。”   “没事的,他还真能无法无天不成。”符确语气不屑,带着年轻人的傲气和无畏,“我不相信他敢在人生地不熟的漂亮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是要谨慎一些,”江在寒闷声说,“学校里面还好,后天上庭你不要偷偷跟着了。”   “我怕他?”   “我怕。”   符确一愣。   江在寒很少这样直接地表达负面情绪。   这是对他独有的。   符确像被什么挠了下手心,只觉得怀里的人轻轻柔柔,一团软云似的。   “好吧,”符确把脸埋进香香软软的云朵,“听你的,不跟就不跟吧。”   *   开庭那天,江在寒第一次见到马毅。   马毅一身中式对襟黑色套装,沉肃威严。眉毛灰白,三角眼精明犀利,往江在寒脸上一扫而过。   一旁的徐徽言看见江在寒,张口想说什么,被马毅斜眼一睨,低头闭了嘴。   江在寒站在原告席,淡漠地移开目光。   侧门打开,徐劲松双手拷在身前,被两名警察押进来。   几天不见,他就像换了个人。   趾高气扬、嚣张放纵的悍劲全然消失,一副蓬头垢面、神情呆滞的模样。发型凌乱,胡茬遍布下颌,眼神涣散地盯着面前。   昂贵的名牌外套松垮地挂在身上,像是撑不起那副虚胖的皮囊。   还真有点脑子不好使的样子。   陪审团和法官相继入场,庭审正式开始。   控方首先陈述案件事实,并出示监控录像——徐劲松在警局门口蓄意踢伤江在寒,导致江在寒重伤住院。证据确凿,目击证人众多。   按理来说,这种情况下,徐劲松理应面临刑事处罚,至少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可能在服刑后被遣返回国。   但徐家的律师显然早有准备。   “法官阁下,我的当事人徐劲松先生,在案发时精神状况极度不稳定,事实上他在过去数年间都有严重的精神健康问题。事发前,徐先生一直在国内接受相关治疗,并长期服用情绪控制类药物。”   江在寒平静地听他讲。   “他在案发前受到网络上的言论刺激,情绪激动来到美国,病情急剧恶化,在警局门口的攻击行为,完全是因为他在发病状态下的极端情绪反应。没有预谋,并非蓄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而言论挑衅的来源,就是原告江在寒先生。”   律师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扫过陪审团席。   接着,公布了江在寒是徐徽言的非婚子身份。   陪审团和旁听席立刻有了骚动。   “我的当事人因为这个事实而深感震惊和愤怒,以至于精神病发,出现无意识的过激行为。”   江在寒悄然捏紧手指,神色却分毫未变。   法官看向他这边:“控方可有异议?”   这是预料中的情况,江在寒的律师承认了这个事实。   “但是,我方有以下两点异议。”   “被告在案发前,面试签证、长途旅行,入境后两日内出现在几处商店、餐厅、酒吧等场所,并未表现出任何精神问题。这与被告律师的言辞有出入。”   “其二,我的当事人虽为徐徽言先生的非婚生子女,但二十多年来从未与徐先生的家庭有任何来往或联系。他并未被承认。被告人也早在十三年前就知晓此事,对方律师所说的‘震惊’、‘愤怒’,并不成立。”   律师呈上证据:   “被告徐劲松先生在案发前的行为并未表现出任何精神异常,他在机场入境、入住酒店、租车、购物,所有行为都井然有序,符合正常人的逻辑与判断力。”   法官翻阅监控截图及消费记录,点点头表示赞同。   而后,抬头问道:“徐先生,原告声称你早就知晓他的身份,你认同吗?”   徐劲松的律师开口:“抱歉,我的当事人此刻的精神状态并不适合提供回答。我想请问原告,是否有证据。”   “有。”   迟云作为人证,被请上来。   揭开旧疤不是件愉悦的事。   当众、由自己的心理医生、一边展示伤疤一边做出专业的分析讲解,更不是。   刚进R大时,记录用的照片,治疗时的谈话,被一一拿出来。   “江先生是我的病人,他所有的恐惧、忧虑、自我封闭都源自徐劲松先生长时间的伤害,身体上及心理上。”   资料在陪审团席间传阅,不时传来惊愕的感叹和低语。   江在寒始终平静且镇定。   法官看向被告席,问他们对此有什么异议。   那位律师神经紧绷,语气不再从容,质疑迟云的证词的真实性。   “我以一个职业医生的名誉担保,我所说的一切皆为事实。当然,如果需要,医院有江先生的就诊记录,其他医护人员也可以作证。”   那边无话可说,转移重点,说:“法官阁下,这些与本案无关。我们希望将重点放到本次案件。关于徐劲松先生的精神疾病辩护,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相关的医疗证明。”   一叠厚厚的病历报告被呈给法官,外加几封国内知名精神科专家的证明信。   “这些医疗记录,证明徐先生在过去几年间多次接受精神治疗,服用药物,但因个人原因一直未向外界透露。由于徐家是公众人物,他们的医疗隐私受到严格保护,才导致外界对此一无所知。”   材料十分专业完备,医院的盖章、医生的签名、翻译件、翻译的公证一应俱全。   “虽然医疗证明齐全,”江在寒的律师说,“我和我的当事人申请让被告进行本国的精神疾病测试。”   一般来说,如果资料齐全,精神疾病辩护的申请是可以当场通过的。   但江在寒这边准备的证据非常充分且有说服力,法官及陪审团一致认为需要更多的佐证。   最终,法官宣布休庭。   同意了江在寒一方的提议。   徐劲松将被送到指定医院,进行精神疾病测试。   ***   江在寒踏上灰色石阶,远处阴云厚重,压在天空。   身后是沉重的大门合拢的声音,江在寒回过头,高耸的罗马柱灰白肃穆,立在面前昭彰不可撼动的威严。   这景象与十几年前悄然重合。   *   也是寒冬。   深市郊区的警局相对矮小简陋。   江在寒坐在等候室,看雨点狂敲玻璃窗。   “同学,角湖溺水的案子已经结了,是意外。”年轻的实习警察被派过来打发他,“我很遗憾你失去了外婆,这的确很难接受。但是,真的没有证据显示这是谋杀。回去吧。”   “我知道那边没有监控。”江在寒执着地说,“但临近的便利店有摄像头,旁边的十字路口也有,你们可以查一查吗?”   “这么跟你说吧,”年轻警察拖了把椅子坐下,无奈地劝道,“我们不可能因为你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去满大街查监控,这个案子真的非常确定,法医也给了定论,就是意外。同学,你回去吧,好好学习,比天天赖在这里浪费时间,更让外婆放心,好吧?”   这样的对话每天重复。   江在寒等到天黑,被赶出来。   他那时候瘦得厉害,一阵风就能吹倒。   却又像脚底生根,在警局整日整日地站着。   *   冷风裹挟潮湿的气息拂面而来,那是近海的A市在暴雨前特有的气息。   江在寒拉紧围巾,把下巴藏进去。   他低头往下走,恨不得把鼻尖也收进围巾。   “江老师,结束了吗?”   符确的电话,江在寒在石阶的最后一级站定,说:“嗯。和预想的差不多。”   “精神疾病测试啊,那得一两周吧?”符确的语气不满,想立即马上把徐劲松送进监狱。   “嗯,十五个工作日。我记得你一会有课。”   “是的呀~江老师好关心我噢~”符确那边传来推门的声音,大概进教学楼了。“庭审的过程顺利吗?你,你还好吗?”   江在寒事先告诉了他,大概会怎么应对。符确最担心的,其实不是徐劲松判几年刑,而是江在寒。   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的身世,揭开自己的伤疤。   江在寒淡淡一句“没关系的,迟早的事”,符确知道,没有表现得那么淡然。他想陪江在寒,可是江在寒坚决不让。   “顺利的。”   江在寒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位中年人,他记得这个人,刚才一直坐在马毅身旁。那个人看着他的方向,似乎在等他。   “我很好。你快去上课吧,回去说。”   *   “江先生。马总问您有没有时间聊一聊,不会太久。”   江在寒坐进银色SL300欧翼,想起符确某天在书房的唉声叹气——   第一款量产欧翼车,金属色超酷!江老师你看这质感!好想要啊,抠搜老哥不给钱……   他要知道马毅和他品味一致,可能不会太高兴。   “江在寒,是这个名字吧?”   马毅侧过头看他。   江在寒回神。   他在法庭就注意到,即便法官宣布要徐劲松做测试,马毅也没有露出慌乱的神色。他坐在破旧的木制长椅上,始终面沉如水。   “徐徽言说你软硬不吃。”马毅直截了当地说,“小江,在我面前不用装。发泄怨气跟获得利益并不冲突。趁我还能好好说话,有兴趣开个价吗?”   江在寒沉声回道:“没兴趣。”   “劲松不会坐牢。”马毅成竹在胸,仿佛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江在寒伸手搭上门把。   马毅依然不紧不慢,悠然问:“急着回去?小符的投资分析课还得九十分钟才下课吧?“   江在寒没有答话,但手指骤然收紧的动作暴露了心思。   马毅颇有兴致,轻松地像在谈论天气:“这回帮你的小朋友们,我也没精力一个一个教训,干脆从熟人开始。不过话说回来,可能我真是老了,竟然现在才知道你和福南有这么亲密的关系,小江,你可真让我惊喜叹服啊。”   江在寒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直直盯着马毅,没有一丝退缩或怯意。   “是不是徐劲松这个巨婴让您老养成了唬小孩的习惯?”他冷冷笑了一声,“教训?连我你都摁不死。” 第77章   江在寒回医院, 被催着做了各项康复检查。   再回到病房,已是傍晚。   毕竟是病人,庭审那两个小时耗光了精力。江在寒没开灯, 屋里光线渐渐昏暗下去,困意跟着漫上来。   他枕着胳膊侧躺着, 马毅的言语和神态反复在脑海回放。   江在寒不确定他通过什么手段知道符确的行踪, 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关系。他的话,有多少是虚张声势, 多少是真的掌控。   ——劲松不会坐牢。   他那么笃定。   和十几年前是一样的。   *   ——多吃点,回学校就吃不到咯。   ——外婆, 我真的吃不下了。   江在寒周五的晚自习没上, 下午一放学就跑回了霭里。   他并不是每周末都回去, 虽然很想。   这周脸上没伤,又是裹得严实的冬天,他才跑回去。   而且周六是他生日。   ——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要回来, 菜都备好了。最近学习累吗?考试多吗?   外婆在大灶台前一边忙活一边问东问西。   江在寒坐在近处的小凳上,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他被灶火烤得暖暖的, 剥着糖炒栗子。   ——不累,考试都很简单的。   ——那是我们冬冬聪明。少吃点板栗,一会胀气吃不下饭。   江在寒被外婆塞了好多吃的, 一顿接一顿。还好有大信他们, 闻着味儿过来, 帮着分了那个大蛋糕。   周天下午, 外婆送他去长途车站。   他记得途径角湖,那岸堤上的枯草,被和煦的日光晒久了, 干了,踩上去脚感很好。江在寒跑了两步,被外婆叫回来,强行戴上毛线绒帽。   ——我不冷。   江在寒被帽檐压住了眉,伸手顶了顶。   ——戴好。着凉了又要咳半个月。   江在寒“噢”了一声。   他没再跑,跟外婆并肩走。   影子在身前,江在寒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比外婆高了。   快点长大。   他想。   江在寒在睡梦中被叫醒,初阳的宿管老师让他赶紧下楼,妈妈在校门口等他。   再然后就是医院,灵堂,墓地。   江在寒孑然站在墓碑前,山间的风很大,吹得他脸颊生疼,可是没人给他戴帽子。   *   “江老师?”   一声不属于孤山的声音将梦境划开一道裂缝。   江在寒猛地睁眼。   他只是想休息一下,没想到睡着了。   他还在梦境的惶恐无助中没有完全抽离,额角沁着冷汗,呼吸是乱的。   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后心,轻轻地上下抚着他的背。   “做噩梦了?”   符确的声音压得很低,又想叫醒他,又不想吵到他。   他蹲在窗前,离得很近,深黑的眼瞳中是江在寒茫然的脸。   江在寒看着他,几秒后撑坐起来。   “你来了。”   他嗓音有些干涩,符确递过水杯,侧坐床沿,让江在寒靠着自己:   “嗯。梦见什么了?”   江在寒接过水杯时已经清醒了。胃有点一抽一抽地疼。   “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符确换了只手,捂住他的上腹,轻轻揉摁。   掌心的暖意舒缓了紧缩的胃部,那轻微的抽痛很快消失。   符确肩宽臂长,胸膛结实,被他搂着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安全感。这是一方坚固安全的天地,躲在这里没有人能入侵或伤害他。江在寒很难分辨,这种感觉来自符确的体格、温度、还是这个人本身。   “要是喵,”符确感觉到他的放松,应该是缓过来了,轻声笑说,“这会儿已经呼噜噜地响了。”   江在寒脸颊发热,坐直了。   杯沿贴到唇边,又放下。   “怎么了?”   “我们得去找一下秦立。”   ***   秦立没想到自己一介IT,平时最多帮学生找回密码、重置账号、装个软件什么的,居然收到这么高端刺激的委托。   “实不相瞒,”他打开笔记本,连接手机,匡匡一顿代码输入,“洒家刷那么多黑客实操视频,就为了今天、为了此刻。”   几分钟后,屏幕上跳出几个隐藏进程。   秦立兴奋得唾沫星子飞溅,指着屏幕:“就这个,这插件植入系统层的,藏在天气APP里!一般人根本不会发现!确崽,谁这么缺德在你手机搞这东西?”   符确凑过去:“能看到是谁、什么时候装的吗?”   “很难搞。”秦立敲了几下,调出日志翻了翻,“这东西只要你点个链接就装上了,显示的时间也是假的。不过很好清除,删了APP重装就行。”   真正搞监听的,不会用这种不稳定的小插件。   这是马毅的一个小警告。   江在寒看着秦立操作,问了两遍:“只有符确的手机被装了?”   “嗯,你的没问题。怎么回事?确崽惹到什么人了?”秦立把手机清干净,又做了一层加密屏蔽,“现在应该安全了。”   “你的呢?”江在寒想起马毅提到所有帮他的人,那秦立也在其中。   “我?我怎么可能?谁敢在本班门前弄斧。”嘴上这么说,秦立觉得蛮有意思,甚至有点小期待,给自己手机也查了一遍,“没有。”   语气稍有些失落。   “你怎么发现被监听了?”秦立看向他们俩,迟钝地联想到江在寒的事,“跟那个神经病有关?”   江在寒脸色铁青,视线盯着桌上符确的手机,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符确看看他,拿起手机晃了晃,漫不经心地说:“唬人的把戏而已,不用管。”   秦立表示赞同:“法治社会,他能有多刑?”   *   江在寒从秦立家出来,一直沉默着。   符确逗了他两次,他也只是应和地笑笑。   Rubicon的前板已经摆了六只小黄鸭。有两只是江在寒偷偷放的。   江在寒把窗户摇下一些,想在夜风中整理混乱的思绪。   “没事,”符确开得很慢,一路礼让跑步的行人,“那老头也就这点能耐,全靠嘴皮子唬人。别担心。”   江在寒没法不担心。   若是他自己也就罢了,其他人,尤其符确,他一点险也不想冒。   一排散步的鸭子挡在路中间,符确停了车等着。江在寒不说话,他就心虚,总觉得要被推开。   符确偏过头,江在寒正专注地看鸭子过马路。   他等了一会,问:“在想什么?”   江在寒兀地冒出一句:“后天是你的生日。”   像商量,又像自言自语。   “今天的检查结果都正常,我想提前出院。”   话题转换太快,符确半张着嘴呆愣愣望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   “我好像忘记跟你说,我定了后天的机票,我们一起去加州……不走吗?”   挡道的鸭子们已经过去了,符确却还在愣神。   “你是说,”符确哪有心思开车,随手摁亮了双闪。他吞咽一下,喉结跟着一滚,“你要陪我过生日?”   “嗯,不是说好了吗?”   “是,是说好的。”   符确以为江在寒早忘了,最近这么多事,他还受了伤住了院,竟然还记着自己的生日。   “正巧是周末,”江在寒继续说,“徐劲松的测试结果出来之前,法院那边也不会有什么事。”   符确先前超级期盼江在寒陪他过生日,反复念叨。   现在江在寒说去,他反倒有点不敢信。   “提前出院没问题吗?”后面的车子绕过他们,往车里看一眼,符确不理会,“医生怎么说?”   “没关系的,医生说恢复得很好。”   “还是等完全康复了吧,”符确斟酌再三,拿出忍痛割爱的度量,“生日年年过,不着急这一次。”   “我想去。”江在寒转脸看他,眉头微微上抬,带着请求的意味,问道,“想出去散心。你能陪我吗?” 第78章   江在寒第二天中午办完了出院手续。符确载他回家, 兴致勃勃地讲着洛杉矶的旅行安排。   喵闻声冲过来,脑袋顶着江在寒的小腿,转了几圈。   叫声好像在斥责江在寒的久不归家。   “好久不见。”江在寒蹲下来挠它的头, 小声说。   “欢迎回家!”符确跟着进屋,手里不知从哪变出一束百合。   白底, 花瓣尖儿渐变成浅淡的粉色, 非常清新。江在寒抱着花,说“谢谢你”。   家里干净整洁, 连猫树上的毛都清理过。江在寒怀疑符确昨晚临时抱佛脚做了大扫除。沙发上的抱枕洗过烘过,拍得蓬软。圣诞时候符确送的玩偶被齐齐摆在矮柜上, 列队似的圆眼睛对着大门方向, 欢迎江在寒回家。   江在寒以前也会出门, 都是冷清地走,冷清地回。   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现在家里好像变了样,被符确带的更有生气些。   江在寒不喜欢改变, 但这次好像还不错。   “江老师,你要休息会吗?”热水壶有保温的开水,符确倒了半杯, 又接了一半冷水,一转头看见江在寒从冰箱里拿牛奶,火速制止, “你不能喝冰的。”   江在寒手里一空, 皱起眉。   他不介意喝热茶热咖啡, 也喜欢冰水冰饮料, 唯独温水,温白开水,他非常不喜欢。   符确看他表情像小孩被夺了玩具, 又好笑又不忍心,只好说:“牛奶我给你热一下。”   江在寒决定收回刚才的想法。   还是自己住比较好。   死气沉沉就死气沉沉,至少不用喝温水。   “你这个眼神,”符确端着被加热的草莓奶,警惕地问,“是在想什么时候赶我走吗?不要啊江老师,我是为了你的健康,那五页纸的医嘱我仔细读了,现在已经可以有感情地朗读并背诵全文。第一页就是恢复期避免刺激性食物。”   江在寒没说话,捧着杯子把奶喝掉了。   “喵。”   银点挤到他俩中间,仰头撒娇。   喵现在只要看见有人在厨房,就会跟过来喵喵叫,讨点零食,运气好还能加顿罐头。   它以前不这样。因为江在寒喂罐头的时间是固定的。   好端端的生物钟,被符确搞乱了。   果然还是自己住比较好。   江在寒在腹诽时歪头看看银点:“好像胖了。”   *   符确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兴奋程度直线上升。   他非要跟江在寒一起收拾。   箱子敞开,跟江在寒的那只并排躺在主卧,自己拿着衣服,不嫌麻烦地在次卧和主卧间穿行。   “明天到那里差不多中午,两小时时差,正好吃午饭。你想吃中餐吗?听说加州中餐超正宗。或者吃个特色的,那个传得神乎其神的汉堡叫什么来着?我查了几家日料店评价也很高,但你不能吃生食,咱们就试试烤肉或者拉面?墨西哥卷也有人推荐……”   符确念叨完食物,又开始念叨景点。   江在寒慢悠悠叠着出行的衣物,听符确滔滔不绝,不时抿嘴笑笑,说“好啊都可以”。   “别敷衍我啊江老师,”符确一手一件连帽卫衣,杵在门口,“你喜欢哪个咱们就去哪个。”   江在寒又笑:“寿星定吧。”   “寿星想要你开心,”符确衣服卷吧卷吧扔进行李箱,伸手拉住往衣橱走的江在寒,“你告诉我,有感兴趣的吗?”   江在寒被他拉着手,脚步和思绪都跟着停下来。   符确怕他只是单纯为了陪自己才答应这趟旅行。   他希望江在寒和他一样,期待并享受这趟旅行。   否则没有意义。   江在寒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意。   符确列了那么多选项,就是没有海边。   他们是去以阳光海滩闻名的西海岸,他的计划里却没有海。   因为江在寒怕水。   “我不是敷衍你。我真的觉得你说的那几个都很好,我以前去加州只是为了开会,没有玩过什么景点,你说的我都挺想去看看的,”江在寒抬起眼睛望着他,诚恳地说,“和你一起。”   符确痴痴眨了下眼,随即嘴角飞扬,根本压不住。   刚才的一点点担忧发愁散了个干净,他龇着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冲江在寒笑,很不值钱的样子。   “好吧信你了。那,如果只能去一个,你想去哪?”   江在寒认真想。   他就是这样。   想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和想公式推导的参数,一样认真。   片刻,不知想起什么,看着符确的目光变得温柔,像映在水中的月。   “天文台,”他说,“格里菲斯天文台。”   ***   不愧是“Sun-kissed state“,加州的天气好得没有季节之分。   天空湛蓝如洗,真的就是字面意思,毫不夸张。   符确租了辆法拉利Portofina M,敞篷开在沿海公路,迎面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与明媚的阳光交织,让人情不自禁就想开嗓高歌。   江在寒坐在副驾,嘴上叮嘱“太快了”,眼睛却悠闲地眯起来。   他们晚上要去球场,天文台看夜景被安排到明天。   白天去了趟星光大道,远远看了眼半山腰的标志性好莱坞的大字,被黑哥儿们莫名其妙塞了张音乐光碟并强收了50刀。   非常符合符确体验异域文化的宗旨。   “物价飞涨啊,”符确看到个垃圾桶,要扔光碟,“秦哥说他十年前被强买强卖,一张碟才20刀。”   江在寒拦着,问:“要扔吗?”   黑哥儿们说那是他自己创作的歌,希望他们支持他的音乐梦想。   符确想说,这你也信。   但他忍住了,揽过江在寒的肩往怀里带。   “江老师,”符确忧伤又甜蜜地叹口气,“绝对不能让你离开我,不然出门五步就会被骗。”   *   停好车,球场还有半小时开门,两人打算在附近逛一逛。   天色渐暗,天空终于飘出一点点云,像被揉皱的宣纸,薄薄铺了一层。街灯逐渐亮起,微黄的光落在人行道上,映出两道并肩的影子。   地势不似A市平坦,这里是起起伏伏的。   符确担心江在寒累,走得很慢。   沿路的小店精致小巧,家居用品、壁画、手工香薰、旧书摊等,各有各的特色。   符确看见一副画,画中一片无际的向日葵,天空塞满粉紫色、棉花糖似的云朵,色彩饱和亮丽。他转头想问江在寒,能不能买回家挂墙上,发现江在寒正望着对面的琴行。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一架深色玫瑰木竖琴,在夕阳殆尽的余晖中泛着细腻的木质光泽。   “那琴不错啊。”符确说。   江在寒扭头看他:“你会弹竖琴?”   “小时候练过。”符确看江在寒惊讶的模样,表现欲立马窜上来。“走,去看看。”   符确牵起江在寒的手——   他想这么做想了一天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和理由。江在寒应该不喜欢当众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符确就借着并肩走路,假装无意地跟他手背相碰。   “那琴一看就贵。”符确好不容易有机会表现,积极讲解,顺便分散江在寒注意力,以免被拒绝牵手。“框架像是巴西玫瑰木,共鸣箱这个颜色,估计是西提卡云杉,初阳有架乌木的,我以前在音乐室练过。”   江在寒心跳猛地一顿。   像急刹车。   他被符确牵着手带进琴行,脑中是短暂的空白。   符确说什么?   他在初阳的音乐室练过竖琴。   难道……   不对,他在小学部,他们同在初阳的时期,并不在一个校区。   哪有那么巧的事。   “好久没弹了。”符确去里间征求了店主的同意,坐到竖琴前。他跃跃欲试又有些担心弹不好,难得露出羞赧的表情,对江在寒说:“我随便试试。”   指尖拨动琴弦,发出清澈而悠扬的声音。仿佛山涧清泉流淌,又似微风拂过松林。   西提卡云杉的轻盈与坚韧赋予了竖琴独特的音色,低音浑厚而温暖,高音明亮而通透,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在空气中跳跃,带来无尽的愉悦与宁静。   江在寒双唇无意识地微微张着,呼吸几乎停滞。   他僵在那里,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拽着心脏。   符确不经意的,随便弹出的,竟是江在寒生命中最刻骨的旋律。   *   夕阳完全沉落,琴行亮起盏盏光线收敛柔和的壁灯。   乐声清晰而温柔,在安静的琴行里轻缓回荡,带着记忆深处的温度,一点一点流入耳,与反复听了千万遍的录音重合。   怎么会?   在初阳黑暗痛苦的三年里,唯一的光芒与平和;   每每陷入回忆、挣扎不得解脱,唯一的平静与祥和。   竟是符确?   “哇,肌肉记忆也太可怕了,”符确特想给自己鼓掌,“这么多年没练居然还能弹下来……江老师?”   “你……”江在寒一时发不出声音。   符确见他刚才还好好的,此刻忽然脸色煞白,赶忙走近。“你怎么了?是不是胃不舒服?快过来坐一会。”   江在寒没动。   在符确扶他的时候,反手抓住了符确的手臂。   “你怎么,”他已经努力镇定了,嗓音还是有些抖,“你怎么会弹这个曲子?”   符确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激动,忧心忡忡看着江在寒。   抓着他手臂的手分明在颤抖,符确担心得要命,但还是回答了他:“小时候参加比赛练过,其实不是什么世界名曲,是动画片里的,米伊美的安魂曲,当时被老师抓去中学部的音乐室,练了大半年。你也喜欢吗?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是他。   江在寒脑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唯一的意识,是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一下一下,震得他手脚冰凉。   他在错乱的呼吸中胸口起伏,眼睛酸得快要流泪。   竟然是他。   江在寒的眼眶慢慢泛红,视线被雾气模糊。   符确关切的询问就在耳畔,江在寒想说他没事,说出口却是:   “是你?”   江在寒抬眸,两眼通红。   符确意识到此刻的不寻常——江在寒从来不会哭。   不可能是身体不适,他的反常与刚才的曲子有关。他问符确的话,表明他曾经见过或知道符确。   符确很想搞清楚前因后果,他可以立刻就问,但是,江在寒红着眼,泪水逼在边缘,哑声又说:   “竟然是你……”   他潮湿的眼眸压着深重的情绪,几乎站不稳。   他一直以为,那段旋律是过去最温暖的梦。   却从没想过,那个梦的主人,来到了他身边。   泪掉下来。   符确怔怔地看着他。   他第一次见江在寒哭。   是克制的、隐忍的,也是失控的、无法遏制的泪水。   关于江在寒的十万个为什么,此刻都不是最要紧的。   符确一把把人拉进怀里,手臂收得紧紧的,手掌轻轻按在他后颈上,像安抚受了委屈的幼兽。   他低声哄着:   “别哭……”   随即变了主意,改口说:   “哭吧。” 第79章   空气里带着琴行特有的木香和松脂味, 淡淡的。   壁灯光线温柔地笼罩着整间屋子,将两个人与外界的纷繁隔绝开来。   江在寒落泪无声。   他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十多年前吗,至少很久没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哭过。   就像长久不生病的人突然病一次, 会比较严重,江在寒就无法自控。泪水不断涌出, 怎么也收不住。   好在符确并不介意沾湿的前襟。   他就那么安静地、用力地抱着江在寒, 把人圈在怀里,护得严严实实。   什么也没问, 什么也没说。   江在寒努力平息情绪,试图让自己像往常一样冷静, 可是做不到。胸腔中压抑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汹涌翻滚, 堵住喉咙,这感觉像是溺水。   他真的不知道此刻是什么心情。   惊诧,错愕, 不可置信。   又……庆幸。   符确闯入他的生活已经是个意外。   竟然还是那个在他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用琴声带给他片刻安宁的人。   怎么会这么巧……   是幸运吗。   江在寒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   符确的手掌覆上他的后颈,轻轻地揉捏。   真的把他当作喵。   江在寒不禁想起他说, 要是喵,现在已经翻出肚皮、仰躺着呼噜噜了。   符确感觉怀中的抽泣渐渐停息,他没动, 没出声, 但感觉到环着他腰的手没松开, 反倒抱得紧了些。   他也搂得紧一些。   江在寒这阵子瘦得很, 单手就能环过来。背后的骨头抱紧了都硌手。   “符确,”他听见江在寒闷闷的鼻音,“对不起, 你衣服脏了。”   “没事,不脏,”符确低头贴紧他的鬓,“我们在寒眼泪鼻涕都是香的。”   江在寒笑出来,短暂的一声。   他松开手,从符确怀里退出来,眼睫还噙着泪。   “球场是不是开门了?”   他能看见符确眼里的担忧,也看得出符确很想问。但是他不确定该不该讲。讲了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徐劲松的事就好了。   如果没有跟马毅扯上关系就好了。   ***   江在寒被符确牵着往球场走。   符确时不时侧头,深深看看他。   “你弹得好好,”符确没问,但江在寒还是开了口,“那首曲子,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符确轻声回应:“你以前听过?想起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嗯,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江在寒说。   “你没看过圣斗士吧?不是咱们这个年代的。我哥特喜欢,我小时候被他威逼利诱、陪着看了六十多遍。刚才弹的就是里面的安魂曲。”符确知道江在寒故意跳过了他的第二个问题,也没再问,活跃气氛地说,“挺好听的是吧?主要是我弹得好!拿奖了的!”   江在寒点点头:“好听。”   “都说会乐器的男人最有魅力,”符确弓身凑到江在寒面前,“江老师爱上我了吗?”   “你之前说会赚钱的男人有魅力。”   “江老师你怎么这么庸俗贪财!”符确皱眉瞪眼,想了想说,“赚钱我也行。”   “嗯,我们符确无所不能。”   符确震惊地睁大眼:“江老师你说什么?你的符确?你终于肯收了我了吗?”   “不是,我没有说‘我的’。”   “我听见了。”   “你听错了。”   ……   *   高天棚灯把球馆照得如同白昼,到处都是湖人队的标识,氛围十足。   两人通过层层安检,进入场内。比赛还早,现在是热身训练时间。勒布朗还没到,符确站在场边高抬腿,兴奋地扫视着场地,斗志昂扬。   江在寒本来就不参与有身体接触的运动,身体还在恢复期,便坐在场边,看符确在那抱着湖人队的练习球舍不得投。   符确跑过来脱了外套。   江在寒接过来:“好久没看你打球了。”   符确挑挑眉:“让本被家族产业耽误的职业球员,给你展示一下真正的技术。”他焦急地望向休息室通道:“我偶像来了!”   他跑进场地,和训练员讲了几句,获得允许,两步窜到勒布朗詹姆斯身前。   江在寒望着他。   符确见顶级篮球明星也没有怯场扭捏,大方地表达崇拜,不知聊起什么,逗得詹姆斯和近处的几个球员大笑。   天知道符确这个社交悍匪说了什么,那几个球员竟然带着他打了十分钟的半场比赛。   符确跟专业球员比起来矮了不少,技术更不用说,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可是江在寒眼里,他像是有额外的灯光追踪,整个人都洋溢着名叫活力的芒。   符确灵活地转身,鞋底与地板发出吱吱的摩擦声。他毫不示弱,快速突破,精准跳投。进球后学着偶像的经典手势,惹得詹姆斯大笑着拍他的背。   符确很耀眼。   他身边没有任何阴暗的东西。   他从小到大都是明亮的、蓬勃的。   不论到哪里,和什么人,他都能自然地融入,所有人都喜欢他。   说不羡慕是假的,江在寒羡慕极了。   羡慕到舍不得这样的人沾染任何晦暗。   “江老师!”   符确突然回头朝他招手,兴奋地喊:   “快过来,我们合影!”   江在寒一怔。   他只是陪符确过来,没打算进场。   符确已经跑过来,一手拿回外套,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把他往场内带:“走吧,机会难得!”   “好。”江在寒反应过来,符确争得了偶像的同意,让他帮忙给他们拍照。   江在寒拿出手机,正要举起来。   符确却没松手:“干嘛啊?我们一起拍,Joe说他可以帮忙。”   “我吗……”   江在寒已经被拉到詹姆斯身旁,再推拒就很不礼貌了,便学着符确的模样,大方地跟人打招呼,说了几句赞美表示敬意。   符确搂住他的肩,笑得意气风发。   “一二三,Say Money!”   咔嚓。   “谢啦!”   参观时间过得很快,符确跟他们道别,祝晚上的比赛好运,然后与江在寒走出内场,去了看台。   *   球赛很精彩,湖人队主场大比分获胜。   符确看得过瘾,不时给江在寒讲解精彩的看点。唯一不满意的是,Kissing Camp没有照到他们。   “可恶啊,明明是很显眼的位置了,朝摄像大哥挥得我手都要断了。”符确小声嘀咕,“这可是我的生日愿望。”   江在寒低头笑了笑。   生日蛋糕是江在寒提前订的,在他们看球的时候送到了宾馆的顶层阳台套房。   江在寒先洗了澡,拿了条薄毯去阳台。   等符确的时候,拿出手机。   最新的信息是符确发来的照片。   球场明亮,詹姆斯高得快要冲出画面。符确笑得活力四射,胡乱套上的外套前襟,还有一片湿渍。   江在寒站在他旁边,抿着唇,一如既往没有笑。但仔细看的话,这次的江在寒和以往跟陌生人站在一起紧绷的神态不同,他神色放松,清亮的眼眸中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柔和与愉悦。   “照得真好,你帅我帅的,”符确从背后冒出来,发梢的水险些滴到屏幕上,“我要拿它当屏保,你呢?”   江在寒的屏保一直是系统默认的图片。   “我可能……”江在寒思索着直接拒绝对寿星很不友好,于是说,“我先存起来。”   符确当然知道江在寒不可能拿它当屏保。他能做的最露骨的事,可能就是拿喵当微信头像。就那还是因为微信没有默认头像可以用。   他直起腰在江在寒头顶揉了一下:“存好不可以删噢。”   阳台视野很好。能看到远处山间零星的灯光,萤火虫似的,忽明忽灭。   这里不像观星台,夜空不是完全漆黑,被城市的灯光染成深紫色,星光变得微弱,几乎看不见。   高速上车流如织,红色尾灯连成一条条光带,如同长龙,蜿蜒向远处延伸。   气温刚好,不冷不热。   明明旁边还有个躺椅,符确不去,非要在江在寒旁边挤同一张靠椅。   江在寒没说什么。欠身为符确点上数字蜡烛。   符确的手机一直响,都是生日祝福信息。符咏和爸妈的视频邀请被他挂了,打了几个字。   “是不是太冷清?”江在寒问。   以前过生日应该都是和朋友家人一起,很热闹吧。   “我就喜欢这样的。”符确调了静音,手机仍在一边。“23岁,正是不爱热闹的年纪。”   江在寒的脸被烛火照亮了半边,眼角弯弯对符确笑了一下:   “寿星许愿吧。”   可能因为刚洗了澡,江在寒的脸颊和唇都红红的。他笑的时候,睫毛会微微垂下,又浓又密,在烛光下轻颤。   想亲一下。   江在寒专心致志看着他,等他许愿吹蜡烛,符确心里却想着别的。   “你得对着蜡烛,”江在寒见他一直看自己,指指茶几。   符确没听他讲什么,只看见他唇瓣开合,侧头时烛光晃动,方才喝水沾的水光变得莹亮。   想亲一下。   “我的生日愿望是Kissing Camp,”符确愣愣的,嘴比脑子快地说,“没有实现……我想不出来新的。”   讲完就后悔了,江在寒肯定觉得自己低级幼稚,这算什么愿望!   深沉的23岁应该有个深沉的愿望,比如世界和平什么的!   江在寒脸上有些笑意,一定是在嘲笑自己!   死嘴,为什么讲那么快!   “吹蜡烛吧。”江在寒轻声说。   符确颇有点恼羞成怒并迁怒蜡烛的意思,对着两根数字蜡烛猛吹一下,正想着找个话题跳过这一趴,却被一双稍带凉意的手捧住了脸。   符确转过头,黑暗中只看清江在寒琥珀般的双眸。   “你的愿望实现了。”   江在寒轻柔的嗓音好似悄声流淌的清泉,淌过符确的耳,流进心口。   未及反应,江在寒凑到近前,在他的唇角印下一个柔雾一般淡淡凉凉的吻。 第80章   江在寒那蜻蜓点水的一吻像是不小心溅到白磷的火星, 在符确脑中嘭地炸了个轰天震地。   他还天真地以为能全身而退。   符确盯了他两秒,眸光黑沉,在江在寒以为亲吻结束微微后仰的时候, 托住了他的后脑勺。   江在寒睁大了眼,被符确另一只手摁住了后腰, 刚要分离的唇瓣再次贴近。   贴紧。   符确的唇舌在一点点试探, 江在寒闭紧了唇却挣脱不开,掠夺似的亲吻让他无法呼吸。   江在寒一定后悔了。   符确暗想, 却不觉得愧疚。   后悔也没用,符确邪恶地想, 他自找的。   江在寒心脏乱跳, 唇瓣被软韧的舌揉捻。他蜷起手指, 指尖发麻,胡乱摸索中揪到了符确的发。   湿的。   弄得他的掌心和指缝都潮了。   江在寒呼吸不及,不由地张开嘴。   符确正等着这一刻。趁虚而入。   “唔……”   江在寒的抗议被堵回喉间, 变作淫//靡的呜咽。   江在寒抗拒地仰颈,想要逃脱。这动作落在符确眼中,却是迎合和渴求。   后脑的手下移至脖颈, 拇指摩挲着江在寒的喉结。他短促地呜咽一声,被符确吻得更深。   江在寒在缺氧中软了腰,双手从符确肩头滑到前胸。   他猛力一推, 侧过身撑着椅边喘息。   “江老师……”   符确竟然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轻拍他的背, 给他顺气。   “你……”   江在寒说不出话, 咳了一会, 听见符确贴着他发热的耳廓,说:“江老师,我错了, 我温柔点。”   江在寒斜睨他一眼,眼里是咳喘后的濛濛水雾。   这混蛋。   还没完?   符确见他红了脸,像是急了,立即说:“我以为江老师同意了我的生日愿望,是我理解错了吗?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实现生日愿望,从前许愿从来没有实现过,我,我有点激动……江老师,你别生气……”   ……   还能说什么呢,确实是江在寒主动的。   他自己说,你的生日愿望实现了。   他自己巴巴送上了初吻。   该。   “我没有生气,”江在寒缓过来,垂头看着地面,“你不要乱想。”   “那你为什么推开我又不看我?”   再不推开会死掉吧。   哎。   江在寒秉着寿星最大原则,转过头。   符确就立刻逼近了,用鼻尖蹭他,说:“你哭了啊?我第一次接吻,没发挥好,我们重新来好不好?”   ***   江在寒怀疑自己中了什么蛊,昏昏沉沉被符确哄着亲了又亲。   那家伙手不老实,没一会儿就往他浴袍里摸。江在寒毫无经验,像失了壳,被恰好的力道抚摸,浑身都酥酥麻麻的。   等他反应过来,符确已经把他抱进了房间。   江在寒陷进柔软的床,这才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符确,可是双腕被符确一只手轻松扣住,压过头顶,力气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符确……”   江在寒瞪着他,嗓音有些哑。   “嗯?”符确顺势下压,亲了亲他蹙起的眉心,叹气道,“好想从小就认识你。”   江在寒怔住。   “那样的话,谁都不能伤害你。”   指腹拂过眼尾那道痕,符确语气郑重又心疼。   江在寒心口一热,本就发软的身体像是要融化。   他扬起脸,亲了一下符确的内腕。   符确这时候倒害羞了,耳根一红笑着说:“你别这样,我把持不住。”   他们靠得这么近,早在阳台的靠椅上,江在寒就感觉到了。   脸颊红得像铺洒的朝霞,江在寒望着咫尺间的符确,声音轻柔如烟:   “要试试吗?”   符确大脑瞬间空白。   怀疑是自己幻听。   江在寒没等他回应。这种时候等回应,两个人都会尴尬。江在寒没什么经验,唯一的经验是上次符确的帮忙。   他按下决心撑起身,往床尾挪。   “你做什么?”符确拉住他,不可置信道。   此刻的情形对江在寒来说已经足够羞耻,符确竟然还问。   他不想显得扭捏无措,瞥了眼符确,负气似的凶巴巴说:“上次你帮我,很,很舒服,我也……”   他声音越来越小,符确从震惊到感动,心软得一塌糊涂。   “江在寒,你怎么……”他欠身把江在寒抱紧了,肌肤相贴,心跳碰撞,“怎么这么可爱。”   “不要就算了。”   江在寒偏过头,脸连同脖颈都在发烧,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躲起来。   “要,你说的,不准后悔。”符确摸着他的侧脸,疼惜地说,“但是不用你做那个。”   “我可以……”   符确想笑,又怕他气恼。   江在寒在某些奇怪的方面挺要强的。   “听话,”符确冲他气鼓鼓的脸颊亲了一下,“你含不住。”   江在寒反应了一秒,刷地连肩颈都一起红了。   “别急,我们慢慢来。”   符确以为江在寒会说“我没有急”,但他没有。   江在寒定睛望着他,忽然说:“生日快乐。”   白色浴袍早就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半侧肩露在外面,连同锁骨上的吻痕。   江在寒讲完,便低头拉掉了形同虚设的浴袍腰带。   ***   符确食言了。   面对这样的江在寒,他没法装君子“慢慢来”。   江在寒说了句“可以了”,他就急吼吼地进去了。   然后,几乎一进去就缴械了。   徒有理论、毫无实战经验的年轻人,第一次尝到交合的欢愉就是这般灭顶的快感。   没人能忍住。   符确很要面子地想。   江在寒揉了揉埋在颈窝不肯抬起的脑袋,轻声问:“我做得对吗?”   符确因为这一声,再次情动。   他进步飞快,学会了控制。   他在江在寒耳边呢喃着露骨的情话,感受着深处的点。   深浅快慢被他掌握得很好。   江在寒不想听,却无处可逃。他在酸胀的欢愉中被撞碎了。符确连他的喘息和啜泣都不放过,全都占为己有。   江在寒隔着泪水看见天花板的氛围灯,像飘浮的星。   符确大概是疯了。   或许是他自己疯了。   因为他听见这样的话——   “我们结婚吧。” 第81章   江在寒陷在柔软的床铺中昏睡中, 符确盯着他的睡颜舍不得眨眼。   符确凑近了,现在他们身上都带着沐浴露的苦橙气味,一模一样的。   江在寒蜷缩身体, 占很小一块地方,看起来好乖。   柔软的发, 温顺的眉, 翘挺的鼻,还有红润的唇。   符确吹气, 那羽扇似的长睫便跟着颤了颤。玩心被勾起来,他用指腹点在江在寒的唇珠, 揉了揉。   江在寒精疲力尽, 一点意识都没有, 任由他逗弄。   符确在那薄薄的眼皮上亲了一下,回味江在寒先前哭红的眼。他舍不得江在寒哭,又坏心地想要他哭。   符确伸手, 指尖拂过他眼下的伤,江在寒似有所感,抱着手臂缩得更紧。   要是早点遇到……   *   极度疲劳的状况下, 再精准的生物钟也是要罢工的。   江在寒醒来,已经将近十点。   晨光透过窗帘洒进来,浅金色的光线落在符确睡得不安分的发丝上。他一只手臂揽着江在寒的腰, 另一只手虚握着江在寒的手腕。   姿势粘人。   江在寒安静地看着, 没出声也没有动。   符确相貌浓烈, 轮廓立体, 闭眼睡着依旧是鲜明的、让人一眼难忘的长相。   算是他见过长得最英俊的人,江在寒暗暗做出评价。   客观地。   转念又懊恼自己的肤浅,竟然在悄悄评判别人的相貌, 这样不好。   不过符确除了样貌,人品性格也很好。什么都好。   江在寒觉得幸运。   难得的幸运。   他在初阳音乐室外的墙根偷听那会儿,时常忍不住猜想,这样悠扬安宁的琴声,弹奏者会是什么样的人。   大概是沉稳文静的。能坚持每天练习大半年,一定很有耐心、沉得住气。不过,老师说提前结束时,他总是欢喜地跑得飞快,生怕被老师抓回去似的,可能本质还是贪玩的小孩……   无数种猜测。   他其实很想趴在窗台看一看,很多次都这样想。   但每次看看自己不太干净的校服,伤痕累累的身体,就又打消了念头。   别被发现了吧。江在寒想。   被发现可能就不让他在这偷听了。   男孩不再来练习的时候,江在寒伤心了很久。他依旧去音乐室外面蹲坐着,里头有新的学生练习各种乐器,生疏的,娴熟的,轻盈的,悲怆的,但在他听来,都没有先前的竖琴曲好听。   只有那个男孩弹奏的那首曲子,能缓解江在寒的惶恐、焦躁、压抑、疼痛等一切负面情绪。   他在迟云那里治疗时,迟云曾说,他是幸运的,在特殊时期有一个缓解的角落。如果没有那个弹琴的男孩,没有可以安静偷听的墙根,很难想象那个阶段的江在寒会被逼成什么样子。   后来的江在寒靠着录音平息心绪。   他以为就这样了。   那段录音就是他唯一能够拥有的。   谁知这个莫名其妙闯进他生活的人,竟然就是他曾经想见不敢见的人。   真的幸运极了。   明明有很多事要烦心,但他此刻不想想。以生日为由的出行就像短暂的逃离,逃到无所顾忌、只有他和符确的空间。   屋顶的风口吹动了窗帘,光线移动,晃到了符确的眼。   他不高兴地皱眉,脑袋往江在寒的方向偏了偏。   头顶那片头发被照成金色,江在寒想到昨日那架竖琴的弦。符确手指长而有力,拨动琴弦时柔而劲。   很有技巧。   技巧……   江在寒脸颊微热。   他垂眼,看见符确锁骨处的咬痕。   他想给符确盖好薄被,轻轻地把符确环着他腰的手臂抬起来,还没来得及放下,人就醒了。   “江老师,”符确迷迷糊糊睁眼,不太清醒地摸索一下,把江在寒往怀里带了带。见江在寒就在眼前,又安安心心闭眼,“再睡一会,昨晚差点被你缠得精尽人亡。”   ?   江在寒被摁着后背,前额贴到符确的皮肤。   正是那道最显眼的咬痕处。   !   ***   上午的行程泡汤了。   符确一点也不在意。   他过了一个完美的生日,整个人身轻如燕翻个跟头能飞十万八千里。   “江老师,”他咬着牙刷从洗手间探出头,“一会吃个早午饭,咱们直接去天文台吧?”   江在寒在收拾行李箱,明天有系里的例会,他们回程的航班在今天晚上。   “好。”   “攻略说那条路会很堵,来不及去别的地方了,哎,怪我睡过头。”   “没关系,随便逛逛也挺好,去哪都行。”   符确咕噜咕噜快速漱口,嘴边牙膏泡沫一擦跑出来,对着江在寒嘿嘿傻乐。   没什么可收拾的,江在寒合上箱子,在手机上查阅邮件,头也不抬问:“笑什么?”   “江老师这么爱我,我高兴死了,当然要笑。”   江在寒抬头,不记得自己表达过爱意。   符确:“你的意思我懂,只要咱俩在一起,去哪玩都是好的。是不是?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比较矜持,不好意思说出来。”   “……”江在寒视线回到手机,“矜持的你可不可以把衣服穿上。”   “怎么啦,”符确跨过挡道的靠背椅,顶在江在寒面前,“昨天还夸我胸肌手感好,睡完就嫌弃啊。”   江在寒偏头离他远一点,小声:“我没有说。”   “你心里说的,我听见了。”符确坏笑,恬不知耻地说,“在我身上又摸又抓的,你看,”他扭过光裸的上身,把背对着江在寒。   后背还留着乱七八糟的抓痕。   江在寒避不及,耳尖发烫。   符确喜欢面对面,托着他的臀腿站起来,从床边走到沙发,还说要去阳台。   江在寒受不了那个深度,环着符确的颈扒住他的背。   他哭得那样凶,符确终于放过他,没去阳台。   江在寒想到就觉得气恼,反驳:“你也掐我了。”   符确立刻换了嘴脸,关切问道:“掐哪儿了疼不疼给我看看!”   江在寒轻轻推开他,站起身:“你好了吗?好了就走,我很饿。”   ***   他们找了家吃早午饭的餐厅,没预订,临窗的座位没有了,只剩角落的单人桌。   江在寒点了松饼套餐。   符确发现他一旦认为这个东西合胃口,每次都点一样的,不爱尝试新事物。   “这么喜欢松饼吗?”符确切了快欧姆蛋,看他慢条斯理地往上面淋枫糖浆。   地方偏小,即使隔着小圆桌,两人也离得很近。江在寒垂着眼认真地淋糖浆,可是余光被符确的目光包裹住了。   他假装若无其事,想挪一下腿,发现自己两腿的外侧是符确的腿。   这不能怪符确。   这个角落太小了。   让他的长腿往哪里放呢。   “嗯,还挺好吃的。”江在寒严肃地说,这样看起来镇定且没有胡思乱想,他甚至大方地问,“这家蛋香味道浓一些,你要尝尝吗?”   “不了谢谢,我在这个时间点需要咸口的食物。”符确叉了半根香肠,还是更喜欢肉。   “有段时间,学校附近很多卖蛋仔糕的,蛋香气飘好远,”江在寒吞了一小块松饼,看神情是满意的,“我一直都很想吃。”   符确记得,学校附近总是一阵一阵的流行各种小食,蛋仔糕、无骨鸡柳、椒麻肉串、咖喱鱼丸等等。他经常和同学在放学路上买着吃。   江在寒说想吃,那就是没有吃。那些东西很便宜,江在寒能上初阳,家庭条件不会差。肯定不是因为钱。   符确问:“你没有吃吗?”   “没有。”江在寒笑了一下,是轻松的随意的笑,并不勉强,说,“放学我会尽快回宿舍,躲着徐劲松。”   在符确面前,他不再避讳。   符确看着他,过了两秒,承诺道:“一起回国吧,我带你把校门口的小吃摊都吃一遍,是时候展现我的财力了!”   江在寒无声笑起来。   符确跟着他笑。   *   快吃完的时候,符确接到符咏的电话。讲了两句,对江在寒说:“我出去一下。”   符确通常是不会避着江在寒接电话的,不论对方是谁。江在寒大概猜到了对话的内容。   他早上收到了王修平的私人信息,内容是王修平收到口头通知,即将调值交通部任副部长,正式的调令应该很快就会下来。   从能源部到交通部,这不是升职。甚至可以说是降职。   王修平特意告诉他,是为了提醒江在寒南海三期的项目可能会有变故。   符咏想必也得到了消息,电话打过来。   江在寒不可避免地把变故联系到马毅头上。他随即给国内的师兄发了信息,询问宏远有没有联系过他,还没有收到回复。   他不知道马毅对南海项目是不是早有觊觎。   但马毅这个时候出手,必然和徐劲松的事有关。他说教训,不是用下三滥的软件窃听一下无关紧要的信息,然后做出口头吓唬,他的拳头是实实在在的。   江在寒的视线穿过餐厅密集的顾客,望向玻璃窗外的符确。   他背对着江在寒,看不到脸。   窗外虽然晴空万里日光和煦,江在寒感觉得到,符确的脸色并不晴朗。   ***   不过他进来还是一副风和日丽的神情,问江在寒:“吃好了吗?去哪逛逛?”   他们直接去了天文台。   车位难找,停地有点远。   两人并肩往上走。   “我想牵你。”符确说着话的时候,手已经拉住江在寒了。   边斩边奏。   江在寒没反对。   上坡挺累的,江在寒出了汗,脚步慢下来。   “我想背你。”符确在他前面蹲下来。   这次江在寒没答应。   大庭广众的,他没办法。   “你生病才好,”符确劝道,“医生说不能劳累。”   江在寒心想,昨晚他怎么不说不能劳累。   符确大概也想到了,心虚地说:“不能连续劳累。”   见江在寒不松口,符确继续说:“不要在意别人的目光,江老师,活出自我活出精彩。这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管他们怎么想,难道你要为了顾忌这些毫不相干的人,让我担心吗?”   “你说以前是校队的,是篮球队还是辩论队?”   “过奖过奖,小小天赋,不足挂齿。”符确双手向后一揽,欢快地把江在寒背起来。   “你放我下来。”江在寒低声说。   “不放。你腰酸腿软都是我的责任。”   “别说了。”江在寒捶了下他的肩,“我没那么脆弱,睡一次就……”   “四次。”符确纠正道,语气郑重仿佛这关系到他雄性资本的声誉,“其实是五次,你昏过去之前还抱着我说怎么都行什么都答应我。”   江在寒不说话了。   这家伙根本不害臊。   他把头偏开。这才发觉路人大多在埋头上山,并没有太在意他们。偶尔有人看他们一眼,也只是礼貌地笑一下,打招呼那种。   江在寒从前的担心惶恐,仿佛在符确身边就不存在。   符确走得很稳,体能好到连呼吸都是平常的节奏。   江在寒渐渐放松身体,完全趴在符确宽广结实的背上。   他笑了一下。   符确问:“笑什么?”   “没什么。”江在寒说,把脸转过来,嗅着符确的侧颈,“看见一只鸟,抢了一个男孩的薯条。”   “胆儿挺肥,”符确把他往上颠了颠,“要是我,把它抓回去炖汤,让它知道世道艰险。”   江在寒的气息吹得符确的脖颈连着耳根都痒痒的,他突然想起什么,低声问:   “我昨天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啦?”   江在寒在节奏规律的伏动中有些犯困,懒懒地问:“什么事?”   “结婚的事,”符确侧过头,鼻尖碰到江在寒的鼻尖,“别装傻,你明明听见了,还兴奋了。”   江在寒半眯着眼:“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听见还是没有兴奋?”   “没有想好。”   “江老师你不会提了裤子不认人吧?我们都,都睡过了,我……”符确露出委屈无措的神色,“奴家的清白都给了你……” 第82章   “别瞎扯了, ”江在寒往前已经能看见天文台的穹顶,拍拍他,“放我下来吧。”   “回避就是拒绝, ”符确丧气地说,“我懂了, 你只想不负责任地睡我。”   江在寒叹了口气:“你不要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 ”符确放慢脚步,往路边走了两步, 身后是江在寒,面前是连绵的山间景色, “我真的想跟你结婚。”   年轻人真是冲动。   江在寒想。   “你还小, ”江在寒想下来, 又拍拍他,“为什么想结婚?”   符确站定了,把他放下来, 牵着手并肩站着。   其实没什么山间风景,这边的山大多光秃秃的,一点都不秀丽。   “可能我比较传统吧, ”符确深沉一下,“相爱就该结婚啊,结婚你就再也跑不了了。”   否则一有事就逃开。   “老实说, ”江在寒珍惜这余下的半日安宁, 即便面对土黄的丑山包, 也一副沉浸风景的神态, “我没有结婚的打算。”   “骗人。”符确望着一团团灌木,并没有侧头看他,“你说你有婚约, 等人毕业了就结婚。”   “对不起,我骗你的。”   江在寒猜他肯定知道自己是随口敷衍的,即便当时不知道,后来相处下来肯定也知道了。他们一起住了那么久,江在寒都没跟“未婚妻”打过电话,傻子都能看出来。   “骗我什么?”符确不生气,挺语气还蛮有兴趣。   “婚约的事,我骗你的。只是用来打发人的借口。”   “嗯?”符确转头看他,眉毛挑起来,“你是说你没有婚约吗?”   “算是吧。”   那潦草的不清不楚的婚约,江在寒本来也没当回事,懒得解释。   符确却不依不饶:“算是是什么意思?到底有没有啊?”   接近山顶,视野开阔。远眺是起伏的山脉,市区的天际线也隐隐可见。   不丑,挺好的。   “很难解释,确实是有一张婚约的,”江在寒很珍惜这段短暂的旅行,不想谈论这个无关紧要的东西,“外婆去世之后才被翻出来,很不正式,我不知道上面写的人是谁,外婆也没提过,也没人联系过我,大概是她跟朋友的玩闹,不作数的。即便是份正式的婚约,我也会退掉。符确,如果你着急结婚,我不是一个好的对象。”   符确知道上面写的是谁。   朝圆圆是他姐姐的名字。不过未能出生。   他妈妈朝南庭很期待这个女儿,早早选好了名字,随母姓。可惜孕期因为健康问题,流产了。   两位外婆写下那份婚约时,朝南庭正怀着孕。   后来江在寒的外婆意外去世,符确外婆悲恸得再次病倒,被送去美国治病,等她再回国,想找江在寒,人已经出国留学了。   各种不巧。   却又很巧。   符确心情复杂地望着江在寒,如果没有最后两句,他很想直接告诉江在寒,婚约对象就是他——虽然算个替嫁。   不能急。   符确心想。   如果现在坦白,结果大概率就是江在寒说的,被退婚被推开。他好不容易追到这一步,千万不能心急。   江在寒已经对他卸防,主动分享,最隐秘的心事都告诉他,这是很棒的进展。   烦人的徐劲松和马毅还没解决,江在寒有所顾忌是正常的。而且他还是学生,还没有立业。等过了这个坎,他毕业展现一下事业心,两个人更加稳定甜蜜,江在寒一定会改变想法,爱他越来越深无法自拔!   江在寒见他一直不说话,当他是沮丧了后悔了。   符确不常出现这样的神色,他五官凌厉,一旦不笑,就会看起来格外严肃慎重,透出不悦的威严。   江在寒仔细看着他,分辨他的心情。   搭在扶栏上的手攥紧了,江在寒语速缓慢,声音轻轻的:   “很对不起。”   如果符确这个时候表示没心情继续游览、要离开,他也能够理解。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符确放松了表情,爽朗地笑起来,“我不该这么心急,是不是吓到你了?你别跑啊。”   他朝江在寒伸手一揽,环过他的肩,低声重复一遍:   “你别跑。”   江在寒不由地松了口气。   他不想跑。   但慢慢又替符确感到难过。   他在符确那里有着很差的记录,害得符确总这么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怕他躲避怕他逃离。   如果不是江在寒,是其他任何人做伴侣,符确都会轻松愉快幸福很多。   符确为什么偏偏喜欢他呢。   傻。   ***   天文台内人不算太多,不拥挤,游客们站在展区,或低声讨论,展柜中的天体模型多样精致,灯光巧妙地让人有种身处浩渺宇宙的沉浸感。   讲解手册被符确塞在裤兜里,两人悠然地逛到大厅。   巨大金色的摆锤在半空中规律摆动,证明着地球自转的存在。   “好大啊。”   符确词穷地感叹。   “可恶,死去的物理课回来了。”   江在寒浅浅笑了一下,盯着缓慢摆动的金属球体,有点出神。   他从前不会这样漫无目的、不计时间的游览,今天交给符确,连场馆内部地图都不看,漫无目的地走哪算哪,也不错。   短片播放厅里,灯光缓缓熄灭,巨大的穹顶屏幕亮起。   天文短片《The Center of the Universe》以身临其境的方式带领观众穿梭于宇宙。从地球升空,穿越太阳系,进入银河系核心,再远离至整个可观测宇宙的边界,直至背景辐射的尽头。   浩瀚星海在眼前铺开,黑洞旋涡缓缓吞噬光线,超新星爆炸化作星尘,一切都显得那么震撼,却又那么静谧。   江在寒想到跨年的那个夜晚。   他们也这样并肩仰望星空。   符确大概和他想到一块,黑暗中伸手牵住了他。   “我们的太阳只是银河系几千亿颗恒星之一,而银河系又只是宇宙无数星系中的一个……”旁白缓缓响起,“但在这片无垠的黑暗中,光仍然勇往直前。”   符确偏头,江在寒的侧脸被头顶的穹顶光线映衬出柔和的轮廓。他眼底倒映着光影,深邃得像夜空。   江在寒看得那么认真,一动不动,唯有睫毛微微颤了颤。   短片结束,灯光缓缓亮起。   两人同时看向对方,视线相接。   “你在想什么?”符确问。   江在寒看他的目光深而专注,说:“在想……光走了好远。”   他们随着众人起身,往厅外走。   符确在前面,手向后拉着江在寒,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快速转身贴在江在寒耳边说:   “我也走了好远。”   后面还有人,符确不能停太久。   他那一瞬的动作,在并不明亮的放映厅里,看起来像快速的亲吻。   谢谢你。   江在寒想。   *   外面的平台上,人群开始聚集,等待夜幕降临。   格里菲斯天文台的地理位置极佳,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洛杉矶,时间接近黄昏,天边的晚霞铺展开来,给城市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辉。   江在寒撑着栏杆,看向远方的城市。   天际线在霞光的映照下逐渐染上深蓝,白色的好莱坞山标志隐约可见。   符确从后面抱着他,问:“颜色好美。”   江在寒觉得自己脱敏了,都没再担心这样亲密的姿势被人看见。   符确说得有理,看见又怎样,议论又怎样,谁也不认识谁,何况亲亲抱抱又没犯法。   他侧头看了符确一眼,嘴角微微弯起:“嗯。”   符确伸手,覆在他的手背。   天空被夕阳染成蓝紫粉的渐变色,比任何画作都美。   *   他们要赶飞机,考虑洛杉矶交通的拥堵程度,没办法留在天文台看夜景了。   “下次吧。”符确舍不得走,自我劝导道,“以后可以常来。”   江在寒没有说话。   他们沿着台阶往下走,晚霞逐渐褪去,天边的粉紫色沉入深蓝,天文台的圆顶在余晖下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像一颗被点亮的星。   江在寒回头看了几眼。   “要不咱们搬来这里啊?”符确敏锐地捕捉到,灵机一动,“这里不怎么下雨,多好。”   江在寒又分辨不出他在认真提议还是开玩笑了,没理他。   符确煞有介事地分析:“这边学校也很好啊,UCLA什么的……噢不行,听说公校科研经费被坎得研究生都招不起……私校呢?R大有影响吗?江老师你没有拖欠学生工资吗?”   “没有。你真操心。”   “关心,不是操心。”符确纠正道。   一想下山还有挺长的路,他拉着江在寒去路边的长椅坐下:“你在这等我,我把车开上来。”   江在寒:“不用了。一起走下去吧。”   符确弯腰凑近,故意曲解:“我们当然要一起走下去。”   “……”   符确坏笑:“算了不逗你,我家江老师比喵还容易受惊。不开车上来,你是想让我背你对吧?也行,来,上来。”   “……”江在寒推了下半蹲着的符确的肩:“你去开车吧。”   符确笑出声,站起来:“乖乖等我啊。”   江在寒坐在长椅上,望着符确小跑着下山的背影。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消失,黑夜接管了天空。   与此同时,路灯精准地卡点亮起。   江在寒被源自头顶的灯光笼罩,忽然觉得,符确就像这灯光一样。不管身在何处,总能照亮他。   叮——   手机振动,屏幕亮起,江在寒低头,点开邮件。   是律师发来的。   ——徐劲松的精神测试报告通过了,他被判定为精神疾病患者。   江在寒的指尖顿住。   余温尚存的手心,渐渐变得冰凉。   精神病鉴定通过意味着什么,江在寒再清楚不过。马毅说到做到了,徐劲松不会坐牢。   他低估了马毅的能力。   滴滴两声在身旁响起。   江在寒抬眼,符确正推门下车:“走吧?”   江在寒收起手机,站起来。   脸上的冷厉消失,他微笑说:“好。” 第83章   江在寒和符确飞回A市再开回R大已经半夜。   “我们回来啦。”符确进门的时候喊了一声。   江在寒在家的时候, 他回来都会这样喊。   今天他俩一起回来,也不知道喊给谁听。   可能是他的习惯吧。江在寒估计他在国内晚归回家也会喊一嗓子。   银点是个懂事的捧场喵。   符确话音刚落,它就小跑着过来, 身上的不知道是毛还是肉duang了一路。   “胖子你胖了吧?”符确蹲下去撸它,喵哼唧一声四仰八叉躺下来, “Cat sitting小姐姐没少喂它啊。”   江在寒换了鞋, 不打扰他们小别重逢你侬我侬,进去检查了一边猫粮水碗猫砂盆。   他挺累了。   腰和腿酸了一天, 后面也一直隐隐作痛,好在这一天符确也没让他多走。   趁着符确被喵拖在玄关, 江在寒悄摸给自己倒了杯久违的冰草莓奶, 快速喝完, 洗了杯子,对门口那一人一猫说:“我去洗漱了。”   他从浴室出来,站在沙发边看手机。   清大的师兄还是没回信息, 江在寒掐了下眉心,叹了口气。   “怎么了?旅游后遗症吗?不想面对工作吗?”   符确从门口探头。   “没。”江在寒看看他,徐劲松的事还没跟符确讲。他笑了一下, 说:“早点休息吧。”   符确很懂地说:“别不承认嘛学霸,这个症状很正常,明后天会达到高峰, 然后逐渐减弱消失接受现实。”   “快去洗澡睡觉吧。”江在寒不听他胡扯, 催促道。   “好嘞!”符确一听, 欢欢喜喜蹦回房间。   两秒后次卧浴室传来水声。   江在寒关上房门, 躺到床上。   明天要和律师见面,讨论接下来的程序。能不能对徐劲松的测试结果提出质疑,或者搜集证据证明结果存在人为干预, 上诉驳斥的话,成功概率有多大,失败的话,会怎么样……   江在寒抬高手臂,横压在双眼之上。   房门咔哒响了一下,然后被推开。   江在寒听见很轻的脚步声,放下胳膊看过去。   符确正踮着脚进屋,见他睁着眼,说:“你没睡啊?”   江在寒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枕头,问:“你干嘛?”   符确面色无辜:“不是你让我快点洗澡睡觉吗?”   “……”江在寒:“你要在我房间睡觉?”   “当然了,”符确表情坦然,眼神清澈,写着‘理所当然’四个大字。   说话间已经走到床边,他扬了下下巴,说:“江老师你过去一点。”   江在寒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内侧。这只是个Full size的床,折算下来1米4都不到。   家里明明有两张床。   “哪有情侣分床睡的,”符确不由分说往床上挤,“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感情破裂了呢。”   传去哪?   江在寒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他挤到里侧,被褥还被分掉一半。   他身体有点僵直地坐着,想了两秒,犹豫地开口:“我今天……我有点累了……”   江在寒垂着眼,没跟符确对视,目光胡乱落在薄被上。露在外面的手抓着枕头一角,攥得那一块的床单都跟着皱起来。   符确这才反应过来,笑起来。   “江老师想什么呢?我知道你累了,今天下台阶腿都是软的。这都一点多了,你明天一早还有会,我能禽兽到那个地步吗?”   他觉得江在寒那个犹豫委婉的样子实在可爱,凑近了对着江在寒耳边,故意压着声音说:   “还是你其实想要,欲擒故纵?”   神经。   江在寒脸刷地涨红了,转过身快速躺下,背对符确,说:“关灯。”   “别气,我开玩笑。”符确摁熄了床头灯,从后面抱住江在寒,“我得抱着你,不然睡不着。”   *   昨晚他们也一起,但江在寒在那之前已经昏睡,没有入睡这个过程。   现在黑夜静谧,符确紧贴着他的后背,手臂环在他前胸轻轻握着他的手。心跳声交错,他听见符确平稳缓慢的呼吸声。   他以为会不习惯跟符确挤着睡,没想到很快睡着了。   他站在水边,黑暗中的河堤很熟悉,像是角湖。   一点光也没有,漆黑的水浪翻涌,拍在岸堤发出压迫的声响。水溅到江在寒的脚踝,冰冷刺骨。   为什么来这里。   江在寒想。   来救人。潜意识给出答案。   于是,他反应过来,那不规律的水声是因为水里有人。   看不清是谁,但那个人在挣扎,沉浮之间拍打水面,发出了声响。   江在寒不会游泳,着急地伸出手:“快抓住我。”   那人朝他伸手,却碰触不到。   江在寒的心脏猛地一缩,是外婆吗。   周围没有可以借助的东西,江在寒跳下去。他忘了他不会水,他只想抓住水里的人。   指尖在混乱中相触。   水流却越来越急。   “快抓住我!”   “你在下沉啊,”那个人忽然说话了,“抓住你我也会淹死的。”   江在寒周身一颤,这个声音太耳熟。   几乎同时,他看清那张脸了。   是符确。   *   江在寒猛地睁开眼,心跳撞着胸腔快要跳出来。   “又做噩梦了?”   符确的声音。   江在寒呼吸一滞,猛地转过身子。   “没事没事,梦都是反的。”   符确揉着他的后心。   和梦里冰冷的语气不一样。   江在寒喘着气,额角沁出冷汗。   他定睛用力看着面前的人,符确好端端地躺在自己旁边,明显是才醒,眼神困倦而迷糊,喃喃哄着他。   后背出了汗,有点凉。但符确的手掌温热,覆在后背阻挡了凉意,揉搓的动作很舒服。   江在寒慢慢镇静下来,往符确胸口缩了缩。   “梦见什么了?”符确感受到他的贴紧,亲了亲他的额角,轻声问。   他做得那么自然,好像他们已是老夫老妻。   江在寒心口酸涩,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你掉进水里了。”   他没有讲得很详细,但语气是有点委屈难过的。   符确一愣,随即笑着安慰说:“我果然还是太低调了,还没告诉你,我800米自由泳游进过8分半。”   江在寒埋在他胸口,符确看不到脸。他从后背感受江在寒逐渐放缓的心跳,问:“放心了吗?”   江在寒不说话。   符确无声地笑了一下:“你好像超级爱我。”   “什么?”江在寒没动,声音闷在他前胸。   “白天和我在一起,晚上还梦见我,”符确在他头顶左右蹭,“承认吧,你超爱我。”   江在寒竟然没反驳,大概懒得跟他贫。   安静了几秒,符确以为江在寒睡了,听见很轻的一声:   “你不要掉水里。”   符确心脏揪紧。   他的江老师,向来喜欢把情绪藏在心里,能说出这句话,已经是极大的情绪流露。   “放心,”符确把人抱紧一些,一下一下摸他的后颈,“我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   江在寒处理完系里的事务,去了趟律师事务所。   “我收到您的邮件,我们有没有可能对徐劲松的测试结果提出质疑?”江在寒直截了当地问道。   律师面色为难:“江先生,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根据我的经验,成功几率很小。”   “这份精神测试是由州法医精神病学中心出具的。该中心在业内拥有相当的权威性,法院通常会优先采信他们的报告。除非我们能证明徐劲松在测试前服用了足以影响测试结果的药物,或者证明测试过程有人为干预,可信度存疑。”   这很困难。   这些机构有着严密的病患隐私保护机制,不会轻易提供测试过程。   江在寒快速扫视文件上的测试结论:“如果接受这个测试结果,您推断,下次开庭会出现什么样的判决?”   “那么徐劲松不会被判入监,大概率是被强制送往精神疾病忠心接受治疗,依照从前的案例,这个疗程4到6个月不等。结束后再次测评,然后决定继续治疗还是遣返回国。”   “如果您撤诉,他可以申请直接回国治疗,不需要在这里接受一个疗程。”   江在寒从事务所出来,竟然很平静。   他以为自己会愤怒。   就像徐劲松带人把他扔进水库、却颠倒黑白地脱罪一样。   但是没有。   仿佛潜意识里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   他在树荫下的长椅坐下,双手插在羊绒大衣口袋里,看着路边光秃秃的橡树发了会呆。A市靠近海湾,以往2月中旬就转暖了,今年被几个寒流刮得冷到现在。   真是神通广大。   江在寒自嘲地笑了一下,他还妄想靠这么个事故让徐劲松吃点苦头。   太天真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陌生号码的短信。   ——今晚八点,Century City Private Club,见面聊聊。马毅   江在寒目光微沉。   看样子马毅连6个月的治疗苦头都不想让徐劲松吃。 第84章   Century City Private Club, A市最隐秘、最奢华的私人俱乐部之一。   八点整,江在寒由侍者带领,踏进厚重复古的青铜大门。   建筑只有两层, 隐匿于寸土寸金的A市中城的高楼之中,平铺了横竖两条街的占地面积。江在寒来过一次, 徐徽言带他见项目合资方那次。   上次他没觉得这条走廊有这么长。   侍者衣着黑色礼服, 引着江在寒向尽头去,两侧房门的隔音很好, 让这条长廊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江先生,请。”   侍者轻叩门上的金属环, 得到应允后推门, 请江在寒进去。   马毅靠在沙发上, 姿态随意,桌上摆着一瓶威士忌。瓶身设计典雅,写着The Macallan, 江在寒对酒不了解,也听过这个威士忌品牌。   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幽深的光。   马毅微微点了下头:“准时。”   江在寒面色沉静,走近两步, 没有寒暄,直截了当:“找我有什么事?”   训练有素的侍者退出包厢,带上了门。   “坐吧。”马毅看了眼侧面的单人沙发, “喝点什么?”   “不了, 有事直说, 我很忙。”   “忙, ”马毅晃了晃酒杯,语气悠闲,“忙着找鉴定书的破绽, 还是忙着和福南小鬼约会?”   马毅眼型细长,因为年纪关系,眼尾垂而呈三角形,鼻尖下勾,给人一种精明的狠戾感。他完全掌权宏远时,不论下属、竞争对手、还是合作者,单独面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犯怵,仿佛那双眼微不可察地一眯,就能洞察所有。   就像此刻,江在寒站着,他坐着,却保持着上位者的从容和威严。   气场很强。   不过,江在寒没有害怕退缩的情绪。   只有厌恶。   唯有当马毅提到符确,他才有一瞬的屏息。   江在寒冷冷笑了一下:“是我爸把宏远管理得太好,还是我哥最近惹不出麻烦?您老都清闲到操心我的私生活了?”   江在寒很少讲这种为了气人而气人的话。   但他此刻非常想这么做。   甚至不惜忍着恶心,那样称呼徐徽言和徐劲松。   很奏效。   这是马毅的痛点。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连徐徽言也不敢。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沉下来,原本一直挂在嘴角的从容的笑意霎时消失,仿佛被什么锋利之物一划,向下绷紧。   马毅紧盯着江在寒,很快又恢复了悠然地掌控态度:“撤诉吧,你也看到测试报告了,再挣扎也只是浪费精力和金钱。”   “既然测试结果出来了,徐劲松不会坐牢,”江在寒静静看着他,“撤不撤诉有什么关系。”   “必输的棋局,这种挣扎没有什么意思。”马毅喝了一口杯中酒,“劲松在这里做半年治疗,对谁都没有好处。”   “有病得治。”江在寒说。   马毅抓着酒杯的手用了力,眉心的纹路陷得更深。   论起即将到来的审判结果,他胜券在握。可是他很清楚,在异国正儿八经接受精神疾病治疗,不是徐劲松可以忍受的。   对于马毅,只有徐劲松立即无罪释放回国,才是唯一的胜。   江在寒看准了他这个心思。   鱼死网破也不会撤诉。   江在寒律师那边的动作,马毅时刻盯着。他知道江在寒没死心,还在积极找破绽。   不听劝的年轻人,最让他烦躁。   “看样子你没我以为的那么聪明,”马毅摇摇头,酒杯放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聪明人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无畏挣扎。”   他就着前倾的姿势,手指敲了敲桌面,语气逐渐森冷,重复一遍:“撤诉,让劲松回国,案子到此为止。”   这是最后的警告。   江在寒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后手。   但一定会有。   他面色镇定,不甘示弱:“我不会这么做。”   “你会的。”马毅笃定地说。   江在寒不再接话,转身就走。   听见马毅的声音在背后:   “你有十二个小时考虑,要还不听劝,别怪我欺弱欺小。”   ***   “老东西!”   微波炉嗡嗡作响,符确站在一旁等着一杯牛奶,愤愤然道:   “早知道你去见他,我就一起过去了!”   江在寒进门前还调整了一下状态,还是被符确看出来。   符确的敏锐度该去当侦探。   江在寒觉得自己像个拙劣隐藏痕迹的罪犯,被符确一眼看穿。   “不是刻意隐瞒,”江在寒辩解说,“事情还没有定论,正式结果并没有公布,不想多一个人烦恼。”   “你不要狡辩,”符确拿出手机,翻到相册,怼到江在寒面前,“你看你写的保证书,需要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求助我!”   “所以我现在告诉你了啊。”   微波炉叮了一声,符确气呼呼过去拿牛奶。   “你背着我去见马毅!多危险你想过没有?!那老东西什么干不出来!”   江在寒也跟过去。   “我有分寸的。我跟律师见面商量一下,才能知道后续该怎么办。马毅的见面也是。”   马毅已经占了上风,不会在这种时候对江在寒做什么,符确知道。但他还是不想江在寒自己跑去面对马毅。   江在寒也知道他是担心自己。   江在寒在外面跑了一天,没什么好消息。身体和心都凉透了。回到家,看见暖黄落地灯下,符确对着喵练习课程演说,暖意才呼地涌上来。   符确一边生气一边给他热牛奶。   符确端着牛奶转身,递给江在寒。   江在寒看他还绷着脸,不急着接牛奶,向前伸出双臂,环住符确的腰,整个人钻进他怀里。   “别气了。”   江在寒脸在他胸口蹭了蹭。   这动作是跟符确学的。   符确可能是跟喵学的。   消气效果一级棒。   果然,江在寒仰脸看他,符确嘴角已经有点抖动,开始往上翘了。   “少来,我不吃这……什么时候学的……撒娇……”符确舌头打结,磕绊了两下,清了清嗓子说:“先把牛奶喝了。”   很神奇。   这家伙。   说他害羞吧,他经常脸皮厚到游标卡尺都夹不住;说他脸皮厚吧,他又时不时腼腆羞涩如同深闺小姐。   *   “徐劲松的测试报告,恐怕很难有什么转机了。”   江在寒处理完系里的工作,收到律师的邮件。符确怕吵到他,在后院过了两边演说稿,见他从书房出来,才进了屋。   “可以想象。”符确刚才跟符咏打了电话,问过这事了。专业的第三方机构给出的测试结果,几乎没有被原告驳回的先例。他安慰道:“没事,那混蛋进去治疗,随时都可能露出破绽,这事并不会被一张测试报告定死。”   江在寒现在更担心的,倒不是徐劲松。   他知道符确刚才在后院打电话。   自从收到王修平调任的消息,符确跟他哥的电话都是避开他接的。   符确没有他表现的那么轻松。   江在寒出来接水,从厨房看出去,符确侧对着客厅的落地窗,半张脸没在黑暗里,肩膀和半侧胳膊的肌肉绷紧了,握着手机的手也看得出在用力。   听不清在讲什么,但不论神色还是姿态,都不是平常轻松的模样。   他说江在寒喜欢瞒着事,其实自己也是。   江在寒无声地看着符确。   过了一会,破天荒地玩笑了一句,说:   “或许我们思路没放开,徐劲松真的有精神病。”   符确看他神态是认真的,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江在寒竟然在尝试开玩笑!   这件事比玩笑本身可乐一万倍。   符确笑得过分用力,江在寒怀疑他在用浮夸的演技捧场。   “江老师,你太可爱了,”符确眼角都笑出些泪,一只胳膊环着江在寒的脖子把他往怀里带,笑得语句断续,“我好……好爱你!”   夸张。   江在寒从他胳膊底下往外钻,要上楼洗漱。   符确也关了灯跟上来。   *   两个人挤在江在寒的床上。   “关灯吗?”符确问。   “嗯。”江在寒放下手机,往下躺好。   他们互道晚安后,在黑暗中安静了很久。   江在寒以为符确已经睡了,转过身,面对他,轻声问:“你睡了吗?”   “没。”符确立刻回答。“你睡不着啊?要不要助眠?”   江在寒是睡不着。   脑子乱得很。   “什么助眠?”江在寒一般靠录音凝神助眠,不知道符确说的是什么。   家里没有琴,不然或许可以让符确弹一段。   “做点运动,有助于提高睡眠质量。”   符确往他那边拱了拱,在江在寒疑惑而微微抬起的眉头亲了一下。   江在寒决心收回“深闺小姐”的话。   因为符确的手已经伸到他睡衣下面,从后腰往下滑。   “你这人!”江在寒反手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乱摸,“什么时候了你还……”   “什么时候?”符确看了眼小夜灯的显示屏,“十一点半,还好吧。”   “……”   江在寒不想理他。想背过身,又觉得像鼓励。怎么都不对劲。   “好多事没有解决。”他低声说。   “会解决的,不是什么大事。”符确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该吃吃,该睡睡,咱们一起想办法。”   “我担心马毅的威胁不是冲我来的。”   马毅的语气,明显是要教训江在寒。   可身世方面的文章他做过了,在这边的效果并不好。那还能做什么?制造谣言让江在寒在学术圈身败名裂?   胜算很低。江在寒在学术圈的成果和如今的成绩,有无数人可以为他证明。马毅自然也清楚。   “我知道不该打听你家里的事情,”江在寒终于开口,“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南海三期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符确顿了一下,很短暂的一下,随即又黏黏糊糊亲亲江在寒的脸颊和唇角。   “什么我家你家,”他不大高兴地说,“见外。”   “哎呀,别用你水汪汪的大眼睛这么盯着我,”符确语气和平常没两样,轻松还有点不正经,“跟出了什么大事似的。放心吧,福南的天塌不下来,塌下来有我哥顶着。”   江在寒算是体会到符确的感受——   对方明明有事、却瞒着他不肯说的感受。   “王副部长要调值,你知道吗?”江在寒问。   符确终于停止了亲亲啃啃的动作。   他沉默一会,说:“知道。他性格比较较真,懂但不爱变通,程部长早想把他调走了。”   “跟南海项目没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   符确见江在寒神色越来越凝重,解释:“技术方面的标书交上去一批又一批,王副就是不松口,这也是他被调走的原因之一。”   不是因为马毅。   那就好。   可是……   江在寒正想着,眉心突然被摁了一下,符确说:“别皱着个眉,担心这个忧心那个,那能睡着吗?我明天课程演讲,你都不问一句,心里尽想着不相干的人。”   “闭眼,”符确手掌轻轻压住他的双眼,“不许想了,睡觉。” 第85章   江在寒醒得很早, 符确不在身旁。   房间里安静得只有窗帘缝隙偷钻进来的晨光。   木头房子没那么好的隔音,江在寒躺着,听到楼下后院隐隐传来的说话声。   江在寒起床下楼, 喵蹲在客厅的玻璃门前,两只前爪交替刨门, 喵喵骂得挺难听, 控诉符确的不仗义,把它关在里头。   符确一手插兜, 一手拿着手机,背靠着挡雨棚的柱子。   他半低着头, 视线盯着脚前那半秃不秃的一小块地, 连着嗯了几声。   江在寒靠着岛台。   不该听的。   他转身去冰箱拿牛奶, 倒进玻璃杯发出声响,然后背对着客厅喝奶,这样就听不清符确说话了。   “江老师你醒了啊?”   符确拉开推拉门, 语气轻松平常,走进来,在喵伺机往外挤的时候反手关了门。   “唉你不能喝冰的。”   符确大步穿过客厅, 江在寒想开口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手机先一步震了一下。   没有解锁的屏幕上方弹出一条快讯——   宏远能源正式宣布参与南海三期竞标,前总裁马毅自信透露:资金和技术方面已做足准备。   江在寒盯着简单一句话看了半晌, 像是读不懂其中的意思。   这就是马毅的警告。   他用福南, 不, 用符确威胁自己?   江在寒点进去:技术方面已与清大杰出副教授曾远越达成共识……   果然。   马毅人在美国, 却在这么短时间内,办了这么多事。资金、人脉、技术,一样不落地办妥了。   江在寒没收到何信的消息, 说明连徐徽言都被瞒着防着。他记得徐徽言提过,宏远的流动资金不足以竞标南海三期,马毅是怎么……   或者说,马毅对徐徽言从来都留了一手、时刻防备着?   福南怎么办?   福南为了南海三期,收拢资金破釜沉舟,若是拿不到……   江在寒握着手机的手因为太用力而不自觉地发颤,符确就站在他身边,他甚至不敢抬头看。   “没事的,”手机被符确抽走,放到岛台台面,符确握起他的手,“没事的,你别乱想,这事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   江在寒视线愣愣地追着手机,落在大理石纹路上。   马毅早警告过他,要教训帮过他的人。   他自大地认为能应付。   应付个屁。   徐劲松逃脱了牢狱之灾,符确被盯上,连带着福南……   “江在寒,”符确提高音量,把他从失神的状态中拉回来,“听我说,宏远参与竞标,需要做很多准备,也就是说马毅早有预谋。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在寒垂眸,始终不肯看他。   他不说话,表示不赞同。符确有点生气了,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第一,别把什么事往自己身上揽,你没有那么大能量,让宏远脑袋一热跑去申请上百亿美元的项目;   第二,宏远参与竞标,不代表福南就没希望输定了,对福南有点信心好吗,对我哥有点信心。”   符确穿着短袖不知在后院打了多久的电话,此刻身上还带着凉意,顶着江在寒下巴的手是冰的。   冰凉的触感让江在寒清醒。   他抬起眼眸,符确正望着他,双眸如同黑沉沉的深潭,沉稳而静谧。   江在寒一惊。   他一直觉得符确是冲动急躁的,此刻才发觉,自己才是那个慌乱失措的。   比起自责,现在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   江在寒给曾远越发了专利授权,但技术申请书一直想完善一点再发,所以还在江在寒手上。   他不知道曾远越根据手头的资料,进展到哪一步了。他们断联的时间点,大概就是马毅找上曾远越的时间。   “我申请,”他说,“可以吗?如果符先生不介意,我可以负责南海项目的技术部分。”   符确意外地看着他。   随即皱眉,露出犹豫的神色。   江在寒知道他在想什么。   即使在这种时候,符确也不想他为难、委屈、或被迫。   “其实我本来就很想参与这个项目,只是为了多一些接触徐徽言的机会,才拒绝的。你知道,参与这个级别的项目对我评tenure很有好处。”江在寒急切地望着符确,“给我半天时间,我把申请书整理好发给你和符先生。”   符确看他的眼神复杂,半晌,剑眉一抬笑得顽劣:   “怎么比我还急,”他把江在寒的手拉到脸旁,侧头在掌根轻轻吻了一下,“干脆嫁到我们家算了。”   ***   这事没有符确表现得那么风轻云淡。   江在寒去了办公室,找出昨天马毅的信息,拨过去。   电话响了四声才被接起来,马毅在那头悠悠地说:“看到新闻了?”   “如果我答应撤诉,”江在寒直切主题,“宏远能退出竞标吗?”   他听见马毅短暂地笑了一声,有好几秒都没有说话,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其实预料得到,这个电话只是暴露弱点自取其辱,但江在寒还是打了。   过了一会,听见马毅语速缓慢、悠然自得地说:“迟了,十二个小时已经过了。”   话讲到这个份上,江在寒应该挂电话。   可是他没挂,沉声说:“你比我了解徐劲松。六个月,在精神疾病中心治疗,一定会露出破绽,到时候我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继续上诉……”   他以为这是足够的牵制,然而,马毅连话都没让他讲完,哂笑道:   “黄毛小儿,牙没长全就在这威胁我。去看着你的小男友吧,没准他比劲松先进去。”   江在寒哗地从办公椅上站起来:“你什么意思!”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江在寒心跳剧烈,一边给符确打电话一边出了工程楼。   电话打不通,响半声就转语音信箱——是符确挂断的。   符确不会挂他电话,从没有过。   江在寒的小黄车在家里,符确送他来的,他握着手机在枫林的小路上飞速往家里跑。   符确的电话打不通,他就打给了周明远。   “啊?我不知道啊,”周明远懵然说,“江老师有急事吗?我问问他们系的哥儿们。”   江在寒糊涂了。符确跟周明远不是一个系,也不住宿舍了,周明远怎么会知道他有没有去上课。   他挂了电话,已经能看到住宅区的路。   符确……   江在寒想不出马毅的意思,理智来讲,符确没有任何把柄让马毅威胁,但他这个时候也没法理智。   马毅要是一手遮天到陷害符确入狱,江在寒在喘气的间隙胡乱地想,他不介意杀了马毅跟符确一块进去。   *   前面左拐就是江在寒家所在的路,江在寒横穿而过,手心都是汗,手机差点脱手。   就在他拐弯的一刻,明黄的Rubicon急速闯入视线。   符确!   江在寒失声喊道。   急刹中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   符确停了车,他看见了江在寒,有一个解安全带的动作,却生生停在一半。   他没下来。   江在寒冲至近前,问:“你去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驾驶位的车窗开着,江在寒扒着窗沿,看见符确森然狰狞的脸。   江在寒一惊,找不到声音似的喃喃问:“符确?”   “你别管。松手,”符确说,“我出去一下。”   “去哪?”江在寒不松手,反倒开了车锁拉开车门,“告诉我怎么了?”   符确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青筋暴起,呼吸间都是灼热的怒气。   但他没有推开拽着他上臂的江在寒。   “你知道了?”   符确讲这句话的时候没看他,脸往另一边偏。   江在寒能感觉到符确身体紧绷到颤抖的程度,他身子向前探,看见符确血红的双眼。   江在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着急地看着他。   “我哥……”符确嗓音哑着,深吸了口气,说,“我哥出事了。”   司机疲劳驾驶,小货车闯红灯全速撞上了符咏的帕拉梅拉。   *   符确不信这种巧合。   宏远前脚宣布竞标,后脚最大的竞争对手就出车祸。   差一点车毁人亡!   “没你的事,你别拦我,”说话间,符确手掌狠搓了下前额,“我哥还在抢救,我这就去宏远把那个老不死的先送下去。”   江在寒知道,他那个动作其实是在擦泪。   江在寒没说话,静静地摁了熄火,解开安全带,把身体探进座椅与方向盘之间,膝盖抵着座椅前侧,抱紧了符确。   他把符确的脑袋环在双臂之间,手掌在符确后脑轻轻摩挲。   像是保护幼兽的姿态。   他不能让符确去宏远,马毅设了阱正等着他。   但他也不能劝符确冷静,没有人能够冷静。   符确不用在他面前强装冷静。   江在寒没问“你还好吗”这种废话,也没说“别冲动”这种冷漠的规劝。   他什么都没说,只搂紧他。   符确抖得厉害,他咬紧了牙渗出血。   “我要杀了他。”   “我哥……我哥要是有什么事,徐家一个都别想活。”   ……   “好,”江在寒吻他的发,心痛得应声,“好,我们一起。”   明明不是劝阻的话语,符确却稍稍安静了些。   口中的血气往鼻腔里钻,又被江在寒身上的气息冲淡。他的恐惧和恨以直白的方式表露,被江在寒包容在怀抱里。   手机响了,江在寒拿给他。   是符确的爸爸。   他们离得近,江在寒都听见了。   符爸爸说还在抢救,没敢告诉他外婆,妈妈打了镇定剂送去休息了。他让符确查查票,尽早回去,万一……   万一没说完。   他们都懂——   万一没救过来,赶回去见最后一面。   ***   机场大厅,登机广播此起彼伏。   符确只带了随身背包,包里是江在寒帮他收拾的衣物证件。   票订得急,他必须赶紧安检进去。符确眼中的血色未褪,看向江在寒,几番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马毅不会在这时候动我,放心。”江在寒知道他在迟疑什么,宽慰道,“别分心,家里需要你。符先……大哥要是有什么消息,方便的话,给我发个信息。”   符确讶然望着他,两秒后冲他笑了一下,张臂抱住江在寒。   “千万小心,照顾好自己。我哥皮糙肉厚,会没事的。我尽快回来。”   江在寒喉咙酸涩。   他缓慢地回抱符确。   克制却用力。   要平安。   江在寒想。   要健康。   家人也是。   江在寒轻轻闭眼,踮起时鼻尖蹭到符确颈侧,闻到熟悉的清爽的气息。   “快进去吧。”江在寒催促道。   再抱下去,他会动摇。   确实来不及了,符确揉了把他的发顶:“走了。”   想了想,没松手,又在他微蹙的眉心亲了一下。   “快回去吧。”   符确转身,安检的队伍来回折了好几弯。   他才迈出一步,竟被身后突然的力道拉得一退。   江在寒扣着他的肩把他转回来,伸手压住他的后颈,在他低头的一瞬吻上来。   符确一愣。   这个吻又深又急,根本不是江在寒的风格,何况他们在众目睽睽的机场大厅。   但身体比脑子更快接受了这个离别吻。   符确搂紧他的腰,唇齿交缠间将刚冒头的疑虑和不安抛在了脑后。   *   十分钟后,符确被好心的工作人员带着提前安检,消失在隔离区的另一边。   江在寒站了一会,直到脸上所有的情绪全部褪去。   像尊雕像。   他木然往停车楼走。   看起来正常平静,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江在寒的脸甚至双唇都十分惨白,盯着前方的双眼没什么焦距,眸光涣散。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向来挺拔的背脊小幅度地向前弓起。   江在寒伸手撑住了侧面的墙壁,另一只手狠力摁住胃腹。   洗手间里。   江在寒跪在马桶前,胃部阵阵绞痛,像是被丢进破壁机搅动。眼前忽明忽暗,呕吐的感觉卡在咽喉。江在寒撑不住,上身一歪靠在了隔间的挡板。   手机在上衣口袋里震动。   他咬紧唇,压住混乱的喘息。   摁了下接听。   “是我,”嗓音沙哑而压抑,江在寒冷声说:“我马上到。” 第86章   一年后。   深市国际机场。   宏远总裁徐徽言一身深黑羊毛西装, 同色手工定制皮鞋,从贵宾通道走出。   十四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并没有让他显出任何疲惫困乏的神色,他神采奕奕大步向前, 时不时与同行的年轻人低语两句,面上始终带着微笑。   相比之下, 身旁的年轻人倒是严肃很多。   他的眉心始终蹙着, 脸上没什么其它表情,唇角微微向下, 一副凝重沉思的模样。   即便带着深深的生人勿近的气场,还是引来周围不露声色的偷瞟和窃窃私语——   好帅。   姐们心里气质高冷的霸总在此刻具象化!   感觉是个狠角色, 你看他眼角的疤。   靠, 更帅了!   那些议论声音不大, 但离得近,都被徐徽言听见了,他眯着细长的鹰眼, 笑着对身旁的年轻人说:   “蛮受欢迎啊,在寒,好几个小姑娘看你呢。”   江在寒没应声。   “二十六,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徐徽言看了他一眼, “遇着合适的也可以成家了。”   机场外, 深灰商务车停靠路边。   徐徽言先上车, 江在寒紧随其后。何信领着另外两个人, 带着徐徽言和江在寒的行李上了后面一辆车。   “没想过成家?”   徐徽言大概觉得堵在机场高速太无聊,又捡起了之前的话题。   江在寒简短地回答:“没。”   “怎么?当初让你跟福南小鬼分手,”徐徽言对他的答案不太满意, 从侧袋里摸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金属盒,夹起一根细烟,闻了闻,说,“还在怨我?”   江在寒坐姿端正,双手平放在左右扶手上,像个古板的老学究。   他手指微不可察地蜷动一下,平静地转向徐徽言,嘴角勾起点笑,说:   “怎么会?当初只是图福南的名气,玩玩罢了。比起谈情说爱,事业更能让我兴奋。”   “嗯,”徐徽言把烟从鼻尖的位置拿下来,夹在指间,想起什么,“对,这话你说过,当着福南小鬼的面。”   江在寒静静地看着他,无声地表示肯定。   “这一年澳洲的项目做得急,辛苦你了。”徐徽言笑着向后一靠,把座椅调成舒服的角度,“要不是南海项目出这么严重的岔子,我也不会拉着你赶回来。”   “没事。”   车里开的热风,江在寒觉得闷。   “报告我看过了,有个大致的解决方案,我明天去公司跟技术组细谈。”   “你这个拼命的性格随我,”徐徽言笑着摇摇头,“晚上一起去个饭局,熟悉熟悉这边的人,然后休息两天再来公司吧。”   徐徽言说完闭上眼。   休息两天。   他们都不提,却心知肚明。   徐徽言需要时间确定徐劲松不会闹事。   江在寒把头转向窗外,说:“好。”   ***   晨曦康复中心。   符咏做了两组坐姿推胸,正犹豫要不要加点重量再来一组,体能房的木门被推开。   这是个非常注重隐私的高档康复中心,符咏使用体能房的时间段,不会有人过来与他共用。医护早就了解他的日程安排,不会无缘无故中途打扰他。   这个时间门都不敲闯进来的,只有一个人。   “悠着点吧,”符确顺手从台子上拿了瓶水,往他哥对面的器械凳子上一坐,“这个纯上身的练法是以霸王龙为模板吗。”   符咏啧了一声,伸手要水。   是他不想练腿吗。   一年前的车祸,左腿差点截肢,亏得医生给力,保住了,之后大半年都不能沾地,现在虽然得拄拐,好歹能走路。   “怎么今天回来?大湾的项目谈妥了?”符咏喝了半瓶水,算着日子,“没这么快吧?”   符确眼神飘了一下,把腿卡进坐姿屈伸机的滚轴间。   “没谈完。明天还得去一趟。”   “那你跑回来……”   符咏一顿,想到什么。   他表情变换。   从“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到“我靠没有别的可能肯定是的”,再到“知弟莫若兄这小子怎么瞒得过我”,最后“算了给他留点面子、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   “跑回来过植树节是吧,”符咏找补道,“晚上全家一起吃个饭,过个节。”   “……”   神经。   符确没理他,哐哐做着屈伸。   符咏很担心他还没来得及换掉的西裤被大腿肌肉绷破。   “行了行了,至于这么羞辱瘸子?!”   *   “那什么,”两人聊了会符咏的恢复情况,符咏忍不住提起来,“我听说那谁回国了。”   这回轮到符确啧了,说:“瘸子消息这么灵通。”   符咏非常收敛地笑了一下:“哥人不在江湖,江湖却散布着哥的耳朵。”   符确看了一眼他的人工耳蜗,没做声。   他在符咏的惊讶中从西服口袋掏出来一瓶草莓奶,吸管戳了几下没戳开,吸管顶端的尖尖都戳平了。   “回不回来,”他把吸管掉个头,猛地往下,这回扎进去了,“跟我有关系?”   “没关系,”符咏悠悠说,“我就随口一说。南海三期突然出了点问题嘛,总工解决不了,技术组也没分析出来,所以徐徽言着急忙慌把他带回来。澳洲那个项目还没完呢。”   符咏还是关心南海那个项目。   福南投入了所有,不,确切地说,是符咏投入了所有,最后却丢了项目,连命都差点赔进去。   他怎么可能释怀。   他从深度昏迷中醒来过,笑嘻嘻说:“哟,没死。”   他积极配合治疗,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那么意气风发骄傲要强的人,断了腿,聋了耳,也没表现出一点沮丧。   唯独福南不得不申请破产保护那天,符确看见他在签了一份又一份文件之后,在病床上往后一靠,压着眼说:“字太多了,看得我眼睛疼。”   符咏没法不关心南海的项目。   他倾注过太多心血,跟孩子似的,不论谁在养,他都很想知道这娃长成什么样了。   那一小瓶草莓奶不经喝,两口就没了。   “这牌子不行,太甜。”符确评价道。   而后随手一丢,空瓶精准落进门口的垃圾桶。   咚一声。   “那谁回来应该能解决。”符咏还在说。   “噢。”符确应得漫不经心,下颌却紧绷着,“跟我说这些干吗,我没兴趣。”   “闲聊嘛,”符咏白了他一眼,“越长大越不活泼可爱了。”   符确收了腿站起来:“走了。”   “这就走了?干嘛去?”符咏转身找拐杖。   “种树去。”   “……”   瘸子哪跟得上符确的速度,懒得动了,干脆坐回去,冲着背影说了句:   “听说徐徽言晚上要去栖月湾……诶!真走啊……”   ***   ——来了!徐总,徐总,您这次回来是为了南海三期吗?   ——徐总,您这一年的重心在海外,南海平台施工停滞,您有解决方案了吗?   ——徐总,听说您请到了国外的专家,他会替代曾教授的团队接手南海三期吗?   栖月湾的饭局是驰名设备的总裁刘驰做东,以为徐徽言接风为名,请了目前业内最有影响力的几位老总。   消息老早就放出去,有意无意惹来一群蹲点的记者。   徐徽言倒不介意,坦诚答了几句:   “是的,澳大利亚的项目步入正轨,顺利的话,不出一年就能投产。这次回来是为了解决南海三期的小麻烦。你们消息倒是灵通,是请了位专家,南海项目用的就是他的专利。不过他只是过来短暂地提供指导,暂时没有更换技术团队的计划。”   ——徐总,方便透露你们是怎么结识的吗?   ——听说是顶尖私校的教授,您是怎么请到的?私交一定很好吧?   记者们早就有所耳闻,徐劲松当初去A市闹出那么大动静,谁不知道徐徽言有个私生子?只是徐家一直没有确切承认,他们便借这个机会,含蓄地打听。   “用不着拐弯抹角地问。”   徐徽言也不恼,对着已经快步走进酒店大门的江在寒招了招手。   江在寒又走回来,礼貌地对记者们微微颔首。   徐徽言在记者们的夸赞声中,抬手在江在寒的肩头拍了拍,笑着对记者说:   “这是R大的江在寒教授,我的亲儿子。”   江在寒身体一僵,看向徐徽言时感受到他施加在肩头的力道。   徐徽言在对视中鼓励地对他笑笑。   江在寒早有预料,这次徐徽言领着他回国,必然会被问到二人的关系。   只是没料到,徐徽言在回来的第一天,当着众多记者媒体的面,就这么承认了。   惊讶的不只江在寒,还有那群记者。   谣言始于一年前,后来没人提就渐渐被淡忘了,徐家也一直没有承认过。他们今天这一问,也没指望徐徽言会承认,谁料人家就这么直白说出来了。   弄得提问那位愣了片刻,反倒不知道怎么接话。   过了一会,响起一片哗然,纷纷贺道——   “虎父无犬子,徐总真是好福气。”   “这样的父子搭档,宏远必定势不可挡。”   “难怪徐总对南海问题这么有信心,令子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   同样的奉承话,江在寒在进入宴会厅的时候又听了一遍。   刘驰一副老相识的架势热情地为每个过来敬酒的宾客介绍江在寒。   “江教授当年那个开场演讲可太精彩了!”刘驰表情浮夸,滔滔不绝,“我们还偷偷感叹呢,谁家孩子培养得这么优秀,年轻有为成这个样子,结果!这不显而易见吗!除了徐总,谁我都不服!”   刘驰的字典里没有尴尬、不好意思之类的内耗型词语,他当年还以为徐徽言看上江在寒、跑去江在寒那里劝酒,这会儿换一套说辞,也能一秒入戏。   “我记得江教授喜欢葡萄酒的,”刘驰招呼着,“上回你就喝的葡萄酒,我记性好吧?”   江在寒配合地点点头。   徐徽言带他来见这些人,之后都是有交集的。   躲不掉的。   他在觥筹交错间,保持浅淡的笑容。   要说亲和吧,谈不上,更像是分寸得当的疏冷和礼貌。   江在寒很少主动说话,但别人来主桌找他,他也会认真听,不热情,但也不冷漠。   他随着徐徽言走动时,能感觉到副桌人群的复杂目光。   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无非是——   说徐徽言是个狠人,老丈人和亲儿子,一个被他亲手送进监狱,一个被他禁足庄园。   说徐徽言对他们态度谦和,无非是刚夺权一年,想稳固自己的位置。   说徐劲松当年在美国犯事,就是因为江在寒这个私生子,这下倒好,正房儿子被关起来、家业碰都不让碰,私生子倒正大光明进出宏远。   无所谓。   答应徐徽言的条件的那一刻,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再也不能影响他了。   江在寒举着酒杯,应付振动设备公司的技术副总。   那人正吹嘘自己多么懂,江在寒的论文他还引用过。   江在寒在人声喧闹中有些走神,忽然察觉周围安静了一些,聊天声、敬酒声渐渐变得稀疏。   对面那个人正跃过他,看着他背后宴会厅大门的方向。   “这么热闹啊。”   这声音……   江在寒心口陡然一缩。   方才那一点点昏沉骤然消失,那个声音如同电流冲击大脑,又如幽静无波的湖水中扔进一石,声响不大,但水波却不可遏制地快速扩散。   江在寒不由自主攥紧了手中的酒杯,呼吸变得急促。   “刚好跟朋友在楼下吃饭,听说刘总在这,过来打个招呼。”   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最后一个字出口,几乎就在身后。   江在寒没有回头。   他的脖子,乃至肩背、四肢,都像落枕一般僵硬。   “江老师,”   江在寒像是坠入默片,耳内空白,唯一的声音低沉温厚地响在耳畔,   “好久不见。” 第87章   江在寒因这陌生又熟悉的低语, 骤然心悸。   他终于转过头,对上符确那双黑白分明澄澈似璃的眼眸。   一如从前。   “符总,“江在寒声音极轻, ”这么巧。”   江在寒看起来没什么表情,那一点笑意短暂而浅淡, 十分客套。如果有人能看见他讲话时微微发颤的唇, 那只能是一步之遥的符确。   “哟小符总!您在深市啊?刘总说你去大湾谈项目,想请都请不动。”   “那可不是, 这一年咱们行业最风光的新星就是小符总了吧。忙的都是国字头的项目。”   “符总眼光毒啊,AI火起来, 电力需求猛增。符总早早进军经济型核电项目, 谁比得过他。年轻有为啊!”   这话是客套的吹捧, 也是事实。   模块化设计的小型核电站经济安全,建造周期短初期投资低,符确选择这个东山再起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们以前在家里闲聊时, 符确就提到过。   这么快就付诸实践了。   陆陆续续有人围过来。   看得出,符确虽然资历最小,这屋子里的人对他这个不速之客还是惊喜和欣赏的。   符确笑着应和, 视线却从未离开江在寒。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少了往日的热烈和傲气,眉眼沉静而犀利,像是藏匿锋芒的刀刃。   江在寒第一次见他穿西装。   从前都是运动休闲居多, 顶多课程演讲的时候套件偏正式的衬衫。   今天这身看似平常的黑色西装, 剪裁考究, 很显身材——当然符确本来身材就很好。   墨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 没有领带,明明应该给人更随意的感觉,却莫名地散发出更强的压迫感。   样貌自然没有变化, 只是同样是笑着,江在寒却从他锋利的眼型中触到一丝冷锐。   从前符确总冲江在寒笑,一点心思都藏不住。   现在不同,这笑意变得成熟深沉,似有若无地藏着别的情绪,江在寒竟有些看不透。   离他们最近的宾客听到了他们之前的对话,惊奇问道:“二位认识吗?”   江在寒酒杯还捏在手里,喉结一动,张口。   还未出声,却听见符确抢先一步,朗声道:   “何止认识,江教授在R大帮过我很多呢。”   目光就那么直白地紧盯江在寒,像成年的雄狮不疾不徐地盯着猎物。   见江在寒抿唇不答,符确扬起眉,长臂一抬搭上江在寒的肩,笑意更深,侧过脸追问道:   “是吧,江教授?”   这动作不算过分,对于久别重逢的校友来说,再平常不过,连亲呢都谈不上。   江在寒始终镇定自若的表象有一霎那的裂痕,眼睫颤动了一下。   他闻到符确身上的香水气味,也许是自己的——   因为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江在寒心脏跳得发出咚咚的声响,清晰地传入鼓膜。   很怕别人听见,他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从符确的掌心中侧身脱离。   “是的。”   江在寒语气平静地承认,毫不回避符确赤//裸的目光。只是上身非常轻微地、不易察觉地向后仰了一点,稍稍远离紧贴在身侧的符确。   他突然想起二人初遇时的场景。   也是离得很近,符确没什么分寸地靠近他、帮他系领带。   江在寒也想这样悄然后仰,远离。   ”江教授真冷血啊,“符确的笑容在江在寒眼里像是面具,下面不知是什么心思,他语气沮丧,叹道,“一年不见,就生分了?”   ”符总玩笑了,“江在寒手心出了汗,玻璃杯要滑不滑,”一年不见,符总功成名遂,当刮目相看。“   ”还行吧,“符确笑得佻达,在服务生经过时漫不经心地抽走了江在寒的酒杯,放到了服务生的托盘上。动作自然得让人误以为那是他的酒,不想喝了。他在江在寒微怔的神色中,幽然说,”赚了点小钱而已。“   *   “哎呦我差点忘了!”刘驰咋咋唬唬跑过来,“你二位本来就认识嘛!”   宏远如何截胡了南海三期,无人不知;   马毅如何安排了符咏的车祸,也因为徐徽言大义灭亲的举报,闹得众所周知。   这场宴席为徐徽言接风,自然不会请符确。连提都不会提。   好巧不巧,符确也在这里吃饭。   好死不死,符确还大方地上来打招呼。   刘驰从看见他进屋,就汗流浃背,不停瞥向徐徽言。   徐徽言倒是淡定,远远坐着,脸上还是小酌之后放松的神色,似乎很享受面前那盘青花椒和牛薄切。   刘驰的胖心脏放下一半,赶紧跑过去把话题引开,只要别提南海项目,其它问题不大。   于是他开始引导江在寒和符确两个校友叙旧……   ***   符确并没有停留太久,十多分钟吧,就像他说的,跟大家打个招呼。   其他人也没有太晚,毕竟徐徽言刚回国,下了飞机就没休息过,刘驰看着时间,结束了接风宴。   江在寒把徐徽言送到门口。何信已经等在门外。   “感觉怎么样?”徐徽言突然问道。   “谢谢你带我来。”江在寒说,“是非常有必要的社交活动。”   徐徽言见他神色认真,像是真的在认真评估今晚赴宴的好处和即将到来的便利。他没提符确,仿佛那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的确微不足道,徐徽言自信地想,江在寒被他承认了身份,算是正式进入宏远,谁能有这样的好机会。   比起宏远,永福只是个绒毛未褪的幼崽子。   徐徽言笑笑,轻松问道:“多少年没回来过了?明天什么安排?”   “我有个学生明天到,我会去接他,帮忙安顿。之前提过的。”   “嗯。”徐徽言点点头,“有印象。你说他的研究课题跟这个项目很接近。我明后两天要出去,等我回来带你去公司。“   ”好,正好学校有些事情要处理,大概需要两天。“   “行,早点休息吧。”徐徽言转身离开。   *   宾馆是徐徽言找人定的,应江在寒的要求,就在宏远旁边。   他暂时没有国内的驾照,无法开车,住近点方便。   江在寒的行李已经被送进房间。他在前台做好登记,拿了房卡上楼。   电梯往16层上升,很平稳,但江在寒在飞机上睡不着,算下来30多个小时没阖眼,累得有点头晕。   其实没喝什么酒,但是胃隐隐有些不舒服。   符确拿走他酒杯时,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胃好了吗就喝酒?“   音量只有江在寒听得见。   语气是不大高兴的。   那是他短暂出现的十分钟里,唯一一瞬露出面具下的真实脸色。   江在寒只身站在四周镜面的电梯中,叹了口气,闭上眼。   过去一年,江在寒一半时间在忙宏远澳洲的天然气项目,一半时间忙着学校的网络课程和科研进展。   睡觉时间都不够,更不用提闲暇。   但符确的消息他一条没落。   ——福南宣告破产,符家次子成立新公司,永福。   ——永福创始人符咏在招商会舌战群儒口若悬河,为公司拿下第一笔投资。   ——永福谢绝老友邀约,毅然投资核电项目。   ——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电力需求规模空前。目前我国训练AI所耗电力百分之四十来自永福电能公司。   ——永福大力建造小型便携核电厂,势头紧逼三大油气能源公司。   ……   媒体新闻为了吸睛,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不过,从刚才在座众人对符确的态度来看,他是真的打出了自己的地位、受尊重的。   整个人气场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那头长发剪掉了。   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发胶,江在寒失笑,竟然能降服他那头粗硬的头发。大背头显得成熟,又不失桀骜。   他说在楼下跟朋友吃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朋友。喷了香水,江在寒用自己的行为逻辑推测,应该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电梯在江在寒放飞思绪的胡思乱想中,到达16层。   江在寒走出来,这层就东西两间套房,不用找。   走廊两侧是大面积的玻璃窗,视野很好。随意看一眼,便是深市商业区的夜景。   接近午夜,这个时间在A市可没什么夜景可看。江在寒的小房子看出去,也是黑漆漆一片,除了住宅就是树。   隔着两栋楼,能看见宏远大楼的灯箱。   小时候在楼前看,觉得宏远的楼和标牌大得离谱,冲进云层。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再远一点有幢稍稍矮一点的楼,没开灯,楼顶也没有灯箱,孤伶伶一只黑影。   *   嘀——   刷卡器闪现绿光,然后是门锁自动滑开的咔哒声。   江在寒推门,走进去。   反手关门时突然遇到一股阻力,江在寒转过身。   一个头戴鸭舌帽的高大身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刚才电梯里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之后也没听见别的声音。   江在寒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被突如其来的猛力推进玄关,听见房门砰得被砸得关上。   江在寒手腕骤然被握住,又被极快地反扣身后。那人只用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利落地摘了鸭舌帽,扔在一边。   帽子落在地毯上没发出声响,滚了两圈。   他那么急,仿佛一秒都等不了,影子先他一步压住江在寒。   “破饭店,值得吃这么久?”   灯没开,江在寒被抵靠墙壁,在黑暗中对上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子,急躁发哑的声音就在咫尺间。   两个小时。   符确从宴客厅离开到现在,两个小时。   一直等在这里。   江在寒以为他还要骂几句才能消气,没想到这人不作声了,就着这个霸道的姿势盯了他几秒钟,缓缓吐了口气。   他慢慢地低下头,怕打破梦境一般,小心翼翼地与江在寒额头相碰:   “想死我了。” 第88章   符确在一寸一寸的抚摸中丢掉了他的小心翼翼。   眼前的江在寒是真的。   手腕的挣动, 细碎的喘息,和红透的眼眸,都是真的。   江在寒的唇珠很漂亮, 打湿后色泽绮丽。   “好想你啊。”   符确在短暂的停息中用指腹缓慢而用力地揉去江在寒眼尾溢出的生理泪,连带着那道红痕也一起揉搓一把。   他捏着江在寒的下巴, 看得仔细:   “好想你啊江在寒。”   “符确, ”江在寒眼睫沾着水雾,开口时下唇碰到了符确的大拇指尖, “先放开我。”   符确不肯。   扣着江在寒双腕的手一动不动,怕松开了江在寒会跑。   他总想着跑。   稍不留神, 稍一松手, 江在寒就会跑。   他自己往黑暗中走, 从来不打算带上符确。   符确盯着他熟透浆果似的唇,低声问:“为什么跟不认识的人喝酒?”   江在寒劣迹斑斑,他有一万件事可以责问。   他选了最近的。   “没喝, ”江在寒的手不动了,乖顺地让他钳着,回答也很乖, “只是沾了一点,意思一下。”   符确目光不甘:“为什么不告诉我航班时间。”   气果然没消。   他知道符确会为这个生气。   徐徽言直到最后一刻才通知他,行程定得仓促, 那时他已经知道符确会在大湾。大湾的项目对永福至关重要, 算是稳固地位的最后定音的一锤。   江在寒心虚:“我以为你在大湾。而且我们暂时……”   暂时不应该见面。   符确浓黑的眉压低, 眼神沉下来。   江在寒改口:“我们见面不能让徐徽言或其他人知道。”   符确皱着眉不说话。   江在寒有点意外。   他以为符确会恼怒地抱怨“为什么不行!”、“我怕他?!”, 但没有。   他变得沉得住气,变得稳重从容,在外人面前成长成了一个独当一面、滴水不漏的符总。   江在寒看着这样的符确, 不知为何,心酸大于欣喜。   短短一年,把永福做成新型模块核电站第一的公司,从融资、外包、到完全承接商业项目,符确碰了多少壁、糟了多少白眼、迟了多少苦头,不用想也知道。   这些事情,符确从来不在他们每天的短信来往中提。   他说江在寒报喜不报忧,自己何尝不是。   “符确,”双手被束缚身后,江在寒只得仰颈,跟符确额头相抵,蹭他紧皱的眉心,“瘦了。”   符确呼吸骤然加重。   指腹在江在寒唇中来回摩挲,歪头露出危险的笑:   “这句是想我的意思吗?”   *   符确以前没有这么凶。   亲吻中带着长久的压抑和思念,像是报复。   他没了长发,江在寒抓不住,只能搂紧他的脖子。可是汗水让手指打滑,符确不理会,凶兽扑食一般掠夺江在寒这个人。   口腔的每一寸都承受着符确的侵占和搅动,气息滚烫,江在寒在他疯狂的亲吻中感到晕眩。   他软了腰,手没力气,放弃似的向后仰倒。   这点分离都让符确感到焦躁。   他撑着沙发的双臂收回,在直起上身时拦腰托住江在寒的背。   江在寒头颈向后仰,在某一瞬对上符确低垂的双眸,接着是客厅华丽的顶灯,阳台前的落地窗……   和外面漆黑的夜。   “看着我。”   符确收紧双臂,把他捞起来。   江在寒说他们的关系不能在徐徽言面前暴露。   马毅抢南海三期又对符咏出手,徐徽言黄雀在后。马毅从前也有些见不得光的证据在他手上,只是受害者份量不够,不像符咏,足以一招压垮马毅,确保他后面的小半生只能待在牢狱中。   这一招很妙。   得了南海三期,又卖了符家一个大人情。   能怎么说呢?   人徐徽言没抢福南的项目,人家还大义灭亲替符咏报了仇。符家只能客客气气谢他。   徐徽言也不傻。符家当然不是真心谢他。这仇恨是家业和人命的仇恨,你死我活的关系。他旁敲侧击了江在寒,宏远和符确,只能选其一。   江在寒没让他失望。   表面上。   轻重缓急符确都懂。   懂不代表能平静地接受。   平静地接受不代表他不会在某个时刻发疯。   比如现在。   时隔一年,不,374天,再见到江在寒。   还要当着外人的面表演“被前男友抛弃后耿耿于怀、仗着现在事业有成跑去前男友饭局贴脸开大却惨遭冷漠回应”的小符总。   符确很难不疯。   “看着我。”   他不要江在寒琥珀似的眼瞳里装着别的东西。   可怖的占有欲沿着全身的血脉叫嚣。   “抱紧我。”   江在寒觉得痛,身下感受到的蓬勃和跳动都很清晰。   这很好,他想。   他希望符确发泄出来。   委屈、不公、怨恨、焦躁……   全都可以宣泄出来,给江在寒。   江在寒在疼痛中找寻赎罪的快感。   他被符确抱紧了回到紧密相拥的姿势。   这个姿势很深。   但他不喊痛。   符确太善良了,如果江在寒喊痛,他会心软。   江在寒不要他有所顾忌。   他最好再狠一点,不要客气。   爆发前的尺寸和力道让江在寒全身发麻,他的呜咽和泪一起淌出来。   “符确……”   那莹润的唇瓣半张,失神中反复念着符确的名字。   “……符确……”   他们在余韵中胸膛相贴,心跳相撞。   符确略低头,轻柔地吻掉江在寒的泪。   眼下的伤疤在激烈的情爱中变得水红,也得到了一个吻。   “对不起,”江在寒双眼紧闭,符确在他薄薄的眼皮上亲了一下,没有得到回应,又亲了一下,“我好想你。”   ***   深市往东,东屿山庄。   天色黑沉,乌云压着连绵的山脊,庭院外的湖水映出一片暗灰色。   这是徐家名下的庄园,占地数百亩,外界只知是徐家产业之一,却没人知道这里是徐劲松的禁足之地。   书房陈设典雅而奢华,落地窗后的庭院景致如画,雕花红木书架上摆满了限量版的藏书,壁炉上悬着欧洲画家的油画,桌案上的文镇是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的。   都是从前马毅亲选的装饰。   老气,沉闷。   是徐劲松的评价。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空气中弥漫着微微的檀木香调,徐劲松烦死这个阴魂不散庙里庙气的味道,可他找不到香味的来源。要不是书房信号最好,他半步都不想踏进来。   啪!   茶杯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洒在地上洇出酒味。   “妈的,那个野种凭什么进宏远?!”   手机屏幕是今日的新闻——   徐徽言带着江在寒站在酒店门口,神采奕奕,向记者们介绍这是他的亲生儿子。   “操!外公才进去一年,野种就进家了!”   “谁给他带的酒?”徐徽言的声音不紧不慢,从书房门外传来。   徐劲松抓着手机的手一抖。   “爸。”   徐徽言神色冷淡,看着地上那滩啤酒和碎片被收拾干净。小姑娘只是负责打扫的,回答不了徐徽言的问题,低着头等指示。徐徽言摆摆手让她走了。   阿姨沏了茶端过来。   徐徽言让人带上门,坐在楠木圈椅上端起茶盏,余光落在桌上那只手机屏幕。   “发什么脾气?”   明知故问。   徐劲松双手放在身前,低头站着,眼睛却不看徐徽言。   “不服气?”   “我哪敢。”徐劲松咬着后牙,“我废嘛,哪像什么教授弟弟有用处。”   “你是我儿子。”徐徽言强调。“马毅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你有。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你还认我这个儿子啊?”徐劲松撇撇嘴,“搁古代我也就是个废太子,蔗人!”   “……”徐徽言叹了口气,“那个字念‘庶’。”   “不是,爸,你为什么非要把那个野种带回家啊?!”徐劲松往桌前挪了两步,“当时这个事被翻出来,被人嚼舌根,你明明很生气!多跌面儿啊!”   “你以为我想。但凡你争气一点呢?”徐徽言手指缓缓拂过茶碗光滑的表面,脸上并没有恼怒的表情,“不管怎样,那是你亲弟弟,如果不是他撤诉,你就得在美国的精神病院吃镇定剂做电击。或者露出破绽,被重审关进监狱。”   “哪有那么严重。”徐劲松不知死活地嘟囔,“外公肯定有办法。”   徐徽言抬眸睨了他一眼,放下茶杯。   白瓷落在鎏金镶边的茶托上,发出清脆的轻响,像是警铃。   “你在这待了一年,要是还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来,我看也没必要出去了。”   徐劲松的脸色青白,攥紧拳头:“爸,我知道错了。”   屋内沉寂了一瞬。   徐劲松很小的时候也闯祸,那时他妈妈还在,护着不让揍,说她来教训。过一会,她就会领着徐劲松去找徐徽言,徐劲松脸上的泪珠很假,眼睛都没红根本不是哭的,仰着脸说“爸,我知道错了”。徐徽言就不再凶他。   长大之后,逆子还是逆子,连嘴上的服软都不再说。闯完祸有人收拾烂摊子,不论多大祸。   徐徽言能再听到这句认错,不论真情还是假意,都挺感慨的。   他年过六十,正儿八经从小养到大的儿子就这么一个,哪能天天怄气天天关着。   过了片刻,徐劲松见他颜色缓和,语气又低了几分:“爸,我真的知错了。这一年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心都静了。我当时不该冲动,害你为难。以后不会了,真的!”   徐劲松被徐徽言看得心虚,那眼神透着意味不明的审视和度量。   “知道了。”徐徽言没有把话讲明,他站起身,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番,说,“如果宏远确实缺人,你能跟在寒好好相处?”   “能!一切为了宏远!”   徐劲松演技几乎没有,但他愿意说假话服软就很难得了,徐徽言也不需要他真心跟江在寒处成亲兄弟。   他需要有人时刻盯着江在寒。   ***   江在寒感觉到粘人的视线。   他睁开眼,符确衣衫整洁地趴在床头望着他。   “吵醒你了?”符确看看时间,伸手拂过他眉间的发,“还早,多睡会。”   是还早。   不到六点。   江在寒醒过来是因为时差。   符确是因为早班机。   “你要走了吗?”   江在寒想坐起来,腰部一下痛得一抽。   “躺着别动。”符确脸色尴尬,挠挠额角,小声说,“给你涂过药了,药膏在这,要是还疼……”   江在寒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床头柜上的一支软膏。   符确脸有点红,说:“对不起。”   “没关系的。”他又变回从前的样子,江在寒觉得熟悉和亲昵,抬手碰到他的脸颊,“你要走了吗?”   “江老师要是舍不得,”符确抓着他的手,亲亲指尖,“我就不走了。”   他不能不走,江在寒清楚,大湾的项目那么赶又那么重要,他根本不该中途跑回来。   “快走吧,别误了飞机。”   符确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抓起昨天被丢掉的鸭舌帽,重新戴好。   江在寒这才想起来问他:“你进来登记过?用的别人的证件吗?”   宾馆访客都要求用身份证实名登记,符确肯定登记过。江在寒担心这记录被徐徽言看到。符确应该也想到这一层,所以戴了帽子,躲在视线死角等他。   他猜符确应当用了别人的证件。   谁知符确指节把帽檐往上推了推,说:“没。符总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用什么别人的证件,再说想用也用不了,谁跟我一般帅?”   “……”江在寒知道他一定有办法,在这故意卖关子,配合问道,“那你?”   “你这个表情好像也不担心徐徽言知道啊。”符确把帽檐转到后面,凑到床前在江在寒的额头亲了一下,“你猜?”   他穿着非常正式的西装,领带系得规规矩矩,连黑灰格子纹的袖扣都戴好了,头上偏偏反戴着鸭舌帽,这样不正经又违和的一身,江在寒竟然不觉得别扭,也不觉得难看。   相反,这样的符确沉稳中不失潇洒,利落中不失活力,帅得要命。   江在寒捧起符确的脸,用力挤了一下,看他被迫嘟起嘴,觉得好笑。   “猜不出来。”江在寒眼睛眯起来。   “酒店我发小开的,黑钻贵宾随便进,登什么记~” 第89章   徐徽言很准时, 两天后带着江在寒踏进宏远大楼。   例行的介绍和被介绍,江在寒知道他们会议论他的身世,或者已经议论过了, 或许还会拿他跟徐劲松作比较。不知道会说什么,他好像也没有特别在乎。   “部门、结构跟A市分部差不多, 只是规模大个三五倍, ”徐徽言走在前面,穿过长廊往电梯方向去, “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适应。”   江在寒“嗯”了一声, 不快不慢地跟着。   “听小郑说, 你这两天没怎么出门?”徐徽言回头看他, “没出去逛逛吗?”   小郑是徐徽言给他配的司机。   随叫随到。   方便他出门。   也方便徐徽言监控他的行踪。   “去了趟机场的。”江在寒说,“接学生。”   “我知道。”徐徽言在电梯前站定,跟在一旁的何信伸手摁了上行按钮, “学生还得老师去接机,你们国外高校的风气也蛮稀奇。”   “现在招学生不容易。”江在寒解释,“而且他帮我带了东西过来。”   比起陈沉, 那东西……更需要接。   徐徽言其实没什么兴趣,不再问。   他们进电梯,何信没再跟着。   这部电梯直达顶层的总裁办。   徐徽言在电梯上行时悠然看手机, 随口说:“嗯, 符家小鬼惹麻烦了。”   江在寒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新闻或是群聊?   什么麻烦, 项目上的还是私人的?   他不能朝徐徽言的屏幕看,那太逾矩。   江在寒维持着漠然的脸色,连手指都不动一下, 像是单纯为了礼貌,接过徐徽言的话头:“怎么了?”   “大湾的项目。”徐徽言讲到一半又不讲了,扯到那天的饭局,“那天符确突然过来,是为了你吧?”   “刁难几句让我难堪罢了,”江在寒轻笑一下,不太在意,说,“毕竟当时分手分得不好看,他如今也算事业有成,跑来炫耀一下扳回一局、心里才舒坦。年轻人都这样,心高气傲,幼稚要强。”   电梯停在顶层。   江在寒伸手摁住开门钮,让徐徽言先出去。   “新起之秀,为敌不如为友,”徐徽言指纹解锁了双开木门,好言相劝,“特意跑回来刁难两句,挺惦记你。”   半层都是徐徽言的办公室。遮光帘由智能系统控制,随着外面的日照强度调节屋内的明暗。   符确离开深市那天,细雨淅淅沥沥没停过。今天也一样,天色阴沉,办公室的遮光帘几乎全开。   乌云在窗外铺开,哼哼唧唧滴着小雨。   “惦记我还是惦记南海三期?”江在寒沉着脸,“商场的东西我不太懂,但福南没有走完破产保护程序,却选择还债,除了为了名誉,或许还存了别的心思。”   徐徽言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坐下,硕大的屏幕自动亮起动态图案。他就隔着屏幕定睛看着江在寒。   江在寒的角度看不到屏幕上是什么,只看到变换的光影投射在徐徽言的脸和前襟,明暗不定。   半晌,他听见徐徽言忽而微笑起来,说:   “到底是我亲儿子。”   ***   江在寒依着徐徽言的建议,单独见了公司几位高层领导。   无非是客套寒暄,问他在美国做什么,学校的教职怎么维持,这么久没回国适不适应云云。   江在寒耐心聊了会,再回到自己办公室已经过了十二点。   是间新办公室,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摆设,江在寒扫了一眼,没有摄像头。   他拿出手机,今天还没有收到符确的信息。   事实上,这两天符确的信息都很简短,江在寒猜他很忙,没有多聊。   江在寒搜索大湾的新闻,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有好几个帖子说永福总裁年轻气傲,因私缺席Pacific Energy的项目招标启动大会。   底下有几个跟帖的,看起来像托儿。   语气一致地说永福势头正盛,连Pacific Energy公司的项目都不放在眼里,kickoff meeting总裁都没露面,只派几个下属参加。   这种煽风点火的帖子,一看就是有人刻意炒话题,搁平时江在寒不会一条条看。   但早上徐徽言都提了一嘴,江在寒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点开和符确的聊天页面,打字:   你在干吗   符确天天这样问他,他不觉得奇怪,自己打出来,就觉得别扭。左看右看,一会觉得态度强势,一会又觉得语气粘人,怎么都不合适。   删了。   重新输入:   项目谈得顺利吗   想想有点像家长问孩子考试考得怎么样,挺惹人烦的。   又删了。   再重新输入:   你   盯着“你”字想了半天不知道要怎么说。   走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江在寒听见有人在跟来人打招呼,叫“徐总”。   信息还没发,江在寒看回手机,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快速在相册里找了最近的照片,点了发送。   *   “在寒,”徐徽言在门口敲了一下门,抱着保温杯走进来,“来见见曾教授,南海项目的技术负责人。”   江在寒从办公桌前站起来,隔着桌宽的距离与曾远越对视,片刻,颔首道:“曾教授。”   “我们是同门师兄弟。”曾远越坦然地对徐徽言说,又转向江在寒,“以后也算同事了。”   “曾经是同门,”江在寒纠正道,“同事谈不上,我只是临时过来帮个忙。”   徐徽言领着曾远越去会客区的沙发坐下,对江在寒招招手,“你也过来。”   江在寒把办公室门关上,坐到徐徽言对面的一个单人沙发上。   “我记得曾教授最先是和福南联络的,后来局势有变,来了宏远。”   “是,”曾远越并不避讳,直言道,“当时福南和宏远同时竞标,马总找到我,作为技术人员,我并不在乎哪家公司做这个项目,我只想参与这样规模难得的项目,有机会实现设计创新、获得宝贵数据。所以,在衡量两家公司的实力后,我认为宏远中标的概率更大,于是选择了宏远。”   “师兄可能忘了,”江在寒轻笑一声,“你拿的是我的专利授权书。”   徐徽言知道这件事在他那里没那么容易翻篇。   没翻篇才正常。   江在寒要是一点不介意,当着他的面直接跟曾远越不计前嫌携手并进,他才要斟酌斟酌。   “没忘,你的专利得到应用机会,不也是宝贵的机会吗?”   曾远越有自己的思维方式,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愧疚的,甚至认为江在寒也不该介意承办方是福南还是宏远。   “你这个人……”江在寒像是被他噎得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抓着沙发扶手侧身对着曾远越,过了两秒,说,“算了,跟你这个一根筋的人讲不清楚,好在现在宏远属于徐总,曾教授有空把航运的具体问题给我讲讲吧。”   徐徽言握着保温杯喝茶,眼尾的皱纹藏着点笑意。   江在寒恨的是马毅。   曾远越当初叛变符咏转向马毅,江在寒介意的是这个。如果宏远还在马毅手上,江在寒绝对不会客气。不过,也算歪打正着,宏远彻底到了徐徽言手上,曾远越不来,江在寒自己也会来。   之前那点隔阂也不算什么事了。   “这就好,”徐徽言满意地说,“你们俩都是我最看重的技术骨干,把话说开,以后一起工作才能同心。”   他站起身:“不打扰你们,两位教授。”   两个人也不客气,都不说送他,直接打个招呼转头讲起了项目的事。   到底是书呆子。   徐徽言轻轻舒了口气,走出去。   他带上门,不动声色在门口站了一会。听见江在寒说:   “虽然结果是好的,但你当初的行为就是背叛。”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曾远越一本正经的反驳,徐徽言这一年没少跟他接触,早就发觉这个年轻人的性格堪比木讷正经的老学究。“你把专利给我,让我帮忙参与南海三期,我是不是参与了?”   “如果马毅没有被捕呢?你知道我跟他的关系,还拿着我的专利帮他做项目,这不是背叛?”   徐徽言不常见到江在寒这样咄咄逼人的情绪,估计他们师兄弟以前应该关系不错,否则江在寒不会这么外放他的情绪。   “我当时不知道你们的关系。项目启动之后,我经常来宏远才知道的。”曾远越的语气平淡,好像不太关系这层关系,“不管你跟他们什么关系,恕我直言,你都不该感情用事,这项目对你专利的应用和推广有百利无一害。”   里头是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江在寒似乎叹了口气,说:“讲讲平台航运的问题吧。”   徐徽言笑着摇摇头,离开了。   办公室里的两个人看着门口远离的人影,相视一眼。   ***   符确在大湾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大堂站了一个多小时。   这是Pacific Energy这次来招标的高管们下榻的酒店。符确按照预约时间来见他们的商务副总,却被晾在这。   显然是因为他缺席招标启动会的事。   这本来不是很大的问题。   谁没个急事呢?   何况他虽然没参加,但永福的核心团队都去了,演讲也很顺利,哪儿就“心高气傲”、“没当回事”了?   不服是不服,符确还是过来,想当面解释一下,表表诚意。   “让你别走别走,天塌了都别走,”永福采购部负责人陪着他一起被晾,抱怨道,“给人抓住把柄了吧,啧啧啧,明显是竞争对手搞你呢,让我查出来是哪家,我就……”   “你就干吗?”符确侧头看了眼四仰八叉靠在沙发上的罗匡,“当小时候呢,给人揍一顿?”   “还是小时候好,没什么事是揍一顿解决不了的。”   罗匡这个坐姿,把西服都压皱了,自己扯扯衣角,抬头看符确,“非得启动会那天回去,如果不是老婆生孩子,我真的不会原谅你。”   “我谢谢你的祝福。”符确斜靠着椅背,似笑非笑地说。   “有情况?”罗匡察觉他笑容诡异,“什么情况?”   “没情况,”符确把他摁回去,“玩你的糖果传奇。”   “不你等等,有新欢了啊?不对,不可能。前男友来复合了?是吧?!说真的,我至今不是很信你有男朋友这件事,我们符少小时候多直啊,大漠孤烟都没你直,突然就有男朋友了,然后突然就分手了,这又突然要复合?”   罗匡还在啰哩叭嗦自言自语,本来不是自言自语,符确没理他,就变成了自言自语。   符确手机震了一下。   他调的勿扰,除了江在寒。   是喵的照片。   银点缩在墙角椅子下面,瞪圆了眼睛看着镜头,耳朵压成飞机耳,难得一见的警惕和防备。   电视柜和阳台玻璃门部分入镜,很明显,是江在寒现在住的宾馆房间。 第90章   符确见Pacific Energy的商务副总皮埃尔下楼, 迎上去才发现,成翔总裁成煜和他一起,   成翔公司原是一家规模中等的油服公司, 半年前才转而拓展核电业务。这次大湾核电项目,他们也参与竞标。   “靠, 他们怎么走在一起?”罗匡小声嘀咕, “你看客户大大笑得那么开心,不是被成煜收买了吧?”   符确没应声, 径直走到皮尔唉跟前,说:“你好, 皮埃尔先生。”   皮埃尔像是猛然想起他们有约, 抱歉说:“不好意思符先生, 我记错了时间,非常抱歉。”   “没事,”符确体谅地说, “有时会这样,那么请问你现在有时间吗?”   “现在恐怕不方便,”一旁的成煜插嘴道, “Pacific Energy有个临时的记者会,皮埃尔先生和我正要过去。”   符确和罗匡听出不妙。   这种时候,客户带着竞标公司的总裁去记者会, 八成是要提前宣布合作意向。   永福为这个项目准备充分, 如果说可以和他们相提并论的竞争对手, 恐怕就成翔一家。   成翔便宜。   技术和质量上, 永福信誉最好,但成翔的优势是价格。他们转行以来,总能在竞标中报出最低的价格。符确有时候怀疑他们根本不赚钱, 甚至贴钱在做。   “为了打出口碑,先亏本做几个项目也是有可能的。”符咏在符确竞标前就提醒过他,“据我所知,成翔对员工工资压得很低,材料供应商也不是常用的大厂,钱大概是这么省出来的。还有,我知道你的团队没问题,但标书之类保密性要做好。成翔从前投过福南的项目,我发现他们每次都能比竞争对手低8%到10%,非常精准。”   “竞标嘛,多少会使点手段。”符确点点头,“不过,要是算计到永福头上,别怪我以牙还牙。”   至于价格,符确不想从员工或材料这两方面省钱,他想了别的法子。   如果皮埃尔现在就要宣布合作意向,后面就很难操作了。   “是关于大湾项目的吗?”符确直言问道,“如果是,我想我也应该参加或旁听,皮埃尔先生不介意吧?”   他说得有道理,皮埃尔不好隐瞒或拒绝,只能说:“你不需要参加,但是如果你想来,也可以的。”   成煜也应和说:“是啊,符总连kickoff meeting都不来,这种记者会就更没兴趣了吧?”   他故意看着皮埃尔说的。   这孙子!   网上的煽风点火就是他干的!   罗匡拳头硬了。   “我当然想,谢谢邀请。”符确压着怒气,小幅度地抬臂挡了下后面的罗匡,平和地说。   “那一起吧,”皮埃尔就是那种典型的白人,不管背后怎么说怎么想,表面是绝对友好和善的,“就在这家酒店的会议室。”   “我劝符总就不要过去了,”成煜放慢脚步,退到和符确并排,面带微笑小声说,“对永福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啊?成总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什么好消息?”   符确故意扬声问,惹得前面皮埃尔发现成煜走到后面去了,回头看了一眼。   成煜瞪了他一眼,疾走两步追上皮埃尔。   会议室门口竟然已经有几个蹲守的记者了。   符确缺席启动大会的事正在热搜上被架着烤,那几个人先拦了他,问道:   “符总,听说您缺席了启动大会,请问是什么原因呢?有什么事比大湾项目更让您感兴趣吗?”   因为都挤在门口,皮埃尔和成煜也没能进去,听见了记者的提问,皮埃尔脸色不太好看。   “兴趣?除了工作,我本人兴趣广泛,注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几个记者笑起来,符确余光看着皮埃尔,卖关子道,“不过我这次紧急赶回深市,正是为了大湾核电项目。”   皮埃尔惊讶地转过头。   又看看成煜。   明显是“这和你讲的不一样”的表情。   成煜把门口的记者挡开,说:“先进去吧。”   还有五分钟,Pacific Energy的几个高管随皮埃尔一起坐下,成煜也和他们同排,坐在台上。   符确不在计划内,但还有空位,皮埃尔便请他也坐上去。   记者们陆续到场。   “皮埃尔先生,您紧急召开记者会,是为了大湾核电项目吗?请问第一轮的竞标结果出来了吗?”   “是的。”皮埃尔正了正领带,说,“第一轮竞标结果刚刚向参与竞标的公司发布,稍后网站便会更新。”   “您带着成翔和永福的总裁一起过来,想必两家公司都进入了第二轮吧?”   “是的。”皮埃尔看了眼成煜,“虽然有三家公司进入第二轮,我们现在基本有了答案,今天这个会议也是为了尽快公布,节省双方的时间和精力,尽快启动大湾核电项目……”   他在这里有个停顿,明显是想公布合作意向,但是混在记者群里的罗匡冷不防从角落喊了句:   “皮埃尔先生,之前永福的符总缺席项目启动会,您一定很不满吧?符总有给您合理的解释吗?”   这话看似是问皮埃尔,其实是把话头强行递给符确。   符确跟罗匡对视一秒,说:   “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我有跟皮埃尔先生表达过歉意,并且解释我缺席的原因。正如我五分钟前所说,临时赶回深市,正是为了这个项目。”   符确双手交叉放在桌面,姿态从容不迫,言语神情非常认真:   “众所周知,我们以往的核电项目,铀矿的主要供应来自俄国。然而近两年俄乌形势紧张,且不谈政治立场问题,在商言商,俄乌战争对铀矿的供应有很大的影响,而且我们无法预料未来情况会变好还是更糟。”   “我不喜欢意外,我和皮埃尔先生一样,希望大湾项目顺利地进行。所以,我联系了另一家来自哈萨克斯坦的铀矿供应商,回深市签下了——抱歉,不能透露细节——总之,永福未来的铀矿供应足以满足三个大湾核电站的需求,且价格是原来的六成。”   皮埃尔不动声色地看向符确。   他以为符确如成煜所说,回深市是为了私事,没想到是为了谈原料供应。   谁都知道俄乌打仗对原料供应有影响,但没办法,这是最经济的渠道,如果从加拿大进口原料,成本要翻两番。所以大家只能抱着侥幸的心理,祈祷世界和平,原料不断。   皮埃尔侧头,身后的助理心领神会,走近。皮埃尔低语几句,不知交代了什么。   成煜听到“六成”两个字,难掩震惊。   又看看皮埃尔的表情,慌了神。   他拍着桌子打断符确:   “符总话不能闭着眼睛瞎编,六成,你知道六成是什么概念吗?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讲话喜欢用夸张展现幽默,这是商业项目,不是儿戏,真能压到六成,你们的报价怎么会比我们高34%?!”   “因为昨天才走完手续,我们修改后的价格体现在第二轮标书上。”符确笑了一下,然后夸张地露出惊讶的表情,“成总怎么知道我们的报价?”   “我……”成煜语塞,支吾半天,强笑说,“我们的预算团队估算的,只是个猜测。”   “哇,厉害,”符确拊掌,“成翔真是人才济济,估都估出这么精确的数字,三十四,真的吗?”   他是看着皮埃尔问的。   皮埃尔皱起眉,难以置信地瞥了眼成煜。   只有Pacific Energy知道各家的报价,而34%真的是永福高出成翔的百分比。   如此精准。   台下议论声大了几分。   记者们得到越挖越有料的信息,像被喂饱的小鸡,兴奋地叽叽喳喳。   这是对成翔公司的质疑,也是对Pacific Energy。谁知道对手报价是成翔用不正当手段获取的,还是跟Pacific Energy暗通款曲呢。   这事双方都得给出解释。   Pacific Energy公关部门的人站出来,礼貌地微笑说:“感谢各位的到来。本次记者会就是想宣布第一轮结果已经出来,我们会加快第二轮的流程,尽快启动项目。”   “皮埃尔先生刚才说,要提前宣布合作意向公司,请问是?”   显然不能是成翔了。   皮埃尔朝符确看了一眼。   符确面色坦然地回看他,点了点手边倒扣在桌面的手机。   站在皮埃尔身后的助理回来,弯腰跟他说了两句。皮埃尔点点头。   在大堂被晾着的时候,符确把更新的标书发到了Pacific Energy的招标专用邮箱。   “还没有正式确定,”皮埃尔说,“不过符先生让我们看到了永福的诚意,我们非常期待与永福公司的合作。”   *   会议结束,符确又被拦在门口。   商业竞争固然精彩,但八卦消息从来不乏观众。   “听说符总这次回深市,还见了宏远徐总的二少?”记者问得委婉,“也是谈项目吗?”   “跟他谈什么项目?”符确毫不避讳,说,“谈感情。”   这回的骚动比刚才成煜说漏嘴还剧烈,连宾馆的服务生都停下来竖着耳朵听。   “二位是,是旧相识吗?”   “嗯,前男友。”   符确大概是记者最喜欢的访问类型,有问必答,不绕弯子,甚至隐约有种期待被问、几乎在抢答的势头!   “啊这……”记者被他的主动爆料砸懵了,磕绊问道,“二位……我们都知道宏远和福南的过节,二位再见面是什么心情呢?”   符确看着镜头,露出难以捉摸的神色。   “既然是前男友,又是他抛弃的我,你说我什么心情?”   话虽这么说,符确的表情却看不出愤怒或神伤。   脸上甚至浮出隐隐的笑意。   符确笑的时候嘴角弯起一个勾,眼神像是玩笑:   “我这个人睚眦必报的。”   ***   “怎么抱?”   江在寒一手举着手机,一手伸到床底下。   “它在很里面,我碰不到怎么抱出来?”   “罐头也不好使?”符确盯着黑不隆咚的视频,远程指导江在寒把喵从床底下哄出来。   “罐头也不行了。”江在寒趴得膝盖疼。   “那算了,突然换个环境是需要适应几天的。”符确说,“猫都这样。你慢点起来,别起猛了头晕。”   江在寒扶着床沿站起来,眼前发黑,顺势坐到床边,缓了一会才好。   “我明天回去开导它。”符确说。   “明天就回来?项目的事谈好了?”江在寒拿着手机往办公桌走,“不用在那边签完合同吗?”   手机摄像头自下往上照的江在寒的脸,这种死亡角度,竟然还是好看!   符确看着他完美的面部折叠度,美滋滋地说:“我家江老师想我嘛,当然要回去。合同哪有江老师重要。”   “我没说。”江在寒坐下来,把手机靠在书脊上。   “你给我发喵的照片,”符确阅读理解满分,“就是想我。”   江在寒不反驳,过了一会,说:“我看到记者会的视频了。”   “你看了啊?我帅吗?我厉害吧未雨绸缪胸有成竹随机应变。”   “很厉害。”江在寒诚恳地说,“和以前很不一样。”   真的厉害。   沉得住气、稳得住情绪,杀手锏耐心地等到关键时刻亮出来,给对手致命一击。   堪称商战的完美应对案例。   “现在的我这么厉害,江老师喜欢吗?”符确眼巴巴看着屏幕里的江在寒,像等评委打分的选手。   “以前……”江在寒移开视线,轻声说,“以前也喜欢。”   符确笑起来。   房间光线没有很亮,辨不清江在寒脸色,但符确就是觉得他脸颊肯定有点红了,耳朵没准也是。   好想抱着咬一口啊。   符确这么想着,叹了口气。   “怎么了?”江在寒问。   “我表现这么好,”符确凑近屏幕,学喵做出贴蹭的动作,“回去有奖励吗?”   江在寒忍不住笑。   在外头杀伐决断的符总,转脸就在这撒娇求表扬。   “什么奖励啊?”   “你知道的,”符确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夜清晰入耳,“江老师。” 第91章   江在寒不接话。   “我要睡觉了。”   “我陪着你。”符确说。   江在寒检查一遍猫粮和水, 卧室门关上一半方便喵进出,钻进被子里。   手机摆在枕边,符确的声音传出来。   “深市还在下雨吗?”   “嗯。”   江在寒躺得规规矩矩, 双手叠放。   “这个季节就是这样。”   他讲得平淡。   符确知道他睡不好,下雨天他手肘会痛。   “好想在你身边啊。”   江在寒几乎同时想着一样的话。   从回到深市开始, 他都让自己处于忙碌的状态。有时候早上醒来, 要反应几秒才接受自己回到深市的事实。   江在寒目前的活动范围只是宾馆和宏远,以及路上的便利店, 加上十年间国内变化太大,回到深市并没有给他过多实质的感受。   只有接陈沉那天, 出租经过了初阳侧门的一条街。   江在寒隔着窗玻璃上倾斜的雨水, 恍惚看到了十年前。   他回到了这个地方。   惶恐的感觉一瞬上涌。   陈沉问他是不是时差还没倒好, 或者太累,脸色很差,江在寒收回视线, 把话题转到之前的研讨会上,分散注意力。   他那天回去吃了药。   他在R大也会吃。   后来和符确在一起,渐渐不太需要了。   得知要去深市, 他找迟云又开了一些。   还挺明智的。   “好想陪着你啊。”   符确又叹了一声。   江在寒欠身看手机,符确正在脱外套,领带松垮地搭在脖子上, 被他随手一拉扔在一边, 整个人陷进沙发里。   他在大湾的宾馆, 办完事回来就给江在寒打电话, 衣服都没换。   那声叹息声音低低的,委屈得很。   江在寒很想揉他的脑袋。   “你现在就在陪我。”   “不一样。”   符确看他出现在镜头,手指在屏幕前虚空抚过他的脸, 在鼻尖点了一下。   “想睡在你身边,手伸进睡衣摸你的腰。”   江在寒的腰很好摸,皮肤细腻手感光滑,下面薄薄的肌肉一碰就会收紧,弧度刚好贴合符确的掌心。   符确总会忍不住又揉有捏,江在寒嫌痒,动几下,急了就会转过身背对他。   “然后从后面抱你,亲你的背。”符确说。   江在寒呼吸一紧。   他平躺回去,轻声说:“你别说了。”   他睁着眼,一只手伸向身侧,掌心贴着柔软的床单。   这里的床很大,比他卧室的大,符确睡在身旁不会挤。   “江老师,你的背好敏感,每次亲你都打颤,再加上……”   符确的声音很低,潮水一样无声地漫上来。   江在寒手指蜷曲,掌心的被单悄然皱起一点。   “你不要说了。”   江在寒以为他说陪,是陪着他聊聊天讲讲故事,哪知道被符确的声音讲得面红耳赤。   他有些羞恼,可是话讲出口却是软软的。   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你不喜欢吗?”   符确压着嗓音,好像就在身旁。   “每次一边亲你的背,一边搂着你前胸,你都湿漉漉的,仰着头让我抱紧一点。”   江在寒腰眼发麻,隐约觉得他的唇就贴在耳畔。   “符确……别再……”   “就像这样,”符确很坏,几乎看穿了江在寒,极赋磁性的低音噙着他的耳垂,说,“明明很喜欢,还委屈巴巴地求我停下。”   “江老师,我好想你啊。”   江在寒听不到雨声了,只感受到潮湿。   仿佛浑身都浸泡在符确直白表达心意的嗓音里。   “江老师,一起吧,好吗?”   ***   “江教授今天精神很好。”   次日一早,司机小郑看见江在寒,笑着打招呼。   江在寒很少麻烦小郑。宾馆离宏远近,去公司不需要坐车。今天要去北边开项目阶段汇报会,不得不坐车。   “谢谢。”江在寒坐进去,下意识抬手碰了下耳朵。   “时差倒过来了吧?”小郑从后视镜看江在寒。   “嗯。”江在寒说。   小郑挺年轻的,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爱讲话。上回送江在寒去机场接人,路上就跃跃欲试想聊天,但当时江在寒看起来没睡好,脸色白得像生了病,一路闭着眼,他就没敢多嘴。   今天状态好多了。   “你真年轻,咱俩差不多大吧?”小郑比了个大拇指,“你都是教授了。”   江在寒礼貌地用夸赞回应夸赞,说,“你车开得很好。”   “嘿嘿,我知道。”小郑也不谦虚,得意地说,“我很小就会开车了,从前想当赛车手的。”   江在寒手机在震,拿出手机时应道:“怪不得。练车很辛苦吧。”   是符确。   江在寒看了眼小郑,点了拒接。   徐徽言会问他的行踪,至于会不会让小郑报告他的电话或对话,他不确定。   他不想冒险。   他给符确回信息,听见小郑说:“辛苦啊!那会我们村的路还没修好,一半柏油一半土路,我哥那个三轮可颠了。”   ……   小郑真能说。   不怎么需要江在寒回应。   被拒接的符确发来短信:   ——昨天睡得好吗?我睡得超好!   江在寒能想象符确的语气。   他从前只知道符确口才好,不论课业演说还是比赛,都能让听众心悦诚服备受鼓舞。却不知道他那方面的口才也是天赋异禀、让人身临其境的。   江在寒脸皮薄想挂电话,他就装可怜,说好不容易见面了还要装针锋相对,连睡前电话都不能打吗?   江在寒就不忍心挂了。   这家伙越说越赤//裸,江在寒也没料到自己有一天竟然在电话里做这种事。   “江教授,一会我把你放在门口?”小郑冷不防问了一句。   “啊?好的。”江在寒慌忙应了一声。   ——江老师~别不理人啊。我晚上7点到,直接去宾馆找你,一起吃饭?   ——好,客房服务的晚餐可以吗?   ——不可以!这是你回来我们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吧?谁要吃破宾馆的破厨子做的破晚餐?!   ……   这样说你朋友的宾馆不会太冒犯吗……   其实他们不该出去吃,万一被徐徽言知道……   但符确说的没错,江在寒隔着屏幕都能听出他的气恼和憋屈,想了想,还是说:   ——你想去哪里吃啊?   ——你别管了我自己选。   ——好。晚上见。   或许他也可以买个鸭舌帽戴上。   江在寒想起那晚被符确甩在地毯的鸭舌帽,和耳边急切的气音……   他把手机塞回背包,目不斜视看着前面的路。   可是耳朵发烫。   江在寒掐着手指:一会还要跟着徐徽言去见能源部的人,不能分心。   *   阶段性汇报主要由宏远的南海三期项目经理做演讲,期间一小段技术总结由曾远越汇报。   提到目前面临的问题和解决方案时,能源部分管技术的副部长杨茂点了江在寒的名。   江在寒刚回国一周,按理还处于熟悉项目的阶段,今天的会不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头上。   不过杨茂接替王修平的时候,听过江在寒这号人,之后又听说他是徐徽言的亲儿子,有些好奇想见见。   有没有真本事,聊两句就能看出个大概。   江在寒站起来之前,徐徽言先起了身。   “江教授才回国,正在熟悉项目进程和规划,稍后有了想法,宏远会及时跟杨部长汇报。”   “理解理解,”杨茂笑着说,“随便聊聊,不会做记录。”   徐徽言也没想到,短短几天,江在寒已经把曾远越给他的资料都看完了。   “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平台的稳定性,正常运行期间的计算没有问题,但航运和安装期间的步骤规划还需要进一步完善。之前没有考虑到的洋流会造成额外的作用力,我还没有进行详细计算,稍后有结果会向徐总及诸位提交报告。”   “这个项目是招牌工程,很受上层领导的重视。”杨茂说,“工期是一点耽误不得,江教授知道的吧?”   “这一点徐总跟我讲过了。”   其实杨茂这话有点针对,工期是多方面决定的,江在寒只是负责解决目前的航运安装的技术问题,杨茂这话说的,好像如果工期有所耽误,都是江在寒的方案不好。   徐徽言偏过头看江在寒,发现他并没有露出怯场或慌张的神色。   反倒平静淡然地回答:“按时完工的重要性,徐总跟宏远所有参与本项目的员工强调得很清楚,请杨部长相信徐总的经验和能力。”   好嘛,责任直接递给徐徽言。   徐徽言不恼,反而有点想笑。   他这个儿子,看着像个不同人情世故的书呆子,心里清楚得很,讲话也滴水不漏的。   江在寒又说:“从解决航运及后续安装的方案来说,虽然详细的分析计算还要一段时间,我大致估计了一下,只要电力供给充分且持续,不出差错,宏远原来的计划只要稍作调整,是可行的。”   徐徽言和曾远越同时看向江在寒。   在具体分析还未进行的阶段,给出这个答复实在有些激进。   不像江在寒的作风。   杨茂似乎很喜欢这个答案:“原计划可行我就放心了。”   因为原计划是杨茂批准的。   他一直担心江在寒的评估结果一出来,完全推翻原方案,那简直是当众打他的脸。   而且,如果原计划只需要稍作修改,那就表示原定的施工周期不会影响太大,他也好跟上头领导交代。毕竟对不管技术的领导来说,按时按质按量完成工程是最重要的。   “很好,早听说江教授佼佼不凡能力超群,果然很有效率,”杨茂满意地说,“江教授说电力问题,目前的供应方案有什么不妥吗?”   “目前的方案是不够的。”江在寒认真看着自己的笔记本,滑动两下,抬头说,“需要至少三倍的电力。不过像我刚才强调的,具体的分析还没出来,我需要跟技术负责人曾教授及徐总讨论,才能有定论。”   “是是,是我心急了,哈哈哈,”杨茂端起面前的白瓷茶杯喝了两口,茶叶吐回杯子里,转向徐徽言,“徐总又得一员大将啊!”   ***   开完会是下午三点,江在寒回了宏远。   曾远越也很快回来,直接去了他办公室。   “你觉得燃气轮机供电不可行?”曾远越开门见山地问。   江在寒正在背包里找员工牌,中午的简餐不合胃口,他没吃,这会儿准备去楼下餐厅买个饭团。   “普通平台可以。这个项目,我大致估算了一下,是不够的。”他抓着牌子,没往脖子上挂,“具体数字,等我算好了告诉你。”   “你给我看看怎么估算的。”   曾远越平时完全不是急躁的性格,唯独遇到学术问题,恨不得当场得到答案。   在R大的时候就是这样。   江在寒想起他们在Cronin手下干活的日子,有点想笑。   还没开口,徐徽言也走过来。   “哟,我们宏远双星讨论问题呢。”徐徽言握着保温杯,站在门口对他们点头笑笑,说,“不介意我旁听吧?”   “徐总请进。”   江在寒转身拿电脑时顿了一下,徐徽言换了茶叶,味道他很熟悉,是霭里的白茶。   “曾教授今天汇报得很精彩,感谢。”徐徽言说,而后视线跟着江在寒从办公桌到会客沙发,“在寒也是,出乎我的意料,非常棒。”   “谢谢。”   正对着徐徽言和曾远越的墙面有投影屏,江在寒把电脑屏幕投放上去,给他们讲解自己的估算过程。   说是估算,其实该考虑的因素都考虑了,因为信息不全所做的假设也一一列举,十分详尽。   曾远越看得很快且仔细,徐徽言则精准地抓重点。   等徐徽言点头,江在寒翻下一页。   江在寒尽量讲得简单易懂,结论就是:“燃气轮机的响应速度和输出功率,决定了它更适合常规平台。对于南海三期这个规模的项目,它可以用作辅助或临时电源,但无法支撑从航运到安装再到整个平台的长期高负荷运行。浮动核电站是最高效最经济的方案。”   徐徽言神色沉肃,思索了一会,问道:“国内还没有先例。”   曾远越没有立刻答话,还在专注于右侧的计算公式。   江在寒说:“还没有。但是俄罗斯有先例,其它国家也在研发实验验证阶段。我认为这是未来趋势,尤其是远海深海项目。”   “确实是这样。”曾远越看完了,点头道,“前几个月我回校参加研讨会,几个美国欧洲的教授也提到了模块化浮动核电站的优势和前景。正如在寒所说,他们在做研发验证。按照他们现有的项目和效率,我们如果应用到南海平台,应该可以当第一。”   江在寒与曾远越相视一眼,点点头。   徐徽言沉默不语,在权衡什么。   江在寒知道徐徽言对于他的说辞会多一分警惕,他也知道徐徽言在警惕什么。   模块化核电站势头正盛,而这势头中最耀眼的,是永福。 第92章   “只是一个粗略的预估, ”江在寒说,“等我联系电气部门,再做一些详细分析, 才能确定。”   徐徽言眉头紧锁,目光从投影屏转向江在寒, 深深看了他一眼, 没说话。   曾远越发愁地算着进度:“这事等不了,得尽快。临时找合作方本来就不容易, 还要找技术和人力足以支持我们项目的合作方,就更难了。”   江在寒没接话, 做记录的表格上下翻了半页。   曾远越没得到回应, 前倾向江在寒靠近, 下意识地把手伸过去,说:“在寒,你得尽快。”   江在寒原本放在电脑上的手收回去, 摆在腿上,看了曾远越一眼,说:“曾教授, 这部分怎么推进、按什么速度推进,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   这话没错。   江在寒是以顾问的身份参与到南海项目, 不是曾远越的下属。   徐徽言目光锐利, 不着痕迹地扫过二人。   江在寒看着不太高兴。   估计和曾远越的过节还没完全放下, 又被曾远越这个不该管他的人催着干活, 是会不高兴。   “先按你的节奏来,在寒,”徐徽言喝了口茶, 往后靠到沙发,缓和气氛地说,“我相信你心里有数。”   “可是早上杨部也强调了工期的重要性……”曾远越急着说。   徐徽言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急:“换方案是大事,磨刀不误砍柴,曾教授别担心,能源部那边我会应对。时候不早了,”他看看表,“该下班了,我可不想落个黑心资本家的名声。”   徐徽言起身,两个年轻人也跟着站起来。   “在寒,我那边有两盒茶叶,一会让小何拿过来。”曾远越已经出门,徐徽言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回头说,“你应该会喜欢。”   “好,谢谢。”   快7点了。   江在寒不时看看手机,看似认真地盯着屏幕,其实鼠标动都没动。   符确还没有发信息,大概还堵在晚高峰的高架上。   江在寒走到办公室门口,往电梯方向看,没看见何信,只有几个吃过晚饭回来加班的小年轻跟他打招呼。   江在寒甚至考虑给何信的私人号码发信息了,想想他应该在徐徽言办公室,还是算了。   过了一会,七点零五分,何信终于过来把茶叶给他。   “下午徐……”他见到江在寒就自动切换发小模式,差点脱口说了“徐徽言”,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宏远呢,改口说,“徐总跟你们聊什么?回去沉着脸给市场部打电话交代了半天,让我在门口等着。等到现在,结果就为了给你拿茶叶。”   江在寒背包收拾好了,拿了茶叶就想走,一边关门一边说:“南海平台电力供应的事,还没定论,回头跟你讲。”   “我不想听谢谢,”何信对技术沾边的话题过敏,一听就鼻塞流涕打瞌睡,但他对江在寒十分少见的急匆匆的模样非常好奇,“你急着去哪?我还想说借这个机会,咱俩一起去食堂吃个饭呢。”   “对不起啊大信,我有事情。”周围没人,江在寒小声说。   “看出来了,什么事啊这么急?”何信也小声,“喂猫吗?唉!这就走了?!”   ……   江在寒出了大楼还是快走的状态,过了便利店一拐弯便小跑起来。   背包在身后随着他的步伐起伏,一下一下打在背上,江在寒一只手背到后面压住背包,继续跑。   到房间门口又看了眼手机,没有收到符确的电话或短信,他还没到。   江在寒一边刷房卡,一边查航班信息,看看是不是延误了。   一推门,闻见屋里飘出来的鱼汤香气。   鲫鱼萝卜汤。   符确在R大常做这个。鱼肉的浓香和白萝卜的清香相得益彰,浓郁中带着清甜,江在寒很爱喝。   呲啦——   油锅发出下菜的声响,江在寒不用看也知道,是沾着水的蔬菜下锅了。   这个气味,应该是小青菜。   江在寒恍惚回到R大,那个两层小屋,和符确同居的日子。他下意识地向前两步,房门自动关上。   抽油烟机轰轰作响,符确穿着黑色衬衫,衣袖挽到手肘,小臂在挥动锅铲时显出漂亮的肌肉。   他西裤还穿在身上,走动时隐隐透出臀腿的线条。   符确以前总腆着脸问他:   “都说会做饭的男人最性感,江老师我怎么样?”   “单手打方向盘的男人最性感,江老师我迷倒你了吗?”   “球场挥汗如雨的男人最性感,江老师感受到我的魅力了吗?”   江在寒通常不理他,心里说一句神经。   今天却看着符确的背影挪不开眼,脑子里蹦出俩字,性感。   符确听见关门声回过头,冲江在寒笑:   “江老师回来了啊。快帮我把喵弄走,差点踩着他尾巴!”   江在寒绕过玄关的柜子进了厨房,空间较小,喵贴着符确裤腿左蹭一下右扒拉一下,讨罐头呢。   小东西!   一直躲在各种角落装矜持,符确一回来它就出来了!   江在寒蹲下来,向叛徒喵伸手。   银点甩着尾巴哒哒两步跑过来,在江在寒手指尖闻了两下,脸蹭进手心里。   江在寒洗了手,蹲在厨房门口给喵喂罐头,偏头看符确在小厨房忙活。   跟在家的时候一样。   江在寒不由地露出笑,莫名有点鼻酸,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改了早一趟的飞机,五点多就到深市了。”符确关了火,“吃饭吧。”   江在寒帮着把饭菜往餐桌上端。   “不是说想出去吃吗?”   “本来想跟你约会吃大餐,”符确盛了饭往这边走,“怕你顾忌徐徽言,出去还得躲躲藏藏的,没意思。反正你套间有厨房,试试我的厨艺生疏了没。”   江在寒的鼻酸更重了,带着塞满胸腔的酸胀感。他朝符确伸出双臂。   “不用,我来……”   符确以为他要拿碗,两步路的事,刚说不用,江在寒迎面抱上来。   也不说话,只环着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口。   符确维持着一手一只饭碗的姿势,等了一会,低头亲亲江在寒的发:   “怎么了?这么想我啊?”   是挺想的。   江在寒闻着符确的味道。   跟徐徽言和曾远越讨论时隐隐发痛的胃腹被那干净温暖的气息镇压了。   符确又让他安安静静抱了一会,轻声问:“公司有人为难你了?”   “没。”江在寒直起身子,手臂还环着,仰头很认真地说,“我很厉害的。”   符确笑出声:“好,好,我们江教授超厉害,谁敢为难你,咱们就用眼神冻住他。”   江在寒松开手,接过自己那碗:“我饿了。”   *   符确的厨艺非但没退步,反倒更好了。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符确看着江在寒疑惑的目光,笑道,“我这一年的主业是精进厨艺,副业是开个公司。反正没钱的话,江老师养我,没厨艺江老师肯定会抛弃我。”   “……”   白灼基围虾蘸姜醋,鲜嫩爽口,江在寒吃得不想说话,一边听符确讲大湾的事,一边嗯嗯点头。   “对了,”面前一小堆虾壳,江在寒擦擦手指,抬头问,“大湾的项目如果拿下,什么时候开始?永福会有多少员工参与?”   “各种手续证件批下来,怎么也得两个月吧。”符确给他舀汤,“开始不会太多,高峰期估计得上百分之八十。怎么了怕我太辛苦啊?还是怕我忙起来顾不上你?放心吧,江老师永远第一位。”   “不是,”江在寒说,“宏远可能会找你。”   江在寒把白天的事情简略讲了一遍。“如果方案被采纳,永福应该是最合适的选项。”   好嘛。   不是怕我忙,符确心想,是怕我不够忙。   “永福现在的规模,大湾和南海如果有重合,肯定是做不下来的。”符确望着江在寒,“不过,感觉江老师很期待我们的合作呢。你过来谈的话,我肯定要接啊。”   “……就是提醒你一下。”江在寒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别的,移开视线,“要谈也是公关部或者徐徽言亲自去,怎么可能是我。”   “我预感徐徽言会带着你来谈,到时候我可以直接要你吗?”   “你不要乱说了。”江在寒无奈道。   跟符确讲不了两句正经事。   “打赌吗?”符确撑着头笑道。   “什么?”   “如果徐徽言带你来永福,我就直接跟他要你。”   神经。   ***   “永福是我们调研结果中,成本最低,工期最短,最适合南海三期现况的合作方。”   宏远大楼的会议室里,徐徽言翻着市场部提交的调研报告。他眉色花白,皱着眉心压下来,让眼神格外冷厉。   市场部负责人揣测不出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说:“成翔原本也在考虑范围之中,只是,这两天刚爆出丑闻,咱们还是不要沾上的好。”   徐徽言指尖点着桌面,缓慢地“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嗯永福还是嗯成翔。   市场部的主管擦了擦额角,继续说道:“而且他们的供应链已经打通,原料的价格降到了原来的六成……”   徐徽言语气平淡:“听说了。”   主管在一旁站着等后话,一直没等到。   过了好一会,徐徽言把各家的记录和信息总结翻看完毕,合上报告,说:“辛苦了。”   市场部主管离开会议室,徐徽言微微偏头,何信立刻走近。   “让曾远越过来一趟。”   *   “曾教授请坐。这几天,你和在寒一起分析供电问题和方案,辛苦了。在寒这孩子不善交际,曾教授多担待。”   曾远越没否认,也不在意:“师弟以前就是这样,我知道的。不过专业问题上,我们俩都不会掺杂各人情绪,徐总放心。”   “那就好。”徐徽言微微笑了一下,“在寒上周提起浮动核电站的方案,我想单独听听曾教授的看法。不用有所顾忌,在寒虽然是我儿子,在公司,大家一视同仁,一切以项目为重。”   曾远越说:“那是自然。我们这几天一起过了一遍计算模型,参数、假设、进出数据都没有问题,我同意江在寒的提议。原来的电力方案确实不如浮动核电站,不论从短期的效率,还是长期的经济考量,后者都是最优解。”   徐徽言沉默了一会,说:“我估计也是。所以,我让市场部提前开始做调研,他们给出的初步建议是永福能源。你听说过这个公司吗?”   “很抱歉徐总,我对核能不太了解。”曾远越并不觉得不好意思,术业有专攻,他的专长不是这个,但他看出徐徽言的犹疑,问道,“徐总对这个公司有顾虑?”   “顾虑嘛,”徐徽言想了想,顾虑可太多了,“有一些。跟你讲讲也无妨,永福的总裁跟在寒有些复杂的私人交情。”   曾远越似乎怔了一下,随即说:“其实什么私人关系我没兴趣知道,不过据我对师弟的了解,任何私人关系都不会影响他的专业判断。以前在R大,同教研室的另一个师弟追求江在寒,江在寒毫不留情拒绝了那个人。他们当时有合作论文,我们都为那篇未成形的论文发愁,结果江在寒照例讨论实验、合作论文,公事公办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徐徽言笑着摇头:“确实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   江在寒和技术部几个工作狂加班加点,两周完成了分析结果的确定和复查。   结论和他预估的一样。   徐徽言带着管理层闭门讨论了两天。   江在寒被叫到宏远顶层的总裁办公室,徐徽言靠坐在深棕色真皮沙发上,神态放松,面前的茶几上摆了两杯热茶。   袅袅的热气蒸腾,带出馥郁的茶香。   “坐。”徐徽言语气闲适,好像这段时间的紧迫和压力都没有过。   江在寒说了声“徐总”,坐到他对面。   “霭里的茶,跟上回给你的是同一季,”徐徽言说,“尝了吗?”   “嗯,很正宗的味道。”江在寒说,“谢谢。”   “这里没外人,不用跟我客气。”徐徽言眼尾的纹路带着祥和的笑意,随意一问,“你和符二少,还有联系吗?”   江在寒不解地看着他:“没有。我记得你建议我不要联系?”   徐徽言那点笑尬在唇角。   “今非昔比。当初符家老大出事,是马毅的手笔,他们家人对咱们必定记恨在心,我让你跟他断了来往,也是担心你的安全。现在看来,他们还是明事理的,这账记在马毅头上,你也不必刻意避开。”   江在寒笑得意味不明,直勾勾盯着徐徽言,说:“倒没有刻意避开,不过,就算我不避,符二少也不会跟我有什么牵扯。当初分得难看,我们俩的对话你全程听着的,别说心高气傲的符二少,就是脾气好的,也受不了那个屈辱。”   “你回国那天,小符特意过来见你一面,”徐徽言悠悠说,“我看他倒未必那么小心眼。”   “前阵子总听宏远的同事讨论大湾记者会,我看了一眼。”江在寒滴水不漏,说,“首先,符二少那天不是特意来见我,他在那个餐厅见原料供应商。其次,被记者问到我们的事,他是咬牙切齿耿耿于怀的。”   “恐怕还是因为在意。算了,这不重要。南海三期对永福也是难得的机会,双赢。优秀的商人不会拒绝。”徐徽言无声地笑着,目光笃定。“先不猜测小符的态度,我只问你,你介意吗?老实说,我今天叫你过来,是想让你跟我一起去趟永福,不过如果你介意,爸也不会勉强你。我和老唐去也行。”   江在寒的视线在缓慢下坠的茶叶叶片上短暂停留,抬起眼眸时冷淡平静:   “定下时间通知我就可以。” 第93章   渚亭是符确选的。   主打江南菜系。装修也很小桥流水。   包间的壁灯做成流水的形状, 环绕四壁。双扇木门雕花精美,镂空处是双层磨砂玻璃。   徐徽言和江在寒先到了,服务员为他们沏好热茶。   “听小曾说, 你想去现场看看?”徐徽言不喝这里的茶,捧着自己的保温杯。   “是, 模拟分析和现实状况多少会有些出入, ”江在寒没碰茶水,单独要了杯加柠檬片的冰水, “去看看或许会发现一些之前忽略掉的问题。”   徐徽言点点头,玩笑说:“不是为了躲永福吧?”   江在寒抬头:“怎么会?核电方案是我自己提的。”   “那就好。”徐徽言看看表,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分钟。   “江教授这阵子辛苦, ”一起过来的还有市场部的老唐, 见徐徽言看时间,怕他不耐烦,赶紧活跃气氛, 夸道,“天天在办公室工作到很晚,我们都挺佩服的。现在这样有才华又肯吃苦的年轻人, 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徐总真是好福气。”   “唐经理谬赞。”江在寒说,“我一半时间是在忙学校的事,因为时差, 不得不待晚一些。”   “江教授真是, 谦虚, ”老唐看看江在寒, 又转向徐徽言,“太难得了!”   “野生鲥鱼难得啊!要这个。”   包厢的门哗地被推开,符确一边看着菜单一边走进来。   “哟徐总这么早。”   徐徽言起身, 跟符确握手时客套了一番。   “这是我们市场部的经理,叫他老唐就行。”徐徽言公私分明地从宏远正式员工开始介绍。   “唐经理,幸会。”符确说。   “这位符总应该还记得,”徐徽言侧身让江在寒上前,“犬子在寒。”   “记得,”符确的视线立即看过来,“当然记得,江教授。徐总太谦虚了,江大教授人中龙凤,你要叫他犬子,那我们在场全都是癞蛤蟆。”   老唐一脸困惑。   这话听着别扭,也不知道在骂谁。   徐徽言倒是淡定地笑了笑。   “江教授,”符确朝江在寒伸出手,腕间那枚蓝宝石袖扣露出来,轻轻扬眉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个鬼。   那袖扣还是江在寒早上给他戴的。   落座后,徐徽言让服务员把菜单给符确,“符总选的地方,应该比我们熟。”   符确也懒得推辞,直接把菜点了。刚点完,手机响,他说了声“抱歉”出去接电话。   江在寒的余光跟着他出门。   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否则符确不会在这个时候接电话。   大湾或者家里。   大湾项目前几天才签的合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家里的话,符咏吗?   “请问各位喝点什么?”   江在寒离门最近,服务员拿着酒水单问。   “Penfolds干红,刚才看的那瓶。”徐徽言说。   没过多久符确就回来了,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如果是从前,江在寒可以确定没事。但现在他也不敢判断符确的轻松神色下的真实心情了。   这次回国,江在寒时常觉得符确的心思捉摸不明。明明在他面前,符确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求夸夸讨抱抱一样不少,但江在寒总觉得不一样了。   他眼里藏着别的情绪。   藏得很深。   偶尔会在不经意间泄露一点,很快又不见。做//爱的时候更明显,说不出什么情绪,但能感觉出矛盾。   他变得急躁,凶狠,像成年的雄狮急于宣誓自己的领地;   有时又讨好,卑微,像野性未退却被迫囚禁的困兽。   *   符确进门时,江在寒快速看了他一眼。落座时,江在寒又看了一眼。徐徽言和老唐一左一右,他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不好意思,”符确坐下来,手机往桌上一扣,跟服务员要了杯冰水,“接个电话。”   “符总刚拿了大湾的项目,”徐徽言表示理解,“有的忙了。”   “嗐,瞎忙,还不是因为公司小人手紧,”符确挤着柠檬,汁水滴进水杯,“要是有宏远的规模,我就不用什么芝麻小事都操心了。”   六道前菜先上。   江在寒安静坐着,符确和徐徽言没动筷,他和老唐也没动。   符确跟徐徽言闲聊,手指在转桌桌面无意识地拨动。看似不经心的动作,江在寒面前的冰镇东坡肉却变成了蟹粉豆腐。   “开吃吧,徐总?”符确刚好讲完了,抬手道,“别客气,都饿了吧。”   江在寒浅笑着,在符确视线经过时接住了他的目光。   蟹粉鲜香,豆腐嫩滑,是他喜欢的味道。   酒上了桌,才谈正事。   服务员给他们倒上醒好的红酒,退出包厢。徐徽言这才开口谈起了浮动核电站的合作。   符确手指搭在酒杯杯座,脸上不浓不淡的笑意始终没变:“徐总邀请我门永福参与南海三期,那是看得起永福。”   “这里没外人,”徐徽言先举杯,“符总不用谦虚,我也不绕弯子,跟符总交个底,永福是老唐做了一个月功课给出的最优合作对象。希望符总不介意我们的邀约太突然。”   徐徽言先喝一口,符确随了。   “是不巧,”他语调放缓,慢悠悠地说,“徐总也知道,大湾项目的规模,永福为了它正在招人,如果再参与南海……我这边是心有余力不足,好菜吃不下啊。”   徐徽言轻笑,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喝尽了,神色不变:“既然是合作,符总的难处我们宏远肯定全力协助。永福有技术,有资源,而宏远有渠道,有人力财力,都可以提供给永福。这项目做完,不论短期盈利还是长期发展,对咱们两家都是双赢。”   “宏远的财力我看到了。”   符确转着杯子,徐徽言给他发过合作意向书,价格给得慷慨,而且只要他提,想必还能加。   可是符确不满足。   他懒懒地靠向椅背,目光飘向徐徽言的身侧:“人力嘛……”   “宏远有足够资历的团队,人力部门精挑细选的,”徐徽言慢条斯理地说,“只要符总不嫌弃,培训一段时间就可以为永福效力。”   “噢,”符确兴致缺缺,心思显然不在宏远的团队上,他近乎直白地看着江在寒,一抬眉,说,“我要他。”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   墙壁的流水灯光似乎都静止了。   江在寒夹着清蒸鲥鱼的筷子差点掉桌上。   他竟然真提!   江在寒忍着瞪他的冲动,对着盘子里的鱼块调整呼吸,然后抬起头,非常得体地问:“符总需要我做什么?”   符确缓缓勾起嘴角,深黑的眼瞳在江在寒抬头时亮了一下,像恶作剧成功的坏小孩。   徐徽言也没料到他这么不专业地胡来,勉强保持微笑,说:“符总这是什么意思?在寒是宏远请来的顾问,为了解决南海项目的平台运输和安装稳定性问题而来,他也是我的儿子,将来宏远的继承人。去永福恐怕不太合适。”   符确“啧”了一声,笑道:“攀上徐总果然不一样,怪不得当初毅然决然甩了我呢。”   别胡闹了。   江在寒心想。   江在寒皱眉,露出些羞恼的神色,冷声道:“今天是陪徐总来谈公事,为了大家的体面,那些陈年过往的私事,符总就不要拿到桌面上讲了吧。”   “过往啊……可是我是被甩的,”符确叹道,“过不去,怎么办呢?”   江在寒望着他。   符确感觉这是离得远,不然江在寒会在桌下踹他一脚。   “这样吧,你们年轻人的私事,这个时候提确实不合适。符总短短一年把永福做到这个规模,定然是个理智的商人,不会为了私人感情耽误咱们的合作。”徐徽言看他不依不饶,到底是年轻人,自尊的坎儿过不去,有点哄劝的意思,说道,“在寒,你给符总敬杯酒,权当赔罪。年轻人感情磕磕碰碰多正常,这杯酒敬完,这事就过了。”   “是啊是啊,”老唐应和,“两个人都这么优秀,找对象还不容易嘛,杯酒泯恩仇了!”   泯个屁!   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符确睨了老唐一眼,看见江在寒已经拿了酒杯站起身了。   他那个胃。   符确跟着站起来,脸色沉下来,摆手说:“我一个人对徐总三个人,想灌我是吧?少来,我不喝。”   他面向徐徽言,正色说:“开个玩笑罢了。我说要江教授的意思是,永福没做过浮动模块,航运的分析需要江教授的指导,最好给永福的团队做个培训,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徐总觉得呢?”   “技术上的合作和探讨当然可以,”江在寒坐下来,把筷子摆整齐,看向徐徽言,“宏远有非常专业的专家团队,每个人都比我有经验、有资格。”   “据我所知,南海用的是江教授的专利,”符确不依不饶,江在寒都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玩笑,“江教授的能力我还是听清楚的,知根知底嘛,来永福我放心点。”   “符总这是答应合作了?”徐徽言抓住重点,“指导培训当然合理,细节我们都可以再细谈,加在合同里。”   ***   “这家餐厅不合胃口吗?我以为你会喜欢呢。”   饭后江在寒被徐徽言叫上车,说了一会话,等他回宾馆,符确已经在房间等着了。   江在寒换了鞋,脱了外衣。   符确抱上来的时候,他没有动。   “饿不饿?给你煮碗挂面吧?我走的时候单独要了一份鳝丝,给你浇面上?”   “符确。”   江在寒知道他故意的。   故意不提晚上的事。   故意打岔。   “你为什么要我去永福?”   “就为这个不高兴啊?”符确往小锅里倒矿泉水,准备煮面,“饭都不好好吃?”   “我不饿,你别弄。”江在寒抓住他的手,“你知道我好不容易进的宏远总部,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让我去永福?”   江在寒是生气的,但更多的是不解。   他压着气恼的情绪,心平气和地问符确。   其实符确宁愿他发火。   江在寒的情绪,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发泄出来,才对。   “因为你待在宏远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符确把水放下,直白地说,有些残忍,“徐徽言没把你当自己人,宏远的机密不可能让你碰到。”   “多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江在寒的手下意识松开,像是被符确冰冷的神情刺到,“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打乱我的计划?”   “你回来一阵子了,这段时间徐徽言对你有几分信任、几分防备,是利用你还是真的培养你,你比我更清楚。我不拉你出来,你陷在里面做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我都不知道。”   符确侧身迎着江在寒的视线,沉声说:“当初在澳洲你答应我了,报复徐家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不能单枪匹马不顾死活往漆黑的巷道里冲。”   “我没有单枪匹马,我什么事都跟你讲了,也把永福拉进来了。”   “都跟我讲了?”符确声音冰冷,“徐徽言带你去了六次饭局,有没有像今天那样让你敬酒?今天我如果不拦着,你打算干了那杯酒再躲到洗手间吃胃药吗?宏远催着你出方案,你没熬过夜?去Perth的时候正好撞见你熬了几个通宵虚脱晕倒,这样的事,没被我撞见的还发生过几次?你敢说你都告诉我了?”   “符确,”江在寒别过头,声音低低的,像安抚和哄骗,“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些,等徐家……”   “不重要?”符确气极了,冷笑一声,“江在寒,你是骗子吧?你跟我保证的话都是骗我的,说喜欢我也是骗我的,否则怎么会说这些不重要……”   “我没有骗你。”江在寒激动起来,扭头回看符确,声音都提高了一些,“我很喜欢你,想和你好好在一起。”   符确眼眸闪动一下,凝神望着江在寒。   通常他们在厨房,喵都会过来蹭个罐头或者零食,今天气氛不对,它团在沙发上,心无旁骛地闭着眼。   江在寒声音又低下去,恳切地说:“真的。”   学生符确这个时候应该消气了,龇牙笑起来,然后伸手抱江在寒说“我就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总裁符确融点比较高,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看了江在寒好久,像是叹气,说:   “你拉永福进来,不是为了一起对付徐徽言。而是算好了,赚完这笔钱,福南的债就刚好还清。对吧?   说什么一起复仇,只是因为我从国内追到美国又追到澳洲、干扰你了阻碍你了,所以哄我的话。一旦有危险,你就会推开我只身往前冲。对吧?”   江在寒一时说不出话。   听起来,确实像他会做的事。   是他做过的事。   “不是的。”江在寒神色平和却认真,说,“我承认曾经有过极端的想法,在Perth的时候……但是从直升机上下来,看见靠着驳船柱的你,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点也不想跟他们同归于尽,我,我没骗你,是想和你在一起,心无旁骛地,没有负担地,轻松愉快地在一起。为此,我不会做自损八百的事。”   符确脸色没那么冷了,紧皱下压的两道剑眉松动了一些。   他抬起手臂,人却没动,看着江在寒。   江在寒走近,钻进他臂弯里。   符确收臂,抱紧了他。   “我挺害怕的。”   符确突然说。   “我知道。”江在寒的手在他背后一下一下摸着,“我不会跑。”   “口说无凭,”符确把头埋在他颈窝,唇瓣贴着的肌肤下脉搏在跳,“我们结婚。” 第94章   “麻烦前面便利店门口停一下, 谢谢。”   江在寒带符确出来,打车时输入的地址是初阳。   符确诧异地看着他,听见江在寒说:“带你去个地方。”   将近午夜, 校园附近早已没有三五成群的学生,除了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商铺大多关了。   前阵子下了很久的雨, 空气都被冲干净了,在微凉的夜晚带着清爽的湿意。   符确毕业之后来这附近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过过来了,还是觉得亲切。哪家有他爱吃的肉串, 哪个网吧设备最好打游戏最顺手, 哪个书店能租到隐藏版限制级……   那是他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但不是江在寒的。   江在寒对初阳大概没有亲切的回忆。他从不愿提这个学校, 也不提他的初中时光,他那三年的档案簿里最多的是校医院的问诊记录,记了大大小小的伤病。   符确伸手, 攥住了江在寒的手腕。   “去哪?”   “学校。西边这个侧门没人看,以前没有,”江在寒指指前面, “小铁门不锁的。”   符确拉停他的脚步:“怎么突然来这里?”   “很快就到了,我有话跟你说。”   即使再过十年二十年,江在寒可能还是无法与这条巷道和平共处。   但符确就在身后, 很近, 这个存在感很强的人就在一步的距离紧跟着他, 这点让江在寒感到安心。   脑中没有听见雨声, 也没有徐劲松的叫骂。   “我不太喜欢这种小巷,”江在寒诚实地说,“我们快点走好吗?不要停在这里, 我可能会……”   符确收了下手臂,把江在寒拉到臂弯里,搂着他走。   符确把一切挡在外面,连微凉的夜风也被他挡开,江在寒被裹在温暖里往前走,听见符确责备似的轻声说:   “我在这,怕什么。”   小铁门确实没锁也没门卫,符确把手从铁门栏杆的空隙中伸进去,拉开门闩。   校园里更是一片沉寂。   操场跑道上的白色分道线在月光下依稀可辨,操场边有块大牌子,贴着每年运动会各项赛事的第一名。   “我的帅照年年挂在上面,”符确依旧搂着江在寒,冲宣传栏的位置扬扬下巴。   “你参加什么?跑步吗?”因为周围的安静,两个人讲话也不由压低了声音。   “长跑短跑跳高跳远各种球类,一个人最多报四项嘛,我每年轮着报。”   符确讲着他的光辉战绩,江在寒听着,呼吸渐渐恢复了平缓的节奏,身体也没有在巷道里的时候那么紧绷。   他想起符确小学参加运动会跑步的样子,还有帮忙参加James亲子运动会的样子,往两个状态中间脑补了中学时期的符确。   符确一路都在讲自己学生时期的事,每个地方他都能有一段或荒诞或离谱的经历,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编出来哄他的。   不过,这样一来,江在寒确实没有多余的精力想起其它事情,挺好的。   “音乐室?”   符确看着面前黑漆漆的两层小楼。   江在寒停在这里,但没有进去。他从符确的臂弯里退出来,站了一会,牵起符确的手,往侧后方走去。   这栋楼在校区的边沿,后面就是宿舍区,过了宿舍区就出学校了。符确对楼里还算熟悉,不过从来没有绕到后面去过。   他跟着江在寒走,能感觉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紧。   符确跨了一步,与江在寒并排,手心转了一下,变作十指交握的状态。   江在寒偏头看了他一眼,黑暗中的眼眸露出复杂的情绪。   符确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也能感受到他的激动。   那种下了很大决心做一件事情前,对未知结果的紧张,对终于要松一口气的激动。   “这里,”江在寒站在墙边,指着巨大玻璃窗里的教室,“你以前在这里练过琴。”   符确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手看进去,回忆着方位。   这是3号琴房的位置。   没错。   是这一间。   符确惊诧地看向江在寒,他在这里练过琴。小学的时候,练的比赛用的竖琴曲目。就是他在洛杉矶乐器行里弹的那首。   “我每天都会在这里听。”江在寒看看墙角,再看向符确到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蹲在墙边。”   符确惊得说不出话,呆呆望着江在寒,张口:“那时候你……”   “嗯,你大概四五年级吧?”江在寒的声音很轻,但在这样寂静的深夜,还是清晰地传到符确耳中,像清脆的石子的碰撞声。   “那个曲子不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敢进去问,那个时候,我连趴在窗户往里看的勇气都没有。”   “在初阳的日子不是很,”江在寒停顿一下,想了想用什么词比较合适,“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很平和。只有在这里,放学之后的那一小段时间,听里面传出柔缓清新的琴声,得到片刻安宁。”   “可能你看出来了,”江在寒嘴角微动,苦笑了一下,像是自嘲,“我很讨厌初阳。人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嘛,那段时光我一点也不想提,刻意想忘掉。”   “可是,这里,这个墙角,这个琴房,还有,”江在寒深深凝视着他,“你的琴声,对我来说,是那段晦暗阴冷中唯一的芒和暖。”   符确喉咙干哑。   干巴巴几乎发不出声地呢喃道:“怎么会……”   他在脑海中回想自己练琴的那段时间,其实印象很模糊了。本来他过来练琴目的是为了找江在寒,练习的时候也没有很用心。   可是现在,他几乎能看见一个疲惫而悲伤的少年,带着满身伤痕,在他不情不愿练琴的时候躲在昏暗的墙角,抱着灰扑扑的书包,安静而认真地听那段安魂曲。少年因为疼痛而紧绷的身躯在清澄的音色中放松下来,眸光中的警惕和怨恨渐渐散去,露出原本的温和与柔软。   “是啊,我也在想,怎么会这么巧。”   江在寒无声地笑,眼尾弯出温柔的弧度,朦胧的月光映在眼底。   符确还没有从不可置信的呆愣中缓过来,又看见江在寒拿出手机,点开了录音软件里的一个文件。   “你比赛前最后一次练习,我录下来了。”   竖琴的旋律悠悠响起,连风都噤了声,仿佛偌大的校园都屏住了呼吸,只有音乐室这一隅被如银的月光笼罩,淌出的乐声生涩而純澈,正如年少的青春。   玻璃窗上映出两人的影子。   他们相对而立,一动不动地望着彼此。   符确胸腔隐忍的酸涩便骤然爆开,汹涌而出掀起骇浪,淹得他不能呼吸。   因为他焦躁、忧虑、没有安全感,江在寒就连夜带他来这里,坦诚地讲出这些事。   江在寒用最直接最真实的方式告诉他,符确,你比你以为的重要得多,我对你的表白是真的,给你的保证也是真的,请相信我。   将近曲终,人影交融,深深相拥。   符确用力抱着江在寒,从未有过的、不管不顾的力道。   江在寒感觉那不是抱,简直是勒,肋骨都快撑不住了。   录音大约三分钟,结束后周遭又陷入静谧。   符确没有放手的意思,江在寒看不到他红透的眼眶,却能听见他的心跳咚咚响在耳畔,感受着他的胸口起伏,还有粗重的呼吸。   江在寒安安静静等了一会。   “符确,”他侧过脸,在符确耳后亲了一下,“你对我有点信心了吗?”   楼旁的凤凰木在春雨过后抽出细长的枝丫,零星的火红花朵初绽,仿若点燃夜色的烛光。   *   “你说结婚,”他们并肩沿着操场边的青石小路往回走,江在寒给出迟到的回应,“暂时还不行。”   符确知道是这个答案。   并不意外。   江在寒有很多顾虑,他了解的,他可以等,等江在寒愿意结婚,反正他现在心口滚烫,清楚且确定江在寒是喜欢他的——   不,何止喜欢!   江在寒爱他!   江在寒从小就爱他!   江在寒存着他的录音,偷偷摸摸听了十几年!   一想到这,符确又幸福得想哭。   喜极而泣原来是真的。   他一手牵着江在寒,另一只手胡乱抹了把眼,说:“我知道,没关系。”   江在寒听他鼻音很重,有些歉疚地说:“你不要哭。等事情都解决了,我会去你们家提亲。”   “我知道你需要解……提亲?!”   “嗯,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夹杂其它东西,即使我们两个不觉得,但你的家人,我不希望他们有所误会。”江在寒低头走得缓慢,认真思量着,“等事情解决了,提亲、下聘、订婚、婚礼,我都会好好做的。”   “等,等一下……”   符确眼睛瞪得像铜铃,但没有闪电般的精明,只有愣头愣脑语无伦次:   “你要去我家,向我爸妈提亲,为了跟我结婚?”   “是啊。”   江在寒停下来,不知道符确为什么大惊小怪,结婚不是他自己想要的吗。   “结婚的流程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没,全对!超对!”   符确晕乎乎感觉自己在做梦,做了一晚上美梦。   他搂过江在寒猛亲了一口:“我们江老师还挺传统。连流程都盘算得这么细,我真是嫁对人了,嘤!”   江在寒淡定地抬手,挡着他不让继续亲。   “这里是学校。”   “走走走,回家!”   ***   “永福是我家,我当然无条件挺老板!”   永福公司,一楼前台。   两个姑娘趁着人少,凑在一起聊天。内容是即将到访、为技术部做培训的江在寒,与自家集帅气与能力于一身的年轻老板,的爱恨情仇冶艳情史。   江在寒这个半路杀出的宏远接班人,本来就为业界提供了足够的谈资。再加上符确公开场合毫不避讳,大肆谈论自己被人甩了、心碎神伤耿耿于怀,永福的员工哪有心情工作,从后勤部到技术部,市场部到工程部,纷纷怀揣虔诚的八卦之心,盯着大门前边那条不太繁华的街道。   “来了!”小姑娘眼尖,立即正襟危坐,保持微笑时低声说,“快坐好,别给咱们老板丢脸。”   “你好,我是江在寒,跟符总约了八点的会。”   “你好,江先生。”小姑娘一边办理登记和门卡,一边偷瞄。   面前这个人面容清秀,说话时脸上没有笑容,不过还算和气。听说是国外的教授,竟然没戴眼镜,双眼清亮,一点都不呆滞。   扫描仪嗡嗡启动,姑娘又往江在寒那边看了一眼。   很白,五官精致耐看,属于第一眼不至于惊艳,但越看越好看,挑不出毛病那种。   她把访客门卡递给江在寒:“请跟我来。您的办公室已经准备好了,符总说先带您过去,他马上到。”   江在寒今天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西服,衬衫也是深灰色,整体色调统一,沉肃清冷。   全身上下唯一的颜色来自领带,是薄荷绿的窄款。   很会搭啊,小姑娘默默感叹,点睛之笔。   说是宏远二少,身上完全没有那种富家子弟的张扬,站在那里挺拔而内敛,半垂着眼,瞧不出情绪。   看着不好相处,怪冷淡的。   “老板那么外向张扬的人,居然喜欢这个类型?”   小姑娘把人带到办公室,自己出来,却没急着回前台,猫着腰躲在工程部那边的隔间,等她们符总过来看热闹。   “性格嘛,有人喜欢相似谈得来的,有人觉得互补的更有吸引力,”人力资源的小何闻讯上楼,从兜里摸出几包蟹黄瓜子仁,分给大家,“不重要。据我三十四年的人生阅历,关键还是脸。”   “噢,那符总被甩也不算太冤……”   “这么快就叛变了?!我们符总也靓仔一枚、赛过明星好吧。听说被甩的时候符总还是学生,现在不同了,永福做这么好,人财两全,”小何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个纸杯,悠悠喝了口冰咖,“以我三十四年的人生阅历,那个教授答应来做培训,肯定是想复合。轮到咱们老板硬气了!”   符确往江在寒办公室走的时候,方圆百米的隔间都响起了很假的键盘声,一听就是瞎摁装忙。   等他走进去,键盘声戛然而止,隔板上缓缓冒出一颗颗脑袋,雨后蘑菇似的,盯着办公室紧闭的门。   五分钟后。   办公室门打开,开了一半,符确就被推出来,他还被门框磕了下胳膊肘。   里头传出一声低低的冰冷的:“出去!”   蘑菇们忘了缩回去,只见他们符总脸上没有丝毫气恼,甚至有些没来得及回收的嬉皮笑脸。   办公室的门□□脆利落地关上,他们财貌双全的符总伸手敲敲门,声音粘糊:   “江老师,我错了。” 第95章   江在寒自我介绍的时候, 已经做好了台下会窃窃私语的心理准备。   竟然没有。   他下意识看向会议室后门,大概知道了原因——   符确正透过门板的玻璃部分往里看。神似教室后门巡逻的班主任。   显然他交代过了,没准还威胁恐吓了一番, 所以台下的永福员工都坐得端端正正乖乖巧巧,望着江在寒, 听他自我介绍。   让江在寒想到家里的盆栽玩偶们。   不过,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小盆栽们眼睛发光, 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和好奇,常常三两之间互相对视并偷笑一下, 那是想八卦却被强行封印嘴巴的躁动。   江在寒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点好笑。   接下来是技术部门每周的例会, 江在寒打算旁听。班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他下来找座位时后门已经没人了。   “早上的例会怎么样啊?”   符确中饭的时候又出现在江在寒办公室门口。   消息光速传播,工作群(不带领导版)纷纷求直播, 并象征性地为自家老板加油(不抱希望版)。   “挺好的。”江在寒从显示器背后歪头,“你们技术部水平很高。”   符确很久没机会看他戴眼镜的样子了,上一会见还是在R大的家里。   还是那副防蓝光的眼镜, 江在寒这个人,什么东西用顺手了一万年也不会换。   长情。   “那是,都是我亲自挑的人。”符确走到办公桌前, 弯腰凑近了看他, 小声问, “我早上太忙了没时间去, 没人惹你吧?”   “……”   江在寒看了他一眼,班主任也是爱演。   “没有。”   “我就说嘛,我们永福的员工素质比宏远好一亿倍, ”符确洋洋得意,“根本不会做出大惊小怪指指点点那么low的事。”   江在寒“嗯”了两声:“符总领导有方。”   “在我这你安心好了,吃饭去啊?”   江在寒通常错开高峰去吃饭,人少,不用跟人共用餐桌强行交流。在宏远,他甚至不太去食堂,因为即使人少,只要他出现,旁边的人就会一直往这边看,小声说“徐总”什么的。   “你先去吧,我晚点。”江在寒说。   “不行,谁知道你晚点还吃不吃,到了永福就得听我的,”符确霸总上身,“我不准你敷衍了事。”   ……   你能不能小声点。   “我们俩一起去不好吧?”   “我把你从宏远请过来,多照顾照顾怎么了?”符确头头是道,“我要不管你才假呢。走走走。”   江在寒被他拉起来,摘了眼镜。   “我知道了,别拉我。”   让外头看见。   ——门开了!   ——符总出来了,这回不是被推出来的。   ——可喜可贺(烟花)(烟花)(烟花)   ——前男友教授也出来了!   ——没表情,看不出来生气没有。   ——可能符总及时吸取经验教训,没惹人家。   ——给符总记一分。   ——他们要去食堂!我听见了。   ——食堂附近的小分队注意,目标正从14楼下去!   ——收到!   ——收到!(握拳)   “宏远食堂怎么样?”符确边走边说,“其实大公司食堂未必就好,他们人多量大啊,做菜肯定细致不了。你试试我们的,没准比他们好。”   好一亿倍是吧。   江在寒怀疑班主任这么积极拉他去食堂,可能交代过厨师师傅,菜色没准是按他的喜好安排的。   他还是低估了符确。   谁能想到永福的食堂有佛跳墙。   小盆栽们也没想到!   但他们非常有职业素养,他们没有大惊小怪,因为符总不让。   他们一人拿了一盅,淡定地放在托盘上,淡定地从符确和江在寒身边走过,淡定地说了声“符总”、“江教授”,淡定地坐到一边。   “你们食堂……”   江在寒看着托盘上被符确强塞的佛跳墙、文思豆腐、虾籽大乌参,很想问一句永福上下工资最高的是食堂的厨师吧。   “怎么了?”符确先喝了勺浓稠的汤汁,“不合胃口吗?”   “不是。你们每天都是这样的菜吗?”江在寒问。   “是啊江教授,”隔着一张桌子坐着的小盆栽热情地说,嗓音嘹亮,几乎是喊,“我们永福很注重员工的营养,符总说了,身体健康最重要!”   “是的!我们符总就是这么体贴员工、事无巨细!”   “对!永福是我家,创建靠大家!江教授把这里当家里就好,我就是你的家人!我们……”   第三个人还要说,被符确摆手制止了:“行了别废话,赶紧吃饭!”   谁是你家人!   演技也太浮夸了。   小何怎么安排的。   江在寒偏过头,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撑着额角挡着脸笑起来。   “乐什么呢?”符确问。   “没什么,”江在寒抿唇收了笑,眼里还残留着笑意,“强将无弱兵。”   ***   配合技术部的时间,江在寒在永福第一阶段的培训,每周安排两场,一次一个半小时,持续两个月。   虽然是很熟悉擅长的内容,第一场培训开始前,江在寒还是有点紧张。   就像第一节课。   他在投影屏上放出一个列表,简单讲了一下今天的内容提要,一转头,原本只坐了四排技术组工程师的小会议室,突然满了。   后面还挤了两排站票。   江在寒扫了一眼,看见那天在食堂积极表演、说是他家人的同事,隐隐想笑。   看热闹就看热闹吧。   江在寒心想,没准是符确叫他们来捧场的。   培训不是上课,内容要专业得多。非专业的人听起来就会吃力且枯燥,台下隐隐有些交谈声。   江在寒停顿一下,换到下一章幻灯片。   没过两秒,会议室里又安静回去。   江在寒条件反射地看向后门,果然,班主任来了。   *   符确本来没时间旁听培训的,他带着罗匡去跟采购部开会,讨论大湾核电的供应链。   经过会议室,听见江在寒的声音,忍不住停了脚步。   江在寒站在白板前,微微垂眼看着笔记本。投影在他身后的大屏幕显示着模拟分析框架,蓝紫的光影映在他身上,把侧脸的五官衬得格外清晰。   那清朗温润的嗓音让符确想起江在寒在R大的第一节课。   江在寒当时穿着深灰修身西服,腰身细窄,衬衫是素净的浅灰,领带……   符确想到那条领带,忍不住笑。   天青色的,厚实柔软的绸缎质感。   很适合江在寒。   他记得教室的格局、江在寒的站位、讲台的木头颜色,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印在脑海里。   那时候他是去退婚的。   现在倒好,看见江在寒脑子里就俩字,结婚!   “别气了,”罗匡也扒着玻璃门,“小小失恋。”   符确目光还在里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   “我俩从小一块长大,你皱个眉我就知道你窜稀。”罗匡信心满满,“你现在这个眼神,感觉想把江教授绑起来吃掉。”   “噢。”   也可以这么说。   “等着啊。”罗匡拿出手机噼里啪啦一顿打字。   “你干嘛?”   “摇人提几个刁钻问题帮你出气。”   符确瞥了他一眼:“你试试。”   罗匡猛点头,又听见符确幽幽说:“等会丢人现眼了就说自己是永福实习生。”   “啊?”   罗匡没听懂,但信息已经发到群里了。   没多久里头真有人提问:“江教授,浮动核电站停在采油平台服役期间,洋流不可预估,跟实验模拟比起来,不确定性大得多,如果真的按最坏情况进行保守设计,很不划算啊。”   信号笔在江在寒修长的手指间转了两圈,他眉心很轻地蹙了蹙,说:“划算不是个很合适的词。   工程项目以安全为准,所以很多时候需要结合最坏情况和发生概率进行分析设计。   但是我理解你的担忧,有很多方法可以代替额外的材料、设计、施工费用,比如安装平衡器,类似振动设备底座上的阻尼器。具体问题需要根据项目情况分析取舍。”   江在寒后面讲的什么,符确已经听不懂了。   反正没人难得住他家江老师。   符确冲着目瞪口呆的罗匡扬了扬眉:“早说了会丢脸,不听劝。”   不是……你也没劝我啊!   你让我试试!   现在丢脸了你好像很高兴啊!   ***   培训和答疑以外的时间,江在寒要继续做南海平台的稳定性分析,还要带着陈沉处理现场收集的数据,草拟论文,R大那边也有些琐碎的事情。   他暂留永福期间,徐劲松回到了宏远。   徐徽言安排他跟着市场部的唐经理学习,徐劲松这回安分了,态度还不错,不耐烦发脾气的频率比以前低了很多。   何信给江在寒送资料的时候说的,江在寒并不意外。   徐劲松是正儿八经的徐家人,犯过大的错也是要继承宏远的。   “我清楚,”江在寒冷笑一声,“符确说得没错,徐徽言没那么容易信任我,宏远的机密我碰不到。”   “徐徽言警惕,别说你,我都碰不到。”何信在江在寒办公室转悠,看看这个摸摸那个。   “对不起啊,大信……”   如果不是为了帮江在寒,何信不会毕业后一直待在宏远。   “诶!你少来!我说什么来着,你再讲这话我们绝交!”   江在寒办公室实在没什么有趣的东西可看,唯独他桌上的向日葵玩偶,圆溜溜的眼睛蛮可爱。何信拿起来手贱地扒拉向日葵花瓣。   “我留宏远也不是纯为报恩,那儿工资可高了,我一个擦线二本,上哪找这差事。”   何信脑袋灵光,性格也好,找工作很容易的。   江在寒没再说什么,伸手把向日葵玩偶拿回来,说:“谢谢你。”   何信手上空了,又去拨弄他的笔筒,闲不住。   “你说的钢材供应商的材料我还没找到,明面上的合同和材料测试就是你看到的那些公开信息。徐徽言电脑里那个文件夹锁了好几层,挺奇怪的。我再试试。”   何信没的玩,又想伸手抓那个向日葵。   江在寒默不作声把玩偶拉近自己,避开了。   何信也不在意,神秘兮兮地说:   “不过我查到一件大事!”   ***   ——符家俩兄弟对你真够意思,我原来还以为你们关系不好呢,你也是能藏事!   ——徐徽言也奇怪马毅怎么突然出手那么重,抢个项目还要人性命,关键还不是一般人,福南的总裁,这事闹太大了,就让我去查。   ——你猜怎么着,马毅下死手不单单是为了南海三期。符家老大那阵子一直在查你外婆落水的事,出事那天正自己开车去找一个退休的老警察。   ——就霭里那个辖区的。小符总没跟你讲吗?   ——符家老大出事之后那个警察就搬走了不见了,估计吓到了吧!小符总一直在找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   江在寒往机场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   符确这两天临时去了趟大湾,今天晚上的班机回来。   江在寒坐在出租车上,窗外街景掠过,他什么也没看见,脑子里只有何信的话。   符确没跟他讲。   因为得罪马毅,牵连符咏,江在寒愧疚难当。符确反复说,都是因为项目,让他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后来就不准他再提。   江在寒想去看望符咏,符确也没让。理由是他哥要面子,等腿好了才开放见客。   这个骗子!   一副人畜无害的坦荡模样,实际背着他做最危险的事。   *   符确拿了行李往外走,看见江在寒时吃了一惊。   江在寒隔着围栏望着他,脸色阴沉发青。   符确心里一紧,慌忙快跑了几步:“怎么了?你怎么过来了?”   江在寒定睛望着他。   符确穿的休闲服。   他在R大常年休闲或运动风,江在寒回国之后,几乎没怎么见过他穿成这样,不是衬衫西服就是睡衣。   灰蓝连帽衫,宽松休闲裤,没抹发胶。黑发乱糟糟地支棱着,一边脸颊还有道印子,一看就是在飞机上睡觉压的。   这个样子的符确,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欢脱的学生。   周遭人生喧闹,偶尔还有挤到他们身边的行人碰到江在寒的胳膊,符确手臂抬起来把江在寒挡在里面:“当心。”   江在寒先前的气势汹汹,在看见符确的一刻都散没了,只轻声问道:“你去哪里了?”   “怎么了?特意跑来接我啊?”符确笑嘻嘻说,“江老师这么想我?”   江在寒不跟他笑,又问:“你去哪里了?”   符确察觉他神态不对,这不是简单的询问。   他走之前跟江在寒讲了去大湾的。   符确不回答,试探问道: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第96章   符确这次出门没让司机接送, 他的车在停车场。   他大概猜到江在寒知道了什么,靠近了捏起江在寒手肘处的衣袖:“这里人多,回去说, 好吗?”   ……   他还委屈上了。   江在寒嗯了一声,把他手拨下去, 牵住了。   从电梯进车库, 远远看见那辆明黄Rubicon的时候,江在寒恍惚了两秒。   跟符确那辆一模一样。   江在寒心有所感, 看向符确。符确唇角一勾,一副“惊喜到你了吧”的表情。   “我对那车有特殊的感情, ”符确嘿嘿笑着, 把行李箱扔进后车厢, “就买了辆一模一样的。我应该是深市最勤俭持家的总裁了,娶我没错的。”   江在寒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却忍住。   符确带上门, 绕着盘旋的车道出了车库,开上机场高速的时候,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江在寒闻着熟悉的车载香, 说:“专心开车,回去再说。”   一路无言。   符确握着方向盘,目光瞥向一旁, 江在寒在看车前板上并排的六只小黄鸭。   “你猜这六小只哪里来的?”符确说。   江在寒心说不用猜:“你自己买的。”   “错。”符确笑说, “四只是我哥还有爸妈外婆给的, 中间两只, 你仔细看看。”   都差不多,除了中间两只稍微旧一点,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江在寒听着前半句, 想象得到,符确买了这车,跟家人讲他在R大有辆一模一样的,别人会往上面放小黄鸭云云,然后他家里人就非常配合,一人给他放了一只。   “江老师忘记了啊?”符确失望地说:“那两只是你给我的,被我千里迢迢带回来,你居然忘了。”   江在寒一愣,想起来,他确实偷偷给符确放过两只。   那时符确非常期盼能被ducked,开着车到处停,总也等不到。江在寒就偷偷给他放。   他竟然知道。   还带回来。   江在寒挺惊讶的,转头看他。   符确正在换道下高速,看着路,嘴里自言自语着:“车带不回来就把鸭子带回来,我这应该不算走私吧……这东西都是中国造的,也没什么可走私的……”   江在寒把头转回去,默默叹了口气:   跟符确这种人,谁能生得起来气呢。   *   江在寒在路上点好了晚餐,回到宾馆没一会饭也送到了。   符确洗个澡出来,江在寒已经把饭菜腾到瓷碗里,正往餐桌上摆筷子。   冰箱门摆了一排草莓奶,他给江在寒屯的。符确过去拿了两盒,坐到江在寒身边。   “我瞒着你是有充分理由的。”跟江在寒最好不要绕弯子讲废话,符确直截了当地说。   “嗯。”江在寒被塞了一盒冰牛奶,心平气和地等他讲。   “我哥查到一个警察,外婆出事的时候,他是那个派出所的警员,定案记录是他和另一个实习警员一起做的。”   “姓郑吗?”江在寒问。   “是!你怎么知道?!”符确吸管差点扎歪,惊道,“你也在查?”   “没,”江在寒没有人脉去查十年前的警察,“我记得。”   符确的心沉了一下,觉得难过。   他记得当初一个无足轻重的警员的名字,想都不用想就说出来。他还记着什么?是不是什么都记得。   符确握住江在寒一只手,放在手心里捏了捏。继续说:“一年前舆论骂徐劲松的时候,有好些人跟帖爆料。很正常,他伤害过多少人,自己估计都数不清。姓郑的警察也跟了一嘴,从时间地点和他提到的一点细节看,应该是外婆的案子。我哥找了他几回,他才肯见面。我哥出事之后,他又躲起来了。”   “我没告诉你,是因为他还在躲着我,一年了,这事基本没进展。我不想给你希望又让你失望。想着有所进展了再告诉你也不晚。”   “大哥是在跟他见面的路上出的车祸,是吗?”江在寒蜷紧了手指。   拳头被符确包住了,指腹在他手背上来回摩挲。   “是。”符确坦白地说。   说不是江在寒也不会信。   “但马毅要对付我哥也不是一时兴起,徐徽言提供的证词和证据你看到了,他早就盯着南海三期,跟踪我哥更是半年前就开始了的。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安慰你,是事实,徐劲松的事连个导火索都算不上。”   江在寒知道这件事之前,这话就没有安慰作用,现在更不会有。   符确知道。   他望着江在寒。   好一会儿,江在寒都没讲话。他抿着唇,垂眸看着被符确握紧的手。   他不能沉浸在口头的愧疚中,那毫无帮助。江在寒缓缓开口,问道:“郑道的信息,你查到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   挺巧的。   符确交代完郑道的事,过了两天,就收到消息,他好像搬去霭里了。   符确挂了电话犹豫了一会,还是告诉了江在寒。   “我跟你一起。”   符确其实不太想让他去。郑道既然在躲,那就是不想多说或者出来作证,去了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好消息。   而且霭里……江在寒回国之后一直没去过霭里。他什么都没说,符确却觉得他在逃避。   明黄越野开到村外的那条路上。   江在寒看上去很平静,平静得像是来度假村休息一个周末。他撑着额角看窗外,声音平缓,说:“这里原来是条很窄的土路,车子都开不进来。”   可能自己想多了,符确心想。   他在江在寒的事情上有些过度敏感了。   符确笑着答:“多少年了,国内变化很大的,一天一个样。”   沿路有不少新建的小矮楼,一楼是餐馆或小店铺,楼上是住家。   再往里开,新建的小楼房便渐渐稀疏了。视线穿过两旁的橡树,远处连绵的茶山便隐约可见。   路况越来越差,符确开得慢下来,摇下车窗。   清新的茶树香气飘在空气中。   江在寒闭上眼。   进村前有一家小超市,门口就两个车位,符确把车停进去。   “说是在这里见到的。”他边解安全带边对对江在寒说。   两人一起下车。   小超市从大门就能一眼望到头,里面没顾客,门口坐着个中年男人在给狗梳毛,大概是店老板。现在是新茶上市的季节,常常有人过来收茶,老板看他们从越野上下来,猜测是收茶的。   “二维码扫一下,”老板热情地招呼,“收茶叶吧?各家的品种价格都能看到。”   符确跟人打了个招呼,掏出包烟:“谢了啊。”   那老板原本摆手说“戒了”,瞧清了烟盒,立马站起来接了一支:“富春山居啊我c。”   江在寒也惊奇地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我不抽。”符确偏头对他说,“我哥给我的,说出门办事散烟好使。”   符确在离得最近的货架上拿了两瓶水,闲聊似的问:“村里各家茶叶价格都报到你这啊?”   “是啊,我们店地段好,村口!门面!”老板拿着烟左看右看,细细闻了闻,舍不得点,“各家年年产了茶先给我发照片、价格,我这实时更新呢,你扫了吗?”   “正加载呢。”符确笑着说,“那村里人你全认识?”   “何止人,村里的鸡鸭猫狗我也全认识。”老板终于叼着烟点着了,眯眼很克制地吸了半口,“确实不一样,啧,不一样。”   “老板不是本地人吧?”一直没说话的江在寒突然问。   “哟,能听出来?我来这三年。”老板笑着坐回去,摁住往他脸上凑的狗头,“狗东西,这是你能舔的?!”   “这几年茶叶赚钱,城市里工作不好找,好些人返乡。”符确喝了两口水,他们来的路空荡荡没人经过,随口问道,“这村子外来人口多吗?”   “不咋多。现在年轻人愿意回乡务农的少,找不到工作也想在城市里待着,适应了嘛。”老板也跟着往路口看,“从前出去打工的老人愿意回来。”   “是吧,我家一个远方亲戚前阵子回霭里了,”符确摸出手机,“我们这回其实是来探望他的。”   “我就说你们两个不像是收茶的人,衣服一看就贵,老板吧?哪犯得着亲自跑这乡下收茶。我看人很准的。”老板伸头看符确手机里的照片,“噢这个人!我记得!前两周刚搬来。”   符确和江在寒相视一眼。   “姓……姓什么来着,一下想不起来……别提醒我!我能想起来!”老板跟自己的记忆力较着劲,猛吸了口烟屁股,“郑!”   “是,老板记性真好。”符确夸赞着,又递了根烟,“这人是住村里吧?我导航进来都不灵光了,老板能给我指指吗?”   超市老板假势推辞一下,欢欣鼓舞地接了烟,给符确讲郑道家的方位。   “我也就知道个大概,”老板说,“他搬来那天没让我们帮忙,在我这买了点泡面饮料,聊两句就走了。他好像不常在家,你们来之前跟他联系过吗?在家吗?”   “前几天联系了,我们这就去看看。”   符确走前把剩下的那包烟抛给了老板,老板念着“哎呦这怎么好意思”,跑进超市,一会又跑出来,追到车边,非要把一堆小零食和矿泉水塞给符确。   *   郑道不在家。   或者在家不肯开门。   反正符确和江在寒找到他家,敲了一会没人应。   “那家人常常不在。”路过的女人抱着个婴儿,好心说,“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   符确还没回答,那个女人忽然盯着江在寒睁大了眼:“你是……是赵家那个小孙子……是冬冬吗?!”   “胡阿姨好,”江在寒原本站在符确身旁,向前走了一步,浅浅笑了一下,说,“是我,江在寒。”   “我说瞧着眼熟!长大了啊,”胡阿姨把孙子放进婴儿车,上来拽着江在寒的胳膊,“真是长大了!以前还这么小,现在这么高了,一表人才的。”   胡阿姨碰到看着长大的孩子,感慨了半天,难免说到江在寒的外婆:“赵姨走得早,要是见到你这副模样,不知道多高兴。听大信说你一直在国外,怎么突然回来了?”   符确看向江在寒。   江在寒脸上还是浅淡的笑,说:“回来看看。胡阿姨没怎么变,家里都好吗?”   “小时候嘴可没这么甜,”胡阿姨笑得开心,“都好,这不帮女儿带孩子呢吗。你回来待多久啊?来我家坐坐吧?大信妈妈被接到深市之后,我都没人聊天了。你们那群小孩们都去了市里,大多把爸妈接走了,你回来能见到的熟人估计就我一个。来家里吃顿饭吧,给这小东西熏陶熏陶,让他好好学习跟你一样厉害!”   江在寒看看含着安抚奶嘴熟睡的婴儿,笑笑说:“不了,这次有点赶,谢谢胡阿姨。”   他觉得该给个红包。   可是身上别说红包,连现金都没有。   “阿姨好!老听在寒提起您,提起霭里,”符确上前,往婴儿车的夹层塞了一叠纸币,“我是在寒的好朋友,初次见面,这是我俩的心意。”   胡阿姨立即就要把钱拿出来还他,被符确挡住了:“给小朋友的红包,阿姨别客气。我们赶时间,先走了。有机会再回来去您家吃饭!”   说完拉着江在寒上了车。   “你是哆啦A梦吗?”   车子开出一段,江在寒问。   “身上带点现金是你教我的,忘了?”符确笑起来,“江老师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呢。”   “我什么时候……”   江在寒想起来,在R大的时候,他跟符确说A市有些区不安全,身上备点现金,被打劫的时候交出去避免冲突,有时候能救命——毕竟那地方谁都可能有枪。   但他又不是说国内。   车子在村口停下。   “让你不要来,非要来。”符确熄了火,“白跑一趟,现在回去吗?”   “不算白跑。”江在寒说,“知道他确实住在这里了。”   小超市的老板远远看见他们的车,跑过来:“找着人没?”   符确说没有,没在家。   老板说,要不等等,没准明天回来了。一般周末还是在家的。   符确转向江在寒:“想等吗?”   “等一天吧。”江在寒说,“镇上住一晚?”   “不用去镇上,”老板积极体现自己的价值,提供信息,“那边就是个农家乐,两步路,看见没,那个红顶的小房?”   江在寒往那个方向看,沉默了一会,点头说走吧。   *   农家乐住宿条件一般,还算干净。   符确澡洗到一半没热水了,冷水冲了一把,钻进被窝。   “冷冷冷,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他一边哼着歌一边翻出个毯子,躺到床上。江在寒掀起被角,把他罩进来。   “别啊,冰着你。”符确钻出来,“等我热了进去。”   “不用,我喜欢凉的。”江在寒把他裹进来,脸颊贴着他手臂。   “怎么感觉你发烧了呢?”符确在他脸上摸了摸,“这么热。”   “没有,因为你冰。”江在寒把他的手从脸颊拿开,放到自己后背,摆成抱着他的姿势。   符确把他上半身抱起来,让江在寒趴在自己胸膛上,搂得紧紧的。   “给我讲个故事吧。”   灯灭之后,江在寒的声音变得恹恹的。   符确说“好”。   江在寒在黑暗里才肯放下伪装。   符确怕他睡不好,揉着他的背,讲起了睡前故事。   *   符确把自己讲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江在寒不在房间,手机扔在床头柜。   打扫卫生的姑娘在隔壁收拾,符确过去问:“见到跟我一起来的另一个人了吗?”   “那位客人早晨拿了张农家乐的项目图,”姑娘说,“说出去转转。”   符确也去一楼拿了一张。   清晨的薄雾弥漫在茶山间,散得很慢。空气凉飕飕的,符确拉高衣领,往远处看。   晨曦被层层云雾过滤得十分柔和,在山的东侧铺开一片浅金色的纱。近前几行错落的灌木,嫩绿的新叶在露水的映衬下愈发鲜亮。   真好看。   这里承载着江在寒的童年。   符确想象江在寒幼年的模样,冬冬是他的乳名,真可爱。   要是能早点遇见……   符确常常冒出这样的想法。   得知江在寒在初阳过得不好,他就想,要是在初阳的时候就认识,该多好。   现在和江在寒一起来到霭里,听旁人叫他“冬冬”,符确又想,要是再早一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该多好。   “晨练呢帅哥?”   小超市的老板蹬着山地车从符确身旁经过,精神抖擞的。   “早。”符确说。   “那个冰系帅哥往那边去了。”老板指着岔道。   “谢啦。”   散步散这么远,符确心想。   他顺着岔道往山上走。这座山没种茶,都是些杂草和低矮的树木,山道看上去不常有人走。   符确走着走着,树木不那么密了。   再往前看,不远处那个背影不正是江在寒。   符确加快了脚步,想叫江在寒、问他站在这一动不动的干嘛,却猛然收了声——   江在寒面对着的,是一片墓地。 第97章   江在寒睡得不踏实。   梦境很乱。   一会是和煦的秋日, 大信的嗓门从院外传来,叫他去角湖捉螃蟹;   一会是暴雨的闷夏,外婆站在河堤问他, 回来了怎么不来看她。   江在寒倏地惊醒。   之后没再睡着,江在寒平躺着听符确在身旁平缓的呼吸声, 梦醒的心悸渐渐平复。他身上发热, 觉得房间有点闷,天微微亮就轻手轻脚起身出去了。   外头空气是凉的, 让江在寒觉得舒服了些。   他漫无目的地走上了山,脑袋放空, 再反应过来, 已经站在墓地边缘。周边是成片的白色杜鹃花, 江在寒没往里走,就这么在晨风中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江在寒垂下头, 下决心似的转过身体。   他打算回去,却看见了身后的符确。   “你什么时候来的?”江在寒看着他。   “看了你好一会儿了。”符确向他走过去,双手贴他的脸颊, “冷不冷?”   江在寒摇头。   符确猜到里头有谁,问:“不进去吗?”   江在寒沉默一会,又摇头。   他还没有准备好。   符确没说什么, 把他揽进怀里, 手在江在寒后背上下摩挲, 让他暖和点。   两人往回走, 后面突然响起脚步声。   “对不起打扰一下,”他们回头的时候听见那赶上来的人说,“你是, 是江在寒吧?”   “郑警官。”   符确认得他。   郑道却直直看着江在寒。   他还不到四十,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老一点。大概因为背有些驼,习惯性低头让他看人的时候有些躲避。他刚才不知藏在哪,直到江在寒和符确转身下山才出来,一路追过来,喘着气,望着江在寒的眼神流露复杂的神色。   “是我。”江在寒朝他走了一步,礼貌地说,“我是江在寒。您是郑警官吗?”   “别,别这么叫,”郑道半低着的头偏开一些,躲着江在寒的视线,含糊说,“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从前认识您的时候,您是警察,”江在寒没有显露出激动或迫切的情绪,心平气和地像是跟久未见面的熟人聊天,“叫您郑警官也合适的。我当初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很抱歉。”   郑道闻言连忙说:“没有没有……”   “郑警官是要下山吗?一起吧?”   江在寒没问他为什么大早晨在墓地,也没问他偷偷观察了他们多久。   “好。”   郑道应着。   说是一起,郑道一直走在靠后的位置。他总看江在寒,但每当江在寒回视,他就会偏开视线。   “郑警官转行了吗?”江在寒在石阶下到一半的时候随口问了句。   “嗯,转行了,”郑道含糊说,“身体不行。”   “好可惜。”江在寒叹道,又对身旁的符确说,“郑警官是很好的警察,我小时候不懂事,去警局哭闹,郑警官会护着我、偷偷给我塞糖糕。”   “是吗,”符确扭头,笑了笑,“这么好。”   郑道被细小的砂石滑了一下,险些摔坐在石阶上,符确拉了他一把,说:“当心。”   “谢谢,谢谢。”郑道局促地说。“你……你还记得?”   “记得。”江在寒说。   他们走完了石阶,回到平地,江在寒回身看着郑道:   “您不记得了吗?”   *   江在寒没往农家乐的方向走,在郑道愣神的片刻,引导着人往另一边走。   他们还只是闲聊。   聊霭里的气候,茶山,游客。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岸堤——眼前便是角湖。   “从前没有这圈围栏。”江在寒说着笑了一下,“我真的太久没回来了。”   他走到围栏边,湖面的雾气还没散,在微风下飘渺浮动。江在寒的外套还在房间,身上的T恤被风吹得向侧边鼓起。   他蹲下身,手指在地面胡乱划着什么,而后扭过头:“我小时候常常来这边玩。”   郑道略显佝偻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   他看着蹲在岸边的江在寒,瞳孔骤然紧缩,仿佛看到记忆里的少年——   年少的江在寒就跪在这个位置,校服衬衫湿透了,透出嶙峋的肩骨。看上去摇摇欲坠,像只被暴雨淋湿的雏鸟。   郑道痉挛一般咳嗽起来,咳得双目血红。他捂着嘴的姿势更像是捂住了脸。   江在寒与符确对视,缓缓站起来。   ***   “我记得退烧贴就放在这个药箱里啊。”   符确蹲在储物柜前翻着药箱。   江在寒就是发烧了。   头一天晚上就有些发热,第二天又在山腰吹了风,之后跟郑道边走边聊在角湖边站了半日。   送走郑道,符确去牵江在寒,一触摸就觉得不对劲,手心烫得不正常,一摸额头果然发烧了。   江在寒被符确塞进副驾,路过药房时买了和退烧药,吃完就昏昏沉沉睡过去。   再醒来,并不在深市的宾馆房间。   江在寒愣了几秒,烧得难受,抬臂压上额头。   顶灯和R大房间里那盏很像,他缓缓偏头,觉得窗帘、房间家具、甚至陈设也很像。   一时恍惚。   符确拿着沾湿的毛巾过来,把他的手拿开,冷毛巾搭在他头上。   符确脸色不好看,急的。   退烧药才吃了两小时,又烧起来。医生过来检查了一通,开了抗病毒的药,可是江在寒一吃就吐,根本喂不进去,符确没辙,医生也没辙,让两种退烧药轮着吃,辅以物理降温。   “这是,”江在寒嗓音是哑的,喉咙痛得像被烧红的刀刃划割,“这是哪啊?”   “家。”符确说。   江在寒反应了一会儿。   符确的家。   “你房间,跟我的好像。”江在寒看见靠墙的小沙发和茶几,几乎一样。   “还有更像的呢,”符确说,“等你好了我带你转转。”   “郑道答应了,对吗?”江在寒担心自己不清醒,记得的事是梦,问道。   “嗯,答应了。”符确拿着吸管杯,把他扶起来一点,“别想这些了,喝点水。”   江在寒喝了两口,扭头不肯再喝。   “怎么了?这回不是药,是水。”符确让他靠在自己胸口,“喉咙疼吗?”   江在寒闭着眼,皱着眉轻声哼了一声,鼻息滚烫。   “嗯,嗓子疼。你出去吧,别传染了。我睡一觉就会好。”   符确把他放回枕头,闷声闷气叹了句什么,江在寒没听清。   但是,熟悉的环境让他身心放松,很快睡过去。他迷糊地感觉符确给他换了额头的毛巾,凉凉的很舒服。不知过了多久,符确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说喂他喝药。   “不想叫你起来的,”符确声音小得像穿进了梦里,“这个体温不吃不行,乖,吃完再睡。”   江在寒醒了,但不想睁眼。   就由着他摆弄,一点劲也不想使。   心里想着,反正是符确。   符确把他扶起来,果味的药片化在水里喂他喝。   喝完还抱着人坐了一会,怕立刻躺倒会吐。   江在寒靠在他胸口,觉得这个垫子软乎乎挺有韧劲,触感很好。符确一只手有点力道地摸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江在寒被摸得舒服,偏头把整张脸埋进符确胸前。   耷在眉前的额发蹭乱了,看起来更卷。   因为发烧,江在寒脸颊红红的,刚喝过药的嘴唇也显出少有的红而润泽。   这个样子很招人疼,像乖乖的小动物。   符确想起从前江在寒生病,都自己闷声扛着,不肯让人知道,更不习惯让人照顾。   现在好多了。   知道说疼,知道让他喂药,知道往他怀里钻。   *   还好,一晚上过去退了烧。   符确不让他上班,自己也请了一天假。   “工作日请假好爽啊,有种学校突然停电、班主任宣布没课的惊喜感!”符确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神清气爽地说。   “你是老板,也会有这种感觉吗?”江在寒心想,今天永福的员工才是这种感觉吧。   “我是个超自律的老板啊亲,你去查考勤,我工作时间绝对比他们长!诶?你起来干嘛?休息啊。”   江在寒不想躺着。他早饭就被勒令不准起床、符确端上来吃的,这都中午了,躺多了头痛。   他想看看符确的家。   “这房子小,我自己挑的。”符确得意地补了句,“我做的第一个项目赚的第一笔钱,一半给福南还债,一半用来买这个房子了。”   主卧在二楼,出去是走廊。   江在寒在熟悉的方位看到了次卧的房门。   “你这个……”他慢慢下楼,经过书房,再往前就是客厅和连着饭厅的开放式厨房。   他看向符确。   “发现了啊?”符确笑着看他,“跟咱们在R大的家很像吧。”   何止像。   简直一样。   除了多出两个房间,一个被符确当成健身房,一个被他装饰成喵的房间。   “你居然,”江在寒看见屋子里的豪华猫树、猫抓板、一壁柜的罐头零食和玩具,“给喵留了个房间?”   “喵~”   银点从蜂蜜罐子形状的软窝里钻出来,冲江在寒伸了个老长的懒腰。   “我早上把他接过来了,胖子肯定了我的装修风格,”符确欣慰道,“没有警惕期,进来一秒适应。”   可能……   由俭入奢易吧。   ***   “江教授——”   其实只是一个周末加两天的病假,江在寒再出现在永福,技术部的部门经理领着几个“相对稳重”的代表直奔他办公室,极度热情地表达了挂念和慰问。   “你回来了!身体好点没?符总说你病了,我们担心得饭都吃不下!你感觉好点了吗?”   赵俊明握着江在寒的手,满眼担忧。   身后几个技术部同事纷纷点头,表示“是的我们都吃不下饭”。   “谢谢。”江在寒看看自己的手,不好意思抽出来,笑了一下说,“我好了。你们是过来问问题的吗?”   “不是,我们没有问题,江教授给的资料超清楚。”   赵俊明松开手,带头帮江在寒拿背包,几个同事给他倒水塞小零食。   “我们就是来看看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谢谢。”   江在寒不明所以。   虽然永福的同事相对于他从前碰到过的共事者,比较热情,但好像也不至于亲密到这个地步。   他们出去后,江在寒查看落下的未读邮件,陈沉敲了门。   “老师,”陈沉进来,“老师好点了吗?”   江在寒抬头看他:“嗯,好多了,谢谢。”   陈沉之前在宏远一直不太说话,不太适应公司的环境的样子。江在寒担心他跟着过来永福,也需要一段时间适应这边的办公环境。   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陈沉看上去精神不错,已经穿上了永福的夹克外套,胸前挂着新的工牌。   陈沉顺着他的视线,有点害羞地拿起工牌,说:“昨天照的。”   照片上陈沉眉目舒展,微微带着放松的笑容。   “照得挺好。”江在寒说,“一直没空问你,你在这里习惯吗?很抱歉,因为我的关系,让你换来换去。”   “没有没有,老师您别这么说。”陈沉急忙摆手,“您带我,带我参与这么难得的项目,R大的同学可羡慕了。我在这里很习惯,我,比起宏远,我,我更喜欢这里。”   “是吗,那很好。”江在寒起身给他接了杯水,“现场那边给你发监测数据了吗?”   “发了。”陈沉说,“您打过招呼,他们当天就发了。我在做对比,等初步结果出来,我发给您看一下。”   “好。”   陈沉把监测数据大致给江在寒汇报了一下,两人讨论了一会儿。陈沉要离开时,江在寒叫住他。   “你坐在技术部那边,跟赵工熟悉了吗?”江在寒问得有些犹豫。   “熟了,赵前辈人很好。其他同事也很好。老师有事情找他们吗?”   “没……他们早上来打过招呼,”江在寒讲一半怀疑自己又想多了,可能人家就是单纯来关心一下……   他从前不这样的。不怎么认识的人,他根本不会花精力去在意对方讲什么做什么,现在怎么这么矫情。   怪符确。   江在寒想着想着把自己想生气了。   都怪符确。   因为是他的员工,江在寒格外在意一些。不想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要是他和永福的同事处不好,符确会为难。   “他们真来了啊?”陈沉等了一会没听见下文,问了句。   “嗯?”   什么叫真来了。   “我来得晚不知道他们过来了。”陈沉看看江在寒,又低头看看水杯,犹豫再三,终于凛然抬起头,坦白道:“您请假这两天,他们嫌食堂的菜式回到了您来之前的水平,非常忧伤,所以一直问我您好点没,什么时候来上班……”   ……好吧。   江在寒忍俊不禁。   “饭都吃不下”原来是字面意思。 第98章   磨砂黑的布加迪Divo从宏远车库一闪而出。   徐劲松猛踩油门, 往永福的方向去。   引擎声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一肚子火越烧越旺——   徐劲松出了山庄进城,一直非常收敛, 在市场部还算温驯。刚才跟着老唐参加南海三期的例会,听见徐徽言跟曾远越和江在寒讨论得热火朝天。   江在寒甚至没有出席, 只是远程参与。徐徽言也没说什么, 看样子早就默许了。他还夸赞江在寒来着,说他效率高、看问题精准。   妈的。   徐劲松在椭圆桌的尾端, 把印着宏远logo的签字笔摁得啪嗒啪嗒响。   老头从来没有夸过自己。   江在寒讲话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臭屁样子。对老头也没有太讨好,意见相悖就直接讲出来, 老头居然不生气。   要是他, 早被骂了。   徐劲松越想越气, 怀疑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江在寒这个野鸟已经占了他的巢。   徐劲松跟徐徽言讲过几次,说江在寒不可信, 跟永福那边狼狈为奸一起打宏远的主意呢。徐徽言不搭理他,让他管好自己。   老头也是年纪大昏了头了,这种半路捡回来的野种也能信!   当初踢了江在寒, 符确去警局找他时的眼神,徐劲松还记得。如果不是在警局,如果不是旁边站着警察, 他觉得符确会杀了他也不一定。   这两个人怎么可能说分就分、变成清清白白的合作关系?!   骗鬼呢。   徐劲松听见老唐说要找人给江在寒送资料, 举手自荐, 说他去。   老唐一口热茶险些喷出来, 眼睁睁看着徐劲松开着那五百多万美元的跑车送资料去了。   *   “我找江在寒。”   前台的姑娘抬头的时候还露着职业微笑,一看请人脸,顿时警觉起来。一边在桌子下面发消息一边礼貌地问:“请问您有预约吗?方便出示一下身份证件吗?”   群里收到消息:宏远废太子来了, 找我们江教授。   ——拦住拦住!符总出去开会了,我们江教授不是废太子的对手!   ——对对,江教授被废太子打伤过,绝对不要让他上来!   ——拦不住,宏远有预约的!而且这个人恶狠狠的好吓人,我怎么拦啊啊啊啊救命。   ——谁跟符总一起出去的?赶紧告诉符总!   ——人上去了(对不起(弱小(可怜   ——没事!咱们这么多人怕什么!各小组注意,保护我方江教授!   短短两分钟,除了尚不知情的江在寒,永福上下全员进入备战状态。   徐劲松走进办公区,一回头那前台的姑娘居然没出电梯,直接下去了。   她还没说江在寒办公室在哪!   他想找个人问问,发现所有人都在带着耳机全神贯注对着屏幕,没人注意到他,他朝最近的那个人喂了两声,那个人竟然没听见。徐劲松忍无可忍敲了敲隔板,那人不耐烦地指指耳机,示意他不要打扰自己。   徐劲松不想人还没见着就被保安轰出去,忍着脾气往里走。   经过茶水间门口,一个年轻人冒冒失失端着咖啡往外跑,嘴里念着“靠迟到了迟到了”,直不愣登跟徐劲松撞了个正着。   一杯咖啡全洒徐劲松身上了。   啧,那花里胡哨的衬衫看着不便宜。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年轻还抓着空杯子,“你怎么堵在门口啊?!没烫着吧……噢我这是冰咖啡……你这衣服得赶紧洗啊。”   “……你他妈!”徐劲松目瞪口呆,气急败坏喊到,“没长眼啊!”   “长了,”小年轻憨憨的,好脾气地反驳说,“但暂时还没法透视,你杵在墙,我一拐出来就撞上了。要不你衬衫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洗屁!这衬衫不能水洗不能干洗!”徐劲松扯着纸巾摁在打湿的地方吸水。   “这衣服是……卫生纸做的吗?”小年轻认真地问。   “没见识的穷鬼,妈的,”徐劲松不再理他,去水池那边拿纸巾,低声咒骂,“晦气,这鬼地方。”   好不容易衣服不再滴水,他一抬头,看见茶水间墙上贴着的座位图。   ——坏了!那个平面图有江教授办公室的位置。   ——废太子被泼成这样应该要回家了吧?   ——好像没有……糟了往江教授那边去了!   *   江在寒刚跟赵俊明开完会,还没走到办公室,看见长廊那边的徐劲松。   胃腹抽痛了一下。   休庭之后,这是江在寒第一次见他。   江在寒为自己那一瞬间的胃痛反应感到气恼。   他站定不动,冷冷看着徐劲松往这边来。   徐劲松看出他的警惕,边走边笑,道:“别这么紧张啊江大教授,我又不是来揍你的。”   江在寒冷笑一声:“病好了?”   徐劲松脸色一黑。   这一年禁足东屿山庄,徐徽言对外宣称的理由就是他病了。至于什么病,结合之前在美国闹得沸沸扬扬的官司,大家自然想到的是精神病。   “操,”徐劲松偏头淬了一口,忍了忍,说,“去你办公室聊聊呗,大教授肯定有自己的办公室吧。”   “你有什么事?”江在寒没动。   “正事。”徐劲松从裤兜里摸出个移动硬盘,“给咱们宏远最风光的技术骨干送资料。”   确实是宏远的加密存储盘,上面贴着标签,写的南海三期的项目代码。   江在寒目不斜视从他身旁走过,径直往办公室去。徐劲松跟着进去,反手关了门。   “给我吧。”江在寒说。   徐劲松在他办公室溜达,翻翻这个,翻翻那个。“不错啊,永福挺重视你啊,跟他们老板有过一段风流往事,你在这肯定挺受追捧吧?”   “资料给我,”江在寒对着屏幕办公,面无表情地说,“请出去。”   “你跟那个符家傻小子根本没断吧?”徐劲松停下来,撑着桌面跟江在寒面对面,“你俩现在天天在一块,干什么都方便吧?”   “江教授?”门被敲了两下。   “请进。”江在寒应道。   赵俊民抱着电脑推门进来,跟没看见徐劲松似的,说:“江教授,刚才您给的模型,我有个参数没弄明白,想请教您一下,不打扰吧?”   “不打扰,请坐。”江在寒看向小沙发。   “江教授,您这的投影仪修好了吗?”赵俊明问。这回看向徐劲松了,笑着说:“你是来修投影仪的师傅吧?修好了吗?我们着急用。”   “……”   徐劲松反应再迟钝,这下也知道永福这群人在干什么了。   他走到赵俊明跟前,一把揪住他衣领:“你他妈再说一遍!”   江在寒立即绕过办公桌过来,拉开徐劲松,喝道:“你干什么!”   赵俊明镜片背后微凸的眼镜一瞪,扯着嗓子喊起来:“来人啊打人啦快报警啊我被暴力袭击了!!!”   其实仔细听的话,他声音有点抖。   “你他妈闭嘴我碰你了吗!”徐劲松现在对报警之类的字眼还是有所忌惮的,压着嗓音吼道。   再一偏头,办公室涌进来十多个人,像是一秒内突然冒出来的。   “什么情况?!这混混谁啊?”   “来永福闹事,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老板健身频率!”   “保安已经在路上了,不要慌!江教授没受伤吧?”   ……   “没事。”江在寒把人群劝散了,转头睨着徐劲松,“你还有事?”   徐劲松往门口后退两步,抬手指着江在寒,虚空点了点。看口型又骂了句脏话。   他在门口刚转身,一脚踏出办公室,只听哗——砰!   重物砸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   徐劲松滑倒了。   摔了个狗吃屎。   明明已经离开、却又莫名其妙站在门边的赵俊明一脸震惊,连忙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我已经原谅你了。”   “哦哟没事吧小伙子?”清洁阿姨站在旁边,弯腰看着徐劲松,“我闻着这门口今天气味不对,消毒水拖了一下。你不识字吧,这么大牌子‘小心地滑’都没看见,啧啧啧,还能站起来吗?”   ***   符确满头大汗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赵俊明正在抒发他的余悸。   “吓死我了,我没见过这个品种!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打过架,骂人都结巴。”   旁边的年轻人拍着他的背:“老大受惊了,受惊了,晚上吃点好的压压惊。”   “江教授别怕,永福人誓死守护江教授!”   江在寒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已经讲了好多遍,他们都听烦了。   其实今天的事认真想想,挺荒唐的。可是,江在寒竟然不觉得不妥。   他们这些幼稚的维护行为,让江在寒心头很暖,像冬日捧着温热的瓷碗猛灌一口热汤。   “没事吧?”符确走到他身后,轻声问。   江在寒转过身:“你怎么回来了?不开会了吗?”   “半路听说徐劲松来闹事,还开什么会。”符确目光上下巡了两圈,“没事吧?”   江在寒看他的脸和脖子微红,额头汗珠顺着侧颊滴下来,问:“怎么出这么多汗?”   车库有电梯直达,符确应该不需要跑步。   “急的,”符确手掌在他后脑揉了一把,“好意思问。”   “区区废太子,”赵俊明恢复了镇定,看见符确,说,“符总还用亲自回来?我们轻松搞定。”   “通知人事那边,这个月工资加倍。”符确不废话,简单粗//暴地宣布,“晚上和牛公馆吃烤肉,我私人请了!”   “符总万岁万岁万万岁!”   “符总江教授百年好合寿比南山!”   江在寒从亢奋闹腾的人群中退出来,看了符确一眼。他以为符确会跟他一起回办公室,问东问西,或者赖着跟江在寒讨个亲亲。   但没有。   符确跟着他一起往后退了两步。知道江在寒不喜欢在公众场合跟他有什么亲密动作,只捏了捏江在寒的脸蛋,说:“我走了啊,今天的会还是要露个脸。”   江在寒“嗯”了一声,想说好别超速路上小心,忽然余光瞥见符确的手背。   “你的手怎么了?”   江在寒一把抓住从他脸旁离开的手,翻过来一看,符确手背红了一片,食指骨节破皮了,指背也显出些青紫的颜色。   “刚在楼下不小心蹭的,”符确甩甩手腕,“没事,过会就好了。”   “这根本……”   不像不小心的磕蹭。   “真得走了,”符确看看时间,没给他再细问的机会,“不放心江老师啊怎么办,要不我辞职给江老师当保镖吧。”   神经。   符确嘴上虽这么说,脚步已经要往电梯去了。   江在寒没法在这个节骨眼拉着他问手上的伤,只好让他含混过去,只来得及对即将关闭的电梯门说了句“手上的伤先处理一下”。   ***   亏得符确人脉涉及衣食住行各个领域,和牛公馆这种不提前半个月根本订不到位置的热门餐厅,几乎被永福包场了。   “我们沾了江教授的光,”赵俊明坚持让江在寒坐到中间,“自从江教授来永福,我都长了七八斤了!”   “我也,胆固醇都上去了!”   “感谢江教授,咱们敬一个!”   “不是的。”江在寒发现自己杯子里是花生牛乳,估计符确打过招呼了,他微微笑着,说,“今天很谢谢你们。”   “小菜一碟~”人事部的小何豪迈地干了一杯冰啤,“我们可是从永福出生就跟着符总一路披荆斩棘过来的,为符总保护江教授,在所不辞~”   “对啊,好久没有这种表现的机会了,今天可逮到机会过把瘾了。”破咖啡的年轻人手舞足蹈,“永福刚起步的时候,我们跟着符总没少干一些游走灰色地带、鸡鸣狗盗的事儿,超刺激的!”   “倒也不用讲这么直白……”赵俊明把他摁回座位上。   江在寒抿抿嘴,没忍住,笑了一下。   “江教授笑起来好好看啊。”前台姑娘头一次见他这样的笑容,呆呆望着说,“怪不得符总一见到您就神魂颠倒换了个人似的。”   “江教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赵俊明酒量不行,一杯下去胆就肥了,板着脸说,“当不当讲我都要讲!您为什么看不上我们符总啊?”   “?”江在寒秀眉一抬,问,“什么?”   “哎,”赵俊明叹气,“我们符总虽然臭屁自负,但是办事靠谱……”   “是啊,”小何应和,“虽然嘴欠幼稚,但是心地善良。”   “没错没错,虽然冲动固执,但是雷厉风行。”   他们各个眉头紧锁,一副绞尽脑汁思考符确的优点的样子。江在寒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笑出来,不去破坏此刻认真凝重的气氛。   心想,你们这个夸法,是跟某龙学的吧……   “我们能理解您嫌弃符总,他有时候确实招人烦,”大家都睁大眼睛望着江在寒,又像一个个小盆栽玩偶似的,“但是但是他对您真的很好,我们都看在眼里。”   江在寒摇摇头,想说“我没有嫌弃他”,小盆栽们以为他对符确不满意,立刻说:“别急着说‘不’,给符总一个机会先?”   江在寒实在不太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谈论感情,只想快点终结这个话题,点点头说:“好。”   烤肉吃到一半,江在寒去洗手间,顺便走到中庭透气。   符确给他发了信息,问吃得怎么样,不准喝酒,还说他可能很晚才能回去,让江在寒先睡,他明天早上再去宾馆找他。   江在寒回了三个知道了。   正想问问符确的手,何信的电话打进来。   江在寒一怔。   这个时间何信如果有事,都是发消息的。   他接起来,听见何信压低嗓音,似乎躲在楼梯道,因为能听见一点回音。   “我在医院。徐傻被人打了。”   “徐徽言现在气得感觉能把深市炸了。”   “这段时间你别回宏远。”   “别往枪口上撞。”   简洁了当几句话,何信就挂断了。   江在寒愣在中庭的回廊边。   想起符确的手。 第99章   江在寒第二次来徐徽言办公室, 巧得很,也是雨天。   吃烤肉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接个电话就听到稀稀拉拉的雨声。等他收到徐徽言让他去一趟公司的消息, 雷声便滚滚而来。   江在寒跟永福的人道别,去了趟洗手间。   踏出餐厅的一刻, 大雨倾盆而下。   雨刷器被小郑开到最大档, 疯了似的左右摇。   “徐总这么晚还在工作吗?”导航显示高速很堵,三个车祸图标聚在一处, 小郑提前下来,开到辅路, “真辛苦啊。”   江在寒在小郑看后视镜的时候, 把右手藏到身旁的阴影中, 轻轻应了一声。   小郑又说:“江教授也好辛苦啊。”   “以前我给曾教授开车,他也常常工作到很晚,有时候直接在公司过夜, ”小郑感慨道,“精英都挺辛苦的。”   “抱歉啊,”车停在固定的车位上, 江在寒从窗玻璃上的雨线收回目光,“这么晚还麻烦你。你回去吧,不用等我。”   “啊?没事我等你吧, 晚上不好打车的。”   “不用了, 我可能需要通宵。”江在寒关上车门, “谢谢了。我明天再联系你。”   今天何信没在。   办公室里除了徐徽言, 还站着另外两名高大壮实的西装男。他们在徐徽言身后负手而立,看起来训练有素,江在寒进门, 他们也没有跟他直视,视线向下,专注地等着徐徽言的指示。   江在寒想起高中时期的徐劲松,身后也总有两个智商不高的跟班。   徐徽言正靠在沙发上看现场发来的报告,晾了江在寒两分钟才缓缓开口:“来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看,有没有心思看。   江在寒“嗯”了一声,神色平静地问:“徐总找我?”   “曾教授去现场有一阵子了,”徐徽言盯着他,“说按照你的方案,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等第一批试用核电力模块送到,就可以如期启航。”   他语气还算平稳,但江在寒知道这不是他平时运筹帷幄的轻松状态,话头抛出来,等着江在寒上钩。   拐弯抹角的。   江在寒想。   这种人会不会很累。   “听起来很好。”江在寒说,“永福那边的进程不对外公开,我不了解具体进展,但按期交付应该没有问题。”   “多亏你。”徐徽言短促地笑了一声,手里的报告丢到茶几边,“你最近,很风光。永福官方账号一直很活跃,最近更活跃,发的更新十有八九都是江教授相关,听说他们员工都很服你,态度恭敬。怎么样,是要策反你吗?”   江在寒没讲话。   符确在永福不收敛,带头搞特殊。劝也劝不动,积极认错下次还敢。   传到徐徽言耳中是必然的事。   外面雨挺大的,落地窗的水痕交错。不过这里隔音很好,几乎听不见。   除了江在寒。   他听见脑中的雨声。   通常这样的雨声还伴随着徐劲松谩骂的声音,但今天没有。   徐劲松在医院呢。   而且,他闹腾不了多久了。   *   郑道答应了出面作证,前提是保证他的人身安全。江在寒和符确答应了,说绝不会让徐家一手遮天的事情再发生。   他们两个给的保证是有说服力的。   因为江在寒失去了至亲外婆,符确的哥哥险些丧命、公司负债倒闭,郑道知道,他们一定会竭尽所能扳倒徐家。   江在寒在A市分部就接触过一些资料,宏远的项目做得没有那么干净。他被请过去处理的,都是工程材料不达标或施工不合规造成的问题。   这些破绽需要足量的、一锤定音的铁证,徐徽言却不让他们抓到机会。   符确出手揍徐劲松,很难说是泄愤还是刺激徐徽言找他的破绽。   可能泄愤居多,江在寒想。   想想又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符确肯定早就想揍他了。   要不是徐劲松一直被关在徐家的庄园,符确没准一回国就揍他了。   “永福,不,确切地说,”徐徽言久久没得到回应,脸上的阴沉显露出来,“符确在拉拢你吗?”   “怎么会?”江在寒面色不变,敷衍地说,“跟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符总很清楚。”   “好。”徐徽言终于问出口,“劲松在永福车库被打,是符确做的?”   他的问句尾调下降。   “那个车库是永福和其它两家公司共用的。”江在寒说。   “别人没理由下手,”徐徽言向后靠,看着他辩解,“而你没理由替符确遮掩。”   这是提醒。   “徐劲松树敌不少。”江在寒诚恳直言,“想打他的人很多。”   “没人敢!”   徐徽言这一下没控制住,身体前倾,音量也变大了。   其实徐徽言也不是百分百有把握。江在寒说的不错,徐劲松那个臭脾气,傲慢无理惯了,到处惹事,确实树敌不少。   警察调查了车库的监控,大楼的监控,三家公司的监控。但这样有预谋的恶意伤害,别人根本不可能留下监控证据。   徐徽言想不通,永福正在跟宏远合作,于公,符确完全没理由做这种事。于私,符确和徐劲松没有交集——要说他们在私交上有任何关联,那就是江在寒。   但符确为了江在寒做这种事?   以徐徽言的逻辑和准则,绝不可能。   比起符确,江在寒的嫌疑甚至更大。   “你觉得我不舍得动你?”徐徽言盯着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沙发后面两名西装男走上前,站到了江在寒斜前方。   “曾远越跟你有矛盾是假,每次一脸不服气也是假,把你夸得天花乱坠不可或缺才是真。”徐徽言冷声说,瞥了眼桌面的报告,“我刚在医院发过脾气,他就把报告发过来了,巧合吗?还是想替你解围?”   江在寒脸色微沉,平静地说:“你想多了。”   “何信呢?”徐徽言撑着额角眯眼睨着他,“真有本事啊江在寒,我身边的人你也敢动心思。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在寒手指一动,下意识想摸手机。   其实他下一秒就意识到他在这里没机会做什么,不过两名西装男动作更快,一左一右上来制住了他的双肩和手臂。   江在寒的手机被拿走,交给徐徽言。   “密码。”徐徽言问。   江在寒挣扎两下,肩臂被扣死,完全动弹不得。   “有本事是好事,”徐徽言不紧不慢地说,“你是我儿子,当然应该有本事。但是用错地方就不好了。”   右侧那个西装男伸手抓住他另一只胳膊,反绞到背后,另一个走到徐徽言身边,拿起江在寒的手机连接一旁的笔记本。   几秒钟后,手机解锁。   江在寒抿着唇一言不发。   求饶示弱是没用的。   他也不想。   可能对这种情境经验丰富,他甚至不太慌张,也没有害怕的情绪。   徐徽言翻看通话记录和信息,皱起眉不太相信地问:“所以何信在医院给你打电话是第一次私人联系你?”   江在寒有阅后即焚的好习惯。   他的手机里连何信的手机号的没有。   至于曾远越,他们的聊天记录都仅限于工作。   滴水不漏。   唯独符确,他们的聊天信息江在寒没删过,每隔一段时间导出存在加密文件夹里,被徐徽言看到了。   “没看出来,符家小鬼一副吊儿郎当的风流样,深情得很啊。”徐徽言看着江在寒脸上血色褪净,颇有兴致地念了几条,又说,“我看你回得敷衍,他倒是锲而不舍。”   江在寒不像符确,不习惯肉麻的表达或剖白,回复大多简短。在徐徽言看来,像是符确穷追不舍,江在寒敷衍应付。   “那就说得通了。”徐徽言幽幽说,锐利的鹰眼半眯起来。   江在寒背脊一凉。   他熟悉徐徽言这个表情。   他在算计永福。   他会拿这些当证据,申请警方调查符确,就算不够,他也能操作一番,让它变得合理充分。   “还是被你发现了。”江在寒笑了一下,似是放弃,“我跟符确没断过。有个人鞍前马后的感觉不错,我揍徐劲松,他还能帮我找楼管删监控。”   “徐劲松打了我那么多回,”江在寒右手小幅度地动了动,“我揍他一回不过分吧。”   徐徽言的视线落在他的右手,看见了手背指节的撞击伤。   “是你!”徐徽言气急,从沙发上倏地站起来,“你个!”   他想骂脏话,但像是顾及涵养,憋回去了。徐徽言走到江在寒面前,厉声道:“跪下!”   江在寒刚开口说:“我只跪过世的……”   却被攥着他手腕的西装男骤然踢在膝窝,咚地双膝砸在地面。   “你才回来不懂规矩,依照家法,兄弟相残鞭笞二十。”   徐徽言话没讲完,听见江在寒笑了一声,“那徐劲松早被打死了吧?”   “你以为我不想打他!”徐徽言忽然吼起来,“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都是他妈纵他纵的!”   江在寒以为他气极了骂人,却听徐徽言继续说:“我早想揍他了!子不教父之过!他在外头给我丢人,我面子上好过吗!他妈不让打!他妈就会哭哭啼啼拦着我!也不看看她儿子被惯成什么了!”   他在说徐劲松的妈妈。   江在寒不解。   徐劲松的妈妈早就过世了,怎么拦他?   徐徽言没注意他疑惑的表情,有些失控地来回骂了几遍。江在寒第一次见他这个状态,像是……像是对着虚空跟人吵架。   徐徽言在江在寒面前骂骂咧咧地走动,竟然真的从壁柜里拿出一三指宽的厚木条。   “你不知道家规,也没养在徐家,”徐徽言神神叨叨自言自语,“先打一半,然后你去给劲松和他妈磕个头认个错,这事我就不计较了。大家都不计较了。”   江在寒有种奇怪的感觉,徐徽言的“大家”包含徐劲松过世的母亲。   “我建议你直接打死我。”江在寒冷声说:“就像你们擅长的,杀人、灭迹、扭曲事实。”   他再次被两人一左一右摁住肩,却脊背挺直,丝毫不怯。   “否则我会报警起诉你,以恶意伤害的罪名。”   “恶意伤害,”徐徽言居高临下俯视江在寒,木条用力抵着江在寒的额头,迫使他仰高了头看着自己,“恶意伤害的是你,我不私了,你要坐牢的。我现在私了是在护你,怎么不识好歹呢傻儿子?!”   额头被抵出发红的印子,江在寒后仰,想偏头避开,却被西装男卡住了后颈。   他不害怕被打。   可是他怕符确心疼。   从前他被打就打了,伤养养就好了,好不了的不过就是留个疤,没所谓的。   现在不行。   这棍子落下来,他吃不吃得消且不论,符确看到会难过的。   一想到符确看他的眼神,江在寒就跟着难过,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徐徽言已经绕到他身后,江在寒被压住后脑,几乎感受到后背的凉意。   砰!!!   大门被猛地撞开。   陡然炸响的雷声中,一道黑影疾步闯入,在徐徽言反应过来之前,掀翻了一名西装男。   另一名立刻松手,警觉转身去保护徐徽言。   江在寒摔在地上的瞬间,被及时抱住。   符确压着滔天的怒气,外套湿透,挟风夹雨的怀抱却温热炽烈。 第100章   符确半跪在地, 搂着江在寒,视线落在他额头的红印,刺痛一般, 墨黑的剑眉紧紧拧起。   “不痛,”江在寒的手看似搭在符确小臂, 其实抓得很紧, 说,“不痛的。”   “还伤到哪里了?”符确沉声问。   江在寒不知道额头现在什么样子, 但肯定没流血,大概刚才抵得太重, 红了或者蹭破皮。他抬起另一只手想摸摸看, 顺便挡一下:“可能看起来……”   “还伤到哪里了!”符确压低声音又问一遍。   “没了。”江在寒望着他, 见符确后牙咬紧了,脸色难看。他凑近些,几乎贴着那紧绷却完美利落的下颌, 轻声耳语,“你来得正好,再晚点我就要挂彩了。”   “都不许动!”   “手举起来, 举高!”   “我们接到举报,这里疑似非法拘禁,谁是徐徽言?”   一行警察鱼贯而入, 为首的高个儿警察快速扫视屋内, 目光锁定在徐徽言和两名西装男身上。   徐徽言木棍还握在手里, 这时候才想起来扔在一边。   “你们哪个警局的?”徐徽言即便双手上举, 表情和语气依旧是从容的,他迎着高个儿警察的视线,“我是徐徽言。”   “麻烦跟我们走一趟。”高个儿警察偏头, 后面的警员掏出手铐走上前。   徐徽言问:“你们哪个分局的?嵇局知道你们今天晚上的行动吗?这里头有什么误会吧?麻烦让我打个电话问问。”   高个儿警察愣了一下。   嵇局可不是分局局长,那是深市公安总局局长的姓。   “怎么?派出所接到报案阻止犯罪,难道还要总局批准?”符确在一旁冷笑,“那不得累死那个嵇局?”   高个儿警察想想觉得有道理。   接到举报不作为,他是要受处分的。   但现在作为了,貌似会得罪局长熟人。   他原地犹豫起来。   “你们办案没有流程?”符确又说,“没看见他手里那根大棍子?我朋友额头都这样了,你们不会不作为吧?什么嵇局鸭局,回警局再打电话确认呗。”   “你叫什么名字?”徐徽言无视符确,冷冷地问高个儿,“警号多少?”   他声音不大,语速也不快,但被他直直盯着,高个儿警察莫名有种被班主任质问“作业为什么不交”、“没带就是没写”的压迫感。   “你没义务告诉他。”符确插了句,“但他有义务跟你走,因为你是人民警察。”   对啊,高个儿想,他已经毕业了!   是个正义的警察,为人民服务那种!   “回警局交代清楚,自然会给你打电话的时间。”高个儿转向符确那边,找补似的,“还有你,冲得比我们还快,干什么呢英雄救美啊。你朋友有事没有?要叫救护吗?”   “不用了。”   “要!”   两个声音同时答道。   “我们要做伤情鉴定。”符确说,又转向江在寒,“你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从来没有正确的判断。”   “真不用。”江在寒无奈道,“别小题大做。”   “我小题大做,你看看你额头,还有脖子这里,”符确翻着他的衣领,颈侧有两个指印,是之前西装男摁他后颈时留下的。   “做做做,”高个儿明白过来这两人的关系了,摆摆手,“咳,你俩别跟这腻歪。”   “打扰一下,”徐徽言此生第一次被手铐拷住,办事的还是个看起来刚入职不久的愣头青,语气不悦,“说起恶意伤害,那边那位恐怕也该去趟警局,他亲口承认我儿子徐劲松在永福车库遇袭是他做的。手背上的伤是证据。”   江在寒脸色微沉。   符确翻过江在寒的手,“这怎么弄的……”   话没问完,自己就想到了答案。   一时又惊又气。   “不是他,徐劲松……”   “不是我!”符确话才出口,被江在寒扬声打断:“但是我知道口说无凭,我和徐劲松素来不和,嫌疑很大,我愿意去警局配合调查。”   那撞击伤是他在和牛公馆的洗手间对着墙壁砸出来的,伤口鉴定一查就会知道跟徐劲松的对不上。   江在寒知道,符确也该知道。   只是他急狠了,一时没想到这一点,差点露馅。   “我膝盖好疼,”江在寒像是被徐徽言的诬陷气到了,还有些委屈,一双乌黑的眸子泛起点水雾,蹙起眉心,柔声对符确说,“你拉我起来吧。”   符确被他看得心尖发麻,恨不得直接抱回家!   何止符确,连高个儿警察也看呆了。   江在寒相貌清冷,皮肤透白跟玉似的,这会儿发丝乱了,额头还带点红痕,颇有一副美人带伤的破碎感。一双无辜的杏眼水波流转,任谁看一眼就会陷进去。高个儿警察本来在几步远的位置旁观,见江在寒那样对符确讲话,竟然不自觉地动了下胳膊,想扶一把。   他突然反应过来,迅速移开视线。   符确知道江在寒有别的心思,否则不会在外人面前做出这个表情、用这样的语气。   他从背后环着江在寒的腰,把人从地上扶起来,江在寒的腿好像真的很痛,整个人都使不上劲似的靠在他身上。   符确担忧起来,低声问:“膝盖怎么了?”   却见江在寒唇瓣轻动,吐出微不可闻的两个字:“亡妻。”   符确一怔,对上江在寒的双眼。   刚才那点柔弱荡然无存,江在寒眼神清亮,定定望着他。   符确恍然,冲他缓缓点了一下头。   ***   江在寒手上的伤痕跟徐劲松的没对上。   肩上的淤青、侧颈的指印、膝盖额头等外伤倒是跟徐徽言和他两个保镖对上了。   徐徽言气急败坏:“对不上?!他亲口承认的,怎么可能对不上!不信你问我的保镖,他们俩都听见了。”   “鉴定结果就是对不上。”高个儿不耐烦地说,“那两个自己都是犯罪嫌疑人,又是你保镖,做不了人证的。除非有监控,哦不,监控被徐总你停掉了呢。”   “那符确呢?查他了吗?还有永福那些员工,江在寒的学生,都得查!”   “徐总,没有证据,”高个儿一边深呼吸以维持心平气和,一边给徐徽言普法,“我们不能随便在街上抓人过来做鉴定。”   “少跟我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徐徽言看了眼时间,“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等江先生的伤情报告出来,看他要起诉还是私了才能决定。”   “老子教训儿子两句还闹到警局,像什么话?!”俩儿子再怎么闹腾,也知道宏远是他们的未来,不敢真的翻脸,徐徽言成竹在胸,“他不会起诉。”   *   “我靠,有了这些,就可以起诉徐徽言了啊!”   徐徽言的密码竟然是亡妻的忌日。   江在寒上了警车,符确开车跟着,立即把江在寒的话转给何信。何信恍然大悟,大悟特悟!   符确进不去,在警局旁边的停车场等江在寒。车载电话那头的何信在噼里啪啦敲键盘,感叹道:“我们冬冬怎么这么聪明!”   符确阴沉了脸。   我们冬冬?   谁们?   冬冬也是你叫的?   “我现在在备份,正给你传呢符总,你看看。”   何信听见那头符确低声应了,过了一会,突然问:“你跟在寒认识很久了?”   “发小啊,我俩光着腚在地上打滚的时候就认识了。”何信该庆幸他此刻不在符确旁边,否则那寒刀一般的眼神能当场把他对半劈了。他毫不知情,欢欢喜喜地说:“我们演得好吧?谁也没发现。今天多亏你报了警去的及时,谢谢你啊符总,我就知道冬冬没看错人。”   何信被徐徽言支开就觉得不对,发现江在寒去了宏远,立刻向符确求助。   亏得符确果断,何信心想,不然江在寒就要吃苦头了。   符确那边半天没动静,大概在认真看记录。   材料方面的阴阳合同,施工中不明去向的开支,还有徐徽言找人嫁祸举报王修平的记录,和准备栽赃福南却没有用上的材料……   足够让徐徽言以及整个宏远被翻天覆地查一番了。   不知道小符总看到这些什么心情,肯定很震撼,何信心想,这么久都没讲话。   何信正想着,江在寒还没出来,要不要跟符确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突然听见符确问:   “冬冬是谁给他起的名字?”   “啊?”何信一愣。   “在寒的小名,”符确语气平静,“是他外婆取的吗?”   “是,是吧?”何信糊里糊涂地应道,“因为是冬天出生的,就叫冬冬。”   现在是讨论小名的时候吗?!   小符总会不会太容易分心了?   何信内心三千问。   “你们从小到大的交情,连在寒出国都没断过?”被腹诽的小符总继续问。   何信总觉得他语气阴森森的,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乖乖答道:“差不多,初中他去市里上学,我们就分开了,哪知道高中又上了同一所学校,就很巧!不过他这个人你知道,全靠我主动联系,要不然根本不会主动找我,肯定早断了!”   “噢。”符确听起来不太阴森了,缓缓说了句,“我当然知道。”   ***   江在寒出来的时候,符确正蹲在警局门口数台阶。   “走吧。”江在寒走到他身旁,“结束了。”   符确没起身,仰头看他。   江在寒就伸出手:“回家吧。”   符确捏住他的手指,站起来。   江在寒在车上给他讲刚才警局的事。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做笔录,从他接到徐徽言让他去宏远的消息开始,讲到警察进门。还问了一遍徐劲松去永福那天,他们有没有发生冲突,徐劲松被打,江在寒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符确安静地听着,反常地没有发表意见。   江在寒知道他在生气。   直到回了家,符确拿出医药箱,给他手背的伤口上药,都一言不发。   “符确,”江在寒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脸,“别生气。”   符确没躲,脸颊被轻轻点了个酒窝,像在笑。   “我不知道徐徽言会动手,”江在寒知道他劣迹斑斑,认真承认错误,“如果知道,我肯定不会去的。”   “未必吧。”符确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一边拧药瓶盖子一边说,“我怎么觉得你就算他不找你,你也要找他的。你把手弄成这样,不就是为了让他别找我麻烦别报复我吗?”   “也不完全是。”江在寒跟着符确起身,往壁橱走,看他放回药箱,拉了拉他的衣摆,“我这随便磕一下,鉴定出来肯定和徐劲松的伤对不上,到时候徐徽言再怀疑别人,警察就会觉得他胡乱攀咬。”   “随便磕一下?”符确眉头不自觉皱起来。   江在寒意识到自己讲错话,他在徐徽言办公室担心的,还是发生了——符确露出那样难过又自责的表情,他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不是……挺疼的。”他改口,抓起符确的手,“你揍徐劲松手也打疼了吧?”   符确不知道是什么体质,恢复能力惊人。白天还发红有点肿的手背,已经看不出什么,那两处骨节的破皮,也结了薄薄一层痂,看上去睡一觉就能完好如初。   江在寒还是尽职尽责地对着他的手背吹了吹,说:“疼吗?”   符确抿嘴不说话,盯着他看了好几秒。   江在寒不知道他的内心挣扎,只听见他冷酷地说:“少来,你才不在乎。你把我心脏都扎烂了还问我疼不疼。坐下,我看看膝盖。”   江在寒默默叹气:今天是铁了心认真生气很难哄的符确。   “膝盖没事,”江在寒虽然这么说,还是乖乖坐到床边,“就磕了一下。”   符确不接话,直接撩起裤腿。   这回没撒谎,青了一块,不算太严重。符确松了口气,去拿化瘀喷雾。   “洗完澡再涂吧,”江在寒拉住他,“不然一会还得涂。”   “你的手不能沾水。”符确说。   江在寒看着他,目光垂了垂,说:“那你帮我。”   *   江在寒坐在浴缸中、一只手被举高绑在浴巾架上的时候,非常后悔自己的提议。   “那是我最喜欢的领带。”江在寒在水雾中说。   声音轻软含嗔。   “噢,”符确冷酷无情,“别乱动就不会坏。”   符确拿着手持喷头,水流调得柔和,冲在身上痒痒的,像羽毛在挠。   领带在手腕上打的死结,江在寒左手去抓喷头:“我自己洗。”   “一只手怎么洗?不是让我帮忙吗?”符确不为所动,仔细流过他每一寸皮肤。   江在寒忍无可忍,恼道:“水这么小,你故意的。”   “那我调大点。”符确突然从善如流。   江在寒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突然变速的水流冲到了前胸。他那里本来就很敏//感,这一冲就像被软棒抵到,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符确!”江在寒侧身躲避,“你混蛋!”   浴巾架发出吱呀声,江在寒耳根连着脖颈都红透了。   符确忍着笑,一本正经说:“前面洗好了,你转过去,我给你冲冲背。”   江在寒那只可以活动的左手紧紧抓着浴缸边沿,依旧侧着身子,不肯搭理符确。   符确就自己挪了一下,认认真真给江在寒洗后背。   那水流冲在后背刚刚好,不轻不重,符确手上的力道刚好,连搓带揉,按摩似的。江在寒侧脸贴着手臂,眯起了眼。   符确听他呼吸都轻缓下来,是困了。   江在寒被他抱上床,没两秒就睡着了。符确看看他手腕,勒得有点红,拿起来握在手心亲了亲。   江在寒眼睫微动,要翻身往墙壁那边钻,被符确轻轻拍了拍,安抚住了。   符确叹了口气,在他眉角落了个吻。   *   江在寒早晨醒来,符确在书房开会。他把餐桌上还有余温的羊角包吃了,又给喵喂了半个罐头。   符确出来拿水,还是没跟他讲话。江在寒跟进厨房,问:“你还在生气吗?”   符确听他这么一问,心里舍不得,无奈说:“不是生气。是没想好拿你怎么办。”   昨天晚上的事,如果再来一次,江在寒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这是符确最耿耿于怀的点。   他其实谁也不在乎,不在乎符确会不会担心,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受伤。符确一想到这里就胸闷喘不上气,他每次都想不能轻易让江在寒糊弄过去,否则下次还敢,但每次江在寒凑过来示好,他又心软。   他拿江在寒没办法。   怎么办呢。   江在寒望着他,想了想,说:“我知道怎么办。”   他在符确疑惑的视线里打开冰箱,从角落拿起个东西。拿出来的时候自己还皱了皱眉,很不情愿忍辱负重的表情。   符确跟过来,见江在寒摊开手。   是一颗蒜。   符确想起他的保证书!   “你不会……”   此刻的神色可以说视死如归,江在寒低头开始剥蒜。   剥出一瓣,手指很嫌弃地捏着,对着那瓣生蒜看了半天,终于抬起手,闭紧了眼,要把那东西放进嘴里。   “诶算了算了!”   符确眼看着那蒜瓣就要碰到江在寒嘴唇,一把拍掉,阻止了这场英勇就义。   “你真打算吃啊?!”符确难以置信,“你为了我,要吃蒜啊?!”   “我答应过的……”江在寒抿了抿嘴,好像还在偷偷憋气,阻止气味窜进鼻子。   江在寒话没讲完,被符确压到冰箱门上。   急切又激烈的亲吻落下来。 第101章   福南楼顶的红色灯箱重新亮起那天, 深市连日的暴雨终于停了。   最后那点浅灰稀薄的云层被阳光拨开,金色晨光倏地铺洒而下。街边的小叶榄仁残留雨滴,阳光中折射着点点光斑。   符咏西装笔挺, 立在福南大门。   门口台阶两排花篮朝气艳丽,衬得符咏容光焕发。他眉眼温柔, 与身边的宾客寒暄, 看起来和从前一样。   短发干净利落,衣衫整洁合身, 眼眸黑亮有神,毫无大灾后的颓丧或虚弱, 好像还更壮了些。   “我哥有那么好看?”符确在江在寒耳朵嘀咕。   他俩一早就到了, 在街对面站了一会。   江在寒对符咏的歉疚, 让他无法轻松地立即走过去。符确再次看见福南大楼恢复生机,也停住脚步感慨。   “太好了。”江在寒轻声感叹。   一周前,宏远因为匿名爆料陷入调查, 所有在建项目停工。徐徽言总裁涉嫌以公谋私、非法转包、行贿受贿等各种问题被扣押审查。   能源部召开紧急会议,考虑南海三期的重大意义和长远影响,重新招标。刚刚偿还清算完所有债务的福南回归, 参与了竞标。   曾远越带领的技术团队跳过谈判、直接签下了与福南的合作。   再加上永福在模块化核电方面的全力支持,福南拿下项目,也算众望所归。   剪彩定在今天, 符咏的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哥挺稳重的, 比我靠谱。”符确牵着江在寒的手往街对面走, 手掌在江在寒面前晃晃, “不许看了。假象,我跟你说,我哥把剪彩定在今天六月一号, 你猜什么理由。”   江在寒:“?”   “他说儿童节,好记。”符确一撇嘴,“这种人能有多稳重。”   江在寒把他挡着视线的手摁下去,笑了一下。   他本来还挺紧张的——   他总想跟符咏说对不起,又觉得这三个字很混蛋,轻飘飘的,仿佛说出来就是等对方的一句“没关系”。   但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不想扫兴,脑中思索着跟符咏说什么,设想一句否定一句,一团乱。   这下好了,被符确莫名其妙的飞来横醋打乱,紧张去了一半,思路也跟着去了。   “老早就看见你们两个在那边站着,”符咏下了两步台阶,迎过来,“一直不过来,腻歪什么呢。”   他站在那里看不出,下台阶就比较明显能看出受伤的腿还是不利索。江在寒警告自己不要失礼,目光专注地与符咏对视。   “哥。”符确叫了一声。   江在寒迟疑了半秒,开口说:“符……”   “叫哥。”符确一把揽过他的肩,“你不是早就想见大哥吗。”   江在寒轻声说:“哥。”   符咏表情一点不意外,展颜笑起来:“符确总说他追到你了,我当他吹牛,今天一见放心了,江教授终于肯做我弟夫了!”   弟夫……   江在寒没来得及细想这句怎么有点别扭,一眼看见符咏偏头时露出右耳耳后的黑色信号发射器。   江在寒呼吸一滞。   符确没跟他讲过。   符确喊热,催着符咏进去。   符咏往楼里走,小声问:“我刚才看上去怎么样?”   他太久没出现在公众视野,说不紧张是装的。   符确不情不愿说:“我觉得还行吧,我家江老师夸了四句,不过他可能只是客套吧。”   “我弟夫夸了那肯定是很好啊!”符咏回头对落在后面一点的江在寒说,“是吧?”   “我弟夫好像比前年见的时候瘦了?”符咏放慢脚步,等江在寒跟他们并排,“确崽,你怎么搞的?!”   “在养了在养了。”符确承认错误,同时也不让他哥好过,“江老师总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福南,劳心劳力的能不瘦吗。我已经报了新东方,别骂了。”   沿路遇到的都是福南从前的员工,各个神采飞扬地跟符咏打招呼,符咏一一应了,人少了才对江在寒说:   “江教授不要这样想。我的车祸、福南的倒闭跟你没有关系。”符咏在中层的空中走廊停下,往楼下的大厅看,“你也是徐家的受害者之一,和我们是一样的。别把自己往邪恶阵营那边划,你有什么错呢?”   这话符确也说过。   江在寒为身世自我厌弃的时候,符确说你有什么错。   符家两兄弟真的好像。   他们性格不同,但都是极善良的人。   江在寒一腔酸涩堵在喉间,还是说出来:“对不起。”   符咏没有阻止他。   江在寒是这样习惯自我反省、总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人,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   符咏朝江在寒走了一步,伸手和他抱了一下,就势拍拍江在寒的背,说:“好了,你道过歉了,我收到了。福南多亏你才有回归的机会,扯平了?”   符确在心里数一二三,看见他哥放开手。   江在寒摇头,望着符咏的目光坚定诚恳:“有没有我,福南迟早都会回归,因为你。”   江在寒不是客套。   他确信这一点。   符确提过,永福的起步全靠符咏的指点。   那时候符咏还不能动弹,因为脑震荡,人工耳蜗的手术需要推迟,他靠一半的听力躺在病床为符确出谋划策,运筹帷幄。   这两兄弟,一个外表温和谦逊,内里却坚韧如钢;一个看着张扬强势,实际细心温柔。   符咏闻言一怔,双眼微微睁大了。   他在这一年被劝解过无数次、安慰过无数次,别说外人,就是爸妈也总劝他别把自己逼那么紧,没事的,福南没了,还可以开新的,福东福西福北。   但是他不肯申请破产保护,憋着一口气。   他刚要放下的手又往上抬,再次抱住江在寒:   “谢谢你。”   这回符确数到二,直接把人往后一拉。   “适可而止啊哥,感动也要有个分寸。”   ***   江在寒外婆意外落水的案件,因为郑道的证词而重审。徐徽言自身难保,没人为徐劲松张罗这样那样的脱罪借口。   终庭那天,江在寒没再去旁听。   他去了霭里。   深市夏日的闷热被山间带着茶香的清风吹散了。江在寒在茶树间漫无目的地走过,小时候蹲下就完全藏起来的树丛,现在只有大腿高。   “江老师,”符确今天去邻市谈运输线路,抽空打来电话,“到了?会偷偷哭吗?”   “不会。”江在寒无奈地笑笑,“多大了。”   “多大也可以哭。我就说等我一起去,想哭还可以钻到我怀里,你偏要自己去。”符确那边有人经过打招呼,跑了几步,大概躲到人少的角落了。   “你忙你的,我就过来转一下,下午就回去了。”   符确又问他去哪里了,江在寒说乱逛,以前的家、茶山、角湖,还有墓地。   “那为什么不让我跟着?”符确警觉地问,“不是还有什么青梅竹马初恋旧情人白月光在那里吧?”   “神经。”江在寒不想理他,问,“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我看吧,谈得顺利晚上就回去。”符确说,“今天得去趟外婆家,你赶得回来吗?一起啊?”   符确的外婆不肯去市区,自己住在以前的旧房子,符确和爸妈哥哥常常过去探望。江在寒连符确父母都没见过,直接跟着他们家人去见外婆,实在不太妥当。   “不了,我先……事情都处理好,我先去拜访你的父母吧。”江在寒说。   “还有什么事好处理的,徐劲松已经判了。”符确一直关注着庭审,结果一出就给江在寒打电话了。   “没什么事了。”江在寒说,符确那边有人催,“你先忙,晚上见面说。”   *   江在寒照着胡阿姨给的地址,找到了深市郊区的一栋小楼。   这里现在是开发区了,一片旧洋楼挺突兀的。   他在332门牌前停住,反复确认,才摁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银发奶奶。   “您好,抱歉打扰您,”江在寒礼貌地站在门口,没有挪动,“请问您是黄月秋女士吗?”   面前的奶奶看上去七十多岁,如果外婆活着,两人大概差不多。背部一点点佝偻,不严重,眼神清亮,没有年迈的混浊感,整个人看起来是精神矍铄的。   江在寒的问话,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定睛看着他。   江在寒反思,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问姓名,奶奶不想回答也很合理。况且下午三点,日头正烈。他在阳光下走了好一会才找到这里,衣衫浸着汗,额发也湿答答的,形象实在谈不上干净清爽。   江在寒解释道:“您好,我是霭里赵嫣家的外孙,不知道您记不记得我外婆?听说您和她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江在寒话没讲完,奶奶忽然脱口问道:   “你是冬冬吗?”   江在寒怔然点头:   “您认识我吗?”   奶奶目光颤动几下,呼吸也变急了,似乎很是激动。她就这么盯着江在寒,良久,喃喃道:“你是冬冬。”   *   江在寒被拉到沙发上坐下,居家阿姨给他倒了凉茶。   黄月秋抓着他的手,很轻地一下一下摩挲,是那种长辈对喜爱的小辈的动作。   “嫣走得早,我把你弄丢了。”泪光闪烁,黄月秋反复说着这几句话,“我该好好照顾你的,却把你弄丢了。”   江在寒和阿姨安慰了一番,黄月秋慢慢稳定了情绪。   “你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天天帮着嫣照顾你。嫣笨手笨脚,哪里会照顾小孩,连你妈妈小时候都是我照顾的。只是后来我生病,很久没回去。再见面,竟是……”   江在寒握了握黄月秋的手。   时隔多年,她依旧哽咽得无法说出葬礼两个字。   一定很遗憾吧。   “您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好了,谢谢你,”黄月秋不想再伤感下去了,她对这个俊秀沉静又彬彬有礼的孩子喜欢得不得了,抹了泪笑说,“现在身体很好,能揍得我那个顽皮的外孙哇哇乱叫。”   江在寒忽然觉得这句话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外婆从前常常提起您。”他说,希望可以安慰到黄月秋,“她的遗物不多,其中有一张她和您的合影,被外婆保管得很好。”   “我知道是哪一张。”黄月秋拿出手机,翻到相册中的一张照片,是手机对着纸质相片拍的,正是两人的花季合影。“我不爱照相,年轻的时候自尊心强嘛,嫣长得好看我都不肯跟她合照,这张还是她死缠烂打拉我去拍的。”   黄月秋把屏幕拿远,细细凝着那照片。   眼神里情绪复杂,是懊悔,更是怀念。   “您也很好看。”江在寒说。   黄月秋泛泪的双眼笑了一下,鱼尾纹优雅地簇起,看着江在寒说:“谢谢你。”   “你外婆留在的东西,还有什么跟我有关的吗?”   “还有一样……”   这是江在寒此行的目的。   那纸婚约。   黄月秋一听,笑着又从相册翻出另一张:“是不是这个?”   她把这些东西都拍照存进手机里了。   “是的。”江在寒视线从手机收回,柔和有礼地说,“很对不起,这个婚约我没办法履行。”   黄月秋还在看那张图,像是在细细读婚约的字句。她没抬头,轻声念出“朝圆圆”。   那是婚约里写的江在寒的联姻对象的名字。   “朝圆圆是您的孙女吗?”   “是的,”江在寒猜到了,谁知黄月秋接着说,“不过,她没能出生就夭折了。照理说,这个婚约该顺延到后来出生的外孙头上,你说你想退婚,是吗?”   黄月秋语气和缓,没有什么逼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出于对晚辈的关心和询问。不知为什么,江在寒从见到她就觉得亲切,可能因为是外婆的好友,爱屋及乌,也可能因为她本身就是优雅温柔的人,让人心生亲近。   江在寒把她当作外婆,耐心且真诚地回答:   “是的。很对不起,希望您不要介意。”   其实江在寒完全可以不来找她,或者说,这破纸完全没有约束效力。黄月秋清楚,江在寒愿意来找她,跟她正式地提出解除婚约,向她道歉,是为了她和他外婆的交情。   江在寒说他今天去过霭里,黄月秋甚至猜到,这孩子可能跪在墓碑前跟赵嫣也这样道过歉。   多乖的小孩。   赵嫣把他养得很好。   黄月秋慈爱地摸他的头,柔声问:“可以问问原因吗?”   江在寒有些迟疑,但他觉得是该给出理由,于是说:   “我有喜欢的人了。”   黄月秋眼神一亮,有些欢喜地问道:“冬冬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   江在寒一时恍惚,感觉这话像是外婆问出来的。   日头西斜,屋外的蝉鸣渐弱。   江在寒想了想,眨眼间露出藏不住的笑意,说:   “是很温暖的人。像盛夏的太阳一样热烈耀眼,像草原的劲风一样利落洒脱,像广阔的深海一样包容坚定……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有些不好意思,嘴角依旧扬着微微的弧度:   “他很好,是我唯一愿意且渴望共度一生的人。”   黄月秋眼眶发潮,笑着点点头,“我相信你的眼光。你外婆一定也相信你的眼光。”   然后,又有些遗憾地叹了声:“真想见见啊,让我们冬冬情根深种的人。”   “外婆——”   前院的铁门吱呀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麦香园的桃酥给您买回来了!刚出炉还热乎呢……江老师?”   客厅的沙发上的江在寒回头。   院墙外宫粉紫荆开得正盛,淡淡的粉色大片相簇,绒绒趴在墙头。   那逆光而入的长腿阔步的身影,不是符确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