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皮囊》作者:程云极   文案:   强取豪夺丨狂撒狗血丨追妻火葬场   清冷厌世大美人x偏执疯批贵公子   夏理在十五岁前是如意顺遂的天之骄子,十五岁后便成了父母卖子求荣的工具。   徐知竞是夏理的竹马、玩伴、恋人,也是夏理避之不及的噩梦。   夏理是——徐知竞精心豢养的布偶猫。   -   “妈妈,能让夏理回来陪我玩吗?”   “就当是今年的生日礼物,把夏理送给我吧。”   只需要一个夏理就能挽救岌岌可危的企业,夏家根本无法拒绝徐家开出的条件。   仅仅不到一个月,危机就化作了一次令人心惊的机遇。   而这一切不过是付出了一个夏理。   乖巧温驯的,不那样讨父母喜欢的夏理。   “夏理,只要你听话,妈妈很快就会接你回家。”   从这天起,夏理成为了徐知竞的所有物,谁也不能碰,谁也抢不走。   -   徐知竞傲慢地以为夏理永远都会是自己手中的牵线玩偶。   然而真正想要逃走的人哪是关得住的。   夏理在某个寻常的夜晚彻底消失,哪怕徐知竞翻遍整座城市也没能再将他找回来。   重逢已是三年后。   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闯入眼底。   酒会散场,徐知竞眼睁睁看着夏理随另一个男人坐上一辆幻影。   他骗了自己三年,所谓的余情未了不过是心有不甘。   可一切伪装终究随着夏理的出现而破碎。   徐知竞嫉妒、愤懑、斯文崩盘。   他无法自控地追了上去,紧紧攥住夏理的手腕,将日思夜想的人又一次压在了晦暗的角落。   “你是不是就只有这点本事?!”   “既然如此,还从我身边逃什么?”   -   三年后的重逢,夏理早已不像曾经那样无措。   他回眸,将指尖一寸寸从对方的掌心抽离。   “徐知竞。”   “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吧?”   ——   ——   食用说明:   1.1v1,双洁。   2.受有点自毁倾向。   3.攻前期没嘴,但占有欲爆棚,且狂给老婆花钱。   4.主线是攻受爱情,支线有一点点豪门兴衰。   5.海外背景,无原型。   “我叫夏理。夏天的夏,真理的理。”   “徐知竞。”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正剧 白月光 追爱火葬场   主角 视角夏理(受)互动 徐知竞(攻)   其它:原名:《漂亮玩物》   一句话简介:清冷厌世大美人x偏执疯批贵公子   立意:你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Hypnotized】 第1章   登机前,航站楼外突然坠下一道闪电。   阴云跟在之后迅速包围一切建筑,很快由暴雨打湿停机坪,将航班信息一条条转成延误。   夏理转头去看徐知竞,对方正倚在休息室的沙发里朝窗外望。   “看我做什么?”   徐知竞问出这个问题时并没有回眸,要等话音落下,这才慢悠悠把视线移到夏理身上。   金钱浇灌出的傲慢与优渥被对方表现得淋漓尽致,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看着,夏理都找不到不去回答的理由。   “我在想,还要多久你才会厌倦。”   ——   自记事起,夏理就生活在北山街的一座大院里。   山上是建于民国时期错落而幽密的洋楼,山下却是常年游人如织的景区。   那些熙攘传不进夏理又或生活在大院中的任何一人的耳朵,光是要靠近山脚下的大门就已然难如登天。   即便有幸获准造访也仍要经过一道查车,接下去再由各自小院配备的安保细细核对。   夏理不像徐知竞又或唐颂那样天生与院子的主人有着紧密的血缘。   他只是好运,侥幸沾亲带故,凭借老人毫无缘由的喜爱,得以享受原本他根本无法企及的一切。   与徐知竞的初见是在夏理八岁那年的夏天。   汽车穿过烈日下的人潮,渐渐驶入浓荫。   岗亭下年轻的面孔严肃且谨慎地将目光扫过车牌,没有阻拦便放行,让车上的人顺利达到了一座正攀着鲜红凌霄花的小院。   夏理走下车,几步跑进室内,踩着木质的楼梯,欢快地将脚步蹬得咚咚响。   “小少爷。”保健医生刚做完检查出来,见了夏理便又替他将门打开,温柔地笑着迎他进去。   一位老人正坐在藤椅上,或许是听见了先前那声称呼,他将一本传记夹上书签,搁到了一旁正冒着热气的搪瓷杯边上。   “宝宝今朝在外头玩得开心伐?”   “嗯!还碰到唐颂哥哥了,但是他不要和我一起回来。”   夏理说着往老人怀里钻,粉雕玉琢的面孔带些淘气地扬起来,抱怨都显得格外可爱。   “哥哥去学那个会嘀嘀嘀响的东西呀。”   老人口中‘嘀嘀嘀响的东西’是单簧管。   唐颂的母亲原本请了老师来院里教他长号,只是那声音总莫名地叫对方的曾祖父想起青年时代的往事,没过两天就不再见之前那位先生,转而换成了一名更为年轻的男士。   夏理知道唐颂不好在家练习,因而时常跟着对方跑去半山腰的球场。   偶尔有结束了轮值的工作人员在那里打球,见夏理和唐颂来了便即刻停下,无论如何都要先称呼一声‘少爷’。   外人不会有这样的待遇,在大院里闲逛的访客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叫住询问身份以及造访的准确户号。   然而此前从未谋面的徐知竞却在这个夏天理所当然地从球场外经过,端着一副和年龄不符的表情,泰然走向了远处紫藤花盛开的连廊。   夏理坐在一把竹椅上,乖巧地跟着旋律一下一下晃那两条还点不到地的小腿。   他要等唐颂停下才开口,望着已经看不见身影的花架问道:“刚刚那个是谁呀?”   唐颂一时没能想起来,稍思忖片刻方才回答:“是徐爷爷的曾孙。”   “我家隔壁的徐爷爷吗?”   “嗯,你家隔壁的徐爷爷。”唐颂肯定道,接着又补充说,“他之前一直在首都,这两天才刚回来。”   “那他是不是很厉害?”夏理不由发出了感慨。   唐颂花了几秒去理解小朋友的逻辑,稍后无奈答道:“可能是要比现在的夏理厉害一点点哦。”   这样的答案显然更勾起了夏理的兴趣。   他于是挑在那个唐颂没有和他一起回家的下午跑到了隔壁的小院外,请也不进,偏要礼貌地去与他的新朋友结交。   保姆忙不迭去通报。   不久以后,徐爷爷牵着尚且陌生的男孩下了楼,轻轻在对方肩上拍了一下,示意他来到夏理面前。   “唐颂哥哥说你以后也要住在这里,我想和你交朋友。”   彼时正值盛夏,饶是有树荫遮蔽,夏理脸上也还是浮起了被热意引出的红晕。   这让他看起来像是正为此刻的境况害羞,偏偏那双眼睛却还是期待地紧盯着徐知竞。   后者犹豫少顷,依然看不出鲜明的情绪:“我叫徐知竞,你呢?”   夏理这才意识到自己连交朋友的第一步都忘了,骤然羞红了脸,好乖地握住徐知竞伸向他的手。   “夏理。夏天的夏,真理的理。”   ——   三人一同度过的季节轮转更替,直至夏理十二岁的夏天来临。   那些保健医生和走廊上的所有人一样束手无策,只能等待各地赶来的专家为屋里的老人下论断。   夏理在门开后又一次听见了几个月来不止不休的声响。   用以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毫无情感地履行着职责,呼唤夏理走近,再去听一听老人沉重而迟缓的,预示着死亡的呼吸声。   到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夏理的父母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忧悒,只是彼时的夏理仍天真地以为父母同自己一样是为了眼前已然无可挽回的生命,而非即将失去倚仗的未来。   夏夜变得愈发寒冷且难熬,空调的温度像是积蓄了以往十数个冬天的萧肃,冻得人根本停不下颤抖。   夏理睡不着,光着脚往老人的房间里走。   有经过的护工委婉地劝阻他,可惜他没能听懂,还是将那扇熟悉的房门打开了。   屋子里围满了平日里不常见到的老人的直系血亲们,见有人来,纷纷朝夏理的方向看了过去。   夏理一瞬便感到了惶恐,无措地在原地怔了片刻,匆忙又将门关上,灰溜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扒在窗口往更远的方向望,试图望见徐知竞家那点根本不可能被他窥得的光亮。   可深夜的大院里只有被月色染得墨黑的树影,随夜风婆娑轻移,张牙舞爪地铺在难得驻满车的庭院中。   夏理听见自己的心脏发出不寻常的闷响,仿佛预兆,却也实难说清是为了将要行至终点的老人,还是其他什么更难知晓的事。   时间便在莫名的焦虑中一刻不止地向前,到底等来夏理人生中新的转折点。   老人一贯的纵容再不能当作夏理放肆的理由,他退至人群之外,挨着墙角,听苍老的呼吸愈渐缓慢,变得缥缈,变得难以捕捉,又在中途变成一种类似于气体泄漏时‘嘶嘶’的轻响。   有人开始小声地呜咽,继而病毒般扩散,传染至房间里的每一处。   所有人都跟着低头擦起了眼泪。   与这些大人相比,夏理实在是过于年幼了。   他因此只会木讷地怔立着,看不见老人最后的面容,也不明白此刻做出与那些成年人一样的反应才是更为正确的选择。   夏理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无措地往窗外看出去。   可惜唐颂没有来,徐知竞也一早去了沪市,说是有人送了他一匹漂亮的小马。   没人会在这样特殊的时间点出现,就连身处此地的夏理都显得不合时宜。   他缩在角落,试图尽可能地多留几秒,妄想再见一眼重重围困后的老人,听对方温和慈爱地像每一个上学的早晨一样同自己道别。   然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夏理,这个全然仰赖宠爱才有幸在这座大院中长大的孩子。   对方去牵夏理的手,语气轻柔,目光却冷然,不容拒绝地半揽着夏理离开,真正让他与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割裂。   夏理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掉眼泪,莫名地催生出恐惧,压抑着哽咽,惶惶然回眸,深深向套房的门框后望进去。   泪水砸在地板上,‘啪’一声溅开,很快又被脚步掩过,缭乱地映成被踏脏的水渍。   往常总是笑着称呼夏理‘小少爷’的护工们这回却保持着缄默。   所有人都不做声地垂着眼,似乎途经的是一团空气,而非一个具象的,仍有生命的实体。   夏理正是在这一瞬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无法窥视这座大院的芸芸众生。   山脚下,通往大门的岔路口永远立着禁行标志,隔绝一条马路外的喧嚣,也终将分隔出两种全然不同的未来。   ——   夏理搬走的那天或许能够算作兵荒马乱。   可仅仅往前倒推数十小时,世界又如同静止一般,好像永远都要囿于相似的分秒。   夏理将死亡比作暂时摒弃了悲伤的夜晚。   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毫无来由的笃信,认为老人即刻便要醒来。   对方会吹动面上那块轻盈的白纱,会让寂静中掺入衣料摩挲的轻响。   青白的月光映在青白的皮肤上,凹陷的是腹腔,撑起尚未腐朽的躯壳的则是一行行枯瘦的肋骨。   夏理在这天夜里第一次理解了何为虔诚。   他挨得太近,以至于冷气都隔着玻璃扑到了他的脸上。   与盛夏全然相悖的温度遏止住眼泪,让他一味地只顾祷告,妄想早已逝去的老人再度睁开眼睛,让夏夜变回夏夜。   夏理一刻不停地祈愿,直到天光乍破,金色的尘埃重新在林中浮游。   老人始终安宁地睡着,无声地强调,这是一次恒长而不可预知的分别。   ——   夏理后来在新闻上看见那场自己没能出席的葬礼。   他几度就要指着画面中的相片说那是自己的太爷爷,可再转念一想,那样的称呼也早已随着老人的离世而逾期,成为人生中一场永不复刻的幻梦。   夏理还是念一样的学校,同家境相仿的同学们结交,偶尔也在放学后跑去见唐颂和徐知竞。   前者为他吹奏新学的曲子,后者则带他去见那匹已然变得无比高大的弗里斯兰马。   唐颂与徐知竞永远不缺新的礼物,哪怕他们不说,也有得是人前赴后继打听他们的喜好。   夏理从他熟知的世界渐渐抽离,继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淡出童年时代构筑起的社交圈。   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一个停留在过往的名字,终于在某日彻底与徐知竞分别,要等母亲讪笑着带他又一次回到北山街的大院,这才重新见到那张褪去了稚嫩,将傲慢与少年气糅合得精致且妥帖的面孔。   “夏理。你是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第2章   徐知竞在十六岁的春末,攀援的枝叶间刚开出第一朵凌霄花时收到了新一岁的礼物。   空置许久的客卧被佣人们细致地打理过几遍,带走些过于老旧的物件,又添置上许多崭新的,不曾拆封的家具。   他期待了一整个春天,终于在尚未结束的梅雨季重新见到了比印象中更为疏朗清艳的夏理。   从这天开始,徐知竞便有了新的身份。   是夏理在人前绵绵叫出声的‘哥哥’,也是在隔绝了光线的房间内,对方惶惶着重的‘徐知竞’。   夏理顺从、不解、犹豫又无可奈何。   徐知竞却在学会保护、关爱与纵容的同时,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约束、训诫与支配。   徐知竞理所应当地认为夏理是他的所有物,谁也不能碰,谁也夺不走。   这样的认知在某个不起眼的节点被打破。   夏理出现在十六岁的徐知竞最为私密的梦里,用青涩纯真的语气,将‘徐知竞’三个字念成了黏着的呓语。   对方睁着那双郁丽的眼睛,抽离而迷乱地与他纠缠在梦中,于惊醒的瞬间,骤然成为一道刻入徐知竞灵魂的标志。   徐知竞有生以来第一次手忙脚乱地逃开。   他冲进浴室,将沾满了汗水与□□的衣裤丢进垃圾桶,继而小心谨慎地为那个黑色的袋子打上死结,在有人清理之前,先一步将其塞到了他原本一生都未必会经过的回收箱。   夏理长久的梦魇自此诞生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起初两人仍在江城,徐知竞有着长辈的管束,永远都表现得疏离且得体,不过对任何事物过分热情,包括他亲口讨来的夏理。   徐知竞只牵夏理的手,叫夏理逐渐习惯这样和幼时无异的接触。   他温柔地带领夏理重拾被遗落在北山街的旧梦,几乎就要让对方误以为自己仍被向来的好运眷顾。   然而时间总会往前走。   夏理忽而等来属于自己的十六岁,航班从PVG起飞,落地时却早已是陌生的国度。   徐知竞再没了束缚,肆意地在夏理眼前剖出掩藏好的恶劣,将一切表象摔个粉碎,摒弃温柔妥帖,仅剩一个无度的,被金钱与傲慢精心装点过后的腐朽灵魂。   夏理衣食无忧,却惶惶不安地长大。   他眼见徐知竞迈过十八岁,又在恐惧中看着自己成长到同样的节点。   夏理在白天吃甜蜜的奶油蛋糕,一层层剥开包裹在礼物外的包装纸。   等到夜幕降临,徐知竞便斯文地笑着,用相似的手法,将夏理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去。   他解夏理的纽扣,动作轻柔地连袖口那条用以装饰的系带都抽散。   徐知竞要夏理踩在昂贵的裂纹方几上展示给他看。   后者起初木讷地站着不敢动,要再过一阵才被更深的畏怯推搡,茫然开始挪步。   徐知竞自始至终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里,手边则是一把装上了弹匣的P226。   夏理僵着身体,就连思绪都仿佛跟着迟钝起来,不知长久地转完一圈,到底还是让目光落回了扳机上。   “……可以了吗?”   “继续,你就给我看这个?”   动物本能地畏惧死亡,而死欲又好像是另一种脱离了体系的精神,在某些应当避险的场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脑海。   夏理在听见徐知竞的回答时最先想到的竟不是该如何去做,而是九毫米口径的子弹是否能在肾上腺素失去效力之前为自己带来死亡。   他因而并没有即刻遵照徐知竞的指示,仅仅怔立在原处,直到对方不耐烦地蹙起眉,像小时候那样轻轻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自甘堕落地坐到冰凉的桌面上摆弄。   骀荡的潮红在不久之后爬上夏理的脸颊,徐知竞松开手,他也还是沉沦在这种不曾体验过的郁热中。   夏理难抑地轻吟,迷蒙而空洞地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   视线在一个将全部神思都收束的瞬间真正失焦,好久才又重聚,轻飘飘停到了正笑着的徐知竞身上。   夏理看对方满意地抬了抬下巴,用格外撩人的语调说:“怎么这么听话啊,宝贝。”   夏理心想,他才不是徐知竞的宝贝,宝贝是会被珍爱的,就连那匹弗里斯兰都要比他更配得上这两个字。   “过来。”徐知竞又开口了。   他像呼唤一只宠物似的发号施令,等夏理飘忽地站起身,曲起膝盖从略高出地面的矮几上迈下去。   徐知竞在这之后向夏理伸手,干净宽大的手掌在对方的身前摊开,邀请一般悬在半空。   夏理迟迟不敢将已经被自己弄脏的手放上去。   他犹豫地垂眸沉默着,像木偶,又像一副丢失了灵魂的无用躯壳。   徐知竞不是一个会给太多机会的人。   夏理不愿意照做,他便将手收回去,举起一旁的P226,用红点瞄准了对方的眉心。   他轻笑着威胁,语气照旧平静,温温柔柔地重复先前的话,乍一听倒叫人怀疑这应当被认作是调情。   “过来,宝贝。”   徐知竞没有将手指扣上扳机,而是笔直地抵在枪身。   他在夏理终于走近后玩闹般碰了一下对方的嘴唇,引发即时的颤抖,就连眼泪都一瞬蓄积在了夏理的眼眶里。   徐知竞只好将弹匣卸掉,当着夏理的面将其丢回角落。   后者心惊胆战地看着那柄弹匣卡进沙发缝隙,直到确定不会再威胁到自己,这才压抑着轻颤蹲下,猫咪一样,用发凉的耳尖蹭了蹭徐知竞的裤腿。   “张嘴。”   夏理遵从指示,温驯地将因惶恐而抿紧的唇瓣分开了。   他似懂非懂地纵容徐知竞将那把P226塞进自己的口腔,抵着上颌,压住舌根,带来干呕的冲动,让眼泪愈发地聚在眼中。   徐知竞仍旧盯着夏理笑,年轻英俊的面孔不加掩饰地展现出顽劣,傲慢都像是一种值得被赞扬的表征。   他似乎对那滴始终未能落下的眼泪感到好奇,在不算太长的等待过后,恶作剧似的扣下扳机,到底随着那声脆响,满意地看见了夏理脸上划过一道泪痕。   求生的本能使后者仓惶闭上眼睛,深秀的眉目紧皱着,在平展而细腻的皮肤上难得挤出了浅淡的痕迹。   夏理明知那是一把空枪,心脏却还是不可不免地狂跳起来,拉扯住呼吸,叫他缺氧似的迫不及待试图汲取更多空气。   徐知竞又将手中的P226往里抵进了许多。   他迫使夏理不得已挨回方几边上,贴着没有温度的石板,在夏至日体会到一阵严冬般的刺骨。   夏理无声无息地掉眼泪,拿自己的十八岁生日,做用以取悦徐知竞的事。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兜兜转转还是一个字都想不出来,只能麻木地轻哼,发出甜腻却毫无意义的低吟。   夏理像在说梦话。   他含糊地呓语,织成勾人的音色,绕到正野兽般作恶的徐知竞的耳朵里。   夏夜就此变得漫长,似要永无止境地困在黑暗中,用夏理的痛苦去换徐知竞的快乐,换对方在听见那些呢哝之后仿佛宠爱的情话。   “好乖啊,夏理。”徐知竞说,“喜欢你。”   ——   徐知竞折腾过午夜,终于放夏理余出些喘息的空间。   后者脸上褪去潮红,残存掩饰不了的苍白,近乎病态地被灯晕笼罩着,好像一道幽魂,呼吸都仿佛幻觉。   徐知竞看他攥着枕头又趴了一会儿,继而倏地起身,还没来得及跑到卫生间就开始干呕。   夏理莫名觉得喉咙里还残余着枪油的味道,散发出一种工业的气息,像硝烟,散不去地卡在舌根上。   他反胃到掉眼泪,一阵阵地恶心,口中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徐知竞就在这时再度靠近了,端得一副体贴耐心的姿态,一边将掌心抚上夏理的蝴蝶骨,一边温声道:“又不会怀孕,吐给谁看。”   夏理有千万句控诉,临到嘴边却噤了声,只恹恹瞪了徐知竞一眼,换回对方一闪而过的惊讶。   他有气无力地挥开徐知竞的手,好不容易站直了,没有丝毫征兆地扇了对方一巴掌。   那实际上也没能带去多少痛感,偏偏声音却在这样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极为刺耳。   “我会告诉叔叔阿姨的。”   徐知竞被夏理半天才憋出来的威胁逗笑了,半是惩戒地扯住对方的头发,将夏理摁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他用一只手卡着对方细白的脖颈,另一只手则顺着发丝下移,流过肩背,温热地环上腰际。   徐知竞贴着夏理的耳廓发问:“你猜我爸妈是会大老远飞来教训我,还是干脆叫你滚蛋?”   说罢,他貌似眷恋地去亲吻夏理再度沾上泪水的脸颊,慢吞吞带着那些水渍挪到对方的嘴唇上,轻咬一口,看夏理无知无望地与他交视。   “宝贝,我是不是没说过你天真爱做梦?”徐知竞接着道。   “住在北山街的小少爷当然可以平等地拒绝我,但夏理不行。”   他说着缱绻地用被夏理扇过的那侧脸去触碰对方,好近好温暖地传递温度,全然与口中的语句相悖,在同一副躯壳中割裂出两种人格。   “夏理是被父母亲手奉上,用以换取财富与地位的工具。”   “是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徐知竞直白地提点夏理,叫他不要忘了夏家凭什么能够继续在圈中立足。   狂妄与倨傲对于徐知竞来说根本没有掩饰的必要,甚至他天生就被允许这么做,展现给外人看的优雅与高尚都已经算是体谅。   夏理尝试着去理解对方的话,迟滞地抿了抿唇,索吻般柔软地从徐知竞的脸侧擦过。   他以为十六岁时徐知竞和唐颂一样要牵手,十七岁要拥抱,等到了十八岁就也该学唐颂退回到合适的位置上。   可夏理忘了徐知竞从来都不像唐颂。   他们没有一起在北山街的大院里度过安静的童年,也不曾一起听那些老人们讲过去的故事。   徐知竞是更久以后出现在夏理和唐颂之间的外来者,一切都已经是由成长掩饰过后的表象。   是夏理自欺欺人人,非要认为徐知竞和唐颂一样温柔。   是夏理不愿接受现实,非要装作自己还活在已然逝去的时光里。 第3章   夏理毫无意义地单方面冷待徐知竞。   他把对方当成空气,不去理会徐知竞说了些什么,刻意回避一切由对方投来的眼神。   徐知竞有时配合夏理玩这样无聊的把戏。   心情好了就温声细语去哄,哄腻了便主动暂停,扒下那些将人类修饰得优雅上流的衣物,让夏理变成一只美丽的家养宠物。   咒骂会随爱欲变成无法压抑的呢哝,继而随时间的流逝化作渐冷温度里的沉默。   夏理失神地躺在被濡湿的床单上,全然放空地看着穿戴整齐的徐知竞从浴室出来,握着手机,闲适自然地回到了他身边。   “唐颂。”   夏理起初好像在耳鸣,什么都听不清,空远地闷着声,只能看见徐知竞确实在走来的过程里与电话另一头的人有所交流。   他要等到大脑为这熟悉的两个字触发反射机制,这才终于回神,恍惚从徐知竞手里将手机接过去。   “哥哥。”   “又和徐知竞吵架了吗?”   唐颂以前也爱这么问。   只是彼时的夏理尚且能用轻松的心情去抱怨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此刻的夏理却根本说不出口,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能够诉诸于唐颂的内容。   他于是茫茫然不答话,握着手机累极了似的倒回到被窝。   徐知竞跟着在床边坐下,用指腹抵上夏理的心口,轻盈地下移,措不及防重重摁了下去。   这换来一声短促的轻叫,让唐颂愈发关切地询问。   夏理不得已去握徐知竞的手,却被对方反攥住,玩闹似的让五指挤进指缝,与不情不愿的夏理十指交扣。   “怎么了?”   “没什么……”夏理稍过了一阵才回答。   “好吧。”唐颂说,“不要老是说讨厌徐知竞,就算是朋友听多了也会伤心的。”   唐颂察觉到夏理情绪不佳,只当对方和小时候一样与徐知竞闹别扭,将无心的一句话说成了教诫,更让夏理不敢开口。   两人相互间没了回应,唐颂等过数秒,无奈拿半是哄人的口吻问道:“下周有空吗?我们去雪场度假。”   “嗯。”夏理先应了一声,过后才想起去打量徐知竞。   他悒悒朝对方看过去,眼前的青年哪里还有半点野兽的做派,全然一副斯文得体的姿态。   室内仍留有未能散去的膻腥,徐知竞身上却流露出足够贵重的涵养与气度。   他温柔地牵着夏理的手,仿佛正尝试拯救陷入泥潭的下位者。   徐知竞将自己摘出去,与一切肮脏低劣的行径撇清关系,还是当他克己复礼的大少爷,要说是夏理春情难耐。   “去啊。”夏理听见徐知竞小声地提示。   他因而把手机更握紧了许多,曲得骨节都突兀地泛白,被扯着一条手臂坐起来,挨到徐知竞身边,被迫接受对方恶作剧似的亲吻。   “有空的。”夏理偏过脸说。   “那我把地址发给你们,到时见。”   “嗯。”   夏理挂了电话,随手把徐知竞的手机丢到了床下。   对方不管这些,照旧继续着先前的吻,细细密密地顺着皮肤向下爬。   夏理去推徐知竞的脑袋,用一种似泣非泣的语调拒绝,再后来又变成谩骂,踢着徐知竞的肩膀好轻絮地啜泣。   “徐知竞,你是不是有病啊!”   徐知竞才不管这些,把夏理玩得曲着腿发颤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他贴在夏理耳边说悄悄话,噙着笑啄吻对方的耳垂,慢条斯理地问:“这次怎么不和你的唐颂哥哥告状了?”   “不和他说说昨晚你是怎么过的生日?”   ——   徐知竞对唐颂微妙的敌意并非无端产生,而是有迹可循地由夏理点点滴滴的偏心滋养。   或许友谊可以更为包容,但喜欢却是一件极为私密的事。要每分每秒都称量自己在对方心中的比重,每时每刻都比较自己与他人得到的细微回馈。   徐知竞顺遂的人生到了唐颂面前就只有落败,毫无意外地在每一场由夏理决定胜负的对垒中成为输家。   先来后到在夏理心里似乎是最为重要的一项因素。   无论如何,更晚相遇的徐知竞都没能赢得哪怕一局的胜利。   夏理永远对唐颂最上心。   要先给唐颂的小马喂苹果,要先接唐颂的冰淇淋。   要第一个喊唐颂的名字,要和唐颂牵着手沿北山街一直往黄昏的大院走过去。   徐知竞始终排在第二名。   有更优秀的小马也不行,有更合口味的冰淇淋也不可以。   即便同时出现也不会成为最先脱口的名字,只能踩着夏理的影子看夕阳渐渐在山后沉落。   徐知竞当然也尝试过投其所好。   他去学单簧管,学唐颂的样子更温和妥帖地待人。   可夏理却每一次都只会跑到唐颂面前说‘讨厌’,说徐知竞是幼稚的学人精。   徐知竞为此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不解,甚至怏怏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能藏入心室,让它变成一种奇怪而渺小的钝痛。   这样的痛觉不常出现,但又切实地存在着,捉迷藏似的在夏理的每一次不公正后一闪而过,把徐知竞的心装进漂亮的气泡里,晃悠悠飘起来,再拿唐颂的名字戳破。   ——分明是夏理先来招惹他,分明是夏理先要和他交朋友。   徐知竞的愤懑在某天终于满溢,要扒着喉咙从鲜红的口腔中爬出来。   他到底想起自己是谁。   是任何事物都唾手可得天之骄子,是在权力与信托金的环抱中由无数谄媚坚坚实实捧在云端的徐知竞。   徐知竞生来就该得到想要的一切,而此前对夏理的所有温柔都已经算是迁就。   他想起世界史课上老师谈论巴洛克时代的论调,咏叹一般,抑扬顿挫地说着十七世纪的西方贵族如何左右他人的命运。   教室里坐满了与徐知竞家世相当的孩子,以至于那位老师都在这样的氛围下误以为自己也已然是其中一员。   他用优雅连贯的词汇低呼,如同一幕歌剧正欲开场。 序曲过后,徐知竞听见他说:“就算到了今天,普通人的命运也还是掌握在将来的你们手中。”   彼时徐知竞十一岁,世界非黑即白,他反感地皱起了眉,自此以后,那位老师便再也没有在这所学校出现过。   年幼的徐知竞以为自己勇敢地维护了所谓的正义,殊不知这也是他第一次像对方所说的那样,将他人的‘命运’变成自己手中一件随意的玩物。   徐知竞在十六岁的春末后知后觉意识到,就连夏理也能够成为被奉上的礼物。   他于是颇为任性地向母亲讨要。   像要一只小猫一样,去要一个活生生的人。   ——   愿意被主动记起的过往叫作回忆。   而所有不愿意的就只好偷偷钻进梦里,迫使夏理又一次去经历。   他在梦中回到属于自己的十六岁,徐知竞过完十七岁生日不久。   北山街的大院要为接下去的峰会改建。   夏理在离开前最后回望了一眼。青灰的砖石上爬满了盛开的凌霄花,满墙嫣红,漂亮得好像知道来年就不会再开了。   那座院子最终被重新规划成了酒店,负责接待各方与会人员。   徐知竞跟着父母一起搬去湖区的另一处别墅,仍旧傲慢地在最繁华的地段享受着他人窥不见的幽密,还是当他的大少爷,听拜访者数不清的奉承。   夏理起先讨到过几次回家的准许,后来却主动放弃了这样的机会。   那时父亲的企业已然并入徐氏旗下,公告一出,夏家夫妇便彻底退出运作,只等子公司下一季度分红。   他们悠闲地继续着富足的生活,在夏理都不曾知晓的时刻孕育出新的生命,让丰沛的爱意环绕后者长大。   夏理回到家,不知所措地看着保姆怀里的婴儿。   正巧有亲戚来,笑盈盈就说出了一句或许确实算作事实的话。   保养精致的女人用她富态双手接过了夏理的弟弟,将对方托在臂弯里,轻哄着说:“夏理,你看你都不回家。”   “爸爸妈妈不喜欢你了,现在有弟弟了就更不要你了。”   她在说这些时并不看夏理,而是笑着与那个尚且没能定下名字的婴儿对视。   夏理想要反驳,又不敢将好不容易要来的回家的机会搞砸,踌躇许久也只是向前挪了半步,无甚表情地靠近,试图从一个婴儿身上得到不可能的回应。   他安静地注视着对方,看新的生命用一种并不直接的方式为自己带来不曾体验过的苦痛。   那双先前还充满好奇的眼睛在他伸出手尝试拥抱的一瞬没有丝毫征兆地移向了他。   夏理的弟弟停顿了一秒,然后同样出乎意料地嚎啕哭了起来。   他听见脚步声,很快又看见母亲从卧室的门框下穿过,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小儿子从女人手中接走。   曾经字句清晰承诺过会带夏理回家的口中此刻却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声调柔和的单音。   母亲温声细语地将孩子哄睡了,递给保姆,在重新回到卧室之前,留给夏理一道满是嗔怒的,幻觉般愤然的眼神。   “你看,阿姨说什么来着。”   女人说着就要跟进去,离开会客室前格外关心地特意补上了一句。   “妈妈生了弟弟就不要你了。”   对方分明衣着典雅,首饰名贵,夏理却半点都不喜欢。   他寂寂在门外站了半晌,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末了拿出只存了两个号码的手机,有点难受地拨通了其中一个电话。   “徐知竞。”   “你可不可以来接我?”   “我听你的话。”   “我不要回家了。” 第4章   唐颂定下时间,对未知的迷茫就变成了等待一个既定日期的煎熬。   夏理在床上醒来,又在床上睡去,恹恹度过一天,提不起兴趣做任何事,由着徐知竞玩具一样摆弄。   他偶尔看手机上的年月,对简单直白的数字萌生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   徐知竞某次说他不专心,把手机抢走了,莫名引发一场连夏理自己都觉得毫无必要的争执。   “夏理。”   “宝贝。”   徐知竞不知怎么又叫他。   夏理背身躺着,对方见他不给回应,于是将手搭上腰间,贴着那件柔滑的睡衣,晃悠悠游到了小腹的位置。   徐知竞哼笑着轻咬夏理的肩膀,小狗似的又在之后拿舌尖去触碰。   夏理搞不懂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愉悦,茫然地垂眸,看徐知竞的指尖顺着褶皱爬进了领口。   “我不喜欢你。”夏理突然说话了。   “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好。”   徐知竞隔着衣摆拍拍夏理,像逗一只小猫,害得夏理本能地跟着动作一颤。   两种矛盾的情绪同时在心中升起,让夏理焦躁地想要从徐知竞怀里逃出去。   可对方却好像提前洞悉了他的思想,将手臂收得更紧,让掌心死死贴住皮肤,陷进白润的皮肉,随话音缓慢地摩挲。   “你最好见到唐颂也是这副死样子。”   “不是也没关系。”徐知竞又说,“他有女朋友了。”   这件事原本应当由唐颂亲口讲给夏理听,此刻却被徐知竞提前揭晓,成为一道让夏理的身体连同思绪一起变得僵硬的魔咒。   持续的耳鸣自此长久地阻塞住听觉,残余渺远的空响,散不去地制造出被模糊后的尖啸。   夏理盯着沙发旁的小夜灯看了一会儿,突然回眸,吻住了正害他伤心战栗的徐知竞。   他需要一点即时的爱,要把心脏里忽而塌陷的部分填补起来。   “徐知竞,我是真的讨厌你。”   ——   唐颂包下了一处位于瑞士的雪场。   夏理和徐知竞从首府转机,抵达时已到了夜晚。   天仍没有黑,半明半暗地铺着灰蓝,笼着雾似的浮在小镇尖顶的房屋上。   夏理远远朝一盏路灯望过去,唐颂便在这时出现,像是骤然降临的使者般,拨开浓雾,温柔地来到了眼前。   “唯唯说要来接你们。”   夏理听唐颂说出一个陌生的名字,稍过了几秒才迟钝地扯了扯嘴角。   他装出一副方才知晓的模样,故作惊讶地轻呼了一声,继而平静地问道:“哥哥交女朋友了吗?”   “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应该见过的。”   唐颂说着将两人往停车场的方向带。   夏理下意识地想去牵对方的手,只是到了一半便又尴尬地停了下来。   他安静地更往徐知竞身边靠了些,难得主动将自己送进了后者怀里。   徐知竞似乎颇感有趣,不动声色地把夏理揽紧,抿唇浅浅笑了。   他用食指轻缓地勾夏理的腰,点起飘忽的痒意,在中欧微凉的夏夜带去热潮将要被唤醒的前兆。   “徐知竞。”夏理小声地警告。   “嗯哼?”   这样的态度反倒叫人不好接话。   夏理最终也只是愤懑地瞪了徐知竞一眼,没有拒绝,更不去制止,任凭那只手随步伐在腰胯间游移。   或许是雪场被包下的缘故,航班上的人少得可怜,就连停车场也寥寥见不到几辆车。   比起山间的风景,夏理最先注意到的其实是副驾上的女生。   对方烫了一头长卷发,轮廓不像主流审美那样精致细巧,却端得格外大气,流露出一眼得见的雅致。   “纪星唯。”   对方在看到几人走近之后选择了先与夏理打招呼。   少女细白干净的手掌越过车窗,一时间倒叫夏理不敢将自己被徐知竞抹脏过的手递上去。   他实在犹豫了太久,以至于只好由一旁的徐知竞先作回应。   “徐知竞。”   好在纪星唯似乎也并不觉得不妥,大大方方把目光往边上移了移,朝徐知竞露出一个模版式的微笑。   夏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   这似乎是一种从生日过后开始延续的古怪病症,时不时地制造出不该有的沉默,让一切都变得违心且郁然。   他在去往酒店的路上无声地望着窗外,看沿路的色彩在光影间斑驳缭乱地划过。   某个瞬间,夏理倏地重新获得了说话的能力。   他转头看向后视镜,对着也正在打量自己的徐知竞问道:“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唐颂与纪星唯是恋人。   那么夏理与徐知竞呢?   在夏理的印象中,徐知竞只要他的亲吻与拥抱,从来就没有说过他究竟被放在了怎样的位置上。   任何关系都需要定义,夏理不认为他爱徐知竞,因而设想他们大抵并非恋人。   可要真是如此,他们又算什么呢?   各取所需?   还是用来打发这个夏天的限时的消遣?   夏理没有用上丝毫质问的口吻,仅仅是困惑,甚至还带上了很久以前才会对徐知竞表露的直白依赖。   衬衣下分明还掩藏着对方留下的咬痕,可夏理实在是不懂,徐知竞带自己来这里究竟是想演出什么戏码。   真情侣在前座兴致勃勃地商量着接下去的安排,夏理和徐知竞却连对话都困难。   他好像也并不是真的要得到一个答案,只是心乱乱的,看着与唐颂门当户对的纪星唯便不自觉地开始回想,童年时代那些在北山街的大院里度过的时光。   ——   一行人回到酒店,放好行李便又在纪星唯的提议下准备外出用餐。   唐颂在门童将行李箱搬上推车时贴心地问了一嘴,看夏理是想单独住,还是和徐知竞住同一间套房。   后者对此不置可否,没听见似的往外面已经入夜的天幕间看,等到夏理做出选择才发出一声嗤笑似的轻哼。   “我自己住吧。”   夏理说完不自觉地往徐知竞的方向睨过去,打量着让视线上移,扫过对方好像不太高兴的嘴角,末了停在眼前,寂静而庸常地交视。   这大抵算是反抗。   可惜在徐知竞的眼中却并不存在效力。   夏理要当唐颂印象里高洁的圣子,要维持那副烂漫纯真的表象。   徐知竞却要他变成被豢养在温室中的熟果,流出香甜靡丽的汁水,在近乎窒息的潮热空气里摊开了,缭乱地涂抹到相触的皮肤上。   “晚上你来找我?”   徐知竞彻底无视了夏理幼稚的把戏。   唐颂和纪星唯刚走出没多远,他便俯身在夏理耳畔问出了这么一句。   他似乎刻意地选在这一瞬。   唐颂随时有可能回头,略微留心就会听见身后的两人正聊些什么。   他圈住夏理的手腕,带对方留在原处,看夏理惶惶盯着两道渐远的背影,不知是期待还是胆怯地蹙着眉。   “等他来帮你?”徐知竞说。   夏理不回答,目光却仍紧跟着。   追随唐颂不疾不徐的步伐,直到对方消失在玻璃门外,倏地掉入夜色之中。   夏理幻想的救赎并没有发生,唐颂的温柔也仅是一种长久以来养成的待人习惯。   哪怕先前站在这里的不是夏理,对方依然会问同样的问题,会贴心地留出选择的余地,残忍地制造被偏爱的错觉。   夏理想要像小时候一样的爱。   像太爷爷那样,说他珍贵,说他特别,说他独一无二。   他明知这样的爱稀有,却还是心存妄想。天真地在最初以为回到北山街就好,以为唐颂还在身边就好,以为讨人喜欢就好。   然而时光回不去,一切都无法倒流。   如今的夏理只是徐知竞的玩物,只有徐知竞会莫名其妙地对他说出‘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他是一只拿得出手的宠物?   还是喜欢能够在他身上毫无顾忌地尝试那些低等动物才有的行径?   夏理曾经说的讨厌徐知竞都是假的。   是为了换唐颂的关心,为了换徐知竞的妒忌说的无聊谎话。   可时间到了现在,夏理根本就已经搞不懂自己对徐知竞的感情。   他只知道对方的行为应当是错的,是要明明白白被告知他‘不喜欢’的。   夏理说不出口讨厌,也不敢再说讨厌。   他宁可自欺欺人地在心底制造一些对徐知竞的爱,去粉饰难堪的表象,骗自己说他也心动,也需要这样病态的迷恋。   夏理还是没能为徐知竞的问题给出答案,一只手却同样握在了对方的腕间,稍加施力,在神思清明的状态下主动吻住了徐知竞。   极致的快乐能够带来剥离躯壳的狂热,因此夏理现在很想逃避,试图尽快忘掉这样清晰的逻辑。   他只要活着就好,活到徐知竞对他不感兴趣的那天,根本不需要明白其他多余的道理。   “可不可以说‘我爱你’?”夏理问,“跟我说‘我爱你’,你想怎么玩都行。”   他不等徐知竞回应,说着就凑上前,更贴近地攀住了对方的肩膀。   夏理小猫一样舔舐徐知竞的嘴角。   在酒店昏黄的灯光下,晕晕乎乎,要把灵魂丢出去似的,抓着徐知竞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后腰上。   “好想死在爱里。”   他和徐知竞说话,虹膜被映得糖浆般甜腻,随光影熠熠地闪烁,像蛊惑,要用那副漂亮皮囊去换徐知竞滚烫沉沦的心。 第5章   灯光越过橱窗,带着些室外的潮气灰蒙蒙散在纪星唯的脸上。   这是一个格外优雅的女孩,生长在家人的呵护与下位者的恭维之间,无忧无虑地来到此刻。   夏理将对方的外套递给侍者,在落座后由纪星唯引导着闲聊了几句,听她用上扬的语调同席间三人讲一些宽泛而有趣的内容。   女孩蓬松的长卷发在灯影下泛出绸缎般美丽的色泽,让夏理的视线随那些起伏扫过肩背,而后才收敛着落到桌对面。   徐知竞也正饶有兴味地听着。   或许是察觉到夏理将目光投向了自己,他偏了偏脑袋,似笑非笑地又将注意聚在了夏理身上。   总显得薄幸的嘴角以一种细微的弧度勾起,落在那副深刻的五官上,哪怕一字不吐都攫夺地展现出天生的贵重。   徐知竞很慢地朝夏理眨了下眼睛,仿佛一次呼唤或是邀请。   他听纪星唯提起小时候去北山街的事,于是自然地接上话,盯着夏理说:“那你们应该认识。”   夏理被迫看回纪星唯,尴尬地稍隔了几秒,到底还是没能想起什么。   “……抱歉。”   他无奈说出一句原本没有必要的道歉。   徐知竞似乎分外满意,端得一派从容,却放肆地在桌下用鞋尖点了点夏理的小腿。   “说这个干嘛呀。那时候你还小,可能都还在上幼儿园。”   纪星唯替夏理解围,说罢立刻向唐颂抛出了下一个话题。   夏理的目光却还是一错不错地跟着她,在星星状耳坠上停留许久,到底回忆起一些不算连贯的片段。   事实上,真要细究起来,那些记忆其实与纪星唯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夏理只是正巧听见对方向长辈们解释自己的名字,说她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一颗星星。   纪星唯那时坐在母亲怀里,穿着漂亮的公主裙,脑袋上还有一顶闪亮亮的王冠。   年幼的夏理还当对方是绘本里的公主,害羞地在院子里踌躇了好一阵,直到唐颂回来才壮起胆子跟着一同前往‘觐见’。   他后来问唐颂,‘夏理’又该如何解读。   对方起先茫然地摇了摇头,不久又去书房将词典抱了出来。   夏夜的庭院充斥着潮闷与蝉鸣,晚风偶尔经过,将林间的叶子拂出婆娑轻响。   两人挨着脑袋把纸页一面面翻过,最后却是一瞬作乱的风,令页码往回倒推,偏偏就正好停在了让夏理记到今日的词汇上。   “真理。”唐颂指着拼音念了出来。   随着年岁的渐长,知识的充盈,‘夏理’两字的释义也在这个过程中由唐颂愈发地完善。   就在徐知竞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夏至日,将要迈入中学的唐颂半是玩笑地对夏理说道:“生日快乐,诞生在夏天的小真理。”   唐颂如此说,后来的夏理就如是将自己的名字讲给徐知竞听。   可此刻再回想,那也不过是两个孩子无端的猜测。   纪星唯有母亲的怀抱来证明自己的不可替代,而夏理一直以来所牢记的,仅仅是凭一阵风送来的回答。   他在这天夜里听话地推开了徐知竞的房门。   玄关处只亮了一盏夜灯,让本就在酒精的作用下感到晕眩的夏理更是觉得面前的人遥不可及。   他茫茫然地去拥抱,环着徐知竞的腰身絮絮叨叨说一些听不清的话。   对方起先站在原地没有动,后来倒是主导着托起了夏理的脸颊。   徐知竞用指腹轻絮地抚过灯下细腻的绯色,继而垂眸,不做声地沿着唇缝将指节探进了湿热的口腔。   夏理提不起精神,心沉沉的,脑袋似乎也要跟着坠下去,抓着徐知竞的衣领多舍不得似的不断往对方身上靠。   两人从门后去往客厅,再从客厅回到卧室。   夏理爬到徐知竞的身上,攒着泪,好认真地向对方提出了要求。   “你要说‘我爱你’才可以。”   “你不喜欢我,又要求我必须爱你?”   问这句的时候,徐知竞恶劣地将夏理抱起来了点,话音一落便松开,看对方微启双唇,哼吟着将颈线仰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他去握夏理不知该放在何处的手,貌似深情地十指交扣,然后亲亲夏理的指节,用哄人的口吻继续道:“好不公平啊,夏理。”   “是说好了……是说好了你会这样说,我才来的。”   “可是我后悔了。”徐知竞轻絮地答道。   他扶着夏理的腰,看对方在挣扎过后无可奈何地伏回自己肩上。   夏理缭乱的呼吸同眼泪一起缠上徐知竞的颈侧,将脉搏催得更重,一声声撞进耳朵。   他开始小声地啜泣,随颠簸不停抽噎,涎水也不体面地从口中淌下来,叫他愈发为此刻的郁热感到反胃。   可是夏理哪儿也不去了,根本逃不开。   徐知竞就是夏理小小世界的边线,他活在对方搭建的玩具屋中,四季日月,残喘湮灭都凭对方的心情决定。   夏理不知为何又说不出话,只好张着嘴,无声地对着徐知竞掉眼泪。   他模糊地看见徐知竞弯起了眼梢,挂上笑意,温柔而轻缓地在他失神的前一秒说出了提醒。   “下次记得不要再被骗了。”   ——   前夜玩得再晚,次日由唐颂定下的行程也还是聚齐了所有人。   夏理和纪星唯乘同一趟缆车,徐知竞就在间隔两座的前方,与唐颂漫不经心地闲聊。   索道在天气晴好的夏日要比冬季更为醒目。   好似从天际遥远地降下一条软梯,顺着它一路向上便能见到文学作品中所构述的永恒之地。   阳光照在雪上,刺得夏理像要雪盲。   他闭上眼在黑暗中沉思了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你会和哥哥……唐颂,结婚吗?”   夏理始终没有睁眼,却能够肯定纪星唯在这之后切实地看向了他。   滑雪服跟着对方转头的动作擦出微弱而清晰的声响,‘沙沙’成为雪域上方用以引出对白的前奏。   纪星唯用那种和徐知竞如出一辙的方式笑了出来,只是更多些平和,为其添上几分妥帖且文雅的听感。   “不一定。”纪星唯说。   “我们很合适。”她继续道,“但我和徐知竞也会合适,和曾经的你也会合适。”   人们惯用爱情去掩饰对财富与地位的渴望。   纪星唯却毫不顾忌地说出口,说她就是要永远立于塔尖。   她实际上无所谓今天一起来度假的男伴是谁,只要对方与她家世相当,与她身份相配,她就愿意匀出一些宝贵的时间。   “不是唐颂也还会有别人。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选一个好看的。”   思潮觉醒的时代,纪星唯的论调就像陷入了怪圈。   可假使真的要权力,要地位,要巩固与维护家族长久的利益,献祭无关痛痒的爱情便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纪星唯当然能够凭借自己的学识再去创作属于自己的成就,可那毕竟是与供养她的一切脱离的。   她必须要确保自己的家族仍在门内,当一个决定谁有资格受邀的裁决者,而非像门外之人一样天真地以为钥匙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纪星唯笑着等夏理睁开眼睛。   她明白夏理最懂跌落云端的滋味,因而并不过多阐释,仅仅给出时间,让对方自己去解读。   夏理不愿承认的事实就这么被剖开了摊在晴光下。   由昂贵的,人工制造的雪道映衬,逼他接受徐知竞的垂爱与施舍都算是罕有的幸运。   “小说里总爱写富家小姐为爱抛弃一切,可我才不要那样。”   “那都是写出来骗人的。哪怕他享受过一秒钟这样的人生,他都不可能再说一个人会因为在足够优渥的环境中长大,就认为这些无关紧要。”   “夏理。”纪星唯忽地念出了夏理的名字。   “其实我昨天听到了你在和徐知竞说什么。”   她听见夏理说想要‘爱’,要一件虚无缥缈的东西。   徐知竞分明已经带他回到了金字塔的顶端,他却还是不知足,妄想用如今的身份做那场早该结束在北山街的旧梦。   “你太贪心了,所以才会难过。”   在纪星唯的观念里,玩物就该受到宠爱便摇尾巴,拿够钱就将亲吻奉上。   躯壳是廉价且可以用金钱衡量的,灵魂也一样要为足够的利益而牺牲。   夏理连最简单的角色都扮演不好,被宠溺得仍旧以为自己可以端起小少爷的架子,要徐知竞再额外添上爱情。   纪星唯觉得讽刺,同时又为夏理而感到怜悯。   年轻漂亮的皮囊自然值得上高昂的价码,何况夏理曾经也是那座无法被窥视的大院中的一员。   这样的过往为他增光添彩,也将此刻的他衬得愈发可笑。   纪星唯语调随意地将夏理那点残存的自尊碾碎了,依然像初见时一般昂着她高傲的下巴。   天光从云层间斜落下来,照在纪星唯翻起的护目镜上。   夏理难受到眯起眼才能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分明没有戴上小时候那顶漂亮的王冠,公主殿下的脑袋上却仍有碎光一闪一闪。   夺目而璀璨,像要即刻将世界分隔开,用她从未经历过苦痛的双眼去俯视地上的凡人。 第6章   徐知竞在滑道上用热情开朗来伪饰,体贴地照拂到纪星唯,同时也不忘带夏理熟悉场地。   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位极富涵养的青年。   只有夏理和徐知竞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在自幼的约束下编织出的表象。   徐知竞把所有被压抑的情感汇集起来,糅成亟待发泄的狂热。   夏理便是将它们化为爱欲的容器,要拿呢哝、眼泪和体温去消解,换徐知竞变回旁人所熟知的矜肃谦和的贵公子。   徐知竞一面吝啬给予爱情,一面又幼稚地以为喜欢就是要天长地久,永不逾期。   他无所谓夏理的苦痛,认定那有时效,一旦变质就会成为甜津津的新记忆。   徐知竞捉夏理去林间接吻,用犬齿勾对方红润饱满的下唇。   夏理拿着雪杖,有些无措地不知该作何回应。   徐知竞的舌尖点在皮肤上,好慢地一寸寸舔过去。   夏理却在过分靠近的距离下晕乎乎无法聚焦,只感受到对方好像一直盯着自己,审视般等待他的反应。   “刚才和纪星唯说了什么?”   徐知竞忽地退开了,摘掉手套,用温热的指腹擦过才刚吻完的位置。   夏理被亲得仿佛缺氧,半天才回神,恍惚还要往徐知竞颈边揽,觉得该维护好他假想出来的爱。   他不去回答,反而先追着徐知竞继续索吻,直到对方将他回搂住才结束这样无意义的举动。   “说我好喜欢你,要你到我的肚子里去。”   夏理说着将脑袋埋进徐知竞的颈窝,贴着脉搏痴痴地轻笑。   他早就忘了自己和纪星唯聊过什么。   不喜欢的就该忘掉,最好变成可控的失忆症,永远只记得快乐的部分。   那些极乐的时刻就很好,灵魂都在一瞬间抽离,剩下无用的躯壳去感受漫长而空泛的郁热。   夏理把视线扬起来,越过徐知竞的颈侧,看从积雪的林中冒出夏日的太阳。   他听见不属于自己的喘息贴着耳廓缠上来,漂亮细薄的眼帘就跟着蝉翼似的颤动。   夏理于是瞥向徐知竞的颌角,故作纯情地亲亲对方,伏在对方肩上,猫一样倦怠地看被包下的雪场里除了纯白什么都没有剩下的雪道。   徐知竞过了一会儿才把他扯开,显得有些困惑地沉默了片刻,打量道:“你也太有趣了吧。”   ——有趣?   ——有趣什么?   夏理心想,徐知竞大概是搞错了,他是世界上最无趣的人。   夏理没有梦想也没有目标,不存在爱好,更不期待未来。   他只要当下的快乐。   要立刻掩盖所有不知为何诞生的苦涩,拿即时生效的愉悦将每一瞬填满。   雪杖刺在泥里,被碰到便倒下,发出难以描述的一声脆响。   夏理的心跟着很重地抽搐了两下,将平展的眉心揉皱了,又叫他否定伪装出来的毫无意义的爱。   他别过脸,光影顺着鼻梁分隔,优柔而古典地在靠近徐知竞的一侧沾上叶片间散落的光斑,刻出被太阳烫得温热的璀璨泪痕。   “徐知竞。”   “嗯?”   夏理叫了徐知竞的名字却不看对方。   他想起纪星唯说过的话,不知所措地开始思考究竟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   玩物无疑是要温驯的,然而夏理并非真的全然忘记了更久之前的徐知竞。   纯粹的物质交换当然可以买他的乖巧顺从,偏偏徐知竞登场太早,留下一道空远的影子,总让夏理心存妄念。   十六岁的徐知竞不会掐他的臀肉,不会沉着声命令他塌腰。   十六岁的徐知竞有最明朗温和的形象,以至于一度越过了唐颂,让夏理误以为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他说讨厌。   夏理蹲下身去捡雪杖,抬眼时莫名又想起昨夜他们在酒店里做过什么。   徐知竞居高临下地看他,突然就和记忆里一样,伸出手,将他的下巴托了起来。   “这么喜欢唐颂?”   夏理实际上不明白徐知竞为什么这么说。   从翻出围栏的那刻起,他们之间的谈话从来都与唐颂无关。   他懒得揣摩对方的想法,敷衍着‘嗯’了一声,站起来试图接着把吻送到徐知竞嘴边。   对方似乎有些抗拒,冷着脸不作回应。   夏理自讨没趣地在徐知竞嘴唇上碰了几下,见得不到回馈,索性褪下了根本演不好的迷恋,照旧省略对白,兀自往雪道的方向走回去。   他觉得徐知竞好像小朋友闹脾气。   分明前夜还在逼他说喜欢,这会儿又连亲吻都不要。   穿过围挡之前,夏理回头看了徐知竞一眼。   对方还杵在那里,眉目压得比先前更沉,直勾勾越过树荫,暴露出近乎原始的,动物般的野性。   ——   夏理回到酒店才意识到徐知竞是真的不高兴。   对方拖着他进房间,门一关就立刻揽上腰胯,半强迫地要夏理自己将纽扣解开。   徐知竞神色冷淡,目光倒像带着钩子,随时间迟缓地下移,停在夏理惶惶僵着的手上。   他拎猫似的捏了一把夏理的后颈,修长有力的手指探进衣领,忽地掐紧了细白的皮肉。   两人接着吻跌到沙发旁,徐知竞在靠向坐垫后放夏理短暂地喘息,慵懒地半仰起下巴,完全看不懂想法地让嘴角抿出了一贯妥帖的弧度。   他去牵夏理的手,随后爬到腕间,箍着夏理的手腕将其拽到面前。   徐知竞耐心地等待夏理把那身象征文明的衣物脱掉。   在此期间,他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卡夹,拿它轻而隐晦地往对方臀边拍了几下。   夏理低头看他,见徐知竞笑得斯文优雅。   徐大少爷将这下流做派都粉饰得耀人心目,年轻迷人的脸上甚至找不出半分不妥,铺满的都是闲适与从容。   “还没吃午饭,哥哥会发现的……”   夏理声如蚊呐,尝试将唐颂当作拒绝的借口。   徐知竞不置可否,依旧好整以暇地与他对视,等他自己想明白眼下的处境到底是谁在给谁面子。   手机的锁屏没关,在沙发上跳过新的整点。   夏理垂眸瞥一眼时间,慢吞吞把手放到了衣领上。   他皮肤白,此时又正值夏季,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没把外套脱掉,骤然一揭,连颈前都是成片细腻漂亮的粉调。   徐知竞拽他坐到腿上,用指腹贴着锁骨往肩上描。   夏理见对方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于是稍微把嘴张开了点,隔了几秒,讨价还价道:“这样好不好?”   “你会吗?”徐知竞问。   夏理摇摇头,很乖地承认了自己的生涩。   徐知竞又不说话,害夏理提心吊胆地等他,直到夏理的手掌试探着去讨好,他这才低声说:“你拿我做实验啊?”   话虽如此,徐知竞却并不去制止。   夏理于是怀着一种实际上不针对徐知竞的恶心俯身,低下头,让领口松松垮垮地随着动作垂落。   对方赞许似的抚他的脑袋,好轻缓地用手指梳过发梢,接着探进后领,沿着背沟调皮地打转。   徐知竞拿最露骨的话夸他,听得夏理的心脏怦怦响。   迟钝的潮闷让他产生将要窒息的错觉,堵在心室与喉咙之间,变成想吐又吐不出来的难受。   他们没有进卧室,自始至终地在套房的会客厅。   夏理的嘴张得发酸,膝盖也在地毯上跪得发疼。他开始扯着徐知竞的衣摆挣扎,为这场表面上你情我愿的交易后悔。   他祈祷有人能来解救他。   然后门就真的被敲响了。   朦朦胧胧隔着墙传来了唐颂的嗓音。   “你们换完衣服了吗?”   “没呢,你和纪星唯先去吧。”   夏理说不出话,徐知竞正按着他的慢条斯理地玩闹。   对方把语调压得很稳,只是字词的间隔略微拖长,绵延变成极度撩人的声线,听得夏理都要以为徐知竞是说情话。   “我把地址发你了,你们早点来。”   房间里很安静,除了呼吸就是黏稠的水声。   可惜夏理还是没能捕捉到唐颂离开的脚步,仅凭借门外的静默去猜想对方应当已经不在原处。   徐知竞过了许久才将夏理松开,似乎心情愉快。   他玩闹般又把后者的脸抹脏了些,满意地看夏理睁开那双哀艳的眼睛。   明明是最放松的时刻,徐知竞却不知怎么空落落酝酿出不该有的乏味。   他抽了张纸巾把夏理的脸擦干净,大发慈悲地允许对方去把嘴里的东西吐掉,注视着夏理从膝间爬起来,步伐虚浮地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徐知竞凝住对方的背影,见清瘦的轮廓隐隐约约从衬衣布料下印出来,被此前细薄的汗水沾湿了,在肩背与蝴蝶骨的位置,刻出几条清绝的起伏。   他好像有点舍不得,又在心软的前一秒记起早先的对谈,末了还是没有跟上去,只在沙发前听着卫生间里传来清晰的水流,以及间断掺入其中的呕吐声。   夏理拿手指扣了半天喉咙,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指节也不可避免地残余绯色。   他停在门边往徐知竞身上望,隔着不算遥远的距离,割裂出时空错落的诡异感。   “走吗?”徐知竞问。   “嗯。”   声音成为冲破隔阂的媒介。   夏理蹙着眉去到徐知竞身边,很别扭地把手塞进了对方掌心。   他没办法不骗自己,否则一切真的就太过难堪。   两人牵手走出电梯,发现镇上正下着细蒙蒙的小雨。   夏理闻到空气中飘浮的草腥味,忽地又干呕了起来,抓着徐知竞的胳膊一遍又一遍重复起说给自己的听的谎言。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夏理必须要爱徐知竞。   只有爱他才不会让夏理觉得自己恶心。 第7章   纪星唯在欣赏手上的戒指。   上面镶嵌的粉钻是前两年在港城拍掉的那颗,近十一克拉,至今都没有公开买家信息。   餐厅外的雨水将烛火衬得格外耀眼,涂成玻璃杯上熠熠的星点,细细密密散落到纪星唯指间。   那枚戒指随着角度不断折出奇异的火彩,直到夏理在纪星唯身边停下,它才略微收敛着变成一块会闪烁的透明糖果。   “在聊什么?”徐知竞自然地接上了话。   “有点看腻了,在想要不要重新切一下。”   纪星唯说着抬了抬手,没有将戒指摘下来,而是让它停在指根,笑盈盈地将手递了出去。   她和徐知竞隔了些距离,夏理以为那是要给徐知竞看的,于是朝后靠了点,看着纪星唯皓白的手腕悬在了自己面前。   “嗯?”   见夏理没什么反应,纪星唯稍稍将手扬了一下,跟着轻哼一声,示意对方给予回馈。   夏理后知后觉顺着她的手臂回看到脸上,捉摸不透却还是妥协,托起对方的指尖,在□□凉的切面上留下了一个吻。   纪星唯似乎颇为受用,席间频频用私密的音量与夏理聊天。   她在餐后甚至主动要了夏理的联系方式,刚一通过就往两人空白的聊天界面发了一只布偶猫。   纪星唯喜欢漂亮的东西。   无论首饰、宠物还是人。   徐知竞懒洋洋靠在沙发上,轻描淡写瞥一眼夏理的手机,什么都没说,由着两人在一旁闲聊。   他前不久从朋友那里听来一个八卦,纪星唯父亲的情人试管生了个儿子。   要不是顾虑到外界的风评,只怕纪家那对早已貌合神离的夫妇连一秒都不会再装下去。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纪星唯被母亲火急火燎地介绍给唐颂。   看她的性格,实际上根本就不像是愿意听从安排的乖小孩。   “晚上想去哪儿玩?”   唐颂买完单,将签字笔搁下,抬头时随意问了一句。   “我听酒店的人说最近有集市。”   纪星唯终于换了位聊天对象,跟着话音起身,很自然地走到唐颂面前。   后者搂过她的腰,多恩爱一样往发间亲了一下。   纪星唯嘴上笑着叫唐颂‘亲爱的’,视线却仍停留在夏理的方向,暧昧地在两人交视的瞬间眨了眨眼。   夏理认为唐颂应该是看到了的,可对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额外的反应,而是神色如常地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徐知竞没等他们离远便学着那动作亲了亲夏理,俯身埋在颈侧,压低了嗓音说:“别看了,她将来自身都难保。”   外面还在下雨,徐知竞和夏理打车来,正准备叫Uber就看见一辆欧陆缓缓停在了面前。   “要不要带你们回去?”   唐颂降下车窗,抬手往狭窄的后座一指,徐知竞十分无语地沉默了几秒,玩笑道:“你把我们两个当狗吗?”   纪星唯听了在副驾驶笑起来,稍往唐颂的方向靠了些,接着说:“那你自己回去,让夏理跟我们走。”   “你们倒是真会享受。”   徐知竞不带讽刺意味地调侃。   唐颂大部分时间都在北美,这车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度个假特地运来的。   夏理很安静地在一旁听他们聊了几句,忽而被徐知竞抛了个问题,让他来决定要不要去挤后座。   “啊?”他愣了一下,见纪星唯已经下车准备叠座位,也不好拒绝,只能点点头对徐知竞说,“反正就那么点路。”   夏理爬进去才觉得确实挤得慌。   徐知竞大概这辈子都没有弯腰坐过车,不太高兴地抱怨了两句,好像闹脾气一样许久都没有讲话。   或许是想活跃氛围,唐颂随口聊起了前不久听说的事。   几人都熟悉的某位老人意外离世,早先留下的遗嘱有漏洞,还没到一年的时间,他家小辈们便已然斗到了雇凶杀人的地步。   在座或许只有徐知竞将这个话题联想到了纪星唯身上。   对方似乎还当自己备受宠爱,根本没有把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私生子放在眼里。   她当这是什么无趣的话题,一面照着镜子,一面随意道:“这种事情放到电影里都要被说土。”   纪星唯觉得无所谓,徐知竞当然也没有提醒她的义务,到了酒店就分开,和夏理一前一后回房间。   ——   唐颂包下了雪场的缘故,整座酒店都见不到几个陌生人。   徐知竞揽着夏理在阳台上肆无忌惮地接吻,远处便是白皑皑的雪山,以及被雨水盖得灰蓝的天空。   他用手指夹夏理卫衣前的抽绳,故意更向下压,隔着布料坏心眼地作弄。   夏理被他逗得发痒,本能地脸红,自暴自弃往前蹭了点,学徐知竞的样子很生涩地去亲对方的眼帘。   “这么主动了?”   徐知竞把夏理问得暂且停下来,好像不解似的看面前的眼睛。   他不回答也不退却,慢慢又试探着往喉结上吻。   徐知竞抓着他的手往腰边放,要他在亲吻的同时把拥抱也奉献出来。   夏理起先乖巧地让手在原处搁了一会儿,然后就不听话地往下挪,停在了一个怎样解读都显得低俗的位置。   “徐知竞,我们这算是什么?”   夏理再度问出了先前对方没有回答的问题。   徐知竞不做承诺,却也不介意陪他玩过家家的游戏,依旧笑得耀人心目:“你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   夏理听了若有所思地停顿数秒,再抬眼便又换回那副恹恹的神色,攀着徐知竞的肩膀呢喃:“那你变回十六岁,说你会保护我。”   提这些要求时夏理正握着徐知竞轻晃,后者当他开玩笑,顺着话题戏谑地回道:“哥哥,我还未成年。”   两人荒唐地从下午玩到傍晚。   夏理提过几回一样的内容,见徐知竞根本不会当真,干脆懒得再讲,只微张着唇瓣时不时地哼吟。   他其实很认真地考虑过,如果徐知竞说爱他,他也不介意演得情深意重。   爱实在是太稀有了,以至于夏理都不好想象。   他只能一遍遍从童年的回忆中搜刮,然后看它们随年岁褪色,变得日益模糊与缥缈。   “那台Divo到迈阿密了,给你当生日礼物。”   徐知竞以为夏理今天的表现是讨好,明明已经送过一次礼物,这会儿又添上台车。   他从夏理身上起来,留恋地亲对方眼尾,食指勾着指节,小朋友一样捉夏理的手玩。   这期间,夏理始终盯着天花板出神。   春情流潋的脸上矛盾地嵌着双倦怠的眼睛,半垂下眼帘,好轻好微弱地由徐知竞的动作牵引着颤动。   夏理搞不懂喜欢。   徐知竞让他以为‘喜欢’是单方面强加的情感,向他人施压,换取自身一时的满足。   他更想要爱。   不宽泛也不冗杂,温暖地分隔出一片专属的静谧地带。   夏理想到这里便又尝试着从徐知竞身上搜寻。猫咪似的摇着尾巴爬过去,挨在主人肩上,歪起脑袋打量对方的表情。   他开始思考自己与那匹弗里斯兰究竟有什么区别。   特别是当徐知竞貌似深爱地将手按上他的后腰,又或干脆卡住他脖颈的时刻。   爱欲催生的本能将人变成最原始的动物。   褪去全部伪装,只剩下铺满皮肤的薄汗,充耳的喘息,以及四散飘游的,好像永远都无法再聚拢的思绪。   小马驹可以无忧无虑地奔跑在马场,甚至还有额外的假期。   但夏理却只能被困在徐知竞身边,望不见终点地接受所有他实际上并不需要的礼物。   夏理清楚地明白自己看上去多么不知好歹。   可他就是没有办法从童年的记忆里走出来。   纪星唯暗示他去享受财富带来的快乐,去享受徐知竞的年轻英俊,以为他不明白世界上还有许多人望而不得。   夏理很认真地尝试了,却仍只体验到痛苦,以及一种脱离妄想,彻底掉入现实的森然的清醒。   他恍惚去牵徐知竞的手,将五指挤进指缝,扣着对方的手背浅浅抽噎。   陷在被褥里的躯壳光艳而靡丽,嗓音倒轻絮,纯真地呢喃,晕眩失衡都不忘向制造出这些苦涩的人索吻。   徐知竞玩过一轮又拆了个新的套,并不立刻继续,而是先揽着夏理说情话。   他们贴得很近,像小时候的夏天,躺在午□□院竹编的摇椅上。   徐知竞的手臂从背后环到身前,拢住夏理的双手,幼稚地把它们捧到正对心脏的位置。   他们那时穿着干燥的棉质T恤,此刻却汗涔涔地让皮肤紧贴在一起。   夏理说不出为什么又有点想哭,闻到室内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有更熟悉的,徐知竞身上像北山街的大院里一样干净的草木香。   他于是带着徐知竞的小臂往上移,停在自己的颈前,惶惶垂下脑袋,试图以吮吻对方双手的方式为自己带来一些安定。   “徐知竞。”   “嗯?”   夏理停了一会儿,侧过脸,靠向了徐知竞的掌心。   ——很久以前,我好像真的喜欢过你。   时间开始随着回忆坍缩,在夏理的脑海中被挤压成万物最初的奇点。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徐知竞便轻柔地挤了进来,一点点将久远的过往与现实破开,重新退回到无法被定义的身份中。   “我们等会儿去市区。”徐知竞拍拍夏理的腰肢,低声说,“转过来,我要亲你。” 第8章   出门的时候其实已经有点晚了,好在守夜人报时要深夜才开始。   徐知竞无所谓地带夏理吃完饭才往市区方向开。   他借了唐颂的车,里面有一股和纪星唯身上一样的香水味。   纪大小姐就连香氛都是定制的,说不上来和什么款式相像。   夏理莫名其妙想起徐知竞先前说过的话,难得开启话题:“为什么说她自身难保?”   “猜的。”   徐知竞答得很快,眉眼随话音舒展,笑得松弛又傲慢。   唐颂的态度实际上已然表现出端倪。妥帖得漫不经心,好像只是凭借向来的教养演出温柔。   “……我还挺喜欢她的。”   夏理始终保留着最初一眼的印象,毫无缘由地认为纪星唯就该是快乐自在的公主殿下。   他因而并不认可徐知竞给出的答案,像提出那个问题时一样突兀地结束了对话。   灯柱不久亮起红光。   徐知竞踩下刹车,和夏理一起看一对情侣从斑马线上走过去。   小雨还是不停,渐渐将玻璃打湿了,在雨刮器下一次移动之前将那两人晕成相融的一个小点。   “你记得Rita吗?”徐知竞又说话了,“那个蓝头发的女生,和我一个学院的。”   “……嗯?”   夏理其实不记得,也根本没有注意过。徐知竞念商学院,最不缺的就是亚裔留学生。   然而对方既然已经起了头,话题就必须要进行下去。   夏理装作若有所思地回想了片刻,末了点点头,示意徐知竞继续。   “她说那天她和喜欢的人在洛桑的钟楼上接完吻,对方就和她告白了。”   这实在是一句过分奇怪的话。   夏理甚至无法明确地指出它怪在哪里,只好归咎于徐知竞的表达方式,又或许是他记错了内容也不一定。   “我们也去钟楼吗?”夏理顺着问。   “嗯,我要和你在钟楼上接吻。”   徐知竞明明就连为他们的关系给一个口头的定义都吝啬,这会儿倒又说些天真烂漫的话,好像小孩子玩过家家,再沉重的诺言都是可以轻飘飘许下的。   夏理为这样随性的回答愕然半晌,不声不响地窥看徐知竞的侧脸。   瑞士夏天日落太晚,饶是此时也依旧满空青蓝。   迷蒙的光线透过车窗,为徐知竞的轮廓染上一圈深刻起伏的光晕。   他神情散漫地望着那盏迟迟不肯跳转的指示灯,矛盾地同时滋生出冷然与青涩,将先前的话衬得无比认真,仿佛对此感到疑惑的夏理才是掌控两人距离的一方。   “在哪里接吻都是一样的。”   Rita会得到告白是因为即便不在那座钟楼上,对方也早已准备好了要说的话。   而徐知竞从来就没有想过那样做,哪怕站上钟楼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他幻想出来的浪漫情节。   夏理戳穿他,但不把话讲得太难听。   一双眼帘追着目光落下,赶在徐知竞回看之前避开了视线。   “那你下车。”   窗外已经依稀可以望见古城的轮廓,夏理听见对方这么说,最初还以为是要一起从山下走上去。   他半天才读懂徐知竞的语气,是一种期待被否定之后非常直白的疏离。   夏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坐在副驾上定定地发愣。   徐知竞抬手替他解开了安全带,就停在堤岸边,同样不做声地等待着夏理的动作。   “徐知竞……”   “下车。”   面前的青年有得是撩拨人心的资本,他确实年轻而富有,也装得出温柔与体贴。   即便不是夏理,徐知竞也能够立刻找到下一位愿意和他一起去钟楼的人选。   有得是人为了金钱与虚荣前赴后继,何况光是这副皮囊就足够令人春情荡漾。   可夏理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只能依附于徐知竞,老老实实被豢养,当对方漂亮乖巧的宠物。   整个夏家都凭借徐知竞对夏理莫名的喜爱才能继续在圈中立足。   夏理当然可以偶尔任性,换徐知竞耐下性子去哄。   但那不足以支撑他真正挣脱对方的禁锢。   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是需要钱的。   夏理很有钱。是拿自己换来的,和徐知竞稠浊的宠爱一同涂抹在他身上的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夏理低声说。   他小心翼翼把手伸过去,讨好着轻抚,目光却仍旧上扬,一错不错地打量徐知竞的表情。   对方没有拒绝,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继续。   夏理只得往里探,生涩地尝试取悦徐知竞。   “张嘴。”   徐知竞看似神色如常,颈侧却鲜明地映出跳动的脉搏。   他去摸夏理的发丝,继而随着话音往上顶了两下,湿漉漉地戳在夏理脸颊上,留下一条比泪痕靡丽许多的水渍。   夏理茫茫然地听见他喑哑的话音,摒弃了字正腔圆的吐字方式,缱绻地将语调拖长,飘忽绕进车内香甜的空气。   他好乖地照做,强压下反胃感,小猫似的塌腰,由着徐知竞将衣摆掀上去,沿着背沟轻慢地游移。   “真够会玩的。”   夏理不知道徐知竞指的是什么,慢半拍地抬了下眼,很快又垂落。   他被弄得咳嗽了几声,换来头顶延迟的闷哼,再过许久,终于等到漫长煎熬后的解脱。   这次没有可以让夏理吐的地方,徐知竞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和早先一样的话。   他笑着看夏理,一言不发地等对方的反应。   终于,在注意到夏理的喉结显眼地游动过一瞬后,徐知竞捏住了对方的下巴,慷慨地向他的玩物赐予了一个吻。   “好了,不在钟楼上接吻也没关系。”   徐知竞就这么轻而易举原谅了夏理的叛逆,将夏理此前所有的惶恐衬得可笑且全无必要。   后者凭空诞生比一种比反胃更为灼心的感受,阻塞在胸口,窒息到让他连片刻的爱都再也伪装不出来。   夏理毫无征兆地扑到了徐知竞身上,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一巴掌扇向了先前还被他主动亲吻的脸颊。   事实上,就连夏理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只是压抑不住,再也控制不了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夏理扇完又开始后怕,匆忙退回到副驾驶座上,妄想打开那扇始终落着锁的车门。   徐知竞并不如预想一般表现出愤怒。   他极度平静地盯着夏理缩到了车门与椅背的角落,沉默许久,这才朝对方伸出手。   “觉得我太惯着你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徐知竞。对不起。”   这期间,徐知竞的手看似温和地揪住了夏理的衣领。   纯白的布料挤出褶皱,落下层叠的阴影,灰败的波纹般一缕缕从夏理襟前散开。   他去捧徐知竞紧绷的手背,一边掉眼泪,一边一刻不停地道歉。   夏理甚至说不清此刻的自己是在害怕什么。   徐知竞的表情实在是过分从容了,以至于夏理就连再一次尝试去取悦对方的胆量都没有。   夜色就在这时骤然铺开,被窗上的雨渍晕染着将山坡上的古城藏回了黑暗中。   夏理只能看清眼前的徐知竞,除此之外就只剩荒芜的黑夜。   ——   守夜人第一次报时的时候,夏理正被徐知竞牵着去摸自己的小腹。   他听不见除了两人呼吸以外的任何声响,晕晕乎乎只觉得空气很闷,肚子又酸又涨。   徐知竞用被他扇红的那侧脸去贴他的鼻尖,心满意足地看夏理失神的表情。   车里的空间太窄了,夏理完全不知道该把手再往哪里放。   他原本想去揪徐知竞的头发,末了又否定了这种想法,胆怯又难耐地抬手往后仰,忽地将车窗按得降出了一条缝隙。   雨夜湿冷的水汽倏然挤进车内,铺天盖泼洒到夏理脸上,让他在一瞬惊惶过后缺氧般深深往回吸气。   徐知竞停下来,低头凝着他轻笑,呼吸间还有没能彻底褪去的余热,沉沉扑向夏理,用不加掩饰的野性更为这夜平添几分光怪陆离。   他们后来真的去了钟楼。   可惜已经过了游览时间,只好站在广场上遥远地眺望,听寂静的午夜里最后一次传来报时。   徐知竞又去亲夏理,因为没有爬上钟楼而让它变成一个无端的吻。   夏理不拒绝,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睫毛浅浅触到徐知竞的鼻梁,将零落的小雨扫乱,映着灯火变成一道横越的微光。   “徐知竞,我想回迈阿密了。”   夏理不明白,中欧的夏天为什么会是冷的呢?   冷到让他回想起离开北山街的那个夏夜,隔着透明玻璃渗出来的冷气。   他说着撒娇似的从徐知竞怀里仰起脸,沿着颌骨一寸寸地往上亲。   绵密的吻爬至眼梢方才停下,不知羞耻地继续道:“太冷了,好想和你一直待在房间里。”   徐知竞大概没想过夏理会说这样的话,蓦地愣了一瞬,隔几秒才感到有趣,低下头回吻对方的眉心。   宽大修长的手掌渐渐从脊背下移,停在单薄的腰间,忽而揽得更紧,不疾不徐给出了评价。   “宝贝,你才玩了几次啊?”   夏理起先以为徐知竞是嫌没在这里玩够,温吞优柔地尝试去说服对方。   可那口吻听上去实在是戏谑,夏理话还没讲完便反应过来,徐知竞实际上是在说他放荡。 第9章   徐知竞到底遂了夏理的愿,假期还没结束便提前从瑞士离开。   两人和唐颂打了个招呼。   原以为纪星唯会同对方一道留下,不知是闹了什么别扭,最后竟买了同一趟航班,到了JFK才与将要转机前往迈阿密的两人道别。   长途飞行让纪星唯的气色不算太好,即便在落地前特地化了个妆,眉宇间也依旧是一股化不开的阴郁。   夏理本打算关心几句,可惜才出廊桥对方就接起了电话,愈发烦躁地将目光放冷。   徐知竞揽着他往海关走,纪星唯没有跟上,似乎被通话的内容困在了原地。   “不等她吗?”   “她就在纽约上学。”徐知竞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了夏理的问题,脚步不停,带着两人一同向前。   夏理亦步亦趋,看地上相融的影子随灯光变换,在入境处短暂地分离,很快又重叠在一起。   航班罕有地提前抵达,加上预留的转机时间不短,徐知竞干脆窝在休息室的沙发里回起了积压一整个暑假的邮件。   夏理趁着这功夫去候机厅逛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家普通的小店内,买了本封面寻常的旅行杂志。   他在准备付钱时犹豫了一瞬,拿着徐知竞的卡尴尬地让手僵在了口袋边上。   店员在柜台后等了几秒,不太确定地提醒了一声:“Sir”   夏理慢半拍才回神,摸索着试图翻出些现金。   可再一想,那也不过是从徐知竞的账户里取出来的钱,兜兜转转还是要绕回到他们不体面的交易。   纪星唯在雪场索道上说过的话骤然回响,夏理忸怩着不敢面对的事实讲开了也不过是对方口中最简单的一句话。   他太早享受过被高高捧起的人生,因而再也不愿意正视此刻的窘迫。   没人会主动接受一落千丈。   纪星唯如此,夏理更是亦然。   取悦徐知竞是摆在眼前的捷径,甚至要比所谓的努力更为切实可靠。   ——   休息室里不缺茶饮,夏理回去的时候却还是带上了一盒在候机厅买的小蛋糕。   他在徐知竞身边坐下,谄媚地替对方拆开包装,一张脸木然得没能露出任何表情,身体倒靠过去,讨好着说:“给你买的。”   夏理在餐台取了一把甜品勺,从廉价的塑料包装盒里挖出一小口送到徐知竞嘴边。   对方似乎为他这样的表现产生了短暂的讶异,先是古怪地睨过一眼,很快又换上闲散的态度,慢条斯理把嘴张开了。   “啊——”   徐知竞示意夏理亲手喂给他。   后者没有立刻照做,而是睁着那双总显得潮湿的眼睛寂寂与徐知竞对视了一阵。   夏理稍过了片刻方才将手往前送了点,看着勺柄在越过灯光的一霎折出近乎炫目的光亮,倏忽却消失,变回那一小块送进鲜红口腔中的奶油蛋糕。   “好吃吗?”   “嗯哼。”   徐知竞回答得模棱两可,比起答案,倒更像是小组讨论时敷衍的附和。   夏理捧着剩下的蛋糕盯了徐知竞一会儿,而后毫无征兆地俯身,将一个柔软而干燥的吻盖在了对方温热的唇瓣上。   “好吃吗?”他退开了,重新提出了先前的问题。   “……嗯。”   徐知竞将敷衍换作承认,仍是一贯散漫的嗓音,目光倒带上了玩味,细致地从夏理唇边打量到眼睛,再沿着那道起伏优美的鼻梁下落,掉进甜津津的奶油里。   他注意到夏理不自觉地蹙起眉,修长漂亮的双手托着纸盒放得很僵。   纤细的掌骨略微撑起皮肤,勾出几道细薄流丽的线条,连至腕间,自然地消失在手腕之前。   徐知竞的指尖顺着骨骼流向夏理的小臂,将那个过分甜腻的蛋糕从对方手中解救出来。   他捉着夏理俯回自己身边,好恶劣地将一切说破,偏生还要溺爱似的补上亲吻,像安抚温驯乖巧的小猫那样轻柔地去梳对方的发梢。   “怎么,我们夏理小少爷终于不打算端架子了?”   这句话摆明了是讽刺,可从徐知竞口中说出来,却被修饰得字正腔圆,每一处停顿都显得松弛而谦和。   他笑得戏谑,把夏理的脸色逼得愈发苍白,枯坐在早该熟悉的怀抱里,半晌都没能出声。   夏理拿徐知竞的钱买徐知竞不爱吃的蛋糕,用一眼得见的拙劣方式去逢迎对方。   徐知竞只是如实陈述,夏理就已然撑不起那颗好不容易捧起来的心,察觉到它再度在胸腔里收紧,一阵阵地发出沉闷的钝痛。   “徐知竞。”夏理说,“可不可以不要再讲这样的话了?”   他在这句之后留下短暂的空白,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望向徐知竞的眼底。   一贯清绝的五官在昏黄的灯晕里更添上几分迷蒙,揽着雾一般遮在面前,袅袅织出消弭不去的郁丽,扑簌簌朝徐知竞坠去。   “我也是人,也是会难受的……”   夏理不知道徐知竞听进去了没有,环在他腕间的手掌倒是随余音一顿,悄然松开了桎梏。   徐知竞依旧与他交视,褐色的眼仁被照得透亮,成为灯火下两枚最干净澄澈的琥珀。   夏理在其中看见自己的面容,哀郁地皱着眉,笑也笑得不愉快。   他根本提不起劲和徐知竞玩什么恋爱游戏,心和神思一样都是漂浮的,躺在水面上,逃不开又溺不死。   “那我们谈恋爱。”   徐知竞用陈述的口吻说这句话。   在此期间,他将先前松开的手游到了夏理腰际,不久又下移,托着臀将对方抱到了自己腿上。   徐知竞不合时宜地在最坏的时机提出了原本或许有可能被接受的方案。   夏理避开视线不作答,很轻地在徐知竞膝上挪了一下。   有其他旅客进来,在吧台前点了杯果酒,状似自然地朝两人的方向瞥了眼。   目光交汇的瞬间,夏理倏地红了脸,望着远处的陌生人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看戏似的倚靠在了一旁。   “别人会看见的,徐知竞。”   “我又没怎么你。”徐知竞理所当然地说道。   他长而有力的五指随余音掐一把夏理的腿肉,在布料上深深浅浅聚起褶皱。   徐知竞不关心,不在意,将夏理的提醒变成全无必要的废话。   他似乎确实不明白喜欢该怎样表达,还以为像对待宠物一样,给予足够的物质就能让对方摇尾巴。   “接吻吗?”   玻璃上其实可以看到吧台边的身影。   徐知竞说着便去吮吻夏理的嘴唇,游刃有余地将对方藏进怀里,幼稚又自私地宣誓主权。   他察觉到夏理将手掌抵在了自己身前,不算多么强硬地推拒,压得他的心跳怦怦响。   然而对方的舌尖却是纵容的,任他舔舐撩拨,自始至终都乖驯地勾起着些,青涩地引诱徐知竞继续向深处探。   两人好像都明白此刻的爱恋是虚构的,莫名又都不点破。   深情缱绻全凭演绎,意乱情迷也能由爱欲伪饰。   夏理坐在徐知竞腿上好小心地磨。   后者今天穿了条灰色的休闲裤,稍有反应便明晃晃地表现出来。   徐知竞扶着夏理的腰将他推开了些距离,呼吸不匀地盯着对方水色流潋的嘴唇,再过半晌低声骂了句:“够会玩的。”   “好想把你放进去。”   夏理没有理会徐知竞的燥热,牵起对方的手往自己的小腹上贴。   徐知竞隔着T恤摸到夏理的人鱼线,指腹贴着胯骨,不甘心地曲起再舒展。   夏理也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   他好像是为了钱被送到徐知竞身边,可却无法为物质而感到满足。   只有在思绪融化的时刻,唯有欲望蒸腾出虚无才能带来片刻的解脱。   他放浪地接着去亲吻徐知竞,而后笑倒在对方肩上。   徐知竞听他实际更像啜泣的笑声,缓慢地侧过脸,让视线停落在了潮红未褪的耳尖。   “我不会放你走的。”   夏理想要自由,可惜这是徐知竞唯一不愿意给的。   夏家要财富,要地位,要恒久不变的荣华富贵。   徐知竞就只要夏理。   要那个主动说想和他交朋友,又总是将他晾在一边的,害年少的徐知竞伤心困惑的夏理。   “你喜欢还是讨厌我都无所谓,掉再多眼泪我也不会放你走的。”   徐夏两家银货两讫,徐知竞有得是说出这句话的底气。   甚至哪怕他平白地要一个夏理,夏理的父母也会满脸堆笑地将儿子拱手奉上。   在利益面前,一切都可以拿来交换。   夏理是精致美丽的商品,由不得他自己决定栖身何处。   “妈妈说过会接我回去的。”   夏理闷在徐知竞的颈窝里说话,呼吸带着潮气暖融融在皮肤上漫开,有一种铺满了泪液的黏腻。   徐知竞就挨着夏理的耳廓轻笑,一手托住对方的后脑勺,同时将腰背扣得更紧,根本不在意吧台前的那位男士是否还在关注这里。   他用脸颊在夏理发间蹭了两下,嗅到蓟花清苦的香气丝丝缕缕缠上来,像北山街浓荫婆娑的大院,随意一次呼吸都是令人留恋的浅淡草木味。   “那你就等着,看她会不会兑现承诺。”   徐知竞说罢亲亲夏理,端起一旁没能吃完的蛋糕,温柔地喂到了对方嘴边。   “啊——” 第10章   实验室的窗外在下雨,是那种佛罗里达常见的,突如其来,连晴光都没来得及掩去的明朗阵雨。   夏理选的不是什么留学生扎堆的金融或信息课程,因而几个月下来,他仅和同组一个叫Eric的中国男生偶尔聊上过几句。   离心机停转时正巧有一滴雨重重砸在窗上,夏理还当是仪器出了故障,本能地朝身边的同学看了过去。   Eric与他对视一眼,转头指了指被雨水抹得缭乱的窗户,隔着口罩小声说:“下雨了。”   夏理轻轻点头,重新看回正闪烁着数字的显示屏,线条流畅的下颌随着动作微收,让目光斜落,在护目镜后映出细碎幽谧的光亮。   Eric向来喜欢女孩,此时倒不自觉地盯着夏理看。   他稍过了一会儿才回神,腹诽自己大约太久没有社交,竟然会想到用‘漂亮’去形容一名同龄的男性。   “你下午还有课吗?”   “我?”夏理问。   Eric是用中文问的这句话,自然只能指向夏理。   两人先前的沟通局限于课业相关的内容,夏理愣了一瞬,见对方肯定才回到:“周三只选了上午的课。”   夏理的嗓音清泠泠的,语句一长就更是显得明亮又冷然。   他的话像是将文字拆解开,变成春雪或是窗外渐弱的小雨,零碎砸进池中,留下一阵涟漪似的余音。   Eric不明来由地感到遗憾,在课后还是跟着夏理。   两人一起清洗完实验用具,前后迈进电梯,同时出现在徐知竞眼中。   “有人来接我了。”夏理脚步一顿,转身与Eric道别。   “哦,好。周五见。”   两人实际一路上都没有过交流,夏理的话更像是拒止,希望对方能够停留在原处。   Eric识趣地暂缓脚步,看着夏理优美颀长的身姿逐渐化为雨幕中朦胧的影子,停在徐知竞身侧,亲近却不过分暧昧地将手牵在了一起。   重合的少年时代与相似的成长经历铸就出外人极难描述的相融的气质。   徐知竞和夏理或许不曾察觉,留在教学楼里的Eric却丝毫没有往别处想,莫名便将两人的关系定义成了由血缘连结兄弟。   他望着夏理坐上一辆先前只在同学的闲谈中听说过的Divo,听发动机的轰鸣骤然撞破雨声,在迈阿密寻常的夏末,为他带来了世界被割裂后将要剥出本质的恍惚。   ——   “和你一起下楼的是谁?”   “一个小组的同学。”   徐知竞不置可否。   他在学校开得很慢,窗外时不时就有人好奇地看进来。   夏理不太自在地盯了会儿膝盖,含糊说道:“不要来接我了。”   “在下雨。”   “……我自己会回去的。”   夏理的话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他说完就小心翼翼去打量徐知竞。   对方今天穿了件款式简单的卫衣,额前的碎发随意往后捋开了些,衬着那张足够年轻迷人的脸,乍一眼倒看不出有没有为这样的回答而不高兴。   “所以呢?”徐知竞说,“等感冒了再让我带你去开药是吗?”   徐知竞今天的语调始终显得平淡,嗓音却是沉的,仿佛另有什么重要的事。   夏理隐约察觉到对方不想在这些问题上盘桓太久,悒悒噤了声,看砖红的教学楼在雨中缓慢地退后,染成一片夺目的水痕,晃悠悠往角落坠下去。   两人谁都不开口,直到回了家,徐知竞把门关上,这才抛出新的话题。   他把电脑随手放在柜子上,身边似乎还残余一点室外带进来的雨水气。   夏理被攥着回到徐知竞怀里,没有等来同往常一样的亲吻,而是一个始终停留在初夏的名字。   “纪星唯最近有找你吗?”   夏理不太明白徐知竞为什么突然提起对方。   他茫然地摇了两下脑袋,不自觉地看向徐知竞的唇瓣,好像习惯了似的竟感到期待。   “嗯,少跟她联系。”   放在平常,夏理一定会认为徐知竞是在劝告。   可前天夜里唐颂才刚和纪星唯发过一样的朋友圈,在Saga的晚餐,窗外就是灯火通明的曼哈顿。   纪星唯在布鲁克林大桥的位置画了一簇流星,简笔的慧尾正好结束在唐颂心口,可爱到几乎要让喜欢从屏幕里漫出来。   想到这里,夏理又回头去看正往客厅走的徐知竞。   他跟上去,茫然地在沙发边上将对方截停,红润饱满的唇瓣忽而贴上徐知竞的脖颈,用牙齿轻轻衔住喉结,很认真地问:“你今天为什么不亲我?”   夏理对徐知竞说不出喜欢,又要对方回馈一种坚定而自由的情感。   他拉着对方坐到沙发上,跪在徐知竞膝间,主动带对方来解自己的纽扣。   迈阿密的夏季漫长,室内的温度大抵调得不够低,很快徐知竞的颈侧就涂上了一层薄汗。   夏理凑上前,对方便压抑地回吻。   粗重的呼吸一阵阵攀进耳朵,偏偏又只停留在这样简单的亲吻,连舌尖都安分地不曾越界。   “为什么不亲我?”   夏理为徐知竞的反应开始慌乱,无措地愈发靠近,用雪白清瘦的脚踝勾着对方的小腿轻晃。   他抓住徐知竞的手背,让那双手搭在自己的衣摆上,再裹着指节别扭地掀起来,晃悠悠揭到嘴边,好乖地将布料咬住了。   连接别墅庭院的是一整面巨大的玻璃移门,小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再度迎回热烈的太阳,将泳池里的水波投映到地上,攒着光芒直往室内推。   夏理恍恍惚惚趴在沙发上,腰肢自然地往下塌。   徐知竞的指腹掐进白润的皮肉,按住被扇红的位置,满意地看这副纤瘦的躯壳难得被撞出肉浪。   夏理神思散乱,半阖起眼有一声没一声地轻哼。   不知是愉悦还是痛苦的眼泪跟着涎水落下去,将挂在手臂上的衬衣濡湿了,黏糊糊地贴上脸颊。   他回想起北山街的夏天,山间的风拂至庭院,带走午后的潮热,让满山的枝叶都沙沙响起来。   后院的池塘边有一把竹编的躺椅,有时徐知竞来午睡,两人就紧挨着靠在微凉的竹木上,听保姆讲绘本上天马行空的童话。   彼时徐知竞用尚未长开的小小手掌捧夏理的脸颊,纯真烂漫地说要永远和夏理在一起。   夏理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还补上一句:“那你要和我结婚才行,那样才可以一直在一起。”   思绪到了这里便停滞,混沌地于现实重聚,爬回正被徐知竞玩得战栗的躯壳。   夏理艰难地回眸,摩挲着抓紧对方肌肉匀称的小臂,掌心贴住脉搏,摇摇晃晃追索徐知竞的目光。   所谓的青春热忱,放纵迷恋,肆意且难以掐灭的爱欲被阳光照成对方眼中通透而圣洁的星点,变成汗珠从发梢坠落,熠熠又好像稍纵即逝的流星。   夏理被玩得几乎忘却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体会到兴奋感一遍又一遍地堆积,崩溃,反复游散,攒聚,换来或许都不是出自他本意的低叫。   他叫徐知竞的名字,再后来被逼着一声声地叫徐知竞‘哥哥’。   总是冷清的嗓音披上了欲望,碎雪清霜一般,簌簌地掉在夏天,融化在异国好像永不消逝的高热之中。   ——   “徐知竞,我想吃冰淇淋。”   两人玩过几轮,夏理猫一样伏在徐知竞怀里,突然抬起眼,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   睫毛上的眼泪还没有干,一簇簇将它们粘起来,衬得那眼神愈发无辜,纯情得好像先前用舌尖涂抹对方皮肤的并非是他本人。   徐知竞促狭地眯起眼,揣摩似的不作答也不拒绝。   他的手掌沿起伏懈慢地爬过夏理的背沟,末了停在蝴蝶骨中央,摩挲着回答:“好啊,现在去买。”   夏理根本站不起来,肩背被揽紧了,腿上也还湿哒哒挂着尚未干涸的浊液。   他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吃冰淇淋,他只是有点想要回到小时候,要一种如今的他难以准确描述的爱。   “我们这样算是什么关系?”   夏理的提问不是质问,仅仅表达疑惑。   他说完便攀上徐知竞的肩膀,用左手握住右臂,很迷茫地再一次趴到对方的颈侧。   夏理对徐知竞的抗拒似乎已经转变为麻木,与其说他痛苦,倒不如说他从中翻出了罕有的正向情绪,并放任自己沉溺与享受。   诗人歌颂爱情,让所有精妙华丽的语句围绕其展开。   对于晦涩的,以交易为形式的情感却始终得不到定义,任夏理在脑海里翻来找去,也见不到丝毫指引。   他于是求助徐知竞,把所有混乱污秽的行径织进一句平淡的话里,安静地献吻,等待对方施舍一个答案。   “可以给你买冰淇淋的关系。”   徐知竞笑着回答,换来的同样是夏理短促的轻笑。   ‘喜欢’和‘恋爱’对于徐知竞都是可以随意说出口的词汇。   可每每到了这样的时刻,它们又如同凭空从词典上消失了一般,变为夏理记忆中的一段错觉,一次虚无缥缈的妄想。   徐知竞当然要有最好最圆满的人生,陪着夏理留在佛罗里达都已经算是计划外的偏差。 第11章   冰淇淋在夏理手中融化了,顺着纸杯流下去,黏腻地淌进指缝。   徐知竞真的带他来买冰淇淋,加奶油,加巧克力,加碎糖块,加全无必要的漂亮装饰。   夏理挖了几勺就不想再吃,用冰凉潮湿的手指碰徐知竞的脸颊,把甜津津却惹人厌的糖水抹到对方嘴边。   “谁都可以给我买冰淇淋。”他晦涩地将话题绕了回去。   “可你不会谁的都吃。”徐知竞说。   夏理答不上来,喉咙骤然被哽住了,呼吸都变得困难,阻塞在胸腔,仿佛掉进晴好夏日烫出的一片真空区。   他当徐知竞一个人的玩物,一切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   夏家的光鲜是细白的皮肉,是潮热的喘息,是丢在床下的安全套,是十八岁的生日夜被塞进夏理口中的P226。   他的心里始终听得见扳机被扣动的声响。   可惜这不曾消弭的回音就和记忆中一样,是被卸了弹匣的空枪。   徐知竞的温柔永远暗含威胁。   夏理当然知道没有子弹会从彼时彼刻的枪管里滑出来,但以后呢?又或许下一次呢?   他对徐知竞的情感是自年少残存的遗迹,朦朦胧胧围绕着旧有的回忆散不去,还要骗自己说这是心甘情愿的奉献。   文学作品总把快乐描述得很复杂,大段铺垫,起承转合。   夏理的快乐却很简单,用伏硫西汀,和他贫瘠的想象。   他故作轻松地在飓风将至的晴空下扯出一个笑,环上徐知竞的脖颈,黏糊糊去舔对方脸上被抹脏的糖渍。   徐知竞日益成熟的轮廓间仍留有没来得及彻底褪去的少年气,英俊得精致又锐利,天生就要引人瞩目。   夏理认真地看他,仔仔细细描摹这张已然看过无数遍的脸。   高耸的棕榈树在路边留下一小片吝啬的影子,期间稀有的光斑却又全部倾泻到徐知竞的身上。   后者似笑非笑地垂落视线,居高临下地对上夏理的目光,傲慢都显得宝光璀璨。   徐知竞施舍一点无关紧要的宠爱,托起夏理的手,将泛白的水液擦掉。   他在最后吻了一下掌中纤细的手腕,贴着泛青的血管,直到夏理因为痒而开始抗拒,这才抬起头,好纯真地笑道:“是甜的。”   ——   “夏理?”   一道说不上陌生的嗓音卡在徐知竞松手的一刻从街角传来。   Design District沿街都是奢侈品门店,听见有人说中文倒也不算什么怪事。   然而对方叫的是夏理的名字,而非更擅长社交的徐知竞。   两人几乎没有间错地回眸,遥遥便望见一个衣着简洁的青年正向他们走来。   夏理没有立刻接话,让徐知竞花了点时间才想起对方是早先和夏理一起下楼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在对方走近的数秒内反复审视,甚至在自己都没能意识到的情况下一点一滴详尽地比较,直到青年在两人面前站定,由夏理接上对方那声热情的招呼。   “Eric.”   “我还以为你不怎么喜欢出门,早知道问问你要不要来了。”   Eric一边说,一边向徐知竞伸出手。   两人短暂交握过后便松开,他扫了眼徐知竞腕间那支理查德米勒,是前些年出的纪念款。   联想起夏理一贯的穿着,Eric半是玩笑地说道:“你们家做什么生意的。”   这话放到别人身上大抵只是个随意的开场,抛给徐知竞却显得冒昧,类似于一种已然知晓底牌的警告,每个字都要叫人费心斟酌。   徐知竞比对方更先记起在首都时的交集,一个带些南方语癖的小孩在学校可不多见。   “一样。”   Eric直至此时方才恍然反应过来,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惊讶,随后刻意让话题变得轻松,调侃说:“太招摇了吧,徐大少爷。”   他指向那辆出现在学校的Divo,徐知竞腕间的056,还有被精心豢养的夏理。   Eric普普通通的打扮让两人相似的家世分割成不同的明暗面。   徐知竞被对方的道貌岸然逗笑了,眉眼自然地弯起来,接过话:“徐家可没有那么大的名气。”   即便从小养在北山街的大院,夏理实际上却并不属于同样的圈层。   他听得云里雾里,只隐约察觉到Eric应当也和徐知竞、唐颂一样,在稳固的另一侧世界之中。   “我饿了,哥哥。”   夏理用擦干净的手碰了碰徐知竞的指节,小动物似的勾着对方的食指牵起来。   他主动将两人的关系掩藏好,再不情愿也乖乖换一种称呼,盯着Eric愈发幽深的笑容,感到一阵从脊背直往脑海升起的悚然。   “既然这么巧,晚饭我请吧。”   暮色尚未降下,时间倒确实已临近夜晚。   徐知竞没拒绝,夏理只好跟着去。   Eric和原本同行的几个朋友打了声招呼,将地址发给夏理,请两人去了一家还算平价的餐厅。   大厦毗邻迈阿密河,露天的座位稍往远处看便是宽阔的河道。   这个时间仍有不少游艇往来,等到夜幕渐渐沉落,方格窗框内的澄黄灯火便代替它们吸引注意,叫夏理往模糊的天际线望过去。   Eric点了杯低浓度的酒饮,徐知竞倒是和夏理一起小朋友似的喝气泡水。   新鲜的薄荷叶被冰块推着转动,映出桌边的烛火,带着当啷的碎光一圈圈打转。   三人其实没什么话题可聊,席间听到最多的反而成了侍者对餐点的介绍。   Eric喝酒有些上脸,神思清明,看起来却仿佛飘然不知何夕。   徐知竞中途去了趟卫生间,他就朝夏理耳边挨过去,带着桂叶被烟熏过后的古怪香气,用分外寻常的语调问道:“徐知竞真的是你哥哥吗?”   他说完也不起身,就着这姿势将目光放到夏理脸侧。   后者唇间还有没来得及干透的水渍,涂出两抹诱人亲吻的湿红,将所有为了找到合适的答案而犹豫的时间都变成了无声的蛊惑。   Eric有点好奇和夏理接吻的感觉,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做。   即便宠物也有各自的主人,他不能趁着空就把别人的小猫抱走了。   “……不是。”   夏理在Eric走神时小声答了出来。   这两个字把夏理的嘴唇掰开了,分出一小道缝隙,让唇瓣些微嘟起,又恰到好处的并不显得做作。   “哦。”Eric应了一声,心情不错似的任尾音往上飘。   他稍往后靠,让夏理与身后炫目的夜景一同落入视野,满意地眯起眼,把面前冰球已经半融的玻璃杯推了过去。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Eric问夏理一件根本不存在答案的事。   露台上的晚风把酒香拂至夏理面前,更叫他晕晕乎乎,醉了一般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他敛眸盯着酒液中被吹皱的月亮,不知怎么便生出奇异的虚幻感,好像世界都是假的,此刻也不过是恒久的一场梦。   “只是室友。”   徐知竞已经走下台阶,往露台的方向走来。   夏理没有发觉,倒是Eric先坐正了,望着愈发靠近的身影,用闲谈的口吻继续:“那他对你也太好了吧。你们还缺室友吗,一个月多少?”   Eric似乎始终话里有话。   夏理原本想说自己不知道,再过半秒又觉得最后半句另有意味,转头对上视线,踌躇着将嘴角抿紧了。   水雾沿着杯壁滚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圈冰凉的水渍。   夏理起先看着Eric,后来又看向对方搁到桌边的手。   年轻男性的手指修长有力,曲起的弧度都优雅得恰到好处。   Eric用指腹沾一点融化的冰水,写在夏理裸露的小臂上,凉丝丝的,是美元的符号。   “钱确实是好东西。”   他在徐知竞越过门框时留下最后一句,绅士地替夏理把水渍擦掉了,还颇为礼貌地补上了‘对不起’。   徐知竞在落座前狐疑地打量了两人一番,圈住夏理被握过的那侧手腕,用自己的掌心覆了上去。   “在聊什么?”   “问他怎么不和你一起学商科。”   酒精使Eric本就红着的脸并没有因谎言而暴露出窘迫,又或者说他本就不带多少心虚,早已养成了将虚构的内容变得真实的习惯。   他惬意地倚在靠垫上,右手自然地搭着椅背,才触碰过夏理的指尖些微勾起,漫不经心将晚风拨乱。   徐知竞当然不会相信对方的话。   三人吃完饭便分开,各自回到车上,从俯瞰城市的露台切换到高楼间隙的小巷。   夏理试着抬头望,从车窗局限的角度向天空看去。   但窗外只有昏黄的路灯,画着涂鸦的墙面,间错点亮的玻璃窗,还有更远的方向,大楼上明亮的字符。   很奇怪,夏理看不见人。   他开始想一些很简单又始终被刻意忽略的问题。   ——如果不花徐知竞的钱呢?   ——如果从徐知竞的房子里搬出去呢?   ——妈妈不是早就得到她想要的了吗?   世界上其实一直都只有两类人。   一类人主宰他人的人生,另一类人只要在前者主宰的世界中活着就好。   夏理此时方才惊觉自己应当被归为后者。   他只是被童年的幸运困在了妄念里,要等到Eric画下那个讽刺的符号,为他解开咒语,让他看清自己不过是地上的芸芸众生。   “徐知竞。”   夏理的声音太轻,被徐知竞按下启动键那一瞬发动机的轰鸣盖过去,留下郁丽缱绻的眼神,映出窗外淡淡的灯火。   徐知竞笑着看他,接上一个没有来由的吻。   安抚玩物不需要任何借口,夏理再清楚不过。   “好乖。”徐知竞心满意足地给出了评价。 第12章   夏理心不在焉地按手机,让屏幕亮了又灭。   迈阿密的夜晚潮湿且留有余热。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湿漉漉地带着温度扑上脸颊。   纪星唯没有立刻回消息,夏理看了几次就不再留心,将手机搁到一旁,看河道映出两岸灿亮的建筑。   徐知竞把音乐声调大了,恰巧切换到一阵慵懒的女声,哼唱着迈阿密的奢靡与绚丽,却模糊掺杂上几分颓然。   「Ciao amore,」   「Soft ice creams,」   「The summer’s wild.」   (注1)   她唱夏日的美梦,唱渺远的爱人,财富似乎只是陪衬与装饰,爱情才是围绕在这座城市上空的旋律。   或许是晕车,夏理听得头疼,难熬地将脑袋靠在窗边,让风把额前的碎发吹拂起来。   他开始耳鸣,察觉到最初细微的轻振渐渐盖过了乐声,继而就连引擎的轰响也消失,仅余下类似于金属被敲击时刺耳的嗡鸣。   “不舒服?”   徐知竞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一手扶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贴了贴夏理的额头。   被问到的人迟钝地回看,茫茫然主动挨上前,好像要跟着徐知竞往回收的手掌一道被勾走。   夏理用一种懵懂的神情抬眼,目光相触,微妙地察觉到心脏产生瞬时的颤抖。   他似乎要被自己想象出来的爱骗过去了,还以为徐知竞的斯文妥帖并非自小养成的伪装。   “Eric问我多少钱。”   “你说他是真的在问房租,还是问我?”   夏理向徐知竞提出的也是一样无法回答的问题。   住在徐知竞的房子里不需要房租,或者再说难堪一点,夏理本身就是‘房租’。   “不用管他,没必要和他有交集。”   徐知竞的表情骤然冷下来,眉心不自觉地拧紧,望回红绿灯的方向,沉闷地给出了提醒。   他自始至终默认夏理的人生该由他来构建。   在何处生活,有怎样的爱好,与哪些人结识,都得经过他的首肯。   夏理在徐知竞的掌心过和那匹弗里斯兰相似的生活。   被圈养在广阔的结界之中,就连自己都搞不懂这到底算是幸运还是某种精致的无望。   他时常觉得一眼就能望尽一生,偶尔又为十年二十年后而感到焦虑。   徐知竞当然爱此刻年轻漂亮的皮囊,可是再往后呢?   根本没人能知道。   ——   【纪星唯】:问这个做什么?你和徐知竞掰了?   F1签证不好打工,夏理的构想在最初就碰到了不可逾越的难题。   他无视徐知竞先前的提醒,发了条消息给纪星唯,问对方有什么办法可以赚到‘房租’。   夏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从徐知竞的房子里搬出去,他们自然能够切断这种不体面的交易。   【夏理】:我想自己住。   【夏理】:想把房租和学费慢慢还给他。   屏幕上方的‘正在输入’在夏理发出第二行字后消失了许久。   他没有办法隔着屏幕看见纪星唯在这些时间里做了什么,因而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对不确定的惶恐。   徐知竞在写paper,客厅里静得只剩笔记本键盘打字时偏软的音色。   夏理屏着呼吸惴惴往沙发的位置看过去,对方仍旧专注在尚未完成的作业上。   纪星唯的停顿不是告密,倒又成了一件更难解的事。   夏理甚至有些后悔问她,可现在就算撤回也已经来不及。   【纪星唯】:要不你给我写论文吧,我正好要去找代写。给你多算一点,一个字一刀?   纪星唯的朋友圈里实际上多得是奇奇怪怪的路子。烟代酒代,人民币换美元,亦或是买卖作为伴侣出入一些高端酒会及俱乐部的资格。   然而她不认为夏理接受得了这些。   那小半个月的交集在纪星唯的记忆中勾勒出一个优柔而纯净的形象,哪怕她早就看穿了夏理与徐知竞私下的关系。   她毫无来由地认为对方与唐颂、徐知竞并非同一类人。   不单指身份与阶层,还有更难描述的,抽象到应当延伸至灵魂的更本质的区别。   【纪星唯】:放假了来找我玩呀,感恩节纽约特别热闹。   纪星唯用一句邀请做道别,前些天新做的指甲随着发送在屏幕上敲出一声轻响。   唐颂接完父亲的视频从房间出来,揽过她的腰自然地在耳畔接上亲吻,稍过一阵又将手掌挤进纪星唯的掌心,让她的手机倏地掉进了沙发缝隙。   “我得搬回自己那边住一段时间,亲戚家小孩要来。”唐颂说。   纪星唯脸上看不出多少不满,轻飘飘接上句:“给他订个酒店不就好了。”   唐颂摇头,搂着她跌进靠枕,温柔缱绻地笑着答:“是我爸的命令。”   边上摆着盏地灯。   纪星唯看唐颂的眼睛,灯火隔着彩色玻璃罩将她的表情掩得模糊不明,半点找不出探究,倒更像对爱人的依恋。   “那你什么时候搬回来?”   她低声在唐颂耳畔絮语,演得分外深情,柔顺的长发散开了绕在对方指间,多不舍似的攀向手背。   纪星唯的父亲全然仰赖自己的岳父起家。可老人才过世没几年,他就把情人摆到了明面上。   起初纪星唯的母亲只当没听闻,睁只眼闭只眼。   然而那两人搞出了个儿子,闹着要身份要产业,渐渐就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装下去,说开了就是忘恩负义,想把扶他青云直上的原配踢出局。   这事纪星唯才知道没多久,唐颂却恰好踩着这个节点突然说要搬出去。   她在心里隐约将这两件事关联到了一起。   越是优渥的家境越是要学会规避潜在的,不必要的风险。   母亲为她和唐颂牵线,与唐颂在这时选择抽身,都是他们各自选择的方式。   “很快就搬回来了。”   唐颂用一个不设限的描述为纪星唯划定期待。   后者不是什么正值青春期的幼稚小女孩,偏偏还要装得满眼都是爱恋。   她只能为自己假设出一点余地,认为或许真的只是碰巧,唐颂确实有亲戚要来纽约。   “那你早点回来呀,不然我把房间给别人住了。”   她用格外俏皮的方式作答,脸上在笑,心里却捂不住地冷下去。   纪星唯想到,或许唐颂也知道她是在演戏,他们都在做一件可笑却又必须要做的事。   ——   周五的课表是满的。   夏理中午没有回家,在餐厅外的遮阳伞下写起了纪星唯发给他的作业。   Eric从另一扇门进,吃完饭才碰见庭院中的夏理。   他刻意压着脚步走近,等到在夏理身后站定,这才恶作剧似的‘嘿’了一声。   夏理确实被吓到了,险些把电脑丢出去。   Eric逆着光站在伞面遮出的阴影之外。   夏理花了些时间才适应晃眼的日光,半眯起眼,不太高兴地没有说话。   “你选的什么课啊?”   “没什么。”   “帮我也写写呗。”   Eric的上半句只用作开场,类似于前些天在餐厅说的话,要细究才能明白言外之意。   纪星唯与夏理选择的专业相去甚远,Eric大抵一早就看出了夏理在替别人写作业,更是为对方与徐知竞的相处方式感到好奇。   “你缺钱?”   Eric的语气带着点不可思议。   他说完仔细观察夏理的反应。算不上否定,倒也不像有拮据带来的窘迫。   夏理先是摇头,过后又迟迟地点了两下,目光好纯真地从平视的角度往上看,爬到Eric的脸颊便停下,仿佛不敢真的与他对视。   “要不然你帮我也写了,这人给你多少钱啊?”   夏理说不好对方这回是不是话里有话,只得当成字面的意思去想,又气又愧地纠结了半晌,到最后就连耳尖都红了。   Eric讲话的时候蓦地飘过一朵云,将阳光暂且掩去了,把五官映得分外清晰。   他身上有和唐颂一样温润柔和的气质,偏偏表情却带着玩味,叫人联想到徐知竞,还要再比徐知竞多几分难以捉摸。   “我说真的,你不答应可是你的损失。”   “……一个字一刀。”   夏理答得犹豫,这个价格是纪星唯开的,他并不了解一般代写的收费。   “你好贵啊,夏理。”   Eric玩笑着惊呼,绕过半圈坐到了夏理对面,让眼下的场景看上去变成一场不严肃的谈判。   夏理将电脑合起来,诚实地答道:“我不知道要收多少。”   “你真的要我帮你写的话,价格你自己说就好了。”   这段话带来模棱两可的听感,配上夏理太过认真的表情,以至于有那么几秒,Eric甚至为自己发散的联想感到了罪恶。   “别人都是一块钱两个字。”   “那我也……”   “但我愿意照你的算。拿A另外给你加两千,怎么样?”   他打断夏理的话,抢先提出建议,在显然另有要求的情况下还要等夏理答应再说出口。   时间已经临近下午第一节 课,夏理看着人群陆陆续续从对方身后走过,顾不得想太多,半推半就地第二次朝对方点了点头。   “那你告诉我,你认识唐颂吗?”   那种熟悉的耳鸣又来了。   夏理怎么都想不到Eric会提起唐颂。   流云一过,太阳重新出现在原本的位置,过于慷慨地播撒光亮,让夏理为倏然的刺目感到一阵随晕眩共同到来的心悸。   “不认识。”   本能让谎言脱口而出。   夏理彻底将视线收回到桌面上,十指交错着在桌下扣紧了,为一个同龄人简短的提问产生即时的不安。   “下午有课,我先走了。”   学校没有铃声,夏理却以此为借口逃脱,匆忙把东西塞进书包,说着就要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Eric也不阻挠,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等到夏理走出几步,这才听见身后悠悠传来一句。   “怎么可以撒谎呢。” 第13章   飓风过境,外围云团尚未带走水汽,淅淅沥沥仍旧降着小雨。   厨房的电视开着,播放一些近期的新闻。   夏理坐在吧台替人写essay。   邮箱忽而蹦出新的提示,他点进去看,是带着文献与附件的代写要求。   Eric和纪星唯给他介绍了几个拿留学当旅游的朋友,一股脑把作业全都丢给夏理,自己则将时间规划到了娱乐上。   夏理管不着这些,兀自把附件下载好,命名成due的前两天。   “真不和我一起回去?”徐知竞从走廊出来,“我妈还挺想你的。”   夏理摇摇头,转身看着对方从灯下经过。   暗色的影子随步伐一点点被拖长,然后又被餐厅的灯光掩去,倏地收到了脚下。   “替我向叔叔阿姨问声好。”   徐父徐母应当有什么急事,临时叫徐知竞在感恩节回国一趟。   好在假期近一周,因而并不显得匆忙。   “估计还要下几天雨,不想开车就叫Uber,感冒就麻烦了。”   徐知竞庸常地叮嘱,倒显得两人真像是情侣。   夏理盯着他走近,在吧台边停下,拥抱似的伸开手臂,拿走了搁在夏理手边的充电器。   “你很缺钱吗?”   徐知竞注意到了邮件,眉目沉沉揣摩一阵,到底费解地问了出来。   夏理一时间想不到借口,沉默着与徐知竞对视,又过几秒,见对方拿出卡夹,随意从里面抽了张出来放到桌上。   徐知竞留一张Amex黑卡给夏理,全然不设防地任他去挥霍。   夏理坐在原处,在对方走后好久都没有动。   他忘了和徐知竞道别,怔怔凝视着人像边上的安全码,思绪搅成一团转不开,怎么都没能说出他其实不想要。   新闻的播报携着雨声悉悉索索在耳旁响。   它们原本是融在一起的背景音,突然被一个用英语发音拼读的中文名分开,跳脱出来,扯着夏理往屏幕上看。   播报实际已经过了大半,只剩画面还停留在记者追随的镜头。   唐颂的父母在安保的围绕下匆匆走进医院大楼,余下一堆快门声,以及被电视台裁剪出来,用以示明身份的一位老人的照片。   记忆里的时间慢如永恒,仿佛凝滞在葱茏的草木之间,到了某个节点便回溯,将一切重新进行放映。   可现实中的时间却在越过那个节点后越跑越快,飞速向前驶去,催促所有人朝着不明了的未来疾驰。   真要说起来,九十几岁已经足够长寿。   但夏理却泛起一股说不上的情绪。心沉沉地坠下去,寻不到源头地收紧。   他想起太爷爷。莫名觉得,老人一旦走了,唐颂也就未必还会是如今的唐颂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不安,下一条新闻便播报起了对税务的及实际控股的调查。   拉美裔的主持人惯用调侃的语气,说得云淡风轻,将夏理的担心衬得极为多余。   他不自觉地拿起了手机。   原本推说感恩节有事,不能去找纪星唯玩,这会儿倒又莫名其妙问对方要不要和唐颂一起来迈阿密度假。   【纪星唯】:你不知道他前两天回国了吗?   【纪星唯】:要不你来纽约陪我玩吧,明天还有花车巡游。   她不久接上一张照片,应当是刚拍的,正在洛克菲勒广场尚未揭幕的圣诞树下。   纽约的秋天不像佛罗里达,距圣诞还有整整一个月,整座城市便已然换上了绚烂的装饰。   天空灰蒙蒙,从色调里直白地透出临近冬日的萧肃,就连下在夏理窗外的雨都被衬得不再那样凄冷。   “来纽约嘛,我带你玩。迈阿密多无聊啊,一年四季都那么热。”   纪星唯发来一个仅有几秒的视频,还是和在瑞士时相近的语气,撒着娇似的傲慢,仿佛对除自身以外的事漠不关心。   夏理不好直接问,兜了半天圈子依旧没能打听到什么确切的消息,只得又一次尴尬地拒绝,借口说圣诞节再去。   他回完就切出去搜国内的新闻。   不过一年时间,一宗大案牵扯出的风波便影响到了江城。   看似毫无交集的各家拔出萝卜带出泥,纷纷牵涉其中。   纪家侥幸躲过,唐家却在一星期前忽而被提了出来,接连爆出丑闻。   而一周之前,恰好就是唐老先生急病入院的日子。   生意场上都势利,原本就是卖老人一个面子,这下病倒了,有事不关己看热闹的,当然也有为了自保再踩上两脚的。   唐家往年做过不少慈善,去贫困村修路,捐学校,资助困难学生或是病患。   这会儿的舆论却一边倒。说不过是心虚,假惺惺做做样子。   夏理想要辩驳又找不到合适的身份,一双手又僵又麻,冷极了似的握着手机直发颤。   他忽而记起小时候太爷爷给自己讲过的故事。   更早些年粮食还不像现在这样富余,收成全看运气。   某年江城缺粮,甚至周边城市也歉收。他和唐颂的曾祖父一起去邻省借,谁知那边高价卖都不肯,生怕来年自己也陷入困境。   两人只好又坐了几夜火车往另一处赶,筹划着若是仍旧不肯该怎么办,拿什么换才更显诚意。   唐颂的曾祖父几天没睡,熬得头发白了大半。好在最后终于是带回了粮食,甚至对方还分文未取,只说是借。   往后再过许多年,江城日益富裕,唐家却始终没有忘了帮扶当年借过粮的地方。   医院、学校、图书馆,只要是能为当地人谋条好出路方式,唐家全都无条件地答应。就连旗下企业招人也优先考虑,数十年如一日。   太爷爷拿这件事做例子,教夏理知恩图报。   可现在夏理却发现,墙倒众人推。   真到了这种时候,根本没人会记得先前的好,只会说这些都是理所应当。   他气不过回了一句,很快就收到了新的消息。   对方反问他:你为什么会和资本家共情?你也是吗?还是你是资本家的狗?   ——夏理是什么?   ——夏理什么都不是。   他自我矛盾的源头就在于此。   一面摆不正立场,看不清身份,一面又只能在徐知竞的掌心打转。   夏理作为一个玩物替资本家说话,荒唐到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失魂落魄地盯着这简单的一行字出神,慢慢将脸埋下去,抵在冰凉的桌面上,听心跳一声重过一声。   徐知竞的卡就放在面前,只要他抬头就能看清自己有多值钱。   可夏理不敢。   他叹出一口气,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   然而那行文字脱离了媒介依然亮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问他为什么直至今日还是心有不甘,还以为留在徐知竞身边就能够回到数年以前。   夏理的妄念贫弱而虚无,是最庸俗的,人人都向往的金钱与地位。   ——   ——   江城的深秋通常在小雨与阴天之间徘徊。   湖区的梧桐叶几乎落尽了,余下寥寥几片攥在枝上,被风吹得直晃,大抵下一秒就会旋落。   大院在数年前改建成了酒店,徐知竞一家如今并不住这附近,倒是宴请会客常在这一带,免不了还是会从原本的院门外经过。   新建的酒店实际上根本没有留下多少过往的痕迹。   或许是向来的习惯,徐知竞还是不自觉地想到夏理。   他记起有一年秋天两人一起沿着湖岸走回家,风把地上的梧桐叶卷起来,骤然扬至半空,铺天盖地撞入怀中。   夏理先是惊呼,跟着就牵住了他的手。   枯叶簌簌从两人之间穿过,其中一片卡在了交握的手掌间,在风停后被夏理拿起来,捏着叶柄举到他眼前转了半圈。   “夏理怎么不跟你一起回来?”徐知竞的母亲忽而问道。   “学校里有点事。”   徐知竞替夏理找了个托词。   徐母明知他在说谎却没有戳穿,只是将儿子的手拢进掌心,轻叹道:“小时候那么黏人,长大了反而疏远了。”   事实上,徐家夫妇一向对夏理颇为纵容。   年少的徐知竞被规训着过分漠然,夏理却正相反,总爱无意识地对周围的人表现出亲昵。   这让徐母非但不觉得夏理的存在多余,甚至还将徐知竞接受不下的母爱匀给了夏理,为自己制造一点从徐知竞身上难以汲取的情感。   “你回去跟他说妈妈想他了,叫他下次一起回来看看。”   “嗯。”   徐知竞给不出肯定,含糊敷衍过去。   沿路的梧桐在转过一个拐角之后换成烧红的槭树。   记忆再度倒回,十五岁的夏理在放学路上往前跳了一步,挡在徐知竞身前,舒展开眉眼,为一阵无端的风轻笑。   “徐知竞,夏天真的结束了。”   那阵风卷来下一条街上的落叶,拂起夏理的额前的发丝,让漫天枫红衬出一个鲜活而清绝的少年。   徐知竞进退失据,斯文崩盘,听见心脏将要溃逃一般在胸腔中撞出巨响,震得鼓膜都在发颤,关不住似的像要躲进夏理的怀抱。   对方用那片枯黄的梧桐叶碰他的嘴唇,来带干燥而易碎的触感。   徐知竞莫名地抿了一下,真的将叶片碾碎了,换来夏理意料之外的愣神,以及不久以后为他掸去碎叶的微凉指尖。   稍低于自身的体温,略逊于唇瓣的柔软。   夏理的食指在碎叶落尽之后依旧停留在徐知竞的下唇。施以微弱的重量,带来独属于夏理的清苦香气,迟迟都没有放下。   “竞竞。”母亲的话音又一次将徐知竞从记忆中唤了回来。   “今天谭叔叔的女儿也在,你们等会儿聊聊天。”   徐知竞后知后觉重返现实,望向路旁数年未变的梧桐,仿佛今日才记起那个最简单也最令他犹豫的道理。   夏理是个男孩子,再怎么受宠爱也不会真正变成徐家的小孩。 第14章   小雨不停,湿哒哒将马路浇成冷感的灰黑色。   夏理没有等在家,而是坐在门廊一把长椅上,看陌生的汽车缓缓在花园外停下。   Eric发消息叫他出去。   夏理没有带伞,把脚步迈大了些。   雨丝细细密密沾上皮肤,在迈阿密温暖的秋日酝酿出不属于此地的寒冷幻觉。   他打开车门,空调冷气立刻攀向未干的雨渍。   残余的潮湿裹起凉意,顺着水痕与发梢直往夏理身体里钻。   “我要是你,才不从这里搬出去。”Eric在他上车后说道。   夏理不接对方的话,拿手在脸上随意抹了两下。   雨刮器规律地从窗外扫过,将雨珠擦掉,又让新的影子零星投射进车内。   熟悉的街景被小雨涂得斑驳,一圈圈晕染开来,模糊映照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夏理盯着窗外出神。   Eric递了张纸巾过去,指节无意间碰到衣料,感受到一阵微乎其微的阻力。   他低声说一句‘抱歉’,同时换来夏理的‘谢谢’。   后者似乎没有意识到Eric在为什么而道歉,很懵懂地看过去,被暗淡的天气衬得像是仍在神游。   “先去看哪儿?”   夏理先前拜托Eric帮自己找房子,原本还苦恼徐知竞那边该如何搪塞,这下倒是正好有了机会。   “你看怎么走顺路吧。”   除了在实验室,夏理其实少有和Eric独处的机会。   他说完便把脸别了过去,还是看那阵无休无止的雨,以及邻居的庭院里,被浇得透湿的圣诞装饰。   Eric不怎么喜欢无趣的人,对于夏理的印象却很特别,将对方为徐知竞展露的无可奈何的乖驯也笼统地归纳了进去。   在旁人看来,夏理是不爱笑的美人,喜怒哀乐都少见,天然地萦绕着薄雾似的弥蒙。   这引出Eric的好奇,愈发想要知道徐知竞中意的究竟是否只是这副漂亮皮囊。   “徐知竞知道你要搬出去吗?”   Eric跟着导航向前开,在长久的沉默过后突然向夏理发问。   后者的手机一下子被按亮了,什么提示都没有,更印证出瞬时的紧张。   夏理隔了几秒否定:“还没说。”   他的神色总显得迟滞,是一种模糊,又并非木讷的,缥缈而静谧的奇异状态。   Eric不会将其当成是长久的思考,因而拟定为仅属于夏理的特质。   阴雨为车窗内的面容铺上灰调,夏理的眼波却清亮,跟着嗓音斜落,停在手边,不自觉地表现出温和。   他没来得及闭紧的唇瓣微张着,迟了小会儿才轻抿起来。   Eric用余光打量,被抿直的唇线在松开以后其实会有像小猫一样极其细微的上挑。   夏理拿这样漂亮柔软的嘴巴和徐知竞接吻,湿红的舌尖抵着空气送出去,勾回来母亲视若生命的虚荣。   他们好像应该要两相情愿,可自始至终夏理都觉得不快乐。   夏理是徐知竞的玩物,是母亲的工具,是换双方满意的媒介。   他不需要多余的情感,只要会摇尾巴就好,只要能将徐知竞的吻和欲望全部吞下去就好。   ——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国。”   徐知竞在马厩碰见唐颂,两人近一个月没有联系,加上最近的风波,属实让他为对方的出现感到了意外。   他丢了块饼干给唐颂,然后将手里的喂给自己的小马,温柔地抚了抚伸过来的湿漉漉的鼻子。   “没那么严重。”唐颂回道。   “怎么说?”   “这有什么怎么说。命好混过去,命不好就认栽呗。”   唐颂的语气淡淡的,眉目间还蕴着笑,优游自若地打开门,将马牵了出来。   深棕色的马术装将他衬得无比雅致,调侃都显得仿佛对生命的探讨。   他的身上极难看出忧虑,叫人说不清是洒脱还是真的无所顾忌。   徐知竞跟上去,散漫地骑着马同行。   直到两人逛完一圈,唐颂这才继续:“夏理怎么不来?”   徐知竞回国两天,几乎每天都有人问他同样的问题。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他应该和夏理一起出现。   可要再让这些人定义两人的关系,左不过是‘朋友’又或‘发小’。   “他没回来。”   “在闹别扭?”   “……”   唐颂对于年少的徐知竞与夏理过分了解。这使得他的提问不像其他人,而是对两人之间微妙变化的试探。   他收住缰绳在围栏边停下,笑着看向仍在沉默的徐知竞,了然问道:“哪一步了?”   “你能想到的都做过了。”   徐知竞不遮掩,他知道唐颂对夏理没什么多余的想法,比起竞争,实际上更像是他单方面认为对方会带来威胁。   而对于徐知竞的答案,唐颂却在诧异的同时察觉到了某种不确定。   “在谈?”唐颂将问句说得好像哼笑,于结束时带上一道气声,略显讽刺地吐露出来。   徐知竞面色不虞地睨他一眼,随后收回视线,夹了下马腹,径自往远处走去。   唐颂没追,明白再问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他在草场里跑了几圈,等到下一次碰上,这才调侃说:“你这样可没意思。”   “比你和纪星唯有意思就行。”   徐知竞主动为这个话题添句号。   如今唐家深陷囹圄,纪家也是一派山雨欲来之势,唐颂有时间关心他的和夏理,还不如像先前说的那样,多祈祷几回上天的眷顾。   昨晚席间,徐知竞听大人们提起唐老先生的状况不容乐观。   他们这样的家庭无非是倚仗老一辈的荫庇,要是真倒了,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好吧好吧,不和你开玩笑了。”听出了徐知竞没有兴趣再聊,唐颂知趣地安静下来。   两人将马交给马工,绕了点路从另一侧回更衣室。   在经过一处僻静的空地时,唐颂突然说道:“过两天得和我爸去一趟开曼,不知道圣诞节还能不能找你们玩。”   “你刚刚不是还挺无所谓的。”   “是无所谓啊。”唐颂说,“别人一辈子别想有的我全都享受过了,再不济就死,反正也不亏。”   唐颂深知自己当不了夏理,他的涵养仅存于高人一等的身份之内。   要他剥离光鲜的外壳,学夏理伏低做小,那还不如在最后纵情享乐,倒数结束就湮灭。   “这话应该讲给你太爷听,说不定就被你气醒了。”   徐知竞说着,随意往边上扫了一圈。   他和唐颂悠然往回走,像小时候走在大院的林道上,只是少了夏理,也难再有过去的轻盈心情。 第15章   长途飞行最适合做梦。   座位门一关,床铺大小的空间便将徐知竞包裹起来,酝酿出特别的倦意,让发动机传来的嗡响变成摇篮曲,轻哄着送来梦境。   他蜷缩在被子里,阅读灯忘了关,从肩胛越至侧脸,勾勒出昏黄一圈起伏。   分明是日趋成熟的轮廓,此刻倒像是回到了更久远的时光,在深邃眉宇间流露出丰沛而葱茏的少年气。   徐知竞在梦里回到北山街。   大院尚未改建,岗亭里站着年轻的警卫,再往里看,依稀还能瞧见逶迤林道间夏理被拖长的影子。   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湖区还不像现在这样游人如织。   淡季的北山街更多是鸟鸣,以及风途经时拂起叶片婆娑的轻响。   徐知竞沿路跑过去,听见林间又添上自己的脚步声。   夏理忽而回眸看他,亮晶晶弯起眼梢,嗓音清越,笑着说:“好久不见了。”   徐知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讲。   他们怎么可能好久不见,两人自相遇起几乎就有着重叠的记忆。   然而夏理这么说,徐知竞的心便跟着被揪紧,细密地产生隐痛,好像真的就是一次久别重逢。   他去牵夏理的手,一直往前,踏上小院石砌的台阶,走到夏理家主楼的庭院外。   枇杷树结了果,艳红的凌霄花爬满青灰的洋楼。   徐知竞幼稚地和夏理一起坐上院中的藤椅,吹着风紧挨着躺下,像小时候那样安静地在满世界的草木气中午睡。   夏理绵白的T恤上有很淡的香味,徐知竞将脑袋挨过去,轻轻攥住对方的衣摆,朦朦胧胧就要闭上眼睛。   一道更为稚嫩的声音忽而在这个节点出现,像空远的回声,飘摇着融进了沙沙的叶响。   “我叫夏理。夏天的夏,真理的理。”   ——   徐知竞到纽约转机,多留了两天替夏理挑礼物。   抵达迈阿密时飓风早已散去,留下白沙滩上湛蓝的天穹,以及不被雨滴打碎的海潮。   他在上飞机前给夏理发过消息,可惜对方没回,直到航班落地,聊天框的最后一行也还是停在靠右一侧。   家里被收拾得很干净,徐知竞在走前没有叫钟点工,猜想或许是雨天夏理闲着无聊。   他绕过客厅,不知怎么隐隐升起些不安。   第一眼的整洁实际上更多是因为摊在各处的东西少了。   夏理被娇惯着长大,即便到了迈阿密,徐知竞也没舍得叫他在这些杂务上花费过时间。   陡然蔓延的焦虑牵动脚步更快向前。   徐知竞匆匆穿过走廊,在紧闭的房门外停下。   心跳倏地急促起来,拽得呼吸都愈发困难,搭在门把上的手却迟迟不敢转动,僵在像是要牵手的弧度,被鼓动的心脏带得近乎颤抖。   室内太安静了。   没有雨的傍晚,天空是沉静的蓝紫色,悄无声息被夜幕掩去,细听也不可能找到任何声响。   徐知竞头一次为这样一件小事而胆怯。   他莫名产生一种预感,好像总有一天夏理会离开。   即便并非今日,也不在这个冬天。   他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下定决心推开这扇门。   房间里光线昏暗,仅从百叶帘的间隙遗漏几缕,又被纱帘遮去大半,将夕阳染成朦胧一层滤镜。   余辉薄薄铺在床上。   夏理正安定地睡着,在枕畔压出凹陷,让那道挺拔而优美的鼻梁顺着动作抵在了柔滑的布料上。   徐知竞不敢叫他。   眼前的夏理静谧得像是浮于水面的晨雾,抓不住也留不下,只能遥远地欣赏。   时间便跟着碎光缓慢游移,直到金色的尘埃染上月白,皑皑像雪一样覆盖夏理的眼帘。   徐知竞走过去,无声地在床边蹲下。   他又过一会儿才轻声叫夏理的名字,仿佛特意为夜晚换上更为沉静的人格,连嗓音都显得低沉且谦和。   “夏理。”   “夏理。”   徐知竞温柔地将梦中的美人唤醒。   夏理稍稍蹙眉,在望向徐知竞的一瞬,好茫然地让睫毛跟着眼帘颤了颤。   “已经晚上了。”   徐知竞去抚对方的脸,温热的掌心盖住月色,从唇边直抵向耳后。   夏理最初没有躲开,乖巧地凝视着徐知竞,色泽柔润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像是要说话,却没有任何一个字从其中吐露出来。   片刻之后,他侧过脸,从徐知竞手中避开了。   薄毯随着起身的动作滑下肩膀,堆叠在夏理腿边,像一圈又圈停滞的涟漪。   徐知竞凑上前亲吻,他便木在原地,不拒绝也不回应。   夏理等这个庸常的吻结束才开口,认真得仿佛讲演,清泠泠叫那些话从口中掉出来。   “我这个月没有用你的钱。”   夏理说着把常用的那张卡从抽屉里取出来,连同徐知竞回国前另给的一起递还给对方。   暗调的光影衬得他的表情掺上几乎稚气的天真。   夏理拿徐知竞的副卡给徐知竞看,说要用它来抵偿前一个月的房租。   “我……兼职,存了点钱。”他停顿了几秒,小心翼翼去琢磨徐知竞的反应,“应该够上个月的房租了。”   “然后呢?”徐知竞的嗓音骤然冷了下来,脸上却挂起笑,认可一般叫夏理接着说下去。   “我打算下个月搬出去,之前的房租也会慢慢补给你的。”   “是吗?”徐知竞笑道,“把房租补给我?”   他一把将交给夏理的副卡夺到手里,任由那张更为贵重的Amex掉到脚边,提步上前,死死抵在了夏理膝间。   徐知竞举着一张轻飘飘的卡片俯到夏理身前,渐渐敛去笑意,森然盯死了那双郁丽的眼睛。   “宝贝,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明白?”   “你以为你一直以来花的是谁的钱?你以为夏家凭什么还能混在这个圈子里?”   “还钱?”徐知竞冷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惯着你了?”   他用卡背拍拍夏理的脸,动作轻柔而缓慢,优雅得仿若调情。   发出的声音却轰然,一瞬抹去所有血色,只剩下比月光更为凄冷的苍白。   夏理甚至没能即刻理解这些问题,抽离地坐在原地,一度还试图往徐知竞的掌心靠过去,用温驯换对方的怜悯。   他许久才反应过来,慌忙去夺已经送到对方手里的卡,颤着声喊道:“还给我!这是我自己赚来的!”   那张卡里不仅有夏理几个月来的积蓄,还象征着他与徐知竞令人作呕的交易。   一切都是夏理应得的,那是徐知竞本就该给的‘嫖资’,是夏理拿眼泪,拿亲吻,拿这副廉价的躯壳一次又一次换来的。   “还给我!”   夏理攀住徐知竞的手臂,用力到修剪整齐的指甲都掐进肉里。   血丝顺着抓痕一点点渗出来,缠上徐知竞的皮肤,诡谲地几乎要成为由夏理刻出的符咒。   床单被蹭乱,搅成一团在两人腿侧堆起来。   徐知竞不再纵容,倏然将夏理按回床上,紧压住胸腔,隔着衣料清晰地感受到心跳。   “你冷静了再和我谈。”   他居高临下地和夏理说话,宽阔的肩背在无灯的夜晚遮出愈加浓重的阴影。   夏理不明白自己是气还是怕,一味在徐知竞身下颤抖,话却止不住,依旧声嘶力竭地哭叫,要徐知竞把卡还回去。   “你凭什么抢我的卡!我要报警!”   “你还给我!还给我!”   他与徐知竞拉扯,冰凉的手掌不分轻重接连甩到对方身上。   徐知竞深吸一口气,不作声地任由夏理胡闹,眸光在黑暗中愈渐沉敛,最后终于阖起眼帘,再度吐出一声讥讽。   “你的卡?”   徐知竞笑了。   他重新对上夏理的视线,倾身抵近,多缱绻地挨到对方唇边。   夏理眼中蓄着泪,影影绰绰随月影摇晃。   可那不足以让徐知竞心软,遑论要对方还像往常一样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你去吧。”徐知竞将手松开了,“这是我的副卡。”   他站起身,退回到体面的距离,端得闲适松弛,傲慢地俯视起根本停不下啜泣的夏理。   “就照你刚才那样说。看看是我抢了你的卡,还是你把它从我身上偷走了。”   徐知竞的威胁并非毫无效力,夏理从一开始就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切都凭徐知竞施舍,一切都看徐知竞的心情。   徐知竞此刻不想为夏理偏心,做什么都是无用功,只会显得可笑。   “哭什么?去报警啊!”   徐知竞在夏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里重复着恫吓。   他干脆将那张卡掰折了,如对方所愿地甩回夏理面前。   弯曲的卡片贴着夏理的脸颊掉下去,砸在锁骨上,划过脖颈,还叫他以为是期待已久的死亡。   夏理抓着徐知竞的衣摆掉眼泪,话却说不出来,只能一刻不止地抽噎。   他似乎提不起多余的力气,失控都绵软,温吞地掐住徐知竞的脖子,又见双手顺着对方的肩膀坠进被子里。   迈阿密的冬天不冷,室内的温度也惬意怡人。   被窝里尚且留有余热,夏理却触不到,只能一味细碎地颤抖。   徐知竞的指腹是暖的,沿着唇瓣扫过,流向心口,流向小腹,流至夏理腿间,恶劣而亵慢地停留。   他用一种分外雅致的方式同夏理说话,刻意贴近耳畔,在夏理臣服于欲望的同一秒低声道:“我给你买了礼物。”   “是戒指。” 第16章   徐知竞给夏理买Harry Winston,没细量过戒码,听同一节课的女生们说好看,他便凭着往常牵手时的感觉定了下来。   戒指的尺寸对于无名指来说稍微有些宽了,套到食指上倒刚好。   夏理停不下颤抖,蔓延至指尖,还伴随着一阵阵的抽噎。   徐知竞捉着他的手腕按到锁骨边上,兀自将戒指推向指根。   室内弥漫着散不去的膻腥,铁灰色的床单被濡湿了,晕开大片的暗色,零星又散落着尚未干涸的稠白。   徐知竞用爱抚与亲吻回应夏理的踢打,任谁看来都算得上温柔体贴。   可止不住的眼泪偏要从夏理眼眶里掉出来,像是由那股诞生自心脏的隐痛滋养,愈发汹涌地将枕头打湿。   夏理的睫毛沾着泪水一簇簇聚起,稍一动眼帘便蝶羽般轻颤。   它们扫过徐知竞再度凑近的鼻梁,抹上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随高热的体温散去,再由下一次眨眼复现。   夏理勾勾食指,指根的位置现在添上了一股奇怪的重量。   那并不带来任何生理的不适,却自冰凉的戒圈下滋生出冷郁,丝丝缕缕爬遍全身,叫眼泪都凝在了眼眶中。   夏理噙着泪与徐知竞交视,棕褐色的眼仁像是绕着雾气,只影影绰绰映出模糊的影子。   绵长的吮吻换回叹息般的轻吟。   他似乎一时忘了该如何呼吸,挨着徐知竞被沾湿的发梢,很迷茫地微张着嘴,一味地往回吸气。   下巴高高扬起来,直到回忆起如何吐息,夏理这才让胸腔随之一道落下去。   徐知竞的手臂还搭在腰间,缱绻地制造出类似窒息的幻觉。   迈阿密好像又下起阵雨,或者也许是夏理的幻听。   通风系统的白噪音莫名变成滴滴答答的雨声,代替他终于停住的眼泪,再度将一切浇湿了。   “这算什么呢……”   徐知竞说不出爱,给不了承诺,却送上象征着誓言的戒指。   可那枚戒指又对不上无名指的尺寸,只好再作为装饰被换到食指上。   夏理的抗拒无效,难过也被忽视。   徐知竞的喜欢是一种强加于人的情感,无论夏理接受与否,最后都会沉重地落向他。   “Rita她们都说这个戒指好看。”   大抵是室内过于昏暗看不清表情,徐知竞答非所问。   他捉着夏理的手玩。指尖强硬地挤入指缝,攀向手背,掐住指节,将挣扎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夏理的逃避变得更像是可爱的撩拨,欲迎还拒地摩挲过徐知竞的皮肤,留下私密且细腻的郁热。   “我在Chaumet订了顶王冠,等明年生日了送给你。”   徐知竞根本不管夏理在想什么。   他自顾自地陈述,说完便将两人交握的手举到颈间,带着夏理轻慢地抚弄对方的喉结。   脖颈的温度高过指腹,细细感受,还能清楚地探知脉搏。   徐知竞在夏理吞咽涎水时慢条斯理地按下去,后者便不受控地张开嘴,索吻般发出一声喘息。   习惯是最可怕的诅咒。   夏理湿着眼睛接受随之而来的新的亲吻。   分明徐知竞的面容隔着水雾被抹得恍惚不清,他却依旧能够猜到对方的手掌要游到哪里去。   他不自觉地迎合,沉沦而放浪地抬腰。氧气好像一点点跟着灵魂飘远了,仅剩脑海中混沌的空白,像是麻木,又好像骀荡繁乱的春情。   “好讨厌你。”夏理用小臂环向徐知竞的后颈,抓着对方的肩胛喟叹。   那语气黏糊糊地带着笑,不知怎么却又将眼泪唤出来,静谧柔美地在鼻梁与眼窝之间蓄起一小湾清澄的水洼。   无光的室内看不见星星,夏理的泪水倒随战栗摇摇晃晃闪烁起来。   它们聚起百叶帘下仅有的一点月色,璀璨过后便消失,被撞碎了越过鼻梁,流星一般倏尔滑向嘴角。   徐知竞用舌尖去舔舐,将其卷进口腔。   低沉动听的嗓音不久给出一句颇为幼稚的评价,晦涩地掐了把夏理的腿根:“咸的。”   夏理不明白徐知竞是刻意忽视了他在伤心还是真的感知不到。   所有负面的表达对于对方来说似乎都是无效的。   这间房间里的欢愉能够共享,快乐却永远仅属于一个人。   徐知竞和夏理玩过家家,用一枚戴错了位置的戒指,暂时扮演一对浓情蜜意的爱侣。   ——   醒来已经是下午。   感恩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时间在放纵与睡眠中浪费了大半。   地上随意丢着几个用过的安全套,被撑得变了形,零散地掉在衣堆里。   夏理盯着其中一个发了会儿呆,不太舒服地尝试拿开徐知竞搭在腰际的小臂。   他笼着对方的手背将其握起来,好像牵手,要主动将爱赠予徐知竞。   “……好困。”   徐知竞被吵醒了,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把夏理更往怀中揽了些,牢牢扣紧腰腹,抵向绵软温热的大腿。   他贴着夏理的耳尖呢哝,梦呓般含糊不清。   总是惹人掉眼泪的唇瓣若有如无擦过耳廓,拂起直抵心脏的痒,让潮红一点点爬向颈侧,染上脸颊,继而朝着手掌正停留的位置游移,将对方不受控制地带往又一次沉溺。   夏理自暴自弃地轻扭起腰肢,用这种谄媚的方式将徐知竞彻底唤醒。   前夜的眼泪抹出眼梢靡丽而撩人的湿红,随回眸的角度稍稍上挑,轻描淡写地织成引诱。   徐知竞叫夏理宝贝,体贴地询问对方的感受。   夏理起初吐着舌尖轻叫,舒服得心神荡漾,片刻却又否定这样直白的表达,哼吟着不断地说难受。   灵魂与躯壳矛盾地在同一时刻诞生出两种不同的体验。   一面发出废墟坍塌前的苍凉细响,一面又即时地搅动起狂热的迷恋。   夏理去捧徐知竞的脸,猫咪一样勾人地一下一下舔对方的嘴角。   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徐知竞哑着嗓子叫他的名字,他就乖巧地应回去,换对方满意的哼笑。   “夏理。”   “嗯。”   “好烫。”   夏理的思绪被撞得要从身体里逃出去。   他隔了两秒才读懂,迷迷糊糊地点头,往徐知竞的手臂上贴。   大脑像要融化似的根本探知不到理智,夏理软绵绵地窝在熟悉的臂弯里,心却空空的,好半天才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我很想你。”   “想我?”徐知竞停了一下,仿佛不太高兴,故意把夏理弄疼了点。   “嗯,想徐知竞。”   夏理轻蹙着眉头回答,柔和的侧脸别过去,露出雪白优美的颈线,明晃晃送到徐知竞眼前,催促对方留下一圈泛红的咬痕。   “我不是徐知竞吗?”后者笑着问道。   夏理攀着徐知竞的肩膀,好像回答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讲,只淡淡献上一个吻,好乖地叫了声‘哥哥’。   他在之后错开视线迷茫地往各处看。   纱帘将迈阿密午后的烈日过滤成带灰调的明亮,浮尘顺着光束缓缓朝地面降下,再隔不远便是自衣帽间的缝隙渗出的幽弱灯光。   夏理的行李就躲在徐知竞看不见的墙后,安静地聆听这场最原始也最旖旎的交易。   他们在迈阿密不算多么寒冷的冬日人为地制造出更多温暖。   像走投无路的野兽,对着身边唯一的同伴发泄全部欲望。   徐知竞掐着掌心的丰润一刻不停地揉搓,手背上的青筋拥有生命般随着呼吸搏动。   他托起夏理的腰,汗水沿发梢坠落,掉在对方心口,沿起伏扫过红晕,露水似的流向床单。   两人身边满是凌乱的褶皱。   夏理失控地拉扯,让修长的手指缠进去,崩溃失神地哭叫。   徐知竞夸他听话,说他最漂亮,最可爱,拍拍臀肉叫他转身。   夏理愣了一会儿,愈发廉价地趴到床边,无力地用脸颊贴着湿透的布料,很小声地要徐知竞轻一点。   他又开始掉无端的眼泪,絮絮叨叨讲一些被撞得粉碎的话。   徐知竞后来压住夏理,俯到对方背上去听。   斜落的阳光将那层薄汗照得闪闪发亮,夏理身上的香气随过高的体温飘游弥散。   徐知竞侧着脸看他,他便茫然地将视线移过去。   还是春情未散的嗓音,飘忽说道:“徐知竞,你要对我温柔一点。”   要温柔,要谦和,要像小时候那样克制青涩。   要红着脸才敢牵手,要屏住呼吸才能拥抱。   徐知竞是夏理心中一个恒久停留在少年时代的名字,纯粹而通透,环绕的都是自湖畔升起的带着草木气的曙光。   “要留给我一点幻想。”   夏理甚至可以接受徐知竞用哄骗的方式带他回顾遗留在北山街的过往。   他的心很重也很轻。   重到认为一生无望,又轻到年少的徐知竞勾勾手指就会飘回来。   夏理不好说那一定就是喜欢。   但和对唐颂的依赖不一样,徐知竞明明更晚到来,偏偏就切实地叫他舍不得。   夏理清楚地记得,最先好奇的是他,说要交朋友的也是他。   年少的徐知竞天然披着用以吸引夏理的伪装,时至今日都足以在意乱情迷的时刻骗夏理用最亲昵的方式呼唤。   “好想你。”   “想徐知竞。”   “想住在我家隔壁的哥哥。” 第17章   徐知竞把先前那张卡注销了,又赔给夏理另一张。   还是他的副卡,也还是会有消息发到他的手机上。   迈阿密的天气开始连续晴好,气温却比往年要冷,一反常态地迎来了寒潮。   夏理多穿了一件大衣。   细白的脖颈自黑色交领延伸出去,再往上瞧便是被热意蒸得泛红的脸颊,以及湿漉漉光艳未褪的眼梢。   徐知竞检查好夏理戴在手上的戒指,摆弄心爱的玩具一样将对方打扮得干净漂亮。   他在出门前亲了夏理一口,是那种极度纯情的,唇瓣与唇瓣之间短促的触碰。   “圣诞想去哪里玩?”   时间已经临近final,往年这个时候,两人通常早已安排好了假期计划。   今年的一切似乎都随着夏理的眼泪被打乱了,混沌搅成一团,怎样细致耐心都解不开。   徐知竞还想去捧夏理的脸,对方却在他抬手的下一秒避开了。   身后的柜子里有一把六发的转轮,夏理昨夜被徐知竞压在这里玩的时候摸到了,可惜弹巢是空的,只能变成一次没有预演的调情。   徐知竞放任他瞄准眉心,甚至还握着他的手主动抵上去。   夏理站都站不稳,食指却死死贴着枪管不敢挪向扳机,最后还是徐知竞替他扣下去,‘嗒’的一声,开出一发空枪。   “叔叔阿姨没叫你回江城吗?”   “我妈让我带你一起回去。”   徐知竞说着去牵夏理的手,对方这回倒是没躲,温驯地直到车库才放开。   夏理对徐知竞的母亲有一种很奇怪的愧疚,仿佛实际上是他带坏了对方。   他眨眨眼睛,不置可否地绕向副驾驶,一度与徐知竞相隔足够遥远的距离,很快又在封闭的车厢内重聚了。   “徐知竞。”夏理系好安全带,没有立刻看回前方,而是顺着动作对上了徐知竞的视线。   “放假回江城去吧。”   他难得主动提议,徐知竞当然应允,当即便答:“好啊,那等会儿订机票。”   佛罗里达回PVG少有直飞,其中必然要经历一次转机。   无论是纽约、LA还是达拉斯,只要不在加拿大,对于夏理来说这都是一次罕有的机会。   ——   徐知竞送夏理到教学楼外才离开。   Eric就像算准时间似的在电梯外与后者碰上,带些揶揄意味地说:“我还以为你哄得了他。”   夏理原本看好了房子,就差和房东签协议。   这下被收了卡,非但没办法搬出去,就连先前做的准备都成了白费功夫。   Eric拿这件事取笑,夏理不好反驳,只能恹恹垂敛视线。   好在对方似乎并不打算为这个话题过多纠缠。电梯门一开,Eric便调转了语气。   “我有两张《曼侬》的票。请你和徐知竞看,怎么样?”   “徐知竞不喜欢看剧。”   夏理随口说出的理由留有余地,Eric抓住破绽,继续道:“那夏理喜不喜欢?”   这栋楼的走廊靠向内侧,没有窗户,只有头顶偏暖调的灯光。   Eric在等待的过程中细细打量对方,意外地在夏理身上捕捉到了并不违和的狡黠。   “不喜欢。”   夏理仰起脸,光影骤然在眼中汇聚,引发瞳孔瞬时的收缩,将那对郁丽的眼仁照得琥珀般透亮。   Eric看他流潋的眼波,看他枯白无欲的神情,再看他润泽湿红的嘴巴。   末了怔怔听见夏理说:“但我不介意看一场。”   多数人习惯通过外表为他人添上一些固有印象。   Eric一向以为夏理是个乖小孩,自然当他不擅长说谎。   演出时间在晚上七点半。   两人下午比徐知竞少一节课,因此将近傍晚,夏理才在Eric惊讶的目光下给徐知竞发了条信息,说是数据有问题,要在实验室留晚一点。   “这么骗人不太好吧?”Eric调侃。   “你也可以现在送我回去。”   夏理的情绪少有起伏,总是带着沉郁的温和,即便这么说也不叫人感到尖锐,倒是有种被中和后的微妙傲慢。   这使他平白添上几分清贵,好像并非给予选择,而是一次过分委婉的警告。   Eric见多了夏理温吞优柔的模样,一时竟感到恍惚,也不再讲什么冒犯的话,低头看了眼时间,转而噙着笑请对方上车。   餐厅与剧院在一个街区,两人吃完饭便沿路走过去。   这期间夏理的手机亮了几次,他没有回,让徐知竞的名字变成屏幕下方一条简短的提示。   今晚的曼侬应当是由新人主演,尚不成熟的唱腔引发席间断断续续的交谈。   Eric不与夏理评论台上的表演,单只拎出剧目来讲,玩味地盯着夏理手机上又一通来自徐知竞的未接电话,附耳问道:“曼侬小姐,他是格利欧还是布雷蒂尼?”   他显然是在讽刺夏理贪图荣华,大抵也想要试探对方与徐知竞和唐颂的关系。   然而夏理没有顺着Eric的提问回答,也并不如以往那样沉默。   他按下了拒接,在昏暗的剧院里恹恹对上Eric的视线,带些自嘲地反问:“你又是谁呢?吉约先生?还是销金窟里的赌徒?”   势均力敌的对谈在双方相互欣赏的情况下必然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可惜夏理被戳中了痛处,更像是一只为了掩饰伤口而尖叫的小猫。   Eric自知继续下去只会惹对方反感,意犹未尽地挑了挑眉,到底换下了原本的回答,接上一句:“我是观众,只看戏。”   这场剧不好看,四幕戏才演至第三幕,夏理就起身打算离开。   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Eric还要在这里留多久都与他无关。   池座中央少有空位,夏理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断说着抱歉。   他在终于迈入大厅时长长舒了口气,抬眼眺向穹顶下那盏硕大的吊灯,一瞬间感到一阵目盲般的恍惚。   明暗的剧烈变化带来暂时的失衡,夏理花了点时间才适应,好像终于拥有身体的幽灵,哪怕站上地面都感受不到真实。   屏幕又一次亮起来,依旧是不变的三个字。   夏理隔了几秒才接,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用他不曾预料的冷静口吻念出了他的名字。   “夏理。”   徐知竞的声音其实最适合说情话,低沉又不过分醇厚,甚至还留有一丝尚未彻底褪去的少年气。   可现在,他却仿佛正压抑着试图保有基本的体面,寄希望于编织谎言的人能够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   “要我去学校接你吗?”   愤怒是一件很容易感知的事,何况夏理确实有错在先。   他心虚地先摇了摇头才想到回答,捧着手机小声说:“我已经在路上了。”   “这样,那我等你。”   “不用等……”   夏理话没说完便被自己打断了。   他的脚步跟着话音停下来,一错不错让目光凝聚到徐知竞身上,看对方盯着自己发出了一声冷笑。   那声音是从手机里传出来的,反倒显得不真实,更像被加上配音的默剧,与画面割裂出细小的时间差。   “实验报告写完了?”   “……徐知竞。”   “你可真聪明,迫不及待找下家。”   徐知竞这次终于朝夏理走过来。   他随手挂断电话,将手机丢进口袋,先前在耳畔曲得泛白的骨节此刻以更强硬的力道攥在了夏理腕间,即刻制造出钝痛,毫不体贴地拽着夏理往停车场走。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知道?”   徐知竞捉着夏理很重将手臂往回扯了一下。   “要搬出去,要做实验。你就这么肯定他比我好,想把我踹了?”   徐知竞说这话时来了一阵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了,在夏理仓惶不安的心里翻出很久以前的影子。   夏理腹诽徐知竞的愚钝,非但猜不到他其实只想离开,还要幼稚地和别人比较,以为是他喜新厌旧。   这带来新的痛楚,在夏理空荡荡的心室中撕裂出难以言明的苦涩。   类似于突然掉进一场明知回不去的梦,一切都是朦胧而美好的,一切也都是陈旧且凋零的。   年少的徐知竞是困在时间里的一道标志,夏理偶尔回看,他就温温柔柔定格在远去的十六岁。   “徐知竞,我们现在算什么?”夏理愿意再给徐知竞一次机会,“我们在谈恋爱吗?”   “谈恋爱?”徐知竞笑着反问。   他拉开车门,把夏理丢进副驾驶座,根本不绕路,欺身压上去,用膝盖挤开了对方紧并的大腿。   “你想怎么谈?用你这张嘴吃完我的再去哄他?”   徐知竞气得眼红,年轻躁动的灵魂根本不懂该如何爱人,只知道要把愤懑连同欲望一起发泄出去。   他伸手去扯夏理的衣襟,把那件黑色的大衣拽得卡到对方手肘上。   夏理骂他有病,他就一言不发扑上去咬夏理的嘴唇,被掐住脖子也不肯松口,要把夏理的血都咽到自己肚子里去。   “因为你给钱就能睡我,所以觉得别人也和你一样下作是吗!徐知竞!”   夏理用一切方式拒绝,咒骂、踢打,拿湿淋淋含着泪的眼睛与徐知竞对视。   两座车狭小的车厢从最开始就决定了他的失败。   无效的抗拒反而蹭着徐知竞成为一种邀请,催促他愈发肆无忌惮地将夏理往椅背上摁。   “徐知竞,我不要和你做!你滚!” 第18章   车里骤然安静下来。   一瞬空白过后,渐渐由无序的喘息与断断续续压抑不下的抽噎填补。   夏理被咬破的下唇沾着血,靡艳得好像世纪末的影星。   月光隔着车窗将他的泪痕照得熠熠闪烁,细薄眼帘一颤,睫毛便跟着轻轻扇动,在眼梢拖出两道清隽的淡影。   徐知竞的呼吸像是烫的,说出口的话更是灼人。   带着剧烈的痛楚径直烙向夏理心底,要比任何时刻都残忍。   “是,我就是下作!你以为他会清清白白看你吗!”   徐知竞或许没能听出夏理的言外之意,但他永远最明白该怎样害夏理伤心。   他俯在夏理身上没动,对方却愈发抖得厉害,不止呼吸,就连眼泪都悬在眼眶下轻颤。   夏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思绪一片混乱,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把自己藏好。   棕榈树被月光照成一只抻着脖子窥视的怪物,张牙舞爪攀住前挡,成为徐知竞的帮凶,让夏理只敢往对方的影子里缩。   逃避没有意义。   徐知竞自上而下将夏理扫过一遍,扳着他的下巴再度夺回注意。   夏理把视线从徐知竞眼前避开,看见对方被扯皱的衬衫,柔软的薄毛衣,价值不菲的羊绒外套,以及无名指上,一枚和自己相配的对戒。   “你恶不恶心?”   上位者怎么可能真的留有遗憾。   他们最懂审时度势,趋利避害。   不过是拿普通人的梦幻泡影为自己编造一段看似深情的特殊际遇。   徐知竞说不出爱,给不了夏理肯定,还要拉着夏理陪他玩过家家的游戏。   一切无非是因为夏家式微,而夏理也不过是外人眼中一个为了钱就能摇尾巴的玩物。   “我喜欢你。”徐知竞好乖地回答,边说边把脑袋埋进夏理的颈窝,闷着声,撒娇一样呢喃。   他穿着宽松的西裤,讲得纯真动听,灰黑的布料却始终鼓鼓囊囊抵在夏理的大腿上,将此刻的斯文矜持衬得像是个一戳就破的笑话。   “徐知竞……”夏理摸摸他的发梢,许久才想到要说什么,“可是我真的很难受,见到你就只会觉得无望。”   夏理实际上全都明白。   徐知竞要当他的天之骄子,要一生顺遂,有被规划好的完美前程。   夏理与他不相配,只能是年少记忆里的一段旧事,逾期便褪色,甚至不会成为闲暇的谈资。   徐知竞的爱要说给家风清正,门第高贵的恋人去听。   只有喜欢可以说给小猫小狗,说给用来吞下所有野蛮欲望的夏理。   “真的很奇怪。”夏理语调虚缓地继续,“可能我也喜欢过你?   “不然怎么会觉得难过呢……”   自此,迈阿密的夜晚在两人的缄默下成为一场被暂停的无限期电影。   星星同月亮一起镌刻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再怎么等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   徐知竞趴在夏理胸口,听见一声声平静的心跳。   他很青涩地吻了一下夏理暖融融的毛衣,好像委屈,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   “我知道的。”夏理回答。   “可是再过十年二十年呢?你还会像今天一样笃定地说喜欢吗?”   “徐知竞,你连爱都说不出口。”   冬夜实在太安静了,以至于争执都是淡然的,近似闲谈,连语气的起伏都少有。   徐知竞闹脾气似的在夏理怀中摇头,明知对方没有说错,却始终不愿意承认那是对的。   “我喜欢你。”   他反复说着无用的话,沉溺在夏理清苦而温暖的香气里,仿佛不抬头就可以忘掉对方哀郁的眼神。   空调开得很热,夏理感到有些闷了,不太舒服地推了徐知竞两下。   他的指腹点上对方的脊背,哄人般隔着外套轻抚。   夏理实在是一个太温柔的小孩,哪怕在这种时候都愿意妥协。   他缓缓将手挪下去,挤进两人之间,试探着碰了碰徐知竞,好轻絮地耳语:“等回了江城就结束好不好?我们好聚好散。”   夏理说了太多‘好’,听上去反倒像迎合,对徐知竞无底线地纵容迁就。   他没听见回答,徐知竞贴着他的掌心慢吞吞地蹭,把所有烦乱不堪的难题暂且搁置,变成简单直白的爱欲。   夏理盯着窗外那棵棕榈树出神,才刚哭过的眼睛楚楚可怜,木讷都显得撩人。   他不会和徐知竞一起回江城了,当然无所谓对方给不给答案。   ——   到家的时候刚过零点。   Eric发信息来问夏理睡了没有,徐知竞不太高兴地把手机抢过去,回了条语音。   夏理的神色还是恹恹的,脸上倒浮着潮红,脚步不稳地往房间走。   徐知竞拉住他的胳膊,半搂半抱地把夏理揽到怀里,宽大的手掌抚上腰胯,咬着耳尖说:“我还没玩够。”   夏理在心底很沉地‘哦’了一声,跟着徐知竞向下一扇门走去。   对方大概以为他和那些一只表就能哄好的年轻男女没什么区别,才到半路就压着他接吻,摸索着又把系上不久的腰带解开。   夏理有点想哭,伏在徐知竞肩上细弱地往回吸了吸气,就当是难耐,是要掉愉悦的眼泪。   “我妈还说她想你了,结果你在这里骑她儿子。”   徐知竞说着用戴戒指的那只手拍了下夏理的后腰,换回一阵忸怩的轻移,真的就像小时候在马术课上的练习,颠簸着只知道要握紧缰绳。   现在的夏理没有可以握的东西,只好愈发用力地攀徐知竞的肩背,无知无措地摇头否认。   才不是他主动要做这些事,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当徐阿姨眼里的坏小孩。   “不是的……”   “不是什么?”徐知竞把扶在夏理腰间的手松开了。   “我没有想让阿姨伤心的。”   徐知竞弄得夏理很舒服,所以他喊不了停,晕晕乎乎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   夏理觉得难堪,认为辜负了徐母对自己的信任,身体在本能地索求,心脏却始终揪着,掩不去地一阵阵发疼。   他没有要和徐知竞拥抱,没有要和徐知竞接吻,更没有要和徐知竞上床。   是徐知竞先拿红点瞄准了他的眉心,是徐知竞先把P226塞进了他的嘴里。   时至今日夏理都还记得枪油的味道,散不去地卡在舌根,每一次吞咽都带着令人作呕的硝烟味。   他听见徐知竞夸他可爱,夸他乖巧,夸他像春夜里伸懒腰的小猫。   对方用数不清的暧昧词汇赞美他,偏偏吝啬爱情,将其单独剥离出去。   “好乖,都鼓起来了。”   徐知竞拉着夏理的手去摸肚子,有些失控地想把对方这副恍惚的模样永远藏起来。   夏理全然猜不中徐知竞正想些什么,温吞乖驯地任由对方牵着,最后竟痒得掉着眼泪笑了。   徐知竞愣过半秒,小狗似的用舌尖将夏理脸上的泪痕舔干净,留下一道新的水渍,又用吻去覆盖。   “你哭什么,不舒服吗?”   夏理摇头,跟着一声绵绵的哼吟。   他的脸颊红得仿佛正在发烧,散不去地涂满春情,展示出极度诱人的靡丽。   “舒服的……”   夏理不知道怎么说才能稍微让自己显得清白。   那双含泪的眼睛在这样一副痴态里愈加无辜纯情。   他抓着徐知竞的小臂为自己开脱,湿红的唇瓣嘟囔着轻喃,“我没有想要这样的……”   “不要说我了,哥哥。” 第19章   夏理是很乖很听话的小孩子。   可或许小孩子更应该像徐知竞那样,不要太过温顺才好。   夏理的乖巧懂事只为他带来了口头上的夸奖,至于一些抽象的,类似于爱的东西,所有人都不会优先想到他。   迈阿密的黎明正是江城的傍晚。   夏理破天荒地给母亲打了个视频,想听很久都没有听到过的‘妈妈的声音’。   邀请隔了小半分钟才被接受。   最先出现在画面中的是一张颇为陌生的脸。   “您稍等。”   保姆拿着手机往餐厅走,底色随着窗外的暮气缓慢流动。   错落灯火将玻璃窗抹得绚丽斑斓,细看还能瞧见一道逐渐拉近的影子。   “太太,大少爷打来的。”   夏理的母亲正抱着怀中的孩子轻哄。   午后到晚餐前是由日程表规划好的亲子时光,夏理在这种时候的来电实在算是打搅。   “夏理,放学了?”   手机被放在桌上,正对着乔书然母子。   她在问这个问题时没有看夏理,而是继续笑着哄夏理的弟弟,很温柔地叫后者‘宝宝’。   她其实不关心夏理到底在做些什么。   江城正值黄昏,她随口问上这么一句,就当是对夏理的在意。   “啊,嗯……”   夏理心说不是的,迈阿密尚且是清晨四点,放学已经是十数小时前的事了。   可是他哪里都难受,心脏跟着身体一起疼,掐着喉咙生出酸涩,即便开口都说不了话。   夏理好像从来没有被母亲这样对待过。   从有记忆起,夏理就住在北山街的大院,陪伴在对他百般疼爱的太爷爷身边。   偶尔母亲同父亲一起来,说的最多的也是要他乖,要他听话,要他讨太爷爷的喜欢。   乔书然不会叫他‘宝宝’,亦不会耐心哄他。   夏理和母亲的相见总是格外短暂,要比幼儿园的老师更印象模糊。   “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乔书然终于抬眼分出了片刻注意。   夏理还没来得及接上回答,她便赶忙又问:“没跟徐知竞闹矛盾吧?你要乖一点,听人家的话,要多讨他喜欢。”   十余年过去,乔书然对夏理的要求依旧如此。   夏理尴尬地笑了,看屏幕上自己那张脸扯出一个好像要哭的表情,一面点头,一面反胃到想吐。   还要他怎么听话呢?   他都爬到徐知竞床上去了。   “徐知竞谈恋爱了没?听说前两天回来的时候他们家和谭家吃了顿饭。”   乔书然毫不掩饰对徐知竞的关注,比起夏理,徐知竞的喜好才是需要她留心的事。   “……我不知道。”   “哎呀,你怎么这个都不知道。你多和人家聊聊天啊,一天到晚在干什么?”   夏理何止不知道徐知竞有没有恋爱,他连徐知竞回国是去做些什么都不知道。   他和徐知竞接吻、拥抱、上床,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都是为了取悦对方,为了父母割舍不下的虚荣。   乔书然叫他多和徐知竞聊聊天。   怎么聊?   用他这张含过徐知竞的嘴吗?   “妈妈,我……”   “算了算了,我也没听她们说起。你们年纪轻,在那边他要是有需求,你懂点事。”   夏理突然觉得他不该打这个视频的。   这个视频要是不被接通,他就尚且留有幻想,认为自己也在被爱,是一个很幸福很快乐的小孩。   可是现在,夏理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被他亲手剖开了。   躺在母亲怀里的那个才是她的宝宝。   夏理什么都不是。   夏理只是夏家用来讨好徐知竞的一份礼物。   他开始很抽离地审视手机里的画面,类似于欣赏一场电影,看屏幕那头的母子为自己表演什么是温馨的家庭氛围。   夏理套着件毛衣,可能是徐知竞的,对他来说稍微有些大了,松松垮垮和他的心一样歪七倒八。   他原本还担心会不会被母亲注意到徐知竞留下的痕迹,这会儿却全然不在乎了。   也许看到了才好。   说不定还能被母亲夸上一句,说他手段高明。   “还有事吗?”   厨房来上菜了,从镜头外录进一些细小的声响。   夏理在母亲说话的同一秒看了眼时间,刚好是国内的五点半。   他心想,母亲大概一刻也不愿意与他多聊。   “没有了。”   “那你自己在那边乖一点啊,听徐知竞的话。”   “嗯。”   乔书然没有主动挂断,夏理便接着看屏幕里的场景。   母亲将他的弟弟珍爱地唤醒,交到保姆手里还不放心,要等对方抱稳了才慢慢把手松开。   “宝宝乖噢,妈妈吃完饭再陪你玩。”   她说得温声细语,每个字都拖长了,像是生怕叫一个话都讲不清的孩子不开心。   夏理得不到这些,就连告别都没有。   乔书然在之后往手机的方向瞥了一眼,走过来随手将视频挂断了。   ——   “睡不着吗?”   天还没亮,太阳藏在地平线之下,将云层染成冷调的灰白。   夏理在吧台边发呆,穿着那件徐知竞的毛衣,坐在高脚凳上,让两条雪白修长的腿藏在桌底的阴影里摇晃。   徐知竞说着朝他走过去,大概是刚洗完澡,只围了条浴巾。   夏理的眼睛在无灯的清晨仍旧亮盈盈蓄着光,很干净很澄明地随着视线流转,停在徐知竞唇边,温和舒展地笑起来。   “想和你接吻。”   夏理一反常态地去牵徐知竞的手,好黏人地把自己往对方怀里塞。   他从徐知竞的颌角一点点吻到下唇,而后乖巧地打量一遍对方的表情,再探出舌尖生涩地游移。   夏理需要一些即时的爱。   哪怕是用身体换来的荒诞而虚幻的爱。   他把徐知竞腰上那条碍事的浴巾扯掉了,慢条斯理拿膝盖去蹭,听见耳边的呼吸渐渐重起来,这才略微挪向前,用腿间柔白软润的皮肉逢迎。   “今天没课?”徐知竞故作严肃地问。   “有课的。”夏理如实回答,不久又继续道:“但是不想去了,好累。想和你玩一天。”   “徐知竞,徐知竞。”   夏理按住了那只在自己腰际作乱的手。   “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夏理?”   “那叫你什么?”徐知竞稍显无奈地笑了一下,“亲爱的?宝贝?”   “我不知道……”   夏理摇摇头,嘴唇暂且从徐知竞唇边挪开了,随后又湿漉漉地贴回去,在亲吻的间隙含糊不清地提出要求。   “要别人都没听过的。”   “我只这么叫过你。”   今天的夏理好乖,乖到徐知竞都不舍得将语速加快。   他不疾不徐地吐字,迎合夏理的吻去絮语,时不时间断,先滚动着喉结将涎水咽下去。   徐知竞又在说谎,夏理明明听见过他这么叫那匹弗里斯兰。   黑色的小马有自己的名字,徐知竞却还是爱在给出奖励时叫它宝贝,夸它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宠物。   徐知竞递水果,递脆酥酥的饼干。那匹小马就将它潮湿的鼻子伸过去,在吃掉零食之后温驯地贴徐知竞的脸颊。   夏理偶尔会想自己与那匹弗里斯兰究竟有什么区别。   一样是讨徐知竞欢心,一样是等徐知竞奖赏。   他慢慢趴到了徐知竞肩上,倦怠地枕着自己的手臂,轻声强调:“要只是夏理的。”   “那……夏夏?”   “夏夏好像小猫。”   夏理许是不满,说罢便在徐知竞的侧颈咬了一口。   没有留下牙印,倒是用舌尖沾着涎水点上了一小片水渍。   “你就是很像小猫呀。”   徐知竞笑着往夏理纤细的腰间拍了拍,满意地看对方一颤,柔柔将腰肢塌了下去。   “我的小猫。”   徐知竞把夏理困在怀里摆弄,迷恋且痴缠,一寸寸欣赏铸就了他审美的缪斯,从透红的指尖直到白得如同覆着奶脂的后颈。   他逗猫似的重复着‘夏夏’,让食指沿着夏理的背沟轻慢地游动。   身下的美人根本学不会逃走,只会一味失神地半阖着眼,发出些可爱又绵长的撩人轻吟。   他们后来一起看电影,窝在影音室放《莫里斯的情人》。   夏理学着莫里斯的样子温柔地抚徐知竞的碎发,继而试探着将脑袋靠过去,不含任何暗示地对上了徐知竞的眼睛。   “你想让我怎么做?”徐知竞问,“继续看电影,还是亲你?”   兴许是没有想过徐知竞会给出选择,夏理先是怔怔愣了几秒,稍后才茫然地摇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度垂落的手又一次抚上徐知竞的脸颊,一边摇头,一边缓慢地说:“I would have gone through life half-awake, if you’d had the decency to leave me alone.”(注1)   徐知竞不置可否。   夏理的神情平淡得就像正演一出无趣的戏,一字一句跟读,将字音拖长,绵绵成为一道寂寥的叹息。   他甚至还去捋徐知竞的发梢,用微凉的指腹扫过徐知竞的耳廓。   昏暗的影音室内除了配乐与演员的对话就不该再有其他声响,偏偏残存拥吻时黏着的水声,断断续续,绵密缱绻。   这样的宁静一直持续到电影末尾,银幕在两人眼中化作跳动的星点。   徐知竞忽而开口:“Who were you talking to”(注2)   “I was just trying out a speech.”(注3)   夏理对如今的徐知竞答道。 第20章   徐知竞订了在JFK转机的票,倒是省了夏理再想办法去纽约。   起飞这天迈阿密云高海阔,碧蓝的潮水向大西洋深处回流,越是远离,越是接近夜幕降临前寂静的靛色。   夏理挨着舷窗,看海平线逐渐消失,转而换作冬日的大地,以及四季常绿的广大沼泽。   纽约会是什么样的?   在下雪吗?   夏理不敢太早构想新的人生,只好从细枝末节铺散开去,以一个南方孩子的角度去想象从未见过的美好冬季。   “在看什么?”徐知竞合上电脑一起往窗外望了出去。   此时飞机已经到了巡航高度,更多是浓厚的云团,偶尔引发些震颤。   “好像雪。”   “什么?”   “云。”夏理说,“好像绘本上软绵绵的雪地。”   话音未落,飞机径直扎进了云里。   头顶的警示灯‘叮’一声响起,在白蒙蒙的缥缈世界播报一段寻常的提示。   机身在穿越云层的过程里细碎抖着,带来生理的恐惧,以及早已习惯的心理上的淡然。   “要是真的能时光倒流就好了。”   夏理与舷窗挨得更近了,几乎要将鼻尖碰上去。   “那些神秘故事里都说消失的航班是去另一条世界线了。”   他回头看徐知竞,纯粹天真地将视线交汇,仿佛试图让对方相信这样荒谬的论调。   “好想回到十四岁。”夏理盯着徐知竞喃喃,“少年宫下课,哥哥带我们从码头往家里走,整条街都是梧桐……”   夏理望着窗外的流云长长叹了声。   徐知竞莫名认为,或许对方眼前的并不是异国的云,而是更久以前自平静湖面吹来的风。   “有一次我买给你的冰淇淋掉了,你生了好久的气。徐知竞。”   “是吗?”   “嗯。后来你就不愿意跟我一起走了,非要走在后面,好像闹别扭的小狗。”   相同的记忆是由不同的人单独筛选的。   夏理记得徐知竞因为一支冰淇淋而不愿意与自己牵手,徐知竞记得的却是对方始终走在唐颂身边。   徐知竞甚至记不清自己生气的理由究竟是唐颂还是冰淇淋。   画面始终在湖畔的黄昏里循环,除了婆娑的梧桐叶,就只剩夏理和唐颂延伸至脚下的影子。   山与高塔,桥与沿路的旧居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夏理牵着唐颂的手走在更靠前的位置,纯白的衣摆与书包背带随脚步轻悄地摆动,捉住徐知竞的视线,叫他连回忆都只能如此追索。   “你不记得了。”   舷窗外的云絮就在这一瞬骤然退去,真的如同一次穿梭,倏地将画面抽离,换上杳无边际的青蓝。   徐知竞恍惚以为夏理会消失,仓促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像那年和唐颂抢冰淇淋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   冰淇淋球掉到了地上,在夏日午后迅速消融。   那么夏理呢?   徐知竞隐约有了一种预感。   可他宁可认为那是无端的臆想也不愿承认自己就是害怕,只好骗自己说夏理根本就不可能离开。   “我记得的,是一支香草味的冰淇淋。”   夏理透粉的关节,露在衬衣外的脖颈,热到泛红的脸颊,还有身上蓟花似的清苦香气。   徐知竞全都记得。   徐知竞那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爱看夏理。   他的青春期来得延迟而猛烈,在平静地度过十数个春天以后,突然陷入了夏理虚幻的怀抱中。   少年轻晃的小腿在一个又一个梦里披着树荫向他敞开,竹编的摇椅后是青灰的洋楼,满墙烧红的凌霄花,一地落英缤纷。   那双失焦的眼睛映出叶片间斑驳的光点,世界好像永远都定格在某个留存于北山街的夏天。   徐知竞俯身舔吻对方的唇瓣,从久远的梦中一直吻回此刻。   他垂眸看夏理,将五指挤进对方的指缝,托到唇边,好珍重地碰了碰。   “不用这样的,你不记得我也不会生气的。”   夏理还以为徐知竞又要演什么深情戏码,乖驯地为对方开脱。   他实在猜不透如今的徐知竞。   分明上一秒还温柔缱绻,下一秒就又变得冷然疏离。   徐知竞跟在这句话后忽而将手从夏理指间抽走了,留下即刻散去的体温,以及缥缈的一阵草木气。   夏理蹙着眉,想要开口却又咽了回去。   他没有必要再为徐知竞的坏脾气费心了,这趟航班落地他们就会分开,再怎么不愉快也已然接近尾声。   ——   纽约太冷,还没走上廊桥,萧肃的风就从舱门的连接处挤了进来。   最近天气不好,连日阴翳。   说要下的初雪一直不来,乌云倒是始终盘踞在高耸的建筑上空,像是另一片土地,要将世界逆转。   夏理把脸往围巾里埋了点,露出一双眼睛,小动物似的四处打量。   徐知竞挺拔舒展的轮廓映出一道格外优雅的影子,步伐均停地向前,全然掩去恶劣,仅剩耀人心目的从容与雅致。   他好像还在和夏理闹脾气,到了T8才不情不愿地去牵对方的手。   徐知竞天生的傲慢叫他没有办法把对夏理的占有欲联系到更深层的情感上。   他好像不明白什么是爱情,以为那和其他事物一样,他想要,自然该有人忙不迭送进他手里。   对夏理的妥协已经算是意外,徐知竞甚至认为自己足够纵容,放任对方一次又一次逆反。   “我刚知道AA换了新飞机,可惜是去沪市那班,早知道不飞首都了。”   徐知竞与夏理一路无言,倒是在休息室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Eric与一位同行的青年在靠近吧台的沙发上闲聊,叫了支香槟,多悠闲似的倚着。   “夏理。”   徐知竞原本打算当作没看见,不曾想对方先开了口。   Eric走上前扫了眼夏理的机票,笑着说:“我们刚才还在讲订错了,该试试新飞机的。”   “回首都?”徐知竞随意问道。   “回湘城,今年要去祭祖。”Eric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转头看回夏理,莫名奇妙添上一句,“要不然你别跟他走了,跟我回去。”   夏理貌似怯生生往徐知竞怀里躲了些,交握的那只手却在对方掌心挣了几下,真打算出逃似的,差一点就松开了。   徐知竞神色不虞,顺着动作捉住夏理的手腕,又粗略打量了一番Eric的同伴:“管好你自己。”   他不等回答,说完便带着夏理往卡座走,餐品上来才又一次出声,伴随玻璃杯触碰桌面的轻响,尝试越过此前的不愉快。   “我们跨完年就走,你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   “没有。”   夏理移开视线,垂眸看地毯上水波似的纹路。   他好像意识到徐知竞为他敷衍的回答感到不愉快。稍等了一会儿,见一旁桌上不知是哪位旅客落下的旅行杂志,恹恹补充说:“去索伦托吧。”   位于那不勒斯的小岛在相片里盛满灿亮的光线。   夏理体会不到那样的温度,于美东未至的初雪前冷极了一般瑟缩在座椅角落。   徐知竞以为他病了,抬手在额头上贴了贴。   夏理的脸被暖气蒸得发烫,乍一看倒真有点像是发烧。   “不舒服吗?”   “没有。”夏理回答,“我出去透透气。”   他说着看了眼手机,淡然继续:“登机了我会过去的,不用等我。”   兴许的确觉得太热,夏理将外套和围巾都留在了休息室,只穿一件毛衣就离开了。   徐知竞追着他的背影。   高领的薄羊绒将本就舒展的身姿衬得愈发清逸颀长,悄然显出自小养成的温雅,矜贵得浑然天成。   可就是这样的夏理,前一夜还在徐知竞耳边呜咽着哼吟,像最漂亮的小猫,被主人按住肚皮摆弄。   绵白的毛衣并非为了美观或是保暖,唯一的用途就在于盖住徐知竞留下的痕迹,让夏理看上去仍像是在北山街度过了整个童年的小少爷。   徐知竞想要维护夏理在外人眼中的骄傲体面,那些迷乱与光艳只要展示给他看就好,要永永远远成为他们私人的秘密。   ——   广播第二遍催促登机,徐知竞没有见到夏理,反而等来了一条提款信息。   他实际并未乘上礼宾车,更没有登上廊桥,而是去往了渐渐清空的候机厅。   夏理说谎时总爱脸红,伪装得再巧妙也逃不过经年累月的熟识。   徐知竞的耐心只换来三次广播。   他在登机口关闭的同一秒低声骂了一句,继而起身,向地勤询问最近的取款机。   “真有本事。”   圣诞假期的候机大厅往来如织,徐知竞愈渐加快的脚步却还是引来不少注意,惹得准备回国的少男少女们捧着一颗悸动的心,幻想出整篇浪漫情节。   他沿地勤指示的路线赶到取款机前,屏幕早已退回到初始页面,只留下一张被掰折的信用卡,以及撕成碎片的飞往PVG的机票。   徐知竞一时为夏理出格的行为怔在了原地,定定立在熙攘的过道边,许久都没能做出反应。   心跳声越来越响,被鼓膜阻隔,在身体内部愈加膨胀。   他起初甚至听不见任何多余的声响,只有夏理的名字魔咒般随着心跳不断重复,赶走周围的空气,要令他窒息似的一遍又一遍循环。   ——夏理!夏理!夏理!夏理!夏理!   “……夏理。”   徐知竞忽然听见空远余音中挤进一道新的登机广播,从纽约飞往首都,正是Eric放在吧台上那张机票显示的航班。   和Eric一起下楼,给Eric写作业。   骗他说数据有问题,和Eric去看剧。   当面撒谎说出去透气,其实也不过是要跟对方回国。   徐知竞捋顺了这段时间以来夏理身上的违和,半是自嘲地冷笑了一声,提步便往航司柜台走去。   “AA167头等舱有余票吗?没有就发悬赏,十万刀一张,你们的提成另结。” 第21章   头等舱的座位原本就少,加之又是假期,多是即将回国的留学生。   这些人家境相仿,或许在登机时并未过多留心,可当徐知竞咬着牙说出的‘孟晋予’三个字,余下几人却又纷纷起身,好奇地往声音来源看了过去。   “你不是回沪市吗?”   徐知竞的话音不高,只是语气太重,一路走来竟给人披风戴雪的凛冽。   他没有理会对方的问话,兀自走进隔间,漠然冷着张脸,一把将Eric从座位上扯了起来。   “夏理呢?”   “夏理?”Eric不悦地挥开了徐知竞,“搞笑呢,那要问你啊。”   “你们一早就商量好了这么玩是吧?”   “你在说什么?”   Eric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半天终于看懂了徐知竞的反应,颇为戏谑地嘲讽:“哦,你家小宠物丢了,你来管我要?我这里是收容所?”   徐知竞对夏理的身份始终没有准确的定义,可纷乱的思绪在Eric将夏理说成是宠物时到底不可避免地收束起来。   “嘴巴放干净点。”   乘警循声从门帘后赶来。大抵因为这里是头等舱,故而只是温和地劝阻,并没有像对待普通旅客那样粗暴。   “你自己长了眼睛看看他在不在这里,你以为我稀得玩别人玩烂的东西。”   泛青的经络在徐知竞手背上扭曲搏动,于这句后愈加显眼。   他一言不发再度揪紧了Eric的衣领,攥到对方濒临窒息,忽而拎着领口猛地往下一砸,摁着脖颈便挥了上去。   一时间,不止乘务,就连听说过两人的旅客都围了上来,匆忙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拉开。   前排舱位闹得不好看,乘警也只是站到通往商务舱的方向,防止有不属于这里的人窥探。   登机口尚未关闭,因而前舱的争执并没有引起多大注意。   旅客在廊桥处便开始分流,倒成为了一种变相的隔离措施,将发生在头等舱的轶事困在限定的范围内。   Eric的口腔有些渗血,空乘拿了冰块来,询问是否需要医疗救护。   他摆了摆手,隔着距离与徐知竞对视,两人都愤愤粗喘着,让气氛一沉再沉,就连一旁的旧识都不再出声。   当然有自江城来的人知道夏理是谁。   他们并不认为Eric的用词过分,倒是徐知竞的反应出乎意料,耐人寻味。   “我戳到你哪儿了,徐知竞?”   “叫我放尊重点,那是你什么人啊?”   Eric的话彻底将徐知竞问住了。   现在还说是朋友未免也太可笑,但要再为夏理添上别的身份,徐知竞却无法即刻给出答案。   他的内心有一道模糊的声音不断低喃,细听倒分辨不清,好像只是无意义的絮语。   夏理倏忽成为贯穿徐知竞童年与少年时代的难题,带来一闪而过的甜蜜,与漫长且持续的煎熬。   夏理究竟算什么呢?   徐知竞根本不明白。   他只要夏理在身边就好,只要夏理看着自己就好,夏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夏理,是十六岁的徐知竞唯一想要的生日礼物。   ——   夏理在迈阿密没坐过地铁,多是由徐知竞接送,或者干脆打车回家。   他花了点时间才搞清楚要怎么到中央车站,等走到东河沿岸更是已然天黑。   纪星唯先前提起过住在AC。   夏理担心她会和唐颂提及自己的去向,故而直到站在醒目的双子楼下才敢拨出电话。   “夏理?”   纪星唯的声音很干净,空荡荡的,像是正身处无人之地。   纯粹的听觉反馈出不同于正面接触时的印象,抹去了些许傲慢与强势,说不清道不明地添上几分寂寥。   “我在曼哈顿。”   “啊?现在?”   “嗯。可能在你家楼下。”   “American Copper?”   “应该是吧,那两栋连在一起的楼。”   夏理不太确定,他问了个路人,对方大致是指向这里。   “等我一下。”电话那头突然又多了点脚步声,“我下去接你。”   纪星唯披了件大衣就来找夏理,长发在出门的一瞬被风吹乱了,四散遮住视线,好不容易才终于挂到耳后。   她被室外的温度冷得愣了半秒,很快又拢着外套向前跑,用冰凉掌心盖上夏理早已冻得麻木的手背。   两人在即将降雪的傍晚隔着暮色对视了片刻,纪星唯蓦地笑了,格外俏皮地抱怨:“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我会生气的。”   夏理很少听女孩子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顿时手足无措,磕磕巴巴道起歉来。   “对不起,我、我……”   他想问纪星唯冷不冷,甚至开始后悔把外套留在了机场。   夏理有些怀疑自己来这里究竟是对还是错,逃避情绪莫名重回脑海,在面对纪星唯时生出一种不同于徐知竞的忐忑。   不过对方并不给他后悔余地。   没等夏理退却,纪星唯便牵着他的手往大楼的方向小跑起来。   他听见风里掺上对方清亮的嗓音,依稀与来往车流的声响交织,成为极度生活化的明快符号。   “谁要你道歉了。快点走啦,我要冻死了。”   有白色的雾气在纪星唯说话间飘散,夏理亦步亦趋跟着她的影子,恍然生出消逝已久的真实感。   世界仿佛在这短短几秒内退回到了十五岁的分界线。   就连漫长而寒冷的冬天都变成了令人期待的季节。   “你怎么突然来了呀?”   迈过大门,暖气与明亮的灯光顿时驱散了身后的寒意。   纪星唯带着夏理进电梯,恶作剧似的用手捂住了夏理的脖子。   她以为对方和唐颂一样会躲,可夏理只是被冻了一下,全然不懂拒绝,还好温柔地问她:“冷吗?”   纪星唯摇头。或许是觉得没趣,不久便打算将手放下。   电梯门就在这时打开了,进来两个女生,在注意到夏理后脚步一顿,惊讶地感叹:“天哪,纪星唯。你都哪里找的男人!前男友那么帅,这个比前男友还好看?”   “姐妹,掰我一个。算我求你。”   几人应该很熟,开玩笑也不显得冒犯。   纪星唯顺着她们的话否认,边说边将手收回了自己的口袋。   “他要是和我谈恋爱,我不得第二天就环城炫耀。”   “那这是谁呀?”   女生的问题将两人问住了。   纪星唯不太想提唐颂,而夏理又从先前的对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前男友’这个称呼。   他似乎来得不是时候,挑在一个尴尬的节点,还恰好撞上了这样窘迫的局面。   “我们两家是故交了,爷爷叫我放假来看看她。”   夏理没有理由还要纪星唯找借口解围。   他很温和地对两人笑了笑,语气却是疏离的,礼貌地散发出想要结束话题的讯号。   电梯很快抵达楼层,夏理在离开前补上了一句‘圣诞快乐’,将先前短暂的沉默粉饰过去,这才走出轿厢。   纪星唯的公寓很空,客厅里只摆了张沙发,剩下的就是连片的玻璃幕墙,以及窗外绵延的河景。   两人一时间谁都想不到合适的话题,只好望着夕阳发呆,就像夏理在电话中以为的那样,浸泡在一个彻底寂静的空间。   对岸的高楼随时间一点点褪去最后的金色,接着便是倒映上河面的灯火,乘着水波轻而缓地摇曳。   夏理发现纪星唯的身影投落在玻璃窗上,正抱着膝盖歪头打量自己。   “是不是打扰到你了,要不然我还是去住酒店。”   他回看过去,纪星唯打了个哈欠,脸颊贴着臂弯,小幅度地摇了下脑袋。   “唐颂的房间空着。”   “……抱歉。”   “你怎么老是道歉呀,又不是你跟我分手。”   夏理想说自己现在没有道理再来找纪星唯。   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就先将眼梢弯了起来,坦然道:“谈恋爱分手是最正常的事了。我不问你徐知竞,你也不许问我唐颂。”   纪星唯分明最先猜到夏理和徐知竞的关系,这会儿却与唐颂并列提及,变成语病,怎样理解都让人觉得古怪。   “我和徐知竞不算分手。”   没有交往过的两个人怎么会分手呢?   至多不过是离别,用和所有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样的词汇。   又或者,夏理与徐知竞的这场离别还要再特殊一点,就算是他逃跑,不敢去窥看更久远的未来。   这样的话题无意义,再接下去也只会陷入无止境的循环。   纪星唯不评价夏理话中的对错,望着河对面的布鲁克林,另换了一段开场。   “前几天我去布鲁克林的时候被抢了。”   “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抢。”   她用上了夸张的语气,身体也跟着坐正,在下一句话前举起手,指向了夏理的眉心。   “几个黑人,拿枪指着我。”   说到这里,她用指尖抵住夏理的额头,模仿着拉开保险栓的声音,从口中发出了一声‘哒’。   “我还以为是……我还以有人要杀我呢,还好只是抢劫。”   很难猜测纪星唯究竟用怎样一种心情在描述这件事。   她的笑容丝毫不减,夏理眉间却传来一阵努力克制过后的轻颤。由仍未消止的恐惧操纵着,在纪星唯身上表现出与情绪不符的反应。   “你要是死了,徐知竞会心疼吗?”   “……我不知道。”   夏理已经说惯了这四个字。   他不知道徐知竞会不会心疼,或许对方生气才更有可能。   玩物不应该脱离控制,何况夏理甚至没有道别,就连留给徐知竞的最后一句都是谎言。 第22章   “夏理,夏理。”   纽约在凌晨降起了雪。   纪星唯跑到客卧将夏理叫醒,拉着对方一起站在客厅的玻璃幕墙前,看纯洁的雪花星子似的从夜空中落下来。   对岸的灯火彻夜不熄,河面便是粼粼闪动的金色波浪。   大雪在岸边随时间堆积,渐渐成为皎白的泡沫,好像正随水波荡漾。   夏理记起有一年南方罕见地下了场暴雪,皑皑如同诗中描述的那样,将湖区的长桥覆成一条玉带。   环卫工还没有上班,整条街都被雪与雾笼罩。   唐颂带着夏理和徐知竞出门,‘吱呀吱呀’踩在雪地上。   松软的积雪从树梢间扑簌簌坠下,换来一连串笑声,矛盾地朦胧又明亮,细听还有微渺的呼吸声。   他们在黎明到来前漫无目的往前走,世界被纷扬的雪花逆转,一反常态地分隔出暗调的天空与醒目的大地。   游船在码头边悠然地晃啊晃。   徐知竞抬起手,好幼稚地放到夏理眼前比波浪。   夏理忍不住笑了,呵出一团白蒙蒙的雾气,飘浮弥散,末了彻底消失在那场未曾见过的大雪之中。   “我九岁的时候,有一次被绑架了。”   纪星唯又开始讲关于她的故事。   “是爸爸公司的员工。说要两千万现金,不然就撕票。”   她在这里叹了口气,和黄昏时一样抱住自己的膝盖,慢慢将脸枕进臂弯,困极了似的对着夏理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我听他给爸爸打电话。他开着免提,手上还在给我剥橘子。”   “当年不应季的水果还很贵的。”纪星唯补充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久的事情还会记得这么清楚。”   “那个人和我说,‘小姐,委屈你几天。实在是家里老人生病了,我没办法了。’”   窗外的雪落得好安静,纪星唯不说话,屋内就只剩下均停的呼吸。   夏理等她整理措辞,耐心地看雪花被风卷起来,在没有月光的夜幕下四散,如同另一片诡秘而沉寂的宇宙,以极快的速度爆发再坍缩。   “后来那个人被判了无期,也没人知道他说的老人怎么样了。”   “爸爸有一天在酒局上喝多了,开玩笑说他当时想过要不就不赎我了。反正是个女儿,也不是跟他姓的。”   说到这里,纪星唯终于重新看向了夏理。   “所以我喜欢妈妈,妈妈很爱我。”   她的眼眶有些湿了,亮晶晶的,仿佛要下童话故事里漂亮的宝石雨。   夏理犹豫着伸出手,试探着轻缓地摸了摸她的长发,又听见她说:“我是真的以为有人要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是真的以为有人要杀我。”   夏理只能大致去推测纪星唯的苦痛。   或许算是一种被真切爱过又抛弃的迷茫。   从自小构筑的世界观里脱离,后知后觉发现一切不过是场幻梦。   纪星唯与夏理不同。   夏理回不去也望不见。   纪星唯望见了,却并非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未来。   美东冬令时七点过三分,曼哈顿中城仍是灰白的底色。   徐知竞的航班在首都降落,转机前往江城。   室外温度已经降至零下,乘客们大多在座位上小憩,等待除冰结束。   徐知竞蓦地看见一点白色慢悠悠从灯下飞过,正是夏理一直以来期待的,很久都不曾再见过的雪花。   他在落地前托朋友翻查了当日各航司的旅客名单,夏理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架航班上,就连美国国内航线也是一片空白。   Eric没有说谎,夏理一定还在纽约,坏脾气地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   ——   “怎么又是一个人回来,夏理不是说要来的吗?”   徐知竞到家太晚,第二天早上才在餐厅和母亲碰面。   优雅得体的女性就连抱怨都说得温文,接上其后的审视,不叫人觉得过分婉约,反倒显出内敛的强势。   “学校有事。”徐知竞又拿一样的借口敷衍。   徐母这回不再像感恩节假期时那样愿意被随意糊弄过去。   她颇为严肃地搁下了筷子,直视着徐知竞说:“都已经是大人了。妈妈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老是欺负夏理。”   徐知竞本就心情不佳,被母亲这么一讲,更是再撑不起富有涵养的伪装。   他张了张嘴,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把原本想说的话咽回去,换上一句:“我欺负他?”   “妈,他能听我的话就不错了。”   “人家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下人。”徐母否定了徐知竞的说法,“夏理陪你聊天,和你玩,你不能要求他什么都要按照你的想法来。”   “他是我的生日礼物,就该听我的。”   “你这个人真的是被你爸惯坏了,你说出去给别人听听这句话像样伐。”   徐母眉目沉沉与徐知竞对视,见儿子不再反驳才将脸色稍稍放好看些,视线依旧不移,言语倒是指向了一旁的管家。   “等会儿吃完早饭带他去书房罚抄,找本没摹过的字帖,写完再让他下楼。”   她说完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又端量了徐知竞一阵,不甚满意地别过脸,在离开前警告:“你好好给我把性子磨一磨,出去几年心真是越来越野了。”   徐家如今的书房完全参照在大院时的格局,靠墙一侧的书柜边上还有一条连接小阁楼的楼梯。   徐知竞摹了小半就搁下笔,先是望了会儿窗外的湖与山,过后便看向角落,一级级顺着台阶转进拐角。   他起身往阁楼走。   昏暗的楼道骤然亮起地灯,将两侧的相片都照亮了,披上一层暖调,依稀映出更年少的夏理。   阁楼里有玩具,也有徐知竞曾经写过的日记。   笔墨渗入纸张,留下端方有力的字迹,日复一复记叙着寻常的生活,直到某天变成再简单不过的一行文字。   「梦见了,夏理。」   “梦见我什么?”   彼时夏理十五岁,才被送到徐家不久。徐知竞尚且维持着克己复礼的表象,是夏理心目中除了唐颂以外最值得依赖的‘哥哥’。   “我梦见……”   “梦见?”   徐知竞说不出口。   “你怎么做个梦都支支吾吾的。”   夏理抱怨了一句,举着徐知竞的日记躺到对方腿上,‘哗啦啦’玩闹似的往后翻。   来自他人的体温隔着布料贴上腿侧,野火般莫名蔓延燃烧,带来与梦中相似的郁热,攀援直抵徐知竞的大脑,令他随之感到一阵伴生的惶恐。   夏理全然不觉,继续枕着徐知竞的大腿。   轻便的夏季校服没来得及换下,跟着动作皱起来,从衣摆下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腰肢。   徐知竞看得脸红心跳,匆忙替夏理捋平衣摆。   可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对方就先勾住了他的小指,好纯真地让视线交汇。   “热死了,空调开的几度啊?”   夏理抓着徐知竞的手往衣摆里放,盖住肚子,跳脱地说:“好舒服。”   “你不是怕痒吗?”徐知竞尴尬地弯下腰,尽量往后退开了些。   “你又没有乱动。”   “夏理,不能对别人这样的。”   徐知竞有些严苛地用上了训诫的口吻,为表不满,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夏理的小腹。   怀里的少年被激得一颤,顿时松开了徐知竞的手,抱着肚子反射性地笑起来,好半天才终于停下。   “你又不是别人。”   夏理气不过,边说边往徐知竞身上扑,根本意识不到对方的回避,遑论所谓的青春期。   他还当自己足够厉害,骑到徐知竞胯间要去挠痒,慢半拍才察觉到已然极度明显的表征,又懵了许久,到底想起该离开。   “对不起……”   “没事。”徐知竞窘迫地背过身,“不能对别人这样,知道吗?”   “哦。”   气氛太尴尬,夏理企图越过这个话题,思来想去跳回到最初的对话上,小心翼翼出声:“你还没说你梦见什么了。”   徐知竞怎么说得出口那样光怪陆离的梦。   他一把将日记本从夏理手中抽了出来,塞到临近一格书架上,好凶地回答:“梦见把你弄哭了。”   夏理腹诽徐知竞做梦都不忘欺负自己,不服气的同时又不好多留,找了个借口说作业还没写完,赶忙就从小阁楼跑开了。   徐知竞这天没有像往常一样追出去,而是独自在阁楼一直留到了深夜。   他反锁上门,把夏理的照片统统从抽屉里倒出来,散乱地铺满整间房间,闭起眼躺在地板上,做贼似的听着是否有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徐知竞暗讽自己有病,盯着夏理的脸抓心挠肝地难耐。   想要触碰却又抗拒的心情甚至一度引发反胃。   他也想过永远当朋友就好。   可依旧是绕不开的唐颂,贯穿了夏理整个童年时代的唐颂。   那样一个永远高于徐知竞的存在让蛰伏的危机感在青春期到来后迅速爆发。   徐知竞忽而明白过来,即便不是唐颂,总有一天也会有别的人完整地拥有夏理。   从灵魂到身体,从大脑再到心,拥抱与亲吻,又或做那些梦中他才敢做的事。   夏理是徐知竞的生日礼物,是只能属于徐知竞的夏理。   徐知竞不认可也不接受这样的未来。   他要最先掠夺,最先享用,然后长长久久地盘踞在他的宝物上。 第23章   如果要纪星唯评价自己,她会说她是一个擅长程式化交友与恋爱的人。   要选有氛围的餐厅,轻松愉快的电影,在恰当的时机送合适的礼物,自然而然地拉近距离,发展一段新的人际关系。   她从小就学会了这些,对待唐颂亦是如此。   他们去麦迪逊大道逛街,累了就到临近的甜品店打卡,拍漂亮的照片。   和所有爱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生活的留学生一样,把自己包装得精致奢靡。   她这样生活了二十年,即便偶尔感到迷茫,也并未细究过这是否就是自己真正想要体验的人生。   突然出现在曼哈顿的夏理毫无征兆打破了那层奇怪的结界。   纪星唯在二十一岁的初雪这天沿着裂缝走了出去,迟钝地意识到她其实不是一个时刻都能坚强开朗的人。   唐家的危机始于一份加密文件。   其中有条被压缩的视频,是关于唐颂与几位代理人及精算师在伊维萨围绕套壳公司的账务展开的对话。   这份文件算是纪家的投名状,为了自保选择重新站队。   纪星唯的母亲便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断向纪星唯强调,只有这样才能维护住纪家的地位,以便更顺利地将她的父亲踢出局。   纪星唯或许少有同理心,却从未真正当过坏人。   她在将那张存储卡交出去时手都在抖,停不下地深呼吸,被剧烈的心跳震得头晕。分明站在母亲面前,却僵硬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囡囡,不用担心的,这点事情唐家肯定摆得平的。”   “你想嘛,闹得难看一点,到时候评估出公告你爸那边才占不到什么好处。那个女的和她的野种算盘白打。”   母亲在纪星唯的印象里始终有一个典雅且温暖的形象。   然而自那天起,纪星唯便开始时不时地做恶梦。   她梦见母亲尖叫着变成怪物,用凄厉的叫声揉碎玻璃,变成子弹穿过她的身体。   梦境虚幻而短暂,衍生的恐惧却恒久。   纪星唯只好安慰自己没有将所有资料都交出去,她不算是彻头彻尾的坏人,不该被这样的恶梦侵扰。   雪下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停。   夏理陪纪星唯去公园散步,很安静地穿过被高楼与橱窗包围的街道,去往城市中央唯一开阔的一片区域。   大雪将草坪覆成了纯白,纪星唯跑过去把自己的脚印连到一起,在雪地上画小星星。   她拉着夏理一起玩,跟几个不认识的留学生打雪仗,玩累了就去找把长椅坐下,指向先前打雪仗的地方,故作认真地说:“那里是青青草原。”   夏理为她的话思索片刻,反应过来也不觉得无趣,反倒愈发温柔地笑了,“为什么?”   纪星唯没有想到夏理会接这么幼稚的话题,一时倒茫然噤了声,半晌才回答:“Sheep Meadow,你明明想到了的。”   她不等夏理说话,低头轻叹了一声,很快又继续:“我以前和唐颂讲,他说好无聊。”   “不过反正都是逢场作戏,也没什么好要求他的。”   纪星唯对唐颂的歉疚在旁人眼里其实更像是遗憾。   夏理不知道那些文件的存在,自然也不会想到对方的叹息与爱情无关。   他们在天黑之前回家,叫了外卖又开了支麦卡伦。   纪星唯连冰块都不加,喝醉了就隔着瓶身看夏理,用发烫的脸颊倦倦去贴桌面。   “唐颂留下的,也不说什么时候才来拿。”   她似乎很累,伏在桌上头都不抬,用食指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手机拿过去。   “妈妈好爱我的,所以才会给我打电话。”   纪星唯说着把根本就没有亮起过的手机推到夏理面前,‘哒哒’敲了两下屏幕。   锁屏亮起来,显示一张老照片,是在北山街的大院里拍的,一个戴着王冠的小女孩。   “很晚了,先睡觉吧。”夏理哄纪星唯睡觉。   对方前夜整晚都没睡,等了一夜不知会不会来的雪。   他带纪星唯回主卧,抽了几张湿巾替对方把脸擦干净。正准备从房间出去,纪星唯却牵住了他的手,很轻很虚渺地说:“夏理,你当我的猫吧,我会好爱好爱你的。”   “该睡觉了,纪星唯。”   夏理没有将对方拂开,而是坐到了地上,耐心地等纪星唯睡着。   他望了会儿窗外,看见街上川流不止,雪已经化了,是很适合起降的天气。   “你先睡觉,我帮你给唐颂打电话。”   夏理说着就要去找手机,纪星唯却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衣袖,把夏理留在房间,不知所谓地报出了几个毫无关联的单词。   她叫夏理去开她的电脑,把那串字母输进去。   桌面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纪星唯却说那是她的秘密,只在此刻允许夏理一个人看。   夏理清楚这样的行为已然越界,何况他也不爱窥探他人的隐私。   在听见‘秘密’两个字后,夏理当即从电脑前离开了,退回到纪星唯身边,稍稍将语气加重了些,再度重复:“先睡觉吧,等你醒了唐颂就来了。”   夏理这回没有再留,说完便走出房间,在客厅找起了自己的手机。   事实上,唐颂早前打过几次电话,夏理担心是徐知竞要求的,犹豫了许久,到底没有接。   铃声不久变成一道熟悉的嗓音,唐颂并未苛责,而是带点笑意问:“你跑哪里去了,夏理?徐阿姨都生气了。”   “……你会告诉徐知竞吗?”夏理确认到。   “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唐颂还是用一向值得信任的语调骗夏理,巧言令色去套对方的话。   “我在纪星唯家。她喝醉了,你可不可以来照顾她?”   “你要走吗?”唐颂问。   “不走。你在纽约的话,我等你来了再走。”   “嗯,我这两天有点忙,你再帮我照顾她几天,我回去了给你发消息。”   两天时间足够从江城回到纽约,哪怕去迈阿密都绰绰有余。   听到这里,夏理莫名感到不安。   他握着手机踌躇了一阵,末了还是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你真的不会告诉徐知竞吗?”   “真的。”唐颂不带犹豫地肯定,“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   或许是白天玩雪着了凉,纪星唯在夜里开始发烧。   夏理喂她吃了退烧药,过一会儿又听她说想吃小时候的那种虾条。   家里没有零食,满柜子都是唐颂存的酒。   夏理只好天一亮就去法拉盛,跑了小半日,终于在一家中超的角落里发现了零散的几包。   他用从徐知竞卡里取的现金付钱,在回去的路上不断对自己说,这些原本就是他应得的。   剩下的足够买一张回国的机票。   只要等徐知竞离开江城,夏理就可以避免与对方再有交集。   “还吃吗?”   “想喝水。”   前夜打开的电脑始终亮着,纪星唯没有设置自动息屏,夏理这会儿才发现。   对方喝完水便又睡了过去,夏理不好再把病人叫醒,只能任它开着,心想反正也不会有其他人来。   他没什么要收拾的行李,除了护照就剩下手机。   夏理拉黑了徐知竞所有联系方式,甚至在离开机场前换了个号码。   屏幕上偶尔跳出一条邮件,余下的时间便不再有新的消息出现,好像徐知竞真的就愿意这么简单地放过他。   夏理在纪星唯的公寓多住了两天,对方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持续地发起低烧。   他等唐颂来,期间预约了医生,可惜日期已经排到了近两周以后。   几天时间里,那台电脑便始终夜灯般照亮在纪星唯的卧室,仿佛另一双眼睛,无声无息地看着床上的女孩被困在漫长的梦魇中。   「我进电梯了,帮我开一下门。」   夏理在平安夜当晚收到了唐颂的消息。   他有些惊讶对方为了纪星唯在这天赶来,还当是余情未了,分手了也依然将纪星唯放在心上。   夏理先去放好杯子,隔了小半分钟才过去开门。   还未走到门后,敲门声倒是先响了起来,温文妥帖地叩过三声,听上去不显得急躁,反而颇有礼貌。   他加快脚步,在开门的前一秒还期待地叫了声‘哥哥’。   然后门外的影子压进来。   盖住夏理没来得及敛去的笑意。   在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映出了徐知竞的轮廓。   “开心吗,宝贝?”   夏理怔滞一瞬,慌忙想要关门。   可他的反应终究没能快过徐知竞。   对方一早料到了他会回避。   不等他重新将手搁上门把,徐知竞便已然踹开了大门。   夏理惊得本能地退后,心脏都随那声轰响重重在胸腔撞过一下。   徐知竞反手锁上门,游刃有余地抽出一把P226,用枪口抵住夏理的额头,似笑非笑问道:“你一刻都没有想起过我,对吗?” 第24章   “徐知竞,你发什么疯!”   纪星唯吃完退烧药睡了,关门声似乎没有把她吵醒,但夏理依旧将话音压得很轻,小心翼翼生怕打扰到她。   徐知竞笑着把枪往下移,慢吞吞从眉心移向夏理的喉结。   他满意地欣赏着对方故作镇静的模样,分明怕到连尾音都在颤,目光却不曾回避,始终一错不错地与他对视。   “怎么?怕把她吵醒了?”   徐知竞举着枪往夏理喉间抵,制造出近似于窒息的钝痛,换来一声极短促的喘息。   过道太窄,夏理躲不开,仓促朝身后退了几步,反倒被逼进了角落。   “你可别告诉我你现在喜欢女人了。”   徐知竞凑上前,暂且把枪搁到了一旁的柜子上。   他捉住夏理的手腕按到领口,将膝盖挤进对方腿间,极力克制着只亲一下脸颊,接着便问:“耍我很好玩?”   “我没有耍你。”夏理把脸侧了过去,“我已经说过不想继续了。”   这栋楼的隔音不算好,隐约还能听见有音乐声传来。   夏理在徐知竞的桎梏中逃不开,却也不敢过分挣扎,只能小幅度地轻移,断断续续蹭到对方身上,刻意撩拨似的将耳畔的呼吸点得愈发粗重。   “你有病吗!纪星唯会醒的。”   他被徐知竞困得无处可躲,任由对方的吻从脸颊落向脖颈。   湿热的舌尖品尝珍馐一般从喉结舔到锁骨,在颈侧流连吮吻,妄图打上属于自己的标记。   “你关心她干什么?为什么不关心我?你该问我这些天都做了什么的。”   “我相信你才会被你骗!才会让你有机会玩这么久!还要替你圆谎,担心你没带够钱。你不问我这些天是怎么过的,反而关心她?”   徐知竞指责夏理的不公,话说得委屈,行动却野蛮。   他亲夏理的嘴唇,近乎粗暴地在湿润的唇瓣上留下齿痕。一手攥着夏理的手腕,腾出另一只手肆无忌惮便从衣摆下爬进去。   夏理仓惶望向紧闭的房门,嗓音微颤,眼眸也湿漉漉像要哭出来。   他不推拒了,开始小声讨好,一张脸苍白到哀艳,用指尖一下接一下触碰徐知竞圈在他腕间的手,喃喃地哭求:“不要这样,纪星唯还在发烧。”   夏理实际上不知道这和纪星唯发烧有什么关系。   他浑身都在发抖,神思也跟着一片混乱,带来持续的失衡,被徐知竞的亲吻加重,仿佛下一秒就要过度呼吸,只顾张着嘴无知无措地呜咽。   徐知竞的吻是苦涩黏着的药剂,由柔软的唇舌推进夏理口中,逼迫他和着眼泪咽下去。   窗外有平安夜绚烂的灯火,被夏理潮湿的眼睛抹乱,愈发变得璀璨,满城斑斓。   “徐知竞,我求你……”   夏理的声音在这里哽住了,停顿一秒,突然控制不住地开始抽泣。   那起初是幽咽,微弱得好像小猫在哼叫,渐渐便成了嚎啕,要把攒聚的泪珠都捧给徐知竞看。   “我求你,我求你了!”   求徐知竞什么好呢?   夏理想要寻常的人生,想要笃定的爱。   可他根本没有能够用以交换的筹码,他原本就是父母拿来换取地位的工具。   夏理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   夏理想死。   “骗我留在机场的时候不是很聪明吗,现在求我做什么?”   徐知竞停下动作,嗓音稍稍带着沙哑。   他语调冷静,只是呼吸尚未平复,敛去外放的肆意,又平添几分被粉饰矜重的森然。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夏理哀哀为自己辩解,“你要是愿意放我走,我根本就不会骗你的。”   “所以你问都不问就撒谎了。”   徐知竞不像质问,言语间倒更近似于对夏理的失望。他仿佛真的为对方留有选择的余地,一时松开手,让视线垂落,疏离地退回到了合适的距离。   夏理停不下抽噎,神色却因为徐知竞的这番话而添上希冀。   他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尽量不叫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随后满怀期待地问道:“那我们到此为止好不好?”   夏理天真的口吻引来徐知竞缓慢且细致的审视。   后者深刻的轮廓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下更显出天生上位者的气质。目光自上而下扫过,看似漫不经心,却弥散出极致的沉郁。   “不好。”   长久的寂静过后,徐知竞慢悠悠吐出了这两个字。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的恶劣在夏理的欺瞒之后,要论原由也该归咎到夏理身上。   徐知竞凝视着夏理骤然枯白的脸,先前的笑容逐渐褪去,换为一种颓靡,昳丽又病态。   他好整以暇地等待夏理继续无意义的抗拒,轻笑着弯起眼,半倚向了身后的墙面。   “你明明说了的!”   “我说什么了?”徐知竞心安理得地回问。   “你说,你说……”   “我给你机会说实话,可没说过我会答应。”   “徐知竞!”   夏理气得僵着四肢发抖,眼眶湿润,酝酿出的一种毁灭前的激愤。   他顾不上什么体面,一股脑攥住徐知竞的衣领,拳头接上踢打,笼中困兽般在狭小的过道间撕扯。   充耳的仅剩喘息,粗重且沉闷,将两人一贯伪装好的斯文剥离,剖出所有原始的野蛮。   徐知竞在摔向地面时护住了夏理的脑袋,指节磕在地板上,重重砸出一声响。   夏理在徐知竞身下愣了一会儿,滞后地安静下来,见对方抽出手,低头沉默地看着他。   “闹够了吗?”徐知竞换回了平日冷郁的语气。   即便这么问,他却没有从夏理身前让开,而是趁势跨到对方腿间,一手撑着地面,拿先前护在夏理脑后的手掐住了那条细白漂亮的脖颈。   骨节处仍在滋生隐痛。徐知竞没有将力度收得太重,将将抵住夏理的侧颈,感受到隔着皮肤传递至指尖的脉搏,急促、强烈,随每一声哽咽无序地轻颤。   徐知竞等夏理主动认错,凝着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看对方空洞地望向天花板。   夏理仿佛要让灵魂跟着视线一起逃出去,麻木无欲地低喃了些什么,忽而再度挣扎起来,摸索着够到了徐知竞放在柜子上的枪。   “我求你,我真的求你了,徐知竞……”   夏理这么说着,却没有让枪口指向对方。   他将那把P226送到了自己唇边,回忆着十八岁生日的夜晚,一边抖,一边张开嘴,把枪口抵着舌尖塞了进去。   夏理哭得好像一只被雨淋湿的流浪猫,棕褐色的虹膜映着灯光,眼泪都像甜美可口的糖浆。   徐知竞似乎被吓住了,松开手留给夏理喘息的机会。   他跪在夏理膝边思索什么似的沉沉注视着对方。   或许过了几秒,又或许过了很久,徐知竞起身说:“弹匣是满的。”   徐知竞真的好懂怎样威胁夏理。   他不把话挑明,让夏理自己去想这几个字的涵义。   纪星唯,又或徐知竞本身都成为了人质。   夏理当然可以对自己扣下扳机,可他根本无法保证在此之后徐知竞会做些什么。   装满的弹匣是一道无解题,夏理不敢去赌对方话中的真假。   “唐颂在外面。”徐知竞不断加码,“这里的监狱和国内可不一样。”   哪怕仅有一声枪响都会连累所有人接受调查,何况唐家近来身处漩涡中心,正是要低调的时刻。   夏理忽而没有力气再握住握把了。   他不住地颤抖,口中细弱地发出过度呼吸前的气声。   一双手捧着枪倔强地对峙过几秒,忽而颓然地垂落,任那把枪摔到地上,像是赌一次命运的决定,走火与否都是能够被接受的结果。   室内依旧一片寂静。   P226躺在徐知竞的脚边,被踢开,飞到沙发看不见的阴影下。   夏理枯坐在地上,视线顺着徐知竞的西裤迟滞地往上爬,攀住大衣敞开的衣襟,再缓慢跌到领口,越过喉结,停落在温热却总爱害他伤心的唇间。   徐知竞好高,夏理没有力气将脸仰起来,只能抽离地盯着对方的唇瓣,躲在徐知竞的影子里无声嗫嚅。   “现在愿意回家了吗?”   夏理看见对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后知后觉将所有字句拼凑在一起,组合成一句极易理解的话。   他吃力地抬眼,避开屋顶那一小盏射灯投落的光,晕晕乎乎盯着徐知竞鼻梁边两湾深邃的阴影,缓缓摇头,流着眼泪笑了。   “那里不是我家。”夏理压抑地哽咽了一声,“徐知竞,你明明知道我一点都不开心的。”   弥散的灯火把夏理噙着泪的眼睛照成亮晶晶的宝石,非但不显得幽怨,甚至还平白添上几分撩人的凄清。   眼梢的绯色蔓延至脸颊,因为停不下的抽噎而搅乱呼吸,呈现出近似于过敏的靡丽红晕。   徐知竞握住夏理的手臂,迫使他起身。   宽大有力的掌心裹住单薄的毛衣,仿佛只是随意一扯便把夏理揽到了面前。   他替夏理擦眼睛,温柔地亲吻对方尚未干透的泪痕,指尖往下滑,贴着夏理的手腕挤进掌中,而后恶作剧似的碰了碰,将其托到了两人之间。   “所以你为什么会留着这枚戒指?”   夏理戴在食指上的,什么都无法象征的对戒成为了又一种映射。   就连他自己都说不好为什么没有把这枚戒指留在机场。   思绪一片迷乱,夏理主动做出的决定渐渐与想法相悖,让他分不清,更想不通下一秒该做些什么。   徐知竞年轻而迷人的轮廓在昂贵外衣的衬托下更显优越,连光影都偏爱这副皮囊。   两人离得太近,记忆里干净的草木气窜入鼻腔。夏理茫然地窝在徐知竞怀里,眼波晃悠悠聚起,迟缓而缭乱地从每一处角落扫过。   他最后看回面前那堵白墙,轻声呢喃:“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吃药。”   夏理忘了带药。   他想,一定是因为少了那片伏硫西汀,自己才会为徐知竞的出现如此难过。   ——   ——   或许是因为正值平安夜,又或许这栋楼的隔音实在不好。   徐知竞推开门,原本模糊的乐声陡然清晰,还掺上了难以辨明的笑闹。   走廊里有股和香水混在一起的怪味。   徐知竞才一迈出去就皱起了眉,倒是倚在门边的唐颂仍旧轻松地摆着张笑脸。   他见夏理跟着徐知竞出来便摊开手,颇为无奈地说抱歉。   低频噪音吵得人头晕。   夏理有点想吐,也不说接受与否,淡淡看了唐颂一眼,很快就将脸转回去。   他其实不认为对方有必要为这件事道歉。   如今的夏理与徐知竞,任谁都会选择站在后者一边。   “纪星唯有点低烧。我把药放在她房间的书桌上了,刚刚吃完,你记得早上再让她吃一粒。”   唐颂在夏理开口之前进了门。听见这句话时,他正站在过道的顶灯下,笼在一片先前笼罩过徐知竞的光芒里。   澄黄的灯火非但没能为他增光添彩,反倒将轮廓映出了明暗不一的暗面。   唐颂成为灯下的幽灵,在灿亮的光辉间浮现出诡异的陈旧感,仿佛披着一身灰纱,门框便是腐朽的灵柩。   夏理莫名感到不安,惴惴找不到由头,半晌才想起纪星唯书桌上那台没有设置息屏的电脑。   “等一下……”   门关得要比话音更快一秒。   唐颂的面孔骤然消失,变成眼前的空白,残余些许大脑假想出来的回声。   夏理只好当作是自己多虑,将所有疑心压回去,跟在徐知竞身后不甚情愿地踏入电梯。   轿厢门一开,夏理当即便为今夜的一切感到了无力。   电梯内是早先和纪星唯相熟的两个女孩,见夏理和徐知竞进去,立刻热络地打了个招呼。   “嗨,纪星唯的新男朋友。”   “怎么放假了都不见你们出门呀,待在家玩什么呢?”   女孩们好像没能注意到徐知竞愈发冷郁的神色,喋喋不休地开着关于夏理和纪星唯的玩笑。   数十秒的时间变得好像不再有尽头。   通往外界的门不开,电梯内的气氛便愈发压抑,直到对方察觉到遏止在徐知竞从容表象下的森然。   其中一个女孩小心翼翼扯了扯同伴的衣袖,示意对方不要再说。   徐知竞看似谦和地等过几秒,优游自若地对两位女士笑了。   他将夏理揽进怀里。   分明是舒缓的语调,却令人读出不加掩饰的强势。   “他是我的男朋友。”   徐知竞加重了中间两字的读音,甚至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夏理为这句话怔然抬眸,迷茫地描摹过徐知竞的侧脸。   他后知后觉自心室弥漫起酸涩,继而沉痛地发觉自己已经不会再把这样的话当真了。   徐知竞说了太多遍喜欢,甚至在夏理仍会为对方悸动的时刻提及过‘恋爱’。   可那口吻实在是过分戏谑,以至于相信反而显得可笑,天真都成为了特殊情境下的贬义词。   夏理不想听这些虚无缥缈的话。   他已经快要忘掉被爱是什么样的体验了,只朦朦胧胧记得大院里的草木气,木质的楼梯,上楼时踏出的脚步声,以及窗下冒着热气的搪瓷杯。   太爷爷会坐在看得见湖的窗边。   藤编的椅子摇啊摇,门一开,对方就会向夏理张开怀抱,慈爱地叫夏理‘宝宝’。   并非徐知竞那样近乎胁迫的拥抱,而是绝对的温柔与偏爱,轻而易举便能叫夏理笃信他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倏忽重演的记忆带来的不只有温暖,更多是苦痛,与一种明知回不去的颓然。   夏理迫使自己遗忘,最好再也不要记起,没有体会过才不会觉得无望,才不会煎熬到得靠药片才能抑制眼泪。   他把药忘在了迈阿密,忘在了徐知竞的房子里。   所以此刻的痛苦都是他活该,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自讨苦吃。   电梯抵达后女孩们先走了出去。   夏理在稍远一些的位置见她们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压低声音,极为含糊地漏下几句。   “那不是徐知竞吗?”   “谁啊?”   “徐振璋的曾孙啊。”   “啊,那他喜欢男的,想攀他们家的岂不是没戏了。”   “你怎么转不过弯的。他喜欢男的才有戏啊,合适就行了。”   两人说到这里,又扭头朝后看了看,见徐知竞没什么反应,于是匆匆走到大厅另一侧等起了车。   夏理跟着徐知竞出去,被室外的空气冻得瑟缩了一下,讷讷站在原地,脑袋里盘旋的依旧是两个女孩聊过的话题。   他根本没有想到可以往徐知竞的怀里躲。   冷了就停下,僵着四肢定在原处,好像夏天即刻就会到来。   兴许是因为骤降的温度,夏理有些喘不过气。   他很用力地呼吸,全身注意集中到胸口,连徐知竞的手都忘了放开,扯着对方转身,嗓音低沉地问他怎么了。   沿路都是圣诞的装饰,河岸边灿亮的灯光映着水波,将夜晚涂得像一颗旋转的水晶球。   夏理开始感到失衡,虚浮地踩着地面,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真实。   来往的行人步履匆匆,世界倒悬翻转,眼前的画面变得扭曲且斑斓,展示出一片光怪陆离的新宇宙。   他难受到干呕,攥着徐知竞的大衣不住地掉眼泪。   夏理真的一点都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了,徐知竞所谓的喜欢更像是一种惩罚,要他为童年时代享受过的不属于他的一切付出代价。   “徐知竞,徐知竞……”   夏理说不出自己混乱的心绪,一味地念徐知竞的名字,崩溃呜咽,在圣诞前夜什么愿望都许不下。   曼哈顿的积雪在路旁堆成冰,化开了成为灰黑的污泥,被夏理不情愿的脚步踏乱,溅起肮脏的水渍。   徐知竞带他去Plaza,奢华的大堂掉进去一个颓唐到突兀的身影。   夏理顺着那株被装点璀璨的圣诞树看上去,天花板上的水晶灯亮得仿若一盏接一盏要烫死人的太阳,烧进他心里,即刻产生灼痛,再无得以隐匿的角落。   两人回房间,夏理被搂着在门后接吻。   湿漉漉的泪痕蹭到徐知竞的脸上,将他的睫毛也沾湿了,变成一种很青涩,很纯情的迷恋。   夏理哭得停不下来,又期望郁热能够将心底的隐痛蒸发掉,磕磕巴巴地回应,让吻零星散落在徐知竞唇边。   他哭得好漂亮,睁着一双雾氤氤潮湿的眼睛,迷惑却尚未失神,星星点点弥散出引人沉沦的光。   徐知竞轻咬夏理的唇瓣,小狗似的勾着不放,舌尖扫过红润的唇瓣,目光里装满的都是欲望。   可他的动作倒不急切,慢条斯理攀上夏理的背脊,安抚般好温柔地舔吻。   夏理接连的抽噎在徐知竞掌中渐渐成为轻吟,分不清究竟是哀郁还是难耐,未曾消止的窒闷都成为放纵的表征。   “你跟纪星唯干什么了?”   徐知竞把夏理的毛衣往上推,在接吻的间隙呼吸不匀地发问。   “什么都,都没做……”   夏理否认,湿软的嘴里半句套不出话,不久便被徐知竞捂住,勾着衣摆塞进口腔。   他抬眼看对方,徐知竞停了一下,不明所以对他露出一个笑,耀人心目地舒展开眉眼,优雅得好像要与前一秒割裂。   夏理好茫然地与他对视,心想徐知竞或许还要说什么话。   然而对方只是捏了捏夏理红得发烫的耳尖,忽地便将夏理抱起来,带回到套房卧室。   夏理咬着衣摆忘了松开,跌到床上才知道张嘴。   暖调的顶灯将他的皮肤抹成光艳的粉白,细腻得如同定窑的瓷器,隐隐约约透出柔美的绯色。   徐知竞问他为什么撒谎,说话间跪到被子上,膝盖卡在夏理腿间,俯身遮出一整片带着木质香的昏暗。   夏理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对徐知竞说过的谎话太多了,以至于忽而提及,他甚至不明白对方问的是哪一句。   脑海中乱七八糟闪过无数片段。   夏理有些抽离地与徐知竞交视,贴着柔软的被褥,昏昏沉沉像要睡着。   他隔了一会儿才有反应,温驯地朝徐知竞的小臂挨过去,细薄眼帘微垂,在亲吻时让睫毛跟着碰在了对方手腕内侧。   “你将来还会有很好的人生,可是我的人生已经被你毁掉了。”   夏理吻着徐知竞的脉搏说话,温热的呼吸扑簌簌落向腕间,似要随血液流回心脏,去一窥徐知竞的真心。   他起初用唇舌,后来便换作牙齿,狠狠咬破皮肉,让血渍渗出来,沾上自己的嘴角。   夏理有点想哭,眼泪却仿佛在先前流完了,只剩下始终调整不好的呼吸,卡在喉底一阵阵地产生窒息。   徐知竞不回应,任他发泄,低着头从逆光的角度凝视。   夏理蜷成一团在对方身下颤起来,无意义地哀叫,把积蓄的痛苦变成脖颈上的抓痕,再也无法诉诸于口。   徐知竞看够了便扣着他的手举过头顶,单手捉住夏理两道手腕,故作深情地轻吻他的指尖。   夏理见不到对方的表情,扑面而来都是徐知竞身上令人眷念的草木气,干干净净,好像十五六岁的夏天,就连回忆都是轻盈的。   “我喜欢你,夏理。”   他听到徐知竞如是说。   “没有我的喜欢,你的人生在更早以前就该被毁掉了。”   夏理的鼻尖紧挨着徐知竞领口,细听甚至能捕捉到怦怦的心跳。   徐知竞一点也不歉疚,认定了夏理是他的所有物。   是他的喜欢才将夏家救出泥潭,才让夏理至今都是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小少爷。   “不要再骗我了,我会喜欢你好久好久的。”   徐知竞确实不会爱人,还以为漂亮的说辞永不逾期,轻描淡写就想换夏理的笃信,要夏理永远当一只温驯的小猫。   他说完摸摸夏理的头发,貌似温柔地啄吻过眼帘。   等到夏理终于不再发抖,他这才将手掌往下移,轻笑着说:“好了,宝贝。把腿分开。”   ——   ——   “专心点。”   夏理窝在被子里分神,潮红脸颊贴着被濡湿的被子,茫茫然看久违的属于迈阿密的阳光。   徐知竞捏住他的下巴,力道刚好可以让他接受对方的亲吻。   夏理敷衍着回应了一阵,在分开后抿了下嘴唇,轻叹道:“我之前都是骗自己说爱你。”   他装不下去了。   即便是幻想出来的爱也已然不足以成为支撑夏理的理由。   “我不想再这样了。”他平静地继续,“你也应该感觉得到这不是爱吧……”   夏理的小臂被压在身下,可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倦怠地垂敛视线,听见心跳依旧清晰地从胸腔内传来。   “我想回家,徐知竞。”   纪星唯说她不会厌倦高高在上的人生,就算出卖一切都要永远立于塔尖。   夏理起初还算认可,但时至今日,他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算不清得失。   世界好像深渊,徐知竞的欲望便是其中无边无际的黑暗。   夏理填不满也照不亮,变成一粒尘埃,不停地下坠,眼看着明亮的天空逐渐远去,残余狭小的一道光隙。   “放我走吧。”他还以为自己仍有机会向崖边飘游,“就算是我求你,好不好?”   徐知竞发泄完才回应,随手将额前的碎发往后一捋,似笑非笑强调道:“你是我的礼物,是你自己要来。”   他说罢捞起夏理的腰,抱着对方往浴室走。   黏湿的水液一直抹到了膝弯,徐知竞用指腹摩挲了几下,掐着夏理的腿肉夸奖:“好乖。”   “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在意我都说了什么!”   “你要我怎么表示?答应你?”   徐知竞的表情逐渐变得冷然,手上的动作倒还温柔,哄猫似的将夏理抱进浴缸。   水温正好,温暖而潮湿地没过身体,一瞬卷走过度的负面情绪,让夏理暂且噤声,隔着雾气与徐知竞四目相视。   空调好像太热了,过不久夏理就觉得头晕。   徐知竞拿了件浴袍,从容地将腰带系上,居高临下审视着被玩得满身红痕的夏理,半晌才接上先前的话题。   “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又说想我,说要我去夏家接你,说你会听话。”   十六岁的夏理尚且不曾见过如今的徐知竞。   他理所当然认为对方是可以依赖的,是像唐颂一样能够保护他的存在。   夏理在家受了委屈就用徐知竞的怀抱填补,全然意识不到有任何不妥,只顾用湿淋淋的眼睛换对方的怜悯。   彼时彼刻夏理脱口而出的话确实是对徐知竞说的。   可那是只有十七岁的徐知竞该听的秘密,怎么也轮不到眼前的青年拿这些来指责夏理言而无信。   “我只说我会听话,从来都没有说过愿意拿自己给你随便玩!”   “你是不是不太清醒,夏理。”徐知竞很深地叹了口气。   浴室中氤氲的水雾随着时间愈发浓重,织成阻隔在两人之间的薄纱,随呼吸轻缓地游移。   徐知竞的动作诡异地在这样的情境下变得缓慢,悠悠晃到夏理面前,用掌心遮住那双总爱惹人心软的眼睛,骤然往水面摁下去。   有光从徐知竞的指缝漏出来,模模糊糊荡漾开波纹,随后便换上挣扎间浮起的细小气泡,以及光怪陆离的扭曲画面。   温水灌进鼻腔,又因本能的呼救呛入喉咙。   夏理的听觉在水中被包裹成模糊的嗡响,四肢都惶恐不安地浮游着。   他唯一能够触碰的就只有徐知竞手臂,切实地停留在眼前,只要他求救,对方就一定会带他从困境中逃脱。   人类刻在基因中的求生欲让夏理几乎没有思考地攥紧了徐知竞的手。   痛苦或许都没能延续一秒,他就被对方再度从水面下拎了出来。   夏理重新见到光,见到徐知竞疏离冷淡的面孔,后怕似的抓着对方的手腕不肯松,在封闭的室内一声声呛出空濛的回音。   “出尔反尔好玩吗?”徐知竞问道。   夏理一时反应不过来对方在说些什么,水珠堵在耳道里,听什么都像绵远的幻觉。   他沉默地攥着徐知竞,修剪整齐的指尖深深卡进在纽约时留下的咬痕。   刚结痂的伤口被再度剥离,成为徐知竞小臂上崭新的血印,带来持续的,不同于夏理的痛楚,让两人的纠缠变得更像永无止境的诅咒。   对于夏理来说,爱就是恒久的疼痛。   无论是母亲也好,徐知竞也罢,只要在他心底滋生出些许应当被定义成爱的东西,痛苦便会随之而来。   夏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感受。   徐知竞的提问一点点消逝在乳白色的薄雾中,在短暂寂静过后换上夏理无措的轻叫。   夏理说不出话,好像被阻塞的实际并非听觉,而是他的声带。   他发出小动物一样幽微的呜咽,从喉咙里细弱地挤出来,绕进空气,和水声一起断断续续地响。   徐知竞梳他被沾湿的头发,指尖穿过发梢,好耐心地安抚。   可夏理的隐痛已经藏不下去了,连眼泪都无法令其休止,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宣泄的方式。   徐知竞真的喜欢他吗?夏理想到。   徐知竞喜欢的难道不也是曾经的夏理吗?   没有人会为一个笑都笑不出来的木头人心动,遑论连爱都唾手可得的徐知竞。   夏理甚至混乱到理不清此刻的自己是在为割裂的人生而烦恼,还是为了那点也许诞生过,又迅速被扼杀的悸动。   爱欲和死欲在同一秒萌发。   前者一瞬便死亡,后者却被滋养着壮大。   他突然起身,跌出浴缸也要往前爬,爬到玄关那个藏着把转轮手枪的柜子旁,哆哆嗦嗦往空置的弹巢里塞上子弹,又一次举枪对准了自己。   “徐知竞……”   夏理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直到此刻还要念徐知竞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不立刻扣下扳机,不知道为什么要掉眼泪,不知道为什么还在伤心难过。   电影里的爱情再痛苦也会有些许甜蜜。   然而夏理切身品尝到的却仅有苦涩。   他怀疑就连自己假想出来的都并非爱情,而是一种劣质的致幻剂,短暂地欺骗大脑,哄他一直坚持到这一秒。   夏理尝试表达,不知怎么,说出口的永远都只有徐知竞三个字。   过速的呼吸裹挟起强烈的虚浮感,伴随反胃与颤栗,让夏理完全没有办法把枪好好握在手里。   他盯着徐知竞走近,轻而易举将枪接过去。   那动作甚至不能算是抢夺,仅仅只是一次寻常且自然的交接。   “夏理,只要你开口。”   徐知竞没有把枪收起来,反而干脆地扳下保险栓,不带丝毫犹豫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选吧。”   夏理一味地摇头。分明泪水止都止不住,喉咙里却连先前的哀叫都不再有了,安静到呼吸反显得刺耳。   “那么讨厌我,让我死不就好了。”徐知竞语气如常,食指离开枪身,搭住了扳机。   夏理觉得或许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爱人了。   他说不出话,只好流着眼泪去亲吻徐知竞的唇瓣。   泪水把两人的嘴唇都涂湿了,好像冬天吃冰淇淋,寒冷从唇舌蔓延至大脑,冻得人头痛,一阵阵晕眩泛黑。   这算是夏理自愿献上的吻吗?   就连夏理自己都无法界定。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选择了,他直至此刻的人生都是早有人替他选择好的。   夏理有时会想,要是自己是一只蝴蝶就好了,活过夏日就死亡,再也不用为漫长的生命煎熬。   他冷极了似的瑟缩在徐知竞的怀里,亲吻和流泪都不专心,攀在对方肩上的双手停不下颤抖,一寸寸将浴袍揪出新的褶皱,泄愤一样绕在指尖。   爱好恶心。   夏理有点想吐,是那种由自己的行为催生的反胃。   可是他还在和徐知竞接吻,他不要听徐知竞再拿别的话来羞辱他。   夏理晕晕乎乎地神游,或许听见徐知竞说些什么,但他没有把那些话捋清,只是接受到文字,大致意识到对方曾经发出过声音。   “五月我妈会来。”   直到这一句夏理才迟滞地回神,用哭得湿红的眼睛看向徐知竞,木然问道:“徐阿姨?”   “嗯。”徐知竞肯定,“她说要来看你。”   “我没有带坏你……”   夏理的话文不对题,惶惶想将自己撇清,妄图继续当徐母心目中的乖小孩。   都是徐知竞不好!   是徐知竞逼他这样做的!   他根本没有想过要让徐知竞喜欢男人!   是徐知竞自己做错了!   “你在说什么?”   “不是我要和你上床的!”   夏理回想起那天在AC楼下听见的对话。   即便徐母的本意并非兴师问罪,事情终有一天还是会被捅破,要摊到最信任夏理的长辈面前,由对方在自己的孩子与一个不好界定身份的夏理之间做出选择。   夏理不要被讨厌,夏理想要很多很多爱。   都是徐知竞的错,都是徐知竞害他束手无策,害他只能等一场注定会到来的审判。   夏理掐着徐知竞的脖颈接吻,吻到对方无法忍受,少有地主动将他推开。   他不依不饶牵住徐知竞的手,将对方戴着对戒的无名指含进嘴里,好轻絮地说出了即时的心情。   “我恨你,徐知竞。” 第25章   迈阿密在去年罕见地迎来寒潮,刚跨完年却又过早回温。   太阳炽热得仿佛不断向海面贴近,风里还带着遗留的凉意,落向地面的光线却隐隐滋生痛感,针尖一样细密地扎在皮肤上。   徐知竞好像不希望冬天那么快结束,趁着周末带夏理去一家室内冰场打发时间。   不受约束的人总有一种傲慢的稚气,一件事在他看来说开了就算是翻篇。   夏理一眼得见的不开心也好,靠药物维持的平静也罢,徐知竞说了他们是在恋爱,夏理就必须陪他长长久久地演下去。   他拉着夏理的手沿场周缓慢滑行,黑眼珠熠熠映出纯白的冰场。   徐知竞认真的时候总叫人猜想他该是温文疏离的性格,微垂下眼帘,将嘴角抿出一道很可爱很纯情的弧度。   夏理把手搭在他的掌心上,漫不经心跟着节奏,偶尔抬眸,毫无缘由地朝对方瞧一眼。   冰面的反射将夏理衬得愈发清艳,细白皮肤隐约映出些低温导致的红晕,抹在脸颊,还有优美漂亮的鼻尖。   他没能想到徐知竞会抬头,两人忽而四目相视,各自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莫名倒有些像是真情侣,为一须臾而触动。   夏理停下脚步,由着冰刀带身体继续向前。   场外的世界在倒退,有那么一个瞬间,就连徐知竞似乎都退回到了十六岁。   夏理失神地盯着对方,恍惚还以为这是在湖区的岸边,投落的灯光变为遮天蔽日的梧桐叶,再往前不远就是留存着他所有童年记忆的大院。   他怔滞地张了张嘴,片刻反应过来,指尖隔着手套在徐知竞的掌中细微地勾了一下,再度垂敛目光,悒悒结束了这次无端的交视。   “在想什么?”徐知竞问。   夏理其实什么都没想。   药物换来稳定的状态,同时也让思绪始终飘浮游离。   他停顿了几秒,兴许是思考该用什么话题来回答,兜兜转转又想起纪星唯,以及对方书桌上那台一片空白的电脑。   “不知道纪星唯感冒好点了没有……”   夏理说得小声,字句含在嘴里,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清。   徐知竞起初轻笑着低头凑近,没等夏理说完就冷下脸,不太高兴地转过身,兀自往场中滑去。   他好像真的以为他们在谈恋爱,以为并非是他一厢情愿,幼稚地闹一些全无必要的脾气,妄想夏理会和所有普通情侣一样去哄他。   冬季的冰场人少,冰面上只零星有人经过。   徐知竞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聊,站在正中朝夏理回看。   对方仍扶着围挡靠在场边,木讷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另有所思。   “去不去吃冰淇淋?”   徐知竞自讨没趣,绕了一圈回到原处,把夏理眼前那片白蒙蒙的光亮遮了个干净。   后者没想到他这么快回来,愣了一秒,继而点点头,顺从地‘哦’了一声。   夏理不知道别人是怎样恋爱的。   他没有话能够和徐知竞聊,甚至开口都觉得困难。   偶尔他也会尝试模拟小时候的情境,用即时的体验漫无边际地谈论。   但或许是病症的体现,夏理不吃药就胸闷得难受,吃了药又感受不到多少情绪。   他的灵魂好像暂且不在身体里,只剩一副空壳在机械地执行设定好用以维持现状的程序。   夏理无所谓快乐与否。徐知竞玩得开心就好,他根本感知不到自己的心情,这一天要怎样度过都与他无关。   佛罗里达漫长的夏日往往让人将其与冲动、热烈等词汇联系在一起。   这座室内的冰场却仿佛特意为了给予人们一处冷静的空间。   徐知竞买了冰淇淋走上看台。夏理接过去,难得主动开口,望着医疗室的方向问:“唐颂家的事就算过去了吗?好像都没怎么看见报导了。”   夏理边说边搅着杯中的冰淇淋。   球状的奶脂被碾碎了,化成黏糊糊的糖浆,融在杯底,缓慢地往倾斜的一侧汇聚。   关于江城的一切不知从哪天起变得遥远而陌生。   夏理的心是空的,说不清道不明地残余一种对废墟又或故地的怀恋。   “不然呢?”徐知竞还是一贯的不以为意,“你以为真能怎么样。”   唐家旗下几个公司接连暴雷已经不像是寻常的意外。   要不是有人在幕后推动,公关部门早在事件见报之前就该将其平息下去。   也正因如此,人为造成的危机虽然凶险却更可控,不过是资本多方博弈,胜者生存壮大,输家便等待蚕食,亲眼见证自己的退场。   唐家树大根深,与各家的利益联结紧密,即便是为了自保,牵涉其中的几家也会想尽办法妥善处理这场风波。   “只要董事会内部不出问题,不会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事。”   徐知竞用随意几句话轻描淡写揭过,自认为结束了这个话题,不成想却让夏理越回到了最初。   他想起纪星唯在公寓的窗后向他剖白的心事。   字字句句都与近日的一切无关,又好像每一次停顿都试图委婉地传递一道求救讯号。   “那纪家呢?”夏理到底问了出来。   “纪家?”徐知竞狐疑地打量了对方一番。   “他们家打算离婚的事闹得太难看影响到股价了,证监会还没出评估。”   徐知竞说着,把夏理手中已经搅得不成样子的冰淇淋接过去,顺道看了眼表。   时间过了正午,室外大抵是冬日最温暖的时刻。   “走了,吃完饭送你去医生那里。”   夏理预约了三点的心理咨询。   先前的药物似乎对他产生了副作用,偶尔情绪过分堆积,忽地高涨爆发,要持续数小时的心悸与手抖。   徐知竞看得出来夏理确实不舒服,因而将脾气收敛了许多,对夏理口中的爱与恨都不当真。   两人谁也不提圣诞前后的事,刻意模糊矛盾,伪造出从文艺电影里学来的安静的爱情。   五月底就是徐知竞的生日,至少在徐母到来之前,夏理要学会维持表面的平和。   “等会儿我自己回去。”   午后的迈阿密河粼粼随水波闪烁,夏理在下车前将手臂伸出窗外,试图握住阳光一般,缓慢地将五指收拢了。   日益升高的气温尚未突破界线,徘徊在令人感到舒适的阈值之内,让夏理久违地感到放松。   “我会来接……”   “你在担心我又跑掉吗?”   夏理回眸,恹恹望向徐知竞的眼睛。漂亮的轮廓一点点从光下转回阴影中,笼着一层浅淡的光晕,好像一不留神就会碎成无数璀璨的尘埃,连呼吸都会加速他的消亡。   “我不会跑的。”夏理在徐知竞回答之前开了口。   他略显粗暴地扯开自己的衣领,一条白金的素链便随之从锁骨间垂落。   徐知竞给他戴装有定位芯片的吊坠,设计得精巧俏皮,是最适合日常衣着的狗牌的样式。   “无论如何你都会找到我的,不是吗?”   夏理扯着项链说话,在细白的颈侧迅速勒出红痕,扬着下巴展示似的邀请徐知竞来看。   “宝贝。”徐知竞换上了惯用的戏谑称呼,“你在我这里没有足够的信用。”   他说着抬手去替夏理整理领口,食指缱绻地游移,用温烫的指腹好轻盈地触碰夏理。   徐知竞将指节往下探,慢条斯理摩挲柔润的皮肤,手腕不经意贴到吊坠,察觉到夏理的心都跟着重重跳过一下。   他在衬衣单薄的面料下揉捻,曲起的骨节抵成高低不一的起伏,摇摇晃晃映出褶皱,继而引发夏理克制过后的哼吟。   药物让夏理很难产生反应,但触觉中枢依旧会给予一定的反馈。   他有些迟钝地尝试去理解,垂眼看着徐知竞的动作,好像纵容,半晌才往车门的方向靠过去,用肢体表达拒绝。   徐知竞的睫毛跟着眼帘颤了一下,不疾不徐地回看,与夏理对视过几秒才出声。   “那你自己回家。”   他温文妥帖地替夏理系纽扣,将吊坠勾到衣领外,捏着狗牌举到两人之间,轻笑着摇了摇。   徐知竞无声地威胁,暗示夏理不要想着耍什么花样。   他有本事把这条项链拴在夏理的脖子上,就也有本事再把夏理再找回来一次。   “新玩具好像到了,今晚玩给我看好不好?”   徐知竞的手游至夏理腰胯,贴着收腰设计的西裤缓慢地掐起来,拇指沿小腹挪向肚脐,等到话音结束便轻柔地按下去。   夏理仓促握住对方的手腕,看见吊坠折出的光在徐知竞眼中一闪而过,灿亮如流星,恶劣都显得迷人。   他不敢回答,趁着这动作伸出另一只手按下了解除车锁的按钮。   自海岸拂来的风在开门的瞬间骤然席卷感官,久违地令夏理感到清醒,以及分外陌生的,对真实世界的体验。   他深呼吸,慢半拍地看回车窗。   徐知竞的五官其实并不与十六岁时有多大的差别,只是褪去了青涩,渐渐添上高位者无所顾忌的傲慢。   那张脸年轻英俊到值得任何一个人为他痴迷,可皮囊之下仅展示给夏理看的灵魂却冷郁且薄幸。   他笑着同夏理道别,深邃的眉眼浅浅弯起来,一派痴缠热忱。   可再细瞧,徐知竞的目光却是冷的。   不自觉流露出自私与攫夺,极度割裂地掩藏在迈阿密炽烈的日光下。   夏理随后退的脚步摇了摇头,心脏悸动一样怦怦撞出轰响。   他说不好这是病症还是药物的副作用。   有一种和十五岁时相似的频率突然溢满胸腔,撞得夏理心疼,莫名为此刻的情感反胃。   夏理好像真的曾经喜欢过徐知竞。   以至于忽而回望,他都为仍旧留有久远心动的自己感到恶心。 第26章   “怎么,被抓回来了?”   夏理以为Eric不会来参加徐知竞的生日聚会。   对方应当是有什么事在忙,近半年都没有在学校出现。   “徐知竞都来找我要人了。着急上火的,我还以有好戏看。”   Eirc才从国内回来,或许是家里长辈有所嘱咐,倒并不因先前的事对徐知竞抱有太明显的反感。   游艇离开栈桥,沿河驶向比斯坎湾。   甲板上有几个商科的女生在晒太阳,夏理觉得冒昧,在舱内随便选了部电影放。   他没有起身,窝在卡座往Eric的手边睨了一眼,视线都倦怠得抬不起来,更别说回应对方先前的话。   夏理靠着抱枕,目光讷讷凝向屏幕,画面一帧接一帧在漆黑的瞳孔间跳动,莫名显得那双眼睛的主人实际上没有灵魂,更像一只摆在角落的玩偶。   Eric刻意逗夏理,摊开手掌挡在屏幕前。   夏理稍迟了一秒才眨眼,恹恹让目光往Eric脸上挪,见对方摆出一副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容。   “别人要能钓到徐知竞高兴都来不及,你怎么这副表情?”   Eric故意说这些话,惹得夏理的脸色愈发惨淡,自始至终沉默地坐在原处,只有指尖在薄毯上渐渐揪紧了。   他盯着Eric绕过吧台,从容闲适地在一旁坐下,手里拿的不知是杯软饮还是果酒,噗呲呲发出气泡破碎的声响,隔着透明的杯壁呈现出分外鲜亮的色彩。   夏理在对方靠近后闻到豆蔻粉的气味,混着酒精,由嗅觉衍生出具有回甘的苦涩印象。   “我带你逃走怎么样?”Eric颇为随意地说,“把你藏起来,保证他找不到。”   迈阿密的春末已是夏日的高热。   船舱里的空气有些闷,让夏理的脸颊透出柔润的粉调。   他好像在脸红,眉目间却是一片散不去的沉郁,懒倦地半倚着,不拒绝也不回应。   或许是因为日益升高的温度,夏理近来愈发不爱说话,仿佛连翕动唇瓣的力气都没有,一味地等待他人猜出他的想法。   Eric觉得有趣,凑近了用低温的杯口碰一下夏理的耳垂,终于看见对方往已然无可退却的角落别过脸,冷着嗓子说:“不需要。”   “那等你需要了随时找我。”   二层突然换了首歌,透过天花板传来贝斯低沉的音色。   夏理抬起眼,褐色虹膜被东海岸的阳光照成琥珀般的色泽,映出摇晃的水波,失神一样越过Eric,直勾勾盯住了头顶无趣的纹路。   他似乎什么都没想,仅仅只是放空,呈现出某种极度纯粹的美丽,不需要任何外物就已然漂亮到令人心惊。   Eric当然愿意为这样的美人花费时间。   他坐在夏理身边不去打搅,耐心地等对方将注意收回来。   二层的人玩得尽兴,在繁乱乐声中掺上一阵兴奋的尖叫。   夏理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天花板倒是在他脑袋上咚咚直响,吵得头疼,变成延续的耳鸣。   他又过许久才低头,目光跟着垂敛,轻而缓地颤了下睫毛。   侧颈颀长的线条随动作一点点折出阴影,描得更显清瘦,仿如画中美人,披着面纱朦朦胧胧地浮现。   “你说什么?”   夏理似乎这会儿才听见Eric的话,滞后且飘忽地回问。   他的反应有些像家养的小猫。丝毫不存在戒心,甚至还为这个问句歪了下脑袋。   “我说——”Eric将话音拖长了,“任何能让徐知竞不高兴的事都可以找我合作。”   夏理温吞地点头,没有说接受与否,视线扫过仍在继续的电影,莫名其妙跟了句:“徐阿姨要来。”   徐知竞的母亲过几天就会来,夏理不想让对方感到不愉快。   对方是除太爷爷以外最关爱夏理的长辈,夏理舍不得那样温暖亲近的感受。   “我前段时间刚在蒙彼利埃碰到过。”   提起徐知竞的母亲,Eric突然来了劲,就连语速都加快不少。   “有人把你和徐知竞的关系传出去了。”   他在此处断句,愉悦地打量夏理的表情,见对方骤然僵在了座位上,呼吸都一瞬间变轻了。   “你要不要猜猜她当时的脸色?”   Eric不依不饶地继续,把夏理逼得说不出话。   他既想听又不敢听。   明知得到好消息的可能微乎其微,大脑却只能用那点渺茫的几率自我安慰。   夏理心悸不已,随即产生焦虑,双手在夏季前的炎热季候下发凉战栗,像要痉挛,没有半点力气出口反驳。   他主动将自己与徐知竞的关系划分到不可言明的范畴,茫然想起徐母温温柔柔同自己说话的样子,旋即为将要面对的一切恐惧到开始干呕。   卫生间在夹层,夏理扒着洗手池止不住地恶心。   他起初什么都吐不出来,不久拿食指和中指往喉咙里扣,催出胃酸,和眼泪一起掉进下水口。   徐知竞看见夏理往夹层跑,和朋友们打了声招呼便跟过去。   镜子映出夏理湿红的眼睛,以及晃晃悠悠荡在脖颈上的吊坠。   纤细瘦削的背影在徐知竞眼前弓出一道单薄的曲线,隐约映出衬衣下突起的蝴蝶骨,抵着丝质的面料随抽噎细碎地颤抖。   “晕船了?”   徐知竞把手掌搁上去。   夏理忽地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体温,悚然从脊椎升起一阵寒意,惶惶抬眸,看见镜子里的徐知竞正好体贴地轻抚他的肩背。   “徐知竞?”   “嗯。我去给你拿张晕车贴?”   夏理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好像世界由镜面开始割裂,又被吞噬成同一幕虚构出来的画面。   他盯着镜子里的徐知竞看,迷惑地皱紧了眉头。   耳边能听到清晰的水流声,哗哗将池里的酸液全都冲走了。   他后知后觉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眼前的夏理好像根本没有难受过。   夏理全然搞不懂自己究竟身处何地,大脑一片混沌,突破药物维持的稳定,把他拖回淆乱的情绪中。   “Eric说他在法国碰见过阿姨。”   他依旧注视着镜子另一头与自己并立的徐知竞,强忍着不安看对方印证了Eric的说辞。   “前段时间有一宗孟家牵头的并购。”   徐知竞答得坦然,完全没能读懂夏理愈加枯白的神情。   他甚至笑盈盈地亲了夏理一口,搂着夏理的腰肢问:“我的生日礼物呢?”   夏理被问得一僵,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礼物’两个字。   有细小的水珠从台盆内侧溅到他的手背上,说不出的刺骨,冷到直往心里钻。   徐知竞见夏理平静下来,还以为对方不难受了,骨节分明的手掌横在腰间一收,把夏理牢牢揽进怀里。   两人贴得太近,隔着布料夏理都感受到了轮廓,直挺挺抵在后腰,慢条斯理地蹭弄。   徐知竞从背后吻夏理的脖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贴着颈侧笑了一声。   温烫的呼吸随即扑到皮肤上,跟着脉搏游遍全身,为夏理灼出一种烙心的郁热。   他抓着徐知竞搂在腰际的小臂,拒绝不像拒绝,放任也不明确,半推半就回应对方的吻,再度把自己当成礼物送出去。   徐知竞反手关上门,崭新的RIVA连盥洗室都灯光明亮。   夏理看着自己趴到大理石的台面上,被镜边那一圈灯带照得好像亟待脱手的商品,塌下腰谄媚地邀请徐知竞试玩。   水龙头没关,夏理有些崩溃地把头往下埋,浸在渐渐没过鼻腔的水面下,没多少求生欲,又被生理机制保护得死不掉。   徐知竞托着下颌把他捞出来,用干燥的唇瓣亲吻他湿透的眼帘,呼吸里都是灼人的欲望,一刻不停地攻城略地。   夏理很沉重地从镜子里看那双眼睛。   迷迷蒙蒙轻吟几声,继而抓着徐知竞的小臂说出了一直以来都没有弄懂过的问题。   “我其实不明白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   夏理透红的指尖就点在徐知竞的手腕内侧,紧贴脉搏,察觉到一次分外清晰的跳动。   可徐知竞没有停下,仅仅只是一愣,很快又按着他继续。   “哦,你也只说过喜欢。”   夏理恹恹将脸挨到台面上,把冰凉的石料捂热了,任徐知竞随意摆弄。   他纠正的这句话要到许久以后才得到回应,和徐知竞拆安全套的动作一并进行,说不上究竟是敷衍还是上心。   “我还不够喜欢你吗?”徐知竞拍了拍夏理的大腿,开始新的一轮,“你也太贪心了,宝贝。”   夏理满目春情,细薄眼帘半睁半阖,被徐知竞玩得几乎失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吻,楚楚可怜地伸出一点舌尖,没有奖励便茫茫然地含回去,等待徐知竞下一次笑着叫他‘宝贝’。   徐知竞二十岁了,距离夏理成为他的礼物过去四年,离他们的初见也已然过去十二个春天。   夏理在十二岁那年搬出北山街,又在四年以后跟着徐知竞来到迈阿密。   时间奇妙地变成用以概述回忆的形容词,听起来漫长,说出口却短暂。   夏理不知道他还要这样度过多少个四年、十二年。   他有时无所谓将来,心空到连自己都没有装进去;有时又一秒都觉得难熬,遑论久远而望不见尽头的一生。   “徐知竞,你只是在执着于我不爱你这件事。”   夏理忽地开口,完整清晰地说完这句话,终于让徐知竞停下来,从镜中收回视线,认认真真看向身下那双优柔而潮湿的眼睛。   徐知竞滞后地发觉自己竟无言以对。   心空变成看不见摸不着的传染病,随夏理的余音弥散,落到徐知竞怀里,让他慢慢体验到了除爱欲以外的难耐。   “不是的……”   徐知竞茫然无措地往心脏的位置按了按,露出一种很莫名的青涩。   他找不到证据又急于证明自己,只好小狗似的去舔吻,妄图用夏理最厌恶的方式剖白真心。 第27章   「Woah my baby/ 我的宝贝」   「Completely torn apart / 摧毁一切吧」   「So gone with the sin my darling / 带着罪恶步入死亡, 我亲爱的」   (注1)   徐家在棕榈滩有一处房产,徐知竞和夏理住得离学校近,因而并不常去。   徐知竞的母亲这回没有入住酒店,仿佛刻意为了保证私密,久违地去了岛上。   车上的音乐在最后一丝余辉沉入海平线的瞬间切成一道低沉的男声。   夏理听对方含糊地唱着调式不一的爱,温柔而沙哑,像极了徐知竞在沉沦过后漫不经心念出他的名字。   记录在世纪初的声音重复循环着赞颂美丽的皮囊,说眼泪与痛苦都是令人迷恋的特质。   那声音慵懒得甚至像是邀请,轻柔地催促爱人带着罪恶走向死亡。   这样会令心脏感到沉痛的爱真的算是爱吗?   夏理侧过脸,轻飘飘将视线放在了徐知竞身上。   “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雨。”   软件显示有百分之八十的降雨率,天空却还是无垠的蓝调。   乌云不来,倒显得夏理像是主动挑起话题。   过往的风里已经有了潮湿的雨水气,路灯骤然亮起,将夜幕降下前的二十分钟点缀得好像一场餐前沙龙。   如豆灯火被包裹在灰蓝暮色之中,绵远地延伸开去,连成一条通往小岛的灿亮缎带。   银灰色的Utopia就行驶在海滨公路上,由扑面而来又极速退去的风鼓动出充耳的嗡响,让一切声音都变得虚浮且朦胧。   “什么?”   徐知竞稍微踩下些刹车,降低速度去细听夏理说的话。   “要下雨了。”夏理重复了一次,“我们回不去了。”   “住在那里不就好了,反正有得是房间。”   徐知竞说罢惬意地眯起眼,任风将额前的碎发拂乱,松弛自然地握着方向盘,好像这只是一回再普通不过的出游。   他不知道夏理在犹豫些什么,以为不过是又一次情绪低潮。   “我们现在是在谈恋爱吗?”   夏理没头没尾地翻出了围绕他们最原本的困惑。   他如今不再期望得到肯定的答案了。   徐知竞点头就佐证了他们的关系,更让即将到来的夜晚显得难熬。   从知道徐知竞的母亲要来迈阿密的那刻起,夏理就开始依赖药物入睡。   满脑子都是该如何回答,以及要怎样才能让对方像小时候一样疼爱自己。   比起徐知竞随性且不稳定的‘喜欢’,夏理更想抓住的其实是某种已然感受过的笃定。   “我没有谈过恋爱。”徐知竞如实回答,“如果你觉得这样算恋爱的话,那我们就是在谈恋爱。”   爱情对于徐知竞来说似乎是难以界定的物质。   他太早被捧到了塔尖,以至于一切都来得轻巧,根本拿不准怎样才算爱人。   夏理想要承诺,徐知竞便懵懵懂懂给出去,说不好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只觉得换作别人,他一定是不可能答应的。   夜色愈渐浓重。   夏理抬头望海平线上的月亮,涂抹出银白的潮汐,让高大的棕榈树变成沿途攒聚的灰影。   他们抵达别墅,恰好下起那场早有预告的雨。   徐知竞带夏理从更近的偏厅进去,穿过一条狭长且幽深的走廊,在转过拐角之后,倏地见到了正厅灿亮炫目的灯火。   管家说徐知竞的母亲在会客室,引两人一道从灯下走过。   夏理半垂着眼,见连纹的地砖上,自己的影子割裂成了无数道深浅不一的印迹。   他迈过去,有那么一个恍惚,所有倒影都被收束在了脚下,仿佛重新将灵魂聚回身体,又随下一次步伐蓦地四散。   会客室的墙上新换了一副画,是前段时间在纽约一次展会上出现过的作品。   一名优雅的女性正站在画框下看手中的文件。   见徐知竞和夏理来了,她便自然地将手搁到桌上,指腹抵着桌面,让臂间的镯子随倾斜的幅度靠上手腕。   “妈。”   “阿姨。”   徐知竞的母亲戴了一枚翡翠戒指,绿得柔润奢靡,高贵富态。   她没有选择先回应徐知竞,而是走上前,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关爱地抚了抚夏理的脸颊。   “怎么瘦了那么多?”   “前段时间在改论文……”   夏理莫名对上了徐知竞先前编造的借口,试图用相似的话术在徐母面前敷衍过去。   他有些发怵,为意料之外的开场与迟迟不来的主旨感到惶恐。   会客室的窗户没关,连成一排,将远处的潮声拥入室内。   夏理听海浪响过一阵,‘哗’的扑向海岸,擦过沙砾,摩挲出很适宜哄睡的白噪音。   “竞竞,你去跟厨房说一声,给夏理做一份柠檬挞。”   “怎么不让他们去说。”徐知竞往男仆身上瞥了一眼。   “这个厨师是从国内带来的,说英语万一听不懂呢。你帮妈妈去说一下。”   徐母用夏理最爱吃的点心支开徐知竞,牵着夏理推开圆拱的玻璃门,拖出好长两道影子,在连廊下看小雨的海面。   夏理的眼睛生得漂亮,垂敛着也依旧从睫毛下细碎闪出光点。   他有一种很温和的气质,优柔却舒展,总叫人觉得无论说怎样的话都能被平静地接受。   徐母带夏理在长椅上坐下,没有松开他的手,就着动作慈爱地笑了。   她漫无边际聊了会儿关于自己青年时代的往事,又过许久才和着雨声问道:“徐知竞强迫你了吗?”   夏理为这样直接的方式怔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半晌才缓慢地摇了摇脑袋,不作声地替徐知竞否认。   “阿姨知道你一直是好孩子,从小到大都乖的。”   徐母不在乎夏理的答案。   她心中早已有了衡量,只想要试探夏理明不明白这不是能够被说破的身份。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不同的阶段,一时做错了也不要紧,放到将来这也许都算不上错误。”   归根结底,夏理才是这座房子里唯一的外人。   “阿姨不会说你什么。但你要记得,徐知竞是徐知竞,他什么都可以做。”   夏理好像还在梦中,昏昏沉沉睡不醒,察觉到徐母的声音忽远忽近,幻听似的在耳畔飘游。   他尝试捕捉雨声,试图用一种声音盖过另一种。   然而大脑仿佛刻意为接下去的话而留意,分神也要继续听,要让好不容易恢复秩序的心跳再度归于混乱。   “下半年有支医药股要上。前段时间阿姨在和他们谈重组的事,具体条款差不多已经谈妥了,下一轮谈判阿姨打算把你的名字也加进去。”   徐母与徐知竞一脉相承地爱用强加的金钱作为补偿。   她一边告诉夏理每个人都拥有各自的人生,一边又兀自将夏理驱赶到她规划好的道路上,要夏理沿着一条看不清的路不停走下去。   夏理甚至不存在拒绝的余地,没等他有所反应,对方便接着说:“你们要玩的话这两年先这么玩玩,但你要懂得及时抽身。”   “夏理,你是聪明的小孩,阿姨不会放着你不管。”   徐知竞需要一个背景干净,身体健康的床伴。从小在徐母身边长大的夏理当然会是最佳选择。   没人问过夏理的想法,从他变成‘礼物’的那天起,他就已经不再拥有选择的权利。   夏理的人生不属于他自己,无论再经过多少个岔路口也不会像徐母说的那样变成光明坦途。   “我和你妈也商量过了,她还挺认可的。”对方说,“等竞竞将来定下来了,你挑个喜欢的地方拿永居,阿姨帮你处理好。”   小雨渐渐下大了,在檐下连成水幕,将海面抹得很脏。   泡沫被推到岸边堆积起来,远看好像稠白□□,黏腻地凝在濡湿的沙滩上。   夏理不知道徐母心中到底怎样看他,妄自揣测了片刻,突然察觉到从心脏深处滋长出无法根除的疼痛,抑制不住地耸起肩,好像做错什么似的小声哭了出来。   “当是游戏就好。玩的时候尽兴,结束了就忘掉。”   徐母体贴地轻拍夏理的肩背,分明是蹙着眉叹息的模样,神情却看不出半分怜悯,仅有一贯的杀伐果决。   她对夏理的爱是一种对死物的爱,再青春鲜活也不过是一件物品。   雨季潮湿的空气闷得夏理喘不过气,害他下一秒就要窒息一般不断往回深呼吸。   廊上彩色的玻璃灯被风刮得不住摇晃,泼出缭乱而斑斓的色彩,混着灰败的雨雾,让夏理好像一帧失焦的画面,突兀地出现在真实世界中。   所有人都在强调他的温驯,让他乖,让他听话,让他当一只被命名成夏理的宠物猫。   夏理不需要有自己的梦想,不需要有自己的情感,不需要有自己的未来。   夏理什么都不需要。   “等放假了你和竞竞一起去欧洲玩两天,肯定是学校里压力太大了。”   徐母替他擦眼泪,映着灯光把泪痕抹开,好滑稽地涂满夏理那张干净的脸。   “意大利要去吗?索伦托那边好像有套房子,我叫小陈确认一下。”   夏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什么难过,太多事情一股脑堆积再坍塌,积压成一片废墟,让他一味只知道站在瓦砾上迷茫。   他迟钝地摇头又点头,连心里是否存在欲望都无法分清。   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留恋地悬止几秒,忽而跟着海风坠向手掌,把夏理的心都砸痛了。   “不好接受的话当成是谈恋爱就行了呀,多开心的一件事。”   徐母耐心地哄着,语调柔柔的,甚至比对徐知竞说话时还要纵容几分。   可夏理就是止不住眼泪,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能够自我疗愈的方式。 第28章   夏理回到会客室的时候徐知竞正窝在背向连廊的沙发里。   听见脚步声,徐知竞回过头,懒怠地抬起一条胳膊搁到了靠垫上。   他不是什么会对无关事物感兴趣的性格,不开口便是不在意。   免去多余的问答,徐知竞遥遥与夏理对视一阵,末了将下巴埋进臂弯,略微歪过些脑袋,让嘴角抿出了一道不易觉察的弧度。   徐知竞身侧是一面早已封死的壁炉,壁炉旁则是一扇阴刻的屏风。   东方的花鸟木饰被摆放在这座位于美东的宅邸里,不显得突兀,反将徐知竞衬得愈发典雅松弛。   夏理见他稍隔数秒舒展开小臂,朝着自己,又或屋外的阵雨勾了勾手,一派坦然地发号施令。   “过来,宝贝。”   徐知竞的母亲从连廊绕去了前厅,因而夏理实际上并不需要有所顾忌,何况对方早已知晓两人的关系。   可即便如此,夏理的双脚还是死死钉在原地,随心跳一声重过一声,挪不动似的,许久才越过窗棂割出的光影。   他隔着沙发将指尖放进徐知竞的掌心。   温热且细腻的触感很快便随回握的弧度传递至夏理的皮肤。   徐知竞抬眼看他,露出一种小狗一样乖巧无害的笑容,好像要骗夏理忘掉几分钟前的不开心,要夏理继续困在名为徐知竞的陷阱里。   “你不问我吗?”   夏理的泪痕没干,在灯晕间逐渐淡去,漂亮得分外虚幻,似乎那实际只是短暂的错觉。   徐知竞察觉到对方的食指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不自觉地收了收,勾出须臾的痒,呼应着那道已然消逝的痕迹,迷迷蒙蒙残余在掌中。   他随之将两人交握的手更攥紧了些,哄人般轻晃几下,笑着回问:“你会说吗?”   夏理当然不会。   自纽约回来以后,两人的交流已然成为不定性质的单方面独白,并不需要对方任何多余的回应。   见夏理不答话,徐知竞等过片刻,在早已习惯的沉默间兀自给出了答案。   “那我有什么问的必要?”   相看两厌的恋人被称作怨侣。可夏理与徐知竞甚至算不上恋人,即便在这样的境遇下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能够用于指代的词汇。   夏理只能随着对方的牵引一步步绕过椅背,在徐知竞的注视下乖驯地俯身,猫一样躲进对方带着草木香的怀抱。   通往连廊的玻璃门映出屋外的大雨,和着由海潮推起的雾气,灰蒙蒙似一袭不断起伏的薄纱。   夏理亦同一阵春雾似的,缓慢将脸颊靠向徐知竞的颈窝。   雪白纤细的双臂带着凉意环上去,与湿热呼吸糅杂,隐秘而晦涩地引诱。   徐知竞的母亲让夏理将所有这一切当作游戏去享受,一厢情愿地慷慨,并不留有分毫回绝的余地。   夏理只得照做,顺从地奉献自己,在亲吻的间隙抽离地揣摩,混乱而失衡地给出反应。   徐知竞用犬齿衔夏理的耳垂,被夏理茫然的神情逗得轻笑。   清润的嗓音压低了,‘沙沙’飘进夏理的耳道,变成一片透明羽毛,一下下轻拂着长久沉落的心。   夏理害怕被徐知竞的母亲撞见,畏手畏脚地缩在徐知竞身前。   不知是因为热还是紧张,他的脸颊很快褪去了枯白,转而光艳靡丽地铺上绯色,眼波都随着被打乱的呼吸轻颤。   徐知竞舔他细薄的眼帘,用舌尖触碰夏理尚且沾着眼泪的湿漉漉的睫毛。   柔软的,幽密的亲吻自眉心流往鼻尖,预告似的提醒夏理分开始终紧抿的唇瓣。   他不自觉地哼吟,断断续续发出毫无意义的呢哝。   贫弱的欢愉暂且从心室的角落挤出来,飘游着织进雨声,同雨珠一道砸向海面,‘叮叮咚咚’轻快得好像这其实是一场足够浪漫的夏日爱情。   ——   雨声始终不停。   徐知竞的母亲邀请两人在棕榈滩的宅邸住下,并于晚餐间告知,有位谭小姐不久也将抵达。   夏理不认识什么谭小姐,徐知竞倒是与之相识的样子。   后者顺着话题与母亲闲聊几句。   夏理在一旁细听,原来谭小姐打算在迈阿密玩过两周后再去纽约与唐颂见面。   令夏理感到意外的是,在接收到这个信息的一瞬,他最先想到的不是唐颂,也并非即将到来的谭小姐。   而是从来不该由他去关心的纪星唯。   对方与唐颂的关系似乎在此刻终于被定调,彻底落幕,再也没有夏理所妄想的回旋。   夏理内心莫名地抗拒这样的结局,到底不愿承认爱也是一种会随家族衰亡而消逝的情感。   他天真地为唐颂与纪星唯假定出不曾诞生的所谓爱情,幼稚又可笑地拿真实的沉痛去褒奖两人逢场作戏时的精湛演技。   以至于从头到尾都忘了去想,那或许只是另一场未能成功的交易。   ——   时间临近期末,夏理忙得焦头烂额。除了准备考试与论文,还要时不时催同组的外国人赶紧交作业。   棕榈滩与学校离得太远,他往返了几次,还是住回先前的房子,这才算是有了闲暇。   这天午后没课,夏理在图书馆待到傍晚,离开时经过实验室所在的教学楼,正巧碰上Eric从里面出来。   对方不像徐知竞那样乖张,一贯拿优等生做伪饰,以此掩盖他实际和徐知竞相似的出身。   Eric上前与夏理打招呼,肩上的书包似乎很沉,自然地营造出虚假的勤奋与简朴。   “最近怎么都一个人,徐知竞呢?”   “……他有事。”   夏理继续朝食堂的方向走,倒也无所谓Eric一道前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陪徐阿姨?”   “嗯。”   “考试怎么办?商科连final都可以找人代考了?”   Eric和夏理聊与夏理无关的事,兜兜转转围绕徐知竞,仿佛夏理不存在独立的人格。   这引发一连串负面的感受,让夏理本能地想要逃避当下的话题。   “我不知道。”他略显敷衍地回答,伴生一股莫名的焦虑,被药物抑制着寻不到源头,在脑海中反反复复,提不起又落不下。   或许是觉察到了夏理的抵触,Eric没再延伸下去,转而语调轻松地问道:“趁天还亮,要不要去划船?”   话音未落他便看出夏理想要拒绝,于是赶忙补充:“你坐着就行,我来划。”   夏理不太明白Eric究竟是想做什么。   可难得没有徐知竞的约束,时间倒变得过分冗余起来。   两人在餐厅买了份三明治,沿小径去往船屋。   夏理走在稍后的位置,不经意瞥见Eric的衣领,上面已经洗出了一小节毛边。   夏理其实不懂对方为何身处异国仍要扮演出另一种身份。   徐知竞和唐颂只在飞机降落于大洋彼端时收敛,余下的时间自是纵情享乐,肆意地挥霍他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财富。   “在想什么?”   趁夏理出神的功夫,Eric已经解开了缆绳。   小木船晃悠悠停在栈桥边,将黄昏的湖面搅得熠熠生光,随夏风一圈又一圈漾出灼人的波纹。   夏理看得头晕,移开视线,尽量把注意放到Eric身上。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回答:“你的衣服旧了。”   说这话时,水波就映在船屋斑驳的墙面上,无规律地摇晃,层叠描画出无法用肉眼在水中窥见的纹理。   不同于星子的细碎光亮轻盈地散落于夏理唇间,伴着回声,空灵而悠远地在潮湿空气中盘旋。   Eric怔怔凝视他开合的唇瓣,立在有些松动的船板上,要等到船身的下一次失衡,方才从这样晨雾般空濛的清艳里脱身。   夏理的漂亮不同于Eric所接触过的任何人,是带着郁气的,无欲无望的哀婉。   “不用穿旧衣服也还是不开心吗?”   Eric拿夏理的话调侃,动作倒体贴,等夏理站稳了才把手松开。   他握着船桨,略微用力往栈台边一抵,小船便顺着水道游出船屋,轻慢地流进了迈阿密的夏天。   夏理在一头坐下,听见水面被破开时朗润饱满的声响,潺潺像含糊不清的呢喃,恍惚还以为是有什么人正在说情话。   他将手掌摊开了覆在傍晚的湖面上,抚着微凉的水波,颇为不解地回道:“有区别吗?”   “当然了。”Eric在船的另一端坐下,“取决于你希望别人看见怎样的你。”   对方说着把桨架在边上,笑盈盈托起下巴,接着道:“你眼里的徐知竞和唐颂是同一类人吗?我和他们在你眼里又会是相同的一类人吗?”   夏理起先没有多想,轻声答:“唐颂和徐知竞不一样。”   “是吗?”Eric停顿片刻,轻而易举推着船板上两滴相隔的水珠交融在了一起。   “可是让外人去看,徐知竞和唐颂同样都是斯文体面的天之骄子。”   夏理与徐知竞离得太近,以至于揭开了那层展示给旁人的外衣,变得过分真实,让青涩与恶劣都坦然地呈现。   十六岁的夏理或许愿意为徐知竞辩解,而如今的夏理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借口。   他没办法违心地称颂徐知竞,更不愿接受唐颂也许同样残忍,只好沉默着等待Eric接下去要说的话,期待对方一如往常,会在最后将其归结为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夏理,大家都在演戏,你为什么不演呢?”   Eric将世界比作一场恒久的戏剧,所有人出生、成长、衰老、死亡,演出各自的四幕剧。   其中的角色实际由各人凭剧情需要而编绘,夏理遗漏了这最重要一点,因而被痛苦与哀郁占据心室,浸在雾中,艰难地拖着沉甸甸的躯壳求生。   “试着去演一个会让你感到快乐的人吧,夏理。” 第29章   暑假开始之前,夏理再度搬回了棕榈滩。   好在徐知竞忙着为母亲与谭小姐作陪,倒也不常在夏理面前出现。   时间仿佛更改了流速,没有预兆地慢下来,静谧而安定地轮转日月。   Eric让夏理试着扮演一个快乐的人,世界似乎便依他所言,奇妙地更改程式,连徐知竞都淡出了夏理的生活。   那日傍晚,木船迎着夕阳晃晃悠悠往回漂。   夏理见天空从橙红逐渐淡成蓝紫色,再过不久,最后一缕余辉沉入水面,灯光骤然亮起,点成水中连片的火焰。   “好像太阳。”   夏理说罢,为自己无端的联想感到可笑。   他伸手将湖水搅乱了,抬眸望向船的另一端,有些尴尬地问Eric:“我是不是很无聊,讲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夏理那天穿了件设计款的衬衣,风一吹,垂落的领饰翻飞起来,恍惚倒不像夏季,而更像久远的冬日。   Eric摇头,很温柔地否定,跟着把指尖探入水中,胡乱将一切倒影都揉碎。   “你去过普罗维登斯吗?”Eric问道。   夏理没有回答,茫然地眨了眨眼。   Eric随后笑了一声,不疾不徐地继续:“那里有一项不定期的活动,叫‘WaterFire’。”   “天黑以后,人们乘着小船,把篝火一堆堆点起来,直到燃遍整条河道。”   夏理以往总是抵触Eric设陷式的对话,此刻却又认为对方好像一位极富耐心的讲师。   Eric似乎只是为夏理形容一场未曾见过的庆典,用平和舒缓的语调,念诵童话般娓娓道来。   夏理等他提问,等他引出真正的话题。   然而这次,Eric什么都没有再说,意料之外地让话音就此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两人一路再无话讲,直至木船回到船屋,随着水波摇摇晃晃撞到栈台。   Eric伸手给夏理,绅士地接夏理上岸。   后者离开小船的一瞬,Eric听见夏理带着回声的嗓音忽地在幽暗的船屋里清泠泠地响了起来。   “如果是徐知竞那么说,他一定会问我想不想去普罗维登斯。”   夏理还在聊先前的话题。   “你会怎么回答?”Eric示意他说下去。   “我不需要有回答。”夏理轻叹一声,“无论我说什么,徐知竞都已经做好决定了。”   夏理是徐知竞的玩具,对方所有的问句仅表陈述,用以展示他自以为的宠爱。   ——   或许是那天的路灯在湖面上点得太烫,气温在那之后与日攀升。   夏理窝在房间极少出门,没人特意找他,仿佛一只活在庄园里的幽灵。   午后下过一阵小雨。   雨停不久,夏理带了本书在连廊坐下。   不远就是灼人的阳光,以及被晒得炫目的白沙滩。   有风时不时穿堂而过,带来海滨独特的,带着潮湿的温热。   徐知竞送完谭小姐,才刚下车就看见夏理坐在爬满青藤的石拱门下,安静地翻过一页手中的旧书。   海风拂起一墙葱茏,恍惚一听,潮声竟也变得不像潮声,更近似于大院里林木婆娑的轻响。   徐知竞于是走近了,坐到夏理身边。   木质的长椅有了些年头,好轻好细地略微晃了晃。   夏理转头看他,神色少有的平静,不久又望向远处,小猫似的眯起眼,去感受吹拂而来的夏风。   “谭小姐会和唐颂在一起吗?”   夏理不是徐知竞,偶尔还是会为接触到的人与事感到好奇。   可在这句话里,与其说夏理关心唐颂又或那位几面之缘的谭小姐,还不如说他实际仍在为纪星唯烦扰。   谭小姐,谭小姐,高贵婉约的谭小姐。   不像纪星唯那样美得攫夺张扬,而是另含一种精巧细致的,更贴合主流,令人不自觉想要保护的柔和气韵。   徐知竞没有即刻回答。   夏理等不来对方开口,只好顺着徐知竞衣摆的褶皱往上看,渐渐让目光交汇,注意到徐知竞难得温柔地垂敛视线,悠悠答道:“那要问唐颂。”   徐知竞给出一个无解的答案,并不质疑或是回问。   夏理有些错愕地让目光在徐知竞眼中多停留了几秒,心想自己许是沾了谭小姐的光,有幸被如此妥帖地对待。   他有些贪婪地希望时间就此停滞。   此刻的风与光,叶影与海潮,空气中鲜明的湿热,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更久远的夏天。   甚至就连徐知竞亦是如此,在迈入回廊的一瞬,忽而跃回到了夏理最怀念也最喜欢的十六岁。   搁在一旁的书被风吹上了。   徐知竞瞥一眼扉页,是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原著《Maurice》。   “What an ending.”   夏理沉浸在对纪星唯的担心里,还以为徐知竞是指纪星唯与唐颂的关系,错误地暗想对方原来也会有过分感性的一面。   他捧起书,将其合好了放在膝上,指腹贴着老旧的封皮摩挲几下。   末了,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尝试去扮演Eric口中能够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人。   “夏天到了,徐知竞。”   印象中的夏天是悠闲自由的季节,只要刻意遗忘掉上一个盛夏,记忆就会被假日的愉悦重新填满。   夏理说夏天到了,徐知竞便会意地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谭小姐将会前往的纽约自然成为被回避的地点。   夏理思索片刻,笑着答:“索伦托。”   “是上次在杂志上看到的?”   意外的,徐知竞还记得圣诞假期时夏理随口说过的话。   两人寂寂地交视,夏理在心底矛盾地为徐知竞罗列出无数意义相反的标签。   每一个都能够用以形容,又每一个都不足以概述。   徐知竞的爱不像爱,乖张与顽劣亦不够纯粹,夏理猜不透他的时晴时雨,被迫一味地搅乱了思绪。   “是阿姨提起的。”   徐知竞不曾问及的对谈最终还是被夏理说了出来。   省去那些让夏理感到不堪的内容,单只留下索伦托。   夏理说完便在心中暗讽自己多此一举,对方分明就不在意,他又何必在相隔近半个月之后貌似刻意地说起。   “不用管我妈说什么,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可以选别的地方。”   夏理实在疲于为徐知竞塑造一个固有的形象。   徐知竞就是这样,总爱在不经意的时刻忽地冒出些足以令人动摇的论调。   拿着P226威胁夏理的是徐知竞,让夏理主动去做选择的依然是徐知竞。   夏理倦怠地审视那双眼睛,继而无望地发觉,他根本就解不开如此复杂的谜题。   “……我没有不想去。”   夏理说着讷讷停了半晌,徐知竞等过十数秒,终于又见他抿了抿唇:“我也想去的。”   迈阿密此时正值夏季,空气里满是蒸腾的热意。   夏理却在这样的季候下冷极了似的缩着肩膀,一动不动捧着膝上的书,话音未落就让目光也停到了指间。   徐知竞应当是不满自己被忽视,有些幼稚地用指侧去勾夏理的衣摆。   干净修长的五指不久便沿衣料向上爬,揽住后腰,一寸一寸缓慢地收紧。   “接吻吗?”   徐知竞破天荒地提问,唇瓣就停在夏理眼前,隐隐约约还能捕捉到新鲜薄荷叶的香气。   他叫夏理‘宝贝’,哄人似的催促,也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确有几分真心。   夏理说不出话,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境下该如何作答。   他其实并不想在这个傍晚与徐知竞接吻,他有点舍不得这样纯粹的对谈。   “……回房间。”   连廊里除了夏理和徐知竞再没有其他人,可夏理仍旧本能地胆怯,害怕被徐知竞的母亲又或谭小姐撞见。   夏理想要维护自己的所剩不多的自尊。   他惶惶握住了徐知竞的手,起身带着对方往室内走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关着,行进全凭感觉。   徐知竞把夏理抱在门边,后者反手上了锁,‘嗒’的一声,惹来面前意外的哼笑。   “宝贝,你来亲我吧。”   徐知竞邀请夏理献吻,停在原地,只有双手老练地游入衣摆。   他用指腹轻而缓地顺着起伏的背脊攀援,在黑暗中鲜明地感知到夏理的战栗,听面前的青年起初屏着呼吸趴进他怀里,忽而又深深吸了口气,毫无征兆地揪紧了他的衣领。   夏理猛地咬向徐知竞的颈窝,野兽一般不愿松口。   血液的腥甜随着徐知竞因疼痛而发出的低嘶逐渐爬满味蕾。   夏理不退后,徐知竞就也这么纵容着任他发泄。   寂静的室内是像不存在时间,徐知竞不知等了多久,莫名察觉到肩上的布料洇湿了。   他抬手摸了摸已经麻木的颈侧,而后追着湿漉漉的水渍抚向夏理的脸颊,将那张看不清的脸抹脏了,让血迹和眼泪交融到一起。   “怎么哭了?”   夏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徐知竞开口他才注意到这件事。   这天午后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反常,以至于夏理那颗应当被药物控制好的心突然变得乱糟糟,一面在胸腔里揪得生疼,一面又催促他再向徐知竞靠近一点。   他还是不说话,沉默着沿颈线吻向徐知竞的喉结。   徐知竞任其施为,安抚一样轻轻揉夏理的发梢。   “徐知竞。”夏理小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嗯?”   “我们今天可不可以不接吻?”   夏理挨着徐知竞提问,说话间唇瓣就一下一下蹭到后者的脖颈上。   徐知竞听罢笑了,还是一贯的随意语调,用抚着夏理的手掌轻轻捏了把耳尖,格外好脾气地答应了。   “可以的。”   夏理还当今天是自己的幸运日,就连徐知竞都可以换回十六岁的形象。   他来不及收回眼泪便兴奋地环住了对方,做出一种类似于小动物的撒娇,主动把自己往徐知竞怀里塞。   徐知竞揽着夏理施舍过半晌,体贴地等到耳旁不再有对方的哽咽。   末了,理所当然地命令道:“来帮我,夏理。” 第30章   六月下旬,谭小姐准备出发前往纽约。   徐知竞的母亲与之同行,说是为先前的并购收尾,顺便也去看看唐颂。   夏理和徐知竞要稍晚几日动身,乘一架被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徐知竞的湾流,自迈阿密起飞,直达那不勒斯。   徐知竞在去往机场的路上状似无意地提起,他为夏理准备的礼物已然比他们更早抵达了索伦托。   “你要不要猜猜礼物是什么?”   徐知竞歪在窗边,年轻迷人的五官被东海岸午后的阳光染得愈发璀璨。   夏理见他闲适地眨了下眼,深褐色瞳仁被流动的光影映得透亮,英俊得寻不出半分恶劣,只有纯粹的青春与肆意。   车内空间宽敞,徐知竞说话时并不靠近,懒怠地倚着,让小腿优雅地向前舒展。   夏理盯了会儿对方腿边垂坠的褶皱。裁剪合体的布料在错落的明暗间细细密密织出肉眼可见的昂贵,如深色涓流缓慢淌过,成为徐知竞脚边再寻常不过的尘埃。   “表?”夏理随口一猜。   徐知竞已经送过他戒指,即便要猜也有了排除选项。   “不是。”徐知竞拍拍腿,示意夏理坐过去。   夏理有些犹豫,半晌才朝对方挪了挪。   徐知竞坏脾气地捉住了他的手腕,顺势往前一带,心满意足让夏理坐到了自己膝上。   “但是接近了。”   窗帘被徐知竞关上了,说话间他便肆无忌惮地揽着夏理撩拨。   出发前夜徐知竞单方面地宣布愿意试着认真与夏理恋爱。   然而直至此刻,除了对两人身份的定义,似乎依旧什么都没能改变。   夏理还是一味顺从地任由徐知竞把玩。   剥去外衣,塌下腰肢,以最原始的姿态去逢迎他所谓的‘恋人’。   徐知竞喜欢美丽温驯的玩物,因而夏理就连眼泪都只能代表沉沦。   “宝贝。”   车内很安静,除了窗外的白噪音便是稠滞缭乱的呼吸。   夏理原本垂着眼帘出神,在脑海里回想些七零八落的琐事,忽而被唤回去,很茫然地让睫毛跟着颤了颤。   徐知竞托起夏理的下巴,拇指摁在脸颊旁,赏玩器物一样细致地摩挲。   夏理怔怔看他,时间一久便开始失焦,朦胧留下一副深秀的轮廓,以及浅淡飘忽的草木香。   阳光透过纯白窗帘,变得细腻且柔和,影影绰绰隔在两人中央,为徐知竞眼中的夏理披上游移的薄纱。   他用目光轻缓地描摹,流过夏理茫茫然微启的唇瓣,见湿红沾着纯白,靡艳得耀人心目。   徐知竞将指腹挪上去,摁着丰润的下唇饶有兴味地揉搓。   夏理于是无措地又一次让视线落下,低敛着,温驯地遮成两片蝶羽般轻盈的影子。   模糊的,根本无法辨清的身影便在此刻纡尊降贵地靠近,小动物似的用鼻尖轻轻碰了碰夏理的鼻尖。   夏理因而在漫长的失神过后倏然聚焦,看着徐知竞一瞬清晰,无比温柔地赐予他一个再纯情不过的吻。   “好乖啊。”   徐知竞没有离开,停在相同的距离,抬眼注视着夏理,毫不吝啬地赞美。   夏理知道自己在紧张。   两人的睫毛随着他细碎的颤抖一次次触碰,交织分离,不断产生新的回馈。   徐知竞乖张恶劣,是夏理心底最残忍的存在。   徐知竞又纯真热忱,让夏理只能在他手中徘徊,勾勾手指便失衡,追着早已逝去的过往心甘情愿跌回掌心。   夏理试探着回吻,小心翼翼轻抿徐知竞的唇角。   湿热的舌尖探出齿缝,断断续续,黏着而不舍地舔舐。   他学徐知竞的样子邀请对方接吻,生涩地引诱,老练地撩拨。   徐知竞掐着他的皮肉嗤笑他装纯,一双手倒是紧握腰肢不肯松,慢条斯理掌控住夏理的每一次哼吟。   ——这样就算是恋爱吗?   夏理攀着徐知竞的肩膀,纤细指尖浅薄地透着红。   徐知竞将他的手捉下来,挤到两人之间十指交握。浸满欲望的眼睛弯出一道足以让任何人沉沦的弧度,坏心眼地咬上夏理耳尖低喃。   “喜欢你。”   夏理眯着眼,倦怠地趴在徐知竞的颈侧听情话,迷迷蒙蒙又看见自己留给对方的咬痕,已经结痂剥落,变成一道尚未褪去的疤。   他成为一个能够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人了吗?   夏理实际上并不明白。   但他似乎愿意继续演下去,愿意试着去骗一骗自己的心。   ——   航程漫长,期间无外乎是平流层广阔无垠的天空,以及途经的飞驰流云。   夏理看过一场日落。   世界自舷窗中央开始分割,由浓烈的一线余辉横越而过,泾渭分明地划成自青蓝染至靛色的苍穹,以及夕阳之下迅速沉落的黑暗。   他跪在沙发上,等到夜晚彻底降临方才回眸。   雪白莹润的脚尖点着一张精美的手工地毯,天真烂漫地在徐知竞眼中晃啊晃。   夏理身上有一种不常见的割裂感。   譬如此刻,分明神情飘忽而淡然,身体却好像还没来得及忘掉往日纯粹的自由,无意识地展示一些并不显得沉重的举动。   徐知竞走上前握住夏理的脚踝,虎口卡着踝骨挪过半圈,而后舒展开手掌,贴着细白皮肤缓慢爬向小腿。   属于他人的体温随指尖的重量肆意游弋,终于换来夏理的回应,不做声地轻轻按住了徐知竞正作乱的手。   “天黑了。”   这句话伴着徐知竞的啄吻甜蜜轻盈地洒落。   夏理不懂对方的意思,兀自猜想,天黑了又该怎样?是要上床吗?   他犹豫了几秒,旋即转身,乖乖往徐知竞脸侧献上一个吻。   夏理发觉自己似乎不会爱人,哪怕变换了身份也还是只会照搬旧历去逢迎。   “徐知竞。”   “嗯?”   “……你来亲亲我吧。”   夏理试图改变两人一贯的相处模式,一厢情愿地猜想,或许爱情这样抽象的概念也需要学习才能够掌握。   他攀着徐知竞的肩膀,好认真地望进对方眼底。   徐知竞幽深的眼瞳中躲着另一个夏理,沉静优柔地对视,无声无息地审视着徐知竞所见到的世界。   夏理仿佛受到感召,奇异得像要掉进去。   他越发凑近,甚至嗅到了缠绕在草木间淡淡的薄荷味。   徐知竞的眼睛不再是眼睛,变成两湾陷阱,温柔地蛊惑,直到骗来夏理的又一次亲吻。   “不是说让我亲亲你吗?”徐知竞噙着笑问道。   夏理此刻再做解释似乎多余,倒显得他过分忸怩,非要端着一派高洁的模样献上一副耽于享乐的躯壳。   他抿了抿唇没有反驳,纤细修长的十指从徐知竞颈侧移向自己的衣襟,指腹稍稍一抵,纽扣就从缝隙间滑落出去。   夏理骑在徐知竞腿上解衣扣,一颗一颗,感受到两人相距得越来越近。   徐知竞昂贵的西裤拱起一片显眼而低俗的弧度,夏理却仍旧慢吞吞地揪着衬衣,像是刻意去试探对方的耐心,高明地伪装出纯情做派。   耳畔的呼吸随时间愈渐粗重,徐知竞的游刃有余终于破溃,变成急不可耐。   他一把捞起夏理的腰肢,迫不及待地追索。   绵密的亲吻春雨一般散落,嗅不到以往装满欲望的气息,只有清淡的木香,飘飘荡荡润泽夏理皓白光艳的颈窝。   夏理撩开徐知竞汗湿的额发,露出一双浸满郁热的眼睛。   挤在两人呼吸间的满是潮闷空气。   徐知竞的眼睛仿佛永远都深情,甜津津攫取夏理的全部注意,随细碎的低吟一道充斥感官。   夏理心底说不出地滋生出隐痛,好像这真的是他期待已久的真爱。   可他们的爱情又仿佛只存在于纵情沉沦的时刻,仅仅作为一种廉价易得的替代品。   夏理麻木地回吻,挨着舷窗把夜景抹乱。   他有一瞬瞥见黑夜中流过灰白的云。   飞机随之震颤起来,将夏理推向极乐,无知无措地呢喃。   他紧紧攥着徐知竞,动物似的任涎水涂抹对方优美流畅的上臂。   夏理‘哥哥’、‘老公’随口乱叫,抛却所有理智,只要片刻的欢愉。   他好像遗漏了徐知竞三个字,又好像刻意为之。   这场临时的放纵既没有夏理也没有徐知竞,有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用以粉饰的恶俗称谓。   “宝贝,好软啊。”   徐知竞贴在夏理耳畔喟叹,后者恍恍惚惚许久才反应过来,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更不明白徐知竞的话该算褒奖亦或讽刺。   思绪在余热消散后迅速冷却回落,陷入漫长且空泛的清明。   夏理程式化地给出回应,躲在徐知竞的影子里甚至不知该思考些什么。   爱欲无法被填满,神思便毫无目的地飘荡。   他失神地盯着机舱顶,暖黄夜灯蕴出弥蒙的光晕,连成两道贯穿机身的线条,不断向四周发散,让本应制冷的环境热得难以忍受。   夏理开始推拒,无力地将手臂挤到两人紧贴的身前。   徐知竞还当他是调情,温柔地亲了亲夏理湿红的唇瓣。   灯光刺得夏理难受,眯起眼哼吟着掉眼泪。   徐知竞轻笑着吻过泪痕,继而体贴地用掌心覆上夏理的眼睛,看对方微张着嘴小猫一样轻喃,骀荡与沉迷都直白地表达。   “哭什么?”徐知竞沉声问,嗓音动听且温醇。   温热呼吸随字句飘然触碰夏理的嘴唇,顷刻便消散,在人为制造的黑暗中化作一遍遍轻絮又烂漫的回吻。   夏理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徐知竞究竟还有什么令他不满的地方。   可他的心偏偏始终找不到缘由地滋生出苦涩。   夏理学不会扮演一个能够让自己快乐的人。   他只能假装,假装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所期盼的‘快乐’。 【Hallucination】 第31章   索伦托正值盛夏。   汽车一路依山行进,沿途皆是葱郁的青藤与叶片间奶油色的石墙。   这个季节恰逢度假旺季,广场及道路两旁的餐厅外坐满了不同肤色的旅客。   夏理隔着窗打量途经的游人,其中不乏年龄相仿的青年。   那些人好像要去海边,穿着鲜艳的沙滩裤说笑着往山下走。   夏理盯着他们手中已然开始融化的冰淇淋,莫名从心底生长出某种从未有过的悠然。   徐家的房产位于山顶,是一座由十八世纪修道院改建的庄园,仍保留着朝向海面一侧的旧石栏,以及几棵不知年岁的柠檬树。   山崖下是昼夜不息的潮声,无休无止地撞击崖壁。   扶栏内则是开阔的庭院,惬意而安宁地铺满了南意夏日的阳光。   汽车从大门驶入,穿过前庭,再经过一条由砖石砌成的小道就来到了更靠近房间的位置。   管家早已等在廊下,见车停稳便上前替两人打开车门,用与迎接徐知竞一样的方式欢迎夏理的到来。   佣人们在两人下车后绕到后备箱提行李。   夏理如今有些不习惯,犹犹豫豫往回看了一阵,到底还是转过身,什么都没说便走进了屋内。   “在想什么?”徐知竞注意到夏理的游离,低头与对方耳语。   夏理描述不清心底的矛盾。   他在为此刻所享受的一切感到心虚的同时,也愕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虚荣。   此前那些想要离开徐知竞的论调实际全部都是不完整的谎言。   夏理祈盼的自由并非无所谓牺牲,而是要继续活在塔尖,仅仅脱离徐知竞的掌控。   夏家仰赖徐知竞对夏理的喜爱才得以延续财富与地位,夏理也正是因此才能无所顾忌地挥霍。   一切的前提都在于徐知竞。   可徐知竞不是慈善家,自然不会不求回报。   “在想……”夏理为难地停顿了片刻,“在想,我的心。”   夏理头一次清晰地体会到人性的矛盾面。   纪星唯在洛桑滑雪场上的傲慢发言成为了此刻夏理内心最真实的剖白,一针见血地戳穿他对过往的留恋。   或者再说得直白一些。   夏理不舍的并非仅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而是涵盖了构成他优越前半生的,与普通人所脱离的一切。   “我在想,我是不是活得太虚伪了。”   虚伪到故作清高,连自己都骗。   夏理没有把话说完,避开视线,省去了后半句。   Eric提醒过他,大家都在扮演各自的角色。   夏理又何尝不是将自己演出得楚楚可怜,好像贪慕虚荣,欲壑难填的只是他的父母。   他刻意地自我欺骗,甚至隐去了那颗早已习惯了居于人上的心。   “世界上有哪个人不虚伪吗?”徐知竞反问,“早就不是创造圣人的时代了。”   他没能听懂夏理的意思,随口的敷衍却恰巧对应了话题。   时间不存在于宇宙,可依然切实地流经人类的历史。   度过那段由诸神与信仰构成的年月,如今的世界早已被新的阶级所主导。   跳动的数字与前方的符号便是崭新的神明,左右人的精神、思维与内心,将一生都困死在对其的渴求之中。   夏理太早见过了云端之上的风景,因而割舍不下,再也无法用对待未知事物的喜悦心情去迎接未来。   他空落落的心室里挤满的皆是不甘。   不甘自己惶惶看不清前路,更不甘要拿身体去换曾经所唾手可得的一切。   夏理在索伦托热忱的夏季深深望向自己的内心,没能探得半点希冀,只有腐朽的残骸,不断坍缩的空洞,以及寂静且恒久的无望。   “我想吃冰淇淋,徐知竞。”他忽地想起那些陌生青年手中融化的冰淇淋。   夏理亟待一些甜食来为他贫弱的心脏镇痛。   ——   小镇广场上有乐手正即兴演出。   夏理坐在喷泉旁,听水声将琴音遮得时轻时响。   阳光太刺眼,水珠飞入池中,砸碎池水,‘叮咚叮咚’清脆地溅起水花。   四散漾开的波纹推着光影轻轻摇晃,投落到夏理脸侧,悠闲而缓慢地闪烁。   他望着徐知竞走向一家冰淇淋店。   对方的背影舒展且挺拔,即便在人群中也显得优雅。惹眼地跳脱出来,掩去一贯的恶劣,好像诗歌里在重重教条的规训下克己复礼长大的青年。   夏理为这样的想法出神半晌,许久方才收回思绪,腹诽自己无端的臆想。   徐知竞的温柔妥帖皆有前提,这一瞬所见到的无非是用以伪饰的表象。   “柠檬香草。”徐知竞带了两杯冰淇淋回来,“还有巧克力的。”   奶油已经开始融化了,甜津津顺着杯壁爬向徐知竞的手背。   夏理决定不下,视线跟着那道黏腻的糖浆流到对方的皮肤上,也不知是怎么想,莫名其妙地牵过徐知竞的手送到了唇边。   他探出舌尖,点在化开的糖浆上。   柔软湿热的唇舌轻抵泛青的经络,或许是幻觉,夏理感知到徐知竞的脉搏重重跳过了一声。   “柠檬香草好吃。”夏理抬起头,盯着徐知竞的眼睛回答。   他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在对方脸上难得闪过须臾错愕,让夏理不由生出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满足。   夏理看腻了掌控一切的徐知竞,他想看对方露出意料之外的神情,无所谓诧异又或茫然。   “有点化了。”   徐知竞把柠檬香草味的冰淇淋递给夏理。   后者含了一小口到嘴里,很快被绵密的糖水涂满口腔,随吞咽的动作在舌根留下散不去的甜蜜。   “好开心。”   夏理笑了,双眼垂敛着弯出两道柔和的弧度,细看还能瞧见睫毛的掩映下,水波投落在其间炫目的光点。   “开心什么?”徐知竞问,“冰淇淋?”   夏理摇摇头,“因为你满足了我的要求,所以很开心。”   这样的喜悦似乎过于渺小了,一时间倒让徐知竞感到无措。   他想说些什么又说不上来,只好踌躇着颇为笨拙地揉了揉夏理的脑袋。   “徐知竞。”夏理从徐知竞的掌心仰起脸,好乖驯地继续藏在由对方遮出的阴影下。   被冻得冰凉的唇瓣纯真地抿紧又松开,满是热忱地补充:“好喜欢你。”   “现在的话,是喜欢到可以为了你去死。”   ——真的可以为了徐知竞去死吗?   扪心自问,夏理只是在拿近似的话术哄骗面前的青年。   他实际上想说自己会因为徐知竞去死。   但追根究底,无非是夏理在自我剖析之后无法接受对自身的失望。   一切都是命运使然。   夏家的没落与徐知竞无关,夏理得不到母亲的偏爱更不是徐知竞的错。   徐知竞仿佛仅仅从夏理的人生中经过。   可不知为何,夏理一想起这三个字便感到苦涩。   “你觉得我会信吗?”   徐知竞轻笑了一声,是那种带着讽刺意味的哼笑。   他让指尖穿过夏理的发丝,略加施力,并不带去疼痛地迫使夏理将下巴扬得更高。   太阳霎时落入视野,骤然引发瞳孔的收缩,以及本能的回避。   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   夏理倏地合上眼,眉心随之紧蹙,将脸偏到了更靠近徐知竞的一侧。   他没有说话,安静地在眼前的黑暗褪去以后摇了摇头。   夏理说不出此刻是快乐还是难过,他的心追着徐知竞松开的手揪紧再落下,没能体会到多少痛苦,飘飘摇摇同羽毛一般,毫无知觉地触底了。   “我以为你会装作相信的。”   夏理不愿睁开眼睛,嗅着那阵草木气愈发向徐知竞靠近。   他好小心,好温柔地摸索着环住了对方,雾一样轻缓地躲到徐知竞怀里,而后不甘心听见那样的答案般攥紧了对方的衣摆。   “不是说要和我谈恋爱吗,为什么会不相信呢?”   明明是徐知竞亲口说的恋爱,他却不相信夏理真的有可能心动。   他好像在和夏理玩过家家,分配好角色便开始清醒地体验游戏过程。   徐知竞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代入,更妄谈沉沦。   他只是将自己的玩具放进玩具屋,倒数结束就迎来故事的终结。   “我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夏理手中的冰淇淋彻底化了,成为纸杯里一滩过分甜蜜的糖水。   水珠贴着杯壁滑落,沾湿指尖,将夏理的皮肤冰得透红。   他松开那只仍紧紧攥着徐知竞衣摆的手,又把冰淇淋杯换过去,站起身用冷透了的指腹贴上对方的脖颈,无声地等待起徐知竞的反应。   “不觉得无聊吗?”   徐知竞没有像纪星唯描述唐颂那样躲开,可也没有满足夏理的期待。   夏理以为对方至少该装作正在恋爱的样子,然而事实却是徐知竞并不认为这有趣。   北山街的小少爷夏理和徐知竞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即将迎来十九岁的夏理非但与对方无话可讲,甚至就连身份都有了天壤之别。   夏理玩不好徐知竞邀他加入的游戏,所有努力都是枉然,终究成为对方眼中无趣的尝试。   “你到底希望我怎样呢?”夏理很认真地向徐知竞要一个答案。   “是不是我只要说徐知竞给我钱,徐知竞我们上床就好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根本不需要和我谈恋爱的。”   “你不是最清楚我是你‘买来’的吗?”   夏理觉得徐知竞实在太难懂了。   一面不断向他索取爱,一面又吝啬对他给予爱。   夏理的心仿佛一只被摘下的苹果,割一刀便流出一些香甜的汁液,余下的时间就待在躯壳里安静地等待枯败,直到有一天再也无法榨取出任何情绪。   “所以?”他听见徐知竞反问,“既然如此,我说是谈恋爱,你不更应该照做吗?”   徐知竞似乎以为那颗苹果是永生不朽的,还在不断打磨刀尖,残忍而天真地一次又一次扎深。 第32章   “要下雨。”   “想去游泳。”   “吃玛格丽塔。”   天就要黑了。夏理和徐知竞在小镇待过一整个下午,临近傍晚时遇上了一阵雨。   大雨过后,天空并没有放晴,而是很快暗了下去。   漫长白昼被雨水浇湿,抹成几乎不属于夏季的铅灰,要比印象中更早迎来夜晚。   两人原本打算回去,等过了黄昏又改变主意。   夏理沿着坡道重新往广场的方向走。海滨的公路早早亮起路灯,一盏连着一盏,逶迤地消失在崖壁之后。   砾石滩上朦胧还有笑声,朝山下看,几个年轻人正踩着潮水嬉闹。   夏理留心往身边听了一会儿,除了车轮途经时不可避免的声响,就只剩两人不断向前的脚步。   ——徐知竞生气了吗?   ——似乎没有。   他仿佛只是疲于应对夏理的情绪,难以用自身的逻辑去理解夏理。   徐知竞仍旧时不时向夏理发出询问,平静地,妥帖地,貌似温柔地迁就夏理的选择。   夏理说要下雨,徐知竞就陪他一起等在街边的咖啡馆。   夏理说想去游泳,徐知竞就答应在晚餐后前往海滩。   他问夏理想要吃什么。   夏理瞥了眼路过的橱窗,漫不经心回答一句玛格丽塔。   徐知竞没有抱怨夏理的敷衍,拿出手机找了家评价不错的餐厅,哄人似的笑着说:“走吧。先吃饭,吃完去海边玩。”   夏理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心动是怎样的感受,更无法剖析其中的缘由。   但他至少可以肯定,恋爱不该是此刻如此平淡乏味的体验。   与其说夏理在和徐知竞谈恋爱,倒不如说他们只是在尝试一起生活。   物质的匮乏尚可以用金钱去填补,精神的贫瘠却极难充盈,千百年来都没能出现一个准确且有效的疗愈方式。   夏理浮泛的思绪始终寻找不到落点,似乎喜怒哀乐都在某个特殊的时刻骤然消失了。   他尽力去回溯,沉默地坐在索伦托过早降落的夜幕之下。   手机熄灭的锁屏映出不远处的灯光,倒逆着描画出另一个被困在几寸屏幕中的世界。   周围人声嘈杂,夏理却只顾盯着颠倒的画面出神。   他好像要掉进去,根本分不清哪里才是他所身处的宇宙。   突然,跳出的提示点亮了屏幕。   所有鲜活的倒影一瞬都被掩去,替换上规整的文字,提示夏理,已经到了服药时间。   靠药物□□的情绪缓慢收束,逐渐调动大脑引出一道提示。   由外物带来的平静是否真的就是夏理所需要的?   或许,是不是就任由沉痛和眼泪一起缀满心室才是更正确的选择?   “你带药了吗?”徐知竞也注意到了。   “等会儿回去吃。”   夏理对徐知竞说谎,他不想继续活在一团飘浮的气泡里了。   “晚上可能还有雨,明天白天我们再去海边?”   夏理没有回答,徐知竞难得留给他的选择就这么没有结果地落地了。   气氛再度沉寂,说要恋爱的两人各自移开眼,再没有多余的交流。   徐知竞冷着脸刻意不去看夏理。   烦扰的嘈杂间模糊而遥远地传来了乐声。   他专注地听了一会儿,本想借游荡的旋律缓和两人间的尴尬,末了却不甚愉快地分辨出,那是多尼采蒂用以缅怀亡妻的《Amore E Morte》。   中文将Arietta译作小咏叹调。   徐知竞的和夏理的爱情不值得咏叹,大抵也无法真正被定义为爱。   它仅仅显得渺小,近乎虚无地残存在两人之间。也许会随着年月日益稳固,更有可能的却是在某个庸常的日子彻底消弭。   想到这里,徐知竞收回视线,再度朝桌对面看去。   玻璃杯中的冰块正好化了,倏地隐没在细小的气泡间,推着堆叠在上方的浮冰脆生生碰在杯壁上。   “怎么了?”夏理好像这会儿才注意到徐知竞不太高兴,随口问了一句。   他在说话前先费劲地挺直腰板深吸了一口气,语毕又重复一遍,让沟通与呼吸变成极为困难的两件事。   两人坐在室外,人群熙熙攘攘,根本听不清夏理说了些什么。   徐知竞只看见他逆光坐着,清瘦的身躯披着层浅淡的光晕,被雨后潮湿的空气浸得雾蒙蒙,像隔着面磨花的玻璃。   “唐颂去伊维萨了。”   “嗯。”   就像夏理猜不透徐知竞,后者也同样捉摸不定夏理的心。   徐知竞原以为对方至少会对唐颂感兴趣,可如今看来,夏理的淡漠似乎并非是针对他的表现。   “你还要……”   “Eric也去了。”夏理打断了徐知竞的话。   不仅是他们。   夏理知道,徐知竞的母亲,或许还有谭小姐与她的父母,所有人都在这个夏天扎堆似的飞往了伊维萨。   那座位于西班牙的小岛,不像开曼与维京群岛般知名,但同样是资本家眼中的避税天堂。   话到了这里,再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江城,甚至于大洋彼岸的高塔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动荡。   注定有人要跌落,也必然会有人瓜分其遗落的宝藏。   拜徐知竞所赐,夏理即便触碰不到其中的利益,却仍有资格以旁观者的身份欣赏这场盛大的落幕。   唐家与纪家分立两端,徐家最终选择了保前者,舍弃了早已被外人掌控,日薄西山的纪家。   “徐知竞,人是不是只要享受眼前的快乐就好了?”   未来的都是不确定的,一个转瞬都有可能改变结局。   “你想听吗?”夏理问,“我喜欢你。”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我喜欢你。”   Eric说得没错,既然夏理的初衷是为了钱,他就应该演出徐知竞想要得到的回报。   爱情这样虚渺的概念若是以太高的道德标准去对待便会显得过分神圣。   夏理与徐知竞的交易本就下等,又何必故作高尚地粉饰。   他注视着徐知竞一遍遍地重复‘喜欢你’,以至于倒不像是告白,而更应被归为对两人一道进行的催眠。   “喜欢你。”   夏理说完最后一句,忽而像十六岁时一样纯真地弯起了眼梢。   他青涩而优柔地勾了勾徐知竞搁在桌面上的手,温热指尖轻轻触碰对方的无名指,未经允许便穿过指缝,紧贴着那枚没有丝毫象征意义的对戒。   “明天我想去看剧。”   “这里有剧院吗?”   “有的,白天看到了。”   “嗯,看什么?”   “La Favorita.”   语言的歧义与美丽正是为了这样让人难以定义的语境。   La Favorita,它可以简单地直译,可以是海报上的剧名,也可以是夏理自己。   许是听出了其中的模棱两可,徐知竞略微滞后地笑了一声。   他没有松开两人交握的手,而是就着动作愈发紧扣。   徐知竞恶趣味地在桌下点了点夏理的小腿,鞋尖似有似无地隔着裤腿擦过,脸上却仍是一派坦然。   “宝贝,国王的宠姬爱着的可是费南多。”   “那你可以不当国王。”夏理说,“我们偷情。”   有些话在说出口之前或许困难到根本无法想象,可一旦说出口便会发现,那也只不过是短短几个发音。   夏理甚至没有为此感到羞耻,眉眼依旧温柔地装着将要下雨的夜晚。   他湿漉漉假惺惺地表演爱慕,殷红唇瓣蛊惑般随吐字开合。   徐知竞起初怔了一瞬,很快便饶有兴味地回道:“我不会,你教我?”   橱窗下有情侣在接吻,夏理大约觉得老套,牵着徐知竞的手到了唇边又往下落。   他今天穿了件水蓝色的亚麻衬衣,领口的扣子没有系上,露出一小节锁骨,以及坠着铭牌的素链。   夏理带徐知竞的食指往里探,曲起指节将那截藏好的项链勾出来。   后者无师自通地绕了一圈,让闪烁的白金链条缠上了指根。   裹着体温的铭牌顺势滑入掌心,摊开来看,正是刻着夏理姓名的那一侧。   “夏理。”   徐知竞照着印刻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夏理的名字。   真的好像初次相见,抬眸装出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夏理不自觉地想笑,空洞潮湿的眼睛浅浅弯起来,被羽扇似的睫毛遮得郁丽且易碎。   乌云已将夜空掩去大半,灰蒙蒙不似皎洁的月夜。   夏理低头亲吻徐知竞的掌心。   还未等第一个吻落下,雨珠倒是先落在了对方的手掌上。   夏理还以为徐知竞在哭,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他低敛着视线没有抬头,不久便听见雨声充斥在耳畔,淅淅沥沥,叫人不知是该回避,还是就这么等雨停。   “雨好像下大了。”   徐知竞顺着话音把手抽回去,蓦地松开纠缠在指间的项链,让夏理后知后觉重新感受到施加于颈后的重量。   夏理显得有些不太习惯,仿佛才过了小半分钟就忘了自己是徐知竞的宠物。   他抬手沿着颈侧勾了小半圈,金属微凉的质感贴上皮肤,被雨水一浇,更是沉重得像要陷进血肉。   夏理茫茫然抚过胸口的铭牌,继而望向正下雨的天空。   夜晚实际上也有浓淡,携风带雨染出深浅不一的暗调。   一滴雨恰巧就在这时砸进了夏理的眼眶。   “雨掉到我眼睛里了。”他笑着往徐知竞的方向看。   那滴雨珠随着夏理收回的视线成为荡漾的眼波,悠悠晃过几秒,泫然坠落,再分不清是雨渍还是泪痕。   夏理笑盈盈去牵徐知竞的手,邀对方的指腹点上自己的脸颊。   他用一种近乎迷恋的神情注视着徐知竞,漂亮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好纯情好热忱地说:“你看,像不像眼泪?”   “像不像我为你哭了。” 第33章   夏理不想叫司机,和徐知竞一起沿路走回去。   空濛夜晚的小雨不停,砖石与青藤都显得湿淋淋。   这样阴郁的天气在索伦托并不常见。   游客们在细密的雨丝下谈论了会儿今日的见闻,不久便开始往各自的住处走。   小镇很快安静下来,残存白日的余热,同雨水纠缠,滋生一股带着清香的潮闷。   沿途只剩下路灯如豆的光点,披着雨雾朦胧晕染开来,好像冬天,裹挟出尚且不存在的寒意。   夏理再往早先的石滩望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海潮携风带雨涌向岸边的砾石,听上去不似迈阿密的白沙滩那样细腻,而更接近于电影中被着重放大后的配乐。   雨不大,夏理却整个人都淋湿了。   水珠顺着发梢垂落,不再像眼泪,仅仅是胡乱抹遍了脸颊。   他们回到家,狼狈地躲进屋檐下。   夏理顶着那张苍白郁丽的脸好无辜地抬眸,静静凝视徐知竞几秒,忽而看着对方窘迫的模样笑了出来。   “好笑吗?”徐知竞的语气并不算嗔怪,“换件衣服去吃药。”   夏理不想吃药了,身上浸满雨水的衣服倒确实是难受。   他索性一把环上徐知竞的后颈,随呢哝的耳语慢条斯理去舔吻。   “你帮我,扣子太滑了。”   徐知竞依言捞起夏理的腰,后者便顺势窝进他怀里,懒怠地倚到肩上,小猫一样发出些含糊不明的轻吟。   “还没吃药,医生不是和你说不要私自停药吗。”   徐知竞难得表现得回避。   夏理不知是意外还是不满地愣了愣,到底还是照做,拉开抽屉取了个透明的药盒出来。   徐知竞大抵分不清伏硫西汀和维生素片。   一样都是细小的药片,只是颜色和形状略有不同。   他见夏理放了一片进嘴里,没有喝水就往下咽,尝试了几回才好不容易咽下去。   徐知竞盯着夏理上下移动的喉结,在对方结束以后奖励般送去一个温柔的亲吻。   或许是为了表示自己受之无愧,夏理稍稍张开嘴,吐出一小点舌头展示给徐知竞看。   嫣红湿润的舌尖因紧张而抵着下唇细碎地轻颤,夏理的睫毛随之扑簌簌地抖,衬着眼波,漂亮得摄人心魄。   徐知竞几乎不受控地倾身,衔住那点舌尖不断深吻,肆意地汲取与放纵,贴着夏理的唇瓣,无可抑制地发出喟叹。   爱要圣洁隽永,欲望却被允许以污秽、沉沦等词汇做前缀。   徐知竞揽着夏理肆无忌惮地掠夺,剥离湿透的衬衣,换他温热的手掌爬遍夏理的腰肢。   他低声絮语,含着郁热在夏理耳畔说些限时的情话。   夏理不知有没有听见,一双眼睛半睁半阖,说不清是春情骀荡,还是意乱情迷。   “徐知竞……”   “我在。”   徐知竞捉住了夏理的手,轻而易举让它们交握在一起。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夏理在喘息间含糊地问出了声。   徐知竞无所谓地笑笑,“讨厌我?”   该说他实在是摸透了夏理的心,就这样直白地说出了对方没能说出口的话。   可事实上,就连夏理自己都不能确定,如果他真的开口,从喉咙里蹦出来的又会是哪几个字的发音。   ——爱与恨是否一体?   夏理不明白。为什么在想到恨的同时,也会想到他或许正爱着徐知竞。   “好舒服,”夏理混乱地回答,“喜欢你。”   在这种时刻骗人不需要积蓄勇气,因而夏理心安理得地对徐知竞说谎。   屋顶的吊灯将玻璃窗上的雨珠映得璨亮。   夏理说完,转头看见自己的倒影。   藏在无休无止从屋檐坠落的夜雨之后,动物一样趴在昂贵的沙发上。   那件Loro Piana的衬衣被揉皱了,胡乱丢在徐知竞脚边,柔软漂亮得像一小湾水蓝色的海。   夏理又想起自己可笑的,说要还给徐知竞的‘房租’。甚至还抵不上几件由对方随手挑选的衬衫。   家养动物怎么能逃跑呢,无非就是更早迎来死亡。   即便没有药物的支撑,夏理此刻的精神也并没有低落,他反而不知饕足地想要更多,要用爱情填满贫瘠的心脏。   ——   漫长夜晚以一个吻作为前序,再由荒诞放纵的快乐转场。   两人玩过午夜,夏理从卧室出来,徐知竞正坐在银幕前的地毯上,抬头不断地切换选项。   夏理早前说了他还不困,缠着徐知竞继续,最好能一直到遗忘所有不美好的回忆为止。   可他的身体实际并没有多少回馈,被药物尚未褪去的效力压抑着,让大脑中的愉悦与痛苦一同隐匿。   徐知竞哄人似的轻吻他的眉心,又黏糊糊吻过眼泪与鼻尖。   夏理自然地闭上眼,耳畔便传来对方爱欲未散的嗓音,“太黏人了。”   在此期间,徐知竞的发梢就似有似无地擦过夏理的耳廓,零碎地散落在皮肤上,勾起一阵纯粹的,从心底诞生的痒。   夏理不知该怎样回答,含糊不清地发出呢喃,一双手攀着徐知竞的肩背不肯松,愈发让潮红爬遍脸颊。   “困了吗?”   夏理摇头,继而缓慢地睁开眼,回看进徐知竞眼中。   后者笑得仿佛时光真的能够回溯,装满了都是遗落在夏理十六岁回忆里的热忱与宠爱。   徐知竞深秀的眉眼天生引人失衡,只是寂静地对视,夏理都为之开始感到时光倒错的迷茫。   “那去洗个澡,我们看电影吧。”徐知竞温声提议。   夏理忘了自己有没有答应,总之等他彻底清醒,徐知竞早已将他抱到了浴室。   温热的流水带来雾气,很快在两人之间弥散,朦朦胧胧看不清更抓不住,好像梦中,一伸手就会将世界戳破。   “徐知竞。”   夏理越过水雾去看徐知竞,白茫茫像隔着层薄纱,在无风的室内拂动。   “怎么了?”   对方一边回问,一边带着他迈入浴池。   热水一瞬环抱住虚浮的躯壳,也在同时攥紧了飘游的思绪。   夏理莫名将搁在徐知竞掌心的手抽了出来,半开玩笑地没入了池中。   人类自母亲温暖的羊水中孕育,天生在试图逃避时想到最初的诞生之地。   夏理浸在水里,没有倒数屏息的紧迫,只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不想睁开眼睛,少有地接纳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甚至认为也许就这么消失,又或被吞噬也并不是件坏事。   温热的池水在此刻成为了最安宁的怀抱,拥着夏理,像母亲拥着她的孩子一样,要带他去往最幸福的地方。   然而永远都是不可违抗的时间。   过了限定的时刻,溺毙的危机感很快便驱动了身体,本能地带夏理脱离他实际并不认为危险的境地。   他倏地浮出水面,不可控制地吸气与咳嗽,狼狈得像只不小心掉进水坑的流浪猫。   徐知竞还当他是在玩什么游戏,捧起夏理的脸替他将挂在睫毛上的水珠抹掉,好纯真好可爱地朝绯红的脸颊献上一个吻。   “我想再待一会儿。”夏理歪着头,等徐知竞的亲吻结束才转回去,一味地顺从,任人把玩。   徐知竞没有即刻回答,托起夏理浸在水面下的手送到唇边轻轻碰了碰。   “不要待太久,泡久了会头晕。”   夏理心想,或许是索伦托有特殊的魔力,否则怎么能够真的把徐知竞变回到他喜欢的样子。   他看着徐知竞离开,水珠从对方线条优美的背脊哗啦啦坠落。   那上面遍布夏理留下的抓痕,杂乱地泛着红,早已不知是因为欢愉还是仅仅为了发泄。   夏理的爱不像爱,恨又算不上彻骨。   一切都是浅薄的,稍一偏离就会成为另一种情绪。   ——   “看电影吗?”   “随便。”   夏理的头发还没干,徐知竞把遥控递到对方手上,起身回到浴室,拿了个吹风机出来。   夜晚好安静,雨声被隔绝在窗外,屋里就只有电器发出的细微白噪音。   两人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便是夏理面前的屏幕。   他坐到徐知竞先前坐过的位置上,拿了个抱枕懒怠地躺下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夏理问道。   徐知竞跟着话音坐下,将夏理揽起来,打开吹风机,轻缓地用指尖去梳夏理的头发。   他不确定夏理指的‘小时候’是多久以前,因此摇了摇头,笑着问:“要说什么?”   “小时候,在你的书房里。”夏理回头看了徐知竞一眼,“有一次阿姨罚你摹字帖,我到阁楼去看了电影。”   “嗯。”徐知竞示意夏理继续。   “明明在你家主机里,但你好像没有看过,花了好长时间才下载完。”   “这样吗。”   夏理的头发有些干了,不再有水珠往下滴,带着残余的潮气从徐知竞的指缝间滑过。   后者关了吹风机,世界便骤然在夏理耳边寂静下来,连冷气与投影运作时细小的声响都消失了,留下一阵恒久的虚无。   “嗯。”   属于夏理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徘徊在脑海,将对回忆的叙述化作更清晰的重演。   “《Maurice》.”他说。   “You care for me a little bit, I do think. But I can’t hang all my life on a little bit.”(注1)   莫里斯在离开前对克莱夫说的话自此蛰伏在夏理的脑海之中。   直至他们的少年时代彻底逝去,徐知竞剖开伪饰,成为陌生而残忍的成年人。   夏理在无数个夜晚不断回想起电影中的对白。   然而莫里斯在说出这些话时已经有了新的未来与期盼,可夏理却根本无法摆脱既定的人生。   这部在童年时无意间看到的电影就像是诅咒,挥不开散不去地纠缠着越过十八岁的夏理。   ——有一天徐知竞也会为了世俗的眼光想要甩开夏理这个包袱吗?   ——夏理猜不透。   高贵的,自私的,永远不懂共情的克莱夫。   高贵的,自私的,永远不懂夏理的徐知竞。 第34章   凌晨四点,电影结束。   天将亮未亮,从远处遥遥地透出青蓝。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在黎明到来前停了,屋檐上时不时还有水珠滴落,‘噼啪’砸在浸湿的石砖上。   夏理的房间外有一株柠檬树,若是此时开门,定是满院青涩的柠檬香以及小雨过后浮动的草腥味。   只可惜电影还没过半,夏理就窝在徐知竞怀里睡着了。   他枕着对方腿,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了徐知竞主动递来的手。   屋里的冷气正好是适合盖毯子的温度。   两人没有离开沙发,裹着条柔软的薄毯,随影片结束后‘沙沙’的白噪音依偎在幽弱的光源下。   徐知竞起初迷迷蒙蒙地轻抚着夏理,就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半梦半醒间退回到了小时候的模样。   他耐心地哄夏理入睡,眼帘时不时跟着脑袋一起往下点,倦怠地积攒困意,直到梦境降临。   也许是因为在最后看了眼窗外的夜雨,徐知竞梦里的北山街便也淅淅沥沥氤满了潮气。   蒙蒙白雾浮在平静的湖面上,没有游人也没有太阳,整片湖区都是沉寂的灰白。   徐知竞站在岸边发呆,时间一久,湖水与岸堤就好像沿反方向开始旋转。   他不免感到晕眩,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入湖底。   夏理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你怎么这么早跑出来呀?”   徐知竞被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很快又因为夏理熟悉的嗓音安定下来。   他转身回看,站在梧桐树下的夏理浅浅弯起眼梢,俏皮又可爱地对他笑了。   时光倒错的混沌愈发加剧徐知竞心底的失衡。他茫茫然就要后退,夏理却上前一步,即时牵住了他的手。   “你好笨啊,会掉下去的。”   徐知竞怔怔看着,夏理还在和他说话。   “为什么感觉你好像长大了?”   “徐知竞,你怎么比我高那么多!”   夏理用嗔怪的语气表达不满,神色却惊喜,真心实意为徐知竞的变化感到高兴。   他继续问:“长大好玩吗?”   “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这些问题徐知竞一个也答不出来,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看十五岁的夏理好奇地围着他打转。   北山街的风吹动树叶婆娑地摇晃,湖面皱起来,游船东倒西歪。   夏理牵着徐知竞的手轻快地去追一片落叶。   两人从码头途经岸边的报刊亭,跑过少年宫老旧的围栏,再绕回去,见到路旁那一座座旧居。   早该消失的院门仍伫立在宝石山脚下,连着通往小洋楼的主路,宁静却巍然地存在于林木的掩映之间。   夏理迎着雾不断往前走,迫使徐知竞将手臂伸得笔直。   两人相牵的手没能松开,只是从交握渐渐变成了食指相勾。   夏理就在这时回过头,笼着铺天盖地望不见尽头的浓雾,好认真地说道:“徐知竞,你要对我好一点,不然我会讨厌你的。”   “我……”   徐知竞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相触的指尖便倏地分离,再没有半点实感。   他不舍地想要留下些什么,再抬眼却发现就连夏理都消失在了早已走过千百遍的林道上。   梦境仿佛开始崩塌。   古树纷纷枯败,由葱郁一瞬变得枯黄。   飘零的叶片砸在砖石上,整座宝石山都在不断陷落。   湖面掀起潮涌,旋即成为滔天巨浪,席卷覆盖整片湖区的雾,化作暴雨瓢泼向大地倾泻。   徐知竞无法从梦中逃脱,即便大脑已经清晰地分辨出这只是梦境。   “徐知竞。”   “徐知竞。”   依旧是夏理的声音。   只是比先前更为飘忽,像是困极了,每一道尾音都如同绵延的叹息。   徐知竞骤然从梦境脱离,一瞬回温,后知后觉感受到,梦里那点消失的重量似乎又一次回到了手中。   他垂眸去看,夏理细白修长的指尖就搁在他的掌心,伴随对方的轻絮的嗓音,玩闹似的微微挪动。   “……做恶梦了吗?”   夏理将这句话问得有些犹豫,好像不确定究竟是否该开口。   可他最后还是问了出来,甚至学着徐知竞,安抚似的梳过了后者的发梢。   徐知竞或许仍在神游,不做声地注视着夏理,眉心稍蹙,说不清是留恋又或审视。   “你刚刚……在叫我的名字。”   事实上,夏理踌躇许久才终于决定叫醒徐知竞。   对方把他的手握痛了,用力到他根本无法挣开。   他猜不出徐知竞梦见了什么,只知道自他醒来,徐知竞就一直在重复‘夏理’两个字。   ——夏理。   在夏理的认知中,这样的排列组合就只代表他自己,再没有多余的可能。   他不明白徐知竞为什么要这样,一面无所顾忌地施加伤害,一面又貌似深爱地连梦境都要共享。   夏理等过最后一阵雨,等到天色渐明,窗外葱茏的庭院铺上一层小雨过后的薄雾,这才下定决心呼唤徐知竞,要救对方从恶梦中苏醒。   “是吗。”徐知竞难得表现温吞,两个字都说得犹疑不定。   屋外潮湿的空气织成久久不散的浓雾,他想起梦里的雾湖,一时竟有些害怕面前的夏理也会像梦中一样消失。   ——怎样才算对夏理好呢?   徐知竞自问足够宠爱。   分明是夏理不愿意爱他,非要凭胁迫才肯妥协。   徐知竞的世界被包裹在由权力与阶级构筑的水晶球里,天然地以为爱该与死物一样,他想要便有人拱手奉上。   夏理成为徐知竞固有认知中唯一的例外,无时无刻存在于身旁,却狡猾地将心藏在了抓不住的地方。   徐知竞所有的进退失据,言不由衷都成了用以掩饰的表征,要隐藏好他的无措,不愿承认他就是为夏理心动不已。   “等会儿去看剧吗?”   徐知竞觉得,至少在索伦托,他愿意试着更直白地面对自己的心。   “去吧,雨已经停了。”   夏理说着支起身,梦游似的往庭院中走,一点点融进雾里,成为一团定格在树下的虚影。   他抬手去戳树上的青黄的柠檬,尚未干涸的露珠簌簌从叶片间坠落,掉在睫毛上,稍一凝滞,又接着打湿衣襟。   夏理迟钝地眨眼,过了半秒才想到触碰眼帘。   徐知竞隔着玻璃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好像看一场默剧,模糊地放映一卷褪色的影片。   ——   两人起得太早,小镇的店铺大多没开,只有靠近海滩的方向偶尔传来些人声。   夏理围着喷泉绕了一圈,再走回徐知竞面前时,毫无预兆地喃喃:“明年夏天我们会在哪里?”   与洛桑的夏季相比,索伦托的夏日实在太过平静。   以至于夏理恍惚怀疑这或许是一种错觉,是经由想象构筑的寻常。   除却他与徐知竞所处之地,一切都是山雨欲来之势。   徐知竞的母亲在蒙彼利埃进行的并购,承诺要赠与夏理的医药股,前往伊维萨的行程。   即便再迟钝的人都能猜到这不会是一连串的巧合。   “徐知竞,你说究竟应该怎么定义现实?”   “没有定义。”   与夏理的虚无相比,徐知竞所体验到的世界实在过分真实。   触手可及的便是存在。只有已经得到的,与尚未感知的。   可夏理的人生却是空中楼阁,依托徐知竞所谓的喜爱,不知哪天便会轰然崩塌。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剧院几点入场?”   夏理摇头,在池边坐下,“我在想纪星唯。”   纪家靠医药起家,数十年来不断发展壮大。   至纪星唯的外祖父接手,其版图已然横跨药品、器械与相关生物制剂。   纪家甚至在海外成立赞助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实验机构。   其中的欧洲总部便位于蒙彼利埃,长期与欧美药企合作。   纵使夏家从未进入过江城的核心圈层,夏理对此却并非一无所知。   上一个夏天纪星唯还戴着那枚价值上亿的戒指在洛桑度假,这个夏天她便已然失去了前往伊维萨的资格。   或者,再说得难听一些。   去往伊维萨的所有人,都是为了瓜分纪家所留下的遗产。   夏理心中的纪星唯永远都是最初一眼的形象。   骄傲地戴着王冠,公主一样驾临在开满鲜红凌霄花的洋楼。   记忆中倨傲得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尚且无力左右命运,又何况只能小心翼翼前往觐见的夏理。   “想她做什么。”徐知竞冷了脸,“可别跟我讲什么喜欢女人的笑话。”   夏理这次没有为先前的发言做多余的解释,他已经明白徐知竞不可能懂他到底在担忧些什么了。   他们之间对事物的见解从诞生那刻起便有了分歧。   夏理只是有幸观摩过不属于自己的人生,而徐知竞恰巧是为其展示的一方。   “上次在洛桑,纪星唯告诉我,我得让你觉得‘物有所值’。”   人与物品的界线在哪里?   又或者,徐知竞对夏理的喜欢与喜欢一只小猫有何区别?   世人惯用价值评判一切。   徐知竞为夏理的投注似乎超过了价码,意外地让双方都失去了对这场交易的衡量。   夏理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也有主导权,但事实却是他只能应邀陪徐知竞玩这场所谓的恋爱游戏。   纪家怎么会真的是无可奈何走向落幕。   无非是原本就有人筹划着这一天的到来。   徐家对纪家的抛弃与拯救只在一念之间,何况对无所依傍的夏理。   夏理实在厌倦了思考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只想快乐地活下去,不要再有对未来的惶恐,更不想再去猜徐知竞的心。   当一件玩物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心空又不是致命的绝症。   索伦托的朝雾就在此时巧合地消散,拨云见日,像要为夏理迎接新生一般换上了远阔的湛蓝。   他牵起徐知竞的手,乖巧温驯地将脸贴了上去。黏人得像只豢养长大的布偶猫,用那双郁丽的眼睛轻笑着传达出取悦的讯号。 第35章   随着最后一点潮湿蒸发,索伦托的夏日终于回到印象中的明朗。   夏理和徐知竞看完剧出来,站在剧院的石拱门旁决定接下来要去哪儿。   穿印花吊带裙的女士们从两人身边经过,留下一阵阵甜蜜的香气。   徐知竞划了两下手机,随意朝夏理瞥过去,笑着问:“你喷香水了吗?”   夏理有些迷茫地往身后看了一眼,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在问自己。   “没有。”   徐知竞若有所思地扬了扬下巴,没有再说什么,垂眼继续看起了推荐的餐厅。   他实际上格外好奇,夏理身上为什么总缠着那股会让人回忆起童年时代大院里葱茏树木的气息。   不像木质调,更无关花果或是水生香。   是一种矛盾的,隐约掺杂着清苦的甜味。   这样奇妙的香气让夏理从索伦托的热情夏季抽离,与途经的所有人区分开来,别有一番沉郁而冷淡的风情。   他站在徐知竞身边往广场的方向望,温热夏风拂过,浅淡的香味便跟着飘游,丝丝缕缕绕进空气,织出关于这个夏天的记忆。   “你想吃哪家?”   徐知竞挑了两家附近的餐厅让夏理选,后者没有细看,随手指了张餐点的图片。   餐厅就在塔索广场,从剧院往外走不过百米便能瞧见墨绿色的遮阳棚。   夏理踩qqzl着起伏的石砖向前。大抵是到了整点,忽而听见不断回响的钟声悠远地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看,一座由红砖搭成的塔楼便在古旧的老城中伫立,让叠加的余音跟着潮声传遍整座小岛。   徐知竞牵着夏理的手,察觉到对方停下了脚步,便也跟着驻足。   两人之间的距离让交握的手悬在了半空,下一秒便会分离似的,只有指尖虚勾在一起。   他不免回想起前夜的梦,夏理正是这样消失在了雾氤氤的林道上。   梦境的影射往往会带来对现实的忧虑。   即便徐知竞并不迷信怪力乱神,本能却还是驱使他回到夏理身边,紧紧捉住了对方的手腕。   “怎么了?”   夏理收回注意与徐知竞四目相视,话语间不自觉试着抽了抽手。   “别走丢了。”   徐知竞答得直接,手上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夏理为这答案感到莫名其妙,倒懒得多做无用的尝试,干脆任凭对方左右,跟在徐知竞身后亦步亦趋去追阳光下灰败的影子。   餐厅推荐的餐品是罗勒青酱意面。   夏理点了一份,配上当地特色的柠檬酒,坐在靠近海岸的一侧慢条斯理地享用。   有渡轮不时自那不勒斯湾前往停靠。   夏理看了会儿往来的船只,难得主动开口:“那里是我们来的码头吗?”   索伦托没有机场,交通大多依靠火车与轮渡。   夏理和徐知竞在那不勒斯下飞机,换乘一班客轮才终于抵达。   “嗯。沿那条路一直往上走,过了老城墙就是广场了。”   徐知竞为夏理指出两人来时的路,途中被起伏的山势遮住了,实际上更多凭借回溯记忆。   夏理似乎没有认真听对方说了些什么,远远眺向蔚蓝的海面,不久又些微眯起眼,让目光越过海平线,往没有边际的天穹望去。   “公元前的人类要是被困在了这里该怎么办呢?”   “这里是地中海,古罗马的造船技术已经很发达了。”   徐知竞耐心为夏理解答,可惜不得其法,在宽泛的答案中选择了最无趣与死板的选项。   他的回答非但没能得到肯定,甚至还换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夏理略微将唇瓣分开了些,在胸腔的一次起伏过后,又无声地将双唇抿紧了。   徐知竞自讨没趣,干脆同样移开视线,望向广场上的游人,对那些前来度假的情侣反复审视。   他似乎不明白恋爱原本无需学习,爱人更应当发自本能,而不是照本宣科。   “很可爱。”   过了半晌,夏理凭空冒出一句评价。   这惹来徐知竞不解的回看,蹙着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你在回答我的问题,不是吗?”   夏理将目光从那不勒斯湾收回来,落在徐知竞眼前,笑盈盈与之交汇。   “以前你只说你想说的话。”   徐知竞的爱是强加于夏理的,两人以往的对谈也是。   要聊徐知竞感兴趣的话题,要讲徐知竞关心的内容。   夏理作为陪衬,附和与沉默都无关紧要,时间久了,渐渐也就不再有想要对徐知竞表达心意的念头。   “你之前……”夏理犹豫了几秒,“都不听我说话了。”   他在心底飞快评估徐知竞可能给出的反应,最终还是决定赌对方提议的‘恋爱’并没有逾期。   徐知竞留给夏理的印象以一年前的夏天为节点陡然割裂,却又貌似要在一年后的夏天弥合。   如果可以,夏理愿意将自己的十八岁当做一场过分漫长的恶梦。   可惜假使一切倒退,他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也曾心动过,更不可能以如今这般身份坐在徐知竞面前。   夏理与徐知竞不算朋友,不是情人,亦没有无法割舍的血缘。   他是徐知竞花钱买来的玩物,或许足够幸运,得以在接下来的游戏中扮演对方的‘恋人’。   “再对我好一点吧,徐知竞。”   徐知竞为夏理搭起空中楼阁,让夏理快乐自由地享受过前十七年的人生。   可此后的伤心故事也由徐知竞替夏理书写,一笔一划,残忍且傲慢地亲手刻出独属于两人的秘密回忆。   夏理做不到患上针对某一时刻的失忆症,只好请求徐知竞再对他好一点。   最好能够温柔到抹去那些不开心,最好能够珍爱到退回再度重聚的十五岁。   ——   “去海边吗?”   时间过了下午三点,阳光不再过分炽烈。   徐知竞恰好看完一本口袋书,将它合起来,搁到了窗台的花瓶边上。   夏理难得睡了个好觉,并非紧张易醒的浅眠,也没有光怪陆离的梦。   日光透过玻璃,暖融融盖在身上。   冷气的温度刚好,让夏理安定地享有了一个无梦的午后。   他坐在沙发上发呆,薄毯从身上滑落,一半垂向地面,盖住了徐知竞的手背。   后者回过头,见夏理正半垂着眼帘发呆,锁骨间的吊坠一闪一闪,映到对面墙壁上,成为两束相互纠缠的光。   徐知竞以往总害怕夏理不会是独属于他的夏理,此刻却莫名升起一种奇怪的情愫。   他站起身,主动将手环到了夏理的颈后,稍犹豫几秒,默不作声解开了亲手扣上的链扣。   夏理这才回神,迟钝地对上徐知竞的视线。   白金的链条在徐知竞手边晃啊晃,就连空气里游动的光点都被衬得黯淡了。   ——为什么呢?   夏理已经分不清,对徐知竞的印象究竟是自己的臆断还是日积月累的结果。   对方原本就是这样会为随口的一句话而改变的人吗?   又或者一切从始至终其实都是夏理无端的诽谤?   徐知竞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夏理如坠雾中。   他半是疑惑地抬手碰了碰徐知竞的指尖,对方却顺着动作舒展开掌心,轻缓地托住了夏理。   自此,索伦托真正成为一个用以编织梦境的乐园。   要用灼人的阳光,不褪的热意,重返过往的徐知竞,一起为夏理造出隽永而缱绻的夏天。   “徐知竞。”   “嗯?”   “可以亲亲我吗?”   夏理仰着头,徐知竞垂敛的目光隔着窗外的树影落下,掉进眼底,柔和得好似幻觉。   对方褐色的眼瞳被午后的日光映得透亮,变成两颗深嵌的琥珀,看不出丝毫恶劣,只有温暖与润泽,叫夏理心甘情愿给予信任。   徐知竞就用那样一双深情的眼睛注视着夏理,渐渐倾身靠近。   他在没有回答的前提下好纯情地献上一个吻,落在夏理的脸颊,带来清浅的草木香,以及短暂而真实的体温。   ——骗人。   夏理的理智并不相信此刻所发生的一切。   心却更快一步逃走了,飘飘然要往徐知竞的方向去。   他好乖好黏人地衔起躺在对方掌心的铭牌,轻抿在唇间,不知所谓地再度仰头展示给徐知竞看。   “夏理。”   徐知竞少见地没有在私人情境下用上暧昧的称呼。   他缓缓念出夏理的名字。   没有刻意去压抑,而是一如往常的清润。   夏理的睫毛随他的话音极慢地扇动了一下,仿佛要闭眼,却在下一秒再度与徐知竞交视。   阳光缀满他细薄的眼帘,隐隐透出淡青色的脉络,衬得那副皮囊愈发靡丽光艳,漂亮得胜雪欺霜。   徐知竞不自觉捧起夏理的脸颊,食指搁在耳后,缓慢摩挲过细腻的皮肤。   夏理的耳尖随之染上绯色,直至红遍耳垂,爬上微挑的,旖旎而撩人的眼尾。   他一错不错勾住徐知竞的目光,湿漉漉聚起眼波,再猜不出这是刻意的引诱,又或天生的清绝。   徐知竞许久才去摘夏理口中的铭牌,故作无意揉捻过下唇,看夏理懵懵懂懂分开唇瓣。   链条拽着铭牌飞速下坠,无声地落在地毯上,换来夏理的轻吟,以及黏着且抓耳的水声。   徐知竞将两指探入夏理的口腔,轻而慢地搅动,看见涎水流过对方湿红的唇角,动物一样狼狈,又美丽得如同禁忌般引人探寻。   “夏理。”   他开始轻声重复夏理的名字。   “夏理。”   夏理成为一道咒语,引出徐知竞所有的迷恋与爱欲。   他的斯文妥帖,他的急不可耐,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夏理。   徐知竞要变成为对夏理摇尾巴的狗,即便残存灵魂也要缠着夏理打转。   他要用湿热的舌尖舔舐,要用柔软的唇瓣啄吻,要拥抱,要沉沦,要永生永世占据夏理的心。   但在此之前,徐知竞甚至没来得及搞懂,自己又该拿什么去交换所谓的恒久之爱。 第36章   索伦托的海滩狭长而蜿蜒,砂砾是人们一贯印象中的棕色,不似迈阿密的细白。   潮水将砾石浸湿,再被来往的游人踏实,乍眼一看倒像是路面,只多了些色彩绚烂的遮阳伞。   夏理和徐知竞从山上往下走。   曲折的台阶被刷成白色,缎带似的挂在暗调的山崖上,由两侧铺满的青葱树木映衬。   嬉闹声好远就从山脚传来。   夏理往海边望,奶油色的建筑四散在崖边,不远便是澄蓝的海水,与随着潮涌起伏的艳丽浮标。   掉了漆的小船漂在海面上,有人推着它往岸边走,不见半分尴尬或是懊恼,洋溢的满是喜悦。   夏理再朝身边看时,恰巧路过一株未开的月见草。   他拽了拽徐知竞,弯腰凑近,怕吓到那株小草似的低声说:“你看,月见草。”   徐知竞往回迈了级台阶,学着夏理靠近石墙。   两人的脑袋挨得极近,呼吸间都是对方身上的香气。   徐知竞稍稍转过头,装作漫不经心瞥过夏理的侧脸。   阳光正从青藤间抖落,零星撒下光斑,轻轻晃动着铺散在后者的眉眼间。   “我们回来的时候它会开吗?”   夏理跟着话音回眸。   徐知竞来不及掩饰,直勾勾对上视线,久违地进退失据,就那么盯着夏理的眼睛,彻底忘了该如何开口。   从旧石墙的缝隙间生长出的月见草摇摇晃晃,搅得徐知竞心跳如擂,一味只顾着注视夏理盛满碎光的眼眸。   他好像要掉进去,长长久久地沉迷,心甘情愿被引诱,直至夏理为他解开魔咒。   午后斜落的阳光在寂静中浮动,像眼泪,像流星,从夏理的眼眉间悠悠流往脸颊。   它们越过鼻梁,轻描那道优柔而精巧的线条,末了滑至唇间,如同一道标志,炫目地细细闪烁。   徐知竞看见夏理逐渐靠近,近到短暂失焦,又随一个吻变得清晰。   夏理就带着那阵清苦的香气亲吻徐知竞,抹去所有欲望,仅剩青涩与纯真,要将其定义成圣洁无比的铭刻。   “你在发呆。”   徐知竞当然知道自己在发呆。   可夏理用轻飘飘的语气点破了,浅浅勾起尾音,倒将这简单的一句话变得好像调情。   徐知竞按捺不下局促的心跳,只得红着脸应下。   他回赠一个吻,而后慌忙转身,逃跑一般飞快往海滩走去。   “徐知竞。”   夏理腹诽对方变成胆小鬼,内心却莫名开始充盈。   他跟着徐知竞朝崖下赶,潮声便和着风与叶片的轻响沙沙拂过耳畔。   两人在路边买了一份柠檬雪葩,像所有情侣一样分享简单的快乐。   酸甜的奶油裹着碎冰在口腔中融化,留下冰凉的,恰合夏季的温度。   夏理吃了太大一口,冻得嘴唇发麻。   他有些幼稚地重重咬了咬下唇,将唇瓣抹得湿红,扬起下巴颇为狡黠地提议:“你现在亲我会不会也被冻到?”   徐知竞不作声,以行动去验证答案。   他俯身错开两人的鼻尖,在凑近后恶劣地衔住了夏理的嘴唇,一面用柔软的唇瓣亲吻,一面又用坚硬的犬齿啃弄。   夏理措不及防想要往后躲,徐知竞却先一步揽住了他的腰。   海水推着细沙一遍遍抚经皮肤,夏理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心痒,晕晕乎乎只顾着往徐知竞身上靠,都忘了那杯将要融化的雪葩。   夏理十九岁的夏天由海风与浅淡的柠檬香构成,清新而酸涩,是很适合用以形容初恋的词汇。   他不知该怎样描述徐知竞,笼统地含括过往,又或仅限于索伦托。   但至少在此时此地,夏理愿意拿‘初恋’去指代对方。   美好的,青涩的,像那杯柠檬雪葩一样,是最适合夏日的冰凉与甜蜜。   ——   日落已是夜晚。   近八点的时刻,太阳终于从海平线沉下去,流落粼粼的余暮,让潮水变得澄黄而璀璨。   陆陆续续有游人开始往回走,海滨的店铺却接连点起了灯。   更远处似乎能听见吉他的声响,被海潮掩过,时轻时重,成为夜色降临前的绮丽幻听。   夏理坐在沙滩边。   地中海温柔而平缓的潮汐带来细小的浪花,凉丝丝爬过脚踝,惬意得像是不小心踏进一团果冻。   他的裤腿湿了,指间也零星沾着不少细沙。   可夏理并不觉得难受,反倒认为也许就这么睡一觉也不错。   “天快黑了。”徐知竞去买了杯果汁回来。   夏理抬眼看他,自然地仰出一道柔美的弧度。   精致清瘦的下颌线连着纤长的脖颈,清晰地显现出喉结在呼吸间每一次细微的游移。   徐知竞实在是个坏孩子,调皮地把饮料换了只手拿。   他用自己冰凉的,仍带着水汽的食指点上夏理颈间,带着水渍缓慢往上爬,直至轻轻按住对方的喉结。   月光便在这时忽而散落,为夏理盖上一层皓白细腻的薄纱。   他用纤细的十指温和地圈住徐知竞的手腕,雾一般轻盈空濛,裹着那只作恶的手,不断向上移动。   “徐知竞。”   喉间的凉意消失了,转而停滞在唇边。   夏理呢喃着念出徐知竞的名字,下一秒便随着话音将对方的指尖含进了口中。   温热柔软的口腔黏糊糊包裹住被冻得发红的指腹。   徐知竞几乎不受控地勾了勾指节,在夏理的注视下划过一粒粒细小的味蕾,而后探向舌根,轻缓地,细致地摩挲。   夏理几次被异物感刺激得想要干呕,漂亮的眼尾因此渐红,湿漉漉蓄起泪水,楚楚可怜地与徐知竞交视。   他坐在沙滩上,目光稍移便能注意到徐知竞的反应。   那双刻意作乱的手于是抛开徐知竞的手腕又攀往别处,带着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亟不可待地撩拨。   “徐知竞,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夏理在问句的最末坏心眼地摁了下去,惹来徐知竞压抑的轻嘶。   后者故作镇定地深深吸气以作调整,显眼的本能却无法掩饰,被夏理捉住把柄,挨在身前意犹未尽地玩闹。   “晚餐回家去吃吧,我不要等派对了。”   他轻絮地戳戳徐知竞,修剪整齐的指甲隔着布料似有似无地划动。   徐知竞难以抑制地喘息,一把捉住夏理的手,捞过纤细的腰肢,将夏理揽了起来。   “果汁都要洒了。”   夏理小声嘟囔,呼吸轻飘飘地缠上徐知竞的侧颈。   后者起初一言不发审视过几秒,接着毫无征兆地倾身,重重吻向了夏理唇间。   徐知竞的吻是带着迷恋的掠夺。   肆意而放纵地攻城略地,要靠一刻不停地汲取才能压抑住心底的难耐。   他在夏理耳畔低声喟叹,带着对方的手不断下移。   夏理不主动亦不拒绝,温吞地垂落眼帘,勾起舌尖恍恍惚惚开始迎合。   “夏理……”   徐知竞着了重音念夏理的名字,仿佛要控诉,末了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抵着夏理的小腹,一双手攥紧对方后腰的衣料又松开,矛盾地急切却隐忍,良久才终于往后退了半步,粗喘着替夏理抹去唇瓣上的水渍。   “先回去。”   徐知竞的克制愈发引出了夏理恶作剧的心思。   他在走过沙滩后挠了挠徐知竞的掌心,等到对方低头便再度环上的肩膀,对着早已亲吻过千百次的唇瓣玩味地咬了上去。   徐知竞很快尝到随疼痛一起到来的血腥。   他在夏理结束这个吻后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唇,沾上残余的些微血丝。   这样掺杂痛感的调情似乎并未惹来不满。   夏理注意到徐知竞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而后说道:“就这么讨厌我?”   “是喜欢你。”夏理违心地反驳,“喜欢到愿意为你去死。”   徐知竞大抵仍是不信,转身继续往那条纯白的台阶走。   夏理跟在他身边,一起回到早前的转角。   月见草已经开出了小花,被月色与灯光照得奶黄,在夜风里跟着茎秆左右摇晃。   “你看,开花了。”   夏理拽一把徐知竞的衣摆,截停对方的脚步,引对方往崖壁上看。   昏暗的光线将世界晕染模糊,好似虚焦的底片,连眼前的画面都逐帧蒙上混淆的斑斓。   夏理郁丽的轮廓,深秀的眼眉,清隽颀长的身影,皆笼统地成为某种摒弃视觉后的感知。   徐知竞的面前是冷调的香气。   静谧优柔地缠进呼吸,哪怕闭上眼,他都能肯定那是夏理。   夜晚将两人照成老旧的电影,海潮则化作投影运作时不止的噪声。   夏理的睫毛在两颊盖出蝶羽似的暗面,那双眼睛却熠熠凝视着徐知竞,让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   “夏理。”   徐知竞不明白自己要说什么,只知道念诵咒语一般呼唤夏理的名字。   “夏理。”   他好像被对方施加了奇怪的魔法,无论如何都读不懂心绪。   “夏理。”   “嗯。”夏理好轻地回应了。   徐知竞忽而想了起来,他迫不及待想要问的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讨厌我?”   在徐知竞的记忆里,夏理似乎从来都没有偏心过自己。   即便撇开唐颂,哪怕是与纪星唯相比,徐知竞都不认为夏理会将他摆在更高的位置。   夏理是名男性。   徐家的继承人不可能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对方应当早就心知肚明。   在设限的前提下,徐知竞自问已经足够纵容。   可是夏理为什么不爱他?   为什么要用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表情说喜欢?   夏理明明可以演得沉沦深爱,为什么偏偏在每次告白时都流露出真实的冷然?   徐知竞确实不懂夏理的心。   既没体验过在塔尖摇摇欲坠的惶恐,更不明白在享受过完美人生后试图舍弃却到底放不下虚荣的难堪。   他一味将最好的捧到夏理眼前,还以为自己足够慷慨宠爱。   殊不知那只会不断加重夏理的病症,让夏理在自我剖析后反复煎熬。   “我喜欢你呀。”夏理还是那副平静的神情。   “不是说了吗,喜欢到愿意为你去死。” 第37章   徐知竞时常分不出夏理话中的真假。   譬如此刻,夏理趴在他的肩上,含糊说一些小时候的事。   那样嘟嘟囔囔的耳语持续了半晌,继而被一声轻响打断。   夏理停顿片刻,更往徐知竞的颈窝靠了靠,贴着对方的脉搏说:“我饿了。”   厨娘已经睡下了,冰箱里倒是还有些番茄浓汤。   两人把它拿出来热了热。   微波炉‘叮’的一响,徐知竞戴好手套,将冒着热气的夜宵捧到了桌上。   对于一座修筑于百年前的修道院来说,这间厨房实在被改建得过分现代了。   藏在仅有一面窄窗的地下,就连岛台与灯光都是冷冰冰的灰白。   去往餐厅要经过一层楼梯,以及长长的,在改造图纸上用以分隔主家与佣人的走廊。   这样的场景似乎会令人丧失进食的欲望。   徐知竞当然不可能亲自端着这碗番茄浓汤往餐厅走。   他和夏理掰了片面包沾了几口,不久还是决定出门,赶在午夜之前再去镇上逛逛。   索伦托是座老城,街道古朴而狭窄。   比起汽车,人们更偏爱用自行车或是摩托出行。   因此,无论白天黑夜总能听见马达转动时轰隆的响声。   天空彻底暗了,远处的海面成了泛着月光的墨色。   老城里却依旧热闹,熙熙攘攘由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徐知竞和夏理买了份钱包披萨,排队时正巧有对亚洲面孔的情侣路过。   其中一人捧着手里热腾腾的披萨调侃:“这不是煎饼果子吗。”   对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听不出口音,更无法分辨来自南方或是北方。   夏理在两人走远后举着纸袋喂了徐知竞一口,不问好不好吃,兀自说道:“我觉得他们是北方人。”   “为什么?”   徐知竞童年的一半时间生活在首都,因而并没有夏理的敏锐。   后者只好给出提醒,捏了捏袋子:“我们以前放学吃的是什么呀?”   “手抓饼。”   “手抓饼!”   世纪初的前十年,湖区还不像今天一样热闹。   北方的小吃尚未在南方孩子们之间流行,学校附近的店铺大多还在卖手抓饼与关东煮。   徐知竞的一半童年留存于首都的私校,另一半童年却与夏理共享。   后者一度怀疑两人曾经的默契早已在不断累加的痛苦中消磨。   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暂且被封存,等待某个奇妙而又不经意的时刻。   “我还以为你要忘记了。”   异口同声的答案只带来短暂的欣喜,少顷便被莫名涌现的失落所取代。   夏理几乎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感到难过,可仅仅是因为徐知竞在身边,他就已然想要为不可追溯的过往而叹息了。   即便是同样的身份,长大后的徐知竞与初见时的徐知竞还算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是,为什么夏理没有办法将他们看作一体?   如果不是,夏理又该如何看待如今正在他面前的青年?   夏理怀恋的好像是许多个瞬间。   那些瞬间恰好集中在过去,构成了他们独一无二的秘密时光。   夏理不会否认自己曾经为徐知竞心动过。   然而那一连串的‘瞬间’逐渐消逝,成为记忆中美丽的遗迹,再回看时便只会感到苦涩,和一种永远无法复现的无望。   夏理的爱是对回忆的爱。   是模糊的,美好的,早已湮灭的虚无之爱。   街上人声繁杂,时不时穿插车辆途经的轰响,有人在窗台上拉琴,更多人漫无目的地闲聊着近来的琐事。   夏理手中的披萨渐渐凉了,纸包被油浸透,黏糊糊沾满了指腹。   他想起冬天的湖区,天色早早暗下来,雾气却白蒙蒙浮上水面。   一样是略显嘈杂的街道,起伏的石板。   江城多雨的冬季哪怕放晴也依旧裹着股潮湿的寒意。   只有路上的零食是热的,成为进入温暖车厢前宝物一样的存在。   徐知竞总爱用暖烘烘的点心哄夏理,倒是唐颂往往只在一旁看着。   有时夏理拿不下了,那些小袋子便挂到徐知竞的指弯,随脚步一摇一晃。   车后座的置物箱是专门用来给夏理放零食的地方,偶尔就连徐知竞的小桌板都会被搁上几件。   夏理习惯将奶茶或是关东煮放到徐知竞一侧的杯架,看对方在遇上颠簸时小心翼翼护住手边的纸杯。   索伦托的夏天和那一点都不像。   可不知道为何,夏理却在这样炎热的季候里想起了雨雾缭绕的江城。   他抬头望向晴朗的夜空,月亮皎洁地悬在天穹之间,半点没有要降雨的征兆,遑论模拟出江城的阴冷。   “好冷啊。”   夏理学着曾经的自己捧起徐知竞的手,轻轻对着掌心呵了一口气,再抬眼时正撞上对方疑惑的神情。   他不做多余的解释,舒展开眼眉,笑着继续:“我总是在想小时候。”   小时候的北山街,小时候的宝石山,小时候的徐知竞。   “我知道人应该往前看,可我总是在想小时候。”   夏理实际上明白往事不可追。然而心却难以控制,引导情绪不断陷入对过往的眷念与不舍。   期待未来的人憧憬未来。   一生无望之人则偏爱回忆早已逝去的过往。   夏理的人生好像因为徐知竞而被框死了,逃不出限定的命运,更无法再以寻常的心态去爱人。   他甚至想象不到普通情侣会拥有怎样的爱情。   只好对观看过的电影记录与模仿,演出一种浅显的,夏理所理解的爱。   徐知竞回握他的手,低着头仔仔细细替他将指间的油渍擦干,夏理便学着电影里的主角,毫不心动地吻上去。   任何情感都是需要交换的,即便是最没有道理的爱情。   这便是夏理在各类文艺作品中得出的结论。   徐知竞替他擦手,为他付出,夏理就给予相应的回报,用一个吻来抵偿。   这样套用公式的表达在夏理脑海中形成了逻辑的自洽。   他开始依赖,并愈发认定了这便是‘恋爱’的本质。   徐知竞相信与否不重要,夏理沉沦与否亦无紧要。   他们原本就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仅在这个夏天玩一场游戏又何必过于认真。   夏理的心开始为自己的诡辩而丰盈,满满当当塞下他认为应当感受到的愉悦。   两人后来去一家海滨餐厅吃蟹肉沙拉。   当地人似乎并没有江城那样对于新鲜海产要保留本味的想法,随蟹肉送上来一碗莳萝酱。   夏理才吃过两口,墙上的时钟便过了零点。   徐知竞提前将手中的餐叉搁下了,喝了口柠檬水,卡在整点对夏理说:“生日快乐。”   ——索伦托的夏至日到了。   夏理原本以为徐知竞忘了,甚至就连夏理自己最初都没能反应过来。   迈阿密漫长的夏天让‘夏至’这样抽象的概念不再分明。   即便到了索伦托,高悬的太阳也在不断弱化这一存在于东亚文化的对于夏季的标志。   夏理出生在十九年前的夏至,一个并不炎热的下雨天。   江城漫长的梅雨季从春末直至夏初,夏理就这样在无休无止的雨声中发出了人生的第一道啼哭。   “安排了白天出海玩。你要是起不来就晚点去,或者换到之后。”   徐知竞说完,意外地没有继续享用那份沙拉。   他仍旧看着夏理,像是正等待对方的肯定。   吧台的窗上挂着玻璃风铃,在两人静默的时间里,海风便推着透明的装饰‘叮当叮当’轻晃。   时至今日,夏理和徐知竞谁也读不懂对方。   他们只是长久地交视,用目光细细描摹过对方的眼眉。   徐知竞的耐心妥帖,夏理的温驯迷恋,一切在对方眼中似乎都成了伪饰,是在明知仅为游戏的前提下演绎出的虚假的爱。   夏理滞后许久才作回应,起先仍是一派游离的神色,稍过几秒又甜津津弯起眼梢,颇为嗔怪地问:“没有礼物吗?”   他不知道徐知竞会怎样想,好在对方大抵也愿意陪他演下去。   徐知竞只间隔了几秒便回答:“礼物在房间,等会儿回去拆。”   或许是困了,徐知竞在说这句话时倦怠地半垂下眼帘。   他将视线下移,盯了会儿盘里才被拆出来的新鲜蟹肉,不知怎么,突然就没了胃口。   徐知竞干脆靠上椅背,转头去看窗外银白的海面。   夏理搞不懂自己哪里又惹了对方不高兴,原本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点点扯下嘴角,令其抿成一道郁然的直线。   “回去吧。”   “吃饱了?”   徐知竞一边回问一边起身,自始至终没有留给夏理选择的余地。   后者点点头,跟着同样站起来,略微将藤椅往后推开了些,发出一声椅脚与地面摩擦的怪声。   如果他们真的在恋爱,夏理一定会控诉徐知竞的不体贴。   可惜这只是一场限定于这个夏天的游戏,夏理为徐知竞悸动或心痛都是多余的。   今天的徐知竞对他不好吗?   夏理一定不会这样想。   但他的心底还是不可避免地滋生出苦涩。   与今天有关的,无关的一股脑侵占思绪,纷乱纠缠,让夏理连欺骗自己去享受甜蜜都做不到。   他跟在徐知竞身后又一次往崖边的白色石阶走,低着头始终紧盯地上被拖长的影子。   将要经过那株月见草时,夏理终于舍得抬眼。   他抽离地转过脸,瞳孔甚至更晚一秒才往身侧聚焦。   那双郁丽却空洞的眼睛极缓慢地朝崖壁的缝隙看去。   一样的月光之下,青绿的月见草不见了小花,只剩下被折断的茎秆,晃晃荡荡卡在石墙与泥土之间。   ——想吐。   伪造出来的爱情是过分甜腻的人工制剂。   夏理莫名对自己的演绎抗拒到反胃。   他攥住徐知竞的手,悒悒停在了一级台阶下。   永远高高在上的青年依旧矜贵地将视线垂落。   徐知竞俯视着夏理。   不久,听见后者笑着说:“徐知竞,我有点恶心。” 第38章   两人如期出海。   为了夏理的十九岁生日,徐知竞特地于两年前订购了一艘Trideck。   这艘崭新的游艇甚至要比泊在迈阿密的RIVA130更为奢华,小山丘般矗立在码头一众轻型游艇之间,远远便能注意到它流畅优美的结构。   徐知竞在这天的安排正式开始之前预告,夏理将会得到两份礼物。   后者好像猜到了这便是其中之一,放空似的地立栈桥上,没有走近,更没能表现出半分徐知竞预想当中的惊喜。   对于徐知竞来说,这样昂贵的礼物也无非是一件大玩具。   但夏理不需要,更供养不起对方一时兴起塞到他手里的天价消耗品。   这确实能够短暂满足任何人的虚荣心。   夏理也愿意承认自己就是欲壑难填。   可惜他尚且没能成为疯子,清楚地明白这件礼物有时效。   “送给我?”夏理问。   “嗯。”徐知竞肯定到,“前年游艇节上看见的,去年来不及送了。”   对方像个小朋友似的用上了邀功的语气,一双眼睛满是期待地等待夏理的反应,叫他都不忍心说自己其实并不需要。   夏理叹了口气,唇瓣略开了开,很快又抿回去,浅浅蹙起眉心。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揉碎徐知竞一厢情愿的好意。   眼前的礼物成了负担,堵住夏理的喉咙,让他说不出感谢,亦编不出借口。   夏理此时倒宁可徐知竞如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作弄,至少双方都认为那不可信,不会像现在一样陷入无话可答的境地。   他仰头望了那艘游艇许久,末了就只是眨眨眼,仍旧没有偏移视线,言不由衷地开口:“很漂亮,我喜欢的。谢谢。”   索伦托今日天晴,蔚蓝天空下是相似却又自海平线分割的湛蓝海水。   夏理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游艇在海面拖出两道美丽对称的尾波。   白色泡沫翻涌描出转瞬即逝的纹样,不久便被永恒的潮声掩去,仿佛那是夏理的幻觉,实际从未出现过。   吧台上有备好的薄荷甜酒,徐知竞从船舱出来时带了一杯给夏理。   或许是因为度数低,后者抿了一口,只觉得甜津津带着缕清凉。   岸边的一切都在退离。   崖上的青藤与石栏后沉甸甸的柠檬树渐渐变成模糊的色块,明亮而显眼地点缀在老旧的山崖间。   这个距离已经听不见沙滩上的笑闹。   发动机关闭之后,夏理耳边就只剩下了‘唰唰’轻涌的海潮。   不知是因为那杯薄荷甜酒,还是阳光太过炽烈。   夏理晕晕乎乎坐到躺椅上,躲进遮阳伞的阴影里,懒怠地挨着靠枕躺下了。   他盯着徐知竞手中的玻璃杯看,淡蓝色的酒饮似乎正随着水波摇晃。   分层的酒液缓慢地融合,一点点下沉,让晴空一样的蓝色被稀释得几乎看不清。   味蕾上似乎还残存薄荷的凉意。   夏理轻轻咬了口自己的舌尖,品味到的却并非预想的清甜。   他向徐知竞伸手,修长的食指轻飘飘点上杯壁,贴着冰凉光滑的玻璃一直移至对方指侧,又轻又柔地握住了徐知竞的手腕。   “想喝你的。”   夏理轻声呢喃,微卷的睫毛带着细薄眼帘半垂,视线却稍稍上扬,像那只虚握住徐知竞的手一样,不动声色地勾人。   他漂亮的,红润的唇瓣上还留有未能干透的酒渍。   湿漉漉点在下唇,像是正诱人亲吻,无声地蛊惑正窥伺这番靡丽的徐知竞。   后者也不忸怩,趁势将那杯薄荷甜酒递出去。   徐知竞起初仍用指腹托着杯肚,然而越是朝夏理靠近,他便越是握不住般缓慢地让指节往回勾。   纤细的杯梗最终被夹在两指之间,因酒液的重量倾斜,一滴,两滴,忽而向夏理倾倒。   那副年轻且郁丽的皮囊骤然变得湿淋淋,润泽光艳地散发出果酒甜蜜的香气。   夏理并不嗔怪,反倒俏皮地吐出一小点舌尖,鲜红抹过嘴角,再退回齿间,像展示又像邀请似的引诱徐知竞上前。   “Sei un dissoluto.”(注1)   徐知竞用一句意大利语调笑夏理放荡,嗓音却温和而深情,字句饱满地从唇边吐露,掉进夏理的耳朵,将呼吸与停顿都衬得格外迷人。   他边说边将五指挤进夏理的指缝,状似不经意地掌心相抵,轻而易举便将对方扣在了身下。   “要不要猜猜另一件礼物?”   徐知竞笑着问夏理,瞳仁在逆光的阴影下显得分外幽深。   夏理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然,莫名觉得徐知竞已经成长为一名彻头彻尾的成年人。   他好像无法再将眼下的情境当作与以往的无数次相似的前序。   摒弃童年与短暂的青春期,夏理再找不到自己区别于他人的特殊之处。   世界上多得是年轻美丽的皮囊,更有数不清的人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甘愿成为玩物。   夏理不过是比他们更早遇见徐知竞,幸运地抢占先机,多一份被选择的理由。   他从不认为徐知竞非他不可。   这样绝对的词汇是被编造出来的,用以欺骗未曾真正掌握过权力与财富的多数人。   徐知竞自诞生的那一刻便脱离了普通人所见到的世界,万事万物唾手可得,何况是承载爱欲的玩物。   夏理时常厌恶当下的生活,偶尔又会为矫饰出的清高自我鄙弃。   正如此刻。   他一面因自己谄媚逢迎的下等做派反胃,一面却惶惶祈祷徐知竞的‘爱’能长久。   无数相悖的思绪在夏理脑海中矛盾地共生,究其缘由,不过是浅显的虚荣与所谓的喜欢。   夏理甚至无法确定记忆中的悸动是否真实存在。   那更像是用来掩盖痛苦的臆想,是一种难以疗愈的,深埋心底的病症。   他牵着徐知竞的手抚过自己的脸颊,猫一样温驯地轻蹭,用柔软潮湿的舌尖似有似无地舔吻。   徐知竞任他施为,好整以暇地欣赏夏理的表演,仅能凭借愈渐粗重的呼吸,与醒目的本能表征向对方证明,这是一次令人满意的邀请。   “我不要猜。”夏理延迟许久给出答案。   他撒娇般呢喃,在又一个吻结束后贴着徐知竞的侧脸耳语:“想和你接吻。”   夏理带徐知竞的手掌停在颈前,虎口正抵住喉结,一点一点收紧,主动引导对方剥夺自己的呼吸。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逐渐泛红,泫然欲泣地凝视着徐知竞,目光中却没有半点恐惧或是期待,如死水般平静,流露出一种空洞的哀艳。   徐知竞眼中的夏理是隔着重重迷雾的幽灵,即便就在眼前,依然捉摸不定。   “另一件礼物,是光芒咏叹。”   徐知竞送夏理一顶以太阳为名的冠冕,要用灿烂、明媚这样与夏理本身全然相反的词汇来庆祝对方的诞生。   再缠绵的吻似乎都捂不热夏理微凉的指尖。   他自始至终紧紧握着徐知竞卡在脖颈上的手,麻木而抽离地让徐知竞的面容失焦。   世界成为一帧帧跳动的模糊幻灯片,卡顿着不断播放,直至夏理迟滞地搞清楚徐知竞究竟说了些什么。   “哦。”他越过了对方的话题,“快点亲亲我呀。”   夏理不在意徐知竞为他冠上不算合适的形容。   纯粹由物质交换的情感本应如此,以各自心底的假象为基准,搭建出一道并不真实的幻影。   “快点放进来……”   夏理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始终在经历失去,因此习惯了在结局到来前便预想出负面的可能。   他好像不会相信这个夏天并非一场游戏,偏要反复着重,向自己强调徐知竞的爱与温柔都不可信。   “徐知竞。”   夏理牵徐知竞的手,从喉间移向腰腹。   他□□,让徐知竞的膝盖卡进来。   沾着泪的睫毛一簇簇聚起,零碎地颤抖,遮住半开半阖的眼睛,影影绰绰,叫人看不清情绪。   徐知竞体贴地吻他的发丝,带着残余的薄荷味细细密密亲吻至眉间。   夏理起初回避着不敢撞上视线,不久却沉沦,噙着泪放纵地追索。   他像憧憬未来的小朋友那样,纯粹地憧憬徐知竞的下一个吻。   空荡荡的心脏也许对爱欲形成了依赖,在此后迅速充盈,被廉价的快乐填满每一寸角落。   夏理不期待隽永,一味贪婪地汲取着即时的爱。   衣料的摩擦,皮肤的相触,呼吸的交融。   所有微渺的,难以觉察的细响盖过了经久的海潮,将夏天重新构筑成夏理已然习惯的场景。   他迷乱且不知饕足地向徐知竞奉献与索求,呜咽着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调。   爱欲仿佛在这一刻成为了唯一有效的致幻剂,激发出足以掩饰任何苦痛的亢奋,一刻不止地带领夏理攀向永恒,短暂遗忘所有囿困人生的难题。   徐知竞便是须臾的神明,引他飘然步入空白的幻境,虚浮着放空,仅剩阻塞呼吸的心跳,以及根本无法思考的大脑。   夏理要变成低等动物,要开开心心围着徐知竞打转。   再也不要想他尴尬的身份,再也不要考虑那点不值钱的自尊。   阻碍他的无非是过去的自己,在北山街的大院长大的‘小少爷’,自视甚高的年少的夏理。   他塌着腰混乱地回溯过往,褪色的片段无序地在脑海中闪过。   夏理好认真地试图看清徐知竞的脸,最终却定格在了十五岁的梅雨季。   初见时的紫藤花架尚未开出沉甸甸的花簇,叶片间漏下的也只有绵绵不绝的春雨。   架上的青叶随雨雾婆娑飘摇,看不见徐知竞,更没有夏天的热意。   乔书然用她冰凉的手死死攥着夏理,怕他逃跑似的甚至掐出了一圈淤痕。   她将夏理带进那个熟悉的院子,赔着笑推到徐知竞的面前,说出口的并非不舍,而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祝福。   “竞竞,生日快乐。”   只有徐知竞的生日才配快乐。   是用夏理换来的,让除夏理以外的所有人都满意的快乐。 第39章   入夜后,船上的灯光亮起。   夜色嵌入连接整层的巨大玻璃幕墙,被暖调的昏黄点亮,璀璨得如同未经切割的蓝宝石。   徐知竞像哄所有漂亮女孩一样哄夏理,送游艇,送首饰,送蔷薇点缀的蛋糕。   夏理说不上厌恶,内心却没有丝毫雀跃。   他表现得越是喜欢,微妙的郁然就越是在心底某处隐秘地蓄积。   “所以我们这样就算是恋爱吗?”   “嗯哼。”   徐知竞刚洗完澡,回答时慵懒地倚在中岛旁,松松垮垮披了件浴袍在身上。   下午补给船来过一趟,送来蛋糕和不少点心酒饮。   薄荷甜酒被换成了唐培里侬,在纤细的香槟杯里一串串冒着气泡。   徐知竞用两指扶着杯座推远了些,抬眼瞧见玻璃上夏理模糊的侧影,温驯而忧悒地垂敛着视线,看不清更读不懂那张脸上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在想什么?”   徐知竞主动提问,顺势绕过岛台,走到沙发后揉了揉夏理的碎发。   他的动作不像唐颂那样温柔,更近似于稚气的玩闹,将夏理的头发弄乱了,又开始耐心地捋顺。   夏理不去看他,两人的目光便在玻璃窗上交汇。   徐知竞的小指被夏理浅浅勾住,悬在耳边,拉钩似的等待一个承诺。   “想听你和我告白。”   夏理的指节曲紧了,不依不饶缠住徐知竞的小指。   他的语气好像许愿,收敛了一贯略的温吞,在最后一个字脱口的瞬间,期待且讨好地吻了吻徐知竞的手腕。   或许是凑巧,起伏的脉搏在这一秒经由柔软的唇瓣迅速传递至夏理脑海。   他明知自己应当理智,不该为偶然的巧合编造太过浪漫的幻想,大脑却先一步作出决断,告诉夏理徐知竞真的也为他心动。   “喜欢你。”   “有多喜欢?”   夏理终于望向徐知竞的眼睛。   微仰的角度让灯光倾斜着铺满眼眉,晶莹璀璨,恍惚倒像是攒聚起即刻便会扑簌簌落下的眼泪。   夏理问了一个最简单无趣的问题,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给出切实的答案。   徐知竞依然一派优游的姿态,指腹轻轻揉捻着夏理的耳廓,同动作一样不疾不徐地回答:“很喜欢,最喜欢你。”   这样的说辞似乎可以替换到其他任何人身上,可再要深问,夏理又觉得毫无必要。   徐知竞原本可以不作答,眼下却出乎意料地愿意讲些废话来哄夏理开心。   他用普适思维下敷衍床伴的方式回应夏理,笑得从容玩味,将这段根本无从定义的关系衬得迷人又荒唐。   夏理穿了件衬衣窝在沙发,衣摆皱巴巴,下装不翼而飞。   雪白纤长的双腿在抱枕边曲起,连着若隐若现的丰润,再往上便是彻底藏匿在布料之后的柔韧腰肢。   他完美地符合旁人对玩物的定义,自然也让徐知竞颇为满意。   后者仿佛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心中对夏理的感情,还以为那些从同龄人身上学到的即是正解。   徐知竞用评判下位者的眼光去评判夏理。   要有年轻美丽的皮囊,安静乖驯的性格,优雅温文的谈吐。   要聪明,要听话,要明白自己的身份,要在合适的时候自觉地离开或是保持沉默。   徐知竞当然可以光明正大和夏理谈一场不限期的恋爱,但也仅限于恋爱,再不会有其他可能。   漂亮的男孩始终只能是一种体验。   即便夏理仍是住在宝石山下的小少爷,两人的关系亦仅限于此。   徐知竞有规划好的完美人生,在谁身上打发时间都无关紧要。   “你喜欢得好随便。”   夏理像是抱怨,听上去倒更近似撒娇。   他说罢将徐知竞仍捻着耳垂的右手握住了,轻慢地往下带,停在了对方衣襟边上。   夏理红着耳朵攫取徐知竞的目光,修长食指拨开对方的浴袍,引徐知竞一起抚上去。   “嘶。”徐知竞为突如其来的引诱难以自制发出一声喟叹,被裹挟的手掌不自觉握紧了些,由着夏理用无辜而青涩的表情肆意作弄。   他将另一只手覆到夏理脑后,极力克制着轻扯住发丝,压抑地笑问:“怎么学坏了?”   “你教的。”   夏理收回视线,松开引导着徐知竞的手,更往前放了放。   他垂下眼,饱满红润的唇瓣随动作一点点分开,冷郁且清醒地亲吻,没有丝毫暧昧,纯洁得像是正低头祷诵。   “我教的?”   徐知竞先是反问,而后又重复一遍。   放慢语速,换上戏谑的口吻,愈发轻快地带上了笑意。   “我教的。”   夏理扶着沙发,肩头支起来,领口便往低落的那边倾斜。   徐知竞扯着夏理的黑发欣赏,后者弧度优美的锁骨陷出一道漂亮的阴影,衬得皮肤愈加白皙,更显出眼尾与脸颊靡丽到灼人的潮红。   夏理的睫毛在鼻梁边簌簌地颤抖,掩去过分纯真的眼波,让一举一动都成为蛊惑,偏要纠缠不清,要用那副骨肉匀停的躯壳去换徐知竞一夜的迷恋与狂热。   他爬到沙发边,紧贴住徐知竞的体温,终于被捂热的指腹小心翼翼攀上对方的人鱼线,漫无目的地游走,勾得徐知竞心痒却无可奈何。   “怎么坏成这样?”   徐知竞哑着嗓子调笑,五指在夏理脑后鼓励似的梳了两下。   夏理稍稍扬起视线,让两人的目光相隔氤氲光影交汇。   徐知竞心跳剧烈,骤然陷入对方痴缠的眼波。   夏理说不出话,湿红的唇瓣涂满水液,甚至蹭过嘴角,在绯色的脸颊上留下了黏糊糊亮晶晶的水痕。   徐知竞温柔地轻抚夏理,掌心贴着发梢,并不似先前的随意。   夏理或许是取悦,又或许实在春情骀荡,不久便小幅度地摇动腰肢,好乖地往徐知竞腿上贴。   迷蒙的灯光将夏理的皮肤照得奶油般细腻,绵绵倚向徐知竞,白得精巧,浑然流露出一股天生的撩人。   徐知竞的手掌从耳后下移,流过脸侧,挪向唇瓣。   末了停在喉间,恶劣地拨弄起夏理的喉结,   自耳尖蔓延的浅薄粉调愈渐加深,变成夺目的嫣红,一直铺满耳廓,乃至延伸到颈间。   夏理细白的脖颈被徐知竞的食指点得发烫,旋即引发郁热,莫名开始口干舌燥。   他有些不耐烦,楚楚可怜地小声哼吟。   徐知竞端得一副游刃有余,仍旧似笑非笑地期待夏理接下来的表演。   他把夏理的短发顺着指节绕了两圈,警告似的往后一扯,“乖一点,急什么。”   夏理捋不清徐知竞说了什么话,船上的音乐一刻不止地循环,就连口腔中黏着的水声都压过了对方呼吸不匀的吐字。   他去抓徐知竞的手腕,等对方松开他的发丝,夏理就牵着那只手胡乱往自己的颈侧与脸颊抹。   夏理有点想和徐知竞接吻。   可是对方尚未发泄,夏理唯一可以捕捉的情绪就只好被延后,变成茫然的难耐,无措到抓心挠肝。   “趴好。”   徐知竞也许会读心,放过夏理被磨得通红的唇瓣,拍拍后者的脸颊,示意他转身。   那件没来得及剥下的衬衣更皱了,下摆顺着腰线堆叠,衣袖又盖住手背,只剩指尖可怜巴巴地攥紧袖口。   夏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船上的冷气好像开得不够足,热得几乎无法思考。   他昏昏沉沉照做,猫一样可爱地伏在沙发上,鼻尖贴着坐垫,隐约还能嗅到皮革的厚重香气。   夏理眯着眼享受这种最廉价低劣的乐趣,漂亮的嘴唇微开,累极了似的让脸颊挨上去,吐出一小点舌尖将沙发濡湿。   他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大脑一片茫白,全凭身体原始的反馈。   徐知竞捞着他的腰胯摆弄,宽大的手掌围住腰肢,恰好能让拇指在背沟与腰窝之间游移。   夏理趴累了,又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蝴蝶骨轻细地颤动,不知怎么就掉起了眼泪。   徐知竞起初还以为他在玩什么新把戏,半晌才俯身,在夏理耳后亲了亲。   “怎么了,不舒服吗?”   徐知竞嘴上这么问,动作却不停,只是放缓了些,慢条斯理地玩弄。   夏理还在心里赞美徐知竞体贴,悒悒从小臂后露出哭花的脸,哀婉枯白地回眸,郁丽得脆弱又清绝。   沾湿的碎发一缕缕散乱在额前,根本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   夏理好擅长用这样惹人怜悯的姿态去撩拨。   他伸出柔软的舌尖试探着舔吻徐知竞的嘴角,不依不饶咬住对方的下唇,非要徐知竞先停下来同他接吻。   徐知竞无法,只得抽身,揽着夏理抱到腿上,无可奈何地随着吻轻笑。   “徐知竞……”   “怎么了?”   “我以后可能都不会再爱别人了。”   夏理的控诉听上去好像抱怨。   似乎责备徐知竞作为情人太过优秀,嗔怪徐知竞带来过分愉快的体验。   徐知竞还当这是夸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只爱我不就好了。”   “嗯。”夏理肯定,“只爱你。”   夏理心想,他确实只能爱徐知竞了。   又或者说,他早就已经不明白该怎样爱上其他人。   即便是现在,身处索伦托,徐知竞温柔耐心地与他出演情侣,两人所做的也还是同在迈阿密时无异。   仅限于夜晚的愉悦算是爱情吗?   夏理大概只能爱上徐知竞。哪怕反感也必须献上躯壳,即便痛苦也一定装得深爱。   如果换作他人,如果换作他人。   如果换作他人,夏理从一开始就只有拒绝的可能。   夏理对徐知竞的爱是一种晦涩而无望的爱。   牺牲所有爱人的能力,迫使自己爱上织出苦涩的本源。 第40章   真要算起来,夏理的十九岁生日实际上与十八岁的并无不同。   裂纹方几被换成了游艇柔软厚重的地毯,依旧有从窗外映入的摇晃水波。   他躺在床边,脑袋垂下去,用倒逆的视角去看远处一盏水晶灯。   思绪混沌不明,四肢也好像在这样的情境下变得迟钝。   灯光太刺眼,夏理抬手想要捂住眼睛,最先看见的却不是期待的黑暗,而是那枚徐知竞送给他的对戒。   戒码不合尺寸,戴在无名指上便会滑落。   夏理有时将它往食指上套,有时又换到中指,始终回避由徐知竞造成的错误。   “给我戴戒指。”   他懒倦地半举起手,嗓音荡悠悠,更像自言自语,要细听才能分辨出在嘟囔些什么。   徐知竞往夏理的方向看了几秒后起身。   随意套了条裤子爬过去,趴在对方身边将那条细白的手臂捉到了面前。   “戴哪里?”   徐知竞吻一口夏理的手背,把对方的左手托在掌心,见无名指些微勾了勾。   他和夏理玩游戏,摘下戒指却不立即戴回去,小狗似的将夏理的无名指含进嘴里,在原本应当带上戒指的指根留下一圈泛白的齿痕。   夏理不抗拒,疲倦地偏移视线,看徐知竞趴在床边,颇为幼稚地来来回回推动戒指。   这样的角度制造出脱离场景的错觉,让夏理像个旁观者,寂静地审视正在调情的‘恋人’。   徐知竞不久替他戴好戒指,盖住将要消弭的咬痕,轻盈地留一个吻在指节。   夏理的灵魂仿佛围着空气打转,迟迟不肯回到躯壳之中,拖延思维,让本就迟滞的动作一慢再慢。   “我……”   他终于吐出一个字,就停在这个简单的发音,再无后续,亦无法通过语境猜出想要表达的内容。   夏理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迟钝,视线怔怔往回收,再度望向窗边那盏壁灯,抽离地眯起眼,见世界失焦又重聚。   “我……”   夏理能够肯定自己正希望说些什么。   但一片混乱的大脑根本无从整理出清晰的逻辑。   他甚至不知道将要说出口的话,只能重复着同样的音调,麻木空洞地让灯火铺满视线,渐渐余下空白。   “嗯?”   徐知竞不曾体会过这样空濛的迷茫,自然更不可能理解夏理心中悬浮的,抓不住的情绪。   他当对方依旧沉浸在未散的余韵里,勾起夏理的手指把玩,难得像是取悦般细细密密亲吻起对方的掌心。   “痒。”   夏理的手掌跟着话音倏地收紧,轻飘飘扇过了徐知竞的鼻梁。   徐知竞下意识闭眼,在黑暗中嗅到一阵熟悉的淡香,再睁开时恰巧就与夏理交视。   “宝贝。”   他笑盈盈吻夏理的侧颈,无视那双呆滞失神的眼睛,自顾自消磨时间,傲慢地展现出来自上位者的漠然。   夏理就连崩溃都沉静无声,被心底突然的钝痛唤醒,麻木地拥抱与回吻。   细白皮肤上潮红未褪,倒显得夏理更是难耐。   他紧握住左手,牢牢将戒指困在无名指根,占有对方还不满意,贪心不足地妄想徐知竞真的爱自己。   夏理贴着对方脸颊细碎地耳语,轻咬住徐知竞的舌尖不依不饶地纠缠。   他想徐知竞一定庆幸夏理不是个女孩,怎样玩弄都不需要有所顾虑,放肆掠夺就好,再纵情也不会酿成恶果,花钱就能打发。   报复心作祟,夏理莫名牵着徐知竞的手放到了小腹上。   他当然没办法真正威胁到对方,可这并不影响拿一句玩笑来恶作剧。   夏理眼底盛满了都是潮湿的春情,哼吟着便对徐知竞说:“哥哥,让我怀孕好不好?”   徐知竞在回应前嗤笑了一声,握着夏理的手摁了下去。   “你能吗?”   他表现得游刃有余,只有最初刹那的错愕。   可这一瞬间的迟疑却也已然足够夏理腹诽他的自私。   像所有纨绔一样贪图享乐,又厌恶担责。   抛却年轻迷人的外表,冷淡与疏离才是徐知竞的底色。   夏理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偏偏无从拒绝,未定期限地被迫困在徐知竞身边。   “好喜欢你。”   夏理不回答,笑着对徐知竞说喜欢。   朦胧光影描出精致清艳的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的像幻觉,璨亮灯火下的亦美得缥缈虚无。   夏理是晨雾似的美人,笑得温吞优柔,放浪都裹藏圣洁。   他用最纯真的目光衬出难耐与沉沦,将要溺毙般张开双唇不断喘息,攀住徐知竞的肩背挣扎着留下一道道抓痕。   夏理或许该恨徐知竞,可说出口的就只有喜欢。   他贴着对方的耳廓黏糊糊说悄悄话,口干舌燥地吐出舌尖,随着话音把徐知竞的耳垂点得晶亮。   对方偶尔喟叹,更多时候便只有沉默。   夏理颇为不满地中断了这场游戏。   卡住徐知竞的脖颈,逐渐伸直手臂,换回最初仰视的角度。   “好痛,徐知竞。”   他一寸寸收紧十指,干净整齐的指甲嵌入皮肉,仿佛要探知徐知竞的脉搏,不断地加深,要让徐知竞也为夏理去死。   夏理说不上究竟是哪里在痛,他舒服得要命,让他玩到天亮都愿意。   可是只要睁开眼睛,只要看见徐知竞,或许是心脏,又或许是未知的某处便开始隐隐作痛。   夏理无法独自忍受痛苦,必须要施加给对方,要让徐知竞一起承担。   “你疯了?”   可惜徐知竞并不认可。   他一把挥开夏理,揪住后者的头发按进枕间,稍过片刻方才冷声问道:“清醒了没?”   徐知竞被扫了兴,再没有继续的想法,披上浴袍往门外走,打算按计划和夏理一起等月食。   “清醒了就起来,今天晚上有月食。”   甲板上音乐还在放,隔着玻璃隐约渗入餐厅。   徐知竞打开中控,把所有声音都关了,这才没了先前的烦闷,独自到泳池边找了把躺椅坐下。   海潮映出月芒,在幽谧的靛色间一缕缕缀上银白。   池水却是晴空般的淡蓝,被灯光照得透亮,好像另一面天穹,逆转出全然倒错的结界。   夏理过许久才出来,发丝带着未干的潮气,应当是刚洗完澡。   徐知竞睨他一眼,没有作声,移开视线眺向海岸边遥遥燃起的光亮。   夏理换了件T恤,搭上浅灰的休闲裤,漂亮得青涩又纯情,像有耗不尽的丰饶生机,郁郁葱葱虬绕盘桓。   他似乎冷静了,眉眼自然地舒展,再看不出先前的无望与颓唐。   “你生气了吗?”这回倒是夏理先开口。   他没有坐下,站在徐知竞面前,罕有的居高临下地揣摩对方的表情。   “只是让你冷静一会儿。”   “哦。”   夏理不太适应两人间相对平和的氛围。   他习惯了在沉默与争执间做选择,忽而要他寻常地在毫不暧昧的时刻与徐知竞交流,他竟不知该如何继续。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夏理又上前半步,一条腿跪到徐知竞膝间,茫茫然将对方裹进了怀里。   “可你爱我的话,我就会爱你。”   他摸摸徐知竞的脑袋,像怀抱小时候床边的玩具熊。   徐知竞顺从着没有动,闷在夏理腰际轻声问:“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爱你?”   “你太……”夏理停顿少顷,“你离我太远了。”   远到夏理清楚地明白,即便徐知竞真的爱上他也不会有结果。   远到夏理甚至不能为两人的关系下定义,更不敢妄自心动。   “怎么才算近?”   徐知竞还是窝在夏理的怀抱里。   他温柔地抬起手,哄人似的环住了夏理。   徐知竞在说话间有意无意轻抿衣摆的褶皱,呼吸透过布料,为夏理带去一阵阵与话音相携的温热。   夏理有点难受,皱皱鼻子好像要哭。   可他很快想到自己今天已经哭过太多次,再重复便显得做作,倒像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去骗徐知竞的怜悯。   那点廉价的眼泪因而在眼眶里荡了几秒,短暂地摇晃漂游,随即失去踪影,藏匿回了看不见的角落。   “就是……”   ——该说什么才好?   夏理需要一点希望,渺小也无所谓,存在就足够了。   “我不知道。”   他无法用贫乏的语言去描述这样抽象的概念。   那类似于扎根在心室的奇怪痛症,看不见摸不着,尝试形容都找不到准确的词汇。   夏理犹豫着松开徐知竞,爬上躺椅,什么都不做地拉对方一起躺下。   月食还未开始,夏夜开阔而晴朗。   灰蒙蒙的云层代替地影遮住月亮,不久又流过,明晃晃展示出亘古的光辉。   “这样我就很开心。”夏理突然说。   “这样看月亮,像小时候一样。”   徐知竞身上有清淡的草木香,烙印般刻进夏理的记忆,成为一道专属的标志,不可避免地与夏理所的怀念的时光连结。   夏理是一个深爱往事的人,因此永远眷恋与之相关的一切。   徐知竞就好像过往的具现,分明存在,却无时无刻制造出无法回溯的苦涩,只在某些瞬间来带时光倒流的错觉,让夏理时不时回望,放不下更忘不掉。   “小时候,你带我去小阁楼。”   夏理转头,寂寂看向了徐知竞。   “阿姨说那里是你的秘密基地,只放你最喜欢的东西。”   徐知竞不说话,夏理等了一会儿,继续道:“可你给我看,我的照片也是在那里。”   ——我是你的‘最喜欢’吗?   ——你喜欢的是夏理,还是一件漂亮的‘东西’?   “我……”   “你看,月亮被遮住了。”   月食忽而开始。   徐知竞打断夏理的话,见月色被迅速吞噬,黑夜真正抹消光明。   夏理说不出口的自此长长久久淤积在心底,变成无解题,仿佛永远不会再有答案。 第41章   盛夏的索伦托天黑太晚,天亮又太早。   泳池上有张充气小床,夏理爬上去睡了一会儿,不久便觉察到带着热意的光亮,遥遥自海平线后点燃天际。   夏理从浅眠中苏醒,飘浮的小床短暂带来迷失感。   他盯着黎明时分蓝调的天空发了会儿呆,转头看见徐知竞拿了电脑坐在池边。   桌上的软饮喝完了,余下杯底一小点浅粉色酒液。   “醒了?”   徐知竞的话音比夏理散漫的神思更先抵达。   夏理原本想要回应,才一开口,喉咙里却鲜明地产生出刺痛。   他只好不作声地点头,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照旧像昨夜那样跳入水中,裹着一身水汽再回到甲板上。   “在选课?”   夏理走到徐知竞身边,对方正开着学校的选课网页。   徐知竞应了一声,暂且将视线从屏幕上挪开,抬头将夏理打量一番,皱着眉扯了条浴巾递给他。   “进去吧,嗓子都哑了。”   夏理接过浴巾披到身上,并没有听话回船舱。   他弯下腰,挨到徐知竞肩上,用下巴抵住了对方的肩膀。   水珠在夏理说话间顺着发梢滴落,断断续续,洇湿徐知竞的衬衣,在夏日清晨制造出隐约的凉意。   “周五的课选得好早啊。”   徐知竞把选课集中在了周一至周四,并一反往常地没有将周五的课选到下午。   他像是刻意延长出一个充裕的周末,因此将周五的后半天也列入了其中。   “周末可能要去纽约。”   徐知竞答得随意,仿佛能够肯定夏理同样知道这件事。   大抵是因为刚睡醒,后者慢半拍才回想起,徐知竞的母亲确实提起过要对方留出时间。   “那我要退课吗?”   夏理选了一节选修在周五下午,他还当自己也要跟着徐知竞去纽约,自然而然问了出来。   “不用。”   徐知竞在说话前将视线收了回去,再度确认了一遍课表。   夏理歪过脑袋,在极近的距离下审视对方的表情,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是一种在放松状态下天生的冷漠。   这让夏理很难将话题进行下去。   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尴尬地在徐知竞身边又待了几秒,什么都没说,只对着屏幕眨了眨眼。   “我去洗个澡。”   “嗯。”   夏理有些不舒服,说不上是源于身体还是精神。   他恹恹起身,披着那条徐知竞递给他的浴巾走向分隔船舱与甲板的玻璃门。   昨夜没有吃完的蛋糕还搁在桌上,花瓣七零八落。   本应作为礼物的冠冕此刻掉到了地毯旁,卡在摆件与墙壁之间,全然看不出它实际上何等奢侈。   夏理喉咙痛,挖了口奶油塞进嘴里,下咽时奇异地体验到一阵格外柔和的痛感。   他好奇地多吃了几口,很快又被腻得反胃。   他跑到卫生间干呕却吐不出来,只能将指尖伸进红肿的喉咙,人为地制造出躯体反应。   夏理在这种时刻想到徐知竞。说不出为什么想对方,只是有一种莫名的,难以用爱恨界定的冲动。   他试图将所有错误归咎于徐知竞,连同吃下的最后一口甜腻的蛋糕。   可再去细想,对方似乎又并没有错,一切都是出自夏理本人的主观判断。   ‘叩叩’   门响过两声,徐知竞按下把手,拉开了卫生间的移门。   夏理伏在台盆前从镜子里看对方,涎水合着胃酸藕断丝连地往下滴,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难受得狼狈又可怜。   徐知竞一言不发走近,拧紧的眉头始终没能松开。   他拽过夏理的手腕,把夏理从台边扯进怀里,继而用陈述的口吻道出了对方自以为掩藏好的事实。。   “你把药停了。”   徐知竞不给辩解的机会,冷着脸将视线从夏理身上扫过。   “药呢?”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夏理眼前,攫夺地占据所有注意,生气似的加重了语气。   “扔了。”夏理答得轻巧。   徐知竞怒极反笑,盯着夏理长久地沉默起来,半晌才开口,深吸一口气问道:“还在房间里是吗?”   “我没带。”夏理摇头,妄图骗过对方。   徐知竞只好亲自戳穿:“在进你房间的柜子里。”   夏理撇过脸不答话了,白得病态的脸颊又随时间的推移烧红起来,看起来好像羞恼,实际却是突如其来的高烧。   他不想吃药,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梳理情绪。   药物带来的空心感实在过分煎熬。   甚至要比持续的痛苦更为折磨,让时间在虚无中无限延长,感知不到鲜明的情绪,连思维都跟着变得迟钝。   比起由药物制造出的平静,夏理更渴望清晰的感受。   他不要活在空白里,不要当一件没有灵魂的玩具。   “我不舒服,徐知竞。”   夏理试着挣脱徐知竞的桎梏,才一抬眼就让对方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   他不明白徐知竞为什么真的生气了,眉眼沉沉垂敛,好像确实在为他忧心,真正像‘哥哥’一样苦恼于他的不懂事。   “你怎么了?”   夏理好小声地回问,犯错的宠物般主动回到徐知竞怀里。   见对方不接话,他又轻轻蹭过颈窝,示弱道:“我好像发烧了。你带我回去睡觉好不好?我要睡觉了。”   徐知竞仍抿着唇,对夏理的要求不置可否。   好在他能看出对方不是说谎,到底还是先把夏理带回卧室,从医疗箱里翻了点感冒药出来。   ——   “这里没退烧药。”   徐知竞从一层沙龙回来,手里拿了杯水,以及一袋感冒冲剂。   他把这些搁到床头柜上,用手背碰了碰夏理的额头。   后者缩在被窝里轻轻‘嗯’了一声,疲倦地打量徐知竞,分不清他究竟是关心还是演戏。   “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徐知竞在说这些时没有看夏理。   他低着头把冲剂的包装袋撕开,倒进玻璃杯,摇晃一阵,递给夏理一杯看上去一定很苦的深棕色溶剂。   “徐知竞。”   夏理把杯子接过去,没有立刻喝,捧着温热的杯壁犹豫片刻,到底念出了徐知竞的名字。   “怎么了?”   “为什么对我好?”   夏理对感情的接收始终慢半拍。   他习惯了用固定思维去理解徐知竞的表达,以至于在此之前,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夏理都认为那是仅限于索伦托的虚假演绎。   “不是你说的让我对你再好一点。”   ——所以呢?   夏理在心底对自己反问。   难道从头到尾就只有他把一切当成了游戏,用过家家的态度随意对待?   无论是对这句话,还是要来索伦托度假的决定。   徐知竞似乎从来都没有遗漏过他的无心之言。   “我以为你不会听的……”   玻璃杯在彷徨中转过一圈,白色浮沫跟着药液打转,未能彻底融化的颗粒沉淀下去,慢悠悠聚在杯底。   或许是为了缓解当下的窘迫,夏理忍着苦味几口喝完了冲剂。   徐知竞没有回应夏理先前说的话,接过杯子搁到了桌上。   他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与夏理对视一眼又起身,格外矛盾地回到床边。   “要吃糖吗?”   夏理不说话,摇了摇头当作答案。   徐知竞意外地在当下的情境中表现出未曾展露过的成熟,默许了对方的抽离,兀自为两人的对话构建起一次新的开场。   “有时候我会想你为什么不继续恨我了,我明明已经习惯那样的相处方式了。”   “来这里之前,我以为你至少是愿意尝试重新开始的。”   说这些时,徐知竞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   他垂手站在床边,坦然向事实上的下位者剖白内心。   算不上悔过,只是收敛了一贯的乖张,用过分英俊标志的外表粉饰出极具迷惑性质的妥帖。   “我没办法在现在这种时候说祝你幸福,我放你走。”   “但我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的。”   徐知竞不去掩藏自己的自私与占有欲,开诚布公地向夏理坦露。   他的高明之处并非在于主动剖陈,而是在那之后看似宽柔地赘上了一句废话。   夏理所有的迷茫与苦涩皆由徐知竞一手制造。   他最明白该怎样实现这句话,却又在一开始就摒弃了将其变为现实的可能。   “……你没有和我说过。”   夏理是很天真很纯粹的小孩,徐知竞这样讲,他就愿意依照对方的思路去理解两人之间微妙的不信任。   他让时间从上个春天开始回溯,刻意不去想对方没有提及的洛桑。   记忆于是从棕榈滩绕着青藤的庄园重新开启,变得平静而浮华,不断向此刻奔袭,像长椅上被风吹动的书页那样极速翻动。   夏理甚至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海风。隐隐约约携着青草的香气,在晴空下预示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放在两人腿边的书是《Maurice》,恰巧也是夏理曾经在徐知竞的小阁楼里看过的电影。   他们后来窝在迈阿密的房间里一起又看过一遍。   徐知竞看不懂,认为莫里斯过于浪漫不切实际,克莱夫的选择才是通向完美人生的正解。   “我希望你好。”   夏理的回忆被徐知竞打断,一时间让他对现实与过往产生出难以分辨的混乱。   他盯着徐知竞,懵懂而木讷地尝试把对方的话联系起来。   发烧带来的负面体验将思绪拖得极慢,好半天才让夏理反应过来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未曾有过的对白。   “……你是真的在喜欢我吗?”   夏理不认为人性可以悖逆到让一个人在真心祝愿的同时施加伤害。   因此,即便为徐知竞表达爱的方式感到不解,夏理依旧愿意认可对方的说辞。   他想或许是他错了,先入为主地认定徐知竞的爱不真切,只是拿他消遣时间。   夏理以为他们是来索伦托玩一场过家家,演出不曾体会过的爱情。   可如今回想,徐知竞似乎从来都没有将其限定在这个夏天。   “真的。”   徐知竞不说喜欢,却肯定了夏理的疑问。   大抵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算是下意识的回避,还是对提问的直接反馈。   前一个话题就此算作终结,徐知竞很快接上新的内容,体贴且关切地说道:“晚上把之前的药吃了,等回迈阿密再去复诊。”   “我不想吃药。”夏理诚实地说了出来。   “吃了药也还是不开心,你不是希望我会开心吗?”   夏理无师自通地用徐知竞亲口说过的话绑架对方,要让徐知竞当下就证明那句余音未消的喜欢。   他说不上为什么开始心慌,仿佛无论徐知竞怎样回答,他实际想知道的都不是正等待解答的提问。   夏理好像还是没有办法读懂徐知竞。   得到了也不安心,惶惶怀疑一切仍是他错误理解下的产物。   “徐知竞。”   “徐知竞……”   独属于夏理的无解题。 第42章   夏理病得突然,原本计划好的行程只能作罢。   他吃了药小憩一阵,醒来时正好靠岸。   司机来码头接他们。   轿车沿山路盘旋而上,在安静温暖的氛围下制造出足够让夏理思考的时间。   徐知竞始终望向窗外。   夏理偶尔往身边看,阳光透过玻璃勾勒出一道晕开的轮廓,朦朦胧胧与行驶中低频的噪声交织,模糊得好像老旧胶片,近在咫尺都不算真切。   脑海中还在反复重现徐知竞在船上说过的话。   夏理将它们拆解开,一字一句地详读,末了却没能证伪,而是更肯定了自己最初的想法。   ——徐知竞的确没有说谎。   对方的认真加重了夏理的不真实感。   可与之相反,夏理的心却轻飘飘充盈起来。   高烧带来的不适被那点与欲望无关的愉悦覆盖,变成置身云端的飘忽,甚至让夏理像小朋友一样祈祷自己能够不要太快康复。   他轻声喊对方名字。   徐知竞徐知竞,不断重复。   名字的主人回过头看他,汽车就在同一瞬忽地驶入了一条穿山而过的隧道。   徐知竞的面容逆光再消失,魔法似的在夏理面前隐入黑暗。   要等瞳孔适应了明暗的切换才再次回到夏理眼中。   昏黄的灯火将徐知竞衬得影影绰绰,愈发像是旧电影,在暗调光影下一帧一帧缓慢地放映。   “难受?”   徐知竞的嗓音在当下情境中正贴合了夏理无端的联想。   松弛而温和,有一种不需细听便能觉察的饱满。   这让他深情得仿佛上世纪电影中的主角,说出口的并非对白,而是潺潺情话。   起伏音节骨碌碌落进夏理的耳朵,倏尔引发一场源自灵魂的小小战栗。   “想睡觉。”   夏理答得慢了些,略留出空白,失神地盯住了徐知竞的眼睛。   后者的虹膜在昏暗的隧道内显得幽深且难以与瞳孔分割。   才刚驶向出口,它们却又骤然收缩,深秀得仿若两湾映着林木的泉水。   徐知竞的英气并不仅限于锐利的轮廓,还有五官相辅相成,营造出天生的傲慢与优渥。   迷人外表的吸引力往往会冲淡抵触情绪。   夏理有时也会反问自己,如果徐知竞不是眼前的徐知竞,那么他是否还会如此煎熬?   关于徐知竞的问题似乎很难得到解答。   哪怕时间来到此刻,夏理依然在逃避与正视之间选择了前者。   他其实最明白年轻靓丽的皮囊能够带来怎样的红利。   但他不愿承认自己也不过是视觉动物,企图像掩饰自己的虚荣那样,掩饰掉这个可笑的事实。   “睡吧,我会叫你的。”   古城的道路狭窄,通往庄园的路不算远,驾车却要花上不少时间。   徐知竞说罢将手伸向夏理额前,隔着碎发试了试体温。   高热引发的晕眩以及对低温的渴望让夏理不自觉往对方的掌心靠过去,愈渐与身后的车窗远离,躲进徐知竞的怀抱,紧贴住手臂上微凉的皮肤。   他乏力地往下掉,趴到徐知竞腿上,攥着对方的手不肯放,枕在耳边听隐约的脉搏。   徐知竞顺意地轻抚夏理,好像哄一只小猫,不断用指尖梳过他柔软蓬松的发丝。   夏理舒服得小声呢喃,嘟嘟囔囔发出些毫无意义的声响。   徐知竞或许觉得可爱,倾身靠近,也学着那样的音调与夏理耳语。   “在说什么?”徐知竞压低了嗓音,轻笑着问夏理。   被问到的人愣了半秒,忽而红了耳朵,赶忙抬手,连同自己的小半张脸都捂了起来。   源于自身的细响在这样的情况下变得愈发清晰,几乎连呼吸都引发共鸣。   夏理埋着脑袋许久都不敢回答,直到轿车再度转过一个拐角。   崖下的潮声隔着指缝悠远地传来,徐知竞拉钩似的握住夏理的指尖,玩闹着便将对方的手裹进了掌心。   夏理这才从自己的世界中抽身,好小声回答:“……在说,我现在很喜欢你。”   ——   两人抵达的时间尚早。   夏理在房间吃了顿早午餐便回到了床上。   徐知竞没有将外层的木窗关好,阳光穿过窗帘细密的针脚,聚成温暖模糊的淡色,轻柔地填满了卧室。   庭院中央的柠檬树隔着薄纱变成一团弥散的影子,似乎正随着微风不断滋长,要将青涩的香甜撒遍院子的每一处角落。   “徐知竞,我们来聊天吧。”   夏理用直白稚气的语句作为开场。   他倚在床头,身后是堆叠的抱枕,以及墙上一副不知何时留下的斑驳十字。   徐知竞原本在看一本口袋书,听见夏理的提议便又将它合好,搁回到窗台边。   他闲适从容地往后靠了些,眉眼在飘游的浮光间温和地舒展开。   那双先前还捧着书本的手支着椅靠稍稍曲起指节,清晰地勾出骨骼的起伏与凹陷,什么都不做便已然攫夺地占据视线。   “想聊什么?”   夏理时常失眠,因而徐知竞并没有催促对方睡觉的意思。   室内的冷气与夏日的阳光营造出适合对谈的轻松氛围,徐知竞耐心等待,让夏理有充足的时间去挑选一个感兴趣的话题。   这期间,两人的沉默忽而变得不再如以往那般尴尬。   夏理垂眸盯了会儿被子上的褶皱,将它捋平了,心满意足地看着阴影消失,纯白面料被染得闪闪发亮。   他将其当作隐喻,满怀憧憬与徐知竞交视。   窗外的柠檬树便隔着一层看不清的薄纱,幻象似的在对方身后婆娑摇曳。   “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夏理在场对话中反复使用‘我们’,将他与徐知竞连成一个整体,并不分别以‘你’和‘我’去区分。   他好像被连日的好天气所蒙骗,对一切都表现出过分的信任,天真得无以复加,呈现出一厢情愿的对被爱这件事的期待。   徐知竞没有接话,坐在光下似笑非笑地看他。   午后强烈的阳光被窗帘隔断,留下些许奇异的缥缈,变得格外像梦,像是夏理无端的假想。   “回去以后……”夏理停顿少顷,换了一种说辞,“回到迈阿密,我们也还算在恋爱吗?”   “嗯。”徐知竞肯定了他的疑问,接着补充,“恋爱哪有限定地点的。”   “还是和在这里一样?”   “还是和在这里一样。”   “会比现在更好吗?”   “要看你的表现。”   “哦……那我会乖的。”   夏理没有经历过健康且平等的恋爱,理所当然认为徐知竞便是这段关系中处于掌控地位的一方。   他从未想过爱情应当是发自内心的热忱与珍重,还以为那类似于豢养一只宠物,要乖巧听话才会更讨人喜欢。   “那以后呢?”夏理开始了他不切实际的期待。   “以后?多久以后?”   徐知竞在话里表现出短暂的讶异,最初的吐字要比句末更添上几分不可思议。   两人受到的教育要求他们不要太过短视,而徐知竞却在此刻为一个不定时限的日期表现出了迷茫。   “以后都会喜欢你。”   夏理还没来得及解释‘以后’所含括的范围,对方倒先一步给出了回答。   随口说出来的喜欢实际上并不会带来负担,更近似于敷衍,要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   徐知竞对夏理说过太多次喜欢,其中大部分都是没必要较真的废话。   他似乎下意识地回避在以承诺、应许、誓约等词汇作为前提的语境下强调所谓的‘喜欢’。   隐隐约约察觉到夏理期盼的爱情,与他所理解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相符。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看过《Maurice》?”   “嗯,记得。”   “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很像克莱夫。”   依照夏理原本的理解,徐知竞的底色是与克莱夫极尽相似的冷漠。   哪怕最先陷入爱情的是对方,世俗的眼光也会让他朝着更为务实的方向行进。   克莱夫为莫里斯制造出真爱的幻觉,又在之后为了自己的人生坦途选择步入婚姻。   他对莫里斯的长情与体贴全然是另一种自私的表现。   漠然旁观曾经的恋人陷入痛苦,还要装作无知地不断将其加深,以此彰显自己的温柔。   夏理一贯以同样的角度对徐知竞进行解读,将他人面前斯文谦和的天之骄子,与自己眼中的形象分隔开。   然而现在,夏理意识到他不该先入为主地为徐知竞套上一个既有印象。   那只会为对方的言行形成预设,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提前让他往固定的路径去思考。   “那现在呢?”   徐知竞笑着问夏理,清润温和的语调甚至要比许多睡前读物更为动听。   夏理几乎不曾犹豫,追着对方的尾音便回答:“徐知竞就是徐知竞。”   隐隐作痛的喉咙让这句话变得好像献祭,即便痛苦也要奉上可贵的真心。   遗留自百年前的古旧十字正悬于夏理头顶,披满从徐知竞身边遗漏的光辉,依稀还能瞧见未褪的金箔神迹一般零碎地闪烁。   夏理要成为信徒,恒久地向往徐知竞虚构的永不逾期的爱情。   即便那没有任何凭据,更妄谈所谓的隽永。   “无论过去多久,我都会记得你的。”   夏理在最后添上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细想倒不觉得毫无道理。   不管岁月如何流逝,四季更迭,日月变迁,徐知竞是早已刻在无数回忆里的一定。   夏理只要回看,徐知竞的身影便会一次又一次复现,像幽灵,像遗迹,像抹不去的深深镌刻。   早在夏理将他代入其他角色之前,徐知竞就已然在夏理心底构筑出了独一无二的形象。   即便最终并非爱情,夏理也永远不可能忘掉徐知竞。   “你保证?”   “我保证。” 第43章   夏理在索伦托晴好的白日间睡了一觉,半梦半醒,昏昏沉沉。   再醒来时烧好像退了,肌肉与骨骼却仍旧酸痛,提醒他入睡前的对话并非虚无的臆想。   房间的木窗没有合上。   南欧夏季日落太晚,光线隔着纱帘弥蒙映入室内,充斥空气,浮起满屋柔和的暖色。   夏理没有起身,躺在枕头上倒逆着看头顶的十字。   因高烧皲裂嘴唇缓慢地张了张,像是要说什么,末了又忘了内容。   苍白的唇瓣与上翻的眼瞳让他看起来不像痊愈,倒更像垂死前的挣扎。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直勾勾盯了那副静止的十字许久,忽而举起手,对着光影间游移的尘埃一寸寸握紧了。   夏理有些迷茫地注视起高举的左手,似乎对属于自己的躯干感到了陌生。   窗外的树影被风裹挟,来回与屋内的阳光拉扯。   倾斜的影子在某一霎倏地落向无名指,替代原本应当存在的戒指,成为一道暂时的印迹。   夏理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习惯。   ——徐知竞送给他的对戒丢了。   他慌忙从床上爬起来,先看过自己的右手,又搜遍枕下与床边。   夏理说不上为什么心慌,甚至要比发烧时更添几分由紧张导致的反胃。   抽屉找了,柜子找了,衣帽间找了。   就连盥洗室与垃圾桶里也没能见到戒指的踪迹。   夏理心底似乎确信它一定丢在了海上,不知为何却仍留有侥幸,认为会有魔法让它毫无道理地回到自己手中。   他不该贪心将本就不合戒码的戒指戴上无名指。   永远待在合适的位置才是最好的选择。   夏理趴到地上,不甘地一遍又一遍搜寻,膝盖渐渐产生钝痛也无所谓,只要象征着徐知竞所谓爱情的标志能够重现就好。   “你在干嘛?”   徐知竞的嗓音就在此刻居高临下地传来。   夏理回过头。   最先看见的是对方剪裁流畅的裤腿,再往上便是垂在腿边的手掌,以及一枚与他的戒指一样,镶嵌着由同一颗主石切割的帕拉伊巴的戒指。   青蓝色的宝石在光影下如泉水般清澄。   火彩反射到夏理眼中,璀璨到近乎灼人,叫他根本无法将视线移开。   夏理半趴在徐知竞脚边,仰头也只能看到对方的衣襟。   柔软轻盈的面料随着后者的呼吸细微地起伏,似乎只是寻常地关心,并没有要责问的意思。   夏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将徐知竞构筑成负面的形象,凭借本能产生畏怯,惶然不知该怎样开口。   他似乎没能注意到场面的古怪,还是徐知竞先将他揽起来,让他摆脱了动物似的低微姿态。   “丢了什么?”   夏理知道徐知竞正看着自己,可他实在不敢与对方交视。   他不知道那枚戒指的意义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沉重。   分明在来到索伦托之前,夏理期盼的始终都是能够摆脱束缚。   “……戒指。”   人总要面对一些无法靠逃避遮掩过去的事。   对于此刻的夏理来说,那枚不合尺寸的戒指便是难以回避的困局。   他以为徐知竞会不满,以为对方会因此质疑以‘夏理的思维’展现出的爱情。   可徐知竞只是淡淡瞥了眼他来不及藏到身后的手,随意便说道:“再去订一枚就好。”   屋里一片凌乱。   安静的氛围让晚间倾斜的光辉成为可以用视觉捕获的奇妙物质。   它们无声地浮游,掉进打开的抽屉,铺满堆叠的枕被,落向地毯,飘飘荡荡坠往歪斜的靠枕。   甚至半挂在沙发上的薄毯都细细染上了一层暖色的光亮。   夏理追着徐知竞的余音环视过眼前的一切。   世界仿佛变成慢镜头电影,极其滞重地转动,将呼吸与心跳一并放大。   他没有想过当下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   徐知竞完全脱离了夏理为其框定的角色,变得愈发难以捉摸,再怎样费心揣摩也无法读懂。   “可是……”   “什么?”   可是,那还算是对戒吗?   难道不是因为由同一颗主石设计而成,所以才显得彼此独一无二吗?   徐知竞是真的完全不觉得生气,也不会为此伤心吗?   夏理望进徐知竞眼底,寂寂地凝视,让每一次轻微的眨眼都显得懵懂且漫长。   他轻轻碰一碰徐知竞的下唇,试探着让两人的手在对方身侧交握。   温热柔软的唇瓣一点点向前挤压,却在最后忽地分别,轻絮地开口:“没什么。”   徐知竞不喜欢追问。   对陌生人如此,换作夏理似乎也并不例外。   夏理说没什么,徐知竞便不再细问。   他熟稔地把手挪至夏理腰后,拇指略抵着腰窝,掌心则舒展着托住了纤细的腰肢。   夏理意识到徐知竞确实不认为那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或许就连无关紧要算不上。   徐知竞兀自将中断的吻继续下去,用舌尖润湿夏理的嘴唇。   他的睫毛好轻好温柔地与夏理的眼睫交叠,稍一眨眼便是轻微却难以忽视的重量。   夏理的口腔还发着苦。   他逃避着始终没有给予回应,半垂下眼帘,用一种他人根本不可见的视角细细描摹徐知竞的鼻梁。   窗外的余辉落下侧影,在徐知竞脸上隔出边界模糊的明暗面。   细碎的亲吻自嘴角移向眼眉。   那圈弥散的光晕就从徐知竞的鼻梁飘至颌角,淡淡染出又一层柔和的滤镜,将他变得无比深情。   夏理心甘情愿沉溺其中,交扣的指尖在徐知竞的手背上一再握紧。   他所幻想的爱情即是如此。   就要纠缠不清,越难解越意乱情迷。   “徐知竞。”夏理在某个吻的间隙稍稍退后,伸手捧住了徐知竞的脸。   “嗯?”   “为什么送我光芒咏叹?”   夏理仍不自觉地将那艘Trideck划分到不属于他的范畴。   他其实与徐知竞极为相似,仅对与自身有关的事物产生好奇。   因此,夏理的提问并不笼统地用‘礼物’二字去概括,而是单指出那顶与他似乎不算相配的冠冕。   他一边搓揉徐知竞的唇瓣,一边等它们给出答案。   在此期间,夏理的目光就从徐知竞眼前逐渐下移,停在嘴角,看自己的指尖挤开一道缝隙,被纵容着探入对方口中。   他学着徐知竞的方式用指腹抵住舌尖,慢条斯理地摩挲,迫使对方的涎水在口腔中汇集,小狗一样在满溢的瞬间沿着下唇稠滞地滴落。   徐知竞不介意夏理将他当作暂时的玩具,甚至还颇为赞许地任其摆弄。   他捉着夏理空闲的右手卡上喉结,带对方握紧,微昂起下巴,迷人又热忱地弯起了眼梢。   “因为夏理是漂亮的小王子。”   他说罢引着夏理将手臂往回收,紧贴鼓动的脉搏,笑盈盈被扯回对方面前。   “汪。”   “……你好幼稚,徐知竞。”   “怎么,我给你当狗还不好?”   “哪有人莫名其妙说要当小狗的。”   夏理的脸颊随对白渐渐染上绯色,顿在徐知竞唇边的指尖旋即便要往回勾。   徐知竞好像预知了夏理会有怎样的反应,先一步抿紧唇瓣,过后又略微放松,轻柔地换牙齿衔住了对方的指节。   他说不了话,只用那对黑眼珠直勾勾湿漉漉地紧盯夏理。   湿热的舌尖缓慢触碰后者的指腹,少顷绕过指侧,恶作剧似的沿指甲边缘划动。   “痒。”   夏理实在不会训小狗,不明白越是半推半就,对方便越是肆意妄为。   徐知竞用轻抚与啄吻作为前序,带着温热的潮湿爬至夏理掌心。   后者本就怕痒,如此更是本能地将五指往回笼。   他无意间捂住了徐知竞正作乱的唇舌,见对方抬眼,笑着撞上视线,真的像不听话的劣犬,将夏理按回到枕边。   夏理短暂地闭眼,再睁开时徐知竞便支着手臂伏在他身前,低着头,思索什么似的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   夏理问得小心,生怕是自己不解风情。   徐知竞被这副过分认真的表情逗得失笑,抬手捋了捋夏理额前凌乱的碎发,更贴近了些,挨着夏理耳语。   “我在想,接下来该选哪里呢?”   过分玩味的语调把夏理听得面红耳热,只得连连摇头,楚楚可怜地推说自己嗓子疼。   “你躺着就行。”   徐知竞当然不会看不懂夏理骀荡的眼波。   他干脆埋进对方颈窝,随吐字呼出阵阵热意,含糊问道:“还记得那只杜宾吗?”   “嗯。”夏理声如蚊呐。   “要我学它吗?”徐知竞笑着问,“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徐知竞提起的杜宾是两人仍在大院时邻居爷爷养的宠物。   夏理总是认为它过分黏人,不像普遍印象中那般矜贵高傲。   那条棕黑色杜宾太爱对亲近的人展示热情,时常趁孩子们不注意,用鼻尖、用脑袋,用它哈着气的舌头善意地邀玩。   徐知竞说要学那条杜宾犬,用牙齿咬住一小点舌尖指给夏理看。   后者一瞬便反应过来徐知竞到底在暗指些什么,乖驯又羞赧地不敢点头更不愿拒绝。   最原始的欲望触发本能的期待。   夏理轻轻支了支膝盖,不作声地触到徐知竞的腿侧,寂静地默许。   清润漂亮的眼睛一错不错捉紧徐知竞的视线,狡黠地邀请,放肆地引诱。   徐知竞先是碰碰夏理的鼻尖,而后又抬头,貌似宽和地询问:“来选吧。这里,还是……”   支在夏理肩侧的手掌不知何时游向了腰肢。   一边说着,一边轻缓地令其抚过了夏理的小腹。   后者被作弄得一阵颤栗,瑟缩着曲起双腿,抓住徐知竞的手腕再不敢放。   “那我自己选。”   徐知竞顽劣地用犬齿勾了勾嘴角,俯身朝夏理的腰肢吻去。 第44章   “好小的岛。”   离开索伦托那天,假期已至末尾。   夏理和徐知竞像来时一样,先乘轮渡到达那不勒斯,再转乘飞机回往迈阿密。   轮船从码头渐渐驶离。   限定于夏日的游客日渐散去,小岛一天天归于平静。   蔚蓝海波依旧不止不息地拍打着山崖,堆出浮沫,将画面以纯洁的白色分割开来。   夏理看着被海潮不断推远的索伦托,好像一颗包裹在蓝色之中的水晶球,永恒地矗立在潮声的另一端。   它最终融作一粒浪尖上浮起的尘埃。   远远变成海中幻影,转瞬便消失,梦一般存在于记忆,却湮没在眼前。   返程的机长是个西班牙人。   对方在前往驾驶室前先与头等舱的旅客打过招呼。   夏理听徐知竞与他随口聊了几句,期间提到了伊维萨。   机长似乎常年执飞往返于该地的航班,因而颇为自然地带出了话题。   那趟航班或许巧合地搭载过唐颂与Eric。   机长回忆起他们似乎提到过一支重新上市的医药股,半是试探地询问徐知竞是否值得买入。   夏理没有打断,安静地等待这场对话结束。   他翻了翻桌板上的菜单,甜点里有橙酱cannoli。   空服在起飞前先送了份甜品来。   炸脆的饼皮上抹了太多糖霜,吃上去倒不如想象的美味,反而过于甜腻,掩盖了橙子青涩的香气。   夏理吃了两口就让空服把餐盘收走,转头看见徐知竞正在接母亲的电话。   他依然不方便打扰,于是跟着拿起手机,百无聊赖翻看起这些天的朋友圈。   纪星唯一整个夏天都留在纽约,唐颂则全然没有过更新。   Eric偶尔会发几张不做任何注解的照片,隐隐约约让夏理察觉到,谭小姐大抵也在假期中途前往了伊维萨。   “我妈问你回去住哪儿?”   徐知竞不知何时越过了走道,站在夏理的舱位旁叩了两下隔墙。   夏理闻声抬起头,茫茫然愣了几秒。   “你要去哪里?”   “棕榈滩。”   夏理的心有那么一刻被高高悬起,无端联想到徐知竞在选课时特地留出的周末。   好在对方的提问只是让他做一个和假期开始前一样简单的选择。   夏理甚至没有多想,即刻便给出了答案。   “哦,那我和你一起。”   航程漫长,徐知竞叫空服铺床,自己则跑到夏理的舱位看起了电影。   机内的灯光已经调成夜间模式,仅剩屏幕的光亮随场景而变换。   夏理往舷窗靠了些,拿着手机有一条没一条地看未读邮件。   徐知竞的侧脸在余光中映出幽弱的冷调,合着影片阴郁的氛围,像是要在万米高空降下一场绵绵的细雨。   夏理转头看他,无声无息勾勒徐知竞的轮廓。   对方带着耳机没有发觉,高挺的鼻梁在冷光下愈发刻画出矜贵与漠然。   夏理沉默着凝视半晌,忽而发问:“还有多久?”   航司为头等舱旅客提供的耳机降噪效果极佳,徐知竞起初并没能意识到夏理正在同他讲话。   他是被对方在手机上打字的动作吸引过去,这才将耳机摘到颈间,回问道:“你和我说话了吗?”   “嗯。”   夏理的语调慢慢的,嗓音同大多数时间里一样,显得又轻又温吞。   徐知竞一时甚至没能将其与耳机里散出的对白区分开,稍慢了半秒才接话,问对方同他说了什么。   “还有多久?”   夏理将先前的提问重复了一遍。   徐知竞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内容。   他因而无奈地笑了,伸手越过夏理,从舱位旁取出遥控,将航程信息调了出来。   “七个小时。”徐知竞说,“困了吗?”   夏理摇摇头,不知是在否定什么。   他略显迟滞地在这个动作后趴到了徐知竞肩上,一把扯掉碍事的耳机,唇瓣轻触耳垂,随字音断断续续地亲吻。   “我说电影还有多久。”   徐知竞回答得慢了些,握着遥控的手臂挤在两人之间,只好用另一只手环住夏理。   “四十七分钟。”   他说罢哄人似的抚过夏理的肩背。   温热手掌贴着脊骨缓慢下移,卡在腰窝的位置,倾斜指尖,恶作剧似的揉摁。   丰润的皮肉隔着布料变成徐知竞手中的玩具,肆意搓扁捏圆。   耳畔的呼吸也逐渐乱了节奏,压抑着细细颤抖,要靠咬住对方的脖颈才能暂且克制。   夏理似泣非泣的眼睛在尚未结束的影片下酿起潮湿,歪过脑袋亲亲徐知竞的侧脸,莫名地选在了这样无意义的时刻告白。   “喜欢你。”   “怎么突然说这个?”   徐知竞停下正作乱的手,转而拨开夏理额前略有些凌乱的碎发。   他跟在句末吻了吻对方的眉心,放轻声响,吐露秘密一般,悄声回应:“我也喜欢你。”   人类似乎天生爱在安静幽谧的氛围下说悄悄话。   徐知竞的嗓音合着发动机的轰响‘沙沙’成为近似于睡前故事的独白。   深情且温和地将一句再简单不过的情话变得仿佛诗歌,反倒读不出其中究竟几分真假。   夏理用藏在影子里的眼睛看他。   瞳仁没能被照亮,像是两粒润泽的黑色玻璃珠,盈盈含着些捉摸不透的水色。   夏理是雾一样的美人,蛊惑都裹着清冶的外衣,天然带出一股冷郁。   徐知竞爱这副光艳的皮囊,更享受独占的快乐。   他奖赏般在夏理湿红的唇瓣间落下一个吻,却未再深入,而是停在唇边,等待对方主动将其延续下去。   “我喝了点香槟。”   夏理似乎有些不解风情,在近到连呼吸都能触碰的距离下嘟囔着开启了新的话题。   “是吗?”徐知竞倒是愿意顺着他的话,笑着问:“是要睡了?”   夏理没有肯定,攀着徐知竞的肩膀怔怔与对方交视。   视线在眉目间停留过一阵,随后便流往唇间,献上迟到太久的回吻,浅浅在徐知竞的唇瓣上留下齿痕。   “还是薄荷甜酒好喝。”夏理评价道。   “和你身上的气味很像。”   “很淡很淡的薄荷味。”   周围的同学常用香水修饰体味。   或许是为了显得成熟,男生们往往偏爱带琥珀、麝香、肉豆蔻的厚重调式。   可徐知竞身上却总是只有一股浅淡的香气。   让夏理一靠近便回想起年少时的北山街,不偏不倚残余与记忆中一致的草木香。   即便有一天夏理真的下定决心离开,属于徐知竞的气息也一定会带来持续而煎熬的戒断反应。   直到彻底封存两人纠缠共生的十数年,让回忆真正仅限于回忆。   “要一直对我温柔才好。”   “那样我才能一直喜欢你。”   夏理困了,后半句话说得含糊不清。   他窝在徐知竞怀里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鼻尖抵着薄毯,就这么闷在熟悉的淡香里睡了过去。   ——   夏理久违地迎来一场平静的梦。   依旧是世纪初的北山街。   没有摩肩接踵的游客,也没有进行缓慢的车流。   湖畔一片浓绿,荷叶间已经有了几朵半开的荷花。   有老人挑着竹篮卖莲蓬,途经沿路参天的高树,被摇晃的树影衬得像是一帧帧跳映的动画。   夏理追着记忆往前走,再熟悉不过的大门与警卫室便出现在了宝石山下。   浓荫遮蔽的岗亭没有遮阳伞,警卫认识他,不像外人那样需要经过检查便为他开了门。   夏理朝攀着凌霄花的洋楼行进,一路上碰见不少人。   那些人还是像多年前一样,温柔地笑着称呼他‘小少爷’。   半山的球场里有人在打球,连廊下的紫藤开得浓郁而丰茂。   徐知竞就站在初见的紫藤花下。   一阵风来,带起簌簌的声响,呼唤夏理,指引他又一次向徐知竞靠近。   “徐知竞……”   梦里的少年已然开始拔高。肩背舒展,身姿优雅高挑。   十六岁的徐知竞英俊得耀人心目,即便只是垂眸轻笑,都显出天生的从容与贵重。   “我等你很久了。”   “什么?”   对方突然开口,夏理没能搞懂,无措地接上一声反问。   “不是说要送我礼物吗?”徐知竞提醒,“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我不要!   夏理再清楚不过夏家为十六岁的徐知竞送上了怎样一件礼物。   他本能地抗拒,心跳重重撞过一下,将所有控诉与痛苦堵在喉咙,只等一个契机便脱口而出。   “怎么了?”   对方好像发现了他的惶恐。   “忘记带礼物了吗?”徐知竞接着问。   梦中的情节开始与现实剥离,仅余下徐知竞温和的嗓音,以及久违的,对夏理的耐心。   “没关系的。我们等会儿去马场,我带你看上次那匹弗里斯兰,已经长得很高了。”   卡在夏理喉底的话这时又仿佛变成了一团湿棉花。   沉重且潮湿地阻塞所有话语,就连呼吸都变得愈加滞涩。   夏理从未在清醒的时刻妄想过这种可能。   他与徐知竞平静地长大,一起度过十六岁、十七岁,不断向前,成为快乐的,健康的大人。   这让夏理很快意识到此刻正经历的人生只会存在于梦中。   思绪一瞬清明,身体却留恋着不愿离开唾手可得的美好。   徐知竞用一把P226击碎夏理对未来的所有期待,吝啬地施舍一个梦作为补偿。   夏理实在不愿意醒来,挣扎着紧紧抓住了梦中幻影。   面前的少年依旧笑得温柔,被揉乱了衬衣仍是金尊玉贵。   他不容抗拒地一根根掰开夏理的手指,唇瓣不疾不徐开合,薄情而寡幸地笑问:“你不是不要吗?”   夏理的辩驳说不出口,只好一味地摇头,细白指尖攥得发红,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开这个有着十六岁的徐知竞的梦。   “我没有!我不要走!”   “徐知竞……”   夜灯亮了。   夏理一睁眼,炫目的灯光顿时铺天盖地带来晕眩。   徐知竞还留在隔间。被紧握住了手臂,正蹙着眉颇为担忧地落下视线。   夏理晃眼一看,一时倒觉得对方要比梦中的少年更显得珍爱。   “做恶梦了吗?”   强光带来的黑暗缓慢褪去,失衡却久久未能消散。   夏理迟钝地点点头,又听徐知竞开口。   “我在这里,没有让你走。” 第45章   徐知竞的母亲已然回国。   她派了司机将两人接回棕榈滩,似乎对这段关系没有任何异议。   夏理跟着徐知竞从正门下车,司机则带着行李往边门停靠。   管家在询问过是否要准备夜宵后单独对夏理做出了提醒:“先生,先前那间卧室正在检修。太太为您安排了另一间套间。”   无论是在江城,又或夏天到来之前,夏理的房间始终与徐知竞相邻。   而这一次,以为楼梯界,过道向东西各自延伸出长长两条走廊。   徐知竞的房间在最东面,夏理则被引导着不断往西走,又拐过一个转角,直到看见回廊尽头一副装裱奢华的肖像画。   “先生,到了。”   管家替夏理打开门,行李已经被整齐地放在了小客厅。   “需要现在叫人来帮您整理吗,还是等到明天?”   “不用了,谢谢。”   “检修结束我们会立刻为您打理好先前的卧室。”   ——不用了,谢谢。   从徐知竞的卧室往这里数,中间间隔着十余间无人居住的空房。   夏理和徐知竞又不是什么打开门就会迷路的小孩子,不过多走几步路,依然随时能够去往对方的房间。   先前的卧室是否真的在修缮实际上无关紧要。   它只是一个提醒,让夏理明白一切遥不可及,再真实也是顷刻便有可能破灭的梦幻泡影。   徐知竞的母亲能够接受他们当下的关系,更愿意像曾经那样包容夏理。   但这并不意味着夏理在对方心中真正拥有和徐知竞一样的分量。   夏理只会是徐知竞懵懂青春期的一道标志。   要用情窦初开、心跳不已,这些纯真美好的词汇去修饰。   然而再往后,哪怕是此时此刻。   夏理早已脱离了最初的身份,变得不再独一无二,能够是任何一位年轻漂亮的男孩女孩。   ——   回到迈阿密没几天,Kiton的设计团队便带着样衣专程从意大利赶来,为徐知竞试穿及再次量体,以做修改和调整。   沙龙厅的整体风格为奶白色,以胡桃色的家具做点缀,花瓶里还配着几束刚剪下的洋桔梗。   穹顶高阔,佛罗里达向来晴好的阳光从连片的落地窗外洒向室内,由枝形的水晶吊灯反射,落满一地璨亮光斑。   徐知竞站在中央,身边簇拥着弯腰为他测量的男女。   夏理窝在沙发上远远望去,一时觉得对方好像新郎,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婚礼做准备。   “圣诞舞会穿吗?”他问徐知竞。   “那也太正式了。”   徐知竞没有立刻解答,低头理了理袖口,随后才让视线与夏理交汇。   “感恩节要去纽约,有个酒会。”   沙发旁立着一架屏风,影影绰绰隔断了投向夏理的日光。   半透的织料将光线拆成模糊的影子,细蒙蒙笼在夏理脸上,映出他原本试图藏好的失落。   屏风下的美人轻蹙着眉头,微翘的眼睫随着视线低垂,在干净的脸颊上轻絮地落下两片暗影。   夏理优美的颈线披着那层淡色一直没入衣领,光艳得荡魂摄魄,又郁然得哀婉清绝。   “要一起去吗?应该有不少认识的人。”   对于徐知竞来说,向夏理发出邀请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无非多带一位男伴出席,酒会上也都是家世相当的同龄人。   可夏理太明白那些人会怎样想了。   即便时隔多年,他的虚荣心还是让他无法直面现实,难以接受曾经的玩伴将他当作谈资。   时间到了现在,北山街的大院早已不复存在。   夏理的心却还是留在宝石山下,永不止息地重复着叶片被风吹过的轻响。   他只好再度对徐知竞摇头,拒绝对方真心实意为他留下的选择,沉静而庸常地窝进沙发,让思绪漫无目的去飘游。   指针一点点从午后向傍晚移动。   漫入室内的光线先是倾斜,继而染上澄黄,呼应起窗外烧红的天空。   夏理想起返程航班上那个被夜灯照灭的梦。   他所怀恋的十六岁的徐知竞残忍地选择了舍弃。   可偏偏是如今的徐知竞与他十指交扣,温柔地安慰说,从来都没有人要夏理离开。   徐知竞说一直,说永远,说许许多多能延续到宇宙终结的词。   夏理不作任何怀疑便听信。   天真地认为即便看不见结局,他与徐知竞也算是爱情。   ——   临近日落,设计师量完尺寸,记下要修改的细节,不久便离开了。   屋里没有开灯,蓝紫暮色透过玻璃氤满整个房间,星星点点浮动着将尽的光斑。   徐知竞换回常服,挨到夏理身边。   两人躲在屏风的阴影后,被丝线隐隐闪烁的碎光映衬,融成一团分不开的暗色,随呼吸轻微起伏。   “好像新郎。”   即使换下礼服,徐知竞仍是一派天生的贵重。   优渥家世滋养出与生俱来的典雅与松弛,只要徐知竞愿意,他就能够拿这副斯文面孔骗过所有人。   夏理趴到他肩上,又支起身,隔着弥漫的余暮打量徐知竞的神情。   渐沉夜色为两人披上一层空濛的薄纱,寂寂掩去浮华,余下呼吸、心跳,以及躲不开的缱绻目光。   “那你是新娘?”   徐知竞笑着问夏理,语气中带点玩味,神色倒是认真,一错不错直直看进眼底。   他半托着夏理的腰,略偏过些角度错开鼻尖。   一面亲吻,一面攫夺地锁住对方的视线。   夏理来不及反应,被吻得如坐云雾,晕晕乎乎还想着‘新娘’两个字,木在徐知竞的腿上,偶尔下意识地追随本能轻摇。   徐知竞修长的五指在零碎的喘息间挤进夏理的裤边。   后者纤细的腰肢下是丰润柔软的皮肉,细腻得像是涂满了奶油的米糕,轻易便填满指缝,沉甸甸捂热掌心。   徐知竞亲亲夏理的脖颈,对方大约觉得痒,垂着眼帘很轻地颤了一下。   “热。”   夏理嘴上这么说,细白的手臂却慢慢缠上了徐知竞的肩背。   稍低的体温沿脊骨不断向上爬,停在肩胛,模拟出浅淡的酥麻,有一下没一下坏心眼地抓弄。   徐知竞开始低喘,克制着尽量让呼吸显得平稳。   夏理好懵懂地眨眼,一句话飘浮得好像呓语,细细碎碎掉进徐知竞的耳朵,格外恶劣地戳穿了他的难耐。   “我听到你的心跳了。”   他说着贴了贴徐知竞的脸颊,零星将吻带至颈侧。   对方的脉搏正随着心脏一次次鼓动,醒目地在滚烫的皮肤下织出脉络,将对夏理的迷恋毫不掩藏地呈现在眼前。   夏理小动物似的用鼻尖蹭蹭徐知竞的喉结,在对方显眼的吞咽过后将其包裹进湿热的唇舌。   凸起的喉骨随嫣红舌尖不断游移,湿漉漉找不到落点,变成一种甜蜜的煎熬,掐不灭地持续燃起高热。   “要不要回房间?”   “嗯?”夏理一时没能反应,“不要。”   “之前不是不喜欢在这里吗?”   徐知竞的裤子撑得醒目,说出来的话却软绵绵。   一团棉花似的盖到夏理心上,还没开始就捂得他脸红心跳。   “之前是,之前是因为……”   夏理话还没说完就被徐知竞抱起来,转而压在身下。   肌肉流畅的手臂支在夏理脸侧,稍一转眼便是挽起的衣袖,以及衣袖下隐忍着浮起的青色脉络。   徐知竞半跪在沙发上,曲起膝盖挤开夏理的腿。   后者乖驯地不做任何抵抗,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还在为先前的话春情荡漾。   “你要听我说完……”   夏理这么说着,皓白的手腕倒是趁势搭回了徐知竞肩上。   他缓缓揽至对方颈后,一寸寸收紧,不依不饶非要与徐知竞心跳相接。   “现在可以说了,我会全部听进去的。”   徐知竞趴在夏理颈边,一开口就是温热的吐息,散乱地落满皮肤。   细密薄汗沾着发梢酿出独属于夏理的香气,纠缠着爬遍徐知竞全身,将话音也抹得撩人,带出彻底沉沦前仅剩的理智。   他像是控诉,又似乎调情般嗔责,嘟嘟囔囔说道:“因为现在是恋爱。”   这个答案幼稚得出人意料。   徐知竞听得一愣,一时失笑,深秀的眼眉浅浅舒展开来,掩不去的热忱与痴迷。   他带着笑意吻夏理,一直从眉心吻至指尖。   夏理几乎要为这样温情的时刻窒息昏阙,拖着两条乏力的胳膊紧紧缠住徐知竞,被玩得一片混乱,只知道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哼吟。   空乏的心脏好像随躯壳一道被填满。   灵魂飘飘摇摇悬在半空,带来一种精神上的轻盈。   夏理微开着唇瓣追索,脸上黏糊糊抹开一丝涎水,再往下也同样被黏着濡湿,让清浅的草木气掺上浓重的膻腥。   徐知竞叫他宝贝,陆陆续续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夸他乖。   夏理失焦的眼睛茫茫然盯着徐知竞的脸,模糊勾勒出轮廓,莫名产生很飘忽,很梦幻的憧憬。   他有点不甘愿夜晚终将结束,不希望徐知竞离开。   因而一再迎合索求,恍恍惚惚摒弃了姓名,轻叫起老公。   “喜欢你,好喜欢你……好舒服……好喜欢……”   夏理混乱的反馈让徐知竞在无奈的同时又暗自窃喜。   他放慢动作替对方擦掉了脸上的涎水,顺势将指腹抵上夏理的唇瓣,迫使对方张着嘴,急不可耐地吐出舌尖索吻。   “先回答我的问题,答对了就亲你。”   徐知竞的矜贵是天生的,恶劣更是。   他说着捏了捏夏理的舌尖,趁着对方把舌头往回收,自然地将食指伸进了对方的口腔。   才被擦干净的脸上再度挂上银丝,顺着嘴角洇湿徐知竞的指节,让他的提问都隐约沾上了稠滞的水声。   “是喜欢老公,还是喜欢这样?”   夏理的舌头被摁着,含糊说不清话。   徐知竞倒是耐心,俯到对方唇边听他的答案。   夏理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才哭过的语调里还带着鼻音,瓮声瓮气给出一个回答。   “喜欢,徐知竞。” 第46章   半开的百叶帘间错漏进夏末的阳光,夏理坐在咨询室里,对面是他的私人诊疗师。   墙上有一幅挂画,是一个人站在通向海面的栈桥上。   “我想我是在为自己对恋爱的生疏而焦虑。”   这是夏理第一次向对方说起徐知竞。   含糊其辞地提及,但总好过像先前那样什么都不愿意吐露。   他说得太简略,以至于杯中的冰块没能化开,稍稍一碰便当啷撞出清响。   夏理抿了口柠檬水,再将杯子放回去时,发现桌上有一圈与杯底吻合的水痕。   他颇为认真地将玻璃杯与之对齐,等到确定没有偏移,这才继续:“我好像很难相信他是真的喜欢我。”   “我的心希望我毫无保留地爱对方,我的大脑却告诉我这也许并不可信。”   “爱情对于我来说,好像不只是悸动和心痛那么简单。”   夏理的描述省略了前缀,单只保留对现状的彷徨。   医师耐心地听完他的独白,过后引导着抛出了几个问题。   夏理依旧小心翼翼避免太过细致地刻画徐知竞。   不经意便将两人的过往编绘成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故事。   对方被他的说辞蒙混过去,误以为只是初次恋爱导致的不安与困惑,还笑着祝福他与徐知竞,向夏理强调健康的爱情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   这次复诊结束,医师在夏理的用药建议中去掉了□□。   夏理在恋爱话题过后提到了自己一吃就觉得不舒服,似乎在持续地低烧。   医师将他的自述结合先前的内容,认为夏理实际并不需要镇静助眠类药物。   因而单只留下了伏硫西汀,满含笑意送夏理离开了诊室。   ——   下午有一节选修,教授习惯卡着时间来教室。   夏理选了个有些靠后的位置,摘下书包把电脑拿出来。   “这么巧,你也选了这节课。”   Eric的嗓音隔着几个座位的距离飘进夏理的耳朵。   后者抬起头,视线从手边往过道方向移动,见Eric拿着一瓶气泡水,正往这排座位里走。   “暑假过得怎么样?听说你们去了索伦托。”   对方分外熟稔地在夏理身边坐下,笑盈盈眯起眼,狐狸似的细长且狡黠。   夏理起初没有回答,略显迟钝地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这句话,讷讷盯着Eric的动作,说不上是在出神还是另有所想。   “……很好玩。”   夏理不是擅长聊天的人,也没有将一整个夏天的经历概括成简短几句的能力。   他想起假期开始前Eric在船屋与自己谈过的内容,犹豫着又补充说:“很开心。”   Eric对夏理的话疑信参半。   又或者说,他为夏理与答案不符的情绪表达感到十分意外。   夏理的平静并不只是良好教养下的谦和或端方,而更接近于对所处环境的抽离,微妙地裹藏着倦怠。   Eric不去追问,随手将一个包装好的小礼盒推到夏理面前。   无窗的教室内只有自头顶坠下的冷白。   烟粉的缎带被照得像要褪色,细看却只是面料细腻的反光。   “我记得你好像是夏天生日。”   Eric示意夏理将礼物打开。   夏理也不过分忸怩,略带些迟疑地看了对方一会儿,到底还是将系带抽开了。   盒子里是一支设计简洁的腕表,皮质表带纤细,似乎有点像女款。   “不戴也没关系,只是心意。”   Eric的话说得客套,大抵在对待他人时也一样细心。   夏理不好回绝,温声道谢,又将盖子合好,在上面打了个崭新的蝴蝶结。   “那你的生日呢?”夏理想要回礼。   “我不过生日。”   “为什么?”   “想送我礼物的人太多了,不能让他们找到借口。”   Eric的答案出人意料,夏理却很快读懂,没有再刨根问底。   世界上的人可以被粗略地分为两类。   多数人在规则之内,在生日这天收获最多的赞美与礼物。   而一小部分人却脱离了规则,无时无刻都能享受奉承与逢迎,根本无关年月,也不需要等待一个特定的日期。   Eric和徐知竞一样是生活在规则之外的人,自然见多了他人的谄媚。   寻常的礼物在他们看来同废品无异,还不如一次没有预兆的惊喜,至少在某一瞬间带来短暂的触动。   “你和徐知竞……”   Eric的话在这里突兀地停下了。   他似乎迟疑了片刻,在不长的时间里认定这句话没有说完的必要。   “怎么了?”   “没什么。”Eric换回一贯用以伪饰的坦然。   他高明地藏起玩味,将自己表现得无比体贴,半是调侃地对夏理说:“什么时候把徐知竞甩了可以来找我,我不介意。”   夏理当然不会当真,这样的话听过就罢,认真便显得可笑了。   教授今天讲斯金纳,把重点放在了强化理论。   夏理听得不算太认真,在空白的笔记里输入了几行字,困极了似的直打哈欠。   Eric有意拿夏理打发时间。   他将左手挪出键盘,摊开掌心移向夏理的方向。   带着素色戒圈的手指些微弯曲,晃眼一看倒像是徐知竞,闲适自然地发出邀请。   教授仍在台上继续对理论的解读。   夏理打完哈欠,湿着一双眼,迷迷糊糊看见一旁宽大修长的手掌,不自觉便将其默认成徐知竞,温驯地将手盖了上去。   Eric实际上根本没有想过夏理会有这样的举动。   一时间收也不是,握也不是,只好松散地交错十指,不可思议般愕然看向身边。   夏理后知后觉对上Eric的目光,顿时抽回手,先前的困倦顷刻间烟消云散。   屏幕上的文字从强化理论退回这节课开始时的人类行为及经典条件作用。   教授絮絮叨叨讲着反射逻辑,夏理空着手在桌下虚握了握,再度转头,尴尬地朝Eric挤出一道笑容。   这是周四的最后一节课,徐知竞订了明早的机票飞纽约。   夏理和他约好今晚在市区吃饭,收拾书包时特地将礼盒往下塞了点,以免对方问起。   一出大门,银黑色Divo就醒目地出现在了楼下。   也许是还记得夏理提到过这台车过于高调,徐知竞熄了火,直到夏理系好安全带才按下启动按钮。   引擎的轰鸣一时盖过了车内舒缓的音乐,夏理瞥了眼窗外,小声抱怨:“好吵。”   “下次骑自行车来接你可以了吧。”   徐知竞同夏理说笑,话音刚落就朝对方伸出手,舒展开五指,颇为自然地等夏理与他掌心相贴。   后者被这个动作带回到下课前。   茫然将其与教授所讲述的内容联系到一起,迟迟捋不清自己在几十分钟前的动机。   繁乱的思绪让夏理的大脑来不及为徐知竞与Eric作比较,身体则更先一步做出反应,像被规训好的宠物那样,命令夏理将手搭了上去。   两人的体温相接,徐知竞心满意足牵着夏理的手摇了摇,真的好像逗小猫,在之后补上一个吻作为奖励。   夏理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突然闷塞的内心,只好曲起指节,同样轻扣住徐知竞的手背。   他学着对方用红润柔软的唇瓣献吻,轻飘飘落在徐知竞的戒指上,回馈一阵与夏季割裂的冰凉。   “今天怎么这么乖。”   “不是只有今天。”   夏理心说自己一贯如此,莫名因为课上的内容而有些抗拒徐知竞的措辞。   对方好喜欢把他当成小猫,小狗,小宠物。   可他们现在是在恋爱,要平等地交换对彼此的喜欢。   “好吧,宝贝。”徐知竞坦然接受。   “我们去哪里吃饭?”   “La Mar,谭璇说那里看夜景不错。”   夏理还是头一回听徐知竞用理所当然的语气提一个他从未听见过的名字。   他起初觉得陌生,略想了几秒,随即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谭小姐。   夏理心底隐约滋生出极其渺小的苦涩。   不能说是怀疑,也无法定义为嫉妒。   它以一种难以名状的方式攀附在某个角落,叫夏理不敢确定它的存在,更不好剖析此时此刻的感受。   “谭小姐还在纽约吗?”   “嗯,她拿到C大的offer了。”   夏理点头,没有继续接话。   他原本就只想转移注意,让自己不要总将无关的人与事牵扯到一起。   徐知竞和谭小姐都是成年人,理所当然该有自己的社交圈。   夏理以往总认为徐知竞将他困在了身边,而如今他好像也想这么做,学对方划出小小结界,让贪嗔痴恨都仅限于他与徐知竞之间。   “走吧,我饿了。”   夏理说罢,抽出手搁到了腿间。   丢了戒指的左手看起来空荡荡的,恍惚让他产生那不属于自己的错觉。   他为此衍生出焦虑,再由焦虑导致无序的心悸。   夏理突然很不习惯原始的,未做修饰的状态。   丢在十九岁生日的戒指似乎在这一刻成为了另一个心结。   连同那把P226,将夏至变成诅咒,让夏理的生日不再是庆祝诞生的时刻,转而影射新的苦痛,预告愈加难解的未来。   夏理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全然没有任何期待。   爱情之于他和徐知竞仿佛一道伪命题,又或一场演绎出的四幕戏。   灯光亮起他便登台,理不清心绪都要演得自然,照本宣科表现出他其实根本不理解的所谓的爱。   夏理的内心自私地不断累加起独占欲,理智却要他冷静,时刻提醒这不过是一出短命剧。   他与徐知竞的爱情从最开始就被定下了时限。   不存在隽永,甚至都用不上以后。   夏理只是徐知竞肆意青春里用以启蒙心动与爱欲的工具,用最美好的‘初恋’一词做修饰,把玩物包装得精致妥帖。   他天资愚钝,读不懂看不破,还以为是长久的心病,要用眼前的爱情去疗愈。 第47章   九月的迈阿密正值酷暑,时间将近晚上八点,天空终于在橙红间泛起一层靛紫,隐约带出夜晚的预兆。   这家餐厅有不少创新菜,接近于中餐,让夏理给出了不错的评价。   座位选在室外,一旁便是被晚霞染得粼粼闪烁的比斯坎湾。   徐知竞坐在夏理对面,隔壁桌有几个亚洲面孔的女孩。   夏理见她们在餐间反复往这桌的方向看,不久果然戳戳徐知竞的手臂,可爱又纯情地询问,能不能要两人的号码。   徐知竞回眸看了一眼,而后望向夏理。   深邃漂亮的黑眼珠追着后者不知所措的表情浅浅带出笑意,温柔委婉地拒绝道:“抱歉,这是我男朋友。”   夏理被这样的回答弄得愈发无措,红着脸朝女孩们的方向看过去,怎么开口都不是。   他窘迫地点头示意,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女孩们转身,他这才小声对徐知竞说:“要不要替她们把单买了?”   徐知竞嘴上不置可否,倒是将服务员拦下来,要了隔壁的账单。   夏理看着徐知竞熟练地签字,顺便替隔壁结了小费,另买了支起泡酒,说是送给她们的礼物。   女孩们离开时欢欣雀跃。   夏理的心情似乎也跟着高涨,不自觉就将语气变得轻快。   “夜景真的好漂亮,下次再来吧。”   “嗯,你挑个时间。”   “感恩节?”夏理提议,“感觉到时候会更好看。”   “好啊,什么时候都可以。”   徐知竞说完这句,杯里的最后一点冰块融化了。   夏理把那杯薄荷气泡水移开,换自己面前的百香果过去,捏着吸管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让它留在了杯子里。   徐知竞全然不介意用夏理喝过的吸管,甚至有些小孩子气地把边缘咬扁了。   “明天呢?”   “明天不行,明天要去纽约。”   “那还说什么时候都可以。”   夏理当然不是真的闹脾气,说这些时依旧轻盈地扬起尾音,似乎分外期待下一次约会。   徐知竞自知理亏,无奈地笑了,换上哄人的语气:“好吧,我的错。”   “不过感恩节一定可以。”他向夏理许诺。   ——   吃完饭已经将近十点。   夏理要回一趟学校,徐知竞则在送完对方后独自回家。   上学期的课题因为得到结果的样本不够没能出论文。   教授希望夏理小组的新一轮实验能在圣诞节前完成。   夏理去实验室检查培养皿,在电梯外正巧碰上准备去图书馆的Eric。   后者瞥了眼夏理仍空荡荡的手腕,没有多说什么,随口道:“我刚去看过。”   夏理和Eric虽算不上朋友,毕竟也不算过分生疏。   他不好直截了当说自己放心不下,只能暂且想出一个不算突兀的借口,说有东西落下了。   “你等会儿去图书馆吗?”   或许是因为心虚,夏理在进电梯前多问了一句。   Eric给出肯定的答案,夏理沉默片刻,赶在门关之前说:“那你等我一下,我也要去。”   校内图书馆众多,Eric选了离实验室最近的那个。   夏理和他一起从大草坪上走过去,路灯幽幽在四周亮起,照得树影蝴蝶似的飞落一地。   Eric身上没有任何足以作为标志的香气。   非要说的话,大约偶尔会嗅到超市里能够买到的普通洗衣凝珠的气味。   夏理和他并排走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莫名好奇对方又会如何看待唐颂或是徐知竞。   “上次你问我唐颂。”   夏理主动开启了话题。   “你还记得?”Eric似乎有些意外。   “嗯。”   夏理在这过后停了小会儿,大抵是思考该怎样继续,连脚步都为此放慢了些。   “我看到你发的照片了,他以前没和我说过你们认识。”   “在伊维萨的照片?”   “嗯。”   夏理抬起眼,对着Eric轻轻点了点头。   “认识得也不算久,你不知道正常。”   话到这里,夏理仿佛不知该怎样接下去。   Eric见他欲言又止,干脆主动开口:“有什么想问的?”   夏理先前对Eric感到好奇,此刻却矛盾地想不到要如何提问。   探究欲仅仅一闪而过,再要追溯便无迹可寻。   他思忖许久,末了提出了一个不算复杂的问题。   “你们去伊维萨做什么?”   夏理预设的答案无非是度假相关简单的内容。   可Eric显然不认为这能够直接作答。   后者的回答要比夏理的提问更延迟许多,半晌才拒绝道:“嗯……公事,不能说。”   夏理腹诽,既然如此一开始就没必要提那些。   然而Eric好像是真的打算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   他停顿了几秒,很快又接上:“要不然你问点别的?”   夏理想不出还有什么能问,他在心底实际上祈祷起了对方不要再和他讲话。   他甚至开始后悔提议一起去图书馆,至少那样就不用让这段路程显得像现在一样煎熬。   夜风带着温热,在寂静中掺入叶片被吹拂而过的沙沙声。   夏理以往总觉得迈阿密的夏夜静悄悄的,该隔着玻璃窗与百叶帘,只有棕榈树的影子张牙舞爪扑进屋内。   可眼下的风声却好像记忆中的夏天。   空气潮湿闷热,叶片的轻响仿若暴雨,扑簌簌跟着晚风坠落。   夏理向来恋旧,忽而就在此刻想起北山街。   他莫名想到戴着王冠的纪星唯,骄傲得像是真正的公主,只能由唐颂和夏理主动前往觐见。   “唐颂和……谭小姐,他们在一起了吗?”   “唐颂和谭璇?”Eric反问。   夏理心说这果然是谭小姐的名字。   没等他多想,Eric便又说:“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他们两个合不来。”   听到这里,夏理发觉自己竟然为纪星唯舒了口气。   “那纪星唯呢?”他赶忙问。   Eric的表情在这时开始变得耐人寻味。   一如话题开始时那样,没能给出半分线索。   “一点也不知道的话劝你最好不要问。”   “我只能说纪家老爷子走了太久,后面已经没人了。”   红色砖楼在说话间愈渐清晰。   石拱下的大门从黑夜中透出被窗棂割裂的碎光。   夏理还想问些什么,Eric却更早一步踏上了图书馆前的石阶。   后者站在拱券下,周围是被灰白砖石包裹着的暖光。   一时间好像预告未来的使者,下一秒便会消失在不属于夜晚的光辉之下。   夏理跟着上前,卷长睫毛落出的影子随脚步一刻不止地偏移。   吊灯古旧的色彩将一切都照出奇妙且细腻的褪色感,滋滋发出轻微的白噪音,仿若时空倒回,晃悠悠的并非被吹动的绳索,而是百年前燃烧至今的烛火。   夏理仰头看向Eric,正巧撞上对方垂眸。   两人四目相对,长久地凝视。   Eric的视线缓缓扫过夏理被映得朦胧的轮廓,好像欣赏一幅旧画,耐心描摹过每一处细节。   夏理总是带着郁气的眼眉,古典优美的鼻梁,湿红的唇瓣,精巧柔和的下巴。   眼前的青年清隽得好像晨雾,再一阵风来便有可能消散。   可他偏偏又郁丽得叫人过目难忘,沉默疏离都要算作高明的蛊惑。   Eric明知夏理把心留给了徐知竞,却还是不甘地一再强调。   他从门廊退回一步,在夏理面前站定,用从未有过的认真语气说道:“你可以拿那支表跟我换任何东西。”   “生日快乐,夏理。”   Eric不是徐知竞,更不会像徐知竞。   他站在一步台阶之外,斯文得体地承诺,双手始终落在腿侧,没有将夏理当作一件玩物对待。   昏黄灯影迷迷蒙蒙从Eric身后落下。   夏理看见逆光的影子,以及圆拱门廊后灯火璀璨的图书馆。   它们将Eric衬得真的如同一位前来救赎的天使,说出口的皆是神谕,向夏理保证未来并不会如预想那般无望。   夏理明知对方的用意,却没有办法给予任何回应。   即便对徐知竞的爱只是用以镇痛的致幻剂,夏理也早已骗过了自己,认定那是真实的心动,是最青涩浪漫,独一无二的初恋。   “……谢谢。”   夏理说不出更多,思来想去只能道谢,匆匆从Eric身边经过。   阅览室宽敞空旷,夏理知道两人的对话结束得尴尬,特地挑了个角落。   Eric识趣地选在了远处的空位,再没上前,就让今夜结束在那句莫名其妙的承诺之后。   两人心不在焉地准备选题,眼看着墙上的指针走过三点。   Eric要比夏理更早离开图书馆。   后者朝已经没人的座位望了一眼,终于收拾起东西,准备回家休息。   ——   时间太晚,夏理没有回棕榈滩,而是就近去了先前的住处。   分明是一样的装饰与摆设,徐知竞不在,夏理反倒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从客厅开始一处一处走。   经过岛台,绕过厨房,再窝进沙发,最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家里太安静了。   夏理屏着呼吸,耳边最初静得只剩下心跳。   但很快,曾经在这座房子里出现过的声音便成了由记忆衍生的幻听。   断断续续,时重时轻地围着夏理重复。   他想起十八岁的生日夜,想起赤脚站上那张裂纹方几的温度。   夏理想到一颗颗解开的纽扣,衬衣像泼冷水似的从身上淌下,汇聚在脚边,褪去体温,凉丝丝缠住脚踝。   他动物般取悦徐知竞,猫一样哀叫,留下的余音直至今日都未能散去。   夏理听见上一个夏天的轻吟。   或许,还有呜咽与啜泣。   挥不开散不去,不断地重复、重复、重复。   突然,所有声音收束。   一道尖利的鸣响过后,困极了的夏理想起了那把留在柜子里的柯尔特。 第48章   这是夏理第二次尝到枪管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擦拭,隐隐约约有了些金属特有的铁腥味。   他没有检查转轮里是否有子弹,颤着手就把枪口含进了嘴里。   夏理控制不住地害怕,人类对求生的本能顷刻战胜了死欲,让他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瘫坐回地上。   四肢无力到发麻,心脏也沉重得像要穿破胸腔。   夏理勾着扳机迟迟按不下,毫无缘由地掉起眼泪,顺着脸颊将冰凉的枪管抹得湿淋淋。   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明明徐知竞已经说过喜欢,明明夏理已经成为了徐知竞绝无仅有的初恋。   可他还是无可抑制地认为一切不可信,睁眼便会破灭。   轻巧的扳机此时却好像锈死在了原处,无论如何夏理都没有能如愿将其扣下。   他实在胆怯又贪婪。   贪恋徐知竞施舍的那一点点宠爱,再痛苦也不敢下定决心离开。   夏理是欲壑难填的胆小鬼,遮遮掩掩不敢面对,只好骗自己真的深爱徐知竞。   ——   回到棕榈滩已是翌日傍晚。   夏理一夜没睡,恹恹上过整天课,到家时却突然没了倦意。   他总觉得大脑或许混淆了日常场景,将卧室设定成了一处该时刻保持清醒的地点。   棕榈滩的宅邸外没有遮挡,黄昏时分能够看见天空完整的色彩。   由浓紫缓慢沉落,飘一层梦幻的粉调,末了烧成地平线上漫延不尽的橘红。   不远处便是花园,从徐知竞的房间往外看,还能瞧见一座圆顶的玻璃温室。   想到这里,夏理从小客厅走进了起居室。   窗边的书桌上留有一张便签纸,一旁是枝和沙龙厅的装饰相似的洋桔梗。   那应当是今早从花园里新剪的,只是夏理发现得太晚,看起来已经有些蔫了。   【我做了贝果,赏脸尝尝?】   徐知竞的便签纸写得有些潦草,右上角的笑脸倒是画得可爱,让夏理不自觉抿出一抹笑。   他拿着便签下楼,早餐厅已然被打扫干净,余下花瓶里被夕阳染得柔美的花束。   夏理找过一圈,始终不见徐知竞提到的贝果,末了才想起不常去的厨房,弯弯绕绕穿过了分隔前厅与后厨的狭长过道。   主厨和助手们正在备餐,看见夏理进来,还以为他对今晚的菜单有什么要求。   繁忙的厨房一下子安静下来,剩下没有明火的炉灶噼啪让锅里的迷迭香烫出细响。   “我来拿份点心,你们继续就好。”   夏理说得从容,心底却还是为这阵仗感到忐忑。   他刻意往冰箱门后躲了些。   终于,在一个干净漂亮的小纸盒里找到了徐知竞留下的贝果。   ——   夏理分外郑重地把那份贝果带回早餐厅。   他找不到餐盘,拿纸碟和漂亮的银质餐刀去配这份已经不再蓬松的早餐。   可惜到底也没用上刀叉,只有碟子里掉下了零碎的冷果酱。   放了一天的贝果其实已经算不上好吃。   面包变得干瘪,开心果酱也若有如无泛出丝苦味。   夏理艰难地把它吃完了。   倦怠的心脏似乎因此轻飘飘地浮起,仿佛前夜突如其来的煎熬不过是一场幻觉。   他坐在桌边幼稚地抹果酱玩。   白色的纸碟被涂得浓绿,乍看倒像窗外的无垠草地,葱郁地往窗后一直延伸下去。   夏理靠着椅背抬起头,后仰的角度让唇瓣自然地留出缝隙。   那突然带出一声无故的哼笑,挤压出空气,令胸腔短暂地陷落,一时竟像因缺氧导致的喘息。   夏理的笑声断断续续从喉咙里飘出来,好轻盈,好愉悦,好像真的很快乐。   他笑够了便噤声,屏住呼吸直勾勾望向天花板上的吊灯。   枝形结构将暮色一层一层割开,碎成水晶上的无数切面,彩虹雨般悬在半空。   夏理心想,他或许该表现出对徐知竞的想念。   因此,即便实际上已然累得提不起手,夏理还是拨出了一通接往纽约的电话。   “喂?”   电话那头的环境清幽,细听还有小提琴的声响。   夏理认真分辨几秒,是福雷的Romance第28篇。   “徐知竞。”   “嗯,怎么了?现在打电话过来。”   “我吃了你做的贝果。”   “好吃吗?”   “……好吃的。”   “那回去了再给你做。”   徐知竞一时兴起,笑着哄夏理,谁也说不准这句话是否会兑现。   “在打电话?”   一道女声就在这时织进了琴声。   “快打完了,想吃什么?”   徐知竞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仿佛认定后者不在意,径自让对他人说的话清晰地传进了夏理的耳朵。   “我还有事,你早点休息,别忘了早上吃药。”   “谁呀,这么体贴。”   舒缓的女声光凭语气就足以想象出温柔,夏理这才发觉原来谭小姐连声音都好听。   他回答得慢了点,一声‘哦’还没有说出口,徐知竞那边就已经挂断。   这通电话到了最后,夏理还是没能知道对方为他给出的是怎样的身份。   他只听见徐知竞笑得谦和,嗓音隔着讯号略有些模糊,愈发深情温醇,让余音挥之不去。   夏理实在不明白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   即便谭小姐与徐知竞不过是朋友,对方也已然足够证明他和徐知竞不相配。   夏理是只能留在徐知竞青春记忆中的夏理,再往后的人生,徐知竞身边自然该有与之登对的人选。   “徐知竞……”   夏理想接吻,想拥抱,想被不带任何暗示地安慰。   可他对爱的理解好像早就开始扭曲变形,变得不靠欲望便无法消解。   他一边哭一边解起前襟的纽扣,任眼泪接连打湿手背与衣领。   哼吟声零散地在屋内浮动。   夏理不知道,更不关心是否有人来过,他就是很想掉眼泪,要靠暂时的空白去阻断这样突如其来的不安。   餐桌渐渐被夜色铺满,地砖染上月亮的银白,茫茫一片,似乎落了一夏天的雪。   心理亟待发泄,生理却因长期服药而难以有所反馈。   越得不到便越急切,越急切便越需要徐知竞来抚慰。   夏理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急得不知所措。   衬衣半掉不掉挂在腕间,敞开的双腿勾着裤子,将原本熨烫整齐的布料踩出连片的褶皱。   他抓着自己哭,难受却无处控诉,只好把手移向脖颈,卡着喉咙不断抓挠,试图以胁迫的方式逼自己说出些什么。   “徐知竞……”   ‘宝贝。’   “徐知竞……”   ‘你最漂亮,最可爱。’   “救救我啊。”   ‘把裤子脱下来。’   “不是说喜欢我的吗?”   ‘自己弄给我看。’   “我不够乖吗?”   ‘好乖,去趴好。’   “为什么不能永远只爱我?”   夏理睁开眼睛,盯着窗外的庭院似有似无地抽噎。   他哭得一颤一颤,腿间的浊液便也跟着一点一点往坐垫上滴。   徐知竞不会知道夏理为什么哭了。   甚至根本不可能知道夏理哭过。   夏理今夜想着徐知竞掉的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证明不了爱,至多只算是空虚难耐。   他都说不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夏理就是很想念很想念某件事或某个人。   他失神地愣过半晌,空洞潮湿的眼睛自下而上死死盯住映照出辉光的吊灯。   透明的切面折出斑驳月色。   夏理突然想到,他或许是在想妈妈。   妈妈为什么还不像承诺好的那样来接他回家?   夏理拨出了这天晚上的第二通电话。   铃声响过,还没等对面出声,夏理便焦急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起‘妈妈’。   他哭得呼吸不匀,一句话无数次被啜泣打断,要极为耐心才能听清被眼泪砸的七零八落的内容。   “妈妈,我想回家了。”   “我不要在这里,我一点都不开心。”   “我想睡觉,睡不着。”   “心跳好快。”   “妈妈,我的手在抖。”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想吐,妈妈。”夏理又委屈巴巴地哭了起来。   “我今天早上就吐了,什么都没吐出来,可是好想吐。”   “徐知竞好恶心。”   “我好恶心。”   “为什么要拿我当礼物呢?”   “你知道我在被怎样玩吗?”   说到这里,突如其来的反胃又一次直冲喉咙。   夏理难受得干呕,从胃里一直揪痛到灼心。   他用还没来得及擦拭干净的手去拍胸口,令人作呕的膻腥顿时钻进鼻腔,引发愈加强烈的反胃。   尚未完全消化的贝果变成混着胃酸的黏稠液体,伴随呕吐声将白色的地砖抹上一滩丑陋且肮脏的黄绿。   发梢沾上呕吐物,双手间是半干的稠浊。   夏理狼狈得无以复加,干脆站在原地怔怔放空。   “妈妈……”   “妈妈……”   妈妈也好,徐知竞也罢。   夏理只想被人亲一亲,希望有人能看着这一地狼藉依然温柔地安慰他没关系。   他用哭得雾蒙蒙的眼睛看向桌边仍亮着的手机。   沾湿的睫毛一簇簇聚在眼前,被眼泪压低了,要揉开才能看清屏幕。   可是夏理的手好脏,甚至都停不下持续的颤抖。   他只能先拿揉皱的衬衣把手擦干净,系上扣子,将褪下的裤子穿好,尽量把自己打理得体。   夏理没有设置自动锁屏,手机停在了语音拨出前的界面。   他心心念念的母亲根本就没有接起过这通电话。   屏幕的最后一行提示‘对方已拒绝’,全然用不着夏理担心母亲的反应。   “妈妈……”   夏家还有新的孩子,是在危机平息后,满怀期待中诞生的宠儿。   夏理被迫成为对方顺遂人生的垫脚石,要用眼泪与皮囊为他铺出一条康庄大道。   “妈妈……” 第49章   徐知竞周日返航,一下飞机便赶回棕榈滩。   夏理在前天夜里莫名其妙说想吃自己做的冰淇淋,徐知竞转天叫人买了台冰淇淋机放在休息室,还选了不少造型可爱的甜筒和冰淇淋杯。   他傍晚落地,到家时余暮将尽。   夏理见徐知竞换了身衣服,白色连帽卫衣搭上铅灰休闲裤,干净利落的同时又额外强调几分青春。   “宝贝。”   徐知竞笑着向夏理走近,似乎心情不错。   他隔着沙发揉揉夏理刚洗完的头发,半干的发丝还带着些水汽,让人想到雨季的江城,有一种雾霭难消的郁丽。   夏理还在想那通电话,优柔地半垂着眼帘,不知该给出什么反应。   手里的冰淇淋趁着沉默融化,淌下一条黏稠甜蜜的白色糖浆,沿着小臂一直流向膝盖,又从膝间缓慢地涂往小腿。   “前天怎么了?突然要吃冰淇淋。”   徐知竞绕过沙发,在夏理身边坐下。   温热指腹轻柔地抹过夏理的皮肤,带走一点没来得及坠下的奶油,好恶劣地含进了嘴里。   “……冷的还是热的?”夏理突然发问。   徐知竞跟着这个问题演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笑意盈盈盯住夏理的眼睛,迟迟没有给出答案。   夏理心绪繁乱,懒得等他,低头抱着膝盖就要去尝。   徐知竞在这时忽地抢走了夏理没能吃完的冰淇淋,心满意足捕捉到对方诧异的神情,将一个黏着的,带着奶油味的吻送到了夏理唇边。   “热的。”徐知竞答道。   空调温度大约开得不够低,夏理闷得脸上发烫。   他蹙着眉审视徐知竞,浓情蜜意里裹藏的仍是玩味。   “帮我舔干净吧。”   夏理把手抬起来,露出整条被冰淇淋沾得黏糊糊的小臂。   徐知竞笑他娇气,不过还是托起夏理的手肘,慢条斯理顺着细白的手腕开始舔舐。   “我那天很想你。”   夏理曲着腿坐在沙发上,冰淇淋开始往坐垫上淌。   他温吞地说完这句话,同样轻而缓地让手臂从徐知竞的掌心滑出去。   微凉的小臂揽上徐知竞宽阔舒展的肩膀,一点点收紧,带着身体靠近,勾住徐知竞的目光痴痴地笑。   “我想着你玩了好久。”   “在早餐厅,吃完你做的贝果。”   夏理说着往徐知竞颈边挨,贴住对方的脸颊慢吞吞地蹭。   他的发梢蹭得徐知竞有些痒,后者昂起下巴稍挪了挪,指节分明的手掌倒是径直往下,依夏理的话去摆弄。   “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还是好想你,嗯……喜欢你亲我。”   夏理嗓音含糊,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   头顶的灯光昏暗,徐知竞身上又多出一股女士香,夏理闻得头晕,趴在对方肩上,沉着脑袋怎么都清醒不起来,   “好讨厌你,徐知竞。”   夏理轻声喘息,心底一片混乱。   他私自为徐知竞和谭小姐的关系下了定义,腹诽自己不要脸,这时仍割舍不下,非要与对方纠缠。   徐知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当夏理难得放浪,修长手指勾起裤边探索,将吻零零散散缀满了夏理前襟。   “好,讨厌我。”   徐知竞顺着夏理的话去说,恶劣地掐了把白润的皮肉。   “讨厌我还浪成这样,你干脆再恨我一点算了。”   夏理被弄得有些失神,浑浑噩噩地点头。   他迷乱而且恍惚地攀住徐知竞的肩背,细长漂亮的小腿死死缠住对方,嘴里嘟嘟囔囔,细听都难以分辨其中的内容。   徐知竞当他说梦话,用接连的吻堵住夏理的呢喃。   卫衣拢住热意升高体温,徐知竞抓着衣摆向上一扯,随意捋了把凌乱的发丝,照旧倾身,在夏理脸颊上留下一个很青涩很纯真的吻。   “我后悔了,还是不要讨厌我。”   月色自窗外降下,徐知竞说话间,深秀的眼眉就藏在轮廓框出的阴影内。   白蒙蒙的月光将他的鼻梁照得愈发挺拔英气,优美得像是注入了灵魂的雕像,举手投足都松弛典雅。   “宝贝,喜欢我好不好?”   夏理被这副面孔骗得意乱情迷,一味地点头,楚楚可怜发出些低吟。   才被亲吻过的眼睑半开半阖,聚起弥蒙的眼波,雾一般失焦飘游,望向一个仿佛不存在于此的角落。   徐知竞捉着夏理的手玩,稚气地勾着手指,问夏理有没有什么愿望。   夏理极慢地回神,空洞漂亮的眼里无欲无望。   他看了会儿徐知竞的脸,摸摸对方被咬破的嘴唇,末了无声地摇了摇头,将小指从对方的指弯里抽了出来。   “……再亲亲我吧。”   夏理没有什么想要的,除非徐知竞大度到愿意将注定顺遂的人生丢给他随意把玩。   他自问这副皮囊还没有值钱到能让对方奉上一切,那么要与不要好像也并无区别。   这夜结束,徐知竞抱夏理去洗澡。   浴室里氤满雾气,镜子倒还是干净的,照出夏理浮着红潮的脸,流露带着隐约倦怠的媚态。   徐知竞从身后揽着夏理,不轻不重地抵弄,没有继续的意思,更像是情侣间的玩闹。   夏理扶着玻璃等自己彻底被浇湿。   水珠顺着长睫毛雨丝似的往下坠,沉重得温热又柔和。   徐知竞叫他转过去,夏理就听话地转身。   步伐虚浮地向后半步,被热气闷得晕乎乎直往徐知竞身上靠。   “好困。”   “那你眯一会儿,我抱你回去。”   夏理没有出声,顺从地窝进徐知竞怀里,潮湿的发丝抵住下颌,好任性地在徐知竞的喉结旁留下一小点齿痕。   徐知竞把夏理留在自己的房间,给他披了件浴袍,把吹风机从浴室拿到了卧室沙发边上。   夏理没睡着,懒懒倚着抱枕,视线始终缓慢地追着徐知竞的动作,不带任何情绪地凝视。   “怎么了?”   徐知竞握着吹风机回到夏理面前,分开双腿将夏理困在膝间,低头与对方交视。   夏理下意识地抬眸,正撞上暖风,一时本能地闭上眼,再睁开时便要哭似的连眼眶都红了。   徐知竞无奈叹了口气,把吹风机举远了,指尖一下一下梳过夏理的头发,好耐心地等对方开口。   风声将夏理的嗓音压得模糊不清,徐知竞是看见夏理嗫嚅的样子,这才意识到对方确实在说话。   “你和谭小姐去吃了什么?”   “Le Bernardin.”   “……”   “你要去吗?下次去纽约……”   “不要。”   夏理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对徐知竞发脾气。   或许是因为今夜的徐知竞太温柔了,总叫夏理以为自己能够肆意妄为。   “你在不高兴什么?”   徐知竞搞不懂他,关了吹风机,让室内骤然陷入寂静。   夏理坐在沙发上,面前是徐知竞浴袍后半遮半掩的腰胯。   他说不上这样的场面应当配以怎样的心情,恹恹别过脸,避开了徐知竞自上而下的视线。   “为什么要特意去纽约和谭小姐吃饭?”   “谭璇有男朋友。”   徐知竞被问得一阵无语,好在夏理的反应又让他在心底窃喜。   他不过是替谭璇在父母面前做做样子,也算是卖对方一个人情。   “你在因为我和她去吃饭生气吗?”   夏理被堵得不知该接什么话。   徐知竞见他懊恼得脸红,忍不住逗他。   “怎么这么可爱啊,夏理。”   “……你不要骗我。”   夏理又抬头,俯视的角度让他在徐知竞眼里好像一只圆圆眼睛的小猫。   徐知竞轻轻抚过他柔软蓬松的短发,继而逗宠物似的挠了挠夏理的下巴。   后者怕痒,跟着徐知竞的指尖瑟缩,头顶不小心撞到浴袍交叠的腰带,听见徐知竞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哼。   夏理看见垂坠的腰带旁撑起一道醒目的起伏。   徐知竞的神态倒还算淡然,敛着视线将情绪藏得很深。   他好像在等夏理决定这个夜晚该怎样继续,克制疏离的表情与低俗鲜明的本能形成了极为割裂的反差,看得夏理心跳不已。   “骗你做什么,你现在亲口问她都行。”   徐知竞说着就要去拿手机。   夏理赶忙攥住他的衣摆,好乖地贴上去,小声否认道:“我没有要问。”   这期间,夏理的脸颊就隔着浴袍被紧紧抵着。   他先是用仍带着些红的,像是要哭的眼睛看了看徐知竞,而后便用舌尖润湿布料。   他也不管厚重的浴袍能不能将体温传递给对方,兀自就忏悔般开始了取悦。   徐知竞用掌心扶着夏理的后脑勺,偶尔揪起发丝,更多时候都是鼓励似的轻抚。   夏理不算熟练,被徐知竞闷得喘不过气,间断地暂停,变成无意的撩拨,让对方分外难耐。   徐知竞后来把夏理抱到腿上,并不真正进行,而是捉着夏理慢条斯理地摆弄。   夏理被玩得直掉眼泪,听之任之,随徐知竞用双腿消解。   才刚洗过澡就又黏答答沾上浊液,惹得夏理伏在抱枕间一阵嗔责。   徐知竞连连认错,手上的动作倒是不停,一直玩到夏理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控诉似的零星发出哼吟。   “不是困了吗,现在缠着我的是谁啊?”   “……不要睡觉。”   “那你说,接下去要干嘛。”   “再,舔舔……”   夏理害羞,却还是无法抗拒本能带来的愉悦。   他推着徐知竞毛茸茸的脑袋往回按,整个人都裹着一层靡丽的粉调。   徐知竞自然乐得奉陪,捉住夏理的脚踝不让他乱动。   湿热柔软的唇舌断断续续制造出撩人的水声,夏理舒服得抓着抱枕放不掉,只能蒙到脸上,要用剥夺呼吸的方式来遏止眼泪。   “不要哭了。”   一瞬空白过后,徐知竞掀开抱枕,吻了吻夏理沾湿的睫毛。   “好漂亮啊,夏理。”   “最喜欢你。” 第50章   迈阿密入秋,时间进入冬令时。   气温降得平稳,即便临近冬季也不过多添一件外套。   夏理早先总为徐知竞留出的周末不安,可如今看来对方也不过偶尔飞去纽约一趟。   天气一冷,他的注意彻底转移到了接下来的数个假期。   不久便是感恩节,再往后又是期待已久的圣诞。   十一月的早晨气温有点低,夏理这天起床,在衬衫外穿了件烟灰色的冲锋衣。   他天生皮肤白,如此一来更衬得胜雪欺霜,披着晨雾似的,在灿亮天光下描出一圈细蒙蒙的光晕。   徐知竞早上有课,带夏理一起去学校。   随意切的电台在路上不断播放着音乐,困在封闭的车厢内,心跳似的奏出鼓点。   [Love is a losing game / Deceiving / Believe it / My heart is defeated / I’m trapped and I can’t escape]   (注1)   “晚上要不要来散步?”   红灯将两人截停在沙滩旁的公路上。   徐知竞看向夏理,指尖跟着贝斯的旋律,在最后无声地点了点方向盘。   夏理从余光中注意到对方转头,因而将视线收回来,与徐知竞交汇。   “可能会有点晚。”   “我去接你。”   他瞥见徐知竞腕间的表,阳光在指示灯转绿的瞬间投落到表盘上,折出一闪而过的炫目光亮。   夏理眯了下眼,见徐知竞已经看回前方,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握着方向盘,清晰地显现出皮肤之下,掌骨与静脉优美的起伏。   徐知竞在专注时很容易给人一种从容谦和的印象。   他的恶劣被裹藏在这副好皮囊下,格外珍贵,只展示给特定的人看。   夏理偶尔当一回视觉动物,心甘情愿被骗过去,要等对方的掐住他的腰肢再后知后觉地醒悟,昏昏沉沉笑自己重蹈覆辙。   “想什么呢?”徐知竞突然问道。   “嗯?”夏理回过神,略显刻意地抿了抿唇,嘴角些微勾起来,笑得不太自然。   “没想什么,那你下课来接我。”   徐知竞听完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路上不见几辆车,始终只有引擎声缠着电台的音乐。   夏理开了点窗,风声骤然鼓动着涌进车内,霎时堵得耳道都发闷,甚至产生出下一秒便会失聪的错觉。   他赶忙又将车窗关上。   耳边倏地安静下来,就连先前被夏理认为显得烦躁的引擎声都蓦地变得动听。   徐知竞睨他一眼,神色略显冷然,似乎不懂夏理在做些什么。   “有点闷。”夏理为自己找借口。   他像做错事的小孩,心虚忐忑,惴惴不安。   事实上,徐知竞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极其随意地朝身边看了一眼。   “要不要再开一会儿?”   徐知竞把车速降下来,调低了空调的温度。   夏理见他神情坦然,犹豫过几秒,摇头拒绝:“不用了。”   两人平时话少,日常的交流还没有在床上的情话多。   夏理偶尔也会想他们的关系与普通床伴有什么区别。   但徐知竞说了太多遍他们是在恋爱,把夏理彻底架在了一个微妙的位置上。   夏理从未与他人探讨过爱情。   或者说,就连‘喜欢’的定义都由徐知竞构建而成。   长时间的服药与失眠让他很难区分自己心动与否。   心率的失调也许是悸动,又或许是熬夜产生的基本反馈。   夏理现在就在为徐知竞心悸,可能是因为朝阳映得那双眼睛琥珀似的透明纯粹,也可能是担心对方为自己的回答感到不满。   可实际上徐知竞什么都没有说。   他始终望着挡风玻璃外的公路,仅仅在转弯的瞬间,阳光倾斜变换的过程中不易觉察地眯了眯眼。   夏理对徐知竞的敏感从十八岁的生日夜逐渐叠加。   到了现在,即便对方表现得再体贴,他也惶惶不敢确信。   夏理总担心徐知竞突然起了玩心,把目下无尘的冷漠粉饰成浪漫纯真。   “有没有想吃的,我接你的时候带去。”   夏理在学院外下车,徐知竞降下车窗与他道别。   学校附近新开一家奶茶店,夏理想了一会儿,说要奶茶,和多加巧克力酱与草莓的可丽饼。   ——   离开学校有些晚。   夏理在课后和其他组员核对实验数据,一起把报告改了一遍,这才想起徐知竞说过要来接他。   Eric在电梯里接了个电话,欲言又止地瞥了眼夏理,出门见徐知竞就等在楼下,上前打了声招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有点冷了,等会儿过去再买吧。”   徐知竞先递奶茶给夏理,凉丝丝在杯壁上挂了一层水汽。   夏理接过去,又伸手拿可丽饼。   大抵确实隔了太久,纸袋已经不再热了。   他吃了一口,奶油从饼皮边缘挤出来,掉到手背上,贴着被奶茶杯沾湿的指缝缓慢地往下淌。   徐知竞无奈从夏理包里翻了纸巾出来,耐心地替他擦拭,动作轻柔妥帖,任谁评价都会是再合适不过的恋人。   “给我,你先吃吧。”   徐知竞把夏理的手擦干净,从对方手里将奶茶接了回去。   他没有往停车场走,而是带着夏理朝草坪的另一头去,直到一株老树旁才停下。   青绿树影间有一小片砖石铺成的空地,立了盏路灯,不远便是通往连廊的台阶。   偶尔会有学生把自行车停在这里,更多时候就只是空着,等夜晚到来,路灯幽幽在灰白的石砖上铺起一圈昏黄的光。   这里今天停了辆黑色的自行车,不是常见的山地车,看起来极为普通,后轮上方甚至还有一小块置物架。   徐知竞走过去,理所当然把奶茶放进了前面空着的筐里,蹲下身打开车锁,将它一并塞了进去。   “走吧,我带你。”   “怎么突然换自行车了。”   夏理以为徐知竞一时兴起,扶着车座犹豫要不要坐下。   后者挑了下眉梢,“不是嫌开车吵吗?”   徐知竞的体贴突如其来,夏理措不及防。   他怔怔地愣过几秒,意识到徐知竞是真的打算骑自行车带他,赶忙曲着腿坐上有些硌人的后座,抓着对方的衣摆小声说:“好了。”   夏理不矮,甚至比同龄人高出不少。   多数人见他第一眼,都会觉得夏理生得高挑漂亮。   他只有在徐知竞的衬托下才显得单薄,优柔温吞地任对方摆弄,不太习惯展现自我。   这辆车的后座低,夏理曲着膝盖,还是要把小腿伸出去,一下一下点着高低不一的路面。   佛罗里达深秋的风里没了热意,气温不算太低,正是一年之中最怡人的时刻。   偶尔有树叶落下,携着好轻好浅淡的草木气,不像早晨在车里那样铺天盖带来轰鸣,是很温柔惬意的氛围。   夏理发觉,比起徐知竞那些昂贵的藏车,他似乎更享受此刻悠悠行进的体验。   风与木近在咫尺,呼吸都被包裹得轻松顺畅。   他们一直向海边行进,路过那辆卖可丽饼的餐车,互相替对方买一份自己喜欢的口味。   徐知竞给夏理添了太多奶油和巧克力,热融融地沿着纸包直往下淌。   夏理知道对方不介意,脏着手去拽徐知竞的衬衣。   沾了巧克力酱的食指贴上干净的浅蓝色,印出一小片没有规则的图案。   他盯着轻拂的衣摆看了会儿,戳戳徐知竞的肩膀,“我在你衣服上画了只小狗。”   “那再画一只小猫吧。”   海滨的公路上不时有车经过,把徐知竞的话音盖得忽高忽低。   夏理模糊听见了,扯着小狗边上的一角,又沾着饼皮上的巧克力酱点了几下,画出一只根本不像小猫的小猫。   “好了,但是看不出来。”   徐知竞似乎笑了,但夏理不太确定。   他看见对方短暂地朝后座偏了下脑袋,乌黑的短发散乱扬起来,露出平展的额头,清爽且英气,好像曾经走在湖区的小径上。   夏理为这突然的联想一阵诧异。   徐知竞仿佛在这一须臾倏地走出了关于北山街的记忆。   相似却无法再彻底重合,变成崭新的,与迈阿密的温暖天气所关联的角色。   他环住徐知竞的腰,将额头慢慢抵上了对方的脊骨。   衬衣面料绵软,透出的却是肌肉的柔韧,与骨骼的坚硬。   夏理闭上眼,被徐知竞的身上似有似无的薄荷味包裹,深秋变得愈发像是夏季,耗不尽的都是郁郁葱葱的草木香。   再过不久便是初冬,白沙滩上满是从加拿大或是俄国前来度假的游客。   徐知竞原本把车锁在路边,夏理怕回来的时候只剩个轮胎,和对方一起将它停到了餐厅后面。   这家餐厅在前些年有位钢琴师,是音乐学院的学长。   两人这次来,没见到传闻中的青年,只看见一架有些老旧的三角钢琴,分外突兀地立在这家挂着风铃与棕榈叶的餐厅里。   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夏理时不时往钢琴的方向看。   徐知竞跟着回头,见琴边依旧没人,于是俯身向夏理凑近了,悄声问:“想听什么?”   他学过几年琴,不算精通,只能说是爱好。   即便如此,徐母依然上心,哪怕全凭兴趣,也还是请了国内知名的钢琴家。   “老板不会说吗?”   “好听不就行了。”   “哦。”夏理应声,“那我要听那天电话里的。”   “电话里的?”   “……就是,你和谭小姐去吃饭那天。”   徐知竞这才反应过来夏理究竟在别扭些什么。   他被对方的反应可爱得失笑,拿出手机搜了下谱子,起身揉了揉夏理的头发便往琴边走去。   夏理远远听他试音,间错敲下几个键,旋即定调,飞快试了遍音阶。   琴声吸引了不少游客往风铃下看。   徐知竞穿着脏了衣摆的衬衫,依旧一派矜贵雅致。   今夜的浪漫曲是只献给夏理一个人的礼物。   由海潮与风铃协作,编成再也无法复刻的,独一无二的,仅属于夏理的曲调。 第51章   入冬以后,客厅换了装饰。   小巧可爱的冬青果间错落满松枝,壁炉旁也摆上了一株点缀繁复的圣诞树。   Kiton又派人来给徐知竞试样衣。   夏理窝在换了枕套的沙发边,没精打采地将下巴搁上靠背,看徐知竞被簇拥在人群中央。   迈阿密最近开始下雨,气温陡降,即便与其他州相比还算温暖,却罕见地真正有了冬日的氛围。   屋外阴雨绵绵,室内倒热得发闷。   夏理头晕,心想或许是困了,缩回靠背和抱枕之间,闭上眼小憩一阵。   零星的,间断的说话声成为极佳的助眠剂,与雨声交织,悉悉索索很快让夏理进入了浅眠。   他半梦半醒,大约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徐知竞熟悉的嗓音偶尔将思绪拉回现实,但仅是一瞬,转眼又只剩下空远而模糊的声响。   夏理是被一道铃声吵醒的。   徐知竞给父母设置了单独的提醒,是重复单调且间隔长久的一声单音。   夏理茫茫然醒来,晕眩感尚未褪去,拽着身体直往后沉。   电话是徐知竞的母亲打来的,夏理发了会儿呆,听他打过招呼,迟钝地反应过来。   “礼物早就准备了。”   “来回太麻烦,感恩节不是还要再去一趟。”   两人不知聊到什么,徐知竞显得有些不耐烦。   夏理独自在壁炉前坐了一阵,忽而想起今天早上似乎忘了吃药,起身接了杯水,叫佣人替他去房间看看。   “第一次给人家过生日,怎么说也该到场。”   客厅里只有夏理一个人能听懂中文,徐知竞干脆开了免提,把手机扔到桌上,小声地继续和设计师确认细节。   “竞竞,别总要妈妈来提醒,该对自己的事上点心了。”   “妈,我上个月才刚和她吃过饭。”   徐知竞的语调平稳,听感上礼貌妥帖,只有眉头略微拧着。   夏理被这段对话吸引,握着手上的水杯没有放下,一味盯着徐知竞的侧影。   他还想再听,可惜设计师卡在这个节点收起了软尺。   徐知竞笑着与对方聊了几句,弯腰拿起手机,又将免提切了回去。   屋内的人陆陆续续离开。   期间,先前那名佣人进来一趟,替夏理拿来早上忘了吃的伏硫西汀。   夏理正关心电话的内容,将药片接到手里,始终没有吞下。   徐知竞的神情从不耐渐渐转为敷衍,最后应付着回答:“行,知道了。”   他原本似乎有什么话要讲,末了却没能说出口。   夏理见他挂了电话,颇为不满地抿了下唇,蹙起的眉心始终没有舒展,大抵还是应下了母亲的要求。   “阿姨的电话吗?”   夏理明知故问,表现得略有些紧张。   藏在掌心里的药片好像开始化了,膜衣黏糊糊融进掌纹,让夏理还没吃药便莫名开始觉得反胃。   徐知竞转头看他,漫不经心挂起笑容,几步走到沙发旁坐下,“嗯,让我去给谭璇过生日。”   “过来,宝贝。”   两句话间隔不久。   夏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他。   他木讷地握着那杯水朝沙发走,还没靠近就被徐知竞一把拽了过去。   徐知竞拢住夏理的手背,另一只手则揽着腰将夏理带到腿上。   他从夏理手中把那杯晃荡的水解救出来,‘嗒’的一声搁到桌边。   干净整洁的指尖挤进夏理的掌心,将那颗药片推开了,换自己与夏理十指相扣。   “感恩节有空吗?我订了La Mar的位置。”   徐知竞明知故问,随性地调情,说不上算不算是哄夏理开心。   夏理不知该说什么,坐在徐知竞怀里,迷茫地眨了下眼。   “不过我要先去纽约。周六回来,我们周日去。”   夏理这才想起那身礼服就是为了在纽约的晚宴,心底顿时五味杂陈,说不清究竟哪种情绪占据上风。   他木木盯着徐知竞的眼睛看了会儿。   或许是没能读出想要的答案,往对方唇边落下一个吻就算作罢。   “谭小姐什么时候生日?”   “二十几号?下周。”   “……那替我也带一件礼物吧,之前都见过的。”   徐知竞点头答应,笑盈盈地亲亲夏理,小臂揽在腰腹间不断往回收,骨节分明的手掌紧压着腰胯,将夏理困在两腿之间。   这个姿势极易感知到对方的反应,加上徐知竞本就资本不凡,夏理很快便察觉到有什么隔着布料碰到了大腿。   “别这样……”   夏理有点想拒绝,但徐知竞小狗似的挨着他,也不接吻,只是黏人地蹭蹭脸颊。   “只能用腿可以吗,我好困。”   徐知竞不作答,略将夏理抱了些起来,换个更舒服的角度,卡进丰润的皮肉之间。   夏理侧过身,疲倦地伏到徐知竞肩上,两腿顺从地并紧了,任对方隔着裤子轻慢地玩弄。   他把脸埋进臂弯,垂落的眼帘带动睫毛擦过衣袖,传来一种很轻很矛盾的重量。   徐知竞的身上还是熟悉的淡香。   可夏理说不清自己怎么想。   心底像有一团飘浮的气泡,随时都有可能破裂,此时此刻却仍梦幻地游动着。   “我要不要把裤子脱了?”   “不是困吗?”   “……这样不舒服。”   徐知竞玩味地挑眉,很快松手,放夏理起身。   他顺势拍了拍夏理。   后者细腰长腿,该肉的地方倒是半点不贫瘠,穿着裤子都显得丰润。   徐知竞低声说了句什么。   夏理没听清,半弯着腰转头往后看。   徐知竞见他懵懂迷茫的神情,愈发没了耐心,一把将夏理捞回怀里,就让那条裤子半褪不褪地挂在了腿上。   夏理跌坐回去,脸上又添几分错愕。   明亮的灯光把他的表情映得纯真可爱,徐知竞吻他,他便讷讷地张嘴,什么都不懂似的任其施为。   他小心翼翼地磨蹭,雪白莹润的脚尖抵住地面,少顷又勾上徐知竞的脚踝,在西裤与皮鞋之间缓慢地游移。   这样欲盖弥彰的边缘行为仿佛更能催生爱欲。   徐知竞被束缚得难受,哑着嗓子轻骂了一声。   夏理依旧用那副茫然无措的表情看他,眼波湿漉漉,楚楚可怜地献吻。   徐知竞的脑子里一时间像是有天使与恶魔互搏。   一方要他温柔克制;一方又催促他抛却理智,是夏理引诱在先。   “徐知竞,哥哥……”   夏理也跟着催他,摆明了拿撩拨来取乐。   徐知竞深深看了夏理一眼,圈在对方腰际的手掌沉沉箍紧,哼笑着反问:“叫哥哥是吧?”   ——   百叶帘关着,月光从缝隙间漏进来,掉在半开的窗纱上。   夏理在徐知竞的房间醒来。   或许是实在太困,澡洗到一半他就在徐知竞怀里睡了过去。   时间刚过零点,徐知竞靠在床头写essay。   屏幕的发出的蓝光把瞳仁映得透亮,一旁的夜灯却是昏黄的暖调,朦朦胧胧绕着他打转。   夏理听了会儿键盘声,扯着被子往徐知竞的方向靠过去。   对方注意到他醒了,停下打字的动作,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喝水吗?”   夏理摇头。   他枕到徐知竞腿上,歪着脑袋看对方写的内容。   两人学的专业不一样,选课亦没有交集,夏理看了几行就将小半张脸埋回被子里,闷着声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是不是吵到你了,我去外面写?”   “没有。”   “那乖一点,我先写完。后天要due了。”   “不能晚点交吗?”   “我跟教授说了周三要去纽约。”   夏理不说话了,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母看了很久。   徐知竞盖在他发间的手没有移开,顺着发梢又抚了几下,好像哄小猫。   “徐知竞。”   “嗯?”   “我们还算在恋爱吧?”   “嗯,怎么了?”   “……没怎么。”   房间里的光线偏暗,夏理埋着头,影影绰绰看不清表情。   徐知竞听他似乎有些低落,轻柔地将额前的碎发拨开了,露出夏理静谧优柔的眼睛。   修长食指勾起发丝,细致地带到耳后,掌心稍稍擦过夏理的耳廓,留下一阵幻觉似的余热。   徐知竞低头看夏理,眼底带着笑,优游自若,隐隐藏着些侵略性。   夏理对上徐知竞的视线,细白手掌忽而攀上后者的小臂,显眼地衬在铅灰衣料之间,柔润得像是浸过水的白玉。   徐知竞学夏理不作声,一味地摩挲着对方的耳垂,给出足够的时间,等夏理主动开口。   月色半遮半掩,缠在墙上跟着晚风轻摇。   夏理的睫毛一颤一颤,望着那道影子,说不出积压在心室的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他搞不懂为什么徐知竞越是肯定,他就越是觉得虚无。   承诺好像变成了无效的情话,余音散去后便只余下空白。   “徐知竞,爱是什么呢……”   夏理的问题太深奥,或许拿到哲学课上讨论会更合适。   徐知竞答不出来,托起夏理的指尖亲了亲,很诚实地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两人似乎都是关于爱情的差生,对粗俗原始的欲望不遮掩,对细腻委婉的真心又存疑。   夏理没有把手放下,而是停在了徐知竞颈间。   微凉指腹沿着起伏游弋,随徐知竞的话音停上喉结,不满这个答案似的,轻轻按了下去。   “闹脾气?”   徐知竞笑着捉住夏理作乱的手,将电脑推到一边,俯身把夏理压到身下。   熟悉的体香顿时和阴影一起笼罩住夏理,带来即时的晕眩,真的好像爱情,叫人心动不已。   他习惯性地揽上去,环住徐知竞的后颈。   红润唇瓣一开一合,咬住一小点舌尖,展示一般邀请对方亲吻。   “要接吻,徐知竞。”   “接吻才能睡得着。” 第52章   徐知竞上午的航班,夏理有课,到家时对方应当早已落地。   迈阿密下了近半周的雨,这天终于转晴,恢复到寻常的晴好天气。   徐知竞不在,夏理也没什么理由非要回棕榈滩。   他去了先前的住的房子,搬了把藤椅,在庭院的泳池边写作业。   桌上一半是屋檐落下的暗调,一半是池水映出的倒影。   阳光将水面点缀得好像流动的碎玻璃,一刻不停地闪烁,折出缱绻却刺眼的光芒。   夏理因此联想到宝石,又由宝石无端地让思绪跳跃到纪星唯身上。   对方的形象似乎固定在了童年少有的几次相见之中,从第一眼就是戴着璀璨冠冕的公主。   纪星唯生在冬至,圣诞之前,是一个很好记的日子。   夏理看了眼屏幕上的日期,距离那时不过只剩下一个月。   同组的外国人不回邮件,作业一时半会儿写不完,还不如出门替纪星唯挑件礼物。   夏理叫了Uber,临出门突然想起自己的Apple pay绑的都是徐知竞的卡。   犹豫少顷,从抽屉里拿出了存着他赚来零钱的一张卡。   目的地在Design District。   或许是天气终于转好,街边不少豪车,来来往往也能看见熟悉的面孔带着各自的男伴女伴购物。   这里有几处网红打卡地,夏理从附近经过,被眼尖的看出身上穿戴不菲。   陆陆续续有装扮靓丽的年轻男女上前搭讪,还有国人试探着约夏理晚上出去喝酒。   夏理艰难地应付过去,就近走进一家店。   Dior早早换上了圣诞装饰,货架上也已经展示起今年的限定。   夏理起初挑了只小号的戴妃包,怕纪星唯已经有了,特地又发信息旁敲侧击地问了问。   店里当值的几位SA都认识他,见他站在原地等消息,还以为没有喜欢的。   对方把夏理请进休息室,送上点心和茶饮,不一会儿,拿来一只橱窗里没有的款式。   夏理确实总爱毫无缘由地把纪星唯当成公主对待。   他最后买了只白色的刺绣钉珠包,描出花草和不知是长颈鹿还是独角兽的生物。   夏理其实看不懂这些,但纪星唯说喜欢,他就愿意用自己攒下的钱去换。   北山街的夏天在徐知竞出现前,是由唐颂,以及许多在寒暑假才会出现的玩伴构成的秘密乐园。   年幼孩子们还没有太强烈的性别意识。   混作一团在林道上嬉戏打闹,摘下荷叶当花洒,举着水枪在树荫间追逐奔跑。   只有纪星唯总是穿着蓬松的公主裙出现,戴不同宝石点缀的漂亮冠冕,依偎在母亲怀里,骄傲地说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夏理从来不曾细想,为什么只有纪星唯为他留下了这样深刻的印象。   他或许是羡慕,世界上真的有小孩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自己享有母亲唯一的,一切的爱。   夜晚的迈阿密市区灯火闪耀,但跨过桥,光影很快就变得低调。   夏理打车回家,见自己卡里剩下不多,干脆选了25%的小费,全部用出去。   家里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幽弱光亮。   夏理把那张才绑上不久的卡又解绑,意外地感到一阵解脱。   他靠自己赚来的钱最后并没有用到自己身上,而是为纪星唯买了一件生日礼物。   从始至终,夏理想要维护的都是一个极其模糊的概念。   是纪星唯才拥有的,来自于母亲的肯定。   夏理在潜意识里判断自己未曾得到过,因而愈发珍惜,认为其稀有。   纪星唯甚至可以不是纪星唯,而是任何一个被无限偏爱的孩子。   ——   这套房子位于一个高端社区,有门禁,也有高尔夫球场。   庭院的围栏后是起伏的草坪。   夜色一落,球场上不见再有球车经过,夏理推开院门,漫无目的地走向了无人的小丘。   太阳晒了一整天,气温到夜里也没降下去。   风里还留有前几天的潮湿,远处隐约传来间断的蛙鸣。   夏理低着头走了段距离,忽而想看星星,仰起脑袋,见夜晚实际上被月光照得极亮,连流云都看得清晰。   他变得好像童话故事里愿意为星空而感叹的浪漫学家,注视着亘古的宇宙,无声无息欣赏起月色。   大脑有时会因一个简单的提示而触发联想。   夏理在原地站过半晌,没来由的将今夜与徐知竞为自己戴上冠冕夜晚联系起来。   分明是截然相反的季节,摇晃的海波换作脚下的小丘。   他却因为那顶冠冕回想起上一个生日。   夏理由此想到,比起一只小小的手提包,纪星唯不是应该更配王冠吗?   他蓦地开始后悔那样随意地做出了决定。   赚来的钱只剩下零头,买个塑料头饰都未必精致。   他当然可以刷徐知竞的卡,黑金百夫长,哪怕说要月亮也会有人立刻替他去摘。   可夏理说不出地为此感到抗拒。   时间仿佛一瞬退回夏天到来之前。   夏理仍旧逃避面对,他与徐知竞的关系实际更像交易这件事。   他想起那顶与他并不相配的光芒咏叹。   美丽的,浮华的,璀璨的。   像极了纪星唯骄傲且明媚的形象。   夏理有了一种冲动。   纪星唯是宝石山下的公主,生来就该戴最漂亮的冠冕。   ——   “那天你和夏理回去,我看见她电脑开着。你猜我发现什么?”   “300页图文并茂PDF,声泪俱下控诉你始乱终弃?”   “那倒不至于。”   “哦?所以是什么?”   “前段时间刚处理完的事。”   唐颂倚着椅背,一派松弛闲适。   先前唐家被爆出的丑闻经过大半年的疏通,总算彻底平息。   他依旧一副从容做派,端得斯文雅致,举手投足间都是自小养成的泰然。   徐知竞和他约了晚餐,定在Jungsik。   两人隔着烛火和花瓶里的芍药,乍一眼倒像是约会,分外有情调。   徐知竞听完揣摩一阵,似乎对这些‘趣闻’意犹未尽,不久便继续:“她家现在这堆烂摊子怎么说?”   “我可没告诉我爸妈。”唐颂摊手,示意与他无关,“不过他们知不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   “再说了,她爸要是不急着扶姘头上位,跟纪阿姨闹得那么难看,现在也未必是这样。”   说到这里,侍者上来换菜。   汤碟撤下去,换上一小盘和牛。   唐颂吃了几口,放下餐刀接着道:“她爸那个姘头生了个儿子。”   “之前她回国,那女的不知道怎么想的,随便找了个打工的,给了笔钱想把她弄死。”   “真笑死我了,至少做做功课,加点钱来这边动手吧。”   “然后?”徐知竞对此未作评价。   “然后她爸也是有病,这还想着保姘头。”   “前段时间不是都因为这个牵扯到税务了,再查下去说不定还有更多。”   事实上,徐知竞早在母亲离开迈阿密前便察觉到了,纪家即将被迫出局。   纪老爷子就只有纪星唯的母亲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捧在手心,百般呵护着长大。   他走得早,纪星唯的母亲又当惯了大小姐,懒得多费心力维系人脉。   因此不出事倒还好,出了事便顷刻显出颓势,再去求告走动也为时已晚。   徐知竞对他人的命运不关心。   徐家前后几代人,遍布各界,关系盘枝虬结。   除非明天世界毁灭,否则再往后数多少辈,诞生的都会是信托金宝贝。   纪家的遭遇只会是今晚的餐间逸闻,徐知竞听过便罢,当是无聊的八点档狗血剧。   他等会儿还要去给夏理取戒指,仍旧镶嵌帕拉伊巴,细看也难以分辨与弄丢那枚有何区别。   “谭璇生日你去吗?”   徐知竞换了个话题。   “去啊,她前几天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我妈给我下的命令。”   “我就说,哪有准未婚妻过生日不出现的道理。”   唐颂说完,意味深长地举起酒杯啜了一口。   徐知竞显然不太高兴,薄唇冷淡地轻抿,“别乱说。”   真要算起来,他确实没有想过将来要怎样处理与谭璇的关系。   对方有男朋友,是个小地方来的留学生。   徐知竞和谭璇不过相互为对方遮掩,至少在这几年里让父母满意。   然而再往后,三年,五年。   国内还没有包容到能够让夏理成为他法律意义上的伴侣。   因此,徐知竞极少设想与夏理的未来。   那会让一切都变得繁冗难解。   “夏理最近怎么样?”   唐颂终于提到了绕不开的话题。   “还是有点失眠。”徐知竞不自觉地拧起了眉,“不过状态还行,医生说没必要一直吃安眠药。”   “上次在蒙彼利埃,我听你妈说之后安排他去那个研究所实习。”   “看他自己想不想去。”   “他要是想去呢?”   “……”   徐知竞有点把夏理当小宠物对待,即便嘴上说着给予绝对的自由,心底却还是想将对方束缚在身边。   他的想法晦涩,其他人或许极易蒙骗过去。   可惜唐颂从小与两人一起长大,只一句话就能听出徐知竞舍不得放手。   “徐知竞,夏理怎么办呢。”   被问到的人答不出来,一对眼瞳映出烛火,在昏暗光线下安静地燃烧。   侍者来来去去,餐厅内氛围沉静。   远处的客人小声交谈,香槟杯上映出隔壁一桌情侣的影子。   普世观念里异性才相配。   生活在塔尖的人更甚,无法接受有人打破陈规。   “到时候再说,这么早想这些做什么。”   “啧。”唐颂嗤了声,半是揶揄,“渣男啊你。”   “又没劈腿,这也算?”   唐颂不接茬,仍是玩味地笑。   “我赌五千刀,你比我先出图文并茂PDF。”   “跟五千,火了别说我们认识。” 第53章   谭小姐的生日与感恩节相隔不过一周。   徐知竞期间叫私助回迈阿密一趟,给夏理送去那枚与先前一般无二的戒指。   他当作提前放假,留在纽约和几个在首都上学时的发小约饭。   偶尔发条朋友圈,看得出周围人各个家世不凡。   夏理的课题没结束,组里还有个常年摆烂的外国人。   时间离圣诞越近,他就越是忙得焦头烂额。   图书馆成了比家占据更多时间的地方,让夏理暂且没了闲心去想关于徐知竞的事,一味只想着稳住这学期的绩点。   放假前一天,夏理在图书馆前的草坪上遇到Eric。   迈阿密的冬天惬意宜人,很像江城的初秋,被渐冷的风吹来带点潮湿的草木气。   两人晒了会儿太阳,话题从小组作业延伸到近日的八卦。   Eric旁敲侧击提了提纪家。   见夏理满脸茫然,随即高明地调转方向,聊起谭小姐在几天前的生日宴会。   对方是盛拓实业千金。   父亲的企业主要涉及地产开发及汽车等工业制造。   母亲则是个二代,听说最近在投资生物医药和新能源,平日处事低调,连照片都极难在网上搜到。   谭小姐出身优渥,又是独生女。   因而哪怕身处海外,她的生日依旧吸引到了不少媒体的关注。   “我以为你也会去的。”   “我吗?”Eric笑了,“我可懒得大老远跑过去。”   国内的记者总爱长枪短炮蹲点,回去再用春秋笔法一写,还不知道要把他们编排成什么关系。   Eric不希望旁人用他的社交关系推测孟家的站队。   如今信息传播太快,过后再要辟谣可就是件麻烦事了。   “徐知竞怎么不带你一起去?”Eric刻意问道。   “我和谭小姐不熟,人家也没有请我。”   “哦——不是故意不带你去就好。”   夏理觉得Eric阴阳怪气,不太高兴地起身要走。   对方仍坐在草地上,见他打算离开,赶忙抬手捉住了夏理的手腕。   夏理一怔,最初没有反应过来。   除了徐知竞,根本不会有人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思维一时没能跟上习惯,愣了几秒才想到甩开。   “抱歉。”   Eric的道歉来得太快,反叫夏理觉得自己或许有些矫情。   他站在原地,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又待过片刻,尴尬地说:“我要回家了。”   夏理本意是与Eric道别,对方却突然对他的戒指起了兴趣。   两人的位置正好能让Eric的视线指向夏理的手背。   后者扬着下巴看了眼夏理的无名指,“改戒圈了?”   徐知竞先前送的对戒尺寸不合,即便戴在食指也还是会往指节滑。   这枚新的戒指除了戒码,几乎与先前的无异。就连夏理自己都看不出与弄丢那枚的差别。   可如果非要细论,能被算作对戒的就只有最初的那枚。   如今的戒圈再合适,宝石再相似,夏理得到也不过是一枚没有任何意义的戒指。   “……嗯。”   夏理对Eric说了谎,有些心虚,不愿多待。   他说完转身,几步朝草坪外走。   Eric没有挽留,望着夏理的背影叹了口气,兀自往青绿的草地间躺下去,被灼目的阳光刺得一阵发晕。   他不是唐颂,不曾与徐知竞对谈,更不知道谭璇那个小男朋友的存在。   Eric还当夏理心甘情愿,无奈暗讽自己为这副漂亮皮囊影响了判断。   ——   徐知竞早前答应周六回来,周末和夏理一起去La Mar吃饭。   说不期待是假的,否则夏理根本没有必要为徐知竞的一言一行而难受悸动。   他提前一小时到了机场,MIA的航站楼在冬天人潮如织。   偏灰色调的风格和冷白灯光把前来度假的旅客映得无趣且冷漠。   暖气却仿佛开得太热,闷得夏理时不时感到喘不过气,要靠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去调整。   他见表上的指针走过半圈,航班即将进港。   心跳就在这时忽而重重跳过一下,带出一阵说不出短暂反胃。   很快,手机屏幕亮起,提示是徐知竞的信息。   ——明天回去。   这句话没有前因后果,四个字简短得全然探究不出语境。   夏理对着手机看了会儿,来来回回在输入框里打了字又删,最后留下一个‘哦’,到底也没有发出去。   他对徐知竞的期待破灭,好不容易提起的情绪被坠出个窟窿,不知该拿什么填补,只能放空,尝试以此自我调节。   夏理心说,至少还有明天的约会。   至少徐知竞一早就订好了La Mar的位置,明天的晚餐是不可能落空的事。   他在回家路上翻看这些天的朋友圈,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与徐知竞有关的内容。   纪星唯发了巡游的花车,为凑出九宫格,其中一张是她的自拍。   飞舞的纸花、彩灯、装饰,硕大的气球人偶被牵着线飘浮在空中。   或许是巧合,一道细长的影子横越了纪星唯的脖颈。   骤然刷过去,倒显得这张照片有几分诡异。   对方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等下夏理又一次点开,九宫格已经换了图片,替上另一张皮卡丘。   夏理没什么聊天的想法,指尖停在纪星唯的头像旁,打算切出去打车。   有游客拉着行李箱经过,恰好在此时撞到夏理的手臂。   他无意间对着那个头像多点了两下,还没等视线收回来,纪星唯就已经回复了几秒前的拍一拍。   【纪星唯】:假期都快结束了才想起我?   夏理想不出该说什么,思来想去想到对方的生日。   【夏理】:你喜欢Dior还是Chaumet?   【纪星唯】:看是什么东西。   【纪星唯】:你要送我?   夏理不太希望破坏礼物带去的惊喜,犹豫了小会儿该怎么回,对话框那头倒是先跳出了一条新消息。   【纪星唯】:我不能都要吗~   他原本纠结不下那顶光芒咏叹的去留,纪星唯一句玩笑话却让他坚定了想法。   【夏理】:可以的。   【纪星唯】:我开玩笑,意思意思就行了。   【纪星唯】:这个圣诞还来找我玩吗?我妈让我不用回国。   夏理暂且决定不下,只能说礼物一定会送到。   纪星唯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隔了许久才回一句‘好吧’。   ——   到家已是傍晚。   夏理烤了片面包,打开冰箱发现黄油吃完了。   他坐在吧台边干吞,才到一半便觉得没了胃口。   天色半沉,不明不暗。   气象预报说晚上有雨,夏理往庭院看出去,果然不见晴天渐染的余辉。   原本今晚徐知竞回家,夏理猜想对方大概会替他想好要怎样消磨这一整夜的时间。   可现在对方爽约,十数个小时就这样变得空闲起来。   夏理只能一圈圈往各个房间打转,在药物的控制下依旧莫名其妙滋生焦虑。   他绕过几圈觉得累,跌进沙发出神地盯着窗外。   播报中的阵雨如期而至,将池水打乱,沿着泳池边缘飞快往外爬。   昏黄天光将其映得仿佛生锈,晃眼一看还以为有血水浸透了砖石。   夏理害怕,身体却一动不动钉死在原处,眼看着雨水与池水相融,一刻不止地朝屋檐下靠近。   医生说情绪会左右行动力,但正确地服药则能让一切都维持在正常的水平。   可是夏理动不了。   哪怕大脑产生的恐惧已然无以复加,躯壳却依然如同剥离了灵魂一般,沉沉提不起来。   屋外好像有人敲门,细听又是雨声。   夏理起初从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咽,渐渐变成间断的嘶叫,最后终于发出一声难以复现的短促气音,垂死般从身体某处挤了出来。   他晃晃悠悠起身,一时找不回平衡,再度跌进沙发,仿佛被困死在了这张小小的坐垫上。   ——都怪徐知竞食言。   徐知竞把夏理的生活搅得一团乱。让他的喜欢杂糅憎恨,怀恋织入厌恶,爱得不纯粹,恨更算不上彻骨。   都是因为徐知竞夏理才会痛苦。   可如果离开对方,夏理亦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接受寻常的人生。   ——都怪我的虚荣心。   夏理的心绪复杂难解,又或者说,他早已没办法分清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身体被困在这间客厅,灵魂被囿于这副躯壳。   混沌的思维不足以支撑他解开谜题,夏理焦躁得在原地团团转,想要责备都不确定该归咎于谁。   他强迫自己选择一件事去执行,至少要脱离眼下的状态。   嘈杂失序的雨声让他想起与之相悖的光芒咏叹。   夏理太需要被解救了,哪怕是回顾他人得到的爱都好。   ——   这套房子不像江城,没有恒定湿度的储藏室。   徐知竞送夏理的礼物大多被放在衣帽间,随意堆在地上,有些连包装盒都没拆。   那顶王冠还算被珍爱,单独享有一格柜子。   夏理把礼盒取出来,打开上的两个锁扣。   黑色丝绒托着透明的,连片气泡似的白水晶,真的好像空气中浮动的光斑,簇拥起中央澄净的,如阳光般烁亮的黄钻。   夏理要向公主献上冠冕,希望对他而言近乎虚幻的爱能够永远存在于这个世界。   纪星唯就该昂着她骄傲的头颅,哪怕到了一百岁也要理直气壮说她独一无二,说她是母亲唯一的宝贝。   届时夏理仍会像小时候一样,让纯粹的惊羡装满眼眶,小心翼翼前往觐见,试着去近距离地观摩那件难以用言语构述的,他未曾得到过的宝物。   夏理对‘爱’的解读实际极为简略,无非是永不逾期,不可替代。   可惜这样的爱稀有,夏理根本不相信它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克莱夫问过莫里斯爱他的什么,是那张脸吗?   夏理也有同样的问题想问徐知竞。 第54章   夏理昨晚没睡好,气色不佳,看上去恹恹打不起精神。   他因此特地挑了件贝母扣的衬衣,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疲乏。   徐知竞订的今晚八点的位子。   或许是另有什么急事,尚未告知夏理新的返程航班。   迈阿密近来气候反常,一改往日的晴朗和煦,时不时落一阵雨。   天空阴沉得仿佛又要聚起水汽,夏理拿出手机看了看,决定开车前往餐厅。   他没挑那辆Divo,转而选择了更为舒适的欧陆。   后排还放着一只小熊玩偶,像是有次夏理睡着了,徐知竞偷偷下车买的。   想到这里,夏理淆乱的心绪总算有些平复。   他伸手把小熊拿到前排,放上副驾驶,贴心地系好了安全带。   “徐知竞都没有坐过我的副驾驶。”   小熊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殊荣,棕黑色的塑料眼珠在车库里空洞地盯着前方。   引擎声听得夏理有点烦。   他盯了会儿小熊无法张合的嘴巴,用一种大约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我喜欢徐知竞……”   这句话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反问。   夏理的尾音拖得太长,太轻,以至于迅速被外界的声响盖过去,只在脑海中留下些许回声。   小熊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安静地倾听,不做无效的安慰,也没有多余的评价。   夏理沉默半晌,大抵认为对方可信,于是摸了摸小熊的脑袋,又说出一句悄悄话。   “讨厌徐知竞。”   徐知竞是让夏理变得矛盾且相悖的本因。   一面带来真实存在的悸动,一面为其添上苦涩与煎熬。   夏理的心像是卡在喉咙,随着心跳一阵阵加剧干呕的冲动。   他说不好这样的感受更接近于何种体验。   大抵让他觉得反胃的都未必是徐知竞,而是即便如此也依然为对方心动不已的自己。   “骗人……”   夏理提前五分钟抵达。   徐知竞的消息还停留在昨天,朋友圈也全然不见更新。   侍者替夏理接过外套,带他往露台走。   夏理在短短数十秒内幻想了无数次也许会有惊喜。   可惜直到他在椅子上坐下,侍者递来菜单,对面的位子也还是空荡荡不见有人来。   即便还没有开始下雨,阴郁的天气也足够制造出凛冽刺骨的寒风。   夏理以往总觉得迈阿密的冬天太热,今夜倒意外地认为这里实在冷得过分了。   也许是看出了他的不适,侍者贴心地询问夏理是否需要换到室内。   夏理看了眼时间,又礼貌地对上对方的视线,勉强笑着说要等同伴来了再做决定。   手机上的数字跳到八点,过十分,半小时。   前菜撤下去,换上主菜,再到甜点。   杯里的冰块一点点融化,在杯壁上凝出水雾,随时间慢慢聚集,坠向杯底,汇成一滩被风吹动的小水洼。   面包上的香草冰淇淋变成奶白色糖浆,再不显得甜蜜,反而让人觉得黏腻且恶心。   夏理等过十点,一个人吃完饭,徐知竞依旧没有在餐厅出现。   他坐在露台的位置,护栏之外就是倒映出整座城市的比斯坎湾。   迈阿密最适合年轻恋人们彻夜狂欢。   绵延的夜景伴着海风熠熠生辉,夏理的心却好安静,像是被按下了暂停,空荡荡残余一些不算尖利的白噪音。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耳鸣。   解开锁屏,屏幕仍停留在与徐知竞的对话。   如果他足够勇敢,如果他不像现在这样爱慕虚荣,他一定会责备对方的食言,要与徐知竞划清界限。   可是夏理过惯了优越的生活。   他从记事起就被称作‘小少爷’,有无数人前呼后拥。   夏理接受不了人生一落千丈,更不敢想象母亲会流露出怎样幽怨的神情。   他还记得母亲带他去徐家的那个春末。对方眼底满是渴望与急切,迫不及待就要迎回曾经塔尖之上的生活。   夏理偶尔也会期望自己能有选择的余地,又或出现一道提示,让他明白已经到了不得不改变的时刻。   杯底汇聚的水珠开始往手机边缘爬,新的饮料被送上来,在风与潮声中叮咚一阵轻响。   屏幕上方莫名跳出一条消息。   是无趣的,夏理忘了关提醒的花边新闻。   然而这次,他神差鬼使点了进去。   机械的配音顿时解读起定格的画面。   谭小姐的父亲为她包下plaza棕榈园,青绿玻璃穹顶下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聚起满世界的丰饶与浮华。   衣着华美的年轻男女在流潋光影间穿梭,香槟杯升起一串串细小气泡。   葱茏的棕榈树挺立在纽约的雪夜。   屋外是卷着飞雪呼啸而过的寒风,高大精美的大理石拱券下却是彷若置身春日的惬意温度。   徐知竞站在谭小姐身边,典雅端方,顾盼神飞。   就连夏理都忍不住感慨两人的相配。   没有起伏的诵读声毫无征兆替上下一张图片。   酒会散场后,徐知竞与谭小姐单独出现,镜头前是纷扬的初雪,谭小姐尖利的鞋跟踩着尚未被雪染白的石阶。   她着一袭长及脚踝的缎面礼裙,发间佩着一串冬青样式的鸽血红宝石,鬓边的碎发被风吹得略显散乱。   徐知竞护着她离开,眉心轻拧,优雅得攫夺一切。   照片里的徐知竞随意披了件长外套,黑色高领毛衣,宽松的戗驳领西装。   夏理低头看了看自己搭在衬衫外的冲锋衣。   他还像个尚未结束青春期的小孩,徐知竞却仿佛已经长成大人,与夏理的世界彻底剥离。   失望有时并非是累加的,而是突如其来。   夏理甚至说不清这一瞬的心情是为徐知竞,还是为他与对方的不相配。   他只是突然感到倦怠,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沉,像是要一直落下去,等到哪天再随着反胃感从喉咙里吐出来。   夏理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即便如此,依然在露台待过大半夜。   他后来没有回家,就近开了间房。   还是毗邻比斯坎湾,遥遥地望了一整夜迈阿密河如何汇入大海。   ——   假期周一结束,夏理整晚没睡,看上去有些恍惚。   Eric问他是不是感冒,手举到夏理额前又收了回去,提醒他回家记得测测体温。   夏理应当真的病了,这天的时间过的极慢。   一节课仿佛没有终结,教授的嗓音变成奇怪的闷响,像是要被水流没过去,同迈阿密河一样融进广袤的大西洋。   夏理听得难受,强打精神上完上午的课,给老师发了邮件请假。   他回到家,徐知竞的车就停在车库外的空地上。   前花园换上了圣诞装饰,门廊下也挂起了彩灯。   夏理没想过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徐知竞,犹犹豫豫站在门外,半天都没有进去。   他站得发晕,胸口堵得就连深呼吸都喘不上气。   末了只得转动门把,就当自己是一只幽灵,沉默地走进屋内。   “下午不是还有节课吗?”   徐知竞坐在客厅的地毯上。   “Andrew说你最近没在棕榈滩住。我叫他们把这里装饰了一下,在这里过圣诞也不错。”   夏理没力气和徐知竞闲聊,随意朝那方向瞥了眼,转身往通向卧室的走廊走去。   对方似乎没有预料过夏理会是这种反应,稍沉默了几秒,很快就听见有脚步声从走廊外传来。   徐知竞在夏理开门的瞬间将他截住了,眉眼压得很沉,不动声色流露出几分压迫感。   “你又怎么了?”   “……”   “我在和你说话。”   夏理的手腕被攥得发疼,无奈深深往回吸了口气。   一句话慢慢从身体里挤出来,能看得出胸腔一点点地压低。   “我好困,徐知竞。我要睡觉了。”   “你昨晚去哪儿了?”徐知竞突然加重语气,“没回那边也没在这里是吗?”   夏理不明白对方是怎么猜到的,或许是他身上的衬衣太皱了。   “我在等你。”   他等了一夜,徐知竞不来,现在还要质问他去了哪里。   夏理觉得有趣,抿着唇轻絮地笑了一声,也不管徐知竞还捉着他的手,兀自就要往房间里走。   “……我手机被偷了,处理完都三点了,我想你该睡了。”   “哦。”   无论这是事实也好,借口也罢,夏理实在太困,只想赶紧睡觉。   他不在乎徐知竞说什么,一个晚上足够他想清楚自己与徐知竞不相配。   “你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听见了,我要睡觉了。请你出去可以吗?”   “所以你昨晚去哪儿了?”徐知竞不依不饶,“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夏理被徐知竞的逻辑逗得想笑,“我不是说了在等你吗?”   “是啊,那之后呢?你在哪里过的夜?”   “……”   夏理有点搞不懂徐知竞站在什么立场质问,他又不是谭小姐,用不着徐知竞这么着急上心。   “我和别人睡觉去了,满意了吧?”   百叶帘半阖着,室内的光线晦暗不明。   徐知竞的眼睛阴沉得像是两湾深潭,久久没有偏移,攫夺地抓死了夏理的视线。   他直勾勾盯着夏理,手上的力道一再收紧,一时间静得只剩下心跳隐约在空气中交织。   “好玩吗?”徐知竞当然不信,“开这种玩笑。”   但那并不代表他不会为夏理的口不择言生气。   他在这句过后没有留给对方辩解的时间,攥着夏理就往床边带,重重将对方摁进了被子。   “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浪成这样。”   徐知竞宽大的手掌钳住夏理的手腕,指节卡得严丝合缝,让夏理的挣扎全部化作无效。   他拿膝盖挤开后者的大腿,不容抗拒地抵上去,另一只手则毫不体贴地扯开了夏理的衣襟。   漂亮小巧的贝母扣骨碌碌顺着床单滚落,掉向地板,发出一连串轻细的脆响。   徐知竞的掌心带着灼人的热度游移,烫得夏理本能地想要回避。   他偏过脑袋,泄愤似的咬住徐知竞的小臂,尝到血腥味也不肯松开,对峙似的一错不错盯死了对方。   夏理听到徐知竞因疼痛而发出了一声轻嘶,拖长了,随血痕一道往下掉。   他看见对方痛苦的表情,即便如此依然不愿意放手。   徐知竞牢牢将夏理困在身下,箍着手腕,无论如何都没有表现出半点退让。   夏理突然不知道该拿徐知竞怎么办了。   “……痛吗?”他问。   “痛。”徐知竞冷声答道。   “你想对我做什么?”夏理继续问。   “……”   徐知竞沉默半晌,没能给出答案,就这么渐渐松开了手。   夏理累极了似的闭上眼,含糊说道:“我也是人,我也会痛的。”   徐知竞为这句话露出短暂的茫然,鼓鼓囊囊的西裤却依然抵着夏理。   后者被这荒唐的场景逗得发笑,轻飘飘接上一句。   “徐知竞,我好像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喜欢你。” 第55章   夏理被徐知竞按在被子里随意摆弄。   眼泪绵绵细细小雨似的零落不止,同涎水混在一起,将床单洇出一片晕开的水渍。   他一边哭,一边茫然失措地缠着徐知竞不放。   纤细雪白的双腿勾在对方后腰,随呜咽一颤一颤。   夏理觉得自己真是完蛋,分明真切地感受到了心痛,身体却全然逆反地兴奋愉悦。   他抓了只枕头,闷着脸呜咽,听不出是难过还是压抑地轻吟。   徐知竞将他解救出来,温柔地拨开了沾在脸颊上的,湿漉漉的发丝。   夏理被迫对上徐知竞的视线。   屋顶的黄铜灯缓慢地转动扇叶,将澄黄的灯光搅得凌乱。   徐知竞的目光却专注,似乎带着笑意,演得深情款款。   “你放过我吧……”夏理受不了了,“这样真的有意思吗?”   本能带来的欢愉将夏理推至崩溃的边缘,思绪一时清醒,一时又只顾与徐知竞纠缠不清。   对方掐着他的腰肢把玩,撩人的吻温吞缱绻地停在唇间。   徐知竞玩够了才抽空回答,“很有意思,我也不需要你喜欢。”   夏理是徐知竞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是玩物,是床伴,是承载爱欲的工具,是徐知竞单方面认为的恋人。   徐知竞享有夏理的所有权,要如何定义都取决于他的心情。   “说不喜欢我,现在不也爽成这样。”   徐知竞极尽讽刺地嗤笑,停在夏理腰际的指腹随话音往下摁,惹来后者的惊叫,以及一阵不可抑制的颤抖。   夏理瑟缩起来,曲着腿试图将徐知竞踢开。   思绪昏昏沉沉,脑海一片混沌,被看穿的窘迫让他无法做出反驳。   夏理张了张口,发觉自己除了哼吟再说不出一句话。   “抬起来。”   徐知竞说着拍了拍夏理细白的腰胯。   夏理好乖地照做,颤着双腿背过身,温驯地跪到皱巴巴的床单上。   他垂着头,这样的姿势让哭得发晕的脑袋愈发无法有序地思考。   夏理腹诽自己没救了,这时竟还舒服得不自觉轻叫。   “还说要和别人睡吗?”   徐知竞跟着话音重重碾过几下。   夏理不作声地摇头,悬在睫毛下的眼泪顿时坠落,砸在手臂上,发出两声不易觉察的轻响。   他有些发蒙,徐知竞不知在身后说些什么无意义的情话。   对方的呼吸离得太近,羽毛似的吹拂蝴蝶骨,惹得夏理又一阵颤栗,更塌下腰,下意识地迎合。   徐知竞吻他的肩背,沿着侧颈一路流向腰窝。   夏理无知无措地磨蹭,闭上眼把脸埋进臂弯,自欺欺人地将其作为一种回避的方式。   ——爱好恶心。   水流落得很沉,浴室里弥散开白茫茫的雾气。   徐知竞洗完澡先出去了。   夏理在莲蓬头下多站了一会儿,突然没了力气似的,缓缓蹲坐在了水雾里。   他发了小半分钟的呆,屏着呼吸,也没有掉眼泪。   半分钟后,他渐渐躲进了膝间,抵着膝盖絮絮叨叨开始自我责备。   夏理呓语般反复对自己进行批判,崩溃混乱,莫名抽噎起来。   他在潮热的浴室里听见回声,无望而庸常,真的好像一只被困住的幽灵,近乎麻木地重复着一样的语句。   ‘叩叩’   敲门声这时传来,徐知竞大约听见他在哭,过了许久才把门打开。   夏理没有抬头。浴室外的空气扑进来,足够他明白徐知竞确实就站在门下。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水流变成背景音,规律且不止息地在浴室中回荡。   徐知竞隔着雾气遥遥望向夏理。   后者躲在墙角,缩成一团,因啜泣导致的细微颤抖被水珠砸得几乎看不出来。   只有确实存在的幽咽断断续续将徐知竞绕紧。   “我没有骗你。”徐知竞放缓了语速。   “我去布鲁克林吃过饭就要回来。但是手机丢了,备用机也没带。”   他说得情真意切,细听甚至能够感受到几分急于自证的焦虑。   夏理终于抬头,哭得湿红的眼睛看不出多少情绪,依旧是木然,飘忽不定。   他实际上根本不关心徐知竞的手机到底有没有丢。   无论如何都是徐知竞食言在先,无论如何夏理都会看见与谭小姐站在一起的徐知竞。   母亲和他说过人贵在自知。   可是徐知竞把夏理弄得一团乱,让他根本搞不懂自己现在究竟该算作什么。   “……我不要继续了。”   夏理身份模糊,再说难听些甚至下作低俗。   “你从我身上得到的还不够吗?”   夏理为了夏家,为了母亲,为了自己的虚荣向徐知竞张开双腿,任其玩弄。   他从最开始就和徐知竞不相配,站在地上围着自云端散落的光芒团团转。   徐知竞为他制造出一种幻觉,让他误以为自己就在对方身边。   然而谭小姐的出现打碎了被编造出的幻象,骤然将夏理唤醒,带他回到了真实的视角。   他依然只能仰视,等待来自徐知竞的垂怜。   金钱、地位、权力,甚至是爱。   夏理拥有的一切皆是他用这副皮囊向徐知竞换来的报酬。   “你爱这么想是你的事,我从来没有那样看待过你。”   徐知竞的嗓音一瞬转冷,压低了,颇为不满地回应了夏理的自轻自贬。   两人总是话不投机。   除却在床上那些无效的煽情,一旦冷静下来,夏理根本找不到能与徐知竞长时间交流的话题。   “随便吧。”他实在没力气再应付下去。   “我要睡觉了。徐大少爷玩够了吗?可以滚了吗?!”   夏理的最后一句几乎算得上是尖叫。   水雾制造出足够的回声,就连他自己都听得头疼。   徐知竞站在原地没有说话,或许觉得夏理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   他懒得去争辩,深深朝对方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离开了房间。   ——   客厅的圣诞装饰没布置完。   徐知竞从走廊转出来,在过道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圣诞树挂了一半灯带,星星躺在地上,花环与彩带则堆积在沙发一角。   他实在不懂夏理突如其来的失控。   徐知竞生于塔尖,自出生起就没有哪怕一刻仰视过任何人。   他天然地理解不了夏理的痛苦。   在徐知竞看来,夏理的快乐是应当按照他所付出的爱,及对方享受到的优越物质同比递增的。   可现在,夏理的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好像江城初春的小雨,淅淅沥沥,绵绵地浸满那双雾氤氤的眼睛。   徐知竞留给夏理独处的时间,回到客厅继续打理没能布置好的装饰。   反常季候带来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不久便是沉闷的,从天穹下渐近的轰隆雷声。   迈阿密仿佛正尝试着变成江城。   落不尽的雨水,化不开的浓雾,空气里湿淋淋,是很适合掉眼泪的静谧氛围。   徐知竞不敢去看夏理,两人的对谈比起平淡的结尾,更常以争执结束。   他猜不透夏理的惶惶不安,读不懂夏理的枯白无望。   徐知竞真的就像对待一只小猫,不断向夏理献上昂贵奢华的,自认为能讨对方喜欢的礼物。   他喜欢得太自我,表现出的爱亦是单向的,不健全的。   夏理被迫全盘接受,再不解也能靠两人以金钱维系的关系敷衍过去。   久而久之,后者成为一种更正确的解读,前者倒更近似于用以粉饰的表象。   徐知竞还沉浸在初恋一词带来的热忱之中,夏理却已然被新的苦痛纠缠,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羞愧难堪。   雨声渐起,庭院里的池水再度满溢。   下雨的傍晚不见月色,夕阳早早沉落,留下一地难以与雨幕分隔的暗调光辉。   水面被打得零碎,圣诞的彩灯将其照得光怪陆离。   徐知竞不像夏理那样敏感,随意让视线扫过,低下头,略显失神地坐在地上发呆。   酒柜里还放着他特意准备的montrachet。   为了配这支酒,他才会去布鲁克林的手工玻璃制品店,才会在途中丢了手机。   可惜这些都是徐知竞一厢情愿的浪漫,从来没有想过夏理接不接受,喜不喜欢。   他只是傲慢地认为既然夏理愿意为了钱伏低做小,那么对于对方来说,奢靡的就是最好,浮华的即是对方想要的。   徐知竞理所当然拿金钱去换取爱,得到的就只有夏理的眼泪,与那副被玩透的躯壳。   他始终不懂错在哪一步,还当是夏理太贪心,又或他赐予的仍不够。   徐知竞根本不明白爱是坦诚与珍重,还以为爱也应当符合社会的运行逻辑。   他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是无数人争相结交讨好的徐家继承人。   他想要任何东西,都该有人忙不迭地向他进献。   徐知竞学着用那些人讨好自己的方式去讨好夏理。用奢侈的礼物,不设限的生活尝试取悦。   夏理却始终怏怏不乐,甚至要靠药物来维持相对的平静。   那双潮湿的,永远泫然的眼睛成了徐知竞的梦魇。   无论清醒沉睡,徐知竞心底的夏理始终都忧悒地垂敛着眼眉。   夏理不知在何时变成了如今的夏理。   即便时光仅仅倒流五年,徐知竞所见到的,尚且还是会笑盈盈捡一片落叶跑到他面前的少年。   “徐知竞,你看。”   “梧桐开始落了,又要有好多人来拍照。”   徐知竞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当时夏理和他在湖边的合影仍旧存放在书房的小阁楼。   年少的夏理穿着校服,纯白的衬衣衬着对方纤细的脖颈,黑色冲锋衣折下领口,将本就修长挺拔的骨骼笼罩得愈发高挑。   太阳沉落湖面,残余昏黄衰败的光晕。   夏理举着手机放到两人面前。   镜头定格,留下两张笑得纯真灿烂的面孔。 第56章   徐知竞醒来,面前是一地散乱的装饰。   他不知在何时睡着了,就这么枕着靠枕在客厅地毯上睡了一夜。   或许是因为触感与小阁楼的地毯相像,他在梦中回到了十六岁的江城。   夜风吹得很轻,窗外的景色没有逻辑,雾蒙蒙的寒冷空气裹着盛开的荷花,街上满是灿黄梧桐与烧红的槭树。   夏理在靠窗的书桌前写作业。   徐知竞走过去,拉开一旁的椅子,从窗内眺望整片湖区。   梦里的时间大抵并非他们共同度过的几年。   游客比记忆中多了太多,熙熙攘攘沿岸边的步道走动。   平静的湖面上一反常态的没有任何一条游船,画面顺着堤岸割裂,将那些攒动的人影变得愈发庸常。   夏理握着笔,笔尖‘沙沙’划过纸页,好像冗杂的脚步声,为远处的人群添上配乐。   小书房安静得异乎寻常,要等几声敲门声打乱沉默的氛围。   佣人把塑封好的相片拿上来,是早先夏理拉着徐知竞在岸边拍的那张。   站在门后的不知何时换成了夏理。   徐知竞倒是坐到了窗边。   屏幕上是才写到一半的作业,那支发出轻响的笔不见了,转而替上随字母出现的,更为清晰的敲击声。   “徐知竞。”   夏理在叫他。   依旧是清润温和的嗓音,听得出语调里的雀跃。   “别写了,我们去玩吧。”   徐知竞一行字打到一半,hallucination还没拼完,就被夏理牵着向通往小阁楼的楼梯跑。   地灯追着两人的脚步亮起,木质扶栏代替墙面围住最后几级台阶。   夏理在踏上地毯后俯身,朝仍在楼梯中央的徐知竞伸出了手。   宽松的衣摆坠下去,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起伏流丽地朝后延伸,引向薄而窄的胯,更衬得臀肉丰润撩人。   徐知竞分不清自己是在以怎样的视角审视夏理。   是青涩懵懂的十六岁,还是混沌失序的当下。   “徐知竞。”   夏理开始催他。   徐知竞跟着对方尾音上前,几步来到夏理身边。   对方穿了双长至小腿的棉袜,将本就纤细的脚踝裹得愈加修长漂亮。   徐知竞半跪下去,伸手卡进夏理膝窝,沿着细腻的皮肤不断向上轻抚。   暖气似乎开得太热,把夏理的脸颊闷得绯红。   他在即将越界的瞬间曲起膝盖夹住了徐知竞正打算作乱的手,随后举起相片,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徐知竞。”   这回应当算是警告。   书柜上专门匀出一排来放相册。   除却与家人的合照,出现最多的就是夏理。   徐知竞把最新一本抽出来,翻到尚未填满的那页。   夏理用指腹捻开透明隔膜,拿起相片,小心翼翼塞了进去。   “徐知竞。”   阁楼里光线昏暗。   主灯没开,只有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幽幽亮在角落。   徐知竞有些失神地注视着夏理,看对方的轮廓在模糊的光线下变得缥缈而弥蒙。   夏理像是正盖着层面纱,要变成幽弱光影下圣洁的新娘。   徐知竞无知无措地半跪在对方面前,被那双眼睛偷走了灵魂一般,自始至终都在等待夏理的指引。   “徐知竞。”   夏理从冰箱拿了个冰淇淋出来,香草口味,一揭开就能闻到浓郁的奶香。   他挖了一勺,送到徐知竞嘴边,等对方吃下去,又把同一柄勺子含进了自己嘴里。   徐知竞盯着那柄木勺。   它压住夏理柔软的唇瓣,在离开时余下一小片白色的水渍。   徐知竞很自然地想到去品尝。   夏理的嘴唇上会有香草味吗?会与想象的一样软润吗?   如果亲一口呢?   会是柔软又甜蜜的体验吗?   “徐知竞。”   “嗯?”   徐知竞发现自己终于能够出声。   “你在发呆。”   “没有。”   他赶忙否认。   “就是在发呆。”夏理不依不饶,“你在想什么?”   夏理一面追问,一面不断向徐知竞凑近。   冰淇淋残余的奶油味与熟悉的草木气交织,缠得徐知竞少有地红了脸。   “没什么。”   他还想否认,夏理却将一只手撑到了他腿边。   “你的脸好红。”   徐知竞当然知道,就连他的心都烫得快要烧起来。   “你在想我,是吗?”   夏理直白地戳破了徐知竞试图否认的事实。   他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抵住徐知竞的胸口,略微施力,让后者茫茫然倒在了绵软的地毯上。   徐知竞最初望向天花板,看见被照得半亮的尖顶自中线被割开。   而后便换上了夏理的身姿,爬到他的胯间,垂下眼,慢吞吞揪住了单薄的衣摆。   夏理扯着那件纯白的T恤往上揭,像晚宴结束前呈上最后一份惊喜。   灯光是散场前的昏黄,宴厅内却连空气都显得穷奢极欲。   展品一瞬揭晓,是夏理青春的,莹白的,柔和而润泽的光艳躯壳。   江城仿佛又要下雨。   零星有水珠落到徐知竞脸上,变成眼泪,悠悠滑过脸颊。   夏理垂着脑袋,乌黑的发丝盖住面容,不知怎么,开始在灯影下细碎地颤抖。   徐知竞觉得夏理好像在哭,只是压抑得无声,变成一场褪色的默剧。   他等过许久,对方终于抬头。   那双总是雾氤氤的眼睛蓄满了泪水,再也没有先前的狡黠与活泼,仅剩望不尽的哀郁。   泪痕把夏理的脸抹乱了,睫毛一簇簇被沾湿。   他蓦地对上徐知竞的视线,贪嗔痴恨纠缠不清,好像盛夏的暴风雨,将一切情绪糅合,变成雨珠,重重砸向正凝视着他的眼睛。   徐知竞眨眼,骤然惊醒。   他花了些功夫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身处何地。   昨夜的阵雨已经停了,迈阿密一贯的阳光洒遍大地。   池水在庭院间摇曳出流动的碎光,一阵阵朝屋内映出波纹。   炫目的光芒与梦中的暗调正相反,是非常适合放松心情的好天气。   大抵是在地上睡了太久,徐知竞最初被彩带绊得踉跄了一步。   他没有看时间,兀自往夏理的房间走。   走廊暂时隔绝了午后的阳光,变回与梦里相近的幽谧。   徐知竞停在门外,礼貌地叩了几声,见无人回应,又等过大半分钟,到底打开了门。   夏理不在,桌上的时钟显示两点过五分,正是对方的上课时间。   徐知竞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不作声地走进屋内,站在沙发旁静静打量起了这间他无比熟悉的房间。   夏理没有开窗,空气中隐约留有膻腥。   地上丢着一盒尚未用完的避孕套,床边则是几件换下的衣物。   书桌被整理得很干净,在窗台摆一盆白色的桔梗,好像只有那里才是属于夏理的小小世界。   徐知竞安静地在原地出了会儿神,也不知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设定好的单音不久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唤回注意,让漫无边际的思绪骤然重聚。   谭小姐和徐母计划去巴黎看秀,邀徐知竞作陪。   电话由徐知竞的母亲打来,他不好拒绝,只能应许。   通话结束前,徐母貌似关切地问到夏理。   徐知竞用对方正在上课敷衍过去,挂断电话,疲倦地跌坐进了沙发。   ——   夏理和Eric一节大课。   对方坐到旁边的空位上,问他身体好点没有。   夏理出门前量了体温,没有发烧,或许是没睡好导致的躯体反应。   他今天还是有点头晕,闷闷透不过气,不过这些似乎没有必要和Eric讲,对方也不过是随口关心。   教授的发言冗长,Eric熬过几十分钟,实在听不下去,登录账户看起了早先挑的几支股票。   夏理朝他的电脑瞥了一眼,无甚兴趣地继续托着下巴发呆。   Eric像是留意到了夏理的动作,将屏幕往两人中间转了些,问夏理要不要跟着一起玩。   “……我看不懂这些。”   Eric一脸愕然,不曾想徐知竞学着商科,夏理却连股票都没接触过。   “我给你挑几支,亏了算我的。”   他说得随意,仿佛不过是邀请夏理玩一局游戏。   可惜夏理就连买一瓶水都刷徐知竞的卡,早就花完了先前靠自己赚来的钱。   夏理不作答,目光却停落在飘红的趋势上。   Eric原本想提徐知竞,转念又觉得不妥,静静打量片刻,笑着说:“好吧,就当帮我验证一下押得对不对。”   夏理起初没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直到Eric拿出卡夹,他这才明白过来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理想要拒绝,他和Eric本就没多少交集,至多算是不太熟的朋友。   对方这会儿莫名其妙说这些话,弄得他全然不知所措。   他见对方拿了支签字笔,在一张JPM的卡上写了个X,过后仍是放回卡夹,倒像是夏理误解。   “看你运气怎么样。”   “我没有……”   “赚了算你的,亏了我担着。”Eric打断道。   他知道夏理不会要这张卡,特意留出余地,“万一以后有要用钱的时候呢?”   “给徐知竞添堵我随时配合。”   Eric说着将手举到脸侧,做出了一个接电话的动作。   他好像确实是为先前的事记仇,丝毫不掩饰笑容里的玩味。   夏理无奈选择沉默,好在对方并没有切实地送出些什么,倒也不至于让他为此惴惴不安。   “你讨厌徐知竞吗?”夏理犹豫着问。   Eric不作答,反问一句:“你喜欢徐知竞吗?”   夏理答不出来,怔怔地点头。   他慢半拍才意识到似乎没必要在Eric面前说谎。分外踌躇地又等过几秒,幅度极细微地摇了摇脑袋。   “不喜欢?”   “……我不知道。”   夏理对徐知竞的情感复杂繁冗,时至今日已经无法用简单的喜欢或讨厌去区分。   他答不出Eric的问题,是与否都不算正解。   徐知竞是夏理心底掩去了答案的谜题。   或许永远无解,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彻底揭晓。 第57章   徐知竞飞巴黎的日子临近圣诞。   夏理为final忙得焦头烂额,回家还要应付对他莫名其妙的质问。   对方似乎不明白夏理在介意些什么,认为夏理突然的疏离毫无来由。   徐知竞将其归咎于Eric,话里话外都在暗指夏理见异思迁。   夏理不曾反驳,从始至终冷眼看着徐知竞为巴黎的行程做准备。   “所以我到底算什么?”   临行前夜,徐知竞剥下夏理的睡衣,讨要一份圣诞礼物。   夏理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还夹着徐知竞的腰,在□□餍足的过后,滋生出精神的空泛。   他像所有廉价爱情小说里那样问一个无意义问题。   即便得到答案都未必真切,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好在徐知竞并不打算用陈词滥调来敷衍。   他温柔地吻了吻夏理的眉心,“只是装装样子给家长看,不是说过她有男朋友。”   夏理或许听到了,可却依然无法接受。   他的语气飘忽得仿佛始终都在自言自语,喃喃跟上徐知竞的话音,含糊说道:“可是,根本就不该有我这样的角色存在啊……”   “你在说什么?”   徐知竞拧起了眉。   “你只是想和我上床。”夏理依旧是淡淡的语调。   徐知竞被这不知所谓的一句话堵得语塞,愈发冷下嗓音,敛去了残存的深情。   “我是真搞不懂你脑子里在想什么。都说几遍了,我和谭璇只是逢场作戏。”   在徐知竞看来,这确实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可夏理不是徐知竞,也并非谭小姐。   他被拒止在界线之外,对一切的判断都只能依赖从外界接收的信息。   徐知竞在他眼里变成一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骗他心甘情愿爬上床,骗他没有负担地接纳对方亟待发泄的爱欲。   “逢场作戏需要演得这么真吗?要演得人尽皆知,要演得所有人都夸你们相配吗?”   “徐知竞,你为什么总是拿我当小孩哄?”   “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订婚了是吗?!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就这么下贱吗?我就这么下贱吗?我就这么下贱吗!”   夏理又开始掉眼泪,质问一声高过一声。   他跌跌撞撞从徐知竞怀里挣脱,甚至没能站稳,从床边跌坐到地毯上。   双手停不下颤抖,似乎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夏理捡起睡衣想替自己穿上,末了却发现轻而易举被解开的纽扣怎么都无法再扣上。   余音过后,哭腔就变成了纯粹的抽噎。   他坐在地上崩溃地掉眼泪,徐知竞却只是漠然审视着夏理七零八落泪痕。   “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和谭璇没有半点关系。”   徐知竞半晌才起身,扯来一件睡袍,从容地披上了,好整以暇俯视着夏理。   “我不要继续下去了,这样不好……”   夏理的眼泪止不住,一句话断断续续,好久才说到结尾。   徐知竞想带他从地上起来,夏理不领情,抗拒地挥开了徐知竞圈在他腕间的手。   一双眼睛始终盯着被洇湿的地毯,看着眼泪接连汇聚,染成一小片暗色。   “我不要继续了,我不要继续了……”   “你到底想怎样?”   徐知竞加重了语气。   他自问对夏理足够宠爱纵容,无论如何定义他们的关系,徐知竞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然而夏理根本听不见似的,颓然地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让他们本就开始得难堪的爱情无可避免地变得愈发扭曲。   “我不要继续下去了。”   夏理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完整地说完了这句话。   “你放我走吧,徐知竞。求你了……”   自小养成的高道德感与自尊日益掩盖膨胀的虚荣心。   它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彻底将后者击溃,让夏理甘愿放弃徐知竞赐予的浮华,只要能留住星点的体面就好。   夏理不要当他人眼里可以用金钱衡量的玩物,更不要一个庸俗的,连他自己都瞧不起的身份。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父母拿你换了什么。”   徐知竞像是冷静下来,紧锁的眉心终于舒展,低垂下眼帘,用陈述的语气结束了最后一字。   夏理不住地摇头,楚楚可怜爬到徐知竞腿边,试图用这张脸最后再换一次对方的心疼。   他抽抽搭搭攥住徐知竞的衣摆,没能扣好的睡衣随着他的抽噎半落不落地挂在肩上。   徐知竞将他的下巴挑起来。   夏理温驯地抬眼,尽量克制住情绪,让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盈成两道昳丽的眼波。   “我真的没有办法自欺欺人下去了……这也算爱情吗?”   他顺着衣摆去抓徐知竞的手,仿佛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加深对方的理解。   “求你了,徐知竞。”   “真的求你了,放我走吧。”   头顶是不熄的灯火,藤编的扇叶缓慢地转啊转,将世界都搅得像要混淆。   夏理不知道自己等过多久,徐知竞终于回握住他的手。   温热的手掌裹住半截小臂,指尖紧紧抵住脉搏,传递出足够的侵略感。   徐知竞说出口的话却正相反。   随手拿起床边的手机,递到夏理面前。   “现在给你爸妈打电话,他们愿意要你,我就放你走。”   他说完,没等夏理伸手,兀自将手机丢到了夏理腿间。   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一瞬落入缝隙。   夏理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在徐知竞的注视下□□,以一种极为难堪的姿态将手机捡了起来。   时间正是国内的清晨,夏理感恩戴德地拨出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乔书然或许以为是徐知竞打来。铃声刚响,夏理便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竞竞,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的嗓音里还带着倦意,应当是被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吵醒了。   “妈妈……”   夏理胡乱擦了把眼泪,闷着声小心翼翼呼唤了一句。   手机里沉默过片刻,突然换了语气,颇为不耐烦地说道:“大早上你发什么神经。”   “妈……”   通话被单方面地结束,夏理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耳畔的沉默便成了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忙音。   他似乎无法接受,握着手机始终不愿放下,跪在徐知竞身前,一言不发地低垂着脑袋。   “有人要你吗?”徐知竞嗤笑道。   他明知结果,却仍刻意问出口,偏要在夏理心上再划上一道,要夏理长长久久地铭记。   夏理说不出话,木讷地停在原地,只剩胸口仍在起伏,提醒两人他并非是一件没有感情的死物。   他在这种时刻莫名想起十六岁的夏天。   徐知竞送他回家,遂着他的心意让他去看母亲和刚过满月的弟弟。   夏理想起客厅里那个装扮雍容的女人,想起她说话时艳红的嘴唇与夸张的笑声。   ‘妈妈生了弟弟就不要你了。’   婴儿尖利的,突如其来的哭声恍然间又在耳畔重现。   夏理听得头疼,终于抑制不住地再度掉起了眼泪。   反胃与烧心感随之而来,逼得夏理蜷缩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卡着自己的脖子干呕。   徐知竞漠然注视着脚边的一切,踩住夏理的衣领,看它渐渐又随着对方的挣扎而剥落。   夏理不死心,几度回拨。   偶尔铃声都没响起便已然被对方挂断。   乔书然在数十次过后终于不耐烦地接通了电话。   愤怒的嗓音甚至隔着距离传进徐知竞的耳朵。   “你到底怎么回事?!”   “妈妈……”夏理在中间无可避免地哽咽了一声,“你真的还会接我回家吗?”   “什么?”   或许是夏理的哭腔实在太重,乔书然回问得极不耐烦。   她大抵并不认为自己真的有必要听清夏理说了什么。   还没等过几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孩子稚嫩的呼唤。   夏理的呼吸尚未平顺,忙音就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耳边。   徐知竞勾起那件睡衣,隔着柔软的面料轻轻踢了踢夏理的肩胛。   地上的青年抬起眼,漂亮得哀婉清绝,满脸都是泫然不止的泪水。   “满意了?”   徐知竞还是冷淡的语调,眉目沉沉,在夏理眼前落下连片避无可避的影子。   夏理没有能说的,此刻再重复先前的措辞只会显得愈加可笑。   他被困住了,离不开徐知竞,更逃不过命运。   夏理从成为礼物的那一刻起便已然不再属于自己。   他松开手机,仍旧躺在地上。   扇叶在徐知竞头顶转得缓慢,搅碎灯光,将对方衬得宛若神祇。   那张藏在阴影下的脸年轻而英俊,说出口的话却残忍,揪着夏理的心脏来回把玩。   “满意了就起来。”   徐知竞捋了把额前散乱的碎发。   “自己弄给我看。”   夏理似乎在耳鸣,接受到的讯息都裹着层奇怪的嗡响。   很像隔着水波,又或隔着膨胀的气体,变得模糊不清,需要多花数秒再耐心进行解读。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抽离地起身。   摇摇晃晃似乎站不稳,稍停了一阵才掩去强烈的晕眩感。   徐知竞好整以暇站在面前,夏理的睡衣却挂在腕间,穿与不穿没有任何区别。   他乖驯地照做,噙着泪的眼睛时不时滑落几道新的泪痕。   细白修长的五指沿着皮肤漫无目的游走,渐渐带出轻吟,将眼泪都变得像是愉悦的表征。   夏理玩给徐知竞看,等待对方的赞美,一刻不停地上演着低俗戏码。   徐知竞意兴阑珊,沉默着不做任何评价。   玩过几回,夏理疲倦到濒临崩溃,只好主动再往徐知竞身上爬,自暴自弃解开对方睡袍的系带。   他说不出话,哭都哭得无声。   唯一能够证明夏理仍有感触的,就只有那些止不住的眼泪。 第58章   “新年快乐。”   徐知竞下午的航班。   这个冬天他要和母亲一同在南法度假,因而提前为夏理送上了节日祝福。   他并不担心夏理还会像上个圣诞假期那样突然消失。   对方心知肚明自己无处可去,到哪里都只能算作途经。   迈阿密一贯的好天气。   徐知竞上车前往屋内瞧了一眼。   夏理无甚情绪地坐在窗边,意外地让两人的视线隔着玻璃交汇。   对方这次并未回避,空洞潮湿的眼睛仿佛失焦,即便直视都好像不曾触及。   阳光在夏理脸侧落下一道偏移的,缓慢流动的虹光。   他木讷地维持着同样的表情,直到那束光亮照进眼睛,引发瞳孔瞬时的收缩,将眼帘与睫毛映得仿若透明。   夏理终于轻轻颤了颤眼睫。   “走吧。”   徐知竞收回视线,示意司机开车。   夏理为了回避过分炫目的光亮稍偏了会儿脑袋。   再往花园外看时,黑色的幻影早已驶离,仅剩被晒得苍白的空旷道路。   他一早就知道了徐知竞要和谭小姐一起过圣诞,心脏却仍旧无可避免地产生隐痛。   夏理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在为什么感到苦涩。   是为这件事本身,还是为了那点不值钱的自尊。   他被困在原地,即便不受任何束缚依然无法逃离。   夏理的人生失去了目的地,再煎熬也只能在徐知竞身边来回踱步,绕着制造出一切痛楚的本源不停打转。   爱与恨不知在何时失去了边界,融作一团,再难分割。   所有说出口的憎恶与心动皆不纯粹。   就连夏理自己都无法看懂,茫茫然迷失,徘徊在对徐知竞的爱恨之间。   他在这天又独自看了遍莫里斯。   徐知竞确实不像克莱夫,没有对方那样带着温情的残酷。   夏理眼中的徐知竞是很直白坦然的性格。   迷恋与热忱都不加掩饰地表达,亵慢与恶劣也一样,漫不经心向夏理施展。   电影结束已是傍晚,影音室的灯没有开,被银幕散发出的光亮铺出渐弱的冷感。   夏理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晚上六点过五分,距离他的航班起飞还有四个小时。   他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站起来,最初一阵晕眩,缓了几秒才找回实感。   纪星唯邀他去纽约过圣诞,站在洛克菲勒广场上,拍下了一张璨亮的圣诞树。   ‘每年的圣诞树都不一样,错过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了。’   夏理相信自己是被这句话打动,而非妄想离开徐知竞的念头。   他深知后者不切实际,除非对方主动放手,否则便只能永生永世纠缠不清。   夏理的负罪感,自尊心,欲壑难填的虚荣,连同悸动与苦痛难解难分。   他必须暂且逃离这里,远离这个将他的人生推向深渊的罪恶之地。   ——   夏理抵达时已是凌晨。   纪星唯来机场接他,没有开车,说是前些天发现传动轴坏了,正在维修。   纽约在初雪过后许久都没再见到雪花。   两人离开航站楼的一瞬却莫名接住了一片雪,轻飘飘落到了纪星唯肩上。   “下雪了。”   夏理与对方对视一眼,抬起头,见夜空中不知何时飘拂起无数晶莹的细雪。   纪星唯伸手去接,跟着往前两步,披散的长发随脚步轻缓摇晃,蓦地踩进光里,站在路灯下,裹上一圈朦胧浮动的璀璨。   夏理在某个瞬间胆怯得以为纪星唯会消失,匆忙追上去,又木讷地停在半尺距离之外。   “你怎么看起来笨笨的。”   纪星唯笑他是个笨蛋,夏理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就那么站在原地,等对方轻轻捻化睫毛上的雪花。   夏理的眼睛随着对方的动作好缓慢地眨了一下。   乌黑的睫毛半垂,温柔地向纪星唯低下脑袋。   迈阿密不会下雪,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便显得愈发珍贵。   夏理穿了件长风衣,冻得说不出话也还是满心雀跃。   他在雪夜里呵一口气,幼稚地看那一小团白雾被风雪吹散,总是浸满郁气的眼睛久违地弯起来,盈出两道舒展的弧度,笑着感慨,“好冷。”   两人打车回家,窗外的街景随时间愈发变得温馨且繁华。   曼哈顿的圣诞灯火彻夜不熄,高楼都在大雪的衬托下变得柔和,掩去了一贯的压抑与冰冷。   夏理又一次和纪星唯一起站在AC楼下。   还是一样临近圣诞的冬日,寒冷空气将呼吸都冻得滞涩,心情却是轻盈的,要像今夜的雪花一样乘着风漫无边际地飘游。   “没想到已经过去一年了。”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又含括了太多无法用几句话概述的经历。   即便很难将此定义为故地重游。可在相近的时间重回相同的地点,夏理还是不免产生了一种时空一瞬流转的错觉。   “你上次来都不提前说,害我感冒了好久。”   纪星唯像是嗔怪,小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露出的眼睛却仍旧盈着笑意。   夏理和她道歉,好温和地跟着笑起来,清贵得耀人心目,转盼流光。   纪星唯近一米七的身高,看夏理时仍不免要让视线上移。   隔岸的灯影在对方身后连成一片弥散的烟火,最璀璨最迷人的却还是那副被雪花遮得影影绰绰的面容。   夏理耐心听纪星唯说话,垂下头,半敛眼帘,纤长的脖颈从风衣领口露出半截。   纪星唯莫名一阵失魂落魄,悒悒蹙起眉,不自觉便又一次把手贴了上去。   “暖和吗?”   夏理依旧拘谨妥帖地轻问。   不像唐颂那样流露出不满,也没有为突如其来的寒意表现出抗拒。   他好乖好纵容地等纪星唯主动抽回手,这才温声说:“先进去吧,不然又感冒了。”   大雪一夜不停,纪星唯望着窗外,几乎分不清混乱的心绪。   同一条新闻在电视上不断重复再重复,直到她按下关机,屏幕骤然褪去光亮。   客厅里过分安静。   夏理半夜惊醒,见街道已经是皑皑一片。   他以为纪星唯早就睡下,放轻脚步去厨房接一杯水。   ——   从客卧出去,转过一角便是空旷的,只放着一张沙发的客厅。   夏理拿着水杯缓缓走近,见地上零散铺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   毛毯揉皱了压住书页的一角,稿纸则被认不清的数字与线条涂乱,软趴趴躺在一瓶吃完了的褪黑素软糖边上。   纪星唯抱着膝盖坐在那幅巨大的玻璃幕墙前,不用远眺便是映出夜景的河面。   对岸的橱窗透出冷调的光亮,粼粼随水波摇晃,刻画出另一个覆着凛冽雪色的世界。是寂静的,无声的。   夏理什么都没有说,只有在放下水杯时碰出了一声清响。   他沉默地坐到纪星唯身边,同样望向屋外,一起看下了一夜的大雪渐渐掺上细蒙蒙的雨水。   纪星唯转过头,长久地注视着夏理。   后者不作声地回看,还是好平静,好柔和的神情。   她缓慢地将脑袋靠了过去,挨在夏理肩上,望回被雨雪沾得斑斓的玻璃窗。   “要送我什么礼物?”   夜晚好安静,静到纪星唯的呼吸与尾音都变得格外清晰。   “等你生日。”   “明天就是了。”   夏理听她不耐烦地抱怨,语气间却隐约裹着笑意。   他因而放慢了语调,哄人似的说道:“所以再等一等吧。”   或许算是纪星唯妥协,这句话过后,两人的对谈告一段落,只剩空气中轻微浮动的白噪音。   夏理穿了件很普通的睡衣,柔软的面料上仿佛还残余一点烘干后留下的温暖的香气,让人不免产生一种微妙的眷恋。   纪星唯靠在他肩上,分明没有丝毫睡意,灵魂却像是困极了,怎样都无法支配身体。   她出了会儿神,在暖气充足的室内望着窗外寒冷的冬天。   突然开口:“我可能要死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抬头,又朝夏理看了一眼。   “怎么会,一定是长命百岁的。”   夏理低声絮语,还是那副斯文妥帖的表情,好耐心好温柔地反驳纪星唯的话。   对方不知是否接受,牵起夏理的手叹了口气。   她将夏理的手掌摊开,与自己掌心相接。   碎钻在杏色的指甲油上低调地折出光亮。   纪星唯用妆点精致的指甲挤进了夏理的指缝,仅仅交错,却并不相扣。   “我外公走之前,说他想吃天落水。”   夏理察觉到对方的指尖跟着话音不自觉地僵住了。   “我当时没听懂,想天落水是什么呢?时间过了也就忘了。”   说到这里,纪星唯的指节渐渐曲了起来,一点点抓紧了夏理托着她的手。   “前些天回家的路上突然下雨,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渴。”   “抬头才发觉,这不就是天落水吗。”   两人十指交扣,纪星唯的指根紧贴住夏理无名指上的戒指,硌得生疼,随之而来一阵凉意。   夏理不说话,安抚似的腾出另一只手捋了捋对方被蹭乱的长发。   纪星唯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寂寂看他安静的眼睛。   “你总是在下雪的时候出现。”   夏理仍是沉默,对上纪星唯的目光,轻而缓地眨了下眼。   “想到你就想到冬天。”说到这里,纪星唯停顿了几秒。   她重新看向窗外,玻璃上映出两人依偎的身影。   “但是很奇怪,记忆是温暖的。”   她盯着自己的倒影起身,看窗中模模糊糊的夏理抬头,认真地接上了她莫名其妙的言论。   “可能因为第一次见是在夏天。”   “你还记得呀?”就连纪星唯都感到意外。   那时的夏理太小,多走几步路都仿佛像要跌倒。   纪星唯以为对方不会记得,甚至她都已经无法详细地构述出那个夏天。   “北山街的蝉叫得好大声,你话都说不清楚,还要跑来一直叫我公主公主。”   她说着在原地转了一圈。   今晚的纪星唯穿了条及膝的睡裙,裙摆转不开,再模拟不出小时候的模样。   “后来我回家,妈妈也开玩笑这么叫我。”   她停下来,低头对上了夏理的视线。   “公主。”   夏理明明已经长大了。   纪星唯扯着一抹笑,听见这个称呼却莫名想哭。   精致漂亮的脸上矛盾地同时展现出两种相悖的表情。   夏理主动托起她的手,还是像十余年前那样认真,仰起头专注地望进她的眼睛。   纪星唯的眼泪控制不住地砸向夏理。   一滴,两滴,将夏理的衣袖打湿了,氤出一片片雪花似的影子。   “公主。”   夏理还是称她为公主,一如回不去的所有夏天。 第59章   纽约尚未日出,巴黎已迎来午后的阳光。   徐知竞陪母亲吃过饭,和谭小姐一同去三区一家新开的画廊。   管内展品不多,来访者也少。   经理人走后,徐知竞和谭小姐一时间安静下来,仅剩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跟着影子向前。   “你和你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   “挺好的。”谭璇为这个话题显得有些意外,“问他做什么?”   徐知竞今天在千鸟格的大衣里搭了件黑色高领。   英气锐利的轮廓被一副无框眼镜修饰,从疏离间带出用以中和的些许温润。   这让他不长的沉默显得格外雅致,任谁评判都会是克己复礼的贵公子。   展厅的灯光从镜架边扫过去,带出一缕流动的璀璨,末了消失在半敛的眼梢,愈发凸显出徐知竞天生的矜重。   “你介意我和我妈挑明吗?不提你的男朋友,就说我们不合适。”   “怎么?”谭璇赶在给出答案之前好奇地回问了一句。   “夏理好像不太高兴。”   “你没和他解释?”   “他不听。”徐知竞说,“也可能他就是为不爱我找个借口。”   谭璇应当认为这样的论调有趣,自然地扬了扬下巴。   徐知竞垂眼去看,对方便流出一抹了然的笑,颇为狡黠地点头称好。   “说实话,我之前一直觉得你冷冰冰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面。”   谭璇与徐知竞说笑,不经意就来到长廊尽头。   两人绕过一件装置艺术品,光影沿着展台散落,零星掉到徐知竞身侧,将他勾勒得愈加标志周正。   谭璇不由感慨对方难得展现的温柔,“我要是没男朋友,说不定就不答应了。”   徐知竞有些意外,视线从谭璇眼前扫过,无甚起伏地落回画上。   外人面前的徐知竞永远表现得闲适自然,是与否皆不言明,要靠前后的语境去推断。   他没有接下对方的玩笑,也并不直白地拒绝,而是平静地说道:“你看到的都是表象。”   徐知竞有自己的处事准则。   难堪、失控、茫然与困惑都是只有夏理才能见到的罕有情绪。   ——   这晚吃过饭,谭璇说要去和平街一家酒吧玩。   目的地离白马庄园不远,徐知竞送完她,回到酒店时,母亲仍在与朋友通话。   “还没定下来呢。小孩子有自己的想法,说要多相处一段时间。”   徐知竞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叫管家开了支la tache送到露台。   徐母或许以为他会带谭璇回来,提前让酒店把室外装饰了一番。   “妈。”   徐知竞打开门,立刻皱了眉。   他转头叫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满回到客厅。   见那通电话仍未结束,只好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等待母亲匀出注意。   巴黎夜色渐深,塞纳河沿岸亮起灯火。   徐知竞无心观赏,背对着一窗夜景,思索起要如何应付母亲可能的问话。   夏理的名字被假拟为禁用词。   徐知竞在母亲挂断电话后自以为坦然地说出了编造好的理由。   “我和谭璇不打算继续了,实在合不来。”   徐母听完,看了眼时间,将手机搁到桌上,姿态从容地往后靠过去,像是要开启一段严肃的对谈。   “你和璇璇说过了吗?她那边什么想法。”   “说了。她也觉得我们不合适。”   徐知竞如实告知。   他与谭璇确实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逢场作戏还好说,真要他们长时间交往,只怕对双方都算煎熬。   “不再磨合一段时间?”   “不了,勉强没意思。”   徐知竞答得斩钉截铁,徐母难得好说话,到了这里似乎便若有所思地接受了。   “也是。”她说,“不是我们那个年代了。”   她的神情不见愠色,语气也寻常。   徐知竞还以为母亲信了他的借口,兀自在心底舒了口气,起身就要回房间。   对方盯着他走过几步,从客厅去往通向房间的走廊。   “竞竞。”   徐母在徐知竞即将步入过道时叫住了他。   “妈妈很喜欢夏理。”   心跳随着夏理的名字漏过一拍。   “但你要分清,漂亮的男人只能是一时的选择。”   对于徐母来说,年轻人拙劣的演技与托词不存在骗过她的可能。   唯一的例外取决于她认可与否。   徐知竞演得再逼真,说得再诚恳,在她眼里也依然显得稚嫩。   但作为母亲,她愿意接受这样的说辞。   “你在他身上花再多精力对你的人生也无益。”   同样是作为徐知竞的母亲,她必然不会忘了提醒。   “当打发时间就好,知道吗?”   徐知竞留在原地,稍隔了几秒才迟钝地点头。   母亲的目光始终审视般停留在他身上。   他不自觉避开了视线,紧蹙起眉心。   良久,沉沉补上一句:“我知道。”   ——   纪星唯起得晚,离开房间时正撞上夏理在厨房吃药。   她站在门边没有出声,等夏理把药片咽下去才开口。   清亮的嗓音在冬日里隐约带着些冷,倒是与窗外的景色格外相衬。   “上次来的时候没看见你吃药。”   夏理被突然冒出的声音惊了一下,差点打翻搁在岛台边的水杯。   他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将杯子往回推了些,转过头很温柔地让嘴角牵起了些许弧度。   “是忘记带了。”   “很不开心吗?”   夏理答不出来。   他还记得纪星唯在洛桑时对他说过的话。   于对方而言,永远立于塔尖即是快乐,无所谓情感的充盈或贫乏。   夏理不认为自己能够准确地剖析如今的心情,因而摇了摇头。   “不知道。”   他停顿片刻,又继续。   “你和Eric都说有徐知竞的资源和钱,我就应该是开心的。”   “我其实不觉得有错,可我就是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它带来的快乐。”   “就算我意识到自己虚荣,明白自己欲壑难填,但我想要从徐知竞身上得到的好像并不是这些。”   夏理说不清他期待徐知竞给予的究竟是什么。   他或许太贪心,对他人望而不及的一切犹嫌不足,还要徐知竞付出更多,来填补他内心没有边际的虚无感。   然而还有谭小姐。   还有真正与徐知竞相配的谭小姐。   每每想到这里,夏理的心便重重地坠下去,仿佛向其他器官不断施压,在苦涩的同时引发一阵阵对自己的反胃。   他长久地与纪星唯交视,看对方站在漫天纷扬的大雪间,将要消弭一般,穿着一袭纯白的睡裙。   纪星唯的矜骄与傲慢像是随着纪家的没落一同衰败了,让夏理再无法将此刻的她与曾经鲜活的印象对应。   她变得好像幽灵,虚浮地注视着这个永远有人享受的奢靡世界。   夏理有那么一瞬间认为对方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空乏的,岑寂的,对未来的无望与恐惧。   “夏理……”   纪星唯叫他的名字,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将所有情绪都包裹进了这拖长的两个字里。   绵绵飘远的尾音仿佛一阵叹息,让夏理甚至不敢确定对方真的念出过他的名字。   圣诞前夕的雪越下越大,堆积在屋檐,将天空染得灰白。   纪星唯后来带着夏理出门,一起去洛克菲勒中心,看那棵她说独一无二的圣诞树。   气温接近零下,广场前的喷泉还没结冰。   吹号角的天使披了一身圣洁的雪花。   透明的翅膀像是白皑皑覆上羽毛,隔着雪透出暖色的灯光。   大雪一刻不止地自云层飘落,高楼间的天穹雾蒙蒙,往上看去,根本就想象不出书中所描绘的天国。   一切都是灰败的,接近腐朽。   喷泉声吵得夏理耳鸣。   可再听不久,那声响反而被忽视,掩盖在人群的嘈杂之后。   “拍照吗?”   纪星唯带着夏理走到台阶前,再往下就是洛克菲勒的冰场。   照片里的圣诞树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要比想象中更为震撼,挂满一树璨亮的彩灯。   两人站在围挡前,背对着将它框入镜头。   纪星唯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抬手戳了戳夏理的脸颊,换来短暂的错愕,以及难得的,被定格在相片里的笑容。   “每年都会有一棵新的圣诞树。”纪星唯抬眼看着正替她拂掉雪花的夏理。   “所以我会记得很清楚,这是十九岁的夏理。”   她把手机举起来,放到夏理面前。   照片中看不出半点阴郁的天色,满是鼓动的旗帜,绚丽的灯火。   广场上人头攒动,夏理和纪星唯站这年的圣诞树前,温和地舒展开眼眉,是很青春,很纯真的一帧定格。   “我也会记得二十二岁的纪星唯。”夏理温柔地回应道。   “是二十一岁!”纪星唯纠正他。   “好吧。”夏理笑着妥协,“二十一岁的公主。”   他们像所有初来纽约的游客一样排着长队去买一张进入冰场的票。   纪星唯漂亮的长卷发挂满了细小的冰晶。   夏理在等待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替对方将它们拂落,换来纪星唯很轻很飘渺的感叹,几乎不可闻地说道:“为什么你是夏理呢。”   人声繁杂,夏理没能听清,茫然地对纪星唯眨了下眼。   对方没有重复的意思,笑着跟随队伍向前,再没有提及自己究竟说过什么。   他们走进冰场,一圈圈漫无目的地打转。   冰面上多得是牵手的游客。   夏理和纪星唯始终保持着几厘米的距离,不过分靠近亦不远离。   “明年还来吗?”纪星唯停在了护栏边。   阶梯喷泉把她的话音压得起伏不定,夏理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蓦地读懂了对方的语义。   “嗯,来看新的圣诞树。”   夏理点头,转而扬起视线,遥遥地眺向树顶的星星。   纪星唯跟着他一起看过去,又一次喃喃:“你为什么是夏理呢。” 第60章   从洛克菲勒中心离开时已将近入夜。   纽约下了一天的雪,天色早早暗下去,始终雾蒙蒙分不清时间。   纪星唯带夏理去买奶茶,在等候的过程里问对方晚饭想吃什么。   迈阿密没有什么特别符合国人口味的餐厅,夏理因此毫不犹豫地说想吃中餐。   “那去韩松亭,我请你吃麻辣烫。”   “麻辣烫也算吗?”夏理一边跟着走,一边玩笑道。   “怎么不算,你不吃那我自己去。”   纪星唯停下脚步,加了冰块的奶茶好像太冷,冻得她换了只手拿。   “没说不吃。”   夏理依旧是好温和好清润语调,自然地将那杯奶茶从纪星唯手里接了过来。   “我帮你拿吧,太冷了。”   纪星唯空着沾湿的手愣了一瞬,取出纸巾擦了擦,很小声地继续起先前的话题。   “韩松亭我从高中吃到现在,你吃过就知道有多好吃了。”   两人迎着雪一起从洛克菲勒中心走到时代广场,人群愈发熙攘,像是满世界都在期待着圣诞节的到来。   纪星唯带夏理走向一家小小的店面,正值假日,不少学生都在附近等餐。   夏理抬头看了眼招牌,忽而失笑,“这不是韩语吗?”   纪星唯赶忙辩驳:“可是阿姨讲中文啊,而且这是麻辣烫诶。”   “好的好的。”   夏理顺着她的话,挑了张小桌坐下。   不时有人经过,频频回头往这边看。   纪星唯描画精致的眼尾拖着一条恰到好处的眼线,将她的笑容点缀得灵动而狡黠,像一只雪季才会出现的小狐狸。   她玩了会儿手机,随后抬眼,同样打量起夏理。   “怎么了?”   问这句时,夏理偏了下脑袋。   米白色羽绒服映着灯光,把他的五官衬得分外醒目。   明亮的黑眼珠玻璃球似的澄澈,笑得宝光璀璨,叫人心动不已。   纪星唯为今天时不时冒出的可笑念头一阵沉默,将脸埋进掌心,好半天才又抬起来。   她依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红润的唇瓣一抿,角度自然,漂亮得挑不出任何错处。   “带你出门好有面子。”   她把心底的话掩饰过去,玩笑着继续:“你知道那个图吗?”   “我是大富婆,这是我的小白脸。”   夏理被她天马行空的联想逗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又听纪星唯说:“大富婆请你吃麻辣烫,开心吗?”   “开心。”   人对事物的联想总是来得突然。   答完这句,夏理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徐知竞的名字。   对方带他去过各式各样的高级餐厅。   从黑珍珠到米其林,坐在柔软舒适的座椅上,连灯火与挂画都精心设计。   可就在这个雪夜,夏理突然发觉,在寒冷的冬天里,坐在廉价的小桌前等一碗麻辣烫其实更能让他开心。   他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荒谬且不知好歹。   可是随徐知竞伴生的体验实在太沉重了,离开对方才能感知到自由,体会到生活原来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他安静地听纪星唯念叨些关于纽约的琐事。   都是十分寻常的,日积月累才能感受到的小小惊喜。   两人在晚饭过后又打车去法拉盛。   纪星唯带夏理去吃她提起过的那些小吃,从肉夹馍吃到麻酱拌面,末了还买了一个老式生日蛋糕回家。   夏理提着大包小包走在路上,穿过街道的风卷着雪花不断地吹拂他柔顺的碎发。   纪星唯见他笼着路灯的光亮,身旁是这座城市常见的脚手架。   暖调的灯光从橱窗内亮晶晶透出来,被石柱隔断,让夏理脸上的光影忽明忽灭,好像跳帧的旧电影,呈现出模糊不明的浪漫色调。   纪星唯踩着夏理的影子,在冷冽的寒潮间嗅到一阵清浅的草木香。   仿佛在大雪中捕捉到渺小的,正酝酿中的夏天,转瞬便消失,成为积雪间须臾的幻觉。   “夏理。”   纪星唯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呼唤对方的名字。   但夏理的脚步停下了,穿着那身浅色的长外套站在雪中,好耐心地回头等她。   “抱歉,我走太快了。”   纪星唯摇头,几步来到夏理身边,离得不算太近,散乱的长发却被风吹得一次次拂过夏理的衣袖。   她把头发夹到耳后,不久又被吹乱,耳廓冻得通红,在生日的前夜隐隐作痛。   夏理再度站定,将袋子都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摘下围巾,替纪星唯把小半张脸裹了起来。   “来纽约特地买的,不是旧的。将就一下。”   纪星唯实际上根本不介意这条围巾是新是旧,又或美观与否。   她的沉默只是为了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夏理会是夏理呢?   最温柔,最真诚的偏偏是什么都不能给予她的夏理。   ——   纪星唯冬至的生日,圣诞节的前天,平安夜的前夜。   与夏理正相反。   到家刚过九点,纪星唯顺手把音响开了,随机到一首谁也没有听过的歌。   它节奏轻快,两人起初没在意,由着那道男声唱下去。   多听了会儿才觉得不应景,随旋律逐渐引出掩不去的失落。   [Now I fear the stories / That they told me / Of how I hurt my baby / Must be somehow true](注1)   纪星唯走过去,想要切换电台,但音乐声不停,还是接上了下一句。   [I stopped taking all my pills / They made me feel so dead inside](注2)   越是接近零点,纪星唯手机上的提示便越是频繁。   然而除了夏理,这间公寓里再没有其他人的出现,仿佛屏幕那头与此地其实是两个世界。   纪星唯回完消息,抬头对着夏理笑了笑,“她们差不多都回国了。”   她说罢,往回深吸了一口气。   这样的理由大抵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因而又说:“其实也有留在这里的,不过可能跟唐颂更熟吧……”   纪星唯望着窗外落不尽的大雪,像是要一直延续整个冬天,掩去日月,将时间都变得难以界定。   夏理把包好的礼物从房间里拿出来。   纪星唯坐在客厅的圣诞树旁,惬意地穿了身毛茸茸的睡衣。   美东的冬至还没到,纪星唯抱着礼盒摇了摇,了然说:“我知道了,是那天你问我的那个包。”   “天啊,可是我懒得再换配的衣服了。”   “这样也很可爱。”   “说女孩子可爱就是不够漂亮。”   纪星唯故意拿话堵夏理,眼眉却笑得明媚,将语调衬得格外轻盈。   夏理知道纪星唯不是生气,故而没有纠正先前的措辞。   他把更大的那份礼物推到了对方面前,“还有这个。”   夏理的神情稍显忐忑,过了几秒,犹豫着说道:“这个其实不是我买的。”   他说不出口这是徐知竞送给他的礼物。   既怕纪星唯觉得他敷衍,又发自心底地认为转赠的行为不礼貌更不真诚。   可夏理确实非常非常想要向对方献上冠冕。   纪星唯的存在向他证明了世界上一定会有被母亲全心全意爱着的孩子。   夏理说不清道不明地试图守护这样的印象。祈盼如此圣洁的,绝无仅有的爱能永存。   “没关系,陪我过生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纪星唯原本想给夏理一个拥抱。   转念又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玻璃上映出的身影离得很近,中间却始终留着一小条缝隙,无声地点明他们至多不过维持着这样的距离。   钟声响起,时间骤然跨过零点。   同样的旋律再度奏响,只是谁都没有在意。   “生日快乐。”   夏理跑去关灯,室内顿时仅剩下蜡烛幽弱的光亮。   他朝天花板看了一眼。   纪星唯会意地笑了,不小心在许愿之前吹灭了蜡烛,顷刻间让黑暗彻底席卷整间客厅。   “这里的烟雾报警器没有那么灵。”   空气里还残余些许蜡烛燃烧过后的烟味。   纪星唯对着空气又吹了一下,笑着说:“怎么办啊,我都没有许愿。”   夏理窘迫地站在原地,即便看不清都能想象到他的不知所措。   纪星唯不好再逗他,只能调转话题,“再和我说一次生日快乐吧,说了我就原谅你。”   过道的阴影将夏理遮得模糊不清,纪星唯身后却是映出整座城市的玻璃窗。   飞雪不断扫过,勾出后者逆光的轮廓,说不出的寂静,仿佛大雪会永无止境地落下去。   夏理缓慢地走向前,回到那副巨大的玻璃幕墙下。   同样的歌曲不知为何不断在循环,奇妙地融进夜里,让两人都没能发觉这件怪事。   “生日快乐,公主。”   他说着蹲下身,半跪到尚未拆开的第二个礼盒边上。   缎带与圣诞的包装纸被扯开,发出一声清脆的撕裂声。   纪星唯在见到Chaumet的礼盒时便已了然。   她看着夏理将锁扣打开,里面是她也许再不可能得到的昂贵冠冕。   关于父亲的新闻还在熄灭的屏幕之后。   公司因唐家的推波助澜而暴雷,故交们非但不保,还落井下石,抖出了更多消息。   离婚程序走不完,祖父留下的产业也被拖着下水。   父亲的情人没能为儿子捞到任何好处,莫名其妙将矛头指向纪星唯,认为都是她抢占了那个尚未形成认知的男孩的人生。   对方发疯一般,真切地希望纪星唯去死。   只有夏理还天真地把纪星唯当成公主,要向她献上冠冕,亲手为她戴上光芒咏叹。   纪星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心底无数次叹息夏理真是个笨蛋。   对于他人而言,纪星唯已经没有半点价值。   可夏理依旧执拗地称她为公主,还约定明年也要一起过圣诞。   纪星唯无法确定对方的承诺能否兑现。   让她犹豫的并非此刻正认认真真注视着她的夏理。   而是早已走投无路的她自己。   可夏理还在重复,还在一遍遍地对她说着生日快乐。   电台的歌声不停,伴着夏理的嗓音,像要永永远远地循环下去。   “生日快乐,公主。” 第61章   夏理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窗外穷奢极欲的曼哈顿。   这夜结束之前,纪星唯和他商量着要提前多久去时代广场等跨年倒计时。   即便知道气温太低,实际的体验大约会分外难熬。   但这似乎又是每一个在新旧交替之际来到纽约的游客都会想要做的事。   夏理今晚的失眠不再是毫无缘由的负面情绪。   他开始期待新年的到来,甚至认为时间走得实在太慢。   自前夜下起的大雪没有任何要停的意思。   只在中途短暂地转成过雨夹雪,将街道与建筑打湿,冻出一层化不开的冰。   他发了会儿呆,等时间将近黎明。   冬令时天亮太晚,加之连日的大雪,黑夜变得无比漫长,始终不见任何一丝光亮。   夏理实在等不住,起身往房间外走。   依旧是转过一个转角,又一次看见纪星唯寂静地坐在窗下。   对方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纪星唯手里还握着一柄餐叉,上面是刚挖下来的一小块生日蛋糕。   她早先说过这个蛋糕有点腻,这会儿却满满塞了一嘴。   夏理见对方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回过身将已经举到嘴边的那勺蛋糕放下了。   纪星唯略显艰难地将口中的蛋糕咽了下去,眼睛都噎红了,要哭似的看着夏理。   不知为何,夏理脑海中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眼泪掉进奶油里的话,蛋糕还算是甜的吗?’   他这么想着,朝纪星唯的方向走了过去。   窗外的灯火一点点将他的影子拉长,在地板上零星映出飘拂而过的雪花。   夏理几乎能够看清风的轮廓。   呼啸着不断在中城无数高楼间奔袭,将夜色抹得影影绰绰,朦胧不明。   沙发旁有瓶开过的酒。   夏理瞥了一眼,在坐下之后将它挪远了些。   纪星唯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安静地注视着夏理靠近,无声地看对方为她递来那条垂在一旁的薄毯。   “外面在下雪。”   地上明明不冷。   “不困吗?”   夏理又问。   纪星唯一错不错地让目光停留在夏理身上,精巧的下巴高高扬起,又随着对方的动作渐渐落下。   “困。”她回答,“但是睡不着。”   夏理完全理解这样的感受,因而并不多说什么,陪着纪星唯一起看起了这年最后的几回夜景。   “你眼中的我是怎样的人呢?”   间隔许久,纪星唯终于发问。   夏理分外认真地思考过半晌,还是看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雪花,不算肯定地答道:“是……会让我感到羡慕的人。”   纪星唯没有对这个答案作出评价。   她转而问道:“羡慕什么?”   夏理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轻絮地回答:“很幸福,有非常非常爱你的人。”   纪星唯像是没有预想过夏理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她为此一阵语塞,黑暗中的黑眼睛辨不出多少情绪地缓慢描过了夏理的脸。   纪星唯在四目相视的瞬间开启一场剖白。   也不管夏理想不想听,兀自便吐露起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做了坏事。”   她以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开场。   “可那是妈妈让我做的,根本就不是我自愿的。”   夏理的表情在听见‘妈妈’两个字后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妈妈说把唐家拖下水,他们自然就会替我们想办法。”   “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害唐颂,根本就不是我做的。”   或许是受了酒精的影响,纪星唯的话前后矛盾。   她似乎亟待认可,试图将这样的说法传递给夏理。   在此之后,纪星唯陡然抓紧了夏理的手臂,连指尖都深深掐进去,用那对漆黑的幽深的眼瞳盯死了对方。   夏理听得不甚明白,猜想大抵与唐家先前的丑闻有关。   可他不懂纪星唯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于是茫茫然地安慰,轻柔地将对方散乱的长发捋至耳后,像徐知竞安抚他的情绪那样,一下一下,小心翼翼梳过纪星唯的发丝。   “夏理,夏理。”对方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纪星唯试着起身,纤细的五指却依旧攥着夏理不肯放。   “我做错事了。”   她喝了酒,思绪飘忽,身体也仿佛不受控。   踉踉跄跄往后退过半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跌倒。   夏理无奈从地上站了起来,半揽着纪星唯,听她含糊地不断为自己辩解。   玻璃在雪色间映得透亮。   如果真有神明,又巧合地望进这扇窗,大抵会以为他们正在跳一支雪夜下的华尔兹。   夏理这才注意到脚边散乱的杂志与幽幽亮着的屏幕。   彩印的文字被纸张的反光掩过去,要找到合适的角度才能看清。   他当然记得唐家的长辈。   即便岁月流逝,回忆中的面孔不可避免地老去。   可夏理还是一眼认出了唐颂的父亲。   与对方的从容自若对应的,是另一张图片里站在被告席间的中年男性。   后者有一双与纪星唯极为相似的眼睛,眼梢微挑,自眼帘折出的褶皱长而深刻,标志得挑不出任何缺点。   他垂着脑袋,神色淡然,像是已经在心底接受这样的结局。   纪星唯在大洋彼岸焦虑地打转,不知是担忧未来,还是为这一条条字句清晰的报导。   “真的不是我。”她仍在轻喃,“唐颂不相信,可是真的不是我。”   “我去找了唐颂,他不帮我,还说都是他爸妈和姐姐决定的。”   “我怎么敢呢,我怎么敢呢……”   “他们转移的不是只有几百亿,是至少一万亿啊。我怎么敢说出去呢,我连妈妈都没有告诉……”   她还戴着夏理为她戴上的冠冕,伤心胆怯也落不出眼泪,一味地强调着唐颂的独断。   这让后者在夏理心底分裂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诡异地不断拉扯,难以印证任何一方的真伪。   “我一直在想以前的事。”   纪星唯忽而安静下来,将指尖搭上夏理的手掌,缓缓靠向对方的肩膀。   她真的开始在岑寂的夜雪间和夏理跳一支华尔兹。   优美而典雅地迈出舞步,让睡裙单薄的裙摆贴着膝弯小幅度地飘摇。   “可能你不记得。”   纪星唯用上了同样的开场。   “有一次你摔倒,我以为你要哭,眼睛都红了。”   “可是你拍拍膝盖就好了,还是跑过来,继续叫我公主。”   “我那时候觉得这个弟弟好笨啊……”   她的话越说越轻,一句低过一句,最后几乎没了声音,只有唇瓣还叹息似的分出一小道缝隙。   夏理再清楚不过追忆过往会产生的痛苦。   然而一旦沉浸其中的换作纪星唯,他又迷茫地不知该如何宽慰。   他只能聆听,等待对方将往事用言语重现。   直到字句的末尾,故事终结,停在一声庸常的轻叹之后。   “为什么你会是夏理呢?”   ——   纪星唯天亮才睡下。   更准确地说,是在指针走过八点之后。   大雪不停,天空始终灰蒙蒙看不见太阳。   夏理望着对岸发了一整天的呆,手机没有息屏,停留在唐颂的信息界面,为是否要联系对方而犹豫不决。   傍晚时分,电量告急。   图标显眼地切换至红色,第二次跳出充电提示。   夏理最后还是没有打给唐颂,赶在关机之前接上了充电线。   纪星唯在同一时刻从房间出来。   倦怠地半垂着眼,站在门边打了个哈欠。   她经过餐桌,那顶昂贵的冠冕就这么搁在简洁的桌面上。   纪星唯笑着将它举起来,放到发间,像是全然忘掉了睡前的不开心。   “还有五个小时我的生日就结束了。”   她仿佛舍不得,语气中隐约带着些遗憾,笑容却仍挂在嘴角,营造出一种古怪的违和感。   夏理收拾过客厅,末了将薄毯搭回到沙发上,温柔地对着纪星唯笑了笑。   他再度重复早已说过无数遍的祝福,嗓音清泠泠,好像文艺电影的结尾。   “生日快乐,公主。”   纪星唯戴着那顶冠冕向夏理靠近,绵延灯火辉映,照得它真如太阳般耀眼。   夏理无声地感慨两者的相衬,刻意遗忘掉纪星唯在前夜的枯白眼神,非要为对方而咏叹,要永远把纪星唯刻画成拥有无止境的爱与骄傲的公主。   他不愿相信纪星唯的母亲也会为了一己私欲去利用自己的孩子。   宁可将对方的自白当成昨夜的一场梦,也不愿意承认纪星唯得到的爱亦不纯粹。   夏理必须要守护住心底关于北山街的最后一点遗迹。   他根本无所谓纪星唯说过什么。   对方更像是一道标志,象征着世界上确实有夏理不曾体验过的情感。   纪星唯必须是在母亲的怀抱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公主。   一定要独一无二,一定要拥有母亲全心全意的爱。   “是不是有人敲门?”   时间正值圣诞假期,隔壁的留学生没有回家,派对的吵嚷透过墙面响了一整天。   夏理起初还以为是过分震耳的音乐,跟着细听几秒才发觉确实有人敲门。   他往门廊走去,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个冬天与徐知竞在门后的纠缠。   夏理不自觉地将纪星唯往身后护了些,打开门,见一个陌生人正站在门外。   外人进不了电梯。   纪星唯茫然探出脑袋,轻轻抓着夏理的衣袖,笑着问对方是不是走错了。   门外的男人不作回应,用帽檐与口罩之间露出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过两人。   在夏理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拔枪扣下了扳机。   消音器把枪声盖得很闷,大脑一时竟无法将其与隔壁的音乐声剥离开来。   飞溅的血雾带着体温掉进夏理的眼眶。   世界骤然变得鲜红,一帧一帧,缓慢地放映出纪星唯倒下的过程。   夏理睁着眼睛,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破碎的颅骨合着红白的血浆飞散,纪星唯抓在他衣袖上的手收紧又松开,连同夏理为她献上的冠冕轰然坠地。   对方的胸腔仍有起伏,唇瓣还在翕动。   温热血液沿着地板的纹路漫延,爬至夏理脚边,将他困在血泊之中。   纪星唯迅速失焦的眼瞳直勾勾望向夏理,像是不舍,仿佛尚且留有未能说出口的告别。   夏理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又过不久,就连灵魂都好像追着纪星唯抛弃了躯壳。   他抽离地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审视着眼前的画面。   对方再也无法承载意识的身体软趴趴地掉在地上,被红色的小池包裹起来,摇摇晃晃,要送她渡过冥河。   灯光将红墙照得宛如一件艺术品,星星点点散落,被重力牵扯着,淌下一道道笔直的痕迹。   纪星唯染红的白裙,染红的指甲,染红的青春面孔。   血液在离开身体这件容器后一刻不停地逐渐干涸。   ——人怎么会死呢?   夏理被困在了原地,麻木地不断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他甚至还能感受到纪星唯攥住他衣袖的重量。   对方发间有很好闻的果香,是很衬光芒咏叹的明媚香气。   ——可是人怎么会死呢?   闪耀的冠冕染上血痕,在凝固后遮盖住原本的璀璨。   纪星唯的发丝还不舍地勾着交叠的宝石,被血渍绞成一团,诡异地同时呈现出柔软与干结。   ——可是纪星唯怎么会死呢?   夏理说不出话,挪不了步。   不久,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世界是鲜红的,耳畔只余下不断回荡的枪响。   夏理什么都感知不到,不住地往回吸气,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   ——可是公主怎么可以死呢?   纪星唯好像说对了。   夏理确实是个笨蛋。 第62章   对目击者的取证与调查持续了近两个月。   过分强烈的刺激使夏理患上应激性的解离,直到假期结束才有所好转。   这令调查的时间不断拖延,回到迈阿密早已是新一年的春天。   夏理偶尔会看报导。   纪星唯的父母官司缠身,自始至终不曾出现。   代替前往纽约处理事务的是律师团队与两名亲属。   装扮得体的女人表现出一种吊诡的,优雅且端庄的哀伤,不断用干燥的手帕去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夏理认为那像演技不佳的电影。   同样隔着屏幕呈现,被镜头记录下早已排演过的一言一行。   再轰动的新闻过了时效也会逐渐平息,何况对于普通人来说,这至多不过是条无关痛痒的八卦。   夏理开始不记得一些由日常情绪所产生的感触。   纪星唯死了,他对最纯粹,最神圣的亲缘之爱的幻想便也随之破灭了。   他不断地梦见,甚至在清醒的时刻想起纪星唯说要带他去时代广场等跨年时的神情。   手机里还存着纪星唯投送的照片。   是那张在洛克菲勒的圣诞树下拍的合影。   梦境反复重现着公寓里溅满鲜红的过道。   夏理从不安中醒来,睁眼对上纪星唯明亮的,充满期待的,漾着水色的眼睛。   两人对视许久,夏理意识到自己仍在梦中。   这样的场景出现了太多次,以至于他甚至不需要真正苏醒,都能够分辨出自己身处何处。   要是没有去纽约就好了,要是没有打开那扇门就好了。   要是没有为纪星唯戴上冠冕就好了,要是徐知竞从来都没有送出过这份礼物就好了。   夏理其实明白这不是徐知竞的错。   可即便如此,夏理与徐知竞所谓的爱情却好像真的就要结束了。   他太需要一个借口来为自己开脱,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个短暂的冬天。   所有画面与声音吵嚷地堆积起来,让夏理根本无法思考,什么都分辨不了。   “夏理。”   有人在叫他。   “夏理。”   是徐知竞的嗓音。   夏理醒了,却不想睁开眼睛。   徐知竞无非是要问他些寻常的废话,可他就连呼吸都觉得疲惫。   他变得嗜睡,无论如何都睡不够。   昏昏沉沉等来夜晚,又因为想到那些和纪星唯一起坐在窗边的雪夜而失眠。   夏理一面害怕听见纪星唯的名字,一面又自虐似的在清醒的时刻不断从各类社交媒体上搜索这三个字。   一样的行为累积了太多次,以至于甚至不再需要他按下搜索,大数据自然会让纪星唯的身影出现在夏理的屏幕中。   夏理在池边睡着,泉水轻盈动听。   手机里不断播放着纪星唯的生平。   AI单调的阅读方式没有丝毫起伏,再鲜活的一生都被渲染得沉闷。   “夏理。”   徐知竞的嗓音随着脚步愈渐靠近。   夏理到底颤了颤眼帘,恹恹将世界从暗色扭转至迈阿密一贯的晴天。   “晚饭想吃什么?”   徐知竞果然还是问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   夏理一言不发与他对视了一阵,倦怠地又将目光移开了。   “我叫厨房备了几份菜单,你要看看吗?”   明明不是徐知竞的错,明明夏理也能体会到对方的温柔。   然而精神的煎熬束缚□□,□□的疲累又影响精神。   夏理实在匀不出多余的情绪去回应徐知竞,光是呼吸都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也正因此,他始终没能意识到,只有在面对徐知竞的时候,自己还能直白地表现出崩溃与任性。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像此刻的徐知竞一样纵容夏理。   夏理离不开,他是攀附着徐知竞长大的藤蔓,只有对方才会连绝望痛苦都心甘情愿地为他承托。   ‘可你也让我觉得难受……’   夏理从躺椅上坐起来,指尖不经意划到了屏幕。   视频内容跳转到下一条。   是徐知竞与谭小姐在白马庄园套间的阳台上。   巴黎蓝紫色的傍晚包裹住新桥,不远便是倒映出迷离灯火的塞纳河。   粉白的蔷薇在夜风下扑簌簌轻摇,徐知竞的白色毛衣衬得他好像一位新郎,举一支纤细的香槟杯,站在无比相配的谭小姐身边。   夏理总是骗自己说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了。   徐知竞要与谁走向未来都是和他无关的事。   但心脏的某个角落仍旧不受控制地产生与纪星唯全然无关的隐痛。   随着那段简短的,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视频不断滋长,一再向夏理强调徐知竞这三个字的重量。   夏理的一切痛楚都无解,产生即时的,延续的苦涩。   徐知竞不能算是罪魁祸首,却还是被如此定义。   夏理实在没有办法。   不这样做他就无处发泄。   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难熬的,折磨着他的情绪纷乱纠缠。   夏理必须寻找一个出口,哪怕微渺,即便依旧安抚不了无序抽痛的心跳。   对徐知竞的恨成为有效安定剂。   夏理为此成瘾,戒不掉地将其与爱混作一谈。   “我和谭璇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徐知竞看着夏理的手机解释道。   “那天我和她说了,这样容易被误会,将来澄清起来也麻烦。”   夏理悒悒坐在原处,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徐知竞见他无甚反应,又继续:“我妈也知道我们在谈。”   池水被一旁的喷泉打乱,轻缓地带着午后的阳光摇晃,晃眼一看,倒有些像画面里落满余辉的塞纳河。   徐知竞简略了母亲的话,单只提及与当时的谈话实质全然无关的部分。   这确实是事实,不能算他说谎。   可徐知竞哄人的演技太拙劣,再如何辩解也只得到轻飘飘的两个字。   “……骗人。”   夏理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翻来覆去,断断续续地否定。   到了最末,他甚至再分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脑海中一片混沌,遑论理解徐知竞字句冗长的独白。   夏理一味感到疲倦,灵魂被困在沉重的躯壳里,清晰地分裂成两个交叠却独立的个体。   他听见池水被打碎的声响,‘叮叮咚咚’好像小朋友的木片琴。   与书本里描绘春天的方式全然一致,或许该用微波轻淼,春和景明这样美好的词汇来形容这个下午。   泳池澄澈见底,折出池底扭曲的,青蓝色的水波。   夏理莫名萌生出跳下去的念头,催促他脱离这件容器,摒弃所有的苦痛。   但他现在连死都不敢了。   一想到死亡,接踵而来的便是模糊视线的血雾。   四散喷溅的温热血液把一切都染红。   有红白的血浆缓慢从纪星唯身体里淌出来。   黏稠的,带着尚未散去的体温。   美丽而青春的面孔随时间一分一秒褪成灰白。   纪星唯的鼻梁与眼窝之间汇着一小湾血渍,映出屋顶直落的灯光,好像鲜红的眼泪,逐渐在皮肤上干涸。   夏理想起对方直勾勾望着自己的眼睛。   他又开始耳鸣,持续地闷着声。   鼓膜仿佛骤然失压,溺水一般,直让人头疼。   活着真的好痛苦,可是夏理太害怕死亡了。   他试着永远游荡在梦里。   可是徐知竞总是将他吵醒,总是将他吵醒,不依不饶地总是将他吵醒。   “夏理。”   他回过神,看徐知竞站到了遮阳伞旁。   深邃的眉眼遮出两片影子,紧挨着鼻梁,显得轮廓格外挺拔。   ‘所以徐知竞的眼窝能蓄起眼泪吗?’   这个问题突兀地出现在了夏理脑海中。   他忘了避开视线,迟钝地朝着徐知竞眨了下眼。   清瘦的脸颊稍稍仰起,坐在伞下好认真地描摹起对方的面容。   “我让乔阿姨来看你,下周三的飞机。”   徐知竞忽而提到夏理的母亲。   医生说这或许对病情的好转有所助益。   “你要她来吗?”徐知竞给了夏理选择的权利。   夏理不明白,盯着徐知竞的眼睛沉默许久。   从前的徐知竞总爱向夏理强调,亲缘之爱对于夏理来说亦是不可得的奢侈品。   而现在,对方却主动提及,要安排乔书然来迈阿密看夏理。   徐知竞好像意识不到这有多矛盾。   一面否定夏理在母亲心中的分量,一面又试图用母爱来疗愈夏理贫弱的心。   “不想她来的话我跟他们说。”   徐知竞问得小心,不经意将答案推向了否定。   夏理几乎条件反射般抓住了徐知竞的指尖。   仍是木讷地交视,半晌才含糊不清地开口。   “想。”   似乎没人能逃得过执念。   即便再清楚不过自己无非是夏家拿来换取地位的工具,夏理也还是对母亲抱有幻想。   文学作品编造了太多来自于母亲的爱,以至于夏理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不曾被爱这件事。   他分不清虚妄与现实,还以为文字与画面如何构述,真实的世界便也该依此运行。   母亲就该像他所理解的那样爱他。   是徐知竞阻隔了他与对方本应紧密的爱。   “我不要你,我要妈妈……”   夏理亟待得到母亲的安抚,要在母亲的怀抱里做一场宁静的,恒长的梦。   他要告诉母亲自己的无望与痛苦,要向母亲倾诉,要忘掉关于上个冬天的一切。   都怪徐知竞,都是徐知竞害他挣扎煎熬。   但也只有徐知竞能够决定乔书然出现与否。   无论如何,夏理都要对他心怀感激。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牵起徐知竞的手亲了亲,好乖地把脸颊贴上去。   做完这些,他又去解徐知竞的腰带,温驯地低垂着眼,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   “……夏理。”   徐知竞捉住夏理的手腕,拒绝了对方主动的取悦。   “不用这样。”   不做这些也没关系,沉默失神也没关系。 第63章   夏理不明白徐知竞为什么这样。   装得再深情他能回馈的也就只有这副皮囊。   然而对方开出的确实是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徐知竞的电话显然比夏理的哭求更有效,让乔书然忙不迭便登上了前往迈阿密的飞机。   航班夜里落地。   夏理一反常态地调整好作息,清醒地度过了整个下午。   他起初在会客室,后来又去前厅。   没过多久离开了屋子,跑到庄园主道旁的林荫下满怀期待地望向尚未打开的大门。   春天的迈阿密空气中满是青草的香气。   湖水蒸起细蒙蒙的雾气,将晚霞笼盖得模糊不明。   他等着夕阳沉落,看棕榈树投下夜晚才有的暗影。与银白月光区分开,是格外浓重的,婆娑摇曳的墨色。   司机来电说航班晚点。   徐知竞哄着夏理吃过晚餐,沉默地陪对方一起坐在草地上。   气温回暖,已经开始有雨蛙躲在湖畔的草丛里叫。   夏理望了会儿月亮,难得将注意放到徐知竞身上。   他平静地让目光游过对方的侧脸,不习惯似的,格外生涩地说了句‘谢谢’。   这回换徐知竞应对不了夏理的反应。   后者突然的道谢将两人的关系衬得难以界定。   说生疏算不上,用过往的逻辑去理解又无法得出能接上这句话的回答。   徐知竞猜不透自己在夏理心中的定义。   或许并非是玩伴、朋友、恋人中的任何一项。   夏理对徐知竞的爱与恨似乎都在上一个冬天被冲淡了,连望向对方的眼神都变得沉寂,说不上多痴迷又或多憎恶。   他恹恹看着徐知竞,倦怠地表达不出任何半点情绪。   “……你明明一直都知道我会想妈妈。”   现在否认为时已晚,夏理亲口戳穿徐知竞的恶劣,让徐知竞根本无法用一贯的从容去掩饰。   他只好点头,在夏理那句‘谢谢’之后,突兀地跟上一句‘对不起’。   但夏理只是无声地注视着,不说原谅亦不控诉。   他自始至终安静地望进徐知竞眼底,与那对幽深瞳仁里的另一个夏理郁然地对视。   夏理似乎是该怨恨徐知竞的。   可惜他的心不知被什么装满了,再匀不出多余的空隙承载对徐知竞的厌恶。   那颗贫瘠的心脏沉沉坠地,偏偏没有被摔碎,而是不断地收紧。   夏理被持续的痛楚挤压出眼泪,耗不尽地淅淅沥沥浇湿整个春天,直到今夜才为母亲的到来而遏止。   “夏理。”   徐知竞将夏理的名字念成一道叹息。   他本想说自己所做的一切无非是祈盼得到对方的爱。   然而这句话说出口之前,就连徐知竞自己都感到了卑劣,只得生生咽回去,再想不到任何开脱的理由。   “夏理……”   电话铃声打断了徐知竞实际并未组织好的措辞。   他甚至因此得到了一瞬喘息,连语气都温柔不少。   司机询问是要先送乔书然回酒店,还是直接前往棕榈滩。   徐知竞看一眼夏理,见对方眼底掩不去的雀跃,沉声道:“直接来这儿。”   ——   十点刚过,前庭的喷泉被车灯照亮,扑簌簌在夜里落下一池澄亮的泉水。   徐知竞为夏理留出时间整理情绪,提前离开了沙龙厅。   男仆们接过乔书然的行李,管家则引着她穿过门廊。   徐家在棕榈滩的宅邸要比夏理父亲所拥有的任何一处房产都更为奢华雅致。   枝形的水晶吊灯连通三层空间,回廊环抱的则是正中央一座巨大的楼梯。   带有证书的昂贵挂画将其包围,直往二层的走廊后延伸。   乔书然当然也会参加拍卖,或是与其他太太一道做些慈善。   事实上,夏理家中并不缺展会间流传的作品。   但如此的规格,却还是让乔书然为之一阵艳羡。   管家没有带她上楼,而是打开了楼梯旁的一扇大门。   丝织屏风在门边隔出一条宽阔的过道,影影绰绰映出花鸟背后高大的壁炉,以及烟灰色的绒面沙发。   夏理慢了一步从花园外进来。   抱着一束刚剪的蔷薇,用带着露水的手推开了连通两处的玻璃门。   灯光在他qqzl越过门框时迅速地游移。   映出鲜明的轮廓,让阴影也跟着在脸颊上起伏。   “妈妈。”   夏理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乖巧地称呼乔书然。   看得出他有些急切,脚步迈得格外开。   他在半步的距离外忽而停下。   献宝似的向母亲呈上了怀里的蔷薇。   夏理带些憧憬的表情天真而懵懂,仿佛回到了分别的那个夏天。茫茫然看着母亲松开手,将他留在了徐家。   人是很擅长遗忘的动物。   遗忘掉不好的回忆,虚构出一种美好的假象。   夏理对母亲的期待即源于此。   大脑主动修饰掉所有令他疑惑惶恐的内容,单只留下幻想出的承诺与爱,以此作为支撑,让夏理坚持到今时今日。   乔书然接过花束,正如夏理想象的一般对他张开双臂。   夏理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举动,愣过几秒,无比僵硬地靠进了母亲怀里。   “竞竞说你心情不好,怎么了?”   乔书然的语调好温柔,让夏理想起冬日的篝火,细嗅还有樱桃木燃烧时细腻馥郁的香气。   ——原来妈妈的怀抱是这样的。   大抵是夏理离开了太久,因而在此之前,他始终无法构想出此刻的感受。   他开始莫名地掉眼泪,倒不再是煎熬与苦涩,而是由幸福与安定带来的瞬间的委屈。   夏理说不出话,断断续续在母亲的怀抱中抽噎。   眼泪坠向花瓣,顺着叶片濡湿乔书然的衣袖。   她垂眼看去,戴着戒指与腕表的手稍稍挪开,安抚似的拍拍夏理的后背,仍旧维持住先前的耐心,温声细语问道:“怎么哭了?”   乔书然把花束搁到一旁,顺势揽着夏理坐下,保养细致的手掌轻柔地抚过夏理的后脑勺,与书中描写的母亲们别无二致。   哽咽导致夏理的字句总被打断。   次数多了,对话便还是交由乔书然主导。   她接着又问:“没和竞竞吵架吧?”   “你要乖啊,和竞竞讲话的时候可不能这样。”   母亲对徐知竞的关切其实并不出乎夏理的预料。   只是当预想过的事真正呈现在眼前,夏理仍不可不免地为此感到愕然。   徐知竞是母亲口中的‘竞竞’,那夏理又算什么?   甚至不存在特殊的代称,仅仅向他强调着徐知竞的重要。   “妈妈……”   夏理终于说出一个连贯的词汇。   他把尾音拖得很长,飘忽地从唇瓣间挤出两声相同的发音。   乔书然没能对此给予任何反应,依旧继续着先前的话题,稍稍蹙起了眉,略显急切地向夏理讨要答案。   “你先回答妈妈的问题,你没和竞竞闹矛盾吧?”   这句话落进夏理的耳朵,颇费了些功夫才让他解读出语义。   夏理迟钝却不可思议地盯死了母亲。   他木讷地半张着嘴,像是要说什么,又古怪地半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你要听竞竞的话,知道吗?”   乔书然还在向他强调。   “你有现在的日子全靠竞竞喜欢,你明不明白?”   对方压低了嗓音,死死捉住夏理的视线,温柔轻抚的手掌也不知在何时抓紧了夏理的小臂。   “爸爸妈妈不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话我们苦一点也就算了。”   夏理心说不是的。   明明十五岁的夏理还什么都不懂,明明就不是为了夏理。   “但是还有你和你弟弟。”乔书然依旧没有停下,“你要听竞竞的话,知道吗?”   ——哦,原来是为了弟弟。   夏理腹诽母亲将一切粉饰得美好。   似乎他实际上与母亲真正关切的孩子享有同样份额的爱。   “别一天到晚哭丧张脸,问你话也不知道说。成什么样子。”   夏理在心底暗暗为自己与各式各样的人或物作比。   他比不上财富,比不上地位,更比不上权力。   夏理大抵连一只表都比不上。   那些名贵的首饰与包包至少还能换乔书然片刻的喜悦。   一旦面对夏理,她就只有说不尽的数落,以及不断强调与重复的要求。   “竞竞和你说话你要有反应,这是最基本的礼貌,知道吗?”   夏理听见了。   母亲的话音隔着持续的鸣响幽幽绕进耳朵。   他花了些时间才弄明白对方说了些什么,又花了更多的时间努力点了点头。   乔书然似乎对这样的表态并不满意,柔和的弯眉拧得愈发紧,让眼窝掐出两道深刻的凹陷。   “别摆这副表情。我就要你听竞竞的话,很难吗?”   比起维持好平稳的呼吸,母亲的要求几乎简单到不存在可比性。   夏理点头,不知为何说不出话,只顾着往回深深吸气,就连动作都轻微地带着颤抖。   乔书然以为他又要哭,愈发不耐烦。   转而想到夏理或许会与徐知竞提及,只好收敛了情绪,抿出一抹用以调整的笑容,换回慢条斯理的温和语调。   “那不就好了。”她说。   “你乖一点。竞竞喜欢你,你自己也要懂点事。”   乔书然用母亲的身份压迫,以爱来挟制。   夏理沉默地等待她结束这场演讲,悒悒看着母亲伪装出的微笑,见她重新拢起那束花,貌似珍爱地捧到了怀中。   “再长能有几年,徐知竞总要结婚的。”   她这次终于用上了徐知竞这完整的三个字,用以指代多年以后仍能庇护夏家的上位者。   乔书然再清楚不过怎样的语境该用怎样的措辞。   因而她对夏理命令式的口吻并非情急之下的失言。   而是从头到尾都清楚地明白,夏理对于夏家来说,不过是件牟取利益的工具。 第64章   对所谓爱情的质疑是从哪一刻诞生的。   大概就连徐知竞自己都未必能够给出确切的答案。   或许是在第一次为夏理起伏不定的情绪而感到疲惫的那个瞬间。   又或许是长久的积蓄,等待一个寻常的时刻被发觉。   乔书然的到来非但没能如医生建议的那样令夏理的病情好转,反而加剧了他的封闭,似乎坚定地认为这是一种能够保护自我的方式。   气温与日攀升,夏天又要到来。   徐知竞的助理安排地导带乔书然在迈阿密度过春末,于一个天气晴好的傍晚送她前往机场。   夏理一道去送机,路上还是听着母亲不断反复的叮嘱。   对方一遍遍向他强调着,要乖,要听话,要懂事,要温驯谦和,要满足徐知竞的一切欲望。   夏理木讷地点头,强扯出一抹笑,好乖巧地与母亲道别。   徐知竞为他们留出空间,乘另一台车到达机场。   夏理从航站楼出来,阳光照得他一阵晕眩。   他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屏住呼吸,迫使大脑冷静下来。   再抬眼便看见徐知竞挺拔舒展的轮廓,带着那股熟悉的草木气,温柔地替他挡住了灼人的太阳。   心情似乎会影响到感官。   夏理少有地平静,终于能够余出些空隙去感受周围的一切。   他和徐知竞坐在后座,车内没有放香氛,因而时不时便能捕捉到一丝属于徐知竞的香气。   夏理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留意过这一点。   徐知竞变成一个单纯的符号,用来指代身边的这名青年。没有多余的标识,遑论如此亲密的细节。   夏理如今很难再以纯粹的爱或恨去界定对徐知竞的感情。   那枚帕拉伊巴戴在他的手上,不再是徐知竞一时兴起做出的承诺。   而成为了一种象征。   一种在乔书然的眼中,夏理备受宠爱的凭证。   夏理甚至可以从母亲的语气中听出羡慕与惋惜。   羡慕夏理能够得到这枚戒指,又惋惜夏理是个只能得到戒指的男孩。   她对财富与权力的爱全然不加掩饰,鲜明地与仅指向夏理时的语气分割。   乔书然多希望夏理能是一个女孩。   以未婚妻的身份出现在徐家继承人的身边,从此托举夏家直上云霄。   然而再如何假想也只是虚幻。   她对夏理有更现实的要求,即是在这段关系失效之前尽可能地为夏家换取更多利益。   夏理的想法实际上无关紧要,他只需要附和,再空洞再木讷也不是值得乔书然关心的事。   车上开着电台。   夏理的神游被频道里忽而冒出的纪星唯所打乱。   案子随着时间沉寂,似乎很久都没再听见关于对方的消息。   时间过得好快,分明每一秒都是煎熬,可转眼就又要到夏天了。   舆论平息,纪星唯逐渐被遗忘。   案件的收尾分外潦草。   枪手是个家境贫寒的黑人,律师团的规格却高得出乎意料。   警方没有公开完整的案件调查过程,最终将其定义成一次入室抢劫,宣判嫌疑人二级谋杀。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抢……”   夏理安静地听完这条新闻,对着空气不住地轻喃。   逻辑无法自洽,当即引发更深的混沌。   他宁可像报导中说的那样,对方是为了求财,失手杀死了纪星唯。   可是除了纪星唯往后的人生,枪手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带走。   夏理眼睁睁看着他转身,从吵嚷的走廊上消失。   纪星唯的灵魂像是仍有不甘,不断地涌出鲜血,爬过夏理的影子,挣扎着试图追赶对方。   如果可以,夏理希望十九岁的夏天永远不要到来。   这样他就不会收到徐知竞的礼物,更不会等来十九岁的冬天。   他可以永远期待索伦托平静的午后。   永不止息的海潮拍打过崖壁,庭院里是青涩澄黄的柠檬树。   徐知竞带他走过古旧的小巷,奶油色的建筑衬着手中的冰淇淋飞速融化。   但祈愿无用,追忆更是只能制造出新的痛苦。   夏理就要迎来生命中的第二十个夏天。   真正回溯却只有十九岁的索伦托还算安宁与祥和。   往前是陡然割裂的十八岁,往后又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纪星唯的事不了了之,或许再过不久,就连夏理都会像其他人一样,渐渐让对方的身影从脑海中淡去。   “为什么要这样呢……”   夏理还在执著于他认为的事实。   “她不是也有自己的孩子吗?”   “为什么会想要别人的孩子死呢……”   徐知竞起初没能听懂,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夏理大抵是知道纪星唯父亲的情人动过要杀她的念头。   或许是想将夏理从思维的困境中解救出来。   徐知竞委婉地给出了他自以为更能被接受的暗示。   “是纪星唯做错事了。”   这个提醒似乎过于隐秘,夏理起初甚至想要反驳。   纪星唯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只是寻常地活着,无非是有些许傲慢。   “她太听纪阿姨的话了。”   听母亲的话又有什么错吗?   纪星唯的母亲那样爱她,又有什么理由去印证这句话。   夏理太过迟钝,直到数十分钟后才想起纪星唯在最后一夜的独白。   他也许早就猜到了,只是始终在回避这样的可能。   夏理不愿相信纪星唯的母亲也自私,更无法接受是她将纪星唯推向了死亡。   纪星唯是拥有全部爱意的公主。   要戴着王冠,在母亲的怀抱里昂着下巴说自己独一无二,是全宇宙的唯一。   可徐知竞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揭开了夏理不愿面对的事实。   将他奉若珍宝的亲缘之爱打上一道劣质的标签。   甚至要比乔书然无止境的嘱咐更能击溃夏理一贯的认知。   用以隔绝现实的结界轰然坍塌,残余一地废墟,顷刻间由纯真梦幻变为恒久的苍凉。   夏理控制不了地僵硬,四肢不住地颤抖。   那双早已麻木的眼睛终于蓄起波纹,失控般再度让眼泪零碎地缀满脸颊。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内心却有无数情绪亟待发泄。   悬在下巴的泪珠摇摇欲坠,到底随着他扑向徐知竞的动作骤然敲在划分界线的杯架旁。   夏理死死卡住徐知竞的喉咙,骑在对方身上不断地收紧指节。   修剪整齐的指甲嵌进皮肤,掌心清晰地触碰到喉结与脉搏的每一次跳动。   夏理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徐知竞将事实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还是因为除了最残忍的徐知竞,再也不可能有其他人如此包容他的一切?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夏理的眼泪还在落。   湿漉漉,扑簌簌掉到徐知竞的唇边。   后者并不反抗,而是这就么任由夏理发泄。   两颗棕褐色的,被阳光映得如融化的蜜糖般柔和的眼珠无甚情绪地盯着夏理。   仿佛他也已经为此厌倦,又同夏理一样,不知该如何收场。   “都怪你,都怪你……徐知竞……”   ——   夏理又开始不断想起纪星唯。   与早先的情况略有区别,就连梦境都已然无法摆脱对方的影子。   穿着蓬蓬裙的公主与躺在血泊中的灰白躯壳交替出现。   偶尔并行,挤占夏理混乱的大脑。   服药建议上的药品名称换了又换。   从□□,西酞普兰换到莱博雷生,伏硫西汀。   可夏理依旧无法从困境中逃离,一味地沉默,麻木地看着纪星唯一次又一次倒在小小的过道间。   心跳没有一刻平静,自始至终无序地跳动。   精神的失控带来□□的负面反馈。   窒息、反胃、乏力、痉挛,以及不知从何处蔓延的疼痛不断侵扰着夏理,让他几乎没有一秒钟能够体验当下的生活。   部分人会在此时选择终结一切。   但夏理太害怕死亡了,只好咬着牙清醒地体会到所有的痛苦不断加深。   然后他又爬到了徐知竞的床上,亲手剥下束缚,以献出自己的方式,来换取片刻的快乐。   夏理的爱早已不能被称为爱情,而是一种用以粉饰痛苦与死欲的致幻剂。   活着成为一场期盼死亡的煎熬。   夏理意识到了这一点,过程从此变得无比漫长,甚至如同望不见尽头的永生。   他要一直等到死亡真正降临,成为忍受这一切折磨的奖励。   那才是夏理所期盼的拯救,才是夏理所向往的新生。   夏理瘫软在床边,浑浑噩噩半睁着眼,仰头看着挑高的天花板上晃动的灯影。   世界像是正倒逆着旋转,地毯上拖出两道交叠的影子。   徐知竞低沉地喟叹,细密的薄汗沾湿发梢,愈发将那副皮囊衬得深情款款。   夏理的视线游过整间房间,最终又落回到对方眼前。   他拨开了对方散乱的额发,在轻吟的间隙不知所谓地送出一个吻。   夏理勾过徐知竞的脖颈,飘然印在对方唇间。   徐知竞近乎审视般凝着夏理,交扣的双手没有松开,硌得发疼也不愿放手,任由夏理的戒指在指侧留下一圈泛红的隐痛。   爱情的定义似乎变成了相互折磨,夏理和徐知竞都不快乐,又都无法亲口说出结束。   夏理将矛头指向徐知竞,责备对方将他变成现在这样。   徐知竞直到此刻才想要反驳,盯着夏理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先说要交朋友的是夏理,说要徐知竞接他回去的也是夏理。   在小阁楼里亲口说徐知竞比唐颂更重要的是夏理,永远把徐知竞排在第二位的依旧是夏理。   徐知竞只是照做,只是希望夏理信守承诺。   可是夏理总将那些话当成哄人的把戏,让年少的徐知竞围着他团团转,还以为夏理口中的喜欢要和书里写的一样真切。   徐知竞后知后觉夏理无意识的戏弄。   要抽身太晚,只得将所有情感揉作一团。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明白对夏理的那些胁迫是想得到什么。   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伪命题。再如何努力得到的都是悖论,根本无法分清纠缠其中的究竟是爱还是恨。 第65章   莱博雷生解决不了夏理的失眠,伏硫西汀也没能缓解夏理的病情。   时间过了这年春天,迈阿密的气温日渐攀升。   太阳高悬在海面之上,将浅色的沙滩照得如钻石般闪耀,多看一眼都令人炫目失神。   徐知竞给夏理办了入院手续,接受医生的建议,做MECT治疗。   离开前,夏理朝房间内望了望。   纪星唯坐在落满阳光的窗边,光束间的尘埃好像落在夏季的细雪。   她和夏理说再见,夏理便应声朝她挥手,在明知这是幻象的情况下温柔地与对方道别。   幽长的走廊通向电梯。   夏理紧攥着徐知竞的手,一边走,一边看纯白的地砖被赶来的鲜红铺满。   电梯门关得太慢,稠滞的红色水波一点点浸透地毯。   它们从缝隙间挤进来,非要缠着夏理,在他的脚边不停地徘徊。   夏理闭上眼,颤抖的身躯似乎对上了口中的喃喃。   徐知竞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察觉到抓在腕间的手随着战栗骤然发凉。   夏理从来不愿和徐知竞分享他的经历。   因而徐知竞只是茫然地存在于相同的空间,对夏理的反应束手无策。   他把夏理藏进怀里,同此前的无数次一样耐心安抚。   这回却没能等来对方的平静,而是换来了夏理更深的恐惧。   徐知竞不明白夏理究竟怎么了,仪器治疗成为继输液之后仅剩的手段。   夏理仍旧说不出话,揪着徐知竞的衣襟无声地垂泪。   水色的衬衣被眼泪浸湿,濡成连片的傍晚似的深蓝。   夏理安静地等待这场莫名的郁然结束,而后好轻好小心地用指腹抚过了被自己揉皱的衬衫。   那枚戒指再度出现在视野中,蓝得绝无仅有,仿佛索伦托的夏天,天空与海水都是与戒托上的帕拉伊巴相似的青蓝。   如果它仍是最初不合戒码的戒指,夏理一定会因为那个热忱而美好的夏天止住眼泪。   可惜就连那枚戒指都丢在了上一个夏天,再无法追溯又或令时光倒回。   “我下课了过来。”   夏理被安排在一间私人套房,看上去不像是医院,倒更像一贯认知中的酒店。   看护陪两人一同进去,屋里的陈设多是柔软的,圆角的,类似于育幼空间,贴心地考虑到了病人在突发情况下的激烈情绪。   徐知竞下午有课,留在这里对夏理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因此决定晚上再来,顺道询问夏理的情况。   夏理的眼神没有任何起伏,淡淡从徐知竞身上扫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看护挂着程式化的笑容带夏理往房间走。   徐知竞留在客厅,听医生与他讲解治疗过程和可能出现的情况。   等一切处理完毕,指针已然指向正午。   徐知竞在离开前又去看了看夏理。   穿过门框便能瞧见一把铺着手工薄毯的沙发。   夏理窝在边上,身后是一扇巨大的,含括了整座花园的窗户。   但他并没有回头,而是就那么垂着脑袋坐在坐垫上。   他瑟缩起肩膀,背光的角度让整张脸都陷在浓厚的阴影之下。   夏理并着膝,手臂支在腿间,很像犯错的小朋友,不断地抠弄着干净纤细的指尖。   徐知竞走到夏理面前,在一个绝对能被注意到的距离站定。   夏理依旧没有分出目光,一味地垂敛着视线,把自己藏在小小的,逆光的角落。   “夏理。”   徐知竞蹲下身,尽力看向了夏理的眼睛。   “夏理……”   徐知竞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从一开始就不曾期待夏理会给出回应。   面前的青年始终低着头,哪怕徐知竞再重复多少次对方的名字,对方也只是出神地盯着地上的影子。   “我要走了。”   这句过后,徐知竞踩着余音后退半步。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夏理居然追着句末毫无征兆地抬起了眼。   四目相视,徐知竞怔怔地落入夏理的眼中。   后者的表情似乎带着些惶恐与不可思议,倏地抓住了他的手,在除却沉沦的场景下主动与他十指交握。   夏理不但害怕死亡,更恐惧离别。   无论是离开太爷爷,离开北山街,离开母亲,离开纪星唯。   乃至离开徐知竞都令他畏怯不已。   即便再煎熬,再难堪,此刻夏理也已然无力去接受崭新的未知。   徐知竞的存在是必要的吗?   是正向的吗?是爱吗?是恨吗?   这些夏理统统都不在意。   至少徐知竞从来都不曾离开过夏理,这就已经足够了。   夏理要用潮湿的,郁丽的,哀艳且美丽的眼睛留住对方。   他的眼泪泫然从眼眶中落下,清冶得像是晨间的朝露,流星似的一闪而过。   泪痕影影绰绰留在脸颊,随着时间一点点蒸发。   徐知竞后退的脚步被一滴尚未干涸的眼泪截停,回到夏理身边,沉默着低垂下眼帘。   “你要我怎么办呢……”   “不愿意爱我,又要我必须爱你。”   “夏理……”   ——   做MECT前需要禁食。   夏理一向食量小,甚至时常没什么胃口。   意外的,他在这天上午莫名饿得想吐。   冷色的灯光,冷色的器材,冷色的手术服。   用以监测各项体征的机器发出机械的,没有情绪的重复声调。   夏理看着麻醉医生替自己戴上面罩,突然地十分想哭,控制不住地产生出没有来由的苦涩。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医生为他戴上贴片。   再醒来时便回到了病房。   夏理对一切的感知都变得格外模糊,仅剩麻醉之前那种想要掉眼泪的感受仍清晰地存在。   那是一个极难描述的时刻。   所有记忆都存在于大脑,所有记忆又都灰蒙蒙遮上了一层薄纱。   夏理试图去回溯某些特定的情绪,回忆却好像被一层浓雾阻隔,无论如何都提炼不出除平静以外的心情。   他开始掉没有源头的眼泪。   说不清为什么要哭,也搞不懂空落落的心脏究竟将所有的情感藏去了哪里。   夏理哭完又渐渐平复,奇异地体会到星点轻盈,古怪地出现在仍裹着雾气的脑海中。   医护在一旁确认他的状况。   夏理听她们向自己提问,眨眨眼示意接收到了信息。   他还是说不出话,倒不再像先前被心理因素所阻隔,似乎单只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力气。   夏理在房间待了会儿,第一次想去花园逛逛。   他打开门,走出连廊,看见徐知竞在另一扇窗后与医生交流。   夏理什么想法都没有,就这么沿路向前。   看护影子似的跟着他身后,偶尔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同一处,或许也好奇这个黑发的青年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   疗程不长,近一个月便结束。   期间Eric来看过夏理,不知道是不是经过了徐知竞的准许。   治疗从客观的角度看来的确得到了进展。   可夏理在疗程过半之后便开始出现短期的失忆现象。   这确实减缓了他对过往的抵触,但与此同时,也开始愈发记不清当下要做的事。   医生又提出森田疗法。   意在恢复夏理的社会性,并令其回归到正在发生的现实中。   先前的所有尝试都不见成效,徐知竞为此犹豫不决,始终无法作出决定。   Eric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来到夏理的病房。   许久未见的美人依旧是一副清隽郁丽的面容。   夏理瘦了许多,蓝色的病号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   他的脖颈与手臂没有被布料遮挡,苍白地裹着泛青的脉络,就连骨骼的轮廓都能够用肉眼清晰地描摹。   Eric问他最近怎么样。   夏理很自然地笑了,轻声地,略显生涩地说道:“还好。”   “我一般都是不满意的时候才说还好。”   Eric揶揄一句,夏理听罢抿了抿唇,倒是留着那抹细微的弧度,不知算是认可还是否定。   “要吃苹果吗?”Eric换了个话题。   夏理先是摇头,略思索过几秒,又缓慢地点了下脑袋。   Eric笑着把书包扯到身前,从里面拿出一罐刚买的小苹果。   他原本大概是要直接递给夏理,半道却收了回去,“我给你削了吃吧。”   “有削皮刀吗?”   Eric的问题问得几乎不含常识,话音未落,就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尴尬。   可夏理却顺着这话走向了一旁的柜子,像是真能拿出什么似的,径直打开了其中一格。   Eric以为院方的管理有所疏漏,正觉不满,夏理又停下了动作。   他半弯着腰站在柜前,一动不动仿佛在玩什么游戏。   稍过片刻才回头,略显抱歉地问道:“我要找什么来着?”   Eric霎时为夏理的状态感到错愕。   他因此漏下了数秒,等评估完眼下的状况,这才想起回答。   “削皮刀。”   “哦。”夏理显得有些无奈,“这里没有刀的。”   “我直接吃吧,谢谢。”   这样的情况对于夏理来说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他以一样的路径回到Eric面前,从对方手中拿走了那颗还没有手掌大的苹果。   Eric看他平静地向自己靠近,平静地伸手,平静地分开唇瓣,平静地咬下一小口苹果。   夏理的表现实在太单一了,以至于先前的那抹笑都变得好像Eric的臆想,是某种经由大脑美化产生的错觉。   “夏理。”   很难说Eric有多喜欢,甚至于多爱夏理。   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却凭空诞生了毫无必要的拯救欲。   或许是因为夏理那双总显得雾氤氤,郁气难消的眼睛。   又或许只是因为Eric不认为这一切符合常理。   “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只表吗?”   “嗯?”   夏理记不清了。   “你可以拿它跟我换任何东西。”   “任何东西。”Eric强调,“世界上有的,我能给的,任何东西。”   夏理听不懂。   大脑对于那块表是否存在这件事,都仿佛模糊地隔着一面毛玻璃。   他无法确定这句承诺的有效性,到底也只看了看罐头里剩下的两颗苹果,仍是笑得沉静而柔和。   “那,再给我一个吧。” 第66章   六月中旬,学期结束。   迈阿密与江城的主治医生经过几次视频会谈,一致认为,对于夏理来说,熟悉的成长环境或许要比迈阿密更适合疗养。   为避免夏理的情绪过载,徐知竞提前申请了一条航线,乘早先那架公务机回国。   夏理配合徐知竞的时间,跟随徐知竞的脚步,变得好像一件属于徐知竞的行李,去向与命运都由徐知竞来决定。   MECT确实让他的状态平复不少,甚至偶尔也能体会到轻松愉快的心情。   夏理在临行的前一夜突然说想去看风。   连廊上的彩色玻璃照得夜晚光怪陆离,就连夏理的瞳色都闪烁得斑斓,熠熠等待徐知竞的妥协。   青藤上长出新叶,浓绿爬满白色的石墙。   潮汐推着海波,‘沙沙’润湿砂砾。   廊下的叶片不停拂动,悉悉索索擦出些同频的协奏。   月光与树影在石砖与沙滩间飘摇虬绕,晚风携着潮湿的热意掠过,不止不息,不眠不休。   夜晚吵嚷又静谧,映得夏理长久失神的眼波都重新变得光艳且靡丽。   徐知竞没有办法对这样一双眼睛说出拒绝,只在起身前莫名问道:“以后还会回来吗?”   心跳错漏一拍,夏理近乎追索般让目光跟上了徐知竞的动作。   他下意识地摇头,尚未组织完措辞,脑海中便先跳出了一行答案。   ——不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夏理甚至无法界定这个回答所指向的问题。   连廊外海潮粼粼,银白月光慷慨地铺洒。   迈阿密的四季都闲适惬意,是无数人心中的度假圣地。   可是夏理不想再来了。   或许是因为过分潮热的气候实在令人窒息。   又或许还有其他暂时被掩藏的原因。   夏理对着徐知竞摇头,灯光就从对方身后弥散。   他被迫半眯起眼,看徐知竞笼罩在暖调的光晕之下。   那张年轻迷人的面孔不知何时褪去了青涩,斯文得薄情,又标志得寡幸。   徐知竞的游刃有余,漫不经心,在夏理面前统统失效。   余下一副在经年的相处间已无新意的皮囊,被冷色的月光,绚丽的灯火照亮,剖出全然相反的,纷繁不清的明暗。   徐知竞以往总是回避去设想他与夏理的故事的终局。   这一刻才真正体验到了由此产生的不安。   他在此前的倦怠似乎仅仅是对庸常生活的厌烦。   夏理的病症制造出额外的琐事,让他误将这样的情绪归咎到对方身上。   徐知竞移不开落向夏理的视线。藏在阴影下的黑眼珠幽深而沉寂,像是陷入更难解的谜题之中,即便如此依然不愿放夏理离开。   徐知竞非要纠缠,非要得到夏理已然无力给予的情感。   或许他也病了,幽怨无望地绕着夏理徘徊,自私地划定界限,不惜将自己都困于其中。   ——   徐知竞开了辆Utopia,夏理上车,拿了一瓶喝掉小半的气泡水。   音响里播放着一首他没听过的歌,似乎有两个人正用私密的语调聊天,再要细听又听不清,只是在鼓点间反复发出晦涩的余音。   凌晨的海滨大道上除却潮声便不再有多余的声响。   引擎的轰鸣覆盖一切,由听觉将世界与车厢隔离。   徐知竞踩下油门,银灰色的Utopia一瞬提速,在间错的路灯下明暗扑烁,划出一道幽谧的流光。   夏理抬起手,越过玻璃的夜风便极速撞进他的掌心。   曲起的指节仿佛真的能够握住风,骤然被扑了满怀,轻而易举捕获到本应无形之物。   他深深往回吸气,稠闷的空气里有浓重的雨水味。   夏理呼吸不匀,略张开嘴无知无措地望向天空。   他后来很莫名地弯起眼梢,忽而在暴雨将至的夜晚痴痴笑出了声。   “徐知竞。”   “徐知竞。”   夏理隔着风啸大声呼喊徐知竞的名字。   “真好啊,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雨趁着话音顷刻间落下。   两人发疯似的就这么淋着雨一路向前。   车轮卷起的水花在路面上划开两道纯白的水雾。   沿途的灯光将世界映照得如同一场盛大的焰火。   夏理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掉的眼泪。   他的笑意不止,只有眼眶愈渐浮起绯色。   好像被雨水染上醉意,连着微挑的眼梢都浅浅铺起一层粉调。   车速快得他难受,瓢泼的大雨又让夏理的心轻飘飘地浮游。   他强忍着反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徐知竞的名字。   最后像是突然用尽了力气,忽地佝偻了肩膀,将脸埋进掌心,嚎啕哭出了声。   车速渐渐慢下来,被一个红灯截停。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洛桑,在雨夜看被隔得迷蒙不清的城市。   夏理缓缓抬头,棕榈树的叶片被雨水砸出‘噼啪’的响声。   与江城的雨季不同,是更冷硬,与潮热气候不符的调式。   他用那双泛红的,浸满水色的眼睛寂静地与徐知竞交视。   引擎声在等待的时间里被雨声压过,细听似乎能够察觉到对方的心跳与呼吸,正无序地缠绕在迈阿密的最后一个夜晚。   夏理被沾湿的掌心贴上了徐知竞的脸颊,细细抚过,停在唇边。   温热的指腹模拟出亲吻的路径,一点点从嘴角移向下唇,末了略微探入口腔,触碰到徐知竞坚硬的牙齿,与之后柔软的舌尖。   “我没有不开心。”   夏理的动作就停在这样暧昧的距离。   他好认真地注视着对方,尽量平和地说出了此刻的心情。   时不时仍有未止的哽咽打断他的语句。   徐知竞耐心听着,听夏理用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结尾。   “怎么办,你现在没有对我不好。”   “可是我看见你就想掉眼泪。”   “怎么办啊,徐知竞。”   庄园的灯影照亮一小片天空。   两人湿淋淋地回家。   不只是衣物,就连眼眶都一样被浸湿了。   夏理洗过澡,从衣帽间翻出一件干净的白衬衫。   赤着脚穿过幽长的过道,从走廊的一端,一直走向了另一处尽头。   他打开徐知竞的房门,细白修长的双腿被昏暗的灯光照得无比柔润。   徐知竞看着夏理不作声地走近,在几步距离下伸出戴着对戒的左手。   像是等待他的邀请,要让徐知竞结束所有关于迈阿密的记忆。   “夏理。”   徐知竞语调深沉,不再轻佻地叫夏理‘宝贝’。   他似是叹息,托住夏理的指尖,顺势把夏理揽到了腿上。   夏理熟练地挨着徐知竞磨蹭,半开的衣领露出大片锁骨,晃眼地勾出起伏,偏偏又遮住了更深的角度。   衬衣透光,纤细的腰肢就在徐知竞掌中半遮半掩。   夏理的发间还有一股洗发水留下的清爽香气。   徐知竞嗅了嗅,贴着脸颊亲亲夏理的耳廓。   他的指尖攀着布料绕到夏理后腰,顺着腰窝轻车熟路地爬向漂亮的蝴蝶骨。   “徐知竞。”   “嗯?”   “为什么要我脱衣服呢……”   夏理忘不掉越过十八岁的瞬间。   纯白的衬衣流水似的淌落,堆叠在脚边,盖出一阵不应当存在于夏日的冰凉。   可徐知竞的双手却是热的,爬遍他的皮肤,和着舔吻留下无数炽热印迹。   夏理的心就从那时开始割裂,既向往爱能圣神隽永,又厌恶自身的堕落,无法确信徐知竞的残酷。   徐知竞没有给出答案,夏理等过一阵,明白这个问题也许再也得不到解答。   他于是失落地扶着徐知竞的肩膀坐下去,难耐地失神轻颤,也痛苦地哼吟垂泪。   奇怪的是,淤积的郁热并没能像以往那样被消解。   反倒愈加膨胀,阻塞夏理的思维,制造出一堆无法自洽的情绪,不断地积压在心底。   夏理惶惶不安地试图用徐知竞的吻来换一时的平静。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缱绻撩人,夏理对堕落二字的恐惧便越是加深。   那即时地引发对自身的批判,带出一阵接一阵的,源于当下及过往的反胃。   ——可是为什么会想要得到徐知竞的吻呢?   ——明明都是徐知竞的错。   长期的服药与治疗让夏理极难发泄。   他恹恹等徐知竞用掉几个套子,盯着那张脸忽而感到席卷而来的厌倦。   夏理猜想这并非针对徐知竞,而是单指他无望的人生。   可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夏理没办法不对对方产生憎恨。   他面无表情地爬到徐知竞身上,骑在对方腰间,一错不错地凝住对方的视线。   徐知竞不做抵抗,任由夏理施为。   哪怕对方的双手再度环上他的喉咙,他也只是一味地默许。   爱情变成恒久的,双向的折磨。   徐知竞甚至在某一刹那期望过夏理能将一切终结。   可是一滴眼泪打乱了所有预想的剧情。   顺着夏理的脸颊沉沉砸向徐知竞,晃晃悠悠蓄在了鼻梁与眼窝之间。   夏理一怔,就看着那滴眼泪汇成小小一湾水洼。   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摇头,不断地否定,双手却不松开,用一种什么都无法实现的力道调情般环在徐知竞颈边。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反反复复从口中发出毫无意义的单音,随着眼泪浸满潮湿的夏夜。   徐知竞叹一口气,温柔地捉住夏理的手腕。   他将夏理的双手从颈间挪开,继而起身,拉开了床边的抽屉。   那里有一把转轮柯尔特。   徐知竞打开弹巢,放入一枚子弹,转动转轮,冷静地扣下了安全栓。   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牵过夏理的手勾住扳机,好从容好沉静地笑了。   “就交给命运吧。”   无论继续煎熬,还是终结一切爱恨,徐知竞心甘情愿接受命运的审判。   夏理抗拒到发抖,拼命地摇头,抵着扳机的手却不敢动,只能愈发惊恐地让眼泪夺眶而出。   他害怕得想吐,身体却僵得像是已然不受大脑控制。   只知道泣不成声地哀求,呜呜咽咽,从喉底挤出些凄婉的哽噎。   ——“嗒。”   徐知竞带着夏理扣下扳机。   开出一发空枪。   夏理在此后漫长的数秒内全然忘了呼吸,始终木讷地盯着徐知竞的面孔,像是分不清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连眼泪与啜泣都在近乎永恒的时间里暂停了。   要等指针再往后推动,积蓄的泪水倏地滑落,夏理这才终于深吸回一口气。   他又开始发抖。   不止四肢、指尖,就连唇瓣与瞳孔都随之剧烈地震颤,引发过度呼吸,带来强烈的晕眩以及反胃感。   夏理跌跌撞撞爬下床,还没到卫生间就吐了出来。   涎水和着胃酸流了一地,裹着室内尚未散去的膻腥散发出挥不去的恶臭。   他在那几秒里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纪星唯。   四散的血雾,飞落的碎骨,溅在夏理眼前的鲜红,还有对方眼窝边那一小湾干涸的血洼。   夏理实在是太害怕死亡了。   以至于他都分不清,那一瞬的恐惧究竟是为了将要再次目睹的死亡,还是不忍与徐知竞离别。   夏理实在讨厌徐知竞。   讨厌徐知竞带来的堕落,讨厌徐知竞把他变得如此狼狈。   讨厌徐知竞突如其来的深情。   更讨厌为那一发空枪而庆幸的自己。 第67章   夏理住进疗养院的那天很巧正是夏至。   湖区迎来假日,沿岸满是天南海北汇聚于此的游人。   沿着主路不断向前,朝与景点正相背的坡道行进,疗养院的大门就矗立在万松岭静谧的林道旁。   与其说森田疗法有效,倒不如说是相似的环境让夏理时常产生回到了大院的恍惚。   这让他渐渐有了静下来思考的余力。   偶尔在日记中提及年少的往事,寥寥几笔,又仿佛仍有道不尽的万语千言。   看护会选在游人相对较少的时段陪夏理出去散步。   往往徐知竞就等在客厅,带些夏理以前爱吃的点心。   有时下雨,那天便成了徐知竞的幸运日。   夏理有更多的时间待在院内,总归会和徐知竞产生些交流。   “我要去纽约了。”   或许是为了避免触景生情。   徐母令徐知竞转去了一所位于纽约的大学。   近些年徐知竞的父亲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也算是提前让他收心,真正回到他应当走的道路上。   说这话时,夏理就和徐知竞一起坐在长廊尽头。   眼前是被雨水挂得潮湿的繁茂紫藤,身后则是带着白噪音的恒定冷气。   夏理很喜欢坐在这把长椅上出神。   紫藤花架在林荫间延伸,总让他想起对徐知竞的初见。   他其实明白自己回想的并非是眼前的徐知竞。   旧年的花谢了就是谢了,再怎样相似也不会是令他惊艳不已的那一眼。   “放假回来陪你。”   徐知竞陪夏理望着檐外落不尽的雨,林间忽而传来几声鸟鸣,让他的话形成了一道短暂的停顿。   “等你开心点了,我再接你过去。”   夏理没有对这句话作出任何回应。   他的眼睛在雨雾后很缓慢地眨了一下。   慢到像是倦怠地闭眼,到底又半抬起了眼帘。   接他过去做什么呢?   还是当一件熟稔的玩物,去承载所有肮脏欲望吗?   夏理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游戏。   恨与抗拒都在越过极限之后骤然回落,变成一种心空,就连平静与妥协都再算不上。   [7月16日,雨。]   夏理这天写不出日记。   除了日期与天气,剩下的就只有一行行空白。   连日的雨水不停,医生不希望让夏理的情绪一再受到影响。   隔了几天才提起这件事,旁敲侧击地聊到什么都没能被记录的七月十六日。   事实上,夏理并不回避徐知竞的存在本身。   整个夏天对方都雷打不动地在傍晚时分出现。   夏理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然而当徐知竞又一次自作主张地为他规划起‘未来’,夏理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逃避。   徐知竞的喜欢总显得天真,天真到对于夏理来说甚至残忍。   以至于爱都变成重压,成为一场漫长的刑罚。   对方太清楚这样的爱情只会局限于当下。   因此,一旦将时间拓展至更久以后,徐知竞就再不可能笃定地说出同样的话。   夏理可以是年少的初次悸动,可以是陪在徐知竞身边的年轻恋人。   但一切仅限于此,至此便落幕,再不会有什么往后。   “有什么想吃的吗?明天来了给你带。”   “……”   “南山那边新开了家甜品店,桂花糕好像很好吃。”   夏理转头看了徐知竞一眼,随着对方的话音绕开沙发,从客厅走向玄关。   江城就要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台风,雨势忽大忽小,卷着漫天落叶制造出压抑且灰败的前序。   看护拿着伞赶来,夏理没有继续往外走,而是再度望向徐知竞,越过了先前对方提到的内容。   “回去吧,要来台风了。”   风声太吵,摇晃一山青叶,充耳的都是叶片摩挲的声响。   夏理本就轻渺的嗓音愈发模糊不明,只有唇瓣还在徐知竞眼中略微翕动,吐出些根本无法听清的字符。   空气里细蒙蒙像是飘着雾。   夏理颀长纤细的身姿被衬托得过于清冶了,莫名添上一股郁气,将那些细微的表情都刻画出浓厚的忧悒。   阴沉天气让那对原本琥珀似的眸子浸染出墨色。   被白皙的皮肤衬得空洞,幽幽嵌在那副漂亮皮囊上。   徐知竞沉默着与他对视,相隔几步距离,影影绰绰始终无法看清。   像是隔着一层面纱,只能嗅到掺杂在雨水间的似有似无的清苦香气。   “……我明天再来。”   台风翌日登陆,徐知竞没有再来。   夏理坐在窗边等了一阵,见没有车来,回到房间看一本尚未读完的小说。   或许是因为那场台风,或许是因为和医生的谈话,又或许这些都是夏理为徐知竞找借口。   台风过后,对方只来过寥寥几次。   不多时便离开,留给夏理一整个安静的午后。   ——   徐知竞八月中旬飞纽约,最后一次来时看起来气色不佳。   夏理难得主动问起,徐知竞在惊讶过后淡然地笑了,说是最近有些失眠。   就连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究竟从何时起,他已经需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睡。   徐知竞开始体会到夏理的感受。   像是某种对生活的无措,难以凭借自身的想法去进行调整与控制。   夏理第一次真正从徐知竞的人生中淡去,从必需品变成致幻剂。   后者一时难以适应。   每每午夜梦回,望见窗外从迈阿密平坦开阔的绿地,变为曼哈顿不熄的夜景。徐知竞总会产生即时的恍惚,认为这才是脱离于现实的梦境。   “夏理……”   徐知竞从梦中惊醒,时间刚过午夜两点。   枕边只有空荡荡的暗色,以及寂静氛围下变得格外清晰的心跳与呼吸。   他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拿过手机,看日期终于临近感恩节。   派对、聚会、晚宴;香槟、桥牌、筹码。   这些奢侈的,昂贵的,重复的,无趣的消遣陪伴徐知竞打发掉无数个周末。   纽约的生活要比以往更繁忙,也更空洞虚无,找不到做这一切的意义。   徐知竞偶尔与唐颂见面,在一些高级餐厅,又或法拉盛的平价饭馆。   也许时间过去太久,两人很难再从重叠的童年中找到什么话题。   唐颂早先问过几次夏理的情况,见徐知竞答不出来,便也不再过多提及。   “听人说你要去瑞士?”   “嗯。”唐颂肯定道,“留在这里也没意思,都多少年了。”   “读博?”   “拿了永居。”   徐知竞扬了扬下巴,大致明白过来。   无论江城,还是在纽约的留学生之间,唐颂的名字来来去去最终都会与纪星唯联系在一起。   即便案件已经结束,但其中实在太多耐人寻味的蹊跷。   加之唐家在那过后又爆出几轮丑闻,不免让人猜测两者之间应当有藏有更深的秘密。   不止唐颂,整个唐家的资产都在向外转移。   这在旁人眼中更像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斗争,像是四幕戏演过第三幕,终于要迎来最后的结局。   他们实际并不关心事实,在意的只有心底认定的故事。   情节要起伏跌宕,爱恨要刻骨铭心。   一成不变的生活缺少谈资,唐颂和纪星唯其实可以被替换成任意两个名字。   “下周我要回江城一趟。”   “打算顺道去看看夏理,你不介意吧?”唐颂玩笑道。   徐知竞仍是笑笑,神色疏离,略勾起些嘴角。   他或许没能意识到,这样的笑像极了夏理,有种漫不经心,对事物无所期待的冷郁。   “感恩节我也会回去。”   “那时候我就走了。”   “好吧。”   一条消息随徐知竞的尾音点亮屏幕。   壁纸还是夏理。   是一张刚到迈阿密时拍下的照片。   人物在画面中的占比不大,更多是身后湛蓝的海水,与清澄明亮的天空。   夏理站在浮沫与细白沙滩之间,干净的衬衣被海风稍稍吹动,落出一小片绽开的影子。   徐知竞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心情。   唯一能够回溯的就只有夏理被定格的笑容。   轻盈的,愉快的。以此为界线,将夏理在徐知竞脑海中的印象分割。   往后的夏理总是沉郁且游离,让这张照片愈发变得珍贵,再也没有被换下。   徐知竞有时甚至怀疑过往的一切皆是大脑编织的幻想。   可随屏幕被点亮的画面却一遍又一遍印证着记忆的真实。   也一遍又一遍向他强调,夏理确实是为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有段时间我特别烦你。”   “我?”唐颂意外,“我没惹着徐大少爷吧?”   两人用的都是调侃的语气,中和了此前的沉默,倒分外适合闲谈。   “我以为夏理喜欢你。”   徐知竞笑容不减,只是添上了无奈,似乎还有些不明了的懊悔。   唐颂盯着他打量了一阵。   起初的诧异渐渐敛去,若有所思地提醒:“看见你就头也不回把我丢在路上的人,怎么会喜欢我?”   大抵即便拥有重合的青春期,人的记忆也还是会因情感的影响而产生差别。   徐知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认定的事实,以及为此对唐颂产生的竞争意识,在对方眼里反而变成了夏理对徐知竞的偏爱。   几乎不需要多做阐释,仅凭一句话就足以证明徐知竞的特别。   在唐颂看来,夏理不过是将他当成了能够依赖的哥哥。   要乖巧,要听话,要表现得像在大人们面前一样。   唯有徐知竞能够体验到夏理的任性与肆意,独享所有夏理被约束在重重教条之后的情绪。   唐颂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更像一个旁观者。   脱离故事本身,安静地见证夏理与徐知竞的成长。   “我都还记得夏理怎么叫你的名字。”   上扬的尾音,一瞬明亮的语调。   追着徐知竞三个字骤然向前的脚步,余下的,逐渐淡去的香气。   这就是唐颂眼中的夏理。   在徐知竞看来,永远将他排在第二位的夏理。   “我以前开玩笑。说他那么喜欢你,将来要怎么办啊。”   ——夏理说了什么?   唐颂努力回忆了几秒。   夏理说,他要等徐知竞给他买冰淇淋。 第68章   唐颂节前回江城一趟,处理些需要本人在场的事物。   忙完这些,距离感恩节不过剩下半周。   他干脆和教授发了封邮件,将假期一再延长。   唐颂这些年回国的时间少,好在江城的变化不算太大,只是翻新了建筑,街道的布局倒是没多少改变。   司机顺着坡道一路向上开,湖区的喧繁随距离一点点弥散,剩下沿路葱茏的老树,与街边已然开始泛黄的山岭。是很适合疗愈的环境。   唐家的车牌不需要过检,警卫打开门,往后不远就是夏理房间正对的小花园。   唐颂本想从那里进去,思忖片刻还是走了正门。   看护已经接到过访客电话,臂间挂着件夏理换下的衣服,先来替他开门。   门廊还有另一个看护打扮的人,站在吧台边记录着什么。   见唐颂进来,对方停下了手上的工作,露出一个制式标准的笑容。   他继续朝前走,经过客厅与休息室。   到了卧室的走廊才终于又碰见两个人,推着没有吃完的餐车从房间出来。   “先生。”   “先生。”   两人退到一旁,等唐颂先过。   “他休息了吗?”   “还没,正准备去给夏先生拿药。”其中一个看护答道。   “哦,那我等会儿。”   唐颂倚在门边,等看护再次离开,这才轻轻叩了两声。   他没等回答,兀自开门进去。   夏理的卧室与房门之间实际还隔着小客厅与起居室。   唐颂转过两道弯,这才终于见到夏理。   依旧是郁丽深秀的眉眼,巧妙地嵌在一张轮廓柔和,细白清艳的脸上。   夏理以往是青春蓬勃的男孩,如今病了,也照样是忧悒脆弱的美人。   他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没有起来。   秋日早晨的阳光清透地盖上皮肤,斜在颈边领口的位置,让锁骨与那件薄毛衣一道染上了很柔和的金色。   “夏理。”   唐颂笑着叫他的名字。   夏理仰着脸,看对方靠近。   不知怎么,没来由地产生一种陌生。   他心情复杂地盯着唐颂。莫名想到,除却外表,对方其实已经与记忆中的身影彻底剥离了。   “不欢迎我吗?”   唐颂自然地在一旁坐下了。   这个位置离窗户远,投落的光亮只到他的脚边,随时间缓慢地往回收,隔出更远,更多的阴影。   他耐心等待夏理给出反应,见对方的手扯着毛毯收紧又松开,指尖仍旧勾着褶皱,像是正酝酿某句不知该不该说的话。   “想问什么?”唐颂用上了一贯的轻松语调。   “哥哥什么都可以告诉夏理。”   他拿小时候哄人的话术让夏理放下戒备。   这招确实奏效,哄得夏理终于下定决心般抿了抿唇。   “纪星唯……”   夏理花费数秒,好不容易说完这三个字。   “她说。”   他似乎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番唐颂的神情,见后者实在显得平静,这才继续。   “说她没有把那些资料交给她妈妈……”   唐颂不曾预想过纪星唯会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更意外夏理会在这样的场景下为纪星唯辩解。   两人许久未见,在此之前,唐颂构想的无非是些寻常的话题。   或许夏理实在不见好转,沉默不语也是其中一种可能。   可夏理偏偏摒弃了所有选项,选择在纪星唯将要彻底淡去的节点再度提及。   这不算尖锐地刺中唐颂,隐约蔓延开极细微,极荒诞的疼痛。   唐颂始终认为自己与纪星唯不过逢场作戏,没了价值便舍弃,不必为从未付出过的真心感到遗憾或是悔恨。   但此刻的他却仿佛短暂地变成了一只感性动物,诡异地为开始为纪星唯心痛,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接下夏理的话。   “和我没关系。”   ——他在指什么?   ——是早已不存在的纪星唯,还是那些为两人的关系画上句号的文件?   唐颂自己都说不清,更遑论夏理。   后者早就看不懂面前的青年。   夏理已经没有心力再去分辨真假,判断谁对谁错。   就连纪星唯的轮廓都在他的脑海中一天天淡去,变得好像旧相片,或许某天就会褪成空白,余下一段难再追忆的时间。   他在唐颂走后表现得有些不知所措。   绕着房间转过几圈,又在看护的陪同下往公共区域走。   夏理没能得到答案,一颗心静不下来,焦躁地生出窒闷感,亟待出现些什么,能够令其即刻平复。   他经过活动室,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电视却还亮着。   音响以最低音量播放着一档冷门科普,用简单易懂的语言,罗列介绍古往今来的彗星。   途经地球的星星编号繁杂,大多没有简略的名字。   不像太阳或是月亮,千百年过去仍有人记得。   夏理对那些字符不敏感,倒是随后的日期引起了他的注意。   世纪末的冬至正是纪星唯的生日。   屏幕上模拟出一条明亮而绚丽的慧尾,下方的标注正是它与地球擦身而过的时间。   就在纪星唯出生的同一天,一颗数万年才会回旋一次的彗星倏然掠过。   划亮宇宙与星空,亦带来纪星唯的降生。   对于广袤的,无垠的宇宙来说,数万年或许不过须臾。   可对于人类而言,这确实是一生仅有一次的珍贵相遇。   夏理无声地注视着画面中的星星远去,绚烂的光芒逐渐黯淡,被崭新的,璀璨的流光所替代。   方框里换上不同的时间,切换相应的编号,那颗星星就像从未来过,万年以后未必还有人记得它曾流经。   夏理再想起纪星唯。   对方的面容迷迷蒙蒙,像是隐在了寒冷的冬雪之后。   时间分明没有过去太久,无非四季又一次轮转,迎回纪星唯离开的冬天。   可如今再回忆,夏理甚至已然记不清那时的情绪。   仿佛一场无声默剧,放映结束后,只剩下胶片与放映机重复的‘滋滋’声。   一帧接着一帧,飞快跳过。   换来颤抖的,模糊的,掩去一切的沉寂。   ——   唐颂走后,很快就是感恩节。   徐知竞从纽约回来,待不满一周便又要返程。   夏理的情况稳定不少,比起治疗,实际更接近于休养。   他不知在什么时候爱上了看电影。   看护替他把房里的小客厅整出来,换上遮光的窗帘。   有时徐知竞白天来,两人就窝在漆黑的房间内,不作声地耗完一整部电影的时间。   夏理的目光很少落到徐知竞身上。   大多时间他都留给徐知竞一道侧影。   幽弱的光亮从银幕间折回来,为夏理的轮廓描上圈纤细的,起伏的闪烁。   细白皮肤衬着红润柔软的唇瓣,时时刻刻都像在引人亲吻,呼吸都算是漫不经心的撩拨。   徐知竞没能记下太多情节。   他的注意全然被夏理牵引,妄想似的期待对方能够回眸。   夏理难过时轻蹙的眉梢,疑惑时流出的茫然,在喜剧最后稍稍勾起的嘴角,以及矛盾的,盈盈洇湿的眼眶。   电影之于徐知竞不过是个留下的借口。   因为夏理在这里。   徐知竞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离不开的其实是他自己。   “你还会说喜欢我吗?”   影片结束,两位主角在鲜花与祝福之下幸福地迎来了新生。   徐知竞卡在最后一幕忽地开口,嗓音略有些哑,大抵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   夏理怔了一下,起初并没有转头。   他和徐知竞盖着同一张毯子,因此徐知竞分外清晰地察觉到了对方收紧指尖。   心脏像是跟着那张薄毯一同被夏理攥起。   徐知竞不好说一闪而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他甚至无法在悸动、忐忑与苦涩中做出选择。   能够描述的只有一声沉重的,撞得振聋发聩的心跳。   夏理很后来才看他。   久到演职表都播到末尾,最后一行字也消失在黑暗。   徐知竞对上夏理幽幽映亮的眼睛,见对方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表情说:“喜欢你。”   如果说在此之前,徐知竞还能骗自己。   那么从此刻起,他便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就连夏理对他的恨都淡去了。   他木在原处,颓然不知所措。   空气中的尘埃驾着银幕的光亮缓慢浮游,将时间拖得无比漫长。   夏理寂寂地靠近,随之而来一阵浅淡的香气。   他变得好像一只幽灵,朦朦胧胧看不清,从指尖到唇瓣都带着凉意。   徐知竞不知该怎样回应这个吻。   教会夏理接吻的人反倒变得束手无策。   乌黑卷长的睫毛半遮起眼瞳。夏理捧着徐知竞的脸,垂眸打量对方被沾湿的唇角。   他看着亮晶晶的水渍渐渐干涸,徐知竞欲言又止地抿起嘴唇。   夏理茫然地在对方眼前补上一个吻。   迫使徐知竞闭眼,以更敏锐的听觉捕捉到对方的意兴阑珊。   “不好吗?”   夏理与徐知竞的爱情走入死局。   除却□□的取悦,夏理再想不到多余的方式。   他也曾经尝试过剖白真心,可徐知竞拿它当作玩具,爱的时候浓情蜜意,过了兴头便丢在一旁,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应当不限时供应。   然而夏理的心动设有时效,爱更是稀有。   一旦耗尽就连恨都抽离,变得无感,残存些空泛的,对固有印象的习惯。   他骑到徐知竞腿上,调整几下姿势,神色淡然,动作却撩人。   本能的愉悦全然背弃心底的沉痛,诱使徐知竞揽上夏理的腰肢,一再将手臂收紧。   两人呼吸相贴,心跳纠缠心跳。   夏理用微凉的食指拨开徐知竞的碎发,沿着眉骨一直抚向喉结。   突兀的弧度正对上另一处愈发鲜明的抵弄。   他甚至不算讽刺,只是平静地陈述。   “徐知竞。”   “这是欲望,不是爱情。” 第69章   真正做出决定,大多需要一个契机。   夏理的人生最初被困在徐知竞身边,围着对方打转。   被缠住的风筝一般,飘飘摇摇等线断。   如今他又驻留在江城。要比以往更添上迷茫,以及对未来的彷徨。   夏理算着日期。   感恩节过后不久便是圣诞,再往后,ski week,spring break接踵而来。   夏理就这么一直想到遥远的夏天,不知所谓地计算着徐知竞可能出现的时间。   他实际上一点也不期待。   但假使不这么做,也没有别的事能够让夏理打发时间。   夏理的父母期间来过一次。   不常处理家事的父亲倒还装装样子,演出一副关切慈爱的态度。   母亲则全然不曾掩饰对这个大儿子的反感,话里话外指责夏理丢尽了夏家的脸面。   他们一心扑在小儿子身上。   夏理完成了使命,本应悄无声息地退场。   可惜外界的风闻没能留给他体面,让乔书然对他仅有的些许喜爱都烟消云散。   艺术往往强调亲缘之爱。   现实却更多被人性所影响。   对于夏家来说,夏理的功能性大于一切其他价值。   因此,他被赋予的定义注定不可能是备受宠爱的孩子。   夏理是工具,是礼物,是权衡利弊后夏家奉上的投名状。   徐知竞的偏爱也只能体现夏理作为一件物品的贵重。   一言蔽之,夏家夫妇用以衡量夏理的方式从来与小儿子不同。   是冷漠的,苛刻的,对死物的严格评鉴。   ——   “你送我的那只表,现在还可以兑现吗?”   “只要你愿意,随时。”   夏理拨出这通电话时,徐知竞正和谭小姐坐在花园的长凳上。   前者经过走廊,隔着玻璃瞧见翩飞的落叶。   灿黄银杏被初冬的寒风推搡,铺天盖地拂落。   风忽而一停,掩在其后的人物便揭晓,由窗棂框出分外相配的画面。   江城的冬季多雨,气候总是阴冷而潮湿。   谭小姐穿了件不算厚重的大衣,时间一久,便觉得室外的温度实在太低。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往屋里走。   夏理站在窗下没动,看两人走进连廊,推开门,短暂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少顷,谭小姐的声音从前厅传来,似乎心情不错,言谈间还带着些舒缓的笑意。   “我和……就是和之前那个男的分手了。”   “怎么?”   “观念什么的还是有差距吧。”   除却冲动与吸引,价值观在爱情之中同样占据了重要的比例。   最初的真诚与所有发自内心的温柔体贴,在日积月累之下依旧有可能变为演绎,暴露出对财富的贪婪,以及对通往更高圈层的急切。   彼时的谭璇天真地抱有对纯粹爱情的幻想,认为差距可以被填补,爱亦该亘古不变。   然而现实却告诉她,父母的警醒并非过度保护,而是在拥有足够阅历的前提下,对既定危险的预判。   “玩玩还可以。真要往后走的话,确实还是得照我爸说的,要找个门当户对的。”   她说罢,将视线移向徐知竞。   后者没有表态,倒是屋外再度掠过一阵风,卷来满山簌簌的鸣响。   “这句话很土吧?”谭小姐继续道,“不过我现在认为它是对的了。”   徐知竞看着她,仍旧笑笑,不说话。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看了眼表,差不多到晚餐时间。   “我去看看夏理醒了没。”   徐知竞一会儿要和谭小姐去湖区一家餐厅。   两家父母安排的饭局,他不好拂了面子,只得应下。   长辈们的用意足够明显。   先前两人都没有什么想法倒还好说,但今天的这顿饭显然和谭璇的一番话有关。   对方在明知徐知竞不可能接受的情况下依然如此暗示。   仿佛要他即刻便在权力与阶级构筑的现实,及虚渺而无望的爱情之间做出选择。   徐知竞不敢保证更长远的未来,但他清楚地明白,对于此时此刻的他而言,夏理即是唯一的答案。   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小心翼翼,尽量不弄出星点声响地将门打开。   屋内的窗帘关着,夏理的午觉似乎睡了太久。   徐知竞经过一片漆黑的小客厅,视觉渐渐适应黑暗,模糊地勾出些轮廓。   通向卧室的门半掩着,仪器全关了,堆叠在床两侧,生出废墟般的冷然与岑寂。   夏理像是睡得很沉,只从被子里露出小半颗脑袋。   精巧漂亮的鼻尖被遮在纯白的布料之下。   长睫毛随呼吸轻微地颤着,在眼下投落两片蝶羽似的轻盈的影子。   徐知竞俯身,在夏理额前落下一个很纯情,很干净的吻。   过后轻手轻脚地从房里退出去,回到前厅,嘱咐看护让夏理按时吃药,别错过晚餐。   夏理听见一声极轻的关门声。   他缓慢地抬起眼帘,视线停留在半垂的角度,睫毛擦过蓬松的被子,带来一秒钟的短暂阻力。   徐知竞的温柔和深情似乎已经无法再左右夏理。   后者身心俱疲,再也不想去猜对方说给他听的究竟是事实还是借口。   夏理意识到他确实不该再犹豫不决,所谓的契机一早便已出现,是他刻意忽视,还骗自己说爱就是与痛苦共生。   ——   几天后,徐知竞的假期结束,与往年一样飞往纽约。   翌日,徐母来看望夏理,还贴心地为他准备了几件新年礼物。   她不做过多的铺垫,开门见山,希望夏理能够离开,让徐知竞回到规划好的人生中。   夏理少有地直视她的眼睛,莫名在其中读到了疲惫。   印象中,徐知竞的母亲始终优雅且强势。   夏理甚至一度幻想过自己也会长成这样的大人,在一切场合之下都能表现得游刃有余。   “夏理,阿姨不是不喜欢你。”   “阿姨看着你长大。如果你是女生,就算竞竞的爸爸反对,阿姨也会为你争取。”   “但时代还没有进步到那样的程度,你们也没办法真的有结果。”   “竞竞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不可能永远当一个躲在父母庇护下的小孩子。”   正如徐母所说,夏理在对方身边长大,甚至要比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更长。   或许是他天真。   但他确实愿意相信对方的话。   夏理不算漫长地留出了片刻沉默,望向徐母的目光淡淡收回,盯着地板像是要哭。   他并不为自己感到委屈,也不觉得对方对自己有所亏欠。   夏理只是反复在心底拆解对方所说的话,被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阿姨带了合同,是之前答应了要给你的那部分股份。”   徐母的助理实际一早就给夏理发了电子版,这会儿又递来打印好的文件,在徐母的示意下搁到了靠近夏理的桌边。   “你先看看,没问题的话你给小陈发信息。阿姨过几天叫王律他们过来,后面审议和申报有点麻烦,让他们带带你。”   “……不用这样的。”   夏理的喉咙像被一团湿棉花堵着,一字一句说得分外艰难。   他不否认徐母曾经对他的爱,也曾在某些过往的瞬间,为对方传递的温柔脱口而出一句‘妈妈’。   但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夏理再也不可能回到他念念不忘的大院。自那时遗留的情感,亦将在这个冬天彻底终结。   “您给我的已经够多了,不用这样的。”   夏理拒绝了,他再清楚不过,该与徐知竞划清界限。   表上的指针走过一圈,徐母的叹息来得分外迟缓。   她在抬手的瞬间像是犹豫了半秒,在两人之间倏地停顿,到底还是落在夏理发间,同小时候一样轻柔地抚至耳后。   “好孩子。”   这天的谈话就停在这句简短的赞美。   徐知竞的母亲不是会被他人左右决定的性格。   因此,她还是给了夏理一笔不菲的补偿,并定期向账户汇入足够任何人在海外维持奢侈生活的费用。   她在新年的第一天与夏理道别。   亲自送夏理去往机场,在安检之前,最后给了已经长大的夏理一个拥抱。   徐母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再见,亦没有祝福。   只是望着夏理没入人潮。   再一个转角,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建筑之后,甚至连影子都被掩去,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就这么退出了徐知竞的人生。   ——   夏理在达拉斯转机,Eric特地去接,陪他一同飞往普罗维登斯。   DFW航运繁忙,夏理这回没有航司接送,独自坐小火车去A楼。   Eric等在扶梯尽头,大衣里搭了件深色的牛仔外套,敞开的领口下则是一件简洁的衬衫。   他闲适舒展地站在被灯光照亮的白色地砖间,看上去格外显眼。   “居然没有晚点。”   准点的情况并不多见,Eric因此玩笑说这是夏理的幸运,代表会有一个完美的开始。   他说着从大衣口袋里取出卡夹,又从卡夹中抽出那张做过记号的卡。   上面的‘X’其实已经有些被蹭掉了,在花体的JPMorgan之间断断续续留下些平直的笔迹。   “之前说送你的。”   Eric说得随意,指间夹着卡片便递了出去。   他挑的是支氢能源相关的股票,这些年各类新型能源在国内外势头都不错。   他取走本金,又抽了一部分算作利息。   毕竟Eric和夏理的关系不像徐知竞,也没有做一个慈善家的想法。   “本金我已经提出去了,不用觉得有负担。”   这个说法给夏理留足了体面,不收反倒有些惺惺作态。   夏理盯着Eric的指尖看了一会儿,抬手触上了卡的另一端。   “谢谢。”   “谢什么。赚到钱了,我还得谢你运气好呢。”   夏理好像不习惯这样平等的人际交往,在此之后便不知该如何回应。   Eric看出他的窘迫,自然地换了话题。   “羡慕啊,还可以休息半年。”   夏理的转学手续没有办完,大约要等秋季学期才能入学。   Eric为他的漫长假期感慨,语调轻松舒缓,不由便让夏理也代入其中,愈渐平复下紧绷的情绪。   “你会来吗?”   夏理算是邀请。   他不想再触碰到与徐知竞有关的记忆,自然不愿回到迈阿密或是纽约。   “你请我去?”   “嗯。”   夏理随着话音点头。   Eric笑他的过分认真,又往前走了段距离,转头看向夏理,温温柔柔答道:“不用请我也会去的。”   即便相识的开始,Eric不过对夏理的身份感到好奇,抱有一丝想看徐知竞失态的恶作剧的心。   然而时至今日,这些都仿佛正不断隐去。   在接到夏理电话的一瞬,无数念头伴随心跳倏然闪过,带来片刻的失序,让听觉在那几秒的时间里,只能捕捉到夏理的嗓音。   Eric的承诺最初并非指向夏理,如今却真真切切仅为夏理兑现。   他好像和徐知竞陷入了相同的迷津。   困在夏理郁丽的眼波中,心甘情愿地奉献与拯救。 第70章   次年冬天,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医药股全线暴涨。   恐慌尚未蔓延到这座小城,Eric趁着假期来找夏理,半是调侃地问对方是否后悔没有收下徐母原本打算赠予的股份。   夏理摇头,自然地否定。   “再多想就是贪心了。”   他如今住在学院山的一栋住宅里,房子不算太大,庭院里有一株枫树,和一株尚未见过开花的苦橙树。   夏理时常坐在树下放空,看四季不同的景色。   这座城市的时间流动得仿佛比迈阿密更慢,带来的心情却绝非虚无,而是充盈与温暖。   即便偶尔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往,有关徐知竞的回忆倒也不再显得那样难以触碰。   对方的身影渐渐模糊,带来的痛苦亦随之被封存。   心脏再不会急症一般持续地产生出苦涩,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不经意地触发一闪而过的异样。   Eric在纽约读研,两地交通便利,因而在普罗维登斯打发掉许多个没有安排的周末。   他实际上常碰见徐知竞。   对方要比以往更为冷淡疏离,由那副足以迷惑任何人的英俊皮囊相衬,引得男男女女趋之若鹜。   两人某次在一场派对撞见,徐知竞倚在卡座,搁一杯特调回桌上。   Eric瞥见对方手上的戒指,在酒吧斑斓的灯光下,依旧闪烁出澄澈的青蓝。   他与徐知竞隔着人群对视一眼,未有半点交流。   倒是转天又在电梯碰上,这才知道对方也住waterline。   电梯下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开口。   临到开门前,徐知竞才瞥了眼Eric拎着的马卡龙,莫名其妙问出一句:“送女朋友?”   “差不多。”   Eric笑了,答得模棱两可。   徐知竞转头,盯着不断跳动的数字,不抱多少希望地继续:“你有夏理的消息吗?”   “你问我?”   大抵应当赞美Eric的演技,三个字配上惊讶的语气,要比直接否认更有效果。   徐知竞闻言,也不方便再问,等到电梯门开,径自便提步迈了出去。   ——   关于夏理,徐知竞似乎总表现得迟钝。   说出口的爱过分滞后,就连夏理的离开也发现得后知后觉。   江城春天常下雨。   雨水裹着冬季残余的寒气,倏然落入衣领,倒像是一小粒骨碌碌滚落的冰。   前一年的初春,徐知竞从纽约回往江城。   他出了机场便去找一家新开的甜品店,捧着盒点心回到车上。   “到夏理那边,你把行李先拿回去。”   司机面露难色,从后视镜里朝徐知竞看了看。   他的犹豫很快被捕捉。   徐知竞与他隔着镜子对视一眼,语调骤然冷了下来。   “怎么了?”   “少爷……”   司机为难地努了下嘴,目光回避,眉间也跟着挤出几道褶子。   “小少爷已经走了。”   “什么叫走了?”   徐知竞的追问迟了一秒,随后的语速却极快,甚至就连字词间的起伏都没能控制好。   他似乎猜到了对方会如何回答,心跳声愈发剧烈,伴着强烈的不安与隐痛,在胸腔里制造出一场前所未有的失序的惶恐。   “什么叫走了?!”   “这……”   司机支吾半天,心道这原本不是该由他说破的事,不由懊悔。   “小少爷年初就走了。不是我送的,我也不知道他去的哪里。”   他含糊地说完,又战战兢兢从后视镜去瞄徐知竞。   后者的情绪绷得很紧,连带着神色都衬上了阴沉沉的天气。   “夏理呢?”   徐知竞到家,见母亲不在,立刻拨通了对方私助的电话。   铃声响过两下,那头传来一名女性年轻而冷静的嗓音。   对方听见徐知竞的质问也不慌乱,而是以一贯妥帖的态度答道:“夏先生已经走了。”   “我就是问你他去哪儿了!”   “抱歉,少爷。这件事我没有经手。”   这通电话翻来覆去,用不同的措辞与语句,重复着一样的问题和答案。   徐知竞问得心累,最初再急切也被磨得没了脾气。   脑海中仅剩不甘与迷茫,以及一种莫名的恐惧。   混沌的情绪细雨般缠绕交织,随时间铺满心底,一点点浸湿,带来彻骨的,难以消散的寒意。   傍晚七点,厨房准备好晚餐。   管家拨了内线电话,徐知竞没接,坐在夏理的床边怔怔出神。   心脏像是正不停下坠,飘飘摇摇找不到落点,连带着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在温暖的室内颤抖失温。   徐知竞想哭却掉不出眼泪。   思绪好像都被夏理离开的事实抽走了,木然将他钉在原地,产生出很虚浮,很空泛的茫然。   他变成一只徘徊在夏理房间的幽灵。   不存在准确的作息,一味地混淆时间,试图颠倒现实与梦境。   徐知竞的父母故意把他晾在这儿,几天后才施施然地回来这套房子。   徐母叩了两声门。   “竞竞,明天有个义展,你准备一下,晚上老张会来接你。”   她说完便离开,全然不提夏理的名字。   仿佛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简单得像是轻轻翻一页纸。   “夏理呢?”   徐知竞从房里追出来,身上穿的还是夏理留下的烟蓝色的睡衣。   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在衣着典雅的父母面前更显得幼稚且可笑。   “夏理呢!谁让他走的!谁允许他走了?!”   “竞竞。”徐知竞的父亲发话了。   “夏理也有自己的人生,你不能把他困住一辈子。”   “他是我的。”徐知竞貌似冷静下来,换回了一贯的语调,“他是我的生日礼物。”   他试图以胁迫夏理的话术与父亲诡辩。   然而这一切在久经沉浮的长辈面前却只显得稚嫩。   徐知竞用最无用的方式向父母讨要,反将自己逼得狼狈。   “徐知竞,夏理是人。”   父亲呵止了他的失态,转而叫管家去取戒尺。   徐父实际上极少插手孩子的教育。   徐知竞的一切都有完善的规划,原本并不需要父母过分操心。   而如今看来,他显然被保护过度,混淆了人与物的价值,天真地认为世界就该围绕他运行。   “以前年纪小,闹着要夏理陪你就算了,现在还要继续这样吗?”   “徐知竞,你知不知道自己几岁了?”   徐知竞其实明白这样的态度解决不了任何事。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在这些天里联系了无数人。从同学到旧友,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查到星点关于夏理的消息。   夏理就像凭空蒸发,在信息与记录如此发达的时代,被抹去一切痕迹,消失得彻底。   徐知竞只能寄希望于最原始的方式,以这样难堪的退行来换取几乎不可能的纵容。   徐母没有揭穿,冷眼看他演戏。   等徐知竞稳定下来,她便接着徐父的话继续。   “你有没有想过你能给夏理什么?”   “你现在说喜欢他,不想让他走。再过十年,二十年呢?”   她将时限一再延长,加深其中的不确定性。   徐知竞轻飘飘说出口的喜欢在父母眼中什么都不是。   无非一时兴起,拿尚且年轻漂亮的夏理当一件趁手的玩具。   “时代不会变化得那么快。夏理留在这里,就永远什么都不是。”   徐母用现实收尾,话题兜兜转转从徐知竞引向夏理。   直白地剖出世界的残忍,要徐知竞正视当下社会的运行准则。   他被捧得再高都与夏理无关。   旁人或许会碍于徐知竞这个名字,主动将他的行为合理化,粉饰成上位者对玩物的溺爱。   可只要仍在徐知竞身边,夏理就始终都会被贴上难堪且低俗的标签。   再冷郁再清绝也不会让人对他的看法产生任何改变。至多不过赞美徐知竞的眼光,说夏理漂亮得稀有。   徐知竞这天在书房被抽得一身青痕。   戒尺打不穿皮肉,淤血便隔着皮肤深深浅浅映出一道道斑驳。   他一声不吭跪在地上,指节在膝前攥得泛白。   冷汗跟着窗外的雨水落向地毯,晕出零星的水渍,好像夏理曾经掉下的眼泪。   徐母坐在一旁,或许心疼,难得表现出不舍。   可她最后却从丈夫手中将那柄戒尺接了过去,重重抽向徐知竞的肩背,换来一声短促的闷哼。   “徐知竞。”   她不知想说什么,在此之后便把戒尺搁回了桌边。   书房里顿时一阵寂静,映出几人拖长的影子,一动不动投落在地上。   徐知竞苍白一张脸,褪去血色,不作声地紧拧着眉头。   漫长的审判结束。   他的最后一点手段亦无效。换不回夏理,更扼杀了往后的所有可能。   “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出门。”   父亲从沙发上起身,在离开前放缓语气留下句嘱咐。   他拍了拍徐母挽在他肘间的手,两人并肩从徐知竞身侧经过。   他们为徐知竞规划的人生中该有家世相匹,门第高贵的妻子。   夏理占据了太多徐知竞的注意,以至于让他分不清,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   几天后,徐知竞如期登上回往纽约的航班。   身后的淤伤还在,倒不像最开始那样彻骨,只有触碰才会牵动着产生钝痛。   或许正因如此,徐知竞在路上做了一个分外压抑的梦。   夏理用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沿着徐知竞的肩背滑落,制造出一连串的痛楚。却在最后温柔地问道:“痛吗?”   “嗯。”徐知竞点头,期待得到夏理的安抚。   “骗人。”   夏理否定这个答案,光艳的躯壳只挂着件半扣的衬衫。   细细密密的红痕从布料之下透出来,爬满柔润的皮肤,沿锁骨一直延续至细白的腿间。   “你一点也不痛。”   徐知竞感受到的,是淤伤褪去就会遗忘的疼痛。   与夏理相比,这甚至不值得被怜悯。   那双总显得潮湿的眼睛这次却盈起笑意,明亮而真挚地注视着徐知竞。   夏理在梦醒的前一秒温和地抚了抚徐知竞的眉梢,湿红唇瓣随着字句分开又轻抿。   即便在梦中,徐知竞依旧来不及道别。   他被一阵颠簸猝然惊醒,耳畔仿佛还留有余音。   “徐知竞,再也不要再见了。” 【Heartthrob】 第71章   时间的流转,说白了不过四季交替,轮转更迭。   徐知竞25岁这年,父亲将公司在北美的事务彻底交由他打理,算是开始新的历练。   他与Eric的交集因此愈发密切,两人间的关系渐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   徐知竞某次调侃,不知对方追的是什么天仙,这么久了还不见结果。   Eric笑得无奈,坦然说道:“明年就回去了,没结果就没结果吧。”   “我还以为你是个情种。”徐知竞仍是揶揄。   “那也没我们徐大少爷深情。”   Eric的玩笑戳中痛处,变成讽刺,一时倒让徐知竞无从应对。   他怔了一秒,两人的对话因此漏过半拍。   再接什么都显得尴尬,倒不如就此结束,各自举杯,转头又去与晚宴上的其他人寒暄。   徐知竞独自度过三个夏天,北山街的梧桐被潮湿冷气催得又一次泛出青黄。   很快就要到深秋。   谭璇把生日派对当成一次迎新社交,还是选在plaza,只是不像成年礼那样高调。   她邀请了些同学朋友,顺道带上几个今年来的新生。   徐知竞送了条项链作为礼物。   大克拉的粉钻很衬气色,更是凸显出派对的中心。   香槟杯升起气泡,棕榈叶在玻璃温室内缀上浓绿。   空气里弥散着香水交缠的气息,甜蜜地抬高体温,让年轻的荷尔蒙躁动不已。   谭璇似乎与一个新生聊天。   陌生面孔,话语间时不时将目光朝徐知竞的方向落。   对方脸上还留有青涩,乌黑的发丝好乖地盖在额前。   徐知竞无意间睨过一眼,两人的视线将将撞上,男生抿了抿唇,舌尖顶住上颚,努力摆出了一个弧度标准的笑容。   “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谭璇不久来到徐知竞身边,稍举起些酒杯,往先前的位置倾斜了点。   徐知竞无甚表情地垂落眼帘,没有接话,转而夸赞起对方选的裙子与首饰相衬。   男生名叫谢瑜,也读商科。   不知是习惯还是嫌麻烦,和夏理一样,爱把名字用一个简单的‘X’替代。   谭璇先前将新生拉进大群。   徐知竞第一次见,不由一阵恍惚。   他在那几秒里难以抑制地心跳剧烈。一度进退失据,甚至不敢点开对方的信息。   好在这样的忐忑仅持续过片刻。   徐知竞对重逢的无数构想亦止于指尖触及屏幕的一瞬。   对方向陌生人展示的朋友圈清楚地表明了他并非夏理。   揪起的心脏于是一瞬回落,空荡荡生出更虚无,更乏味的冷寂。   ——   过去三年,夏理的精神与状态都在不断转好。   他尚未毕业,在Eric投资的一所实验室实习。   同组也有个叫‘Eric’的蓝眼睛的男孩。   因此后者占有这个名字,前者则变回孟晋予,各自成为夏理口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或许是Eric这四个字母的排列组合天生带着一定会爱上夏理的魔咒。   男孩在某次组会结束,直截了当地向夏理剖白了自己的心意。   在此之前,夏理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情形。   他愕然愣过几秒,方才组织起语言,委婉地拒绝道:“对不起,但我真的没有余力去爱人。”   “是因为孟吗?”   十九岁或许就是要莽撞直白。   爱要说得坦荡,落败也要得到一个清楚明了的缘由。   夏理为对方的想法流露出些许诧异,言语却依旧温柔。   他舒缓平和地将与徐知竞的过往概括成简短一句话,仿佛那不过是人生中一段再寻常不过的经历。   “不是的。”夏理否定了对方的猜想。   “是因为我在和你一样的年纪,遇到过耗尽了所有爱与恨的人。”   夏理不知该怎样安抚对方,那双蓝眼睛看起来好像被潮汐拂乱的海面。   他于是拿出早上买的小饼干,挑了两块没有碎的放进对方手里。   哄人似的朝Eric眨眨眼,愈发温和地对上了视线。   “……我嫉妒他。”   对方盯着饼干,小声地嘟囔。   “别这样,Eric。”夏理轻叹道,“那并不是一段很好的爱情。”   “抱歉……”   “不是你的错。”   Eric好像在为夏理的话难过,漂亮的,水蓝色的眼仁愈发变得潮湿。   夏理看着他的眼睛,不由想起徐知竞送过的戒指。   美丽的,澄澈的,海潮般的青蓝。   只可惜偏偏不像他们痴恨纠缠的爱情。   夏理叹了口气,起身把电脑塞进书包。   Eric还以为就连他们的友谊都要自此终结,看向夏理的目光更是楚楚可怜。   后者实在不擅长处理这样的情况,也算是不想让之后的相处太尴尬,无奈学着曾经的自己生涩地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走吧,我请你吃中餐怎么样?”夏理仍旧笑着。   Eric意识到两人的关系或许并不会因为这场谈话而触礁,语调骤然上扬。   他几乎算是撒娇,追着夏理的脚步便说道:“我要吃你做的,他们说我以前在中国城吃的都不正宗。”   “好,想吃什么都可以。”   ——   事实上,夏理的厨艺不算精湛,不过这几年才学会几道家常菜。   普罗维登斯盛产海鲜。   他给Eric做了碗蛤蜊汤,配上青椒炒肉和鸡蛋羹,竟也吃得对方赞不绝口。   吃过晚饭,夏理送对方出门。   Eric才离开不久,又一道车灯照亮前院,将那棵泛红的枫树点得像是燃烧。   马上要到感恩节,孟晋予一早就说好了要来这边度假。   夏理忙了一天,倒是忘了这件事。这会儿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带对方去外面吃饭。   “没事,家里还有食材吗?我自己做就行。”   “……还有点蛤蜊,生菜和方便面。”   夏理陪孟晋予做饭,期间又叫了份外卖。   不知怎么聊到Eric的事,将后者对他们的误解当作玩笑说给对方听。   厨房只开了几盏射灯,光线昏暗,在孟晋予的脸上散落出深深浅浅的影子,将他的表情遮得模糊不明。   夏理的话让他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末了,干脆停下正准备食材的手,转过头,一错不错地望进了夏理眼底。   屋内光影弥蒙,孟晋予的眼睛却明亮。   他的语气像是玩笑,表情倒又全然相悖地认真。   “那你愿意和我试试吗?”   他套着围裙,之后是件米色的粗花针织毛衣。   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很柔和很温暖的氛围。   这样的场景实际上已经出现过无数次,可不知为何,今天的夏理却莫名生出一种想要点头的冲动。   他与对方对视良久,心底的迷茫迟迟散不开。   悸动大抵被掩盖,因此始终只有平稳的呼吸与心跳,全然没有他人所构述的饱含喜悦的无措。   “……我不知道。”   夏理不想再重蹈覆辙。   他希望爱情的意义能够纯粹,而非在特定的情形下,再将对孟晋予的感动错判为爱。   厨房里顿时静下来,剩下灶台煮沸面汤时接连的沸腾声。   夏理慢半拍才想到回避,低垂下眼帘,让目光停在了对方挽起的袖口。   “这么紧张做什么?”   视野里的那双手再度动起来,偏移重心,从一旁拿来碗筷。   孟晋予的嗓音平静且润泽,主动将那句话归类到闲谈。   他依旧站在灯晕间,裹着层温柔的光亮,毫不介怀地准备着两人的晚餐。   与徐知竞繁忙的生活不同,夏理的社交其实分外单调。   除却在学校和实验室结识的同学,剩下就只有孟晋予算是旧友。   夏理不是迟钝到接收不了对方传递的情感,也并非刻意钓着孟晋予不放。   就像用以拒绝Eric的说辞一样,夏理实在没有余力再去爱上别人。   这晚两人吃过饭,孟晋予点起壁炉,和夏理窝在沙发看一部文艺电影。   今年的气温降得太快,玻璃窗早早爬上雾气,像是冬天提前来临,或许天亮就会看见满枝白雪。   樱桃木燃烧出醇厚的香气,偶尔‘噼啪’炸出两声突兀的细响。   暖融融的室温惹得夏理直犯困,一下一下点着头,懒怠地靠到孟晋予肩上。   影片结束时,指针恰好走过零点。   窗上的白雾掩去两人的倒影,将世界隔离开来,圈出一小片结界,让接下去的所有对白都成为仅限于今夜的秘密。   夏理抬眼看孟晋予。   分明对方的五官没有任何一处与徐知竞相似,他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后者。   大抵是相似的家世与成长环境养成的习惯,二者身上都有一种不易觉察的疏离。   徐知竞用乖张及傲慢与之相衬,孟晋予则以谦和与温柔作为掩饰。   夏理看得出神,一时都没有发觉对方也将视线投落到了他的眼中。   四目相视,夏理滞后地描画起眼前的轮廓。   他茫茫然地看着孟晋予愈渐靠近,近到甚至一度失焦,下一秒才让画面重聚。   两人离得太近,呼吸间都是对方的气息。   夏理晕晕乎乎闻到葡萄藤厚重的香味,蓦地在最后一秒抬起手,在即将越界的前一瞬,扼杀了这个尚未诞生的吻。   孟晋予的唇瓣贴上夏理的掌心,些许传递出属于他人的温度,引发一连串不知是痒还是愧疚的心情。   夏理抽回手,从对方怀里坐起来,分开到合适的社交距离,这才恹恹说出抱歉。   “对不起,我好像还是没办法……”   “没事的。”   孟晋予安慰他,也算抚慰自己烦乱不堪的心。   沉默变成无声的武器,让原本宁静的夜晚坍塌成废墟,残余细碎的,摇摇欲坠的情绪。   夏理不擅长处理当下的局面,只能由孟晋予将时间继续推进。   他起身,宽大的手掌停在夏理的发间,略思忖了片刻,到底还是轻絮地揉了揉对方的发丝。   “早点睡觉吧。”孟晋予无奈地扯出一抹笑,“不用在意今晚的事,我会忘掉的。”   夏理望着他,间隔跳动的火光。   或许是夏理的错觉,对方的眼眶被炉火映得一闪一闪,像是藏着彻底融化的糖浆,大约会有甜到发苦的眼泪在其中蓄积。   可是夏理没办法说出对方期待的答案,更不想再骗自己爱上任何人。   他只得垂敛下目光,逃避着接受了对方的说辞。   “好……”   “晚安。”   “晚安。” 第72章   假期过后,纽约连着下了几天雨。   徐知竞睡不着,周三早上又有课,干脆早起,步行去学校。   他打了把伞,坚实的伞骨下是柔软的羊绒大衣,与一件黑色半高领。   清晨风大,一滴雨被吹进来,撞在镜片上,模糊出一小片虚焦。   徐知竞的度数不深,摘了眼镜放进口袋,仍旧沿着街道向前。经过尚未亮起的橱窗,以及这座城市中随处可见的脚手架。   他这些天碰见过谢瑜几回。   对方搬到了同一栋楼,总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遇上。   徐知竞一次在泳道旁回消息。   屏幕还没来得及熄灭,谢瑜的嗓音就盖过水声,轻飘飘裹进了空气。   “Hi/”   徐知竞的碎发被沾湿,从额前落下一缕,不太舒服地刺到眼睑,让他仅仅朝对方睨了一眼,没做回应便又没入水中。   锁屏还亮着,谢瑜刚想细看,画面却在同一秒巧合地暗了下去。   他只看见明朗的海景,沙滩上像是站着一名青年。   优雅颀长的身姿让那道剪影显得分外轻盈,光是模糊的一瞥,都传递出令人惊羡的清绝。   谢瑜没有离开,同样也没有做什么越界的举动。   他不远不近地站在徐知竞的手机边上,耐心等待对方再度回到原处。   徐知竞摘了泳镜,连串的水珠顺着眉骨与鼻梁簌簌地滚落。   谢瑜蹲下身,随之将指尖点在了浴巾旁。   修剪整齐的指甲染上水渍,隐约泛起健康的粉调。   “Hi!”   游泳馆里没有其他人,谢瑜的热情只有指向徐知竞的可能。   后者离开泳池,撑着池壁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湿漉漉带着股水汽来到谢瑜面前,随意让视线扫过,弯腰捡起手机,披上浴巾便开始往淋浴间走。   “不是,你听不见我在和你打招呼吗?”   谢瑜对徐知竞的态度格外不满。   换作平时,他一定不会这样死皮赖脸非要引起对方的注意。   可徐知竞的皮囊实在对他胃口,这副冷淡的样子也被衬得极致撩人。   加上在圈子里都算得上顶尖的家世,说不心动才是有鬼。   谢瑜耐着性子跟上去,见徐知竞终于停下脚步,还以为对方欲擒故纵。   “我认识你?”   徐知竞冷着声反问,变成一道警告,尚且算是委婉地拒止谢瑜。   谢瑜向来对自己的条件颇为自信,从意识萌发至今几乎从未失手。   然而徐知竞的态度确实无法套用过往的任何经验。   甚至都让谢瑜怀疑那些关于对方取向的传闻不过是谣言。   “那天谭璇生日,我们见过。”   他说着模拟出一道和当日弧度相似的笑容,抬手略显收敛地在徐知竞身边招了招。   “你也住这儿?”谢瑜明知故问,“好像经常看到你。”   谢瑜制造的所有‘巧遇’都是为了这一句。   可惜徐知竞不领情,迷人的脸蛋一派意兴阑珊。   连日的铺垫只换回一句警告,哪怕是谢瑜也不免感到沮丧。   他为此消沉了小半个假期,几个局都玩得不尽兴,一想到马上要到final,更是绝望得欲哭无泪。   或许是为了烘托他的心情,纽约的小雨始终不停。   谢瑜满脸烦闷地从图书馆出来,手上回着消息,倒是全然忘了留心脚下湿滑的台阶。   他一脚踩空,顿时失去平衡,来不及做出反应便狼狈地跌坐到地上。   污黑的水洼迅速浸湿衣裤,黏糊糊带着寒意贴上皮肤。   谢瑜懊恼地在心中一阵抱怨。   正觉得丢脸,不知该如何应对当下的情况,一只手却伸到了面前,带来一连串雨水砸向伞面的零碎声调。   落在视线中的手掌宽大而修长,指节分明。   曲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不显得紧张或是刻意,舒展得分外优雅。   谢瑜心说徐知竞都未必能有一双这么好看的手,抬眼却见前一秒还被他拿来比较的面孔骤然出现。   黑色的伞骨将徐知竞的气质衬得愈发冷感,没有扣上的大衣迎着风一阵阵拂起衣角。   深秀锐利的眉眼间不见多少情绪,只有尚未撤回的动作昭示出与外表截然相反的善意。   眼前的一切勾得谢瑜的心直跳,怦然撞出擂鼓般的轰响。   “谢……谢谢。”   徐知竞没什么话要和谢瑜说,无非路过顺手。   可谢瑜仰头看他,湿漉漉的眼睛仿佛要哭,纯白的衬衣从外套领口露出一截,不免让他想起夏理。   徐知竞因此缓和了态度,难得不再像先前那样疏离。   他脱下自己的大衣递给谢瑜,取出那副被沾湿的眼镜架回鼻梁,隔着水渍很模糊地描画出一道轮廓。   “去换身衣服吧。”   “啊?哦哦。”   谢瑜被徐知竞突如其来的温柔冲击得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片刻才觉得被浸湿的裤子实在黏得难受。   他带着窃喜走在徐知竞的伞下,近到甚至能够嗅到对方身上隐约的香气。   还没来得及再找话题,对方却又换回了一贯的态度,含着些疑惑地朝身侧看了眼,沉声道:“我去上课,别跟着我了。”   谢瑜有时确实觉得自己无药可救。   别人向他大献殷勤,他觉得无趣。   倒是徐知竞这么突然地赐予一点正向的情绪,他便心痒难耐,满脑子都是对方淡然的神情。   或许是实在看不下去他想徐知竞想得发疯。   几天后的早晨,谢瑜与徐知竞意外地在并非前者计划好的情况下撞见。   电梯门一开,害谢瑜悸动失眠的罪魁祸首就站在门后。   他揣着一颗躁动不止的心飘飘然地迈入电梯,徐知竞似乎并未留意,低着头没有将视线从屏幕上挪开。   “徐知竞?”   谢瑜决定主动出击。   不会有人对自己的名字没有反应。   徐知竞闻声抬起头,目光短暂地在谢瑜身上停留,而后略皱了下眉,仍旧处理起手头的事物。   “去吃早饭吗,要不要一起?”   两人不算认识,顶多几面之缘。   徐知竞为谢瑜的热情一阵狐疑,瞥了眼楼层,算是不让对方过分尴尬地回绝了邀请。   “不了。”   狭小的空间往往会放大情绪。   对于徐知竞来说或许难以察觉,可谢瑜的心跳却一声重过一声。   他当然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会有多掉价,也明白徐知竞的表态已然是委婉的拒绝。   然而不受控制的费洛蒙与虚荣心一再催促,让他即便碰壁也要继续尝试。   谢瑜实在太想要得到徐知竞了。   谁能说自己不为财富与美貌倾倒。   “她们说你喜欢男生,我……”   “谁说的?”   徐知竞的反问骤然打断谢瑜。   谢瑜不好回答,怎么讲都有影响人际的可能。   他还得在这里度过至少四年,不能为了一个未必会到手的目标得罪人。   “听说而已。”   电梯就要抵达,徐知竞不接话,谢瑜也不好再多讲。   他卡在对方走出的电梯的同一瞬做出了最后一次尝试,无论是与否,至少不会让气氛再像先前那样沉闷。   “总归,让我试试嘛。反正你也喜欢……”   “我不喜欢。”   徐知竞答得斩钉截铁,不做任何停留便往大门走去。   话音消散得太快,以至于谢瑜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他半晌才确信对方确实说过这句话,低声骂一句:“走那么快干嘛。恐同啊,死gay!”   ——   即便如此,到了平安夜这晚,谢瑜还是出现在了谭璇的派对。   今年来的人不算多。一部分回了国,剩下的有去旅游,也有推说担心流感的。   总之惜命的暂且断了社交,醉生梦死的豁出命也要纵情享乐。   谢瑜两者都不算,不过听说徐知竞大约会来。   在纽约,要谈一场随意的恋爱其实很简单。   只要不限定条件,对伴侣没有任何精神、心理以及物质上的要求。   但谢瑜不愿意将自己的感情浪费在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身上。   他宁可面对徐知竞不断碰壁,也不想将来再想起,自己的接吻对象是一个丢进人海就再找不出来的平凡生物。   谢瑜记错时间,到谭璇家时已经晚了一个钟。   客厅地上摆着个蓝牙灯球,一边放着音乐,一边闪烁出刺眼而炫目的光亮。   空气里满是酒精与香水缠绕的气息,被暖气烘托,蒸得人头晕。   谢瑜跟着蹦了一会儿,环视过整间客厅。   沙发被挪到了靠窗的角落,徐知竞像是醉了,蜷着腿,很安静地睡在那张小小的三座沙发里。   谭璇对享乐不设限,吧台上有廉价的罐装啤酒,也有倾倒了涂满地板的montrachet。   谢瑜和一个混血帅哥调情,中途又觉得无趣。   夜晚就要过半,斑斓摇晃的灯光与不断升高的室温几乎叫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仿佛缺氧,一味地沉浸在无止境的欢愉中。   指针接近零点,圣诞将至。   谢瑜玩腻了,甩开那个绿眼睛的小帅哥,朝沙发走去。   徐知竞还没醒,谭璇坐在地上玩手机。   世界好像被那些空了的玻璃瓶割裂,从越过那一秒忽地变得寂静。   “你是不是也住waterline?”   “嗯。”   “那你把他带回去吧。”   谭璇用手机往身后指了指。   徐知竞总给人一种冷淡的距离感,不知怎么又从不缺席这样的活动。好像格外厌恶独处,非要将时间耗费在嘈杂的人群之中。   谢瑜实际并不喜欢过分冷感的性格,但徐知竞似乎藏着秘密,让他忍不住想要揭开谜底。   “我可不敢。”他调侃道,“上次在电梯里和他搭了两句话,脸冷得能吓死我。什么狗脾气。”   “不是说喜欢他,怎么还嫌这嫌那的?”   谭璇正在编辑朋友圈,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我是喜欢他这张脸。”谢瑜指正。   他说完,略思忖片刻。   大抵觉得仍是不对,又补充道:“徐振璋的曾孙,还长这样,喜欢男的,世界上哪儿还能找出第二个。”   时间跳过整点,屏幕上的日期更替为新的数字。   谭璇满意地看了眼不断跳出的提示,放下手机,将注意落向了徐知竞的侧脸。   她也曾有像谢瑜一样不服输的时刻。   认为不过是段初恋,再难以忘怀无非累加更长的时限。   可徐知竞仿佛刻意将自己困在永恒的结界中,日复一日地找寻回往过去的方法,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与夏理再难重逢的事实。   无名指上的戒指成为一道烙印,无法舍弃地嵌在指根。   谭璇到底还是认输,回到界线之外,漠然看着一个又一个挑战者接连退场,不朽的宝石恒久地闪烁在徐知竞心上。   谢瑜不是第一个,也未必排在末位登场。   谭璇独断地认定,直到夏理再度出现,大抵还会有无数人,为同样的理由前赴后继。 第73章   这年的初雪算好时间,在圣诞来临的同一刻落下。   夜里车少,谢瑜载着徐知竞离开时,路旁已经积起单薄的一层雪花。   徐知竞半途醒了,坐在副驾上发呆,平静的神情间很难分辨出醉意,看起来更像是倦怠。   谢瑜在外套里穿了件水蓝色的衬衣。   午夜灯光昏暗,将他的轮廓勾得模糊不明。   徐知竞垂眼出了会儿神,缓慢地让目光转向身侧。   对方正由青涩转向成熟的气质不免带来瞬时的怔然,顷刻便叫徐知竞回忆起早已退远的,关于索伦托的夏天。   他想起夏理,下意识地抚上了禁锢在无名指的戒指。   午后的索伦托缀满明朗灼人的光亮。   夏理也穿过一件水蓝色的衬衣,悠然浸在水波般摇晃的阳光里,被无数游移的金色尘埃染成柔和静谧的青蓝。   “盯着我做什么?”谢瑜忽地截停了徐知竞有关过往的回溯。   他笑得分外狡黠,细长上挑的眼型让他看起来像是只小狐狸。   “突然觉得我也不差了?”   比起夏理,谢瑜要更多些跳脱与随性。   除却那些意象模糊的瞬间,两人其实一点也不像。   徐知竞明白自己的恍惚并非指向谢瑜。   他于是将视线收了回去,仍旧垂下眼帘。   “抱歉。”   徐知竞道歉的语调温和而低沉,裹上酒精导致的些许的尾音,听起来倒像在情话末尾带上一道撩人的叹息。   “什么嘛。”   谢瑜不满对方用这样的语气拒绝,愈发心痒与不甘,催生出莫名的胜负欲,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徐知竞。   “我说真的,你缺不缺固炮?我可以明天就去做体检。”   “保证守口如瓶。”   正值红灯。谢瑜说着抬起手,用食指在唇间比出了一个叉。   窗外在下雪,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掠过街道,耸立的建筑间皆是白皑皑的冰冷景致。   徐知竞没有认真听谢瑜说了什么,耳边隐约飘浮着长期失眠带来的嗡鸣,悉悉索索掺杂些许话音,含糊得仿佛那才是幻听。   “我不要你的感情,就喜欢你长得好看还有钱。”   细雪一片片落向车窗,迅速消融,留下雨水似的浅淡痕迹。   它们随着绿灯亮起迅速地朝后方划去,抹出无数斑斓的,光怪陆离的夜景。   徐知竞想起很多个接夏理回家的雨夜。   电台的音乐不止不息,迈阿密突如其来的暴雨砸向玻璃,将所有旋律融合成一支随路途不断延续的曲调。   ——夏理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纽约的大雪落得寂静,甚至盖不过雨刮器规律的声响。   徐知竞飘远的思绪在一声声机械的摆动中渐渐收回,仍旧像是轻叹,颇为无奈地再度拒绝。   “抱歉,你有点越界了。”   “我……”   “我现在头疼,可以先别说了吗?”徐知竞支着窗框揉了揉眉心。   “要多少你自己转,算今晚的车费。”   他说着把手机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谢瑜在锁屏解开前又短暂地瞥到一眼,仍是蔚蓝的天空,海潮温柔地抚过承托着青年的细沙。   “多少都行?”谢瑜接过徐知竞的手机确认道。   “嗯。”   “好吧,那帮我把今晚输的填上。”   谢瑜刚玩,也没什么所谓的新手运,和谭璇几个朋友打牌输了八万刀,多少有些肉疼。   他以为徐知竞开玩笑,随手输了六位数进去,并不真的指望对方兑现。   可AMEX的提示不久便点亮了屏幕,带来一声短促的震动。   谢瑜停完车,用徐知竞的门禁进了电梯。   温度一高,后者似乎又有些犯困。   谢瑜才拿了天价‘辛苦费’,多少萌发出一种责任感。   他陪着徐知竞回家,用对方的微波炉热了杯水。   再一转头却发现徐知竞已经在沙发上睡下了。   玻璃幕墙外,哈德逊河的波光衬着笼罩曼哈顿的大雪。   向来繁华的纽约仿佛顷刻间安静下来,仅剩无声的落雪,渺远的灯火,室内微弱而持续的白噪音。   谢瑜拿着那杯水来到沙发旁,蹲下身,很轻地将它搁在了茶几上。   他尽量不去惊扰徐知竞。   听对方的呼吸规律地,稳定地,轻絮地对应上胸腔的每一次起伏。   睡着的徐知竞像是褪去了所有生活在这座城市中必须的伪装,意外地展露出脆弱与不安。   哪怕时间退回半小时之前,谢瑜都还有亲吻对方的冲动。   可或许是今夜难得静得出奇,又或许眼前的徐知竞实在显得陌生。   谢瑜盯着对方放空了一会儿,忽而也就不再有先前的执着。   徐知竞完美地贴合了他对理想爱人的一切标准,偏偏却没能带来悸动。   爱情大概会是亘古的难题,千年万年地将人类困囿其中。   ——   徐知竞的房子位置好,整座城市都展现在巨幅的玻璃幕墙间。   圣诞的大雪如电影般缓慢放映,随时间连河岸都被染白。   谢瑜来到窗边,蓦地想起初雪这天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他好像什么都不缺,兜兜转转只许下一个模糊的,不定性质的心愿。   希望生活顺利,快乐富足。   谢瑜睁开眼,交握的双手没有分开,仍旧停在襟前,用一种虔诚的姿态望着自天际凝结坠下的冰晶。   他后知后觉想起这是徐知竞的家,于是替对方也许下一个愿望。   “无论什么,拜托都让他实现吧。”   “不然白送我那么些钱……”   徐知竞也会有遗憾吗?   谢瑜许完愿才想到这件事。   他回过头,视线从徐知竞身上渐渐向一旁移动。   不远的柜子上放着盏台灯,灯下则是一个棕色的木质相框。   客厅光线幽暗,只有从玄关处恍惚弥散的昏黄。   相片中的青年沐浴在朦胧的光影下,裹着一条薄毯,安稳而宁静地沉睡于午后。   绒毯间有叶片零星投落的光斑,大约隔着窗帘,画面影影绰绰,像是蒙着层柔和的滤镜。   谢瑜从来没有看清过徐知竞的锁屏,只觉得那位不知名的青年大约会有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   而此刻,镜头定格下的瞬间清晰地呈现在谢瑜面前。   即便无法窥看对方的眼眸,停留在相框内的世界也已然足够衬托出青年静谧的,模糊带着些许郁气的靡丽。   谢瑜不由为一个陌生人产生感慨,也难怪徐知竞念念不忘。   奇怪的是,照片里的阳光再温暖,再璀璨,谢瑜感受到的也只有近乎腐朽的冷然。   他因此想象不出那是一段怎样的爱情。   或许就连徐知竞都会有无法实现的遗憾。   往事定格在早已逝去的过往,胶片一样反复循环。   要不断向前,用无数琐事才能掩盖倒带时‘嗒嗒’发出的类似心痛声响。   徐知竞呈现在他人面前的无非是一种假象。   试图以填满一切的方式,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个与他纠缠过整个前半生的名字。   ——   纽约在这个冬天遭逢百年难遇的大雪。   谢瑜洗漱完毕,去吃附近一家新开的brunch。   流感与寒潮将路人变得愈发行色匆匆。   这座城市的快节奏浸染了在此生活的每一个人,只有途经此地的游客才会表现出格格不入的缓慢调式。   暴雪染灰高楼间的天空,阴沉沉在无光的白日添上几分暮气。   天气太冷,街上少有人说话。   谢瑜在路过一家奶茶店时忽而听见句中文,一时倒像是幻听,停下脚步追着话音便往回望去。   “没事的,假期结束再回去也可以。”   对方的嗓音清泠泠,不显得过分冷感,反有种春雪消融时明亮的润泽。   这让谢瑜更是好奇,怔怔朝来时的方向退回几步,终于在灰白的人群间看见一名青年鲜活地跳脱出来。   “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擦肩一瞬的清晰声调被距离抹乱,裹上迷蒙与飘忽,由周遭的嘈杂抹去本该动听的尾音。   青年戴着口罩,小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只能凭借想象去勾勒轮廓。   谢瑜遥遥望着对方。   那人有一副极其光艳漂亮的眉眼。   驼色的大衣使他轻易便从单调的人潮中脱离。   飞雪裹着橱窗内暖色的灯光,星子一般围着他打转。   对方的气质柔和却不孱弱,浅浅萦动着冷郁,舒展且自然地提步,叫谢瑜的视线不由得跟着他游曳。   “谢谢。”   直到青年接过一旁递来的奶茶,谢瑜这才发觉对方身边还有一位举止端方的男性。   两人或许是情侣,被晕开的灯火与雪花衬得分外相配。   青年随后摘下口罩,用柔软的唇瓣轻轻衔住吸管。   谢瑜被惊艳得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一味地为对方近乎攫夺神思的郁丽而感叹。   “开完会我来接你,这几天太冷了。”   深色着装的男性看上去年龄不大,给人的感觉却十分沉稳可靠。   那令谢瑜产生某种奇怪的联想,或许替徐知竞换上同样的装扮,对方也会展现出相应的矜持与庄重。   他由此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不远处的青年。   颀长舒展的身姿,静谧柔和的气质。   一张脸清艳得荡魂摄魄,仅仅漫不经心让视线扫过,谢瑜都难以抑制地为此悸动不已。   “……还是不想见徐知竞吗?”   青年垂落眼帘,随男人的提问轻絮地摇了摇头。   乌黑的长睫毛被闪耀的橱窗映出两片蝶羽似的轻盈的影子。   古典优美的鼻梁为那副柔美的皮囊划分出清晰的明暗,清绝得几乎失真,流溢出纯粹而丰饶的美感。   是了。   谢瑜蓦地回想起来。   对方就是徐知竞相片里的那个人。   那个让徐知竞难以忘怀的,不敢重提旧事,却又自我折磨般始终沉浸于过往的陌生人。   “夏理。”   谢瑜听见男人这样称呼道。 第74章   谢瑜当下对徐知竞的想法颇为微妙。   一方面实在喜欢眼前这副皮囊,一方面又确信自己毫无胜算。   他甚至是在客观的衡量过后得出的两道结论,还不如那天在街上见到夏理时的心动无措。   谢瑜在这些天纠结了无数次是否要将几天前的巧遇告诉徐知竞。   可他毕竟与对方不熟,也没什么关心对方情感生活的立场。   谢瑜犹豫着不说,倒是在一场晚宴上又遇上了那个陪夏理买奶茶的男人。   对方似乎本就与徐知竞认识,熟稔地与在场的男男女女寒暄。   他在最后随谭璇来到谢瑜面前,笑着举杯,“孟晋予,叫我Eric也可以。”   “谢瑜。”   一说姓孟,且与谭璇等人在一个圈子,谢瑜顿时便有了印象。   前两年医药大涨,孟家牵头成立的生物公司几乎垄断市场。   四期临床尚未通过,各类相关制剂便投入使用。   起初尚且有人质疑,但舆论很快被几家联手压下。   赶制的新药带来暴利,唐家趁此机会从房地产撤出,着手处理掉余下的产业,将资金迅速转移至海外。   谢瑜虽然不算中产,却也很难接触到更上一级的圈层。   要不是来到纽约后侥幸与谭璇结识,只怕还和先前一样,怪自己没能看准风向。   即便如此,对于夏理这个名字,谢瑜依旧感到陌生。   分明拥有那样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对方却并未在多数人能够接触到的渠道留下丝毫线索。   夏理好像一道尘封的谜题,长长久久封存在徐知竞擦拭明亮的相框中。   只待某天谜底揭晓,被快门定格的时间再度转动。   ——   连日暴雪,会议不断推迟。   第二场研讨会结束,时间已经将近一月中旬。   孟晋予接夏理回酒店,期间途经洛克菲勒中心。   这年的圣诞树就要谢幕,灯火却仍旧璀璨,熠熠在灰蓝的天际间点上绚丽与斑斓。   “下去看看?”   孟晋予注意到夏理的目光流过街道两旁鼓动的旗帜,一错不错停落在了远处的圣诞树上。   “不会错过晚餐吗?”夏理问道。   “不会的。”   孟晋予让司机停车,拿上围巾,陪夏理沿路走回去。   他安静地跟在半步距离外,不过分亲昵,也不太过疏离。   夏理总以为自己就要忘掉纪星唯,时常为此忧悒惶然。   然而真正再度踏足与对方一起走过的街道。   往事却如幻灯片,一帧帧无序地跳映回放。   吹号的天使依然披着半透的积雪,灯光从羽翼下弥散,和着潺潺水声,指引路人望向尽头那株崭新的圣诞树。   夏理从喷泉旁经过,回到他与纪星唯合照的台阶前,抬起头,失神般凝望着树顶的星星。   孟晋予随他一同看去,纷扬的大雪模糊了大楼内透出的灯火,只剩无数彩灯的烘托下,最夺目的那一簇星光。   夏理很久没有说话,沉默着让视线逐渐回落,环视过整座冰场。   崭新的圣诞树代替旧年的绚烂,冰场内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变,仍是流动的泉水衬托着静止的金色雕像。   夏理换过手机,换掉id,换了号码。   只有那张与纪星唯的合照鲜妍地留存在相册。   他实际上并不敢过多回忆。   二十一岁的纪星唯真真切切地在那年的圣诞树下笑着,仿佛不曾消弭,要同宇宙一样隽永。   “……可以帮我拍张照片吗?”   夏理踌躇许久,到底把手机递给了孟晋予。   他和纪星唯约定过还要回到这里。   此时距离承诺过的冬天已经迟了整整三年。   空洞的镜头对准夏理,含括身后的大楼,以及最重要的,光芒璀璨的圣诞树。   夏理无法从手机小小的光圈里看见自己,唯有幽深的黑暗,点不亮地正对着他的眼睛。   他开着静音,快门按下的瞬间没有实感,要等孟晋予再把手机递回来,这才意识到那漫长的数秒竟如此短暂。   夏理特地往边上站了些,循着记忆让出纪星唯的位置。   但孟晋予还是将他框在了画面中央,不偏不倚分隔开整片广场。   “已经是新的圣诞树了……”   “没拍好?”孟晋予问,“我再给你拍一张。”   夏理摇了摇头,熄灭屏幕,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回去了?”   “嗯。”   就连夏理自己都察觉到了他对孟晋予不珍惜。   两人关系微妙。说恋人太过,说朋友更是不像。   夏理实在没有余力再去爱人,恰巧对方也明白自己给不了夏理想要的未来。   双方于是各退一步,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心照不宣地皆不越界,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即将度过仅有彼此的第四年。   夏理偶尔会想,假使某天对方消失,自己会不会像想念纪星唯那样忽地难以割舍。   可假设终归只是假设。   孟晋予自始至终都陪伴在夏理身边,甚至让后者盲目地确信对方不会离开。   夏理对孟晋予的感情极难划分。   没有悸动与忐忑,更像人类对空气习以为常的依赖。   他们后来去Jungsik吃晚餐。   餐厅的灯光昏暗,弥蒙更衬得桌上的烛火闪烁。   窗外仍在下雪,建筑的窗沿被染白,道路两侧聚起污黑的泥泞,湿淋淋为砖石铺上一层不同于雨季的潮气。   火光将夏理的眼睛映得愈加靡丽。   平和缱绻,无声地展现出一种温柔的沉静。   纯白的桌布托起透明的,水晶似的花瓶,其中插着的,则是一枝纯洁的白色马蹄莲。   瓶身折出烛光,照得夏理手中那柄贝母勺流潋出变幻的色彩。   隔壁桌有女生在聊天。   夏理挖一小勺鱼子酱含进嘴里,勺柄抵着唇瓣缓慢地滑出来,举在唇边迟迟没有放下。   他像是失神,意外地听见徐知竞的名字。   女孩们用甜蜜的嗓音,轻盈的语调,将‘徐知竞’三个字修饰得仿佛裹着晶莹的气泡。   夏理越是刻意地不想去听,大脑就越是灵敏地捕捉这个早该被遗忘的名字。   ‘徐知竞’似乎被自动标注成了关键词,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夏理不去在意。   “我吃饱了。”   夏理试图逃避。   孟晋予为他的反应一怔,转头朝身后瞥了眼。在听清女孩们的聊天内容后,会意地收起了腿上的餐巾。   他叫来侍者买单,并告知不必再上之后的菜。   大抵以为两人对餐点又或服务不满,经理不久带着账单回来,抱歉地询问是否需要替两人叫来主厨。   “餐点很美味,是我们临时有急事需要处理。”   孟晋予签下账单,随意找了个借口,起身在经理的陪同下往外走。   侍者为两人拿来外套,送上原本应当在餐后的甜品。   或许因为尚且年轻,对方表现得略有些惶恐。   孟晋予细心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戴上手套前,又额外多给了一笔数额不菲的小费。   纽约正值百年难遇的暴雪,本就不算顺畅的交通愈加拥堵。   司机从停车场过来,时间要比以往更久。   孟晋予低头替夏理戴手套,雪花被风卷着,冷冰冰地掉进眼眶。   他的动作些微停滞,柔软的皮革因此带着凉意抵住了夏理的脉搏。   夏理抬眼看他,露在围巾外的鼻尖有些发红。   两人的距离极近,是很适合接吻的角度与神情。   “眼睛不舒服吗?”   夏理好认真,好关切地问道。   孟晋予一时的激越尚未付诸行动便为这样过分纯真的眼神熄灭。   他摇头否认,妥帖地提夏理戴好手套,而后缓慢别开视线,最终也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去做。   夏理与孟晋予一路沉默。   前者为餐间反复捕捉到的名字焦虑烦闷,后者则为两人无法定义的关系游离失神。   ——   夏理回到酒店,还没出电梯就嘟囔着太热。   电梯门正对着套房的玄关。   门一开,他便脱下外套,一件件地让那些带来束缚的衣物淌到地上。   夏理去衣帽间换了身睡衣出来,很自然地回到沙发旁。   他皮肤白,奶白色的丝质面料更是将他衬得晃眼。   光着脚踩在棕红的地板上,被暖调的光影缠上一层弥蒙且撩人的柔润。   孟晋予在用工作机回信息。   等他将那台手机放下,夏理就小声问道:“你要回去了吗?”   “嗯。明天来接你,别忘了吃早饭。”   时间还早,孟晋予并没有即刻起身。   夏理绕到沙发前,枕着略高的扶手躺下,含含糊糊又撒娇似的轻声抱怨:“热。”   孟晋予的动作一顿,视线越过方几朝夏理看去。   “想吃冰淇淋。”   后者盯着天花板,仿佛放空,脸颊上倒确实带些浅淡的绯色。   孟晋予审视般看了夏理几秒,摘下手套摸了摸对方的额头。   夏理好乖地没有任何举动,直到那只手收回去,这才再度重复:“想吃冰淇淋。”   “好。”   孟晋予给酒店打电话,叫送冰淇淋。   夏理说要开阳台门,他也纵容地满足要求。   冬夜的风倏地携着大雪袭来。   夏理惬意地眯起眼,见雪花攀过靠背,缓慢地逆着灯影落下。   孟晋予回到客厅,不作声地静静凝视着夏理。   夏理枕着靠垫,细白双腿舒展地延伸,略微曲起膝盖,让脚踝架上另一侧的扶手。   孟晋予看着夏理莹润的脚尖悬在空中晃啊晃,衣摆稍稍堆叠,露出雪白柔韧的腰肢。   他隐忍地避开视线,喉结在下颌的阴影间极力克制着游移。   原本打算脱下的大衣成了最趁手的掩饰。   孟晋予故作闲适地往后靠了靠,顺手整理一番衣襟,尽量让自己显得泰然。   夏理没能注意到对方的举动。   他抽离地望着屋顶晕开的灯光,恍恍惚惚便想起那些和徐知竞一同度过的夜晚。   郁丽的,柔和的双眼半阖着,呼吸有序且平缓。   夏理的小臂垂落在沙发外,指节恰好触碰到地毯。   平坦的小腹在布料的遮掩下轻微地起伏,好像无声的撩拨,不经意便攫取他人的目光。   管家送来冰淇淋。   夏理没有起身,从孟晋予的手中将其接了过去。   他还是睡在靠枕上,满脸纯真地将雕刻精美的勺子含入口中。   冰淇淋在温热的口腔里化成裹着潮湿的小小一团。   夏理慢吞吞将勺子从红润的唇间拔出来,旋即又探出舌尖,一点一点,顺着奶油缓慢地舔舐。   他总是这样,无意识地引诱。   夏理习惯了被徐知竞认可的举动,还以为对任何人来说都算寻常。   “夏理……”   “嗯?”夏理收回舌尖,露出被涎水与奶油抹得湿红的下唇,“怎么了?”   孟晋予强忍着冲动,心底的话更是说不出口。   他没办法一直陪夏理耗下去,玩这场被过度拖延的游戏。   即便夏理此刻接受,到了时限,他也有既定的路要走。   孟晋予有时甚至会想,夏理是否是因为那些不断倾注时间才变得如此珍贵。   这场游戏进行了太久,以至于他几度忘了这不过是场必然终结的游戏,就连真心都押上牌桌。   “早点休息吧。”   有些话现在说似乎显得残忍。   孟晋予无法为两人找到一个完满的结局,末了仍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在离开前替夏理关上了阳台的门。   冷气被隔绝,室温骤然回升。   他回到夏理身边,抬手犹豫地滞在了对方脸侧。   夏理的嘴角浅浅沾着些融化的白色糖浆,孟晋予想过替对方擦拭,不知怎么却没能付诸行动。   宽大的手掌最终盖在了夏理眼前,带来他人的体温,以及视觉被剥夺后,听觉愈加敏锐捕捉到的道别。   “晚安。明天还要开会,别感冒了。”   那点让夏理不断回忆起徐知竞的光亮随着对方的话音被掩盖。   夏理在孟晋予的掌心里眨眼,睫毛擦过掌纹,看见有微弱的碎光透过对方的指缝漏了进来。   他刚要去捉孟晋予的手腕,对方却如预知一般,忽地将手撤走了。   猝然落入视线的灯火照得夏理一阵晕眩。   再起身看去,孟晋予已然走过了客厅与门廊的交界。   他越过夏理剥落的外套,绕开纯白的衬衣,又一转身,就那样轻易地消失在隔断之后。   夏理迟钝地发觉自己从起身那一刻便屏住了呼吸。   他莫名感到失落,却无法探寻到这种失落的源头。   房门轻微地响过一声,夏理颓然跌回沙发。   他抬起手,重新遮上视线,尝试以这样的方式让所有的混沌,与不知名的情绪全部归于沉寂。   纽约带来的回忆太多,触及的往事也太过繁冗。   窗外的大雪搅得夏理心乱如麻。   能够说出口的,就只有无从消止的郁热。 第75章   孟晋予从公司出来,连日的大雪已经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   司机载着他往下城开,雨水便模糊街景,抹出一窗直指天际的瑰丽虚影。   夏理在维西街开会。   会议结束的时间有些晚,孟晋予不放心夏理自己回酒店,特意绕路来接。   “头疼。”   或许是昨晚着了凉,夏理一见孟晋予就抱怨着头疼。   “里面太热了,好闷。”   夏理的脸上不自然地浮着潮红,眼眶也红彤彤的像是要哭。   他说着捧起孟晋予的手,将对方的手背贴向了脸颊。   后者被夏理过高的体温惊得一怔,反捉住夏理的手腕,半揽着便开始往电梯走。   “先去我家可以吗?家里有退烧药。”   “嗯……”   夏理点点头,晕晕乎乎往孟晋予怀里靠。   微扬的下巴与低垂的视线构成近似于索吻的姿态,茫茫然地倚在对方身侧,任谁见了都该说这场景旖旎骀荡。   电梯迟迟不来,倒是谢瑜莫名其妙出现在回廊。   今晚顶层的花园有场酒会。时间尚早,他闲得无聊,走楼梯下来透气。   “额……打扰了。你们继续。”   谢瑜起初没有细看,只瞥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孟晋予扶着对方腰肢的小臂上。   他尴尬地往回退了半步,转而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心虚。   顶着孟晋予冷然的目光走到电梯前,按下上行键,梗着脖子说:“我要上去。”   谢瑜强装镇定,说完还不够,非要与孟晋予对视。   过道间暖色的灯光映得一切都迷离缥缈。   他尚且没来得及与孟晋予的视线撞上,夏理便悠悠抬起了抵在后者肩上的脑袋,蕴着似泣非泣的眼波,偏生还要温柔地扯出一抹笑。   谢瑜的心都随之一颤,大脑短暂空白,一度失神地想要跟着夏理离开。   他甚至没能留意孟晋予在这数秒内的给出了怎样的反应,一味怔怔地将眼前的画面放慢再重映。   “你有口罩吗?”   时隔半月,那道清润的嗓音又一次吹拂过谢瑜的鼓膜。   “我好像感冒了,别传染给你了。”   夏理的语调稍显迟缓,不需细听便能体会到他的不适。   即便如此,那双眼睛却还是舒展开足够温和的弧度,柔美沉静地凝视,轻而易举引人沉沦。   谢瑜心跳如擂,简单的问答也变得难以回应。   他几乎魔怔般盯着夏理,看对方倦怠地靠回孟晋予身侧,用那双修长皓白的手轻轻拨开扶在腰际手臂。   “你的电梯到了。”   夏理笑得太温柔,以至于谢瑜最初甚至没能听懂。   他要等孟晋予再度提醒,这才如梦初醒般回神,窘迫地红着脸,在两人的注视下飞快走进电梯。   “玩得开心。”   夏理在门关之前与他道别。   缝隙一点点收紧,谢瑜的心跳也跟着愈发失序。   他好像开始理解徐知竞。   夏理的柔软裹藏疏离,冷郁掺杂蛊惑。   一颦一笑都让人想要靠近,又矛盾地认定无法走进他的心里。   谢瑜在上行的过程中为那短短半分钟几度深呼吸,终于在抵达的前一刻平复悸动,半是迷茫地回到了花园。   ——   暮色已然降下,酒会仍未开场。   玻璃温室内衣香鬓影。   高耸的热带植被半掩过无尽的雨幕,热意蒸腾,冬夜都仿佛夏日。   侍者送上酒饮,谢瑜随手取了一杯,抬眼便瞧见徐知竞站在一株木百合旁。   深红的花叶冷硬却热烈地盛开在对方身后,夺目得像是燃烧,让人忍不住地感到躁动。   谢瑜又想起夏理。   想起对方比窗外的小雨还要潮湿的眼波,想起悒悒缠绕在对方语调中的郁气。   谢瑜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行动快过思绪,还没捋清所期待的结果,谢瑜便来到了徐知竞面前。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   顶层有单独的直通电梯。   谢瑜思索片刻,半哄半骗地扯着徐知竞仍旧往楼道的方向走。   他在先前的连廊停下,止步于折向电梯的转角。   尚有几位学者刚结束探讨,陆陆续续从会场离开。   徐知竞狐疑地往会场内望了一眼,似乎是一场由各大生物制剂公司牵头的研讨会。   如果按时间推算,夏理和孟晋予早该离开大楼。   但谢瑜有时更相信命运,认为他并非无端地产生出要带徐知竞来到这里的冲动。   会场内外人来人往,脚步声间错不止,伴随忽远忽近的话音。   弥散的灯光将徐知竞的神情难得映出些茫然,回眸不知所谓地望向谢瑜。   他浅浅拧起眉心,嘴角也随之不满地抿紧,一贯的冷淡间添上几分沉郁,像是要责备谢瑜的一时兴起。   “好困,我都没记住他刚刚说了什么。”   清亮温和的话音飘浮着再度传来。   谢瑜就那么看着徐知竞愣在原地,在一瞬的怔然过后,倏地被无数惊喜与惶恐席卷。   “回去直接休息吧,晚餐叫酒店给你送上去。”   谢瑜还是第一次见到徐知竞这番神情。   掩藏在漠然下的情绪如此轻易被一句话唤醒,甚至等不及细听,匆忙便朝连廊外跑了出去。   夏理依然倦倦挨着孟晋予。   他们先前被一位代表拦下,聊了些关于新药的成本问题。   电梯门缓慢开启,夏理主动靠回孟晋予肩上。   细白的手腕从衣袖下露出一小节,攀着后者的手臂,努力控制住发烧带来的晕眩。   “我能住你家吗?想睡觉,吃完药回酒店还要好久。”   夏理用一种私密的音调伏在对方耳畔轻问,暧昧得像是拥吻。   暗色的影子从狭小轿厢内交缠着向外延伸,催促似的被逐渐收窄的门缝挤压。   徐知竞眼睁睁看着那道缝隙闭合,上方的数字在短暂停顿过后有序地出现变动。   他无措地反复按着下行键,焦急地站在电梯外不断踱步。   又等过数秒,电梯始终不来。   徐知竞回过头,朝来时的长廊望了一眼。   他极快地在脑海中进行了评估,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略过谢瑜,往尽头那间鲜有人至的楼道奔了回去。   电梯在下行,徐知竞追着时间,在灰蒙蒙的台阶上踩出接连的回声。   夏理湿漉漉泛红的眼睛,与孟晋予亲昵贴近的身体。   电梯关上的瞬间他们是在接吻吗?   无数念头拨乱徐知竞的心绪,让他控制不住地嫉妒在意,又极力克制着不被左右。   夏理才是一切的最优先级。   对于徐知竞来说,重要的就只有夏理。   连接通道的大门被推开,璨亮灯光骤然带来失衡。   徐知竞的发丝凌乱,衬衣领口沾上薄汗,量体定制的礼服解开纽扣,领结被扯散了挂在颈间。   一层的安保人员上前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徐知竞挥了挥手,茫然地让视线从大厅扫过。   他起初锁定了电梯的出口,却始终不见夏理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大楼外忽而吹进一阵冷风。   徐知竞向门外望去,门童正撑着雨伞,将夏理送上一辆幻影。   铅灰的雨幕吞噬尾灯,不久便连最后一点光亮都消失在夜色之下。   细雨的冬夜,徐知竞的心却燥热难耐,悖逆地同时滋生出喜悦与苦涩。   他呼吸不匀,许久都无法恢复平静。   沉默着在原处思忖片刻,回到电梯前,按下了上行键。   寂静的空间留出更多思考的余地。   徐知竞终于明白夏理为什么能从国内消失得那样彻底。   他腹诽自己的愚钝,又咬牙切齿在心底暗讽孟晋予同他逢场作戏的好演技。   徐知竞在近四年的时间里就这么看着对方去追求那个所谓的‘女友’,还费心替孟晋予参考,为对方挑选也许更能受青睐的礼物。   电梯门一开,徐知竞按捺下妒火,即刻赶往了先前的会场。   这栋大楼的所属集团有徐家参股,与会者的名单来得极其容易。   其中明晃晃用大写字母拼写着夏理的姓名。   甚至标注了学校与实验室名称,就在距纽约几小时车程的普罗维登斯。   ——   徐知竞推掉晚宴,按照助理给的酒店地址连夜回往中城。   夏理吃过药,在孟晋予的卧室睡下,昏昏沉沉看着窗外的夜景,恍惚还以为回到了多年前在纪星唯家度过的夜晚。   他没有回酒店。   这座城市带来的疲乏似乎超出了预期,让夏理实在无法继续支撑那颗好不容易疗愈的心。   孟晋予去整理客卧,留夏理在主卧休息。   发烧与药物叠加的疲倦本应迅速带来睡意,可是夏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反复回想起纪星唯单薄的背影。   丝质的吊带睡裙挂在对方瘦削的肩上,曼哈顿的雪夜好安静,就连呼吸都变得清晰。   直至今日,夏理仍旧记得纪星唯在剖白时轻颤的肩胛。   女孩纤细的骨骼支撑起皮肉,艰难地用清瘦的躯壳展现出必须的精致。   纪星唯将所有枯白脆弱的秘密说给夏理听,再用死亡困住夏理,让那些故事恒久地封存。   夏理以为自己就要忘记。   以为总有一天,有关纪星唯的回忆会变成雪化后空无一物的草地。   然而多年过去,纽约仍在下雪。   白茫茫,湿淋淋地抹乱整座城市,重新将夏理的记忆带回过去。   “要不要喝点水?”   孟晋予轻手轻脚地开门,见夏理没睡,握着手中那杯温水来到了床边。   夏理坐起身,接过那只温热的玻璃杯。   他低头抿了一口,将水杯搁到柜子上,抬眼对上孟晋予的视线,恹恹说道:“好像以前……”   距离夏理想要遗忘却无法遗忘的冬天,就只差徐知竞的出现。 第76章   “一个人没关系吗?”   “嗯。”   夏理只是着凉感冒,睡过一晚烧就退了。   次日下午还有一场会议,孟晋予不放心,亲自送他到楼下。   “不舒服的话给我打电话,我吃完饭来接你。”   和徐知竞一样,孟晋予已经逐步开始接手在北美的事务。   他的假期并不闲适,反而比以往更为繁忙。   夏理知道自己占用了太多时间,因此委婉地拒绝。   “没事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清润的嗓音伴着车内调式柔和的音乐,恍惚倒像是情话,甜津津地绕进空气。   孟晋予仿佛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地抿了下唇。   夏理等他开口,对方却犹豫着回到了先前的话题:“好吧。打车别在外面等,今晚降温了。”   他望着夏理走进大楼,璨亮灯火自挑空的中庭坠落,映出砖石间绵延的奢靡。   孟晋予的私人手机上留着数十通未接电话。   从昨夜起,徐知竞就在不停地拨打他的号码。   孟晋予不知道该拿夏理怎么办才好。   他明确地知晓自己不可能和夏理有任何结果,却不甘心再将夏理拱手送回徐知竞身边。   即便过程再平淡,过去的四年也是仅属于他和夏理的四年。   孟晋予一面不希望夏理在心中为他与徐知竞画等号,一面又矛盾地不愿放手。   他似乎已经忘了,那个在达拉斯带夏理离开的午后,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夏理能够得到自由。   ——   雨停了一整个白天,乌云阴沉沉不散。   气象预报说明天有可能是晴天,到了会议结束,反而再度下起了雪。   感应门开启又闭合。   夏理走出大楼,暖气骤然被截断,扑面而来一股凛冽的寒潮,卷着雪花顷刻间模糊了视线。   时间刚过晚上七点,正是交通最繁忙的时段。   街道上来往的车流用灯光织出夜景,两侧的高楼点亮一扇扇澄黄的玻璃,营造出这座城市独有的,不断融合又相互排斥的纸醉金迷。   夏理不属于这里,因而愈发感到抽离。   他看一眼时间,再看了看酒店的位置,认为暂且散散步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纽约停车困难,大厦的停车场在稍远的一片区域,毗邻一座小公园,恰好可以从那里逛过去。   雪有渐渐下大的趋势。   夏理把围巾多绕了一圈,抬头看雪花飞过灯晕,染出温暖的,阳光般的澄黄,环绕路灯轻飘飘地降下。   他伸出手,用戴着手套的掌心小心翼翼去接。   纯白的雪花掉在柔软的绒线上,缓慢融化,变成一颗颗挂在绒丝间的细小水滴。   夏理一时好奇,摘了手套,捧着尚未来得及消融的雪子往灯下去。   明亮的眼眸在雪与光的辉映间愈发澄澈纯真。   褐色的虹膜在雪夜中被灯火照亮,静谧得仿若深潭,又缱绻得转盼流光。   一双手就在这时遏止了夏理简单的快乐。   对方的指节分明,五指修长有力,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圈住夏理的半截小臂,捉紧手腕,用力到几乎就要嵌进皮肉。   与此同时,那双手的主人亦带来幽深的,铺天盖地的暗调。   遮蔽路灯投落的光,就连映亮细雪的暖色都一并掩去。   夏理回眸,对未知的恐惧在徐知竞的面孔出现的刹那倏地消解。   但很快,新的不安与抗拒陡然升起,带来愈加强烈的惶然,一瞬让时间退回到过去。   夏理与徐知竞的重逢没有久别过后的喜悦。   两人四目相视,谁都没有主动开口。   夏理在长久的沉默过后试探着挣了挣被徐知竞桎梏的手。   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就当今夜的相遇是个意外,互相留□□面才好。   “你昨晚和谁过的夜?”   夏理的回避没能得到徐知竞的认可。   对方始终紧紧抓着夏理的手腕不肯放,甚至放肆地更往身前攥了些。   徐知竞仿佛还留在四年前,以为夏理是他的所有物。   质问都显得理所当然,像是要等夏理主动认错。   夏理垂下眼不作答,一味地试图将手往回收。   他的逃避与抗拒在徐知竞的眼中成为了一种掩饰,用以佐证猜想,对应后者自以为的事实。   “孟晋予是吗?!”   夏理一瞬静下来,难以置信地回看。   他并非意外对方清楚自己的去向,那对徐知竞来说再简单不过。   越是熟悉的人,越是拥有解读心意的默契。   夏理太了解徐知竞,因而顷刻间便明白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时至今日,徐知竞仍在用皮囊衡量夏理的价值。   一字一句都在指责夏理放荡。   “你是不是只有这点本事?”   “放手。”   “既然如此,还从我身边逃什么?!”   徐知竞无视了夏理的要求,口不择言地发泄出淤积在心底的贪嗔痴恨。   飞散的雪花零星掉落在他的眼睫,盈盈衬着眼波,罕见得像是要哭。   四年前的夏理或许会为之动容,可再如何恋旧,夏理也不会永远怀恋那个年少的,带着青涩稚气的徐知竞。   他平静地掰开徐知竞的手指,一寸一寸从对方的掌心抽离,到底挣开束缚,退后一步,让两人之间隔出合适的距离。   清冷的嗓音淡淡绕进雪夜的空气,裹起一团顷刻便消弭的白雾。   夏理丝毫不显浪漫地点明:“徐知竞。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吧?”   事实在被戳破之前,往往留有幻想的余地。   可一旦将其坦露,再多的辩驳也只会变成毫无意义的修饰。   徐知竞哑口无言,被夏理一句话戳中心事。   先前的所有质问都变得可笑,为一段早该逝去的过往将自己逼得方寸大乱。   “我找了你很久,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我……”   “我不想知道。”   曾预想过的所有场景皆无法与真正的重逢对应。   徐知竞进退失据,剖白真心都显得多余。   夏理冷然打断了对方。   他不需要煽情,煽情是十六岁的夏理才会为之悸动雀跃的事。   夏理二十四岁了,很快又要迎来人生中的第二十五个夏天。   徐知竞已然淡出他的记忆近四年,命运根本没有将对方重新带回的必要。   “我要走了,徐先生。”   夏理不与徐知竞道别,说再见就像是一句同时施加于两人的诅咒。   徐知竞怔然看着夏理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地一步步远离。   他迷失般短暂陷入了茫然,纷乱的思绪纠缠难解,甚至坍塌成一片空白。   夏理在新落的积雪间留下一连串单薄的脚印。   徐知竞出神地盯了数秒,蓦地回神,不管不顾地追上前,又一次攥住了夏理仍隐隐作痛的手腕。   不曾预演的吻时隔多年再度令两人的呼吸交缠。   徐知竞紧扣住夏理的腰肢,随着拥吻不断收紧,直至心跳相贴,不加掩饰地传递出藏匿在心底的繁乱。   这样是不是不礼貌?   夏理会生气吗?   会因此更加厌恶吗?   徐知竞的大脑混乱地不断闪动出警告。   可是还能怎么样?   夏理似乎根本就不爱他了。   “徐知竞,你是不是疯了!”   柔软却冰凉的吻终结在一声掌掴之后。   徐知竞的脸颊像是烧起来,在大雪中逐渐滋生出灼热的刺痛。   夏理用吻得湿红的嘴唇斥责。   徐知竞直勾勾盯着对方水痕未干的唇瓣,干脆自暴自弃地笑道:“是啊,我就是疯了!”   “你知道我为了找你,为了不想你,为了接受这件事花了多少时间吗?!”   “我为了你整夜整夜失眠,你就……”   “所以呢?”夏理反问。   “这不是你自找的吗?”   “要我可怜你吗?”   徐知竞一时语塞,木讷地再想不出任何说辞。   他确实如同夏理说的自讨苦吃。   不懂珍惜的是他,后悔不及的也是他。   徐知竞面对夏理说不出半句借口。   哑然沉默过半晌,松开了圈在夏理腕间的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徐知竞搞不懂此刻的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道歉。   或许是为了不可弥合的过去,又或许是为了今夜狼狈的重逢。   他垂敛下目光,一点点从夏理身上挪开。   最终坠向积雪,看见夏理的影子倾斜着擦身而过。   夜晚莫名地静下来,残余远处车流模糊的声响。   夏理握紧双手又松开,察觉到掌心火辣辣地留有痛感。   他寂寂打量过徐知竞,不知为何,莫名抬手摸了摸对方被扇红的脸颊。   夏理无奈地叹息:“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要回去了。”   徐知竞追着话音抬眼,楚楚可怜地撞上视线。   他分外高明地没有再做多余的举动,只是沉声说:“我送你吧,太冷了。”   夏理不作答,望着徐知竞朝一辆欧陆跑去。   他在对方的视野被彻底遮挡的某个瞬间退出一步,听着沉重的心跳转身,匆匆走向了来时的街道。   夏理回到大楼,不知所措地躲进盥洗室的隔间。   昨夜的预感忽而应验,难以平息的郁然随着徐知竞的出现再度挤占心室。   所有的苦涩、悸动、心痛、慌乱接踵而至,害得夏理无从招架。   他在扣上门锁的同一秒倏地脱力,疲惫地跌坐到地上,捂着沉闷的胸口,像是将要窒息一般,重新记起了曾经的无望。   ——   雪花淋湿车窗,被雨刮器扫落,旋即又不依不饶地映出新的纹路。   徐知竞回到先前的路灯下,夏理已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两行消失在步道上的脚印。   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大雪一时积不起来,汇成污泥,将灰败的街道沾湿。   徐知竞从下城找到中城,黑色的欧陆在曼哈顿的雪夜渐渐披上纯白。   夏理没有回酒店,孟晋予在waterline的住宅也不见有人来。   今夜的一切仿佛幻觉,唯有脸颊的刺痛不断印证着徐知竞与夏理并不美好的重逢。 第77章   夏理就近找了家酒店住下,简单洗漱过后便躲进了被窝。   他在这数年间渐渐停了药,今夜却再一次失眠,久违地重温属于夜晚的煎熬。   将近四点,夏理终于被倦意席卷。   不长的梦境变成一部老旧电影,一帧帧跳动着放映有关夏理的童年与少年。   夏理出生在世纪初的夏天,一个浓绿树荫裹着湖区淅淅沥沥雨水的夏至日。   他在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徐知竞。   紫藤花架婆娑轻摇,‘沙沙’为他们的初遇献上配乐。   梦中的时间奔腾流逝,过了某个节点便不做停留地去往十五岁的初夏。   影片像是卡带,从这时开始间断着跳出空白。   画面中的少年们一瞬长大,经过一段漫长的抽帧,忽地在放映机不止的噪声中分别。   最让夏理讨厌的徐知竞消失又出现,带回所有沉痛与喜悦。   夏理不想看也不想听,捂着耳朵躲回暗处。   徐知竞就像小时候一样委屈巴巴要掉眼泪,要控诉夏理对他人的偏心。   可是明明最难受的是夏理,最该哭的也一样是夏理。   徐知竞不过丢了一件旧玩具,多得是人谄媚逢迎。   ‘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夏理倏地惊醒,耳畔甚至还回荡着徐知竞的余音。   时间就快到黎明。气象预报的晴天并没有来,依旧是彻夜积深的大雪。   夏理盯着窗外发了会儿呆,在沉默过后轻叹了一声。   他发了条消息给孟晋予,打算下场会议结束就提前回普罗维登斯。   夏理不喜欢纽约。   关于这座城市的印象几乎全部都与阴沉或冷郁挂钩。   他希望尽快离开这里。   莫名预感,或许再多停留一秒,就会有新的痛苦滋生。   ——   夏理在房间待过几个小时,天亮不久便打车去往先前的酒店。   电梯直通套房玄关,需要门禁才能抵达楼层。   夏理脱了大衣,摘掉围巾放在柜子上。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转过门廊就看见了客厅里徐知竞的身影。   桌上多了束包装典雅的洋牡丹。   对方换过衣服,棕褐色的猎装外套搭在靠垫旁,剩下件半高领毛衣。   见夏理回来,徐知竞从沙发上起身,自然地对夏理笑了。   他似乎很久没睡,隐约有些疲态,但显然在来之前认真打理过,因而更透露出某种漫不经心的倦怠。   “你为什么在这里?”   夏理搁下手机,镜头在大理石的台面上敲出一声脆响。   “等你。”   “我在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犹豫着上前,随步伐摘下手套。   乳白色的针织衫与那头柔软的黑发将他的焦虑衬得更像是疑惑,甚至带出些昨夜不曾有过的优柔。   “这间酒店是朋友家的,有万能卡。”   徐知竞被光影织出的迷蒙骗过,起身绕开茶几,期待地朝夏理靠近。   后者的心跳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失序,隐约催生出躯体反应,莫名感到乏力与反胃。   夏理下意识地抓起了桌上的花,劈头盖脸朝徐知竞摔了过去。   徐知竞的脚步一顿,愣在原地,撇过脸,纵容地接受了夏理的怨愤。   “所以你就这么进来了是吗?”   洋牡丹实在太柔软了。不像玫瑰或是百合,拥有硬质的茎秆。   它只是温和地拂乱了徐知竞的发丝,零散留下柔美的花瓣,挂在肩头臂弯,点缀似的残余几瓣。   花束掉到脚边,花枝仍在细颤。   徐知竞的睫毛被眼帘牵动着扇了扇,缓慢移动视线,重新落回夏理眼中。   “……我只是想见你。”   他在夏理面前装得无害,可怜巴巴地半垂着脑袋。   可夏理真的不愿再重蹈覆辙,也不想再浑浑噩噩被困在难以挣脱的痛苦中了。   “你要我说几遍,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夏理说着绕开徐知竞,弯腰拿起了对方的外套。   他的心很轻地为陌生的质量触动了一下,旋即平复,将外套塞进了徐知竞怀里。   “可以走了吗?我还有事。”   他说罢转身,从客厅向衣帽间走去。   徐知竞抓着自己的外套,在原处站了几秒,仍旧跟上前,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有什么事?跟谁有关系?孟晋予?”   “我不想跟你解释。”夏理在衣橱的过道间停了下来,“徐知竞,我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你听不懂吗?”   他拿出行李箱,胡乱把衣服往里面塞。   徐知竞在一旁沉默片刻,警觉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   “会议不是一月底结束吗?”   夏理不作答。   徐知竞于是一步上前,再度捉住了对方的胳膊。   “为什么喜欢他?”   徐知竞会错意,还以为夏理真的同孟晋予在一起。   他不明白爱情原本就没有逻辑,还与对方比较,急切地说道:“他可以给你的我也可以啊。”   “夏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夏理不想做太多解释,一味地噤声,盯着地上那摊凌乱的衣物。   徐知竞得不到答案,闹脾气似的把夏理扯进怀里。   他颇为自私地圈住对方,放缓语速轻哄:“理我一下吧,好不好?”   夏理的肩胛挨着墙面,腿间是徐知竞顺势挤进来的膝盖。   身边环绕的满是浅淡的草木气。   夏理迟滞地没有抗拒,徐知竞便试探着轻絮地磨蹭,断断续续在对方颈间啄吻。   衣帽间的灯光不算集中,倾斜着从徐知竞的耳尖指向鼻梁。   夏理盯着对方被照得闪烁的睫毛,像是出神,只轻微地皱起些眉。   他看了一会儿,毫无预兆地抬手攀上了徐知竞的肩膀。   后者还以为夏理主动拥抱,连吻都暂停,期待着心动不已。   夏理挨过去,温吞地将唇瓣贴近徐知竞的脖颈,绵绵触碰到脉搏,让柔软的下唇抵着皮肤轻移。   徐知竞甚至来不及分辨那是吻还是调情,突如其来的疼痛便随着血腥涂出了一抹鲜红。   夏理咬上徐知竞的颈窝,正对应对方先前亲吻他的位置。   徐知竞吃痛,本能地低嘶一声。   他意外地并没有因此放开夏理,而是干脆撕下了那些温柔妥帖的伪装,反手将夏理逼进了角落。   徐知竞的反应实在出乎预料。   夏理一时没能站稳,趔趄着跌进了衣柜。   被扯动的衣物带着衣架撞出一连串刺耳的叮当声。布料间错隔断视线,让夏理根本无法判断当下的情况。   他半躺在衣堆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徐知竞的指尖已然游入衣摆。   一件烟灰色的薄毛衣摇晃着遮在两人之间。   夏理迷迷蒙蒙看不清,却鲜明地察觉到徐知竞抚向了他的腿间。   他低头,从轻拂的毛衣下看出去。   西裤柔滑的面料被衣帽间的顶灯照得流光溢彩。   徐知竞用膝盖别开夏理的大腿,有意无意地触弄,将灯影挤得缭乱,和着呼吸一闪一闪。   夏理想要推拒却推不开,扯着衣架上的大衣纷纷掉下来。   盖住徐知竞温烫的,不断下移的手掌,遮掩住曲起的,轻柔包裹着夏理欲望的指节。   徐知竞对这副身躯过分了解。   夏理太久没有放纵,就连为自己纾解的次数都寥寥可数。   温热的指腹熟稔地引出压抑过后克制的,羞怯的,难耐且微幽的呜吟。   久违的欲望铺天盖地席卷,让夏理根本无力招架,只能颤抖着困在徐知竞制造的郁热之中。   他茫茫然陷入空濛,徐知竞就吻着他的脖颈继续抚弄。   后者贴着夏理的耳朵絮絮叨叨呢喃,黏人得像是小狗,把夏理的裤子都弄脏了。   “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孟晋予会弄得比我舒服吗?”   夏理还没能从余韵中回神,悒悒白了徐知竞一眼。   或许尚不觉得解气,紧跟着又轻飘飘扇过去一个调情似的巴掌。   徐知竞不给夏理溜走的机会,抓住对方的手贴上脸颊。   “夏理,不要走了好不好?”   “我可以不当你的男朋友,只要你喜欢我就好。”   夏理被徐知竞弄得好舒服,欲望暂且扼杀理智,让他想不出什么用以辩驳的说辞。   “疯子。”他仰着头轻骂了一句,喉结随吞咽的动作在灯下夺目地挪移。   徐知竞凑上前,伸出舌尖将其沾湿。   衔着夏理雪白纤细的脖颈,含糊地回应道:“因为我爱你啊。”   夏理为这场根本不可能预测的边缘行为燥热到腿软。   徐知竞背着光,半哄半骗地将他摁进了衣堆。   对方身后是一盏刺眼的射灯,照得夏理什么都没法看清。   他侧过脸,避开光线打量此刻的处境。   两人穿戴整齐,偏偏布料间却抹着显眼的稠白。   徐知竞的衣袖上还留有夏理发泄过后的印迹,黏着地洇湿,自掌心蔓延,留下几片暧昧的罪证。   顶灯一圈圈叠出足够绚丽的光影,眼前的场景荒唐且颓靡,随体温弥散出与膻腥交织的淡香。   夏理曲起小臂,隔开两人间过近的距离,恹恹别过脸,“闹够了吗?”   他往后靠了些,肩膀撞到衣柜,无奈地仍旧留在徐知竞面前。   “喜欢你。”   对方恬不知耻地在这样的境况下告白。   夏理沉默片刻,又一次让手掌重重甩在了徐知竞脸上。   “我要洗澡了。”   他步伐凌乱地从衣堆里爬出来。   心脏跳得极快,难以平复地引发久违的反胃与颤抖。   “等我出来要是再看到你,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夏理根本不是威胁,而是冷静且漠然地告知。   徐知竞毫不怀疑这句话的有效性。   他茫然看着夏理褪去餍足,哀郁再度浸满眼瞳,乌黑卷长的睫毛疲惫地垂敛,变得像是藏下落不尽的眼泪。   徐知竞半跪在夏理的衣堆里,不知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   锁门声隔着过道传来,而后却迟迟听不见水流。   他看了眼窗外。   路上的行人渺如蝼蚁,街道涂满融化的污雪。   夏理身上的香气像是仍留在脸侧。   徐知竞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在夏理回来前离开了。 第78章   壁灯将水汽染出澄黄的光晕。   夏理在浴室多待了一阵。直到开始感到晕眩,这才打开门,让大雪掩盖下的日光冷然映入瞳孔。   浴袍下摆随脚步些许拂动,折出弥散的光影,飘飘摇摇爬上夏理被蹭红的皮肤。   他经过卧室,来到衣帽间的过道。   徐知竞大约叫过保洁。   散乱一地的衣裤被整齐地叠放好,外套也回到了衣架上,由那盏映照过徐知竞睫毛的射灯依序点亮。   夏理在门框下发了会儿呆,末了缓慢地眨眼,长长叹出一声。   他回到客厅,吧台上放着些送来不久的早餐和点心。   徐知竞已经走了,剩夏理独自站在沙发旁。   他在先前搁过对方外套的位置坐下,烦郁地捂住了脸。   又过不久,颓然抬起头,走向了放在远处的手机。   感冒像是没能彻底痊愈,多走几步便泛起一阵说不清来由的疲倦。   夏理拿着手机回到沙发,缩进柔软而狭小的角落。   落向浴袍的灯光伴着呼吸,随胸腔的起伏有序地游移。   夏理垂下脑袋,往靠垫上歪了些,遮住那点过分炫目的光影,打开了AA的主页。   他改签了机票,将其提前到今夜。   夏理不想再去经历所谓的爱情的苦痛。   与徐知竞有关故事早在四年前就已然终结,残存的不过是记忆中尚未褪去的烙印。   “喂?”   “晋予。”夏理将孟晋予的名字念得温柔动听。   “这么早就醒了,不多睡一会儿?”   “嗯。”   “等会儿去外面逛逛吗?”   “……我改签了航班。”   夏理停顿了一秒。   “打算今晚就回去。”   事实上,在夏理说出改签的那一刻,孟晋予就已经猜到了缘由。   夏理的爱与不爱都表现得太直白。   孟晋予至今所享受到的一切,无非是夏理对‘不爱’这件事的愧疚。   “因为徐知竞吗?”   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答案,夏理的回避足以证明一切。   两人隔着电话一同沉默。   夏理看不见孟晋予的表情,只能听见电话那头轻微的,规律的,指尖缓慢叩击桌面的声响。   “几点的航班?”   “九点。”   “那我送你去吧。最近比较忙,可能很久没办法去见你了。”   “……好。”   挂了电话,夏理忽而失衡般跌向靠枕。   半干的发丝仍留有香氛甜蜜的气息,他揽着枕头闭了会儿眼,混乱地回想起无数早该遗忘的记忆。   夏理需要屏住呼吸才能暂时迎来彻底的虚无。   这就是为什么曾经的他会在畏怯的同时,又那样期待着死亡。   徐知竞带回的不止有过往的印迹。   更多的是尘封的苦涩,以及难以随时间淡去的煎熬。   伴随徐知竞出现的心悸并非仅仅是怦然。   它还包含着与之割裂的恐惧与挣扎,以及杂糅的,夏理无望的沉沦。   徐知竞的肆意放纵,恶劣荒唐;对夏理的迷恋亵慢,残酷热忱。   一切都是矛盾的,迫使爱与恨在夏理心底共生。   夏理不想再体验一遍那样的失序了。   他想要平静的生活。   不需要突如其来的激越,更不需要指向鲜明的情感。   ——   这天傍晚,夏理结束会议,和孟晋予一起回酒店。   客厅里不知何时多出几套新衣服,购物袋与礼盒整齐地码放在靠近衣帽间的长凳上,逾矩得颇为得体,一派徐知竞独有的乖张。   茶几上搁着束洋牡丹,一旁的卡片却连落款都是空白。   夏理没有拿起来看,瞥过一眼便朝衣帽间走去。   孟晋予跟在身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声问道:“行李整完了吗?”   “已经叫门童帮我拿下去了。”   时间还早,夏理裹上围巾,和孟晋予一起看起了久违的夕阳。   连日的大雪终于在夏理决定离开的这天午后停了。   阳光隔着冬季灰蒙蒙的云雾浅浅撒下,为露台染上一层缥缈的冷色。   纽约的街道横平竖直。   夏理从五十七街向外望,往前是在高楼间愈发显得狭窄的第六大道,往后却是开阔的,覆着皑皑白雪的中央公园。   孟晋予站在夏理身后,被无垠的雪色衬托。   大楼下川流不止的喧嚣与途经街道的风都像在夏理回眸的一瞬安静下来,无声地分隔出两种截然相反的世界。   而夏理正处于两者唯一的交点。   夏理不会不懂自己总有一天要做出决断。   可他对孟晋予的依赖似乎已然在经年的相处间变为习惯,难以割舍地融入生活。   他没有办法爱上对方,却也不愿看对方离开。   夏理是自幼被豢养的布偶猫,由徐知竞规训着长大,即便自由也失去了野性,难以独自面对世界的广阔。   孟晋予卡在最微妙的节点走进了夏理的人生。   再怎样温柔都无法引导夏理去尝试一次健康的,成熟的爱情。   他的视线扫过夏理被冻红的鼻尖,略显迷茫地描画过夏理的整张脸。   温和沉静的目光最后离开唇瓣,悄然停落在夏理眼前。   孟晋予好认真,好专注地凝视,继而郑重地又一次提问。   “如果我现在请求你留下呢?”   “不一定要留在纽约。”他委婉地补充。   穿堂而过的风卷来雪化时彻骨的寒意,孟晋予偏了偏脑袋,就这么错过了夏理犹豫的分秒。   “……对不起。”   夏理永远只会说这三个字,仿佛无法爱上对方确实是一件值得抱歉的事。   孟晋予宁愿从夏理脸上看见厌恶,可那双郁然的眼睛始终都只装着对他的内疚。   夏理的温吞优柔困死了孟晋予,让他直到此刻都无法下定决心,无法真正回到自己的人生中去。   “走吧,我送你去机场。”   他仍是无奈地轻笑,看着夏理被吹乱的发丝,到底收回手,就停留在朋友的距离。   ——   开学还有一周,谢瑜闲得无聊,在各个群里抢红包玩。   同学朋友们陆陆续续回到纽约,红包和表情之间夹杂几句邀约,偶尔也会有不知真假的八卦。   -我今天早上在电梯碰到徐知竞。   -怎么,他约你了?   -nononono,他脸上好明显一个巴掌印。   一语激起千层浪,原本分散的话题顿时集中到了这条信息上。   无论男女都在猜测那个巴掌印的来由。   -我装了那么久的贤良淑德,原来他喜欢脾气爆的?   -你看他心情怎么样?   -问题就在于,他看起来心情好得很!   -无图无真相。   -那你自己去找他。   消息很快传进谢瑜的耳朵,再往群里看时,已然叠加了上百条。   他起初并不认可那些猜测。毕竟夏理实在温柔,几句话都能令他至今心动不已。   说那巴掌是夏理扇的,还不如让谢瑜相信徐知竞求爱被拒。   他百无聊赖地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眯着眼从窗后望出去。   积雪已经差不多化完了,剩下湿漉漉的城市,被终于拨云而出的太阳照亮。   谢瑜晒得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睡回去,昏昏沉沉的大脑却顿时一阵恍然。   他原本以徐知竞的表现假拟,先入为主地预想了对方与夏理的分别,认为那应当不至于过分难堪。   然而现实往往未必局限于最庸常的假设。   徐知竞一眼得见的怀恋,与那天奔向楼道的急切便是最好的证明。   谢瑜愈发感到好奇,干脆坐起身,暗示着发出一行文字。   -求爱遭拒?   消息很快得到回应。   -wok,你能不能清醒点,那可是徐知竞,多少人上赶着想往他床上爬。   阳光照得屏幕有些反光,等谢瑜背过身,聊天界面已经挤满了来自他人的对白。   -那就是做梦自己扇的。   -看来你才是最需要清醒的那个人。   关于徐知竞的消息不停,直到接近中午,这才渐渐有人开始约饭。   谢瑜本以为这件事就要过去,还想着等开学了再去‘偶遇’徐知竞。   可很快又有人更新一条情报。   -徐知竞好像去机场了。   -气到回国?   -谁会回国给爸妈看自己吃了个巴掌啊。   -那他去干嘛?   -你看见他去哪儿了吗?   -我只是去送人,又不是私生。   谭璇和孟晋予都不曾出现,大抵除了这两人,根本就没人能够为这个问题解答。   群里的消息停过几秒,随即换上新的内容。   -别猜了。晚上有没有人出来喝酒?   -我们组了个密室局。   -带我一个。   谢瑜料想一时半会儿也看不见后续,干脆随便回了一句。   他慢悠悠起床洗漱,午餐过后才再度拿起手机。   早先在谭璇的派对上加过孟晋予的微信,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刷到对方的朋友圈。   时间在一天之前,大雪刚停,阴郁的天气将夕阳盖得好像一场降在黄昏时分的暴雨。   孟晋予不知道为何拍下空无一物的天空。   连曼哈顿触目皆是的高楼都被掩去,只有雨雾般空濛的暮气,飘飘洒洒落下凋零枯败的余晖。   谢瑜并非未曾经历过爱情,只是他始终无法理解爱情的意义。   孟晋予没有配字的照片仅让他感受到冷寂,像是戏剧将要落幕,无论喜悦又或哀愁,一切都会在幕布彻底降下的瞬间终结。 第79章   天气太冷,夏理从DC转机,延误了近三个小时。   除冰车沿着停机坪一架架为等待起飞的航班进行作业。照明灯映着雪花从舷窗滑落,堆积在边缘,成为被染得透明璨亮的金色星点。   时间已过零点,机场的跑道亮得寂静而幽谧。   夏理昏昏沉沉睡过去,被窗外不止的白噪音带回久远的夏天。   他以一种难以界定的视角,半是飘忽地徘徊在早该消失的大院中。   紫藤花开满连廊,黄昏的夏风悠悠吹拂,花簇便随着树叶沙沙地轻响。   徐知竞站在婆娑的花影下,零碎的光斑忽明忽灭,流星似的淌过他尚且稚嫩的脸颊。   夏理远远望着对方,听见身后的球场传来单簧管悠扬的曲调。   温热晚风拥着夏理回到初次遇见徐知竞的竹椅旁。   唐颂正翻过一页乐谱,略显生涩地接上下一章。   夏理坐上去,不知为何,像小时候那样摇晃着小腿碰不到地。   唐颂笑着走近,谱架上的纸页被风吹得簌簌翩动。   夏理看着对方朝自己伸出手,亲昵地揉了揉脑袋。   早在记忆中变得成熟且漠然的面孔退回到一贯的温柔。   唐颂轻笑着问:“夏理,要不要去看公主?”   纵使时间过去再久,久到夏理再也不会主动想起纪星唯。   梦境却依然诚实地投射着内心,由唐颂牵起手,将夏理带回到那座洋楼。   山间浓荫环抱,砖石爬满绵延的青绿。   一扇扇自民国遗留的老钢窗隔离开屋外的热意。   夏理忐忑地站在一株古老的香樟树下,望向屋内戴着冠冕的公主。   明亮的玻璃映出窗外的葱茏,空调像是吹到了纪星唯的裙摆,让蓬松的纱裙随着窗上的叶影一同飘摇。   她的母亲将她揽过去,珍爱地抱回怀中。   公主仍旧骄傲地扬着下巴,笑得明朗且张扬。   梦中的色彩不同于现实,没有落不尽的大雪,更没有散不开的阴郁。   夏天被点缀得浓烈,即便台风或是暴雨,宝石山上一样是满目葱郁,朦胧缠上些自湖面满溢而来的黄昏的暮气。   夏理跑过树荫,跑向熟悉的院落。   太爷爷在摇椅上睡着了,搪瓷杯里飘飘袅袅蒸出热气。   保健医生和警卫走过木饰的长廊,脚步声敲出略有些沉闷的碎响。   小院的墙上开满了鲜红的凌霄花,同无数青叶一道投落在玻璃窗上,清幽而艳丽地织出夏理以为的夏天,在静谧中掺上些许蝉与鸟雀的轻鸣。   夏理想到去湖边看荷花。   搭扣的皮鞋忽而在台阶上‘咚咚’指明步伐。   夏理经过前厅的石英钟,钟摆后的镜面终于照出他的身影。   一如十数年前的夏天,尚未被无望与哀郁浸染,依旧是无忧无虑的小孩。   他快乐地跑出前厅,奔向庭院中潺潺的不止的小池。   小小的夏理要和大家一起去看湖区的日落。   要有唐颂哥哥,要有公主,更要有不会让夏理掉眼泪的徐知竞。   航班即将降落。   伴随指示灯的亮起,一声轻响敲碎了夏理过分久远的迷梦。   他跑出小院,提示音与脚步同时在耳畔闪过。   夏理甚至没来得及分清那来自于现实又或梦境。   一切骤然收束坍塌,换回梦醒一瞬,世界逆转般的抽离。   飞机已经抵达RI上空。   不息的海波与彻夜的灯火静静点亮夜晚。   夏理倦怠地朝舷窗外看,这座位于北方的小岛仍旧披着来不及融化的白雪。   过去的夏天已然过去,新的夏天却尚未来临。   夏理心底不曾腐朽的痛楚像是正在渐渐苏醒,拙劣而煽情地扮作悸动,试图重新将他禁锢,困在徐知竞一厢情愿的恩赐之中。   ——   圣诞早已结束,剩下零星几家庭院里还留有可爱的装饰。   夏理的感冒没有完全好,起床不久便去附近的超市买药。   他经过一把充气雪橇,这家的孩子们正围着草坪玩闹。   见夏理温柔地对他们笑了笑,男孩们便也停下脚步,害羞地打量过几秒,笑着对这个不算陌生的哥哥说早安。   夏理心想,也许回来的路上还会遇到。   因而买了些水果和糖,打算分给小朋友们。   他在超市多待了些时间,没能见到徐知竞沿街道走过。   后者按照助理给出的地址停在一栋漂亮的灰蓝色别墅前。   前院的枫树尚未长出新叶,枯瘦地留下四密生长的枝干。   徐知竞没有靠近,就站在一步之遥的步道上。   消融的雪水将地面抹得潮湿。   他裹着一袭黑色的大衣站在路旁,像是阴郁雪季留下的幻影,被风吹动发梢。   小镇依山而建,来到夏理家需要经过一段漫长的坡道。   徐知竞还在为按下门铃后的对白而不知所措,一抬眼却望见道熟悉的身影,缓慢地从大雪过后的灰白的世界中剥离出来。   烟蓝色的围巾将夏理的皮肤衬得皓白,视线稍稍垂落,让下巴和鼻尖藏进暖融融弥散的体温。   他像是没能注意到徐知竞,一手提着购物袋,用另一只手慢吞吞地回着消息。   手套与弯折的衣袖间露出了一小节皮肤。夏理在按下发送键后抬起小臂,让手腕贴上了脖颈。   才刚抬头,夏理的脚步便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他愣过片刻,转而在徐知竞尚未靠近之前,往另一条街绕过去。   夏理步履匆匆,身后的轻响更是愈发急迫。   他不敢回头,一味地往前走。   凌乱的呼吸织入寒冷空气,将鼻尖冻得泛红,要哭似的连眼梢都染上绯色。   徐知竞追上前,没再像早先那样莽撞,而是小心翼翼捉住了夏理的手臂。   两人对峙似的各自沉默。   不久,夏理惶惶别过脸,从徐知竞的掌心抽离出来。   他仍是埋头向下一条街道走,渐渐加快脚步,变为不耐烦的飞奔。   “夏理……”   “你要干什么!”   夏理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步伐,蓦地在红绿灯前回过头质问。   一辆车就在这时驶过马路,被突然冲过斑马线的夏理吓得猛踩刹车,等回过神才降下车窗,惊魂未定地比着中指怒骂。   购物袋里的水果散了一地,顺着坡道骨碌碌滚下去。   夏理手忙脚乱蹲下身,半途又想到道歉,窘迫地和那名司机说对不起。   徐知竞跟在他身后,小跑着将地上的苹果一个个拾起来。   圆润的果肉装满大衣口袋,被徐知竞献宝似的带回路旁给夏理看。   果皮上沾了融化的雪水,湿漉漉地裹着泥污。   徐知竞见后者犹豫,拿衣袖仔仔细细把每个苹果都擦干净了,这才又一次递回给夏理。   夏理悒悒蹙起眉,到底还是收下,怀着那颗狂跳不止的心,不作声地继续向前。   他搞不明白徐知竞究竟要跟到什么时候。   两人已经穿过庭院,站在了夏理家的门廊外。   徐知竞没有要走的意思,屋檐的倒影便顺着脖颈流向衣领,随骨骼蜿蜒起伏。   夏理朝身后瞥了眼,徐知竞的喉结跟着唇瓣细微地动了动,像是欲言又止地咽回了某句话。   密码是夏理来到这座小镇的日期。   徐知竞找不到线索,不太高兴地挪开了视线。   夏理先进门,转身就想把门关上。   徐知竞预想到了他的举动,迈开一条腿卡在门边,抵住门框,赌气似的直勾勾盯着夏理。   后者尝试过几回,见实在拗不过,干脆扭头往厨房走,就这么纵容徐知竞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   夏理打开水龙头,烦躁地不断冲洗着同一只苹果。   水痕沾湿衣袖,蜿蜒着倒回,顺着手腕往掌心滑。   徐知竞跟在夏理身边,目光却凛冽地审视过每一处角落。   客厅的茶几上搁着支电子烟,吧台旁有两只并列的咖啡杯。   夏理修长的脖颈微垂,细白皮肤露出一小片,沿着脊骨没入衣领。   再往下看便是握着苹果的双手,以及手边的沥水架上,那两双放在一起的筷子。   “你跟谁一起住?”   徐知竞警觉地意识到了这套房子还有其他的住客。   “没有。”   夏理起初试图回避,话说出口才觉得敷衍。   徐知竞显然是笃定了猜想,眉目沉沉地凝视。   “孟晋予?”   “……”   “他一天天来回跑就是来你这里?!”   徐知竞从夏理手中夺走苹果,按下水槽的开关,迫使对方直面自己的提问。   “你从走的第一天就和他在一起了是吗!”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他能给的我都可以给你啊!”   徐知竞好像永远不明白夏理的不安与忐忑,时至今日还在以错误的假设诘问。   他攥着夏理的手腕,有些失控地按向冰凉的水渍。   夏理被困在徐知竞与岛台之间,沉默地敛下目光,乌黑睫毛低垂,黑蝶似的在单薄苍白的眼帘下轻颤。   “徐知竞,我想做什么,要和谁在一起都是我的自由。”   两人离得太近,几乎心跳相接。   夏理的后腰抵着台面,脊背又被徐知竞揽在掌中。   说话间,红润的唇瓣就盖在徐知竞投落的阴影下,随着字句翕动轻抿,柔软地吐出最尖锐的字句。   “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和任何人接吻上床都跟你没有关系了。你明白吗?徐知竞!”   夏理大约说得太急,竟然从徐知竞的脸上看见了短暂的迷茫。   对方最初甚至没能给出丝毫回应,只是怔怔地盯着夏理。   徐知竞迷人的,深秀且英俊的眼眉染上一丝稚气的困惑,旋即又褪去,怒不可遏地浸满湿红。   他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夏理,扣在后者腕间的手掌愈发收紧。   “你再说一遍。” 第80章   屋外是阴天,冷调的光线透过玻璃,被窗棂分割规整,一片片落在地上。   黯淡的光影将地砖照得好像褪色。   夏理避开徐知竞的视线,缓慢而无措地游移。   目光从地面飘到水槽旁,看见台面上未干的水珠映出冰凉的,宝石般闪闪发亮的光芒。   夏理的指腹浸在一湾水洼里。   徐知竞把他的手腕捉得很紧,指节鲜明地起伏,引出手背上与掌骨交叠的脉络。   “你再说一遍。”   徐知竞死死盯着夏理,难以置信般连语调都沉了几分。   夏理不想为冲动之下的说辞多作解释,沉默着始终没有回应。   他低着头,一根一根掰开徐知竞的手指,继而绕过厨房,打算朝卧室走。   徐知竞被当成空气,错愕地望着夏理走进回廊,看转角的墙面逐渐盖过那道晃动的影子。   他在最后一秒追了上去,用尚未干透的手掌揽向了夏理的腰肢。   走廊上没开灯,仅有微弱的光亮从转角后倾斜着爬进来。   徐知竞深邃的轮廓在淡色间更显得锐利,刻出明暗不一的阴影,衬得那对瞳仁愈发夺目。   夏理被他困在墙边,熟悉的手掌侵略般紧扣在颈后。   徐知竞用另一只手掐住夏理的腰,长腿抵向墙面,分开夏理的膝盖,迫使对方随着他的逼近似有似无地蹭动。   夏理难堪地垂下眼,试图回避对方不加掩饰的迷恋。   他将手臂抵在两人之间,艰难地留出最后一寸距离。手背紧贴住自己的胸腔,又意外地发觉,指尖隐隐触碰到了徐知竞剧烈的心跳。   徐知竞轻絮地啄吻。   沿着夏理的眉梢,一直吻至唇间。   他用舌尖去勾夏理的嘴角,舔过饱满柔软的下唇,犹嫌不足地再往更深处探寻。   夏理被吻得云里雾里,愣过几秒才想到拒绝。   他偏过脸,让最后的吻划向脸颊,抬手捂住徐知竞的嘴唇,愠怒道:“你干什么!”   徐知竞的动作停过片刻,很快狡黠地弯起了眼。   他就着姿势向夏理贴近,唇瓣紧贴掌心,丝丝缕缕伴随体温带去难以忽视的酥痒。   夏理连慌乱都透着股缱绻的郁丽。   细薄眼帘低垂,似泣非泣地惶惶蕴起雾气,引着人去看他精巧优美的鼻梁,以及湿红唇瓣之下,雪白纤细的脖颈。   “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徐知竞一边说着,一边捉住了夏理的手腕。   他单手扣在夏理腕间,将它们按在对方身前,话音里像是掺杂着委屈,丢了心爱的玩具一般,不依不饶地向夏理讨要答案。   他用那样无辜的语气质问,另一只手倒熟稔地解起了夏理的纽扣。   “徐知竞,你发什么疯!”   夏理强装镇定,斥责都好像调情。   徐知竞懒得听那些重复的字句,兀自吻向夏理的脖颈,带着温热不止地绵延。   唇舌舔吻过锁骨,引发夏理即时的轻颤。   夏理难耐地仰起下巴,靠着墙壁往徐知竞的腿上坠,不自觉地呢哝,拖长尾音绵绵地咒骂。   “夏理,夏理。”   徐知竞不断重复着夏理的名字。   “不要讨厌我好不好?不要再说那些话了。”   “是我自作自受,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四年了,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可我就是没有办法忘掉你。”   忙碌的生活带来的并非遗忘,只有更深的空虚。   派对与酒精也无非短暂地麻痹。   梦醒过后就只有绵长的死寂,以及对彻底颠倒的现实所产生的无望。   徐知竞不住地想起夏理,又因为夏理而觉得人生漫长且煎熬。   他在此前的二十余年间从未想过夏理会离开。   一切发生得突然,甚至没能留下缓和的余地。   “夏理。”   “喜欢你。”   难以违抗的本能点起郁热,让夏理的克制变得毫无效力。   大脑却全然相悖地为过往的记忆催生出恐惧,迫使夏理一再拒绝,矛盾地不断逃避着徐知竞的独白。   “别这样……”   身体为熟悉的体温不自觉地迎合,催促夏理像曾经那样舍弃灵魂,蛊惑他坦然地沉沦。   “徐知竞,别这样。”   夏理轻柔地推拒,细白指节虚环住徐知竞的手掌,不经意抵近脉搏,撩人得荡魂摄魄。   他好像不懂怎样才算坚定,一味地放低底线,纵容徐知竞掠夺。   湿热缠绵的吻回到唇间,将他的话音晕晕乎乎堵回去。   夏理察觉到徐知竞的指腹在下移,一点点接近腰带的边缘。   或许是感冒加重,夏理的思绪一片混沌。   衬衫滑落下去,轻飘飘挂在臂弯。   徐知竞的手掌探向腰胯,掐着丰润的皮肉玩具般揉捏。   夏理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嘴里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说辞。   他在某个时刻莫名地开始掉眼泪,像是一切记忆终于重回,奔涌着侵占繁乱不堪的大脑。   “我不要……别这样。求你了,徐知竞。”   夏理害怕了,哼吟都带上哭腔。   眼泪泫然落下,打断徐知竞的所有亲昵,到底还是让过道安静下来,剩下夏理断断续续的抽噎。   “别这样……”   徐知竞沉默地注视着夏理。   无声地看眼泪接连从对方脸颊滑落。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擦过泪痕。   很快又有新的眼泪泫然坠下,‘啪嗒’砸在他的手背上。   “孟晋予做这些的时候……你也会哭吗?”   徐知竞问得犹豫,一句话拖长了语气,倒显得先前的强势仿佛夏理的假想。   他捧着夏理的脸颊,毫无意义地不断为对方擦拭眼泪。   最后就连自己的眼眶都莫名跟着泛红,无端变得潮湿而滞涩。   夏理在他的掌心里摇头再点头,抽抽搭搭地说不出话,颤抖着扯起衬衣,为自己重新系好纽扣。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一秒钟延续至一世纪。   夏理其实忘了在厨房说过的话。   他只是混乱地想到否认未曾做过的事,又乖驯地由徐知竞的提问认为自己一定会哭。   思绪太繁杂,以至于夏理甚至为此刻正身处何感到了迷惑。   两人相顾无言。   徐知竞无措地等待着夏理平复,泪水从洇湿的掌心斜落,掉进袖口,留下一道带着凉意的水痕。   他垂下视线,不知怎么不敢再看夏理哭红的眼睛。   目光在晦暗的阴影下飘游片刻,末了落在夏理柔韧的腰间,流经胯骨,停在了被解开的腰带下。   徐知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夏理余热未消。   以前夏理要吃药,总是很难引起过分鲜明的表征。   徐知竞往往得哄他好久,才能让对方享受到迟滞的快乐。   “已经不吃药了吗?”   徐知竞温声去问。   夏理站在墙边没有回答,低着头,好慢好迟钝地眨了眨眼。   医生实际上不建议他停药,是夏理自作主张。   直到徐知竞再度出现之前,夏理都盲目地认为这确实是可行的。   他从没想过徐知竞能一瞬带回所有苦涩,甚至悸动郁热,还有那些伴随旧疾一并复苏的沉痛。   夏理猜不透对方又想做些什么。   徐知竞低敛着目光没有看他。   再过不久,那双被夏理的眼泪打湿的手轻轻落了下去,温柔地圈住夏理,奉献似的细心抚弄起来。   夏理难耐地轻咬嘴角,伸手试图阻拦。   可徐知竞就像是看穿了他的彷徨,无论如何都没能停下。   夏理倚回墙面,被久违的冲击弄得飘然失力,自暴自弃地靠着墙壁滑坐下去,躲在徐知竞的身影下不住地喘息。   他看着对方蹲下身,单膝跪在自己面前。   修长的五指仍旧握回先前的位置,认真地轻拧着眉,很专注地帮他纾解。   徐知竞过分熟悉这副身躯,以至于夏理全然无法抗拒。   他压抑地哼吟,断断续续从唇间溢出,不知怎么又掉起眼泪,无声地沾湿了睫毛。   “不舒服吗?”   徐知竞的动作随着话音停下,手掌却仍温烫地包裹着。   夏理难得没有违背内心,轻缓地摇了摇头。   一滴眼泪就在这时砸在了徐知竞的衣袖上,柔柔晕出圈水渍,悄无声息地留下遗迹。   他看见夏理摊开的手掌,苍白地垂落在身侧。   曲起的指节在掌心落下几道间错的影子,留出空隙,诱使徐知竞温柔地逾矩。   他将带着戒指的左手伸过去,试探着同夏理十指交错。   或许是在高热之下未能注意。   夏理没有拒绝,反倒任由徐知竞渐渐将手握紧。   屋内的暖气不断抬高体温,扣好的衬衣随颤栗小幅度地摇曳,向一侧滑动,露出氤着薄汗的锁骨。   分明仍是深冬,过道里却热得仿若夏天。   夏理半阖着眼帘,克制的喟叹零星从唇齿间逸出。   草木气环绕在狭小的空间内,游入鼻腔,缠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徐知竞低垂的眼睫轻掩过那两枚润泽的黑眼珠,一错不错地攫取着夏理青涩的反应,投入得像是正在进行一场实验,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最优解。   夏理在抵达顶峰之前近乎崩溃地握住了徐知竞的手腕。   大脑一片茫然,一面贪婪地想要汲取无尽的爱欲,一面又怯懦地不敢令此实现。   纤长漂亮的小腿追随郁热一再地曲起。   不受控制地缠住徐知竞,在濒临极限的数秒里无知无措地撩动。   夏理一瞬抽离,微张着唇瓣飘飘然地叹息。   心跳快到像要撞破胸腔,震得鼓膜都随之颤动。   他听见一种自身体内部传出的轰响,传递至四肢百骸,引发持续的,许久才终于平息的震颤。   夏理懒怠地抬起眼,看见徐知竞挂上稠白的面孔。   黏着顺着高挺的鼻梁倾斜滑落。   徐知竞抬手抹了一下,讨赏似的看向夏理,好温柔地弯起了眼梢。 第81章   夏理在徐知竞的掌控下发泄出来。   空虚过后,绝望铺天盖地席卷一切。   感冒导致的晕眩像是在同一时刻加重了,混淆夏理的思维,昏昏沉沉坐在墙下,抬眼都觉得疲惫。   他莫名感到惶恐,似乎生活又将被徐知竞搅乱。   周围的空气太闷,捕捉到的声音却寂静,矛盾地拉扯感官,让夏理始终飘忽着无法令意识聚焦。   室外大抵又开始下雨,过道口的光芒愈发暗淡。   徐知竞的眼睛却很明亮,仿佛对他们不可弥合的爱情充满了期待。   夏理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平复烦乱的心跳。   他将语气压得很稳,字正腔圆地说出口,好像这真的是一次正式的会谈。   “你到底想怎么样?”   夏理一边说,一边低下头,难堪地用衣袖为自己擦拭。   徐知竞稍慢了些拿出手帕,轻柔地抹去了对方裤子上的污浊。   “我喜欢你。”   “我不要你的喜欢。”   “夏理……”   无光的过道内一片混乱,他们似乎被困住了,徘徊游荡在相似的,永恒的困局之中,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答案。   夏理哭得湿红的眼睛,无序的喘息,隐约交织的心跳,还有沾湿的,被眼泪一簇簇聚起的长睫毛。   徐知竞想要触碰却又不敢触碰,跪在夏理腿间,束手无策地沉默。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夏理别过脸不去看对方,盯着墙角轻絮地警告。   他没有力气再去掩饰什么了,徐知竞遵从也好,生气也罢。   夏理太困了,只想睡觉。   “我没有想伤害你。”   可徐知竞仍是重复着夏理不想听的废话。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雨声模糊从过道外飘进来。   夏理缓慢地抬眼,一错不错对上了徐知竞的视线。   暗色的光线将他的郁丽衬托得愈发光艳,像是仅限于雨天的幽魂,寂静地吞噬徐知竞早已被引诱的心。   夏理攀上徐知竞的肩膀,皓白手腕从袖间露出一截,润泽地占据徐知竞的余光。   他学着四年前的自己,轻飘飘让手臂缠向对方的后颈,带动身体俯进徐知竞怀中,亲亲对方的脸颊,温柔地耳语。   “我要你滚,可以吗?”   徐知竞的神情一怔,前一秒的雀跃顿时平息。   他看着夏理跌坐回墙边,柔情蜜意褪成惯有的忧悒。   对方冷然睨他一眼,双手落回腿边,十指紧握着,在地板上不住地颤抖。   “滚!”   夏理无法正视受欲望驱使的自身,将一切都归咎于徐知竞。   热得泛红的脸颊违心地映照出尚未褪去的餍足,将狼狈与贪婪一并呈现,让夏理愈发为此前的行为感到反胃。   他虚浮地起身,站在墙边怎么都无法挪动脚步。   徐知竞就在这时又牵起了他的手,无声地让视线交汇在了冷郁的光影间。   夏理短暂失神,懵懵懂懂对上徐知竞的目光。   可难以消解的不安实在来得太快,让他一瞬清醒,即刻便挥开了对方的手。   夏理不想面对这样的徐知竞。   他习惯了对方的乖张与残酷,温柔反倒显得诡谲。   夏理甚至不在乎徐知竞口中的爱是真是假,他只想要对方离开,还他平静的,没有丝毫波澜的生活。   夏理不信奉爱情,爱情之于他更像是致幻剂。   片刻欢愉过后便是无尽的痛楚,恒久地沉浸在对人生的无望之中。   想到这里,夏理倏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抗拒。   他甩不开徐知竞,只好用更激越的方式表达。   细白的五指毫无征兆地攥住对方的衣襟,死死抵向喉咙,泄愤一般将徐知竞按回到墙边。   夏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徐知竞没有反抗,他便无所顾忌地继续起单方面的宣泄。   积蓄的憎恶时隔多年在一个寻常的雨天爆发。   夏理变成低等动物,用最野蛮的方式与徐知竞撕扯纠缠。   汗水沾湿发梢,摇摇欲坠地悬在眼前。   过道里挤满了两人的喘息,以及似有似无的,从屋外飘浮而过的雨声。   徐知竞到底反扣住夏理的胳膊,终结了这场丑陋的表演。   他沉敛下神情,让目光在夏理的眼中聚起。   两人谁都不曾开口,只是一味地听着对方的呼吸,像是将要溺亡,在异国的土地上演出一场怨侣的殉情。   徐知竞察觉到掌心细微的颤抖,夏理的手腕冰得像要失温。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审视一般,直勾勾坠入眼底。   夏理潮湿的眼眶变成两湾深潭,扯住徐知竞不断下坠,直至在凄然的冷郁中溺毙,再也分不清爱与恨的界限。   徐知竞伏在夏理身上,用一种早已复现过无数次的视角深深投落下影子。   夏理无力地瘫软在徐知竞框出的世界里,茫然无措地轻喘,才刚哭过的眼睛泪痕未散,在眼尾浅淡地留出一抹薄红。   他就用这样一双眼睛湿漉漉地与对方交视,含着贫瘠的希望,轻飘飘吐出两个字。   “下去。”   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两人的关系难以用简单的词汇去界定。   徐知竞的欲望未经消解,夏理甚至能在对方起身时鲜明地察觉到起伏。   他闭上眼,紧蹙着眉头不愿再想。   徐知竞就安静地退回一旁,颓然坐在无光的墙下。   夏理许久才转过头,缓慢地让视线聚焦。   画面倾斜着,晕晕乎乎始终无法被解析,只有徐知竞手上那枚青蓝的帕拉伊巴熠熠闪烁,不可忽视地一瞬夺走夏理的全部注意。   徐知竞依旧戴着十九岁时的戒指。   夏理像是预感到什么,心跳骤然变得剧烈。   感冒带来的晕眩与失衡让他无法即刻从这场闹剧中逃离,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知竞从口袋里拿出另一枚嵌着帕拉伊巴的对戒,献宝似的送到了他的手边。   “我不要。”   夏理不想再被徐知竞困住了。   他愿意承认自己爱慕虚荣,也愿意直面自己欲壑难填。   可比起这些,与之交换的痛苦实在过分沉重。   夏理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不会再天真地沉浸于回往旧日的梦中。   他太清楚那些优渥的物质与享受该用什么交换,夏理不想再被当成一件能够随意摆弄的玩具了。   “我不要!”   夏理将手抽了回去,留下徐知竞的手掌空落落地悬在原处。   “我们已经结束了!你为什么听不懂!”   他艰难地支起身,随之而来一阵强烈的晕眩。   徐知竞茫然地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可怜巴巴地看着夏理,像是反要控诉后者的冷漠。   夏理挥掉那枚戒指,看它晃悠悠在地上滚过半圈。   戒圈擦着地板发出轻响,刺耳到夏理不得不躲向角落回避。   徐知竞实在读不懂夏理的心,不知所措地仍旧向对方靠近。   夏理一再退后,肩胛再度抵上墙壁。   他惶惶盯死了徐知竞,一味地摇头,不住地在口中呢喃。   “我不要,我不要,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不要……”   转角的柜子上摆着只花瓶,里面的蔷薇在假期间枯死了,留下干瘪的茎秆,以及散落的,轻轻一碰便能碾碎的花瓣。   夏理崩溃得突然,眼泪毫无征兆地盈满眼眶。   荡荡悠悠悬在眼下,不住地随着呼吸颤动。   他反复地深呼吸,随着徐知竞的靠近愈发急促,亮晶晶的泪珠泫然划过脸颊,坠向地面,‘啪嗒’砸在一片枯黄的花瓣中央。   夏理几乎在眼泪落下的同一秒抄起了花瓶,没有任何犹豫地挥向徐知竞。   瓷器清脆的破裂声随之而来。   徐知竞抬手挡了一下,破碎的瓷片划破小臂,飞向墙面,再割过他的手背,一片片沾上鲜红。   它们在下个瞬间纷纷落回地上,尖利而刺耳地铺开,凌乱地与血渍一起为两人划出有形的结界。   徐知竞沉默着,自始至终注视着夏理。   后者甚至说不清这么做的缘由,犯错似的一味地摇头,盯着愈渐蔓延的血痕不断地退后。   “……你自找的。”   夏理没有想要伤害徐知竞,更没有想过伤害任何人。   可是徐知竞受伤了,就和纪星唯一样,让温热的血液顺着伤口染红了一地。   “你自找的,你自找的……”   夏理自我催眠般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字句。   他试图忘记几秒前才刚发生过的事,嗅着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崩溃地一阵阵干呕起来。   “夏理……”   徐知竞对眼前的一切束手无策,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说一些用以安慰的话。   “别哭了……”   他小心翼翼朝夏理靠近,试图让对方明白那不过是几道伤口。   可他越是接近,夏理的恐惧就越是鲜明,哽咽着连话都说不出口,只有眼泪始终不停地从脸颊滑落。   或许徐知竞与夏理真的不契合。   爱情对于两人来说似乎从来都没有过能够被定义为浪漫的时刻。   夏理扶着墙面,跌跌撞撞逃回房间。   房门‘嘭’地一声被关上,随即便是落锁时发出的轻响。   徐知竞站在门外,茫然地看着一地的杂乱。   夏理的逃避比那只花瓶更重,更深地割在他的心上。   可惜他时至今日仍不明白,一厢情愿的并不能被称□□情。 第82章   小雨连着下过几天,街道上满是水渍划出的车辙。   徐知竞请了假,在附近一家酒店住下。   手臂上的伤口并不深,简单的清创缝合后就能离开医院。   这里的天气与纽约相似,生活节奏却截然不同。   酒店的窗户正对着普罗维登斯河,每个黄昏都能看见有人沿着河岸慢悠悠地散步。   徐知竞想起那些在索伦托的日子。   手里的冰淇淋迅速融化,往往还没递到夏理面前,奶油便凉丝丝地淌过了皮肤。   这里的雨水也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偏偏算不上激烈,只是轻盈地从云层间落下。   夏理的学校已经开学,徐知竞不敢常去,不过偶尔趁着雨停在图书馆逛逛。   白色的砖石堆砌出建筑主体,由不断向上的台阶引着造访者步入悬落吊灯后深棕色的大门。   助理告诉他,夏理的实验室位于后山的一座大楼。   除却那里,图书馆大概是对方最常出现的地点。   或许是因为天气不好,徐知竞在这里待过一周都没能遇到夏理。   他甚至已经熟悉了附近的街巷,可他真正期待的却始终不曾出现。   这天下午细雨渐止,徐知竞穿上外套,难得没有朝山上走,而是顺着河道漫无目的地途经市区。   夏理周二的课少,被教授差去送一份文件。   他感冒了近一个星期,断断续续地低烧,直到临近开学才终于好转。   家里的食材所剩无几,夏理顺道去了趟超市,买一些食物和日用品。   走向室外的那一刻,席卷而来的寒冷空气不免让他想起徐知竞。   对方手上的伤口在思绪平静过后成为一道新的心结,叫夏理时不时便为此后怕不已。   他倒说不清究竟是为了徐知竞,还是为了自己。   时至今日,夏理的生活仍就依赖徐母提供的费用维持。   他实在过惯了不需为经济困扰的日子。   人在年少时或许尚且留有改变的勇气。一旦越过某个节点便会被习惯束缚,囿于构成自身常识的生活之中。   自记事起,所有接收到的信息都不断向夏理强调,他能够无所顾忌地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事业。   徐知竞的母亲在面对徐知竞时过分严苛,对待夏理却又太过宽柔。   因此,即便到了今时今日,夏理也不曾设想脱离一贯的认知。   他担忧的不过是徐知竞的母亲会不会知道这件事。   人性向来贪婪,何况夏理早已过了愿意为自由舍弃一切的青春期。   吃穿需要钱,出行需要钱,上学需要钱,实验项目与材料更是需要耗不尽的经费。   夏理对于徐知竞的抗拒更像是一种对过往恐惧的闪回,冷静之后便开始后悔,又期期艾艾说不出缘由。   他没有办法直面自己的内心,不愿承认自己也有同他人一样的庸俗。   两股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徐知竞出现的分秒持续地拉扯,混淆思维,让夏理的大脑根本无法有序地思考。   他想要得到的,必须舍弃的,感到不安的,混乱缠作一团。   唯一能够肯定的,就只有一切都伴随着徐知竞消失又出现。   ——   雨停过后,湿漉漉的小镇裹上一层冷郁的蓝调。   夏理经过河畔。   他在夏天时和孟晋予在这里一起看了对方提起过的waterfire。   志愿者们乘着木船一簇簇点起篝火,沿岸的市民们闲聊咏唱,看火光渐渐自水面燃起,好像古老的,用以祈愿的祭典。   夏理那时想过,该有什么人从桥的另一头出现,以此来圆满这个实际正处于二十一世纪的夏夜。   然而直到那夜的末尾,人群逐渐散去,喧嚣归于沉寂。   桥的那头始终就只有一成不变的建筑与街道,以及往来的,陌生且寻常的面孔。   想到这里,夏理抬手拢了拢围巾,遥遥朝河对岸望了过去。   过低的气温让呼吸都变得艰涩,迎着风生出某种将要窒息的错觉。   夏理还以为自己仍在发烧,看见徐知竞站在桥头,穿着件深褐色的大衣。   宽松的交领外套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锐利,将对方衬得格外温和,几乎就要剥离薄幸冷然的固有印象。   或许低温天然地带有使人保持冷静的能力。   夏理隔着桥与徐知竞对视过几秒,到底无奈地走了过去。   他抱着购物袋,只能用另一只手托起徐知竞的掌心。   看着对方被外套与毛衣遮掩的手臂,轻声问道:“痛吗?”   手背上的伤口已然愈合,留下几条细小的,再过不久就会褪去的淡色。   徐知竞摇摇头,努力让眼眉在寒风下舒展开。   “不痛。已经快好了,不用担心的”   他们太久没有过这样寻常的对话。   夏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为自己发起的话题噤了声,沉默着想不到要说什么。   他的指尖很细微地托着徐知竞晃了一下,犹豫不决似的往回勾了勾,末了还是松开手,在两人之间隔出合适的距离。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夏理转过身往回走,莫名想着,也不是不能留徐知竞吃一顿饭。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徐知竞亦步亦趋跟在夏理身后,就这么从穿过了几乎半座城。   夏理和他一前一后走在暮色将尽的坡道上,不远便是自云层后浅浅映出的月光,以及潮湿地面上,照得银白的水色。   不时有车经过,为寂静的夜晚稍作点缀。   车轮碾过被浇湿的道路,留下渐远的灯光,以及一连串暴雨途经般的声响。   夏理穿过庭院,踏上门廊下的台阶。   徐知竞不再跟上前,而是拘谨地站在屋檐外,看灯火映亮一旁的玻璃窗。   “……吃饭了吗?”   夏理没有关门,叹了口气,又朝屋外望。   徐知竞摇摇头,被落下屋檐的水珠打湿发梢,好像迷路的小狗,怯生生地等待邀请。   夏理倒也不表现得太直白。   他把门推开了些,径自回到屋内,在门框圈出的小小界线下,走向了一旁的厨房。   徐知竞踌躇半晌,忐忑地踏入玄关。   暖气与灯火顿时将他包裹起来,柔柔地带来织着雨气的青涩香味。   夏理没有管他,自顾自地将东西放进储藏间。   光影随着木门的折叠忽明忽灭,撒向夏理干净平展的眉心,映出某种缥缈迷蒙的温柔。玻璃糖浆似的,将那对总显得郁然的眼眸染得像要融化。   “我来吧。”   徐知竞把需要加热的菜包从夏理手里接了过去。   他脱了外套,卷起的衣袖下露出缠着绷带的小臂。   夏理对先前的事有些回避,匆匆瞥过一眼,转头不再去看。   两人都刻意地不去提及,剩下微波炉转动时轻微却不可忽视的噪音,带着夏理的心莫名其妙地动摇。   徐知竞站在橱柜前不敢回头,等到倒数结束,这才随着‘叮’一声响小心翼翼朝夏理回看。   暖调的灯光映在窗上,隔绝室外的寒潮,为夏理披上一层澄亮的弧光。   他低着头等汤煮开,身侧便是攀着夜雾的白蒙蒙的玻璃窗。   四年过去,夏理的气质愈发温和。   寂静笼在弥散的暖色间,润泽得像是白玉镌成的柔美神像。   徐知竞的心为此很突然地抽痛了一下。   隐秘地滋生出怅然,藤蔓似的缠绕心室爬向四肢百骸。   他与夏理共同经历的人生在四年前被截断,换孟晋予见证夏理的成长。   徐知竞此生都不可能再窥见这不属于他的四年。   夏理如同一夕蜕变,从记忆中的忧悒沉郁,陡然换作如今的成熟与温柔。   嫉妒在徐知竞的心底一刻不停地刺出痛感,夏理越是优柔,他便越是烦乱。   他几乎又回到了重逢的那个夜晚。   心跳躁动不堪,带来的却不只有惊喜和期待,还有难以言明的抽痛,以及对孟晋予莫名且丑恶的,歇斯底里的嫉妒。   “徐知竞。”   夏理叫他。   用温吞绵长的语调,清泠泠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徐知竞又觉得一切也并非不能容忍,他至少还有机会博得余下的无数个四年。   “嗯?”他迟钝地应了一声,“热完了,放锅里吗?”   “那边。”   夏理指了指一旁的小锅,跟着肯定地眨了下眼。   他微挑的眼梢,灯光下绒绒的米白色毛衣,说话间翕动的唇瓣,一切都模糊衬得他好像要对徐知竞笑。   那点幻觉般的温柔翩然在后者心尖掠过,制造出似有似无的难以消止的痒。   徐知竞不自觉地红了脸,旁敲侧击地问道:“是最近学的做饭吗?”   他把空了的盒子搁在桌边,双手踌躇着没有移开,在等待答案的过程中紧张地撕扯着边缘的包装。   “挺久了。”   徐知竞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总不能每次晋予……”   夏理的话音被自己打断。   他停顿了一下,尴尬地朝徐知竞看过去。   对方垂着脑袋站在岛台边,被壁橱与碎发遮出一片影子,难以看出情绪。   夏理没能注意到那双蓦地僵在桌边的手。   略修饰了措辞,照旧说了下去。   “总不能每顿饭都叫外卖。”   徐知竞心烦意乱,胸腔里像是有什么随着夏理的话轰然坠地,激起一地的余烬。   他茫然无措地看向夏理,眼底毫无征兆地泛起一阵酸涩。   徐知竞孩子气得仿佛要哭,红着眼睛一错不错地攫取夏理的注意。   后者对此束手无策,柔软却残忍的唇瓣抿紧再松开。   夏理走上前,伸出手,在徐知竞的腕边犹豫片刻。避开缠绕的纱布,轻柔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吃饭吧,你不饿吗……”   夏理不想两人难得的平和再被搅得难堪。   他也不是非要歇息底里逼走徐知竞。   实在是过去的记忆太过沉痛,一旦触及便再难收场。 第83章   夏理做了蛤蜊烩饭和一碗沙拉,拿到一旁的小桌上,等徐知竞把汤盛出来。   他点了壁炉,木柴在安静的室内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爆燃。   徐知竞系着围裙站在岛台边,由暖融融的灯光包围,古怪地将画面勾勒出从未有过的温馨。   小桌就靠着窗户,稍一转头便能看见细雨描出的水痕。   夏理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些就盯着窗上的倒影看。   徐知竞却像是心情极佳,哪怕被雨水涂得斑驳,夏理也能分辨出对方弯起的眼梢。   落叶堆积在角落,像一连串尚未愈合的疤痕。   夏理藏在桌下的双手握了握,缓慢将视线从窗外挪了回来。   “徐知竞。”   他又叫对方的名字。   “嗯?”   徐知竞咽下口中的沙拉,抬眼很认真地看向夏理。   “怎么了?”   天气阴沉沉,仿佛就要由小雨转为暴雨。   空气里满是雨水带来的草腥味,将点燃的香薰都变得隐隐带着缕冷意。   徐知竞好像真的很开心。   漂亮的黑眼珠含着窗外的夜色,熠熠闪烁出几乎孩子气的雀跃。   夏理甚至不忍心再说下去,只得暂且避开那样热忱的目光。   他等过半个小时,又或许不过是一分钟。   庭院里的雨忽而下大了,‘哗哗’将瓢泼的雨声赶进室内,掩盖了夏理愈发鲜明的心跳。   “可以不要再来了吗?”他到底说出了口。   “什么?”   徐知竞满脸困惑。   先前的喜悦一瞬褪去,余下空白,迟钝地来不及换上新的情绪。   他仍旧沉浸在夏理为他展现的温柔之中,飘飘然无法脱身,后知后觉才渐渐收敛笑意。   “我真的没有办法再爱你一遍了。”   夏理看着徐知竞的眼睛,神情专注而诚恳。   心跳躁动着仿佛要从喉咙里挤出来,制造出记忆里微弱却难以忽视的反胃,带着夏理的心一阵阵地升起钝痛。   “我不用你爱我的……”徐知竞辩解道。   他对爱情的理解懵懂得还像是多年以前,天真地以为那不过是单方面的索取与奉献。   徐知竞从来没有想过一厢情愿得来的根本不算爱情,至多只能算作交易。   “可是徐知竞,那又算什么呢?”   “我已经不是你的玩具了。”   夏理与徐知竞不体面的关系早在四年前便已终结。   再往后不过是徐知竞对美化过后的记忆的怀恋。   夏理的混乱与不快乐皆因他而起,甚至那点才刚萌芽的,最青涩的悸动,也被他手中的P226傲慢地扼杀。   徐知竞为夏理编织出一种错误的,不健全的爱。   由此耗尽了夏理所有的期待,再也无法积蓄勇气去尝试着投入新的爱情。   对于夏理而言,爱即是痛苦。   与其再度被无望裹挟,还不如从一开始就选择逃避。   “不要再来了,算我求你。”   他说着向前俯了些,恳求得无比真切。   “我也没有爱上任何人,那天的话都是骗你的。”   夏理向徐知竞解释,希望能为两人的结局留出足够的体面。   他悒悒蹙起眉,彩色的玻璃灯罩将那点哀郁映得分外缱绻。   徐知竞不知是抗拒还是不解,在答复之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是在为那天的事生气吗?”   “我可以道歉的!真的,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他说得急切,哪怕仍旧端得一贯的优雅姿态,握着勺柄的手却不可避免地顿在了一旁。   柔和的,像是将要玻璃烤得融化的暖光在寒冷的雨夜飘飘洒洒落在两人身上。   夏理与徐知竞相顾无言,内心却难以抑制地感受到久违的焦躁,说不清道不明地割出抓心挠肝的烦郁。   “我不要你的道歉。”   夏理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尽量平和地试图让徐知竞理解。   “我只是想让你不要再来了。”   “我们根本无话可讲,不是吗?”   夏理对徐知竞的认知转变得太仓促。   从朋友、哥哥转变至难以言明的身份,不过仅需一声空枪。   他在往后的数年间始终不知该如何面对。   唯一明白的就只有在剥去那些用以修饰的衣物之后,该怎样取悦与撩拨。   徐知竞将夏理变成玩物,却还肖想夏理能够回馈以正常的爱。   他慌乱地找不到辩解的借口,苍白地挽回:“你想聊什么?我都愿意陪你聊的……”   他还是不懂,对于夏理来说,这些话根本没有意义。   夏理自己都捋不清那些期盼,更何况从来都居于塔尖的徐知竞。   “你还不明白吗!”   夏理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被徐知竞的愚钝和难以准确描述的心境逼得几乎就快窒息。   一切顷刻间重回,触发焦虑所带来的反应,让他全然无法控制地颤抖,在持续的晕眩之下,一阵又一阵感到烧心。   夏理又开始掉莫名的眼泪。   或者说,是为四年前的自己发泄残余的苦痛。   徐知竞绕过桌子,手足无措来到夏理身边。干燥的指腹尚未触及便被挥开,迷茫且尴尬地落回到桌面。   “夏理……”   爱情之于两人实在无解,说破无非是恨与欲望占据上风。   夏理湿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徐知竞,让后者再也不敢上前,麻木地为眼前的混乱失神。   “我走。”   良久,徐知竞终于开口。   他随着话音后退了半步,指尖扶着桌面,艰难地维持住平衡。   “我走,别哭了……”   夏理无声的眼泪,彩绘玻璃笼罩的吊灯,屋内摇晃的,昏黄而斑斓的光线。   世界光怪陆离,奇异得像是一个没有逻辑的梦。   徐知竞伸不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不知怎么却在最后突破了结界,温柔地拂去了那些湿淋淋的泪痕。   “不要再哭了……”   ——   徐知竞恍恍惚惚离开,直到走出庭院,这才蓦地感到清醒。   夜雨未停,沾湿大衣,在布料上聚起一滴滴细小的水珠。   他没有打车,顺着坡道沉默地往山下走。   沿途的路灯好像夜里升起接连的太阳,晃悠悠被雨夜打湿,变成遥远而朦胧的星点。   这座小镇的气候太冷,雨水顺着领口滑过脖颈,冷得锋利,像是用刀尖不作停留地剖下去。   徐知竞停下脚步,颓然站在无人的街道旁,渐渐将脸埋进掌心,寂静地放空起来。   他明知一切无可挽回,却还是割舍不下执念。   夏理成为徐知竞心中一道永恒的标志,非但没有日益黯淡,反倒随着时间愈发深刻。   “徐知竞?”   一辆黑色的汽车披着雨雾缓缓停下。   倾斜的道路让画面变得古怪,仿佛世界即刻便会逆转。   孟晋予降下车窗,解除了车锁,单手扶着方向盘,略微朝副驾驶倾了倾身。   “上车吗,雨要下大了。”   徐知竞脸色不好,在开门时带进一阵冷风,寒意迟迟地散不掉。   他猜到孟晋予要去哪儿,因而宁可在这里和对方耗着,也不想夏理用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和对方度过一整个夜晚。   “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孟晋予铺开话题,妥帖的语句里调侃似的掺进了一声笑。   “有必要?”   雨夜的灯火将徐知竞的疲惫揭露得一览无遗。   他倦怠地往窗外望去,孟晋予调转了方向,仍旧朝山下的市区开。   两人找了间酒吧,没有买卡座,而是随意在吧台挑了两个空位。   孟晋予点一杯无酒精的莫吉托,倒是徐知竞叫了干马天尼。   前者颇感意外地在徐知竞的话音过后挑了下眉,拿出支薄荷爆珠递了过去。   (!:RI禁止室内抽烟。剧情需要,别学。)   “我不抽烟。”   “等会儿醉了我可不带你回去。”   孟晋予说着,熟练地捏爆了烟嘴下的爆珠。   香烟燃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与舒缓的爵士乐中袅袅升起一缕灰白。   徐知竞的余光里有闪烁的光点,是烟叶燃尽之前,混着薄荷味的火光。   调酒师将马天尼推到徐知竞面前,他抿了一口,灼烧感略微滞后地从口腔蔓延至喉咙。   孟晋予又问他想聊什么。   徐知竞这回终于开口。   “你来做什么?”   “见夏理啊。”孟晋予揶揄道,“难不成专门来看你?”   徐知竞冷然将视线扫过去,无甚表情地审视起对方。   还没等他说话,孟晋予便又继续。   “之后可能没什么机会来了,总要和他说一声。”   孟晋予即将毕业,父亲让他在欧洲的子公司,和沪市一家投行之间做出选择。   他在夏理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再找不到拖延的借口。   下个夏天到来之前,他就会彻底与夏理道别。   “你肯定在想我和夏理是什么关系。”   他轻描淡写地说中了徐知竞的心事。   “没有关系。”   孟晋予跟着话音一摊手,白蒙蒙的烟雾应景地游散消弭,留下一股与烟草纠缠的清苦香气,飘飘摇摇,叫人捉摸不定。   “夏理没办法爱上我。”他说,“也没办法爱上其他任何人。”   徐知竞把夏理教坏了。   让对方误以为爱情就该与痛苦混为一谈。   孟晋予再温柔,再体贴也无法将其带出固有的认知,只好日复一日地等待,没有尽头地为一件虚无缥缈的事耗费青春。   夏理是镌刻着徐知竞烙印的夏理。   所有的心动忐忑,忧愁苦涩,在最初皆由徐知竞定义。   夏理的第一个吻,第一次萌生的郁热,第一回 对爱情的向往统统源自于徐知竞。   他已经不可能学会寻常地爱人,更不可能接受一份健全的爱情。   夏理被困在过去太久。   久到时间失去意义,爱与恨都化为永恒。   对爱情的理解尚不成熟的徐知竞承托不了这样难解的情绪,甚至就连夏理自己也无法令一切自洽。   孟晋予无非是点破了两人都没能读懂的事,在剧终之前就为这出剧目下论断。   他笑着掐灭了烟,用莫吉托冲淡了唇齿间的烟味。   徐知竞见他将一张在角落画了叉的卡递出去,字迹已然斑驳,断断续续勾出两道不算清晰的笔画。   孟晋予结完账,将那张卡举到徐知竞眼前晃了晃。   略显苦涩地笑道:“他不要,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了。” 第84章   徐知竞醒来时已经接近正午。   他冲了个澡,洗漱过后叫管家送来早餐。   昨天的大衣上还留着些烟味,徐知竞不太高兴地将它丢回沙发,到衣帽间另挑了件外套。   他的酒量不算太差,不至于睡过一觉就断片。   管家带着酒店的服务员将餐点一件件从餐车上取下来,徐知竞就倚在沙发上盯着那些摆盘精致的点心神游。   孟晋予建议他先回纽约。毕竟是临时请的假,时间久了容易拿warning。   布置好早餐后,管家贴心地问他是否还需要服务,徐知竞思忖片刻,叫对方替他把行李打包起来。   他与夏理的关系陷入死局,或许暂且留出距离确实是最佳的处理方式。   普罗维登斯久违地升起太阳。   徐知竞出了门,不自觉地沿着熟悉的道路朝山上走。   他的脚步在昨夜的同一盏路灯旁停下,远远望一眼坡道,又顺着来路独自折返。   徐知竞面对爱情不够成熟。   比起孟晋予,更像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   他不懂该怎样表达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更无法照本宣科地解题。   徐知竞对夏理束手无策,恶梦与春梦中出现的都是那双雾氤氤蕴着郁气的眼睛。   夏理黏着的,寒冷又清亮的嗓音迷迷蒙蒙飘浮,缠得思绪都变得模糊,让徐知竞根本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   “可以帮我包起来吗?”   徐知竞去镇上买一束花。   天刚放晴,附近的居民便迫不及待出现在河滨的步道。   路旁的咖啡厅外坐满了各色男女,惬意地享受着久违的阳光,捧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在手中。   这样的天气与街景很容易点起不必要的希望,叫人以为生活就该快乐顺遂。   徐知竞捧着花来到那栋灰蓝色的建筑门前。   庭院里的枫树似乎要长新芽,枯枝裹着雨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街边没有停车,徐知竞朝周围环视一圈,穿过花园,并不按响门铃,把花留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他订了明早的机票,打算暂且冷静一段时间,至少留出转圜的余地。   两人的关系岌岌可危,显然已经退无可退。   无论孟晋予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这确实是唯一能够维持现状的方式。   徐知竞不敢再逼近。   早在四年前,他就已经知晓了越过界线的结局。   ——   天色半明半暗。夏理傍晚下课,和孟晋予一起在市区吃晚餐。   用餐结束,窗外早已铺满月光。   孟晋予请夏理去附近一家剧院看戏,仍旧是两人曾一同看过的《曼侬》。   时空像是交错,‘曼侬’着一袭黑裙,在愈渐急促的弦乐声中登场。   这次的卡司没有当初的生涩,将起伏顿挫吟咏得婉转而悠扬。   孟晋予却看得不专心,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在迈阿密的夜晚。   十八岁的夏理为了惹徐知竞生气而接受他的邀请,眼角眉梢都是对戏目的不耐,以及对他的不满。   想到这里,孟晋予莫名在忧愁的歌声下轻笑了一声。   夏理茫然地回眸,压低嗓音问道:“怎么了吗?”   孟晋予摇了摇头:“没事,继续看吧。”   他回想起夏理曾问过他的问题。   彼时对方清隽优柔的眉宇间少有地蕴起怒意,说出的话却不够尖利,羽毛似的拂过他的心跳。   孟晋予此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初的看客。   至于他究竟在何时入局,或许原本就不存在答案。   “还记得你问过我的问题吗?”   孟晋予再度唤回了夏理的注意。   后者在昏暗的剧院里朝他看去,被台上微弱的光亮模糊了轮廓,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地闪烁。   夏理像是不解,在孟晋予的注视下努力回想。   最终终于记起那个久远的夜晚,他讥诮着说出口的话。   “你又是谁呢?”   四目相视,夏理怔怔看着孟晋予,轻絮地问出了和十八岁时一样的问题。   他的心很莫名地抽动了一下。   跟在最后一字之后,持续泛起苦涩与隐痛。   “我曾经想过成为格利欧。”   孟晋予温柔地凝视着夏理,随话音释然地笑了。   那张谦和标志的脸上罕见地表露出不加掩饰的情绪,抛却所有伪饰,将曾切切实实存在过的真心坦然捧给夏理看。   “……晋予。”   “又要说对不起?”孟晋予赶在夏理之前笑着问道。   弥蒙的光影没能笼盖坐席,孟晋予试图安抚却仅仅擦过夏理的指尖。   他感受到对方在一瞬的停顿过后缓缓摊开了手,第一次主动勾住了他的指节。   “夏理,那不是你的错。”   爱情本就是毫无道理的事。   “至少你给过我尝试的机会。”   孟晋予顺着夏理的动作回握了一下,很快又松开,退回到朋友的距离。   他舒展的眼眉仍旧笑着,再向深处探究,却似乎藏着难以掩饰的颓败。   夏理的话哽在喉咙,像一团由冷水浸透的湿棉花,说不出口更无法回落,挤出刺骨的寒意,湿哒哒直落回心里。   他好像真的没有办法去爱任何人了。   哪怕再怎样努力,夏理空乏的心脏也制造不出所谓的爱情。   ——   或许是因为在剧院里的对话,两人一路上鲜有交流。   夏理走在略靠前的位置,低头看着随灯火变换的影子。   倾斜的坡道让他的步伐显得有些缓慢,呵出一阵被寒冷气候凝结的白雾,短暂地点缀过这个过分安静的夜晚。   孟晋予跟着沉默许久,忽而打破了寂静。   低沉醇厚的嗓音将一件分明悲伤的事都说得温柔,轻描淡写概括,似乎人生也不过短短几字。   “纪阿姨走了。”   夏理的脚步停下来,恰巧站在两盏街灯的中央。   月色与灯火照出无数散乱的影子,朝四面八方蔓延开去,无论如都难以聚起。   “那件事之后她的状况就一直不太好。”   再过不久就是春天。   然而纪星唯死在冬末,她的母亲也选择在同样的季节离开。   夏理对两人的印象始终离不开北山街那个潮湿且闷热的盛夏。   戴着王冠的公主坐在母亲的怀里,骄傲地说自己独一无二。   他在四年前一度怀疑过亲缘之爱是否真的存在。   可是纪星唯的母亲走了。   在唯一的孩子离开的第四年,再也无法支撑起早该破溃的精神。   “我想你可能会想知道……”   “嗯。”   思绪绕着无数道影子打转。   夏理平静的表现下,是一颗被无数沉痛装满的心。   他昏昏沉沉继续往前走,迎着坡道尽头那枚月亮麻木地行进。   最后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看见绿灯忽而转红,普罗维登斯下起和洛桑一样淅淅沥沥的夜雨。   ——   到家时,夏理的头发都湿透了,零星在发梢悬着要落未落的水滴。   孟晋予给他拿来毛巾,点了炉火又去热牛奶。   夏理有些抽离地坐在壁炉旁,盯着跳动的火焰发呆。   微波炉热过的杯子太烫,孟晋予细心地套上了杯套。   他举着杯子越过夏理的肩膀,稍稍在对方脸侧晃了晃,带来隐约的暖意,和着飘出杯子的热气一同沾上皮肤。   “谢谢。”   孟晋予等夏理接过杯子,绕到沙发前坐下,随对方将视线落向壁炉。   他取了支烟却没有点。   不知怎么搁回桌上,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晋予。”   夏理的嗓音很轻,绵绵拖长了,缠上孟晋予的耳畔。   后者温和地应了一声,任夏理窝进怀里,食指梳过发梢,仍旧带着烟叶的气息。   “爱与被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夏理侧过脸,睫毛跟着抬起的眼帘轻细地扇动过半秒。   “大概……会觉得内心很充盈?”   孟晋予低头看他,认认真真注视着夏理回答。   温热的手掌离开发丝,缓慢地停在了夏理的心口。   “会觉得心被某个人装满了。想到他的名字,心跳就会因为过速而错拍。”   夏理似懂非懂地垂眸,无声地打量起那只覆盖在他衣襟的手。   半晌,夏理平静地回问:“为什么我会觉得心是空的呢?”   孟晋予笑得无奈,到底将桌边的烟取了回来。   他并不点燃,只是夹在指尖转动。   末了,用藏着薄荷爆珠的烟嘴轻轻点了点夏理的脑袋,自然地说出了早该做下的决定。   “夏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了。”   炉中的木柴在这时‘啪’地发出一声爆燃。   夏理的瞳孔映着摇曳的火光,错愕地重新落向孟晋予。   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渐渐坐起身,用掌心盖住了对方落在靠垫上的手掌。   “出什么事了吗?”   夏理幼稚地以为能靠这种方式令对方退让。   可惜今夜的孟晋予却没有再选择纵容。   “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夏理,你不可能永远依赖我。”   夏理为这句话愣在原地,与茫然一道流露出抗拒。   他分明已经听出了孟晋予的言外之意,内心却不愿接受,一味地妄想着挽留。   “晋予……”   “那只表其实只能换你一个愿望,不是吗?”   孟晋予还在用哄人的口吻,说出口的却全都是夏理不想听的话。   烟草味呛得夏理湿漉漉红了眼睛。   思绪全然空白,茫然地找不出任何能够用以转圜的说辞。   夏理的心跳得太快,以至于骤然爆发沉痛,伪装出一种近似于爱的频率。   可他说不出谎。   夏理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小孩。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生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就被放弃。   “无论你承不承认,徐知竞才是你该选择的人。”   孟晋予也曾幻想过更多。   或许暂且抛却理智,和夏理一起从现实中逃脱。   但他毕竟已经过了冲动的青春期,自始至终都明白,他所拥有的一切皆源自于家族所赋予的光环。   孟晋予想要继续凌驾于他人之上,就不可能抛却当下的人生。   他没办法真正给予夏理什么。   此前的犹豫不决无非是因为在夏理身上投入了太多时间。   “爱情与虚荣,现在的徐知竞都能给你。”   “你一定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爱上我,不可能再爱上除了徐知竞以外的任何人了。”   那些随年月累计的沉没成本让夏理在孟晋予的心中愈发珍贵。   甚至他无法否认,他也一度产生过可笑的念头。   然而最终,孟晋予还是归于理智。   权力与财富才是这个残酷世界的必需品。   夏理自然被舍弃,注定要成为一场绮丽旧梦。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夏理。”   “我不要!”   夏理倏地截断了对方的叹息。   “如果我会爱你呢?我……”   “你不会的。”孟晋予直白地否定了夏理的假设。   没有人会坦荡地接受阶级的滑落。   何况是从记事起就生活在北山街大院的夏理。   他的清高,他的矜贵,他的目下无尘。   所有这些都建立在无与伦比的权力之上。   比起爱情,孟晋予更愿意相信夏理离不开的始终都只是‘习惯’。   夏理实在太像徐知竞。   一样天真,一样稚气,一样活在逝去的时光里。   他们谈论爱情,却又不懂爱情。   隔着玻璃追对方的影子,无论如何都无法触碰到真心。   徐知竞的爱不成熟,夏理更是看不清自己。   孟晋予实在不想继续困在这场循环往复的游戏中。   他选择在此刻抽身,变回最初无关的看客。   “夏理,我已经为你浪费了太多时间。”   “你该长大了。” 第85章   徐知竞昨晚来过一次。   镇上在下小雨,蒙蒙细细将夜色遮得模糊不清。   他的视线越过雨幕,越过路灯暖色的光晕,看到那栋漂亮的灰蓝色的小楼亮起灯火,从玻璃窗后映出迷蒙的影子。   徐知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他好像并非是一位能够受到欢迎的访客。   夏理或许连他的道别都不想听,何况他在心底反复推敲了一整个下午的自白。   雨下得突然。   徐知竞没有带伞,踌躇着站在冰凉的雨雾间。   屋内的身影在他犹豫的时间里渐渐向窗边靠近,半阖上百叶帘,留下一道愈加缥缈的轮廓。   孟晋予的车停在街边,汇集的雨水不断从车轮下淌过。   不久,徐知竞看见另一道影子走向沙发,被跳动的炉火照亮,暧昧地与夏理倚靠在了一起。   ——夏理会沾染到孟晋予身上那股辛辣的烟味吗?   ——会不会蹙眉?会不会不满?   ——还是夏理会连曾经不喜欢的事都纵容,将孟晋予划进旁人无法踏足的界线之内?   无数念头一瞬挤进徐知竞的脑海,就连彻骨的夜雨都无法令烦乱平息。   他在一条马路之隔的步道上盯着那片玻璃出神。   虚渺的倒影触发大脑主动的联想。   徐知竞的心脏像是正不断收紧,积压出持续的异样,满脑子都是夏理似泣非泣的眼睛,湿红唇瓣微启,甜津津献出亲吻的模样。   他似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困住了。   雨珠砸向地面,水洼变得好像反复揉碎的玻璃。   徐知竞定在原地,两种不同的情绪在脑中不断拉扯。   夏理和孟晋予都说过他们之间不存在爱情。   相信与否便在此刻成为了最难抉择的事。   徐知竞紧握的五指几乎嵌进掌心,暗色的影子被雨水吞没了,留一副躯壳突兀地出现在夜里。   世界被浇得像要融化,万物都不再有清晰的轮廓。   徐知竞提着沉重的脚步往酒店走,还要在心里不断为两人辩解,说那不过是寻常的相聚。   ——   “先生,需要替您备车吗?”   徐知竞十一点的航班,酒店安排了送机,提前为他整理好了行李。   他上车,司机向他道过早安。   徐知竞从后视镜的方向睨了一眼,而后临时更换了目的地。   “先到这个地址,等会儿再去机场。”   上午九点半,徐知竞又回到了昨夜的位置,隔着一条马路望进夏理家的庭院,只是没有早前的细雨,阳光再度播撒向枯败的草地。   这迫使他眯起眼,仍旧用一种不甚清明的视角揣测所接收到的画面。   孟晋予的车停在原处,橡木的大门上挂着圈浓绿的松枝,红艳艳的大抵是用以点缀的冬青子。   徐知竞将视线往边上移,触碰到灰白的墙壁。   一只木柜放在墙下,上面仍搁着那束他在昨天留下的花。   然后门开了,骤然抓回徐知竞的注意。   夏理送孟晋予离开,被屋檐遮出的暗影笼罩得难以看清表情。   两人离得极近,几乎就要撞到一起。   夏理在最后牵起了孟晋予的手,像昨夜徐知竞想象的那样,轻柔地环住了对方。   徐知竞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两人。   拥抱变得好像一场电影,漫长得叫人不住地感到煎熬。   徐知竞的心开始动摇,在信任与否定之间犹豫不决。   他看着夏理送孟晋予上车,像所有爱情剧那样温柔而体贴地望着对方驶离。   心脏在胸腔里撞出躁动的轰鸣。   徐知竞的手在门把上越握越紧,到底被猜忌占据上风,冷然推开了车门   天气转晴,过往的风里却还是刺骨的寒意。   徐知竞眼看着夏理将门关上,全然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那些嫉妒愤懑,苦涩不甘,一切五味杂陈,左右思绪,让他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   徐知竞无所谓夏理和孟晋予究竟是什么关系。   就算是情侣又如何,反正他从来都没有奢求过夏理捉摸不透的真心。   ——   窗帘没开,屋里的光线半明半暗。   百叶帘将室外的好天气割成一条条细长的直线,规整而统一地落在地上,影影绰绰投映成某种束缚。   夏理把门关上,靠在门后没有离开。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忽而倾泻,让他提不起力气再往客厅走。   孟晋予极少在夏理面前抽烟,哪怕留在客厅的那支电子烟也不过是无意间落下的。   而现在,即便夏理不靠近,空气中依旧浅淡地浮动着烟草与薄荷叶的气息。   孟晋予在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点起了一支纤细的女士烟。   灰白烟雾飘飘摇摇吹拂至夏理眼前,呛得那双惴惴不安的眼睛在岑寂中蓄起眼泪。   孟晋予望着庭院里尚未复苏的枝丫,雨水流过玻璃,在他的眼眶里制造出又一场静谧的小雨。   他坐在沙发上迟迟没有动作,定格一般,只有烟叶在指间不断燃烧。   “我居然没有办法不去想这是最后一次见你。”   孟晋予的嗓音难得放得很轻。   飘忽得连感慨都算不上,几乎是喃喃自语。   他不敢正视夏理,因而自始至终都凝望着窗上的倒影。   夏理的眼泪在晃动的炉火下泫然滚落。   变成一道闪烁的泪痕,随温暖的室温蒸发,什么都没能留下。   他明白孟晋予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再有改变的余地。   先前的挽留不过是夏理对这件事的抗拒,难以接受人生将又一次走向未知。   他不说话,安静地坐在孟晋予身边。   玻璃窗上的影子挨得极近,被雨渍融成一片难以区分的斑斓。   夏理眨了眨眼,没有再将视线放平,而是就此垂落眼帘,沉默着将手覆上了孟晋予的掌心。   两人一同经历过四年,这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十指交扣。   屋内静得仅剩木柴燃烧时发出的细响。   夏理和孟晋予清醒地等待着日出。   如同等待末日一般,无声地等待这最后一个夜晚的终结。   小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   天光从晨雾后弥散开来,将世界染得无垠而青蓝。   夏理恍惚侧过脸,分外抽离地去打量孟晋予的神情。   对方似乎仍在神游,半天才将目光移向他,同往常一样温柔地说:“我要走了,夏理。”   夏理愣了半拍,迟钝地松开手。   麻木的五指在此后的小半分钟依旧维持着牵手的弧度。   他茫茫然跟着孟晋予起身,就这么亦步亦趋地停在了门后。   “不和我说再见吗?”对方转过身,笑着问道。   夏理回避着摇头,非要让两人的关系停留在道别以前。   孟晋予无奈揉揉夏理的脑袋,指间仿佛还留着些微的烟草味。   夏理停在原处看着对方迈出大门,时间像是随着背影不断被拖长。   他到底还是被震耳的心跳催促着追了出去,不偏不倚撞进孟晋予怀里,深深留下一个拥抱。   “……再见。”   夏理所有的抗拒都随着这两个字烟消云散。   他和孟晋予真的分享过彼此的四年,即便并非爱情,夏理也不希望他们的道别像一场戛然而止的烂尾剧。   ——   门被敲响时,夏理还以为是孟晋予回来。   他过分惊喜,因而没能留意到屏幕上黑白的画面。   徐知竞不去按门铃,沉着脸颇为绅士地叩过两声。   把手很快被转动,推开一道缝隙,露出了夏理憔悴而欣喜的脸。   “晋……”   那样雀跃的神情在撞上徐知竞的一瞬骤然变为了错愕。   夏理皱着眉就要关门。   “是我你很失望吗?”   徐知竞预料到了对方的举动,欺身上前,一把捉住了夏理的手腕。   他强行抵住门框,扯开了夏理按在门后的手,攥着对方堂而皇之迈入玄关,反手便将门锁上。   “骗我好玩吗?说什么和孟晋予没关系,我看你昨晚和他玩得够尽兴啊!”   夏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死死盯着徐知竞那张总是令人伤心难过的嘴。   柔软的唇瓣一张一合,吐出的却是讥诮薄幸的词句。   还没等夏理反应过来,罪魁祸首便吻向了他的嘴唇,宽大手掌紧扣住后颈,逼迫他接受这个近乎掠夺的吻。   夏理挣不开,在徐知竞的桎梏下无序地喘息。   自年少延续的纠缠似乎永无止境,牵动心绪,一股脑将全部记忆逐帧放映。   “放开!你滚!”   两人挨得太近,心跳贴着心跳,呼吸缠着呼吸。   夏理抬腿去踹徐知竞,过近的距离却只让他堪堪蹭过对方的西裤。   徐知竞置若罔闻地吮吻夏理的唇舌,隔着那身将他修饰上流的衣裤紧贴在夏理腰胯。   他近乎粗暴地索取,全然无视夏理的挣扎,温烫掌心离开颈侧,抚过脊背,径直探入夏理的后腰。   徐知竞掐着夏理把玩,捏扁搓圆,泄愤一般肆意妄为。   “徐知竞!你干什么!”   夏理挥开对方的手,倦怠的面容又愠起怒意,眼眸湿淋淋,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怨恨。   “干你啊!你看不出来吗!”   徐知竞气得口不择言。   “孟晋予就那么好?我给你的还不够吗!你在迈阿密就想着他了是吗?!”   夏理几乎为这番说辞愣在原地,苍白的脸上褪去愤恨,流露出一种凄寂的诧异。   他没有立刻驳斥,反倒安静下来,冷然注视着徐知竞的眼睛,听沉重的心跳带来剧烈且难以忽视的抽痛。   “所以你还是觉得我就该为了钱心甘情愿脱衣服?”   夏理根本不再做多余的抵抗。   他将指腹抵上纽扣,轻轻一推,丝质的睡衣便顺着衣襟垂坠,半遮半掩露出了细腻柔白的皮肤。   “你是想睡我吗?那我让你睡好不好?睡完你就滚,再也不要出现了可以吗!”   夏理崩溃地抓着徐知竞的手往胸口摁,冰凉的指尖紧贴脉搏,深深嵌进对方的皮肉。   “徐知竞,我到底欠你什么了?为什么只要你出现我就会难过,为什么只要你出现事情就都会变成这样啊?!”   “为什么!为什么啊!徐知竞!”   夏理的质问一声接着一声,由飘忽失落的叹息,渐渐转为声嘶力竭的诘责。   徐知竞答不出来,只能看着无声的眼泪沾湿夏理的睫毛,一痕痕淌过脸颊,落在他正触碰到对方心跳的手背上。   他找不到合适的自白,想不出辩解的借口。   剖陈罪状为时太晚,缄口不言又于事无补。   他想象中的重逢根本不该是这样的。或许会有无可避免的沉默,但不该像眼下这般难以收场。   “……我爱你啊,夏理。”   此刻再说这些陈词滥调只会显得可笑。   夏理沉默着与徐知竞交视过几秒,毫无征兆地举起了柜子上的拆信刀。   “我不要你爱我。”   他甚至不再表现出怨恨,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地将刀尖一遍一遍捅进徐知竞的身体。   深色的大衣极难分辨出血迹,羊绒的面料却湿透了,迅速晕染开渐冷的温热。   徐知竞紧抿着唇,任由夏理发泄。   鲜血顺着刀柄渗进夏理的指间,丝丝缕缕爬满掌纹,掩盖屋内飘忽的烟草味,换上难以忽视的腥甜。   “你的爱好恶心。” 第86章   温热的,鲜红的,渐冷的血液顺着指缝流过手背。   红线似的从徐知竞的胸口绕出来,逶迤缠紧夏理的手腕。   夏理握着那把拆信刀,银色的刀柄上甚至还能看见一双空洞的眼睛。   他与倒影中的双眸对视数秒,忽而眨了眨眼,迟钝地意识到,这便是他的灵魂,他的本身。   徐知竞一言不发,深秀的眼眉紧蹙,垂敛着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夏理。   沉默就像是两人独有的对峙方式,倔强地等对方妥协,无论如何都不愿主动让步。   打破这一切的,是一滴毫无征兆砸向地面的血滴。   鲜红的水珠颤悠悠从夏理掌心滚落,‘啪’一声溅在脚边,仿若一道微乎其微的枪响,一瞬带夏理回到了十九岁的冬天。   他想起纪星唯蓄着血渍的眼窝。   红白的浆液从破裂的颅骨间不断涌出,稠滞而艳丽地铺满整条过道,连夏理的眼中都是四散飞溅的红。   他开始难以抑制地感到反胃,握着刀柄的手细细颤起来,搅得徐知竞愈发拧紧了眉头。   这样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夏理似乎比徐知竞更为难受。   他蓦地推开了对方,步伐虚浮地逃往厨房。   满地血渍被脚步踏乱,抹开了似一副盛大且浓烈的画作。   夏理扒着水槽呕吐,空荡荡的胃里只有胃酸,除此之外便什么也吐不出来。   尚未散去的烟味与愈渐浓重的铁锈气交织,像是融出一把无形地利刃,抵着刀尖割破夏理的喉咙。   他近乎崩溃地一再将食指往口腔里探,吐到小腹都开始抽搐,眼泪不自觉地濡湿脸颊。   徐知竞就站在原处看他。苍白的面容在玻璃窗上映出鬼魅般的颓靡,由鲜血一点点染红外套下纯白的衬衣。   “我不会可怜你的。”   夏理说出这句话才发现自己就连声音都在发抖。   他分辨不出是恐惧还是激越占据上风,或许是为徐知竞那句可笑的爱也说不定。   两人隔着玻璃对视,互相看对方模糊不明的影子。   徐知竞自始至终没有回应。   又过不久,脚步不稳地离开了这栋装着夏理四年人生的房子。   他的背影被拖得很长,与孟晋予作比却并不相似。   夏理望着对方消失在那株没有开过花的苦橙树下。   天光将徐知竞的轮廓刻得近乎透明,褪去血色的面孔神圣得仿佛剥离了一切罪恶,成为一幅由窗棂框出的陌生肖像。   记忆就停滞在此处,不断倒带重演,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复现夏理的残忍。   夏理再度开始失眠。   对未知的惶然引发持续的心悸,震荡胸腔,在身体的内部坠出难以忽视的重量。   他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听自己的心跳。   夏理甚至不明白此刻心情的来由。   ——是在担心徐知竞吗?   ——还是在为近半个月都无人问罪的平静生活而忐忑?   ——徐知竞的母亲甚至没有停掉那张卡。   ——为什么?为什么?   夏理的躯壳浮在柔软的被褥间,灵魂却焦躁地围着房间一刻不停地打转。   他像是被困在了一只气球里,氧气就要消耗殆尽,持续收缩的空间挤压出不断加剧的惶恐。   夏理亟待有人来戳破这只可怕的气球,救他从未知的不安中解脱。   ——   几天后,徐知竞的母亲打来电话。   困住夏理的气球随着对方温和的语调一瞬破裂,带来劫后余生的喜悦,与一种伴生而来的畏怯。   他好像猜到对方会说什么,难得揣摩出上位者的思绪。   “夏理,有空和阿姨见一面吗?”   徐母约夏理吃晚餐。   不在纽约,亦不在普罗维登斯。   而是夏理出生并长大的江城。   司机沿着熟悉的街道一路向湖区行驶,曾经的大院早已改建,淹没在青黄的林叶之间。   游人挤满步道,沿岸的餐厅前川流不止。   汽车缓慢地行进,末了转入一条坡道,驶向了和记忆中相似的,隔绝了喧嚣的隐秘庭院。   徐母请了金沙厅的师傅来准备今夜的餐点,又提前让厨房做了夏理喜欢的桂花酥酪。   枝形吊灯折出层叠的绚丽灯光,餐盘亮得像面镜子,映着灯火,晃得夏理像是下一秒就要昏厥。   “上次回来什么时候了?”徐母笑得温柔,仿佛只是寻常地闲话家常。   佣人来上菜,瓷白的小碗里盛着布丁似的甜点,缀以黏稠的桂花糖浆,轻轻颤动着搁到了那张让夏理感到晕眩的碟子上。   “阿姨特地叫厨房准备的,先吃点垫垫肚子。”   徐母还在看他,一双眼睛笑得宽和,再往里瞧却幽深得难以探知。   夏理摸不准这顿饭的用意。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甚至认为对方拿他泄愤都情有可原。   “四年没回来了吧?”   “……嗯。”   夏理挖了一小勺酥酪,才刚举到嘴边便又随着徐母的提问放下了。   “我没有回过国。”   夏理当然记得四年前在决定离开时与对方的谈话。   他向来是个乖小孩,何况徐母自童年起就对他爱护有加。   夏理握着勺柄没有松,不知怎么,手却沉甸甸地再抬不起来。   分明还是冬天,自穹顶悬落的吊灯倒热得仿佛夏日的太阳。   夏理呼吸不匀,闷得一次又一次往回深深吸气。   他宁可徐知竞的母亲直截了当地兴师问罪,也不想见对方用像小时候一样的语气,哄人似的推进这场谈话。   “对不起……”   “我没有想伤害徐知竞的。”   夏理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事实就是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将那把拆信刀一次又一次捅向了徐知竞。   他经历过解离,因而愈加确信几天前的自己拥有绝对清醒的意识。   夏理切切实实地经由判断做出选择,根本找不到丝毫用以逃避的借口。   “……对不起。”   “不用和我道歉。”   徐母的目光愈发柔和了,浅浅弯起眼梢,在那张保养妥当的脸上勾出些许并不显眼的细纹。   光影将她的气色衬得极佳,不需细看都能感受到以权力与阶级滋养的雍容。   “竞竞已经没事了,你想去看他吗?”   她笑着替夏理辩解,轻描淡写地揭过,似乎仍旧愿意像曾经一样纵容,把夏理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来哄。   夏理犹豫着点头,视线小心翼翼落在徐母手边,不敢真的与对方交汇。   他实际上并不想那么做。   可是对方这样说了,夏理就不再有选择的余地。   徐母在餐间与夏理闲聊,断断续续抛出话题,让夏理放下防备。   直到两人上了车,对方这才引出今天真正的主题。   她给了夏理两个选择。   回到徐知竞的身边,但不参与徐知竞的人生。   仍旧当徐知竞昂贵奢侈的玩物,直到徐知竞厌倦这场游戏为止。   “要是不能接受,阿姨就送你去欧洲。”   说到这里,对方叹了口气。   她戴着玉镯的手轻轻覆上了夏理的手背,温柔地抚过指节,留下玉石冰冷而柔润的触感。   “阿姨以前总觉得你们还是小孩子,再长大一些就会好了。”   徐知竞的母亲在这句末尾看向了夏理。   车内幽暗的光线像是骤然为对方添上了几许不应出现的苍老,悒悒缠绕着眼眉,在明灭的光影下忽隐忽现。   “夏理,如果你选了这条路,那这就是最后一次。”   “竞竞毕竟是我的孩子。”   “以后无论你过得好与不好,是生是死,阿姨都不会再过问了。”   夏理明白对方对他已然仁至义尽。   错的始终都是他与徐知竞难以界定的爱恨,无非是命运选择了一种最沉痛的方式进行排演。   离开。这便是对方给出的第二种选择。   永远不要再出现,永远不要再与徐知竞的人生产生任何交集。   徐母在最后不舍似的抚了抚夏理的脸颊,像是母亲对孩子嘱托一般,温声说道:“夏理,你该长大了。”   ——   夏理走进病房时,护士正来送药。   他跟着对方往卧室走,穿过熟悉的客厅与起居室,进到曾经他住过的房间。   角色似乎颠倒了。   四年前的徐知竞站在窗边看病床上的夏理吃药。   四年后却换夏理以相似的视角看着徐知竞将药片吞下去。   见有人来,徐知竞把视线眺远,越过门框,看夏理伶仃站在满窗的月色间。   他并不埋怨,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强势。   深邃的眉眼在夜灯澄黄的光晕下刻出明暗,黑眼珠亮晶晶嵌在眼眶里,掩去病气,温柔妥帖地对夏理笑了起来。   “怎么现在来看我?”   夏理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眼下的场景。   他全然无法自洽,遑论心平气和地与徐知竞聊天。   沉默再度变成两人绕不开的主题。   夏理远远看着徐知竞,朦胧光影将整间房间都笼得分外温馨,一时倒像是幻觉,又或画面模糊的旧电影。   “讨厌我吗?”   最终,还是徐知竞打破了岑寂。   门框分隔开空间,割出暖调的卧室,与被月光裹得银白的走道。   夏理披着一身皎洁,唯有唇瓣红得靡艳。   他抿了抿唇,像是难以做出抉择。   半晌才见那道唇缝缓慢开合,轻絮地吐出最残忍的三个字。   “我恨你。”   他这么说着,脸上的神情却恹恹像要垂泪。   夏理犹豫着往前迈了一步,越过门框,抖落了凄清,染上一层和徐知竞相似的暖色。   “徐知竞……”   他缓缓上前,一字一句皆是叹息。   监护仪清晰地显示出徐知竞为夏理而繁乱的心跳。嗔痴爱恨变成跳动的数字,无序地变换更迭。   夏理湿漉漉的眼波蕴着难解的哀郁。   徐知竞只好把伸出一半的手臂又收回,等待对方为这个夜晚编织剧情。   “徐知竞。”   夏理说着,在床边站定,少见地以俯视的姿态对上了徐知竞的眼睛。   “你知道我喜欢过你吗?”   夏理仅凭一句话就换来了徐知竞的愕然。   对方怔怔地没有出声,许久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夏理预料到了这样的反应,兀自继续下去。   “所以就算是我懦弱,哪怕有的时候真的希望可以恨得彻底,我也没办法说出要你去死那样的话。”   这是夏理第一次向徐知竞剖白。   在分别前夕,说一些像是期待对方挽留的话。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为什么会那样。”他在这里停顿了半秒,“可能接下去的话听起来很像借口,但我真的没有理由骗你。”   夏理挨着床沿坐下,像徐知竞的母亲轻抚他的脸颊时一样,温柔地抚过了徐知竞的侧脸。   他能感受到对方小狗似的歪了点脑袋,在他的掌心施加微弱却不可忽视的重量。   夏理蹙起眉,温吞地将手放下。落在离徐知竞的手臂几厘米的距离,再也没有向前。   “因为我确实喜欢过你,所以不想伤害你,更不想再有任何人受到伤害了。你明白吗?”   夏理的前半句话带来悸动,后半句却又引出离别的预感。   徐知竞拿不准对方想要表达的语义,茫茫然地摇头,不解地望进了夏理的眼底。   “……我也爱你啊。”   他说罢,飞快地接上下一句。   像是生怕夏理拒绝,颇为急切地补充道:“我不用你再喜欢我一次的。讨厌我,不爱我都没关系。”   这些话太稚气,听得夏理无奈换上了愈发温和的语调。   他轻声絮语,嗓音清润得像是初春泠泠的泉声,温柔而坚定地回绝,再不留下半分余地。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爱你,可是在你身边太痛苦了。”   “我总是想到以前。”   夏理停下来,睫毛跟着半垂的眼帘一瞬轻颤,随夜灯幽弱的光亮,在眼尾拖出两道蝶羽似的盈动的影子。   “我只是从过去离开了,并不是失忆了。”   “看见你就会难过。”   “真的,徐知竞。”   夏理的眼眶更湿了,悄然划出一道泪痕。   他好认真地看向徐知竞,那滴眼泪就悬在精巧柔和的下巴上,摇摇欲坠地折出光亮,恍惚还以为是用以点缀的宝石。   “我见到你就会很难过。”   漂亮的,宝石般的泪珠在这句话的末尾悄然落下。   无声地掉在柔软的绒毯上,晕开一小片即刻便会消失的水渍,却叫徐知竞的心被敲碎似的泛起剧痛。   他好像明白这就是道别。   说不出再见,更没有祝福。   徐知竞与夏理的爱情廉价,结局亦烂尾,像是地摊上的三流小说,编排突兀,戛然而止。   他看着夏理退回到月色之间,溶溶月光铺天盖地倾泻。   对方郁丽的面容覆上一层薄纱,就连留下的回忆都模糊不明。   往后徐知竞再回想,他始终分不清这夜究竟是现实,还是过于真实的梦境。   一切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徐知竞再找不回夏理,一如去而不返的十六岁的夏天。 第87章   “学长,登机口有点远,我们要快点了。”   “嗯。数据都发过去了吗?”   “发了,样本也托运了。走吧。”   夏理二十七岁这年,导师接下了一个和蒙彼利埃某团队合作的项目。   可惜进展不顺,实验过了二期就再跑不出预期的数据。   资方见不到回报,几度打算撤资。   经费捉襟见肘,这回算是下了最后的通牒。   导师不希望项目就此中断,让夏理和宋濯带着一期二期的实验成果去进行游说。   前期的视频会议不太顺利,所有人心里其实都没底。   夏理没能申请到全奖,学校的博士工资只够维持最基础的开支。因而对于这次洽谈,他要比宋濯更为忧心。   起飞前,舷窗外突然下起暴雨。   航班滑回登机口,等待塔台的进一步指示。   夏理闲着无聊,从包里翻出了日记本。   他在这几年间恢复了当初在疗养院写日记的习惯,陆陆续续记下生活中寻常的小事。   落笔的瞬间,宋濯的手机亮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是助理打来的。   佳士得今天有一件Graff的鸽血红宝石,竞价超过了预期,代理人想要确认宋濯是否继续竞拍。   夏理睨了宋濯一眼,手上的动作没停,在日记本上流畅地勾出笔迹。   他写此刻瓢泼落下的大雨,不用庸常的词汇,而是将其形容成汹涌的,自天穹倾泻的,似要逆转时间的湍流。   “我妈生日快到了,得给她个惊喜。”   宋濯挂了电话,凑到夏理的小桌板前,乌黑的碎发刚洗过不久,蓬松地带着股香气。   实验室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宋濯却张张嘴就能拍下价值千万的戒指。   夏理笑着调侃他好命。   宋濯的眼梢勾得更弯了,小狗似的看向夏理,邀功般说道:“我给学长也准备了礼物。”   夏理停下笔,颇为意外地回看,不经意让目光交汇,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听他们说学长是夏天的生日。”宋濯解释道,“很快就是夏天了。”   此时拒绝似乎太晚,坦然接受又让夏理觉得不习惯。   他和宋濯无非是同一位教授手下的学生,甚至上一个夏天都不曾见过彼此。   夏理踌躇半晌,脸上的表情算不上为难,却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旋即接上先前的话,明朗又随和地继续。   “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学长期待就好了。”   ——   窗外的雨水始终不见停,春雨变得电闪雷鸣,好像早至的夏日,提前带来被浇湿的暑气。   起飞时间不断延误,夏理百无聊赖地翻起了写满文字的旧页。   去年偶然的一次机会,导师安排他去参加一场位于江城的研讨会。   夏理不好推拒,只得尽量避开了那些熟悉的地点,在会场与酒店之间两点一线地消磨时间。   唯一一次例外是在冬至。   夏理去了墓园,在嘈杂的鞭炮声中沿着台阶一排排地寻找一块小小的石碑。   纪星唯被葬在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地点。   普通的篆刻,普通的石料,普通地掩藏在无数普通的墓碑之间。   女孩青春鲜妍的面孔忽地出现,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带着生机的美丽。   夏理以往总担心纪阿姨走后会没人记得这里。   然而属于纪星唯的小小石碑却意外地被打理得十分干净。   一束盛开的蔷薇斜倚在供台旁,边上甚至还有将将燃尽的香灰。   夏理在墓碑前蹲下,温柔地与相片中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   纪星唯就像从未走出时间,仍旧张扬且骄傲地昂着下巴。   夏理在那天写了好长一篇日记。   笔墨铺满纸页,再往后翻也依旧是关于相同日期的记录。   情绪有时能够用简单的词汇概述,有时又万语千言都不足以道明。   夏理絮絮叨叨写不尽为对方而纷乱的心情。   所有繁复绮丽的描述在最后都化作再直白不过的文字,由纪星唯的姓名引出,没有答案地自问。   [你现在过得好吗?开心吗?一定还是被爱着的公主吧。]   那个冬至后来毫无预兆地下起暴雨。   一如此刻,将世界遮得模糊不明。   夏理看完这篇日记,再回头时,宋濯正巧回完与资方对接的邮件。   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盛满了都是热忱。   漂亮的黑眼珠在阅读灯下熠熠闪烁,虹膜些微褪色,映成很温和的朱褐调。   “我得把我妈哄好,要是到时候资方还是决定撤资,就让我妈来投钱。”   宋濯像是对自己的计划颇为满意,眉眼弯弯弓起来,从笑容里带出一种灵动的稚气。   “她总不能对亲儿子的论文见死不救吧。”   宋濯说着,合上电脑,又把脑袋凑了过来。   雨珠不断敲击着机身的蒙皮,奏出略显沉闷的白噪音。   夏理的心情因此变得格外平静,不自觉哄人似的揉了揉对方柔软的短发。   “到时候我让教授给学长加工资。”   夏理不作声,倒是宋濯闲不下,兀自接上了话题。   那双眼睛映出的神情实在过分真诚,以至于夏理都不好将其判定为一个玩笑。   他无奈又提笔,将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用同样轻盈的语调说道:“那我要记下来。”   “我才不会骗你。”   宋濯的认真引出夏理短暂的恍惚,莫名便想起十九岁的冬天,在洛克菲勒的圣诞树下与他立下约定的纪星唯。   一样是澄澈明亮的眼睛,一样是真挚诚恳的语气。   就连句末轻轻扬起的尾音都显得相似,雨滴一般,在夏理心底敲出漾动的涟漪。   夏理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想要讲述纪星唯的冲动就哽在喉咙,又因为与宋濯算不上不熟稔的关系而难以真正诉诸于口。   “宋濯。”   “嗯,怎么了?”   “你去过纽约吗?”   “去过啊,疫情之前放假就会去。我的小叔叔在那里上学。”   与夏理的性格相反,宋濯的热烈像是永远燃不尽,耗不完。   他打开了话匣,从懵懂的青春期,一直聊到第一次无疾而终的心动。   夏理耐心听他说着,偶尔附和几句,将其变成一场对谈,而非宋濯单方面的独白。   “后来小叔叔去瑞士了,我就也没怎么再去纽约了。”   宋濯在这里停顿了一秒,巧合地连窗外的雨势都缓和起来。   两人默契地同时看向舷窗,玻璃上影影绰绰倒映出两副交叠的面容。   夏理没有回头,看着对方模糊的影子稍稍歪了下脑袋,分外孩子气地在余下的一小片空白间比出一个‘耶’。   前序航班开始向跑道上挪动。   很快,窗外的风景就在蒙蒙细细的雨丝间缓慢地游移。   夏理一错不错盯着两人的影子。   宋濯像是正观察他的反应,视线并未在雨雾中聚焦,而是不偏不倚与夏理投映在舷窗上的目光相触。   见夏理注意到这件事,他也不尴尬,反倒笑盈盈地更舒展开眼梢。   宋濯真的好像小狗,俏皮地露出两颗整洁的,对称的犬齿,衬着红润健康的嘴唇,全然无法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在看什么?”夏理问道。   “学长。”   宋濯的回答不算回答,更像是引出答案的前序。   他平和地念出仅指向夏理的称呼,鲜明的笑意略微收敛,感叹似的吟咏出了下一句。   “你好像一阵雾啊。”   宋濯用并不具象的雾来假拟夏理的形象。   飘飘摇摇,游曳不定,空濛且靡丽。   夏理是不爱笑的美人,哪怕勾起嘴角,露出的都是淡然。   宋濯有时也会好奇夏理所经历的人生。   实验室冷调的灯光总将对方的神色点得游离。   夏理存在得安静,漂亮光艳的皮囊之下似乎悒悒裹着缕郁气。吹不散,解不开,时不时地将宋濯的注意勾过去。   宋濯起初不明白,以为是身处异国天生的亲近感。   时间一久,却觉得就连心跳都被牵动,随目光一道围着夏理打转。   原本要和夏理来法国的并非宋濯,而是另一位学长。   他软磨硬泡了近一周,这才让导师改变主意,换他与夏理同行。   “雾?”夏理不解地回问。   宋濯点点头,才刚落下的手紧张地在膝上握紧了,好专注地凝视着窗上的面容,含糊说道:“又冷又温柔。”   “好像冬天的黎明,雾蒙蒙的。”   夏理失笑,即便不明白,依旧表现出足够的耐心。   他有些不忍心点破宋濯正在脸红,缓缓回过头,温声说:“真好呀,用那么充满希望的时刻形容我。”   ——   夏理偶尔还是会在回顾过往时感到人生陡然割裂。   并非再以十五岁为节点,而是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光。   在他的前半生登场的人物渐渐成为新闻播报中才会出现的遥远姓名。   夏理站在屏幕之外,看镜头记录下那些人想要展示给公众的表象。   唐家在移民之后极少公开露面,最后一次被媒体拍到,是在一场位于伦敦的慈善晚宴。   孟晋予于去年秋天订了婚,不出意料,未婚妻是一家头部科技公司创始人的妹妹。   谭璇嫁给了一位处事颇为低调的三代,同样是完美的政商结合。   至于徐知竞。   夏理在最初刻意回避触及与之有关的记忆,直到某天意外地发觉,自己已然不会再为这个名字感到苦涩。   烙在心底的印迹似乎真的随着时间被冲淡了,余下同所有故人一样浅淡的回响,轻渺地在一瞬触碰过后便消散。   前些年有消息传出徐知竞的父亲意外脑梗,过后便开始放权,彻底将徐家交到了小一辈的手里。   如今徐家掌权的是徐知竞。只是能够被接触到的信息极少,罕有的一次也是接受一家官媒的专访。   镜头下的青年举止温文,谈吐风趣谦和,全然与夏理的记忆相悖,仿佛过往的一切不过是夏理无端的诽谤。   “天哪,这必须是我老公,我要嫁给他!”   彼时夏理正在参加一场当地的留学生聚餐。   中餐馆的电视在一片吵嚷中播放着关于徐知竞的采访。   朗润饱满的嗓音合着不疾不徐的语调。哪怕隔着足够遥远的距离,都将一众男女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夏理扫过一眼便不再去看,低头继续拆起盘里的螃蟹。   女孩们不断谈论着,徐知竞,徐知竞。   听久了反倒变得陌生,再也不像最初那样刺耳。 第88章   谈判进展得不顺利,结束后宋濯当即给母亲打了语音。   可惜那语气实在太像幼稚地耍赖,即便被回绝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夏理模糊听见电话那头的嗓音。温柔的,妥帖的,算不上责备,仅仅是平和地指正。   “你要是为了研究,妈妈愿意投钱。你要只是为了毕业,那就自己去想办法。”   夏理故作不经意地朝身边瞥了一眼,看见宋濯顿时沮丧的神情,不由失笑,抿着唇,小心翼翼将目光往回收。   他在中途走开了一阵,无声地指了指一旁的冰淇淋车,留下宋濯在原地,步伐轻快地买回一支冰淇淋。   “吃吗?”   宋濯的电话已经挂了,瘪着嘴坐在广场的喷泉旁,满脸懊恼。   夏理将那支奶黄色的冰淇淋举到对方眼前,好像逗小狗,轻而易举就勾走了宋濯的注意。   “吃。”   南法春日的阳光飘飘洒洒落向飞溅的泉水。夏理些微眯了眯眼,避开过于灼目的光线,坐在了一处没有被打湿的角落。   冰淇淋球在早至的高温下飞速融化。   黏腻的糖浆顺着手背淌下去,描出宋濯起伏流畅的骨骼。   夏理又递一张纸巾给他,指尖短暂相触,察觉到来自对方的陌生体温。   “怎么办啊,学长。”   宋濯随话音贴近,略显逾矩,却并不过分冒犯地将脑袋靠在了夏理肩上。   “这项目好像要比我们先‘毙业’了。”   时隔多年,夏理对于亲密距离的反应仍旧青涩。   他实在无法以寻常的逻辑去解读。能够想到的永远就只有徐知竞不知餍足的欲望,与每一次剥离外物的交缠。   夏理下意识地让身体更坐直了些,尽量表现得体。   半晌才扯出一抹笑,无奈调侃:“那怎么办啊,要不然我们去别的地方拉拉赞助?”   宋濯没能注意到夏理的不适,握着那支快要化完的冰淇淋,用纸巾不厌其烦地擦拭着淌落的奶油。   他在中途格外孩子气地抬眸,嘟囔着像是要夏理给一个答案,含糊抱怨道:“当初申请的时候也没人和我说要会这个啊。”   夏理笑他的纯粹与天真,羡慕这样被保护好的稚气。   潋滟的池水投映进夏理湿漉漉的眼睛,潮湿得像要垂泪,又矛盾地裹藏着明亮的生机。   夏理就要二十八岁了,距离最痛苦的夏至也已然过去近十年。   记忆不曾消减,关于往事的画面却正如他人构述的那般不断褪色。   所有细枝末节随着时间渐渐枯萎,再要旧事重提,也无非是笼统的字句。   夏理以往没有详述的勇气,如今亦不再有详述的必要。   往事只显得遥远,空濛地残余一种并不致病的茫然。   “学长,都来这里了,要不要去尼斯玩?”   宋濯把冰淇淋吃完了,黏糊糊的双手不敢离夏理太近,攥紧了收在身前。   夏理正出神,为他的话音一愣,不久反应过来,犹豫着不知是否要接受。   “去吧,学长。我们可以去住我小叔叔的房子,不花钱的。”   “不会打扰吗?”   “不会的,他都不一定记得。”   宋家的房产遍布各地,多由经理人与各处的管家打理。   除却度假,其余时间便只是空置。   宋濯这几年常去尼斯打发漫长的夏季,因而记得有那么一套别墅,趁此向夏理发出邀请。   拗不过对方的软磨硬泡,夏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与资方的几次谈判都没有得到明确的结果。   两人给导师发了邮件,至少先去过一个没有负担的夏天。   ——   抵达尼斯时正值傍晚。   司机带着行李回别墅,夏理则和宋濯去往一家海滨餐厅用餐。   南法的春末日落太晚,日夜无法用天光区分,只能凭借指针划出时刻。   哪怕过了七点,白昼依然不愿淡去,照亮一整片蔚蓝海岸,推着潮声似有似无地浮动。   砾石滩后,高大的棕榈树沿街投下无数笔直的影子。   再往上走便是城区,由奶油色的石墙,广场上黑白的地砖,溅落的泉水,与有轨电车途经时抓耳的铃响奏出绚丽明快的调式。   两人一路散步回去,在小巷旁遇见一株苦橙树。   橙花已经开了,播撒出略带苦涩的香气,缠住夏理的脚步,让他不自觉地为之驻足。   “我以前……”   夏理蓦地意识到,这还是他第一次向他人提及往事。   “以前在普罗维登斯,院子里也有一株苦橙树。”   或许是RI的气候太冷,直到离开,夏理都不曾见过树上开出橙花。   他总是习惯以那株枫树去判断季节的变化。   苦橙树长在了不适合的地点,耗费再多时间,也不过年复一年等来无花的新叶。   “一到春天,树上就会结出好多细芽。我总以为它们要开花,可它们总是不开。”   比起遇见的人,又或说过的话。   这样不变的事物似乎更令夏理怀念。   宋濯看出了对方眼底的郁然,平展的眉心跟着轻蹙,好像追忆过往的不只是夏理,就连他也被牵着落了进去。   “花园里也有苦橙树,我让他们给学长安排个适合赏花的房间。”   宋濯不敢多看夏理忧悒的神情。   他莫名认为那和其他人的失落不一样,是一种真正浸满了沉痛的哀婉。   “这里的天气特别适合柑橘类的植物,肯定已经开花了。”   宋濯刻意用上轻快的语调,英气的眼眉随之舒展,弯出两湾很纯情很动人的弧度。   他羞怯地看着夏理的眼睛,在期待中心满意足地见到它们重新蕴起笑意。   宋濯递一朵落进掌心的橙花给夏理,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学长现在开心吗?”   该怎样描述此刻的心情?   夏理甚至以为自己就要回到情窦初开的十六岁。   对方烧红的脸颊,发烫的耳尖,周围潮湿闷热的空气,飘飘袅袅散不去的花香。   如果夏理不是夏理,他一定会为这一秒心动不已。   可他偏偏就是夏理,注定要为这样懵懂的表达茫然无措。   夏理没办法再去尝试一次爱情。   早在十八岁,徐知竞就已经透支了他全部爱人的能力。   “回去吧,天快黑了。”   夏理给不出答案。   他实在太害怕宋濯会问出更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了。   沉默自此化作夜晚无声的预兆。夏理和宋濯沿路往山上走,只余下重叠的脚步,与偶尔穿插其中的,车轮途经的轻响。   夏理要等走过半途,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了逃避。   傍晚的风吹拂过街巷,忽地就连心都变得轻盈。   夏理的脑海中模糊飘过两道回声。   一道叫他回避;一道却告诉他,他已经长大了,没有必要再为往事而胆怯。   两人经过沿街的小铺,透明的玻璃风铃就像指引一般叮咚奏出声响。   宋濯循着铃声悄悄朝身边看,正巧撞上夏理的视线。   四目相汇,谁也没有为此前的岑寂辩解,而是各自抿起嘴角,在夜风里无端地轻笑起来。   “宋濯,我不想刻意装作不明白你的心意。”   夏理的前半生看似煎熬,真正去概述,却又简短得潦草。   无非是同样的沉痛重复再重复,直到他跳出那个不存在终点的莫比乌斯环。   夏理将故事一再缩减,余下寥寥数行,用平静的口吻,好温柔地对宋濯剖白。   “如果这个故事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   “不会的!”   宋濯打断了夏理没能说出口的话。   “不会的。”他又一次强调,“是我太冒犯了。”   “学长真的很好。就是因为所有过去的时间,才会有现在的学长。”   宋濯诚恳的语气,真挚的眼睛,一切都不偏不倚地指向夏理。   夏理甚至希望时光能够倒流,换十六岁的自己站在这里。   他贫瘠的心脏居然无法为这样的认真的神情而悸动,只是一味有序且规律地跳动着。   “学长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就已经很开心……”   说到这里,宋濯尴尬地停顿了一秒,转而怏怏表达出歉意。   “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应该开心的事。”   “没什么好道歉的,又不是你的错。”夏理笑着宽慰道,“况且我现在也很好,不是吗?”   “是的!”   宋濯匆匆接上夏理的回问,生怕慢一秒就会让过往的郁气浸湿如今的夏理。   他突然不那么想要将对方形容成一阵飘忽不定的雾了。   宋濯希望夏理是灿亮的黎明,环绕的都会是一日伊始,崭新的,璀璨的光点。   “学长。”   “嗯。”   “学长……”   “嗯?”   两人顺着坡道向山上进行,宋濯心里分明装满了想要捧给夏理的情绪,临说出口却又言辞枯竭,茫茫然地重复着对对方的称呼。   暮色尚未落下,月亮倒早早地悬在了地中海宁静的潮汐之上。   夏理走在宋濯身边,后者只要回眸就能看见,窄巷间皎洁的明月正慷慨地笼罩着夏理。   宋濯要用无数美丽的词汇去形容对方。   要用静谧温润,要用圣洁隽永。   要用最直白,最纯真的字句去描述所有丰饶而葱茏的,不加掩饰的心动。   ——   ——   尼斯的第一夜,夏理在日记中写下的并非普罗维登斯那株不曾开花的苦橙树。   笔尖点上纸页,犹豫过太久,令墨渍浸透,戳出一小点晕开的窟窿。   夏理仿佛短暂地遗忘了书写的笔画,许久才动笔,略带疑惑地留下一行简短的文字。   [这里好像索伦托。]   他在这个寻常的夜晚久违地想起了徐知竞。   或许岁月真的是一剂特效药。   夏理蓦地发觉,这个名字再不带来任何多余的情绪,仅仅显得熟悉,像所有偶然交集的过客。   ——   春末的天光太早点亮,夏理没有关窗帘,被黎明的微茫唤醒,恍恍惚惚望向窗外的苦橙树。   他挑了件亚麻的衬衣,洗漱完毕便前往餐厅。   早餐还没准备好,只有几片吐司,和一旁玻璃罐里的果酱。   “先生,早餐大概还需要十分钟。”   厨房来送面包,有些意外在这时见到夏理。   对方或许才来不久,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都是紧张与生涩。   “我去外面逛会儿吧,不打扰你了。”   夏理看出了对方的窘迫,笑着解围。说完便离开早餐厅,兀自朝通向花园的连廊走去。   他凭着印象去找正对房间的那株苦橙树。站在浓绿的树荫下,看洁白的小花细雪似的落了满地。   微凉的春风携着花香拂过,清苦旋即织入空气,似有似无地游荡。   夏理弯腰去捡地上的花。   又一阵风来,牵动衣摆,轻絮地在湛蓝天穹下摇晃。   宋濯从梦中醒来,窗外的画面却比梦境更为迷离。   无垠的天空衬着春日独有的葱郁,落花积雪般汇聚,时不时被风吹动,簌簌地坠进夏理怀里。   他打开窗,潮声便卷着清晨的细响一阵阵涌来。   宋濯远远望着夏理,见橙花堆满掌心,被对方小心翼翼装进了口袋。   窗棂变成画框,切出一副色调清丽的画作。   夏理随风拂动的发丝,干净纯白的衬衣,温和清隽的神情。   一切都静谧得仿佛文艺片的前序,一切又都撩人得好似世纪之初藏有隐喻的电影。   夏理光脚踩在青绿的草地上,纤细的脚踝触碰到草尖,淡淡地蹭出一层绯色。   宋濯站在窗后,见对方挽起袖口。   树上的橙花轻飘飘落下,引着人去看那截白得光艳的小臂。   ——夏理十六岁的时候,一定收到过很多情书。   这个念头莫名地出现在宋濯的脑海,挤占全部思绪,迫使他去想象究竟是谁如此好运,能够得到夏理的垂爱。   他嫉妒对方的幸运,又痛恨对方不珍惜。   宋濯甚至为自己太晚登场而叹息,感慨命运捉摸不定。   “学长!”   宋濯忽而扶着窗台遥远地呼喊。   夏理攒了一掌心的花没来得及放下,随着回眸的动作蓦地散了一地。   橙花春雪似的扬起,乘着晨曦与微风飘飘摇摇降落。   夏理静静望着宋濯,模糊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却仍旧传递出挥之不去的柔和。   宋濯进退失据,读不懂心跳,更搞不懂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无声地抿紧了唇瓣,指节在窗沿上攥得几乎泛白。   语言与文字在这一秒统统失效,编织不出一丝一毫,仅剩沉沦与痴迷。   ——   “下午临时有点有事,不能陪学长出门了。”   “没事,我自己逛逛就好。”   宋濯下楼时早餐已经备好了。   夏理换了条长裤,漂亮的小腿被遮起来,只有衣袖下仍露出一小节手臂,由细腻的皮肤包裹,柔润得像是定窑的白瓷。   宋濯盯着夏理看了小会儿,后知后觉感到不妥,红着耳尖将视线收了回去。   他用餐叉将面条卷起来,一圈圈出神似的打转,耳畔的热意褪不下去,就连心也跟着作乱。   “啊,那个……”他终于想到新的话题。   “嗯?”   “我妈昨天来电话,说小叔叔要来。他朋友的生日快到了,正好来度假。”   “我会打扰到你们吗?”   夏理将勺子放下了,敲开的鸡蛋还没来得及吃,淋了些盐留在蛋壳里。   “不会的,大家年纪都差不多。”   宋濯说完,见夏理的表情仍有些为难,又继续道:“学长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多无聊啊。”   或许是怕这样的理由依旧不足以打动对方。   宋濯略隔了几秒,赶在夏理开口之前,补上了一个对方难以拒绝的提议。   “再说了,我们可以找他们出经费啊!”   宋濯在这句话里自然地用人称划分,无意间便将自己与夏理变成了‘我们’。   他亮晶晶的黑眼珠诚挚得好像许愿,一错不错注视着夏理,让夏理实在无法对这样一双眼睛说出拒绝。   “好吧,那就陪你过完夏天。”   ——   宋濯的小叔叔次日才来。   夏理闲着无聊,独自去海边散步。回来时经过城里的小铺,买了个钥匙扣送给宋濯。   木质的雕刻简洁,只能看出是棵树的样式,说不上是海滨沿岸的棕榈,还是城里常见的合欢树。   夏理另挑了些工艺品。   毕竟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即便房子的主人必定不缺礼物,但准备些见面礼总是不会错的。   [橙花,几乎没有重量。]   夏理打开日记,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窗外的天空染上带着紫调的橘红,随靛色一层层地沉落。   敲门声在最后一笔结束的瞬间恰逢时宜地响起。   夏理隔着起居室朦朦胧胧地听见,最初还以为是久违的幻觉。   “学长。”   他加快了步伐,踩着地毯匆匆走向门后。   厚重的绒线吞没了脚步声,让宋濯在夏理开门的一瞬露出了没能掩饰好的忐忑。   他捧着一小袋橙花,献宝似的递给夏理。   纯白的纱袋鼓鼓囊囊,叠加出夏理印象之外的重量。   “看学长好像很喜欢……”   轻盈的纱袋,细小的橙花,分明都该轻若无物,此刻却沉甸甸地送进了夏理的掌心。   “我都擦过了,不脏的。”   宋濯看着夏理迟迟没有收回去的手,好小声地为这件礼物辩解。   他错将对方的讶异当作不喜,一时就连语气都蔫了下去。   夏理又过半晌才留意到宋濯的低落,迟滞地合拢掌心,温柔而妥帖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认真的礼物。”   他说罢将那枚钥匙扣从口袋里取了出来,换进宋濯手中。   “这样会不会显得我有点敷衍?”   “不会的。”   不会的,不会的。   宋濯永远否定夏理那些不自觉的自我怀疑。   夏理之于宋濯就是最好的,是意外降临在他平淡人生中的天使。   “我会好好保管的。”   宋濯最初被夏理的郁丽所吸引,如今却不想再见到对方眼中雾氤氤的郁气。   宋濯希望夏理真心实意地感到快乐,哪怕这样的快乐并非因他而生。 第89章   春夜的蔷薇随风轻摇,晚餐备在露台上,由绵延的篝火映出通往花园的过道。   夏理仍旧穿了件衬衣,棉麻的质地,在烛火下些微泛黄。   他的皮肤因此被衬得愈发皓白,隐隐透出健康的粉调,半垂着眼帘,有种似醉非醉的媚态。   宋濯的小叔叔应当是来迟了,过了许久才见有车灯遥遥地从主道流向宅邸。   夏理看着那道身影从正门前消失,再出现时便描出了唐颂的轮廓,踏过沙龙厅暗色的地砖,不偏不倚地向他走来。   “宋聿祯。”对方用熟悉的嗓音说出了一个夏理不曾听闻的名字。   “你就是小濯的师兄吧,怎么称呼?”   唐颂将情绪掩藏得太好,以至于感到意外的似乎就只有夏理。   夏理愣了愣神,慢半拍起身,数秒前想到的开场被对方的一句话全盘推翻,剩下滞后的了然,将动作都变得僵硬且迟缓。   “叫我夏理就好,这几天打扰了。”   时间已是春末,假使按节气去算,再过不久就是小满。   夏理依稀猜到了那位将要迎来生日的‘朋友’是谁,满心纷乱顿起,意外地偏偏未能感知到悸动。   挑选的礼物再送不出手,只好留在礼盒里,成为一旁不起眼的装饰。   很快便又有脚步声传来,带出一道颀长舒展的身影,大步流星地靠近,光是轮廓都足够优雅迷人。   “怎么不早说停机坪用不了,我又回去换车。”   这句话显然针对唐颂,后者却先睨了眼夏理,这才笑盈盈对着门后说道:“别抱怨了,小濯的师兄也在。”   徐知竞循声迈向露台。   拂动的纱帘被掀开,骤然揭出夏理披着月光的面容。影影绰绰笼罩灯火,郁丽得仿佛春夜织成的幻觉。   徐知竞蓦地停在了原地,就连呼吸都暂且遗漏。   他怔怔看着夏理,再不敢贸然上前,似乎难以确信自己正身处何地。   “怎么,看傻了?打个招呼啊。”   最终,还是唐颂唤回了徐知竞抽离的神思。   他揶揄似的化解了愈渐弥散的寂静,举杯稍往夏理的方向歪了歪,示意徐知竞这并非是无端的臆想。   夏理就坐在一簇盛开的蔷薇旁,琥珀似的眼仁被烛光照得透亮,分明是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模样,却更显得沉静温润,美得缥缈清绝。   徐知竞一时语塞,甚至忘了最简单的吐字。   他茫然地来到桌前,目光自始至终在夏理身上聚起,良久才找回声音,艰涩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徐知竞。”   这一次,换徐知竞先伸手,极力克制住颤抖,要用最妥帖的方式再度与夏理相识。   “夏理。”   夏理虚握了一下徐知竞的指尖,礼貌而疏离地短暂触碰,随后便落座,无甚起伏地移开了视线。   徐知竞实在太害怕这会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他追着夏理的动作一错不错地凝视,不自觉地倾注所有注意,捧着一颗混乱失序的心,又要做出一副谦和典雅的模样。   人类或许天生对竞争感知敏锐。   一顿饭还没过半,宋濯就挡在了两人之间,时不时地打断徐知竞好不容易引出的话题。   “宋濯。”   几次三番下来,唐颂也不好再纵容。   他加重语气遏止了宋濯的失礼,难得在私人场合用上了长辈的身份。   夏理在此之后断断续续地回应,多数时间仍是沉默,抿了几口果酒,推说自己头晕。   宋濯不太高兴地噤了声,固执地不愿挪位置,依然挡在徐知竞与夏理之间,冷脸打量席上古怪的氛围。   “不然让徐知竞先送你回去吧?”   分明夏理是宋濯的客人,唐颂却略过了最合理的选项。   夏理缓慢地摇了摇头,扶着椅子站起身,有些含糊拒绝道:“不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徐知竞跟着站了起来,膝间的餐巾没来得及收好,顺着动作跌到了地上。   夏理朝他脚边瞥过一眼,说不上是厌烦又或不满,浅浅蹙起眉,迫使徐知竞木讷地停下了所有举动。   “我送学长回去。学长之前说了要陪我散步的,正好可以醒酒。”   宋濯不懂事地插嘴,却恰合时宜地为夏理解围。   夏理抬眼朝他笑了笑,因酒精浅浅泛着粉的眼梢微挑,在笑容淡去后变得好像春梦里痴缠缱绻的撩拨。   徐知竞木然地望着两人走远,心底细细密密针扎似的滋生刺痛。   原来夏理是愿意笑的,不过是他失去了享有的资格。   ——   “我再待一会儿,你去休息吧,很晚了。”   夏理和宋濯绕着庄园转过一圈,回到池边已经将近十一点。   宋濯遮遮掩掩打了几个哈欠,夏理不好再留对方继续逛下去,干脆找了把椅子坐下,推说想要独自静一静。   泳池在主楼后方,灯光透过玻璃,在吹皱的水面上投下间错摇晃的澄黄。   夏理垫了个抱枕,昏昏沉沉在躺在一把沙滩椅上。   流潋的光芒一扇接一扇熄灭,末了只剩下银白的月色,宝石似的散落在池中。   半梦半醒间,夏理隐约听见砾石被踏过的声响。   他倦怠地支起身,回头朝通向花园的小径看去。   拉长的影子引出其后的身影,是意料之外,一瞬流露出无措的徐知竞。   两人寂寂地交视,谁也不愿主动打破此刻的宁静。   夏理稍等几秒便又靠回躺椅,困倦地闭上眼,像是早已厌烦命运的巧合。   “……抱歉,我以为你已经休息了。”   徐知竞不再上前,留出足够的空间,尽量不让夏理感到焦虑。   他在灌木丛旁站了一阵,见夏理不作回应,只得继续退让。   “我先回去了,打扰你了。”   徐知竞对夏理的沉默不像沉默,心跳在胸腔中振聋发聩,呼吸都变得压抑,极力克制着不愿惊扰。   他放轻脚步退后,不曾想却被一条树枝扯动衣袖,悉悉索索牵出一连串叶片摩挲的脆响。   夏理轻叹一声,再度回眸看他,仍旧蹙着眉,安静地望向了徐知竞。   “……我不知道你也在。”   即便夏理不曾质问,徐知竞却还是本能地为自己辩解起来。   他不想这样珍贵的重逢再次难堪地收场。   因而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细心斟酌,生怕夏理再用哭得湿红的眼睛噙着泪看他。   “不想见我的话,我明早就走。”   爱情一词在经年的分别后从掠夺与占有,变为妥协与珍重。   夏理细细打量徐知竞,最初的不解逐渐化作释然,仍是清泠泠的嗓音,时隔多年,飘然落地。   “……都是客人,哪有我让你走的道理。”   晚风实在太轻,衬得春夜过分寂静。   徐知竞听出了夏理语气中的不确定,站在原处,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一直站着不累吗?”   粼粼的水波漾开在夏理身后,那双动人的眼睛逆着光,在句末带着余音,轻而缓地颤动了一瞬。   夏理像是对徐知竞施展魔咒,摒弃一切犹豫,余下被牵引的思绪,带动身体梦游般向前。   徐知竞无知无措地在一旁的沙滩椅上坐下,面对夏理,紧张地让十指不断地交握。   沉默变为语塞,一样是残存呼吸,却剖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   徐知竞紧扣着双手,指尖沿着掌骨的凹陷掐出一道道痕迹。   他看着夏理困顿地躺回去,细薄眼帘轻缓地垂敛,带动眼睫,在薄红未褪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拖长的淡影。   夏理像要睡着了,衣襟随着呼吸缓慢而有序地起伏。   徐知竞的十指在手背上越掐越重,到底还是开口,好小声地呢喃:“我很想你……”   “你和宋濯……”   “嗯?”夏理真的困了,含糊应了一声。   “没什么……”徐知竞不敢再继续了。   他换了个话题,按捺住愈发凌乱的心跳,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明天可以和我散步吗?”   夏理朦朦胧胧听见对方的话音,思绪带着倦意浮动,半晌终于回答:“再说吧,我有点困了。”   “那我陪你回去,睡这儿会着凉。”   “不会的。”   夏理拒绝得坚定,再要多说什么,似乎就又会变回曾经。   徐知竞敛下所有未脱口的字句,踌躇着等指针转向新的整点。   他去取了条薄毯,轻絮地替夏理盖上,过后仍旧坐回原处,出神地盯着夏理的睡颜。   遮阳伞盖住了大半月光,夏理的左手悬在椅边,揽住一掌心的月华。   纤细修长的五指曲出自然的弧度,空荡荡不作任何装饰,只有徐知竞还一厢情愿地戴着十九岁时订下的对戒。   他握着戒指转过半圈,将其从指间取下。   青蓝的帕拉伊巴映着青蓝的池水,徘徊停留在夏理手边,被徐知竞颤抖的手紧握着,到底也没能再一次推向夏理的指根。   徐知竞实在胆怯。   既害怕重蹈覆辙,更害怕将夏理吵醒。   夏理能够睡着真是太好了,不用吃药就能入睡真是太好了。   徐知竞明白曾经的不珍惜。   是他让夏理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连药物都不足以安抚的夜晚。   徐知竞在今夜之前的沉痛与遗憾,今夜到来后的忐忑与不安,一切仿佛都随夏理的呼吸变得淡然。   他所假想的,所担忧的都没能左右如今的夏理。   夏理真正长大了,甚至成为了比徐知竞所有梦境中更为温柔成熟的大人。   关于过去的回忆在这一秒彻底逾期,留下徐知竞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绕着往事盘桓。   徐知竞很突然地掉起眼泪。   他迟钝地意识到,夏理对他的平和并非余情未了,而是爱与恨早已湮灭在了流逝的时间里。 第90章   夏理被一阵晚风惊醒,迷迷蒙蒙出了会儿神,这才回忆起自己身处何地。   他看了看身上的薄毯,继而缓慢地将视线移向了不远处的徐知竞。   月色将那张脸刻画得愈加英俊锐利,夏理却意外地没能感知到任何触动。   平静的心跳摒弃了憎恶,更没有过往那段漫长而青涩的悸动。   夏理就像看待任何一个陌生人那样静静地审视着徐知竞,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大抵就是彻底释怀后的感受。   他没有叫醒对方,兀自回到房间。   这天的日记似乎没有值得记叙的内容。   夏理犹豫片刻,在平直的划线上方写下了三个字。   [徐知竞。]   好陌生的笔画。   ——   徐知竞直到黎明才醒。   春末的早晨,风里依稀裹着凉意。   梦中夏理的神情在梦醒的一瞬变得模糊不明。徐知竞失衡般抽离,盯着一旁揉皱的薄毯,升起一种空落落的喜悦。   他回房间洗漱,特地挑了件Loro Piana的衬衣,春夏的面料,羊绒和真丝交织,精巧得像是要在南法的阳光下漾出一小片浮动的水波。   徐知竞满怀期待地下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只好又在早餐厅外刻意抿了抿,至少不要让夏理感到不妥。   “我还以为你打算直接吃午饭。”   意外的,早餐厅里就只有慢条斯理喝着咖啡的唐颂。   “夏理吃过饭了?”   “人都快到蒙彼利埃了。”   徐知竞的脸色骤然随着这句话冷了下来,就连浮动的晨光都照不亮,飘飘洒洒落下些更衬出阴翳的光斑。   “紧张什么,他们有个临时会议,明天还会回来的。”   唐颂见徐知竞这副表情,一时心情大好,终于舍得说出后半句。   他笑着将屏幕上的报表划过一页,全然置身事外,以旁观者的视角欣赏夏理轻而易举搅动徐知竞的情绪。   外人眼中的疏离冷然,在面对夏理时不过是用以伪饰的表象。   徐知竞被无形的锁链困住了,左右无非夏理勾勾手指。   “去蒙彼利埃吗?”   徐知竞焦躁地等过一个下午,原本说好要和唐颂出去兜风,这下也没了心情。   时间临近傍晚,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唐颂似乎认为这反应颇为有趣,故意问道:“去干嘛?”   “……”   桌上有一杯加冰威士忌,杯里的冰球就快化完了,在桌面上折出流动的光影。   徐知竞的指尖轻轻在一旁敲动,不自觉地表现出急切,以及一种仅为夏理产生的无措。   唐颂自上而下地打量过对方,目光最终停落在徐知竞手边,无奈摇了摇头,好心提醒:“你可别再追得太紧了。”   ——   谈判陷入僵局,与其说资方仍有投资意向,不如说对方更希望买下全部数据,由新的团队来接手。   会议进展得不顺利,夏理与宋濯默契地闭口不提。   从大楼出来已是黄昏,天色尚明,途经的风里还有白日暖融融的温度。   宋濯拿着手机,掩饰窘境一般不断在各款软件间切换。   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套上了手机壳,将钥匙圈拆了,把夏理送他的吊坠挂到了手机上。   “学长,明天要不要在外面吃完饭再回去?”   “怎么了吗?”   “……昨晚吃饭的时候,我总觉得你不太开心。”   宋濯或许年轻,但并不意味着他体察不到来自于夏理的情绪。   他不像二十岁的徐知竞,不会将一切按照自身的逻辑进行解读。   夏理的沉默在宋濯看来即是负面的表达。   不同于所有静谧且安定的时刻,而是一种分外冷硬的,防御性质的反馈。   “不能不回去吗?”夏理笑了,没能对宋濯的话给出明确的回应。   他的语气仿佛调侃,略微扬起音调,轻飘飘地修饰句末。   傍晚的阳光将两人裹进一层暖色的雾里,映出夏理缥缈的神情,也照亮了宋濯过分认真的眼睛。   他似乎没有想过夏理的话只是玩笑,皱起眉评估过许久,有些为难地回答:“小叔叔告诉我妈的话,她会生气的。”   夏理同样不曾预料能够得到答案。   他怔怔愣过半秒,笑得愈发无奈,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样啊……”   翌日,两人吃过晚饭才回别墅。   指针转过十点,钟声在空无一人的前厅寂寂回荡。   一旁的沙龙厅里透出夜灯微弱的光亮。   夏理走向电梯,见徐知竞从门后出来,略带倦意地朝他笑了笑。   “吃过晚饭了吗?”   “嗯。”   夏理有些酒精过敏,喝点酒就会脸红。   徐知竞看他薄薄带起一阵粉调的眼尾,衬着总显得潮湿的眼波,影影绰绰,像是哭过一样。   宋濯陪在夏理身边,徐知竞不方便上前,只能站在原地猜测夏理到底是哭了,还是喝了酒。   他不太高兴地在两人进电梯前给了宋濯一记白眼,视线流经对方扶在夏理腰边的手,愈发冷然地拧紧了眉头。   徐知竞目送电梯上行,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沿楼梯走向了同样的楼层。   “早点休息吧,这两天辛苦了。晚安。”   宋濯送夏理到房间,礼貌地站在走廊上,听对方与自己道晚安。   壁灯把他的表情照得很清晰,纠结犹疑都随昏暗的环境与身侧明亮的光源细微地产生变化。   徐知竞停在转角后没有上前,繁乱思绪亟待夏理的抚慰,又因无从定义的身份而失去了主动的资格。   他有点嫉妒宋濯。   或者,也并非只是一点。   夏理温声细语同宋濯说晚安,全然不设防地直到对方离开才把门关上。   徐知竞躲在过道的阴影后等待这一温情时刻落幕。   宋濯的身影渐渐走远,走廊的方向传来一声关门时的轻响。   空气中顿时只剩下微弱的白噪音。   壁灯一盏接着一盏连出间错的光晕。   徐知竞缓慢地,神游似的向前走,故作不在意地经过。   心跳与神思却像是丢在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外,随步伐一秒乱过一秒。   徐知竞过去总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夏理的人生,四季周而复始,所谓的想念与不舍终会被岁月冲淡。   然而夏理毫无预兆地出现,真真切切地再度出现在徐知竞的眼前。   对方清润平缓的嗓音,温和舒展的眼眉,交握时微凉的指尖,所有一切无一不在向徐知竞点明,他自以为的放下,不过是用以蒙蔽真心的谎言。   徐知竞怎么可能真正忘掉夏理。   夏理是他晚至青春期唯一的幻梦,是情窦初开,是沉沦痴迷,是贪嗔痴恨纠缠不清。   就连徐知竞的痛苦都是夏理赐予的,要比那把拆信刀更重更深地扎进他的心里,用不知终点的分离作为惩罚,让他连回忆都不敢深思,只能自欺欺人,麻木地跟随时间不断向前。   夏理,夏理。   徐知竞淆乱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仍清晰。   他要为夏理着魔了,摒弃一切文字与逻辑,唯有夏理在前夜恹恹望向他的神情。   ‘叩叩’。   徐知竞煎熬地在房间里等到下一次钟响,纠结许久,依旧回到了宋濯先前站过的那盏壁灯旁。   把手稍过了一会儿才被扭动。   徐知竞犹豫一瞬,转而将其攥紧了,就让两人之间隔出一道门的距离。   “是我。”   他低着头,忏悔似的盯着脚下的影子。   徐知竞能够感觉到施加于另一侧的力量骤然收回了。   夏理松开手,门把便贴着徐知竞的掌心,回到了疏远且陌生的距离。   “有事吗?”   隔着房门,夏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徐知竞猜夏理是不是困了,也不明白自己站在这里究竟是想得到些什么。   他茫然思索过数秒,末了迟滞地开口:“……就是,和你说晚安。”   房间内再没有声音传来。   厚重的地毯甚至吞没了脚步声,让徐知竞甚至无法以此进行判断。   他站在门外,最初的忐忑一分一秒变为失落。   徐知竞并未期待过不切实际的结果,可当预想的场景真正呈现在眼前,心脏仍是不可避免地滋生出痛感。   他好像明白自己不值得夏理怜悯,沉默着等来下一个整点,逃避似的开始往夏理曾施舍他些许注意的花园中走。   ——   [宋濯。]   比起门外的徐知竞,夏理在落笔的前一刻想到的,更多是宋濯。   对方早前送的橙花还在窗台上。   纱袋被夜色与灯火模糊地分隔开,里面的花瓣已经开始蔫了,从洁白的细纱后透出连片的黄斑。   [还是个小孩子。]   或许是不愿回忆,又或许是MECT的影响。   夏理对二十岁前后的记忆总像是隔着一场蒙蒙的小雨。   他没有办法准确地去描述那时的自己。   能够说清的大概就只有迈阿密潮湿闷热的天气,以及纽约的冬季,寒冷季候下玻璃幕墙外灰败而阴郁的天空。   宋濯却不一样,为夏理带来不曾体验过的充盈。   他完美地映照了文学作品中二十岁的青年该有的青涩与生机,呈现出夏理从未想象过的明快色彩。   一提起宋濯,葱茏与纯真这样美好的词汇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夏理的脑海。   好像世界即是如此纯粹,心动就该红着脸说出口。   夏理甚至短暂地有过为未知的美好事物动摇的冲动。   然而那样的冲动在冷静过后便极速消减,成为与现实世界的比对,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边界分割。   宋濯尚且没能拥有独立做出选择的能力,活在父母与这个姓氏为他编织出的美丽结界之中。   将他比作徐知竞不妥,比作孟晋予又太过。   夏理提笔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为这天的日记收尾,最终就只留下一点墨迹,平白地出现在句号的末尾。 第91章   灯火渐熄,池水褪去金色的闪光,余下白皑皑细雪似的银辉轻而缓地游移。   徐知竞回到前天夜里遇见夏理的地方,站在小径的出口,失落地环视过无人的泳池。   他还是坐在先前的位置,面对一旁空荡荡的沙滩椅,沉默着将脸埋进了掌心。   略低于体温的夜风最适合冷静。   徐知竞在花园里放空,出神地盯着地上随水波摇曳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的情绪终于匀出些许安定。   他拖着步伐往回走,灵魂像是飘忽滞留在身后,油然而生对自身的失望与倦怠。   再迈入前厅,时间早已越过零点。   徐知竞走向电梯,意外地发觉沙龙厅里仍有微弱的灯光隐隐闪烁。   他还以为是巡夜的佣人有所疏漏,走进屋内去找那盏没能熄灭的夜灯。   书页翻动的轻响就在这时拂过他的鼓膜,悉悉索索,连带着引出屏风后,半靠在沙发上的影子。   才刚平复的心跳再度被搅乱,徐知竞忐忑地靠近,满怀悸动与期待。   他绕过那面丝织的屏风,昏黄灯晕骤然笼出一道清隽的轮廓。   夏理就半倚在沙发旁,倦倦地朝屏风后看过来。   目光相汇,两人各自流露出片刻的失神。   夏理愣过一瞬,到底还是为这样毫无必要的巧合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我先回去。”   徐知竞停在屏风旁,致歉似的说道。   夏理不作声地打量过片刻,在对方转身的同一秒,轻而慢地给出了回应。   “过来。”   那嗓音实在过分虚渺,以至于徐知竞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他错愕地回头,木在原地,讷讷盯着夏理,像是无法确信自己仍能获此殊荣。   “过来,徐知竞。”   夏理懒倦地靠向椅背,侧过脸,缓缓让视线在徐知竞的面前聚起。   微挑的眼梢薄红未褪,衬着那副疏离的神情,要比曾经更多几分无情的撩人。   夏理的话音变成清泠泠淌入空气的咒语。   蛊惑徐知竞一再地靠近,直至沦陷,单膝跪倒在对方手边。   他茫茫然地注视着夏理,失魂落魄地被那双眼睛攫取神思。   夏理轻絮地叹息。   徐知竞便跟在之后开口,讨赏似的说道:“他可以的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徐知竞?”   夏理说着,用食指微不可查地碰了碰徐知竞的脸颊。   略低于自身的体温忽而相触,勾得徐知竞一怔,不可思议般望进了夏理眼底。   他不敢移开视线,小狗似的歪头去贴夏理的手背。   今夜大抵会是徐知竞的幸运日。   夏理非但没有拒绝,还纵容着抚过了他的发丝。   “宋濯。他一直在看你。”   徐知竞不满地将脸靠进了夏理掌心。   “我知道。”夏理顺着话音,让指腹轻缓地摩挲过徐知竞的耳廓,“你也一直在看我,不是吗?”   徐知竞不好作答,只得低下头,小心翼翼亲吻夏理的指尖。   他在中途恳切地抬眼,惶惶讨要夏理的准许。见对方不回避,这才轻柔地将吻向腕间铺散开去,停落在夏理跳动的脉搏上。   “不要和他散步了,我陪你散步吧。”   停滞的吻自这句话的末尾再度延续,带着细微的痒,从手腕蔓延至掌心。   夏理倏地勾起手指,不经意从徐知竞的颈间扫过,好像撩拨,要让徐知竞长长久久地迷恋沉沦。   “他是我的学弟,你和我没有关系。”   徐知竞不想听这样的说辞。   即便夏理剖出的是事实,他也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是对方人生中无足轻重的存在。   他讨好似的又从掌心吻向指尖,在夏理的默许中用湿漉漉的舌尖触碰,得寸进尺地将夏理的食指含进温热的口腔。   “夏理,夏理。”   徐知竞仍在妄想得到夏理的垂爱。   “嗯?”   可夏理给予的回应实在太过冷淡,以至于在此刻告白都会显得可笑,倒像是徐知竞一厢情愿的呓语。   或许算是夏理温柔,不忍心看他如此煎熬。   不等徐知竞想到合适的话题,夏理便先一步开口,懒倦而温柔地回问。   “徐知竞,你知道我已经不爱你了吧?”   “……嗯。”   徐知竞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就这样被夏理轻而易举地揭开。   这原本就是仅存于两人之间的秘密,再作辩解也只是多余。   夏理平静的语调甚至要比恨与质问更为残忍,至少后者能够证明徐知竞依然牵动着夏理的情绪,而非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徐知竞不想接受却被迫接受,只得默不作声地垂眼,试图掩盖心底的苦涩。   他靠在一旁,沙发柔软的坐垫让他朝夏理的方向陷下去,隐隐约约挨上了对方的腰肢。   夏理穿了条那不勒斯形制的西裤,并行的两粒边扣将原本就显得单薄的腰腹更是掐得薄而窄。   徐知竞隔着层布料隐约触碰到夏理的体温,缱绻裹着久违的香气,奖励一般,似有似无地缠绕。   他有些贪心地更往里靠了靠,发丝陷入衬衣的褶皱,鼻尖则轻触在夏理胯旁。   室内一时变得寂静,仅剩两人交错的呼吸,在弥蒙的灯火下牵动起伏,好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   徐知竞闭上眼,在夏理的掌心幻想时间未曾流逝。   暖调灯晕将他的碎发映得柔和,真的好像十六岁,懵懵懂懂展现出深藏的,对夏理的依赖。   或许又是一声叹息,夏理轻轻揉了揉徐知竞的脑袋,温声说道:“徐知竞,来帮我吧。”   名字的主人,前一秒还在夏理掌中昏昏欲睡的徐知竞怔然抬眼。迷茫地,无措地,惊喜而又诧异地望向了那双映照他所有痴迷的眼睛。   “酒醒了还会这样说吗?”   徐知竞太害怕夏理的温柔仅限于今夜。   “不知道。”对方如实回答,“但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夏理闭着眼睛呢喃,真的好像说梦话。   徐知竞深沉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渐渐令掌心移落,缓慢而细致地取悦起来。   爱情复杂难解,欲望却只需要最原始的契合。   夏理的心飘飘摇摇不知去往何处,躯壳倒诚实地耽于享乐。   徐知竞对他太过熟悉,轻而易举就让难以克制的哼吟从夏理的唇间流溢出来。   夏理微张着唇瓣缭乱地喘息,无知无措地揪紧了徐知竞的发丝,久违地体验到由他人引发的战栗。   徐知竞安抚似的摸摸对方的手臂,愈发卖力地取悦。   黏着的水声丝丝缕缕缠进这个闷热的春夜,直至夏理不受控制地弄脏徐知竞那张薄情又迷人的脸。   他的呢哝带上哭腔,轻颤着结束了这荒唐的一刻。   尼斯的夜晚自此成为又一个难以言明的秘密。   裹藏在昏暗而潮热的空气中,由夏理浅显直白的愉悦,与徐知竞躁动不堪的心跳编织,摒弃一切纯真词汇,残存一种独属于成年人的默契的罪恶。   徐知竞体贴地替夏理清理,湿纸巾带着凉意贴上皮肤,沿腰际下移,让夏理的脸颊浮起醉意之外的红晕。   修长的食指随后抵着纽扣将其推回到用以约束的状态,把今夜的迷乱掩藏得优美且克制。   夏理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半是逃避地将脸转向了角落。   他等徐知竞起身,盖在身前的影子渐渐褪去,这才转头,看对方取一瓶气泡水,拧开了递回来。   夏理注意到戴在徐知竞无名指上的戒指。   依然是纯粹的青蓝,仿佛十九岁的夏天,在索伦托见到的海。   “怎么还留着这枚戒指。”   夏理的语调不像是问句,更类似于陈述,听不出喜恶,仅仅简单地点出事实。   他把翠绿的玻璃瓶接过去,视线却仍停留在徐知竞的指根。   仿佛不满对方毫无必要的怀恋,要指责徐知竞自作多情。   “你不喜欢的话……”   “没事,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夏理打断徐知竞的话,懒怠地支起身。   气泡隔着玻璃接连不断地破灭,发出细弱却难以忽视的声响,巧合地掩盖了徐知竞沉重的心跳。   十九岁时送出的戒指成为了仅对一个人的禁锢。   徐知竞既无法令时光倒流,又不甘心摘下象征他与夏理过往纠缠的对戒,困在早逝的爱情中,偏偏还要期待它会复苏。   他看着夏理绕过沙发,收腰的西裤掐出柔美的起伏。灯火将对方的身姿描画得愈加修长,流畅优雅地延伸,就连背影都清绝得耀人心目。   然而徐知竞早已失去了主动的资格。   被限定在特殊的情境之下,要等夏理的邀请,等待夏理的下一次指令。   正如夏理所说,如今的徐知竞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是宋濯,也排列在更优先的位置。   徐知竞是层层巧合之下偶然结识的陌生人,夏理今夜的纵容都算是意料之外的施舍。   ——   [好舒服。]   人类在控制欲望的同时,也被欲望驱使。   夏理洗漱完毕,换了身睡袍,坐在灯下,为徐知竞的服务作出了评价。   他说不上那是怎样的心情。   心率的攀升似乎仅代表极乐的时刻在不断地接近。   等那一瞬过去,徐知竞就又变回无从定义的角色,用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带来一些视觉上的愉悦。   精神与躯壳仿佛真的能够分割。   夏理无法对徐知竞本身给予肯定,却并不像排斥他人那样排斥来自于对方的接触。   他产生出一种很奇怪的念头,原来被取悦确实能够带来不同于奉献的体验。   夏理已然提起的笔尖再度垂落,迟疑着划出新的笔迹。   仿佛疑惑,又像是强调一般,让一样的字词出现在了日记的另一行。   [好舒服。]   [好舒服?] 第92章   夏理的白天属于宋濯,属于尼斯明朗的春末,属于一同观览地中海潮汐的千千万万的游人。   徐知竞偶尔侥幸得到夜晚。用温热的,宽大的手掌;用柔软的,潮湿的唇舌去将时间填满。   两人的角色对调,换夏理索取与享乐。   徐知竞惶惶地奉献,还要忧心这是否能够换来下一次,用那副深秀的眉眼,仔仔细细捕捉夏理微妙变化的神情。   他成为夏理日记中没有代称的角色。   留下的只有夏理对自我欲望的剖析。   时间到了徐知竞生日这天,夏理一早出了门,像要准备什么惊喜似的,让徐知竞一整个白天都在丰饶的期待中度过。   直到黄昏时分,夏理这才慢悠悠地走回来。   他经过没有树荫遮蔽的主道,将手中唯一一束洋桔梗递给了正坐在泉边的宋濯。   “回来的路上看到的。”   徐知竞站在窗后,听不见夏理与对方说了些什么。   不断淌落的泉水将两人的表情都遮得难以分辨,徐知竞能够看到的,就只有夏理弯下腰,哄人似的凑到了宋濯面前。   ——夏理这样哄过他吗?   ——这样温柔地为他买过花吗?   ——还会为他准备生日礼物吗?   ——还会记得他的生日吗?   嫉妒的恶魔在怂恿徐知竞跳下去。   要么制止两人过分亲昵的举动,要么就死在夏理眼前,像纪星唯那样永生永世地让夏理忘不掉。   可是徐知竞还在祈盼夏理的垂爱,仍在幻想足够体贴就能得到对方的青睐。   徐知竞只能看着宋濯接过花,夏理隔着水雾坐到对方身边,两人一起望向尼斯无垠的晴空,说一些他根本无从推测的话。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前夜夏理还抚着他的发端赞美,凭什么天一亮,宋濯就能挤占他的位置?   徐知竞怏怏盯着夏理走上台阶,被引诱似的,不自觉跟着往电梯的方向走。   他等过一阵,见数字开始跳动,末了停在同一层,缓缓露出了夏理冷淡的面容。   “这么巧,我正好要下楼。”   徐知竞编出一句拙劣的开场。   夏理无甚表情地睨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徐知竞不好戳穿自己的借口,只得拖着脚步进去,看轿厢门缓慢闭合,夏理的身影更早一步从视线中消失。   电梯下行的数秒,徐知竞的心跳便随时间一声重过一声。   他似乎明白自己仍旧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无非对夏理的身体过分熟悉,为对方带去一些实际上无关于情感的原始体验。   令徐知竞感到失衡的并非仅此一项。   他并不介意夏理将他当成探索自我的工具,而是不满宋濯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夏理的关心。   徐知竞也愿意陪夏理散步,也想要和夏理一起去买冰淇淋。   凭什么天一亮他就必须退场,凭什么夏理要把一个才认识不久的学弟放在比他更重要的位置。   徐知竞嫉妒得咬牙切齿,偏偏门一开就看见宋濯那张春风得意的脸。   对方怀里甚至还抱着夏理带回的花,怕他抢似的,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警觉地用另一只手护住了花瓣。   ——   夏理的书桌面向窗台。   天气晴好的日子,阳光会在上午铺满整张桌面。   宋濯送的橙花意外地没有腐烂,而是在窗台上晒干了。   夏理把纱袋拿起来,细小的花瓣摩挲出脆生生的轻响,隐约仍带着橙花青涩的香气,飘飘袅袅从白纱后钻出来。   夏理把它搁回桌上,换了几个位置都觉得不妥。   他提着系带往窗外俯出去,傍晚的暮色透过细纱,连袋子里的橙花都像是染上了粉紫的余辉。   夏理最终将它放到了灯下,紧挨着光源,也更靠近日记本。   一提笔就会想起宋濯送他花的午后,亮晶晶的黑眼珠装着欣喜,一闪一闪,献上一小袋洁白的橙花。   [宋濯会喜欢洋桔梗吗?]   夏理用一束洋桔梗作为回礼,合上日记,回想起早前没能送出的工艺品。   他把包装拆了,拿在手里摆弄一阵,末了丢进垃圾桶,听这件多余的礼物‘啪’的一声掉落。   ——   或许担心夏理不肯赏光,徐知竞特地将生日的晚餐定在了别墅。   他回绝了原本打算拜访的朋友,到场的依旧是最初的四人。   唐颂似乎已经送过礼物,宋濯则临时让母亲的助理挑了支领针送来。   夏理坐在徐知竞对面,意兴阑珊地看个过场。   等到徐知竞期待地将视线落到夏理身上,夏理便扯出一抹带着歉意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抱歉,我不知道。”   除却徐知竞,唐颂和宋濯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诧异。   前者是不相信夏理真的会忘记。   后者则是确信自己曾与夏理提起,更确信对方准备过要送给徐知竞的礼物。   “没事……才刚认识,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   徐知竞苦笑着将领针放回盒中,少见地避开目光,像是不敢去看夏理淡然的神情。   他只能安慰自己原本就不存在期待,何况夏理愿意出席都已经算是意料之外。   徐知竞在这年生日忘了许愿,双手合十的几秒,夏理冷然的语调便在脑海中反复重映。   晚餐因为这段插曲进行得不算愉快,气氛始终显得压抑,几人早早散场,在午夜之前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徐知竞睡不着,兜兜转转登上紧挨崖壁的一处露台。   一轮弦月高高挂在沉静的海面之上,水波仿佛披着霜,寂寂在春夜里倒映出冬日的幻影。   骀荡晚风拂过庭院,苦橙树簌簌发出清响。   橙花雪一样落下,婆娑坠向树下的一把躺椅,掉到夏理柔润的唇瓣上。   月色轻渺,徐知竞最初几乎以为那是酒精带来的错觉。   可是夏理回眸了。   就像那晚在池边一样,静谧优柔地望向他。   徐知竞沉默着走近,心乱神迷,带着轻微的晕眩感在夏理身边站定,颇有些委屈地半垂下眼帘。   “我没有想要给你的礼物。”   夏理猜中了他的心事,并如实告知。   “想到你的生日,就会觉得肮脏。”   那两瓣柔软的,湿红的,徐知竞曾亲吻过的嘴唇轻飘飘说出最残忍的话。   用夏理的痛苦去揉皱徐知竞的心,不留余地地剖陈,无论如何都不认为徐知竞的生日值得快乐。   “……对不起。”   此刻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徐知竞的道歉来得太晚,以至于早已无法挽回夏理曾有过的心动。   对方大抵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抿了抿落在唇间的橙花,兀自便又继续。   “那天宋濯说要把我比作冬天的晨雾。”夏理轻笑了一声,“我想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小孩。”   夏理才不是宋濯以为的纯洁的,充满希望的样子。   他是枯败腐烂的苹果,再如何努力也榨取不出丝毫的爱了。   “……你喜欢他吗?”   夏理居然从徐知竞的脸上看出了惶然。   “他一直在说妈妈。”   夏理不挑明,却足以让徐知竞读懂。   他没有再一次去期待未知的余力,宋濯实在太直白,太年轻。   “我已经不那么需要爱情了。”   “那欲望呢?”徐知竞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份可能。   这句过后,他终于等来夏理的审视。   那对棕褐色的瞳仁被月光照得璨若流星,郁丽地映出独属于春夜的缱绻,飘游着从徐知竞的每一处流经。   夏理在无声地呼唤他。   ——如果不是爱情,那么欲望呢?   徐知竞一再靠近,直到小腿抵上躺椅,这才停下动作。   他俯下身却不敢真正去亲吻夏理,只得扶着椅靠,安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夏理不应允也不回避。   徐知竞将其当作默许,试探着吻了吻夏理的发梢。   他小心翼翼打量夏理的反应,见夏理不抗拒,这才托起夏理的手,很纯情地亲亲指尖。   熟悉的香气再度萦回,他贪心地攫取,不知不觉便吻向了夏理的掌心。   夏理抚过徐知竞的脸颊,玩闹似的用指腹不断摩挲。   徐知竞低下头,就靠在夏理掌中向对方回看。   “可以吗?”他轻声问。   夏理不置可否。   徐知竞又等过许久。   久到心跳已然透过胸腔在寂静的春夜里回响。   久到世界都变得空濛,像是要退回到十六岁第一次梦见夏理的夜晚。   徐知竞开始轻柔地隔着裤子触碰,修长的食指抵住边扣,一颗一颗将它们从缝隙中解救。   夏理后来抓着他的头发,哼哼唧唧地呢喃。   徐知竞的唇舌却不愿离开,偏要惹夏理掉愉悦的眼泪。   他实在太了解这副躯壳了,   徐知竞暗自在心中与宋濯作比,庆幸自己更早登场,抢占先机。   可惜这样的窃喜没能延续太久。   徐知竞很快便意识到,究其缘由,实际是无数会让夏理伤心的过往。   他的讨好在此之后矛盾地变得生涩又卖力。   视线忽而相触,夏理蓦地笑了。   夏理的眼眶尚且噙着未能褪去的余韵,徐知竞温柔地碰一下对方的眼帘,继而听见夏理说:“徐知竞,二十岁的你想过会这样吗?”   何止是二十岁的徐知竞。   以他晚至的青春期,那个仅于夏理有关的梦为起点,徐知竞早已肖想过无数次眼前的画面。   ——可是怎么会变成后来那样呢?   想到这里,徐知竞再度避开了夏理的目光。   他心知肚明,是他亲手把夏理最纯粹也最青涩的悸动都碾碎了。   变成现在这样,好像真的算他活该。   徐知竞没办法为自己编织任何借口,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自作自受。   夏理抬手碰了碰他被抹脏的嘴角。   徐知竞重新对上夏理的视线,见对方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不想和你上床。”   “……我知道。”   徐知竞再清楚过不。   “你先回去吧。”   “我……”   徐知竞不想离开夏理。   “回去吧,不难受吗?”   夏理说着,往徐知竞的西裤瞥了一眼。   “不难……”   “回去吧,徐知竞。”   夏理加重语气,算是最后的通牒。   徐知竞明白再留下去也没了意义,何况夏理已然蹙起了眉心。   他替夏理清理干净,退回合适的距离,悒悒垂下眼,有些多余地叮嘱道:“你也早点休息。别待太久了,会感冒的。”   夏理似乎困了,挨着抱枕没做回应。   徐知竞沉默着又看过几眼。   夏理确实不想再分给他更多的时间。   ——   ——   徐知竞望着透过缝隙的月色失眠。   他没有合上玻璃后的木窗,白蒙蒙的光线便幽幽爬进房间,稠滞地停留在地毯上。   徐知竞不断想到夏理。   想到夏理疏离的神情,想到夏理冷淡的语调。   夏理修长的双腿,被侧扣收紧的腰肢,单薄的衬衣下是优美流畅的蝴蝶骨,再往上便是纤细的脖颈,以及随着轻吟不住游移的喉结。   想到这里,徐知竞的罪恶狼狈地萌发。   矛盾的心绪带来不同以往的焦虑。   失而复得的喜悦,与为夏理的淡然而产生的痛苦全然相悖地在脑海中纠缠。   夏理,夏理。   徐知竞不自觉地念起夏理的名字,像反复诵读一道咒语。   他靠在床头,煎熬地拧着眉。   忽而又想起夏理干净漂亮的眼睛,一瞬被负罪感淹没,再也发泄不出来了。   夏理,夏理。   徐知竞有些崩溃地倒向一旁,闷进枕头,不知是想哭还是在笑。   他麻木地在没有心理愉悦的情况下继续,呼吸滞顿得仿若缺氧,牵动思绪一道下坠。半晌才终于换来回馈,难堪地让郁热在空气中弥散。   徐知竞知道自己搞砸了。   在夏理与他握手的那个瞬间,徐知竞就明白夏理已经不爱他了。   他甚至不需要对方点明,仅仅只是看一眼夏理的表情,徐知竞都能够知道,就连恨也已然无法再在两人之间维系。   徐知竞许久才起身,像是从漫长梦境中脱困,慢吞吞地走进浴室。   他在洗漱过后认认真真穿好裤子,来到镜子前,强迫症似的,一遍又一遍洗手。   洗到后来,徐知竞甚至再分不清落向手臂的是否仍是水珠。   星星点点的水渍洇湿布料,真的好像夏理曾经掉过的眼泪,坠下一滴,便晕出一小片潮湿的痕迹。   夏理,夏理。   徐知竞可悲地开始自我怀疑,这样肮脏的爱真的算是爱情吗?   直至此刻,夏理光艳的,柔润的躯壳依然在徐知竞的脑海中,与那双永远湿淋淋氤氲雾气的眼睛并存。   徐知竞为自身的欲望恶心到想吐,抽离地伏在镜子前,像曾经的夏理那样,深深将脑袋埋进了一池冷水里。   他数着心跳,一声接着一声,沉重地从身体内部传递至鼓膜。   那样沉闷的声响在某一瞬间忽而又变成夏理的名字,无休无止地循环,根植心底还不满足,要深深扎进徐知竞的灵魂才肯罢休。   失眠成为夜晚的主旨。   徐知竞换过睡衣,仍旧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缥缈的淡影。   好在这次终于不再是因为夏理,而是那个令人生厌的宋濯。   ——宋濯和夏理是什么关系?   ——宋濯在夏理心里会更重要吗?   ——为什么可以对宋濯那么温柔?   ——要把宋濯比下去。   徐知竞实在睡不着,离开房间,幽灵似的在花园里游荡。   夏理的房间关着窗,从楼下望去,只能望见木质的窗格间,玻璃折出一片又一片相似的月影。   天就要亮了,浅浅从地平线浮起弥蒙的蓝调。   夏理说宋濯将他形容成冬日黎明的晨雾。   徐知竞不喜欢宋濯,却意外地认可了对方的比喻。   雾一样冷郁美丽的夏理,雾一样捉摸不定的夏理,雾一样从徐知竞的人生中消失又出现的夏理。   ——   天亮以后,夏理和宋濯再度出发,前往蒙彼利埃。   两人这次带上了行李,无声地预示这是一场道别。   徐知竞从早餐厅出来,见夏理走下楼梯。   顺着台阶不断延伸的红棕色地毯,攫夺地衬出夏理的清艳。   衬衣的袖口被稍稍卷起,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臂。   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昨夜还缠在徐知竞的发间。   不过一个夜晚,两人便再度相隔陌生的距离,遥远到甚至没有必要说再见。   徐知竞好想和夏理牵手。   好想亲吻夏理的指尖,舔舐夏理的眼睫。   可是现在的徐知竞又算什么呢?   就连宋濯都占据着比他更重要的位置。   “要走了吗?”   “嗯。”   司机已经等在门外,佣人们正在替两人装行李。   夏理在门廊下等了一会儿,余光无意间瞥见徐知竞仍杵在楼梯旁。   他回过头,目光穿越层层叠叠的门框,莫名地留下了一抹格外温柔的笑。   徐知竞舍不得。   时间冲淡的不过是他的往事的印象,可夏理却始终切切实实地盘桓在他心里。   徐知竞对爱情,对欲望,对美丽与沉痛的理解都源自于夏理。   他没有办法把自己的人生和夏理剥离开了。   “夏理。”   徐知竞不自觉地想要追出去,一只手却在这时捉住了他的手臂。   “徐知竞。”   唐颂遏止了他的冲动。   “再这样下去就显得掉价了。”   对于唐颂和徐知竞来说,冲动、急切、焦躁、惶然这样的词汇都应当被归为禁用。   徐知竞为夏理表现出太多窘态,难堪地将心绪全部剖开了捧给对方看。   这还怕不够直白,恨不得连每一秒钟都与对方分享。   唐颂皱着眉唤回对方的注意,略迟了片刻才将手松开。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过徐知竞,末了好心地给出建议:“你不如打听打听他们一直往蒙彼利埃跑是去干什么。” 第93章   徐知竞让助理调了几家欧洲子公司合作商的资料,兜兜转转联系上了先前为夏理所在实验室注资的投资方。   夏理如今在巴黎上学,住在五区一间老旧的单人公寓。   博士的工资与生活成本比起来不算高。闲暇时,夏理会在留学生的旧物群,或是附近的旧货市场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东西。   在蒙彼利埃的谈判没有进展,倒是一回学校就有了好消息。   实验室的同事们欢欣雀跃地告知两人已经有新的资金来源。   就在他们回来前不久,一家公司决定对这个项目进行长期的定向投资。   宋濯一听便跟着欢呼起来,手机上的吊坠随动作摇摇晃晃,无意间引出有关尼斯的记忆。   夏理没有表现得太欣喜,盯着宋濯的手机,不知怎么,预感到一切并非意外。   ——   这天回家,夏理绕路去植物园转了一圈。   樱花还没来得及谢,成簇成簇春雪似的缀在枝头。   他找了把没人的椅子坐下,偶尔一阵风来,花瓣便簌簌飞过,在夏理眼前制造一场带着温热的暴雪。   夏理不知该怎样去正视自己的内心才好。   他已经开始厌倦起当下的生活。为项目,为房租,为琐碎的小事,有时甚至为要不要买一件衣服,又或一份甜点而困扰。   夏理在极度丰沛的物质条件下长大,人生的前半程,所要考虑的就只有精神的充盈。   他并不否认在新生活的最初,一切都是愉快且令人期待的。   然而时间越是往后,物质的重要性便越是在独立的生活环境之下成倍地递增。   夏理对于未知的好奇再不足以支撑日复一日重演的人生。   他偶尔对自己进行剖析,迟钝地发觉实际并不存在所谓的平衡点。   只要夏理仍存在欲望,只要这个繁华世界仍在运行,夏理就永远都会在某一时刻对当下产生动摇。   这算是贪心吗?   又或者,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原本就不该被算作贬义。   无非是人心总在变化,而多数人却不敢承认与正视。   时间临近傍晚,植物园的小径上时不时便有情侣经过。   夏理在审视自身的同时也在观察途经的陌生人。   他尝试过想象自己拥有同样的爱情,可每每只是转瞬,那些与徐知竞有关的过往便纠缠着涌入脑海,让他为眼前的画面忍不住地泛起恶心。   徐知竞变成一道明知危险却又引人好奇的深渊。   精神与理智都在警醒夏理不要靠近。   对于物质与躯体的欲望则全然相悖地不断在内心深处怂恿。   夏理想象不了与对方接吻的样子。   即便真正的触碰并未带来任何不适,然而除却那些享乐的时间,夏理根本无法正常地将徐知竞与任何亲昵的词汇联系到一起。   那么宋濯呢?   那样青春热忱的喜欢难道不好吗?   如果夏理二十岁,尚且没有听过孟晋予信誓旦旦的喜欢,更不曾骗自己相信过徐知竞的爱。   那他一定愿意相信在最热烈最纯真的时刻说出口的,即是最神圣最隽永的情感。   可是夏理不是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了,没办法再去赌一次未知。   宋濯的出现更像是隔着窗户看一阵雨,再轰然再滂沱也如同电影放映,倒数结束就蒸发,从始至终都与夏理分隔。   繁乱的心情拖着夏理在植物园待过黄昏。   天色终于开始泛紫,隐约从云层间降下些许暮色。   夏理看看时间,已经将近十点。   他似乎在这里坐了太久,站起身时短暂地感到了一阵晕眩。   ——   公寓没有电梯,夏理拖着步伐沿楼道一直往上走,等到见到那间不算过分老旧的房门,这才终于舒了口气。   他懒得做饭,径直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夏理屏着呼吸,直到实在感到窒息,这才侧过脸,深深地往回吸气。   他意外自己居然会将徐知竞作为一个选项,而非从一开始就坚定地排除在外。   “欲望怎么会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夏理对自我的解构带来一种很奇怪的无力感。   不能算作对自身的失望,可也并未带来了然。   他只感到疲乏,似乎无论如何选择都不存在最优解。   要把此后的人生都困在这间小小的,甚至无法望出去的公寓里吗?   夏理心想,或许不该去尼斯。   他并非要将眼下的混乱情绪全部归咎于徐知竞的出现。   可如果不去尼斯,夏理也许就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不满于现状。   欲望并非是一夕之间诞生的,它就躲在夏理的心里,等待尼斯,又或是另一把解开镣铐的钥匙。   次日一早,夏理照旧去实验室。   有学姐要休假,他得提前做好交接。   家里没有鸡蛋了,夏理拆了袋吐司,随意地糊弄过去。   除却正在从事的研究,夏理的人生乏味得好像地摊上的三流小说。   在一样的地点做一样的事,日复一日,把曾经的爱好消磨成无趣的日常。   沿路的橱窗映出一副无甚情绪的面孔。   夏理出神地盯着玻璃上的倒影前进,即便如此,依旧机械地到达了目的地。   办公室灯光明亮,几个准备休假的同事正兴致勃勃商量着要去哪里度过夏天。   夏理穿过走廊,场景一瞬切换。   他自然地挂起笑容,融入到所处的环境之中。   这一整天夏理都心不在焉,直到临近傍晚,宋濯毫无预兆地出现。   夏理还以为对方会趁暑假出去玩。   意外的,宋濯却等在门外问可不可以请他吃饭。   夏理晚上还得回来一趟,因而两人随意找了家附近的餐厅,坐在临街的小桌旁,点了两份当日套餐。   “我这几天在看烹饪教程,等做好了给学长带饭。”   等待上菜的时间里,宋濯点开相册,向夏理展示起了这几天的尝试成果。   实验室离食堂有些远,有时太忙,夏理就干脆不去吃饭,只在休息室吃点饼干。   宋濯为此忧心过好长一段时间,彼时却找不到上前搭话的由头。   后来夏理再去休息室,零食架上总是塞满了中文包装的点心,成堆地罗列,渐渐完全符合了他的口味。   “休息室里的零食是你带的吗?”   单调的生活将夏理对外物的感知变得麻木,他这时才意识到组里无非他与宋濯两个中国人。   那些零食又不会凭空从柜子里长出来,实际上这句问句都算是答案。   “学长爱吃吗?爱吃的话我明天带去,家里还有很多。”   宋濯不回答是与否,反将话题抛回给夏理,不想对方为此太过困扰。   他说罢从篮子里撕了一小块面包,笑着放进嘴里。   仿佛在暗示夏理,不必说那些客套的话。   夏季的巴黎日落太晚,过了七点也依旧是明朗的天色。   夏理莫名不敢直面宋濯过分真挚的目光,逃避着移开视线,遥遥望见圣母院被烧毁的屋顶就环抱在对方身后。   夏理是被过度‘使用’的小孩,比起来自他人的好意,他更擅长接受来自他人的指令。   宋濯全然不设限的对白让夏理陷入到对自身的茫然之中。   懵懵懂懂意识到平等的关系本该如此,又浑浑噩噩不习惯接纳这样热烈而纯粹的情感。   夏理面对宋濯,少有地表现出迷茫。   他没办法说出口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爱人,更何况宋濯的喜欢如此青春,如此珍贵。   夏理又一次想到,要是坐在这里的,是十六岁的自己就好了。   两人吃完饭再回实验室一趟,出来时终于见到些许暮色。   天空阴沉沉像是要下雨。   夏理和宋濯不顺路,推拒了半天,这才让对方答应在岔路口分别。   “不用管我了,学长快点回去吧。要下雨了。”   宋濯站在一家咖啡店的橱窗外,渐沉的暮气与透出玻璃的灯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   夏理回过几次头,慢吞吞地朝街道的另一端走。   宋濯始终站在同样的位置,被同样的光晕笼罩得愈发朦胧不明。   快到公寓时果然下起雨。   夏理加快脚步,在起伏的石砖上踩出凌乱的水声。   夜色到来前的雨雾将世界包裹得仿佛旧电影,画面随着白噪音出现漏帧似的卡顿。   匆匆而过的路人们好像镜头下的群演,并不与夏理产生任何交集,存在的唯一目的即是引出真正的主演。   夏理在公寓楼下的大门前翻钥匙,一抬头却看见徐知竞走进了马路对面的书店。   堆叠的旧书遮住了小半幅橱窗,夜雨又将玻璃涂得缭乱斑驳。   夏理甚至以为这是久违的幻觉,站在屋檐下,观览一场戏剧似的审视起了雨幕后的一切。   万物葱茏的夏天被一阵雨浇湿,蒙上带着湿冷的灰败,变得彷如冬日。   似乎每每徐知竞出现,世界就会变得潮湿且难解。   夏理掩藏好的虚荣,对过往的释怀,为当下所产生的倦怠。   所有一切扭曲地交织,在他的胸腔里挤压出不同于苦痛的异样。   夏理太早体验过优于多数人的生活,因而即便自由都怀着一种由物质引发的不甘。   他不敢剖析的正是潜藏于内心深处的贪婪。   夏理不愿承认自己也和他人一样,得到自由仍不满足,还妄想得到曾经享有过的优渥生活。   徐知竞就在街对面的书店。   只要走出这片屋檐,只要穿过这阵大雨。   夏理在初夏的傍晚攥紧了发凉的掌心,被过速的心跳逼得反胃,残存一丝理智,无论如何也不愿向前。   “学长。”   宋濯朗润饱满的嗓音就在此刻忽地将夏理拽回了现实。   “我看下雨了,有些不放心。”   他跟着夏理朝书店的橱窗看进去,什么都没说,只是笑意变得有些勉强。   “刚刚在超市买了点菜,我给学长做夜宵吧。”   夏理看着宋濯的眼睛,几乎认定这便是所谓的拯救。   他骤然清醒,甚至不敢回忆一秒钟前的动机。   [还好宋濯出现了。]   [宋濯做了很好吃的饭。]   [为什么会是宋濯呢……] 第94章   [欲望,即是本我。]   [遏制,还是面对?]   徐知竞在五区买了套房子,那天之后,两人便时不时地在附近的店铺遇见。   他识趣地不刻意出现,学着夏理的习惯,偶尔在面包店或是超市的货架旁欣喜地发现对方的身影。   夏理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距离,有时甚至让目光多停留几秒,赐予徐知竞一整天的好心情。   项目尚在继续,大多数时间夏理都在实验室度过。   同事在休假之前提起一家新开的甜品店,对那里的巧克力巴斯克给出了颇高的评价。   夏理偶尔会在焦虑时吃些甜食。   这天下班,他特地绕路去找那家甜品店。   大约因为时间还早,街上的人不算太多。夏理走进店里,环视了一圈店内的装饰,蓦地为是否要买一块蛋糕而纠结起来。   他知道店员在看他,温和地带着笑意,并不是恶意的打量。   夏理是在为自己的犹豫感到不适。   莫名想起前不久才换过电脑,想起上个月在尼斯的超额开支,又想到房东太太似乎说过下半年要涨房租。   他在柜台前踌躇,等一个接一个客人带着各自的点心离开。   学校发的工资当然不至于让夏理连一块蛋糕都买不起。   可是那对于夏理如今的生活来说变得好像不必要的消耗品,为它买单都是一种奢侈。   夏理后来空着手从店里出去,心底的失落说不清是为了那块没吃到的蛋糕,还是因为对庸常生活的烦闷。   欲望,欲望。   世界上真的存在能够彻底扼杀欲望的人吗?   无非是物质与精神都得到了满足,在最平和的状态下说些自以为通透的废话。   换作从前,夏理也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在拥有自由后便能活得豁达。   但事实却是,一旦金钱成为新的困扰,曾经期待的生活就会变成令人想要逃离的又一座围城。   尼斯之行引出了夏理试图掩藏的欲望。   以最原始的爱欲为引线,燃尽他心底所有的用于自欺的伪饰。   夏理喜欢漂亮的皮囊,喜欢优渥的生活,喜欢不加克制,喜欢无所顾虑。   他在离开徐知竞后用另一种视角怀念起了人生的前十二年。   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自洽,只有逆转时间才能彻底浇灭心底的不甘。   夏理被困住了,陷入自我意识的悖论。   焦虑在此之后愈演愈烈,让他不敢停下脚步,只能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荡。   植物园里的樱花开得妖冶,到了初夏都没能凋谢,诡异地攀在枝上,衬得一旁的树木愈发葱茏。   夏理还是坐回上次的长椅,花簇压着垂落的枝干一下一下扫过发梢。   心情难以平复。   夏理亟待一块巧克力巴斯克作为安抚。   “这么晚才下班吗……”   徐知竞一出现,就好像总是天阴,总是要下雨。   夏理循着话音抬眼,对方就站在花枝旁,拎了一整袋他没有买的甜点。   “朋友让我帮忙带的,买多了。”   徐知竞的借口蹩脚,大抵就连自己都不相信。   话还没说完,他就把袋子放到了夏理身边,仍旧退回原处,只在弯腰时靠近过一秒。   “……我先回去了。”   他有些心虚,害怕夏理问起,说罢便打算转身,不舍也只好掩饰。   那枝被压低的樱花挽留似的轻拂过徐知竞的肩膀。   夏理将袋子抱到腿上,挑出一盒巧克力巴斯克,轻声叫住了徐知竞。   “我吃不了这么多。”   “那我明天再给你买。”   “徐知竞……”   怎么办才好。   夏理实在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   哪怕他还有星点爱人的余力,他都愿意尝试着骗一骗自己。   然而时隔数年,夏理就连恨都早已消磨,仅剩对无法改变的过往与庸常乏味的现状的无力。   他颓然坐在花下,披着阴沉天色间昏暗的暮气,全然不掩饰疲倦,半抬起眼,恹恹盯着徐知竞。   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要比分别之前更为遥远。   至少那时还有恨能依凭,与所谓的爱纠缠不清。   可现在,除却宣泄欲望,夏理对徐知竞根本无话可说。   对方的讨好在夏理眼中毫无效力,成为一场无趣的独角戏,让双方皆为此感到失望。   沉默成为这段崭新关系的主旨。   夏理平静的眼波,徐知竞无措的神情。   爱情无法复苏,剩下廉价的欲望,要说难堪都算不上。   “我不明白你还在执着什么。”   “夏理……”   “徐知竞,我是不是说过你一出现我就会觉得难过?”   徐知竞怎么可能忘记,这句话在他耳边盘旋了太久,以至于梦里都是夏理离开前泫然的神情。   他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什么。   他不想惹夏理伤心的。   可是夏理看起来真的好不高兴。   他不是说了要走吗?   不是夏理又把他叫住的吗?   徐知竞没有办法了。   他好像真的只会让夏理露出这样带着郁气的表情。   “……我走好吗,不要哭,不要再哭了。”   徐知竞笨拙地学不会爱人。   夏理疲累得再无力爱人。   哪怕命运一再制造巧合,一次又一次令两人重逢,结局似乎依然不存在圆满。   这或许应当被归为不断加深的诅咒,一分一秒都在累加煎熬与折磨。   夏理看着徐知竞一步步远离,融入暮色,消失在一株梧桐树下。   属于他们的最美好的时刻或许早就湮灭了。   那是夏理十五岁前的无数个日夜,和徐知竞一起,看北山街的梧桐随四季轮转更迭。   ——   果然,伴随徐知竞的出现,雨水淅淅沥沥浇湿了整个初夏。   巴黎毫无预兆地连日阴雨,徐知竞和夏理不曾照面,倒是巧克力巴斯克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夏理的公寓门外。   宋濯偶尔过来做饭,更多时候把饭盒带去休息室。   他见过几次柜子上的蛋糕,不久便学着做起甜点,兴致勃勃地说要在夏理生日时给对方一个惊喜。   这天夜里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   夏理在实验室待得久了些,离开时天色阴郁得像是在西欧的大陆上扬起铺天盖地的沙尘。   他特地找了把伞,走到半途却还是被雨水打湿了裤腿。   湿冷的布料随着步伐贴向皮肤,空气里却是夏季独有的潮闷。   夏理踩着一地水洼面无表情地行进,走到公寓楼下才发现,徐知竞比他更狼狈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外。   这栋楼的门禁坏了,出入仍需要钥匙。   夏理握着伞柄别扭地在包里翻找,忽而手上一轻,发觉徐知竞替他把伞接了过去。   雨势太大,屋檐挡不住被风卷来的水珠。   徐知竞将伞倾斜了些,盖住夏理,自己则仍旧留在细蒙蒙的水雾间。   夏理找到钥匙,在打开门后无奈地回头看了徐知竞一眼。   对方不知所措地举着伞站在原处,腕上还挂着一袋没被打湿的甜点。   夏理轻叹了一声,抬起手却又仿佛不知该落向哪里才好。   他犹豫片刻,末了扯了扯徐知竞的衣袖,带着对方走进了楼道。   重叠的脚步声顺着台阶盘旋,直到停在一扇重新上过漆的旧门前。   夏理把钥匙塞进那把老式的黄铜门锁,推开门,走进了门后狭小昏暗的公寓。   徐知竞踌躇着不敢上前,倒是夏理放好东西,又回到门廊淡淡地望向他。   两人谁都不曾开口。   夏理从冰箱里拿了桶宋濯喝剩的牛奶出来,倒了半杯,递到徐知竞面前。   “只有这个了,要喝水的话自己倒。”   徐知竞赶忙抬手去接,食指不小心碰到夏理的手背。   不知是真实还是错觉,两人不约而同地因为这一须臾的意外而停顿过半秒。   徐知竞的发梢还在滴水,夏理见他抿了一小口就握着杯子不再有别的动作,莫名地就连质问的心情都消失了。   他回房间拿了身不常穿的衣服出来,徐知竞仍旧拘谨地站在桌边不敢坐下。   夏理停在一步之外,语调平缓地问道:“你留在巴黎做什么?”   “想见你。”   徐知竞如实作答,始终回避的目光终于相汇,不偏不倚落向了夏理。   “我很忙。”夏理叹了一声。   “……我知道,我不会打扰你的。”   徐知竞站在这里说这样的话,矛盾得夏理都有些想笑。   窗外阴沉的天色将屋内的光线遮得晦暗,台灯漫出的光亮幽弱地弥散。   徐知竞专注地凝视着夏理,见光影随着睫毛的轻颤在对方眼中忽明忽灭,好像他心底的希望,随着夏理的沉默忽隐忽现。   良久,清泠泠的话音终于裹着字词,再度融进了雨声。   “新的投资人是你吗?”   “……”   徐知竞猜不出夏理在问这句话时的情绪和用意。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默不作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徐知竞仍记得那个存在于普罗维登斯的冬天。   他并不害怕扎进胸口的拆信刀。   令徐知竞忧心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夏理握着刀柄,随眼泪不断颤抖的手。   他给不出答案,他太害怕夏理会哭了。   “把衣服换了,等雨小点了就回去吧。”   夏理无甚表情地让目光从徐知竞身上扫过,把衣服留在客厅,说完这些便回了房间。   徐知竞听见一声落锁的轻响,再往后便只余下无休无止的雨声,隔着玻璃挤满这间狭小的公寓。   他抽离地发了会儿愣,半晌才搁下杯子,换上了那身属于夏理的衣服。   大雨在十数分钟后终于有了转小的趋势。   徐知竞犹豫片刻,来到夏理门前,小心翼翼叩了几声。   “我走了。”   卧室里没有回应。   徐知竞把那盒巧克力巴斯克放进冰箱,又等过片刻,安静地离开了公寓。 第95章   徐知竞隔天来还衣服。   楼下的门开着,阴天灰败的光线漫进楼道的窗格,一块一块,分割出台阶上被切断的菱形。   他还是把东西放在夏理公寓的门外。   衣服、牛奶、巧克力巴斯克。   徐知竞还另买了一个杯子。他怕先前那个他喝过,夏理就不要了。   再转身,折返往楼下走。   看不见的方向遥遥地传来脚步,还有隐约的,细碎的交谈声。   徐知竞木在原地,没办法消失,又不能从窗户跳出去。   只好看着夏理和宋濯一起出现在转角,抬头有些意外地看到他。   宋濯甚至拿着夏理家的钥匙。   徐知竞不知道自己冷了脸,和两人打个照面,僵持在原地。   他想要质问却没有合适的身份,尴尬地挡住了去路,沉默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要问什么?   夏理都已经说过和他没关系了不是吗?   徐知竞的视线缓慢地从夏理眼前移到宋濯身上。   一分一毫细细打量,一点一滴都要比较。   他看出对方眼中的怒火,甚至还带着不加掩饰的妒意。   宋濯一早就猜到了徐知竞便是夏理模糊提起过的那个人。   那个令人生厌的,根本不值得夏理为他浪费时间的‘初恋’。   他早前和徐知竞碰见过几次,在书店,在面包房,在附近的公园。   天性中的竞争意识唤醒直觉,一再地提示宋濯,该为对方贴上危险标识。   夏理悒悒避开视线,倒是宋濯直白地上前。   “你还缠着学长干什么!”   这个年纪就连冲动都不令人反感,意外地展现出很青春的勇敢。   夏理想要去捉他的衣袖,却被手上的东西绊住了。   徐知竞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小孩子别管这些。”   宋濯是唐颂的侄子,徐知竞没有和对方置气的必要。   他说罢侧过身,为两人让出过道,尽量不让夏理为自己的出现为难。   “学长不想见到你,你看不出来吗?”   夏理上前开门,留宋濯跟在身后。   不过几秒的功夫,宋濯便揪住了徐知竞的衣领,旋即又被后者反摁回墙边。   夏理甚至没看见是谁先动手,第一声闷响传来,两人就已经不顾体面地扭打在了地上。   包里还装着那台新买的电脑,夏理被眼前的场景为难得头疼,只得匆匆放下背包,赶回去把两人扯开。   宋濯被按倒在地上,眼红得像要滴血,卡着徐知竞的脖子,不依不饶地挥向对方的脸颊。   他被徐知竞用膝盖抵住了腹腔,洁白的牙齿丝丝缕缕缠上鲜红,好像厮杀的野兽,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徐知竞,你和一个小孩子闹什么!”   夏理把徐知竞从宋濯身上拽起来,还没等对方辩解,先一巴掌扇在了宋濯先前打过的位置。   徐知竞其实没觉得痛,大概感知已经麻木,只觉得脸上顿顿地发热。   “他为什么跟你回家?”徐知竞指着宋濯问道。   “你已经没有资格问我了,你还不清楚吗?”   夏理早就说过,宋濯是他的学弟,而徐知竞无非是一个机缘巧合之下重遇的陌生人。   徐知竞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存在质问的立场。   他后知后觉此前的一切都算是夏理纵容,顿时哑口无言,站在一旁倏地安静下来。   空气中仅剩未能平息的粗喘,以及宋濯起身时,衣料磨蹭的轻响。   夏理冷然睨了徐知竞一眼,再不多说什么,带着宋濯回家,头也不回便把门关上。   徐知竞隔着缝隙惶惶地抬眼,看见的就只有夏理渐远的背影。   一瞬过后,老旧的房门彻底隔绝视线,余下徐知竞被拖长的影子,依依不舍地攀在地上。   “有哪里不舒服吗?”   夏理把宋濯带到沙发,眉心自始至终没能舒展。   家里没有酒精,他抽了张湿巾把宋濯把嘴角的血渍擦干净,又倒一杯水,叫对方漱口。   “手疼。”   宋濯可怜巴巴地看着夏理,口腔内的血腥味散不掉,只好合着冰水咽下去。   “为什么和他打架?”   夏理一边问,一边捧着对方的手掌轻轻揉动。   宋濯的心跳太快,一时间甚至都不觉得疼了,一味地低着头脸红。   夏理修长纤细的五指托住他的掌心,带着温热,一圈圈地沿着手背打转。   宋濯飘飘然地想到,要是能和夏理牵手就好了。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问了些什么,原本轻盈的思绪骤然沉落,不自觉地跟着夏理蹙起眉,许久都没想到该怎样开口。   “……去尼斯那天,学长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宋濯的话打断了夏理的动作。   那双手裹着他的手掌毫无预兆地停下,要比直接承认更晦涩地带来隐痛。   宋濯凝视着夏理,一错不错看着对方的眼睛。   夏理垂落的眼帘遮出某种缥缈的忧悒,将夏天变成寒冷的季节,化不开更散不尽沉寂的郁气。   “学长还爱他吗?”   夏理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   “那学长可以爱我吗?”   夏理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他可以关心宋濯,可以照顾宋濯。   但是‘爱情’。这个词语对于夏理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宋濯……不要讲这么幼稚的话。”   夏理松开手,宋濯仍带着钝痛的手掌便落回了膝上。   他不甘地试图再度剖白。   可惜夏理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好了,我去拿冰袋,不要再闹脾气了。”   夏理赶在宋濯反驳之前起身,逃避着匆忙朝厨房走。   宋濯不依不饶勾住夏理的指尖,换来对方短暂地回眸。   依旧是郁然的眼眉,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忧虑。   宋濯被那样的眼神困在了原地,只能任由夏理将手抽回去,空落落握紧掌心。   ——   夏理的公寓太小,没有餐厅,晚饭通常在客厅解决。   他不好意思让宋濯再替自己做饭,简单做了几道家常菜,等到全部装盘才终于回头去看。   宋濯实际就站在岛台旁,指尖反复捋着菜叶的卷边。   他和夏理之间的沉默又与徐知竞的不一样,是一种默认不能提及的内容被戳破后的尴尬。   射灯狭窄的光束照亮夏理的衬衣,围裙上的蝴蝶结在光里一摇一摇,像要活过来,逃离如此沉闷的氛围。   宋濯见夏理转身,犯了错似的,忙不迭上前端菜。   磕破的嘴角仿佛现在才察觉到痛,刻意掩饰般轻抿起来。   夏理察觉到对方的异样,盛完饭又去拿新的冰袋。   他把宋濯带回沙发上,弯下腰,温柔地把冰袋按到对方嘴角。   “痛吗?”夏理忽地问道。   “……痛。”   宋濯几乎被圈在夏理怀里,环绕的都是对方身上浅淡的香气。   他起初不自觉地看向夏理的衣襟,等目光流向锁骨,蓦地又觉得不礼貌,赶忙心虚地垂下了眼帘。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夏理在说什么?   不要打架,还是不要这样看他?   宋濯有些自责地将重点放在了后者,心想这样不就变得和夏理说过的那个人一样了吗?   他嫉妒徐知竞,讨厌徐知竞,却也羡慕徐知竞曾经得到过夏理的心。   宋濯不知道夏理会怎样和恋人相处。   但至少不该像面对他时一样,把他当成小孩子来哄。   夏理给宋濯买牛奶,买可乐,买甜津津的冰淇淋。   宋濯皱皱鼻子,夏理就担忧地换上更温和的语气。   可是宋濯不想这样,宋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夏理眼中值得依靠的大人。   “……我想保护学长。”   宋濯说得小声,嘟嘟囔囔,要细听才能分辨。   夏理按着他的伤口,一低头就是宋濯挺拔的鼻梁。那语调其实有些像撒娇,和这副已然褪去了青涩的面孔不算相衬。   “可是你受伤了,我也不会开心的。”   夏理低着头和宋濯讲话,唇瓣轻絮地翕动,藏在阴影间,漂亮得靡丽且柔润。   宋濯或许要变成小狗,竟然在这样的对谈中莫名想要咬上一口。   可他又去看夏理的眼睛,看见夏理倦怠的神情。   夏理柔和清艳的脸上写满了都是颓唐。   ——夏理怎么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   宋濯仰起头,茫然地盯着夏理。   所有晦涩的,沉重的,未曾言明的像是在这个瞬间骤然倾泻。   如同连日的大雨,将宋濯的心都浸得将要停跳般滞重。   “我是不是很幼稚……”   那些情绪的重量让宋濯模模糊糊意识到夏理为什么只把他当成小孩子。   他尚且无力承托,甚至难以用自身的阅历去解读。   “幼稚很好啊,说明你一直过得很快乐。”   夏理越是这么说,越是勉强地对宋濯展露笑容。   宋濯就越是苦涩,越是感受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可弥合。   一切仿佛从尼斯开始失序。   从路过那株苦橙树起,宋濯就掉进了以夏理的人生织成的魔咒。   他所向往的爱情对于夏理来说甚至称得上罪恶,再做什么都只会造成新的困扰。   “我是不是不该让学长去尼斯?”   宋濯迟钝地发觉,夏理原本不该存在与徐知竞重逢的可能。   是他一时兴起发出邀请,也是他幼稚地要夏理留下作陪。   如果他没有请夏理去尼斯,夏理根本就不会露出此刻的表情。   “我是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不是的。”夏理还在好温柔地安慰他,“不要这样想,不是你不好。”   宋濯好想告诉夏理不要再这样和他说话了。   他宁可夏理承认他的幼稚,指责他的自私,歇斯底里发泄出所有因他而起的痛苦。   而不是弯起那双似泣非泣的眼睛,难受也要表现得平静,非要温柔耐心地哄他,骗他说那一点都不痛。 第96章   宋濯对夏理产生出一种根本无从消减的愧疚,莫名认定如果没有他的提议,对方一定会比现在快乐。   他因此无法坦然面对夏理,却又矛盾地被悸动驱使,无时无刻为夏理而感到煎熬。   宋濯明白自己的冲动给夏理带来了新的困扰。   那天过后,他便减少了平日的交集,尽量只在晚餐出现。   夏理有时太忙,懒得去食堂。   宋濯趁着暑假学了不少菜式,总是算准时间,带着尚且温热的晚餐出现在傍晚的休息室。   ——   “学长,我听她们说明天有资方的人要来?”   宋濯已经在家吃过饭,坐在一旁,拿先前听见的消息和夏理闲谈。   “嗯。”   顶灯惨白的光线投落到夏理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倒是把深秀的五官刻画得愈发分明。   宋濯笑着与他闲聊,从零食架上拿了袋吸吸果汁,捏在手里‘咔啦咔啦’地响。   夏理或许不喜欢这样的声音,放下勺子,慢慢坐正了,颇为困惑地看向了宋濯。   “学长好好表现,说不定能给我们多争取点经费。”   导师让夏理和另一名学生作为代表接待资方人员。宋濯把这当作一件得到高兴的事,玩笑似的提及。   他还以为夏理突如其来的认真是不满他将好不容易有了着落的经费拿来调侃,略显茫然地噤了声,小心翼翼问夏理怎么了。   “……没什么。”   夏理转过头,拿着勺子盯着面前的饭菜发呆。   他不好责备宋濯的无心之语,却也实在没了胃口,恹恹又吃了几勺,几乎算是强迫自己咽下去。   夏理为宋濯的一句话风声鹤唳,在明知对方并无恶意的前提下不受控制地起疑。   灯光在他脸上照出带着凄然的失望,大抵就连他自己都不曾留心。   “不好吃吗?”   宋濯走上前,果汁被捏紧了,在塑料包装上挤出深刻的褶皱。   “好吃的,下午点心吃多了。”   他听见夏理的回答,紧握的手掌渐渐放松。   夏理看着软壳的包装一点点舒展,发出细微的,不可忽视的脆响。   “你先回去吧,我还要整资料,明天要做报告。”   宋濯确实不像徐知竞。   他让夏理莫名想起孟晋予,带来游离的,存有余地的束缚。   两人唯一的区别就只有宋濯尚且年轻,尚且不曾面临对未来的选择。   那些孟晋予貌似深思熟虑后说出口的话,宋濯无非用更青涩,更稚气的方式表达出来。   在坚实的权力与阶级面前,夏理似乎根本没必要去赌对方的答案。   谁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而甘愿放弃云端之上的生活呢?   就连夏理自己都割舍不下。   他把饭盒收好,替宋濯装回背包。   休息室白色的灯光照在白色的桌面上,映出星星点点的油污,像白床单上凝固的稠浊,碍眼到令人作呕。   夏理送宋濯下楼,等回到楼上,拿了纸巾不断地擦拭。   他泄愤似的一再加重力道,直到指节在桌面上磨出一阵刺痛,露出粉润新鲜的血肉,疼得夏理连眼泪都忘了掉。   要怪徐知竞吗?   还是怪唤醒一切的宋濯?   夏理不觉得自己有错,无非当下的欲望与过去的记忆正产生排异。   物质的匮乏让精神浅薄地无法用爱好去满足。   欲望一分一秒膨胀,充斥思维,试图溺毙其他情感,发疯似的挤占夏理的大脑。   他病态地在徐知竞不在场的情况下反复估算得失,却又无法在面对徐知竞时说服自己伪造出爱情。   夏理的恋旧是对自己的怀念。   无非太早被捧上过云端,再不能接受无法拥有曾经的自己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甚至未必是爱年少的自己,而是仅仅爱着簇拥那位‘小少爷’的浮华与奢靡。   夏理疲累地趴向长桌,皓白的手腕紧贴桌面,仿佛一截白玉浸在泼开的牛奶上。   展示在外的被要求纯洁,美丽,纤尘不染。   留于内心的却能够腐朽,颓残,浅薄贪婪。   道德感让夏理不敢直面自身的欲望,难以相信此前的淡然不过是自欺与伪装。   夏理不慎坠入欲望的湍流,在独自溺亡与邀人殉情之间犹豫不决。   ——   [徐知竞,能不能和我一起死?]   夏理写下这行字,笔尖划破纸张,在下一页留下一道无意义的斜线。   他起身,离开座位,走到台前,开始对着徐知竞根本不可能听懂的讲义耐心解读。   徐知竞坐在台下,最显眼的位置,没有看向夏理和同事们精心准备的资料,而是专注地望着夏理。   他的助理和随行人员倒是对项目组后续的预期颇感兴趣,提出了不少专业方面的问题。   夏理在休息室的屏幕前用指腹摩挲过触摸板,换投屏的画面一闪一闪。   后来他去到徐知竞的车上,用同样的方式抚过柔滑的衣料,换徐知竞本能地一跳一跳。   夏理掐着徐知竞的脖子接吻,骑在对方膝上,游刃有余地撩拨。   他试图暂且填补内心的空虚,拿徐知竞当实验品,一次次地引燃再浇熄。   “别这样了,夏理……”   夏理用领带捆住了徐知竞的手腕,背在身后,约束对方的全部举动。   他的表情冷静地像在观察实验样本,看着徐知竞难耐喘息,却不赐予真正的解脱。   夏理用吻来安抚。   纯情地触碰,即刻便收回,看徐知竞狼狈地探着舌尖,去勾一阵留有淡香的空气。   夏理很突然地笑了,发自内心,全无伪饰,恶劣地将指尖探入徐知竞的口腔,按着对方的舌根,愉快地看徐知竞因异物的侵入而流下眼泪。   “哭什么?”   “很痛吗?”   夏理轻笑着问道。   徐知竞迟钝地摇了摇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显眼地挪动。   夏理摸摸他发烫的耳尖,温声道:“不是想让我开心吗?”   “这样我就很开心,我不想和你做。”   夏理发觉玩弄徐知竞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将对方当作物品,以自身的意志去把控。   原来这就是徐知竞享有过的快乐。   非但不沉重,甚至恶俗且愉悦,是高人一等的,赏心悦目的。   夏理环住徐知竞,像要拥抱似的在对方身后与其十指交握。   他趴在徐知竞肩上,笑盈盈地轻颤,蹭得徐知竞愈发煎熬,挣扎一般紧紧勾住夏理的指节。   “别这样了,夏理。求你了。”   夏理充耳不闻,一味地攀着徐知竞的肩膀痴笑,轻盈的吻从脸颊游向侧颈,偏偏避开嘴唇,任徐知竞无措地喘息。   “我要回家了。”夏理摁了徐知竞一把,换来更深的喟叹,见对方潮湿的眼眶浸润那对漂亮的黑眼珠。   他笑着从徐知竞的腿上挪开,刻意不去抽散那条领带,关上车门,好温柔地和徐知竞说再见。   夏理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风里掠过夏夜温热的气息。   内心的烦扰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得到满足,换来带着恶意的快乐,催促夏理的心脏怦怦直响。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资方很满意,项目可以顺利进行。]   夏理要在日记里留下善意的自己。学徐知竞,只将恶劣展示给对方看。   他不关心徐知竞要如何挣开那条领带,或许让人拍到高高在上的徐大少爷那样难堪地陷入困局才是夏理更希望看到的结果。   夏理的心提不起来,要让罪魁祸首一同堕落,要看徐知竞拿完美的人生与他殉情。   ——   那天过后,徐知竞再度成为夏理世界中的夜行生物。   他以投资人的身份去过实验室几次。   即便从未表明,追随的目光却也让大家渐渐看出了端倪。   同事们偶尔调侃,夏理笑得平淡,倒说不出对这件事是否反感。   徐知竞实际上试探着邀请过夏理共进晚餐。   在休息室,在车上,在熙攘的街边,在夏理昏暗的卧室内。   夏理用同一句话拒绝。   ‘徐知竞,我们只是认识。’   夏理拿徐知竞来填补精神的空虚,徐知竞淤积的郁热却迟迟无从消解。   两人的关系说陌生算不上,说朋友又太过。   徐知竞试图将其定义成暧昧。   然而真要算起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他在围着夏理打转。   徐知竞太早透支了夏理愿意给予的情感,以至于时至今日,他就仿佛站在深渊边缘倒流沙,怎样解读都像个笑话。   他买了甜点,站在公寓楼下等夏理回家,满脑子想的都是夏理在享乐时靡靡的哼吟,以及愉悦过后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徐知竞知道自己并非不可替代。   他不过侥幸抢占先机,在最纯真青涩的时刻登场。   夏理望向他的眼神永远像是透过他在探寻过去,全然不加以掩饰,直白地把对他的无感剖给他看。   ‘我已经爱过你了。’   夏理在某天夜里平静给出的回答幽灵似的萦绕不散。   徐知竞那时从对方腿间抬起脑袋,隔着抹脏的镜片,模模糊糊看夏理朦胧的身影。   对方隔了小会儿才俯身,细白的指尖缠着香气靠近,捏住镜架缓慢地往后撤离。   徐知竞的世界变随着夏理的动作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看见对方潮红未褪的面容,以及餍足骀荡的眼波。   夏理随手把那副度数不高的眼镜扔到了角落,指腹贴上镜架压出的痕迹,好轻好慢地沿着徐知竞高挺的鼻梁揉搓。   ‘徐知竞,徐知竞。’   夏理将他的名字连成咒语。   ‘什么都可以给我?’   ——财富、地位、权力;誓约、爱欲、身体。   ——只要我有,只要你想。   徐知竞什么都愿意,哪怕夏理施舍的并非爱情。 第97章   夏季休假的组员多,夏理的加班时间一天长过一天。   宋濯总在傍晚出现,徐知竞则要等过饭点。   两人相看生厌,却也心照不宣地不去打破规则。   徐知竞送夏理回家,偶尔有幸步入公寓,在那间狭小的卧室里,摒弃时间厮混沉沦。   巴黎在这个夏天一反常态地迎来高温,就连民众都开始为此感到担忧。   夏理的公寓老旧到甚至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冷风机兢兢业业拂过汗涔涔的皮肤。   徐知竞时常认为待在这里就像等待末日。   可再一转念,和夏理一起迎来终结似乎便算是他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结局。   玻璃杯里的冰块化了,沿着杯壁在桌面洇出一圈水渍。   泛着凉意的水珠倒映出一旁的窗帘,始终紧闭着,即便打开也望不见风景,像夏理此刻的人生,再度陷入困局。   卧室没有主灯,光线昏暗,闷着枕间独属于夏理的香气,以及沿窗缝渗入室内的燥热。   夏理洗过澡,爬回床上,没精打采地闭眼小憩。   他默许徐知竞在他的房间里自行纾解,仅靠听觉捕捉对方的急切与狼狈。   夏理不用睁眼都能想象到对方的表情。高挺的鼻梁浮着薄汗,下巴仰起来,勾出起伏醒目的喉结,让那张总爱惹人厌的嘴巴些微地分开。   想到这里,夏理不知怎么短促地笑了一声。   徐知竞大约在看他,跟在那声轻笑之后克制着停下了动作。   黏着的水声渐止,夏理缓缓睁开眼,趴在枕边,笑着看向了徐知竞。   对方尚未扣好的衬衣随意敞开着,露出夏理留下的伤口,一痕一痕,从肋部攀往肩头。   夏理盯着徐知竞轻笑,眼波缱绻,端得一副无辜的,毫不知情的模样。   徐知竞还当夏理今天玩得尽兴,黏人地俯过去,小狗似的趴到夏理身边,亲了亲夏理曲起的指节。   “为什么宋濯有钥匙?”他趁机问道。   “你也要吗?”   “可以吗?”   徐知竞满含期待地即刻接上这句话。   意外的,夏理却开始了沉默。   他仍旧不偏不倚地注视着徐知竞,只是笑容渐渐掩去,换上审视,无甚情绪地捉住徐知竞的视线。   徐知竞不明白,捧着夏理的指尖讨好似的啄吻。   他似乎错判了两人的关系,在费洛蒙的影响下产生出近似于恋爱的幻觉。   直到夏理的巴掌结结实实甩到他的脸上,徐知竞昏聩的思绪这才清醒,腹诽自己痴心妄想,咎由自取。   他和夏理算什么呢?   夏理不是早就说过,他们什么都不算。   徐知竞牵了牵嘴角,实在不知道眼下的场景究竟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   秩序被打乱,规律的生活一去不返。   他分明就在夏理的身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拨不开迷雾,更猜不透夏理的心。   夏理支起身,慢悠悠地跨上徐知竞的腰腹。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看见徐知竞刻意维持的笑容,以及要哭一样的眼睛。   心底的矛盾驱使夏理产生扼杀源头的冲动。   他在渴望物质与躯体满足的同时,却制造不出哪怕星点的爱意。   “徐知竞,权力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夏理坦诚地自白,双手抚过那些浅淡的疤痕,学着曾经的自己,紧握一把不存在的拆信刀。   “你为我做过什么?”   他将双手卡上了徐知竞的脖颈。   “可以为我去死吗?”   夏理在这个短暂的瞬间莫名想到,他或许仍是在骗自己不恨了。   可是爱呢?   爱难道不该是与恨一体的吗?   为什么会不爱了呢?   夏理困惑地不断将十指收紧,对着徐知竞露出一副无辜且天真的表情。   徐知竞甚至在纵容,温柔地轻抚过夏理的手背。   “只要你想。”   没有什么是不能为夏理献出的。   夏理在徐知竞的生命中占比太重,根本无从戒断,更遑论遗忘。   夏理,夏理。   在徐知竞的心里,这两个字要比徐知竞更为熟稔亲昵。   只要是夏理,嗔责抱怨都格外动听,要他奉上生命也会显得美丽。   “只要你想。”徐知竞温和地重复道。   颈间的力道越来越重,剥夺呼吸,换来本能地挣扎。   徐知竞安抚似的握上夏理的手腕,又被求生欲裹挟,反反复复拉扯再松开,迫使自己守约,去兑现说出口的承诺。   全世界,夏理与他最登对。   就算死亡,徐知竞也甘之如饴。   窒息感带来即时的晕眩,以及朦胧浮泛的联想。   徐知竞愉快地想到自己就要在夏理手中死去,永永远远变成对方的唯一。   闷热的,无光的房间。昏沉的,飘忽的思绪。   徐知竞痴迷地看着夏理。   嗅到对方身上的香气,隐约带着草木的苦涩,飘飘袅袅环绕不散。   怎么会有如此令人沉醉的时刻。   徐知竞心跳不已,为夏理意乱情迷。   他恍恍惚惚想到,这样死去,就算下地狱也是夏理的恩赐。   对方漂亮的眼睛,湿润郁丽的虹膜,雾氤氤水汽沾湿的睫毛。   ——夏理为什么要哭了?   不等徐知竞反应过来,夏理紧紧卡在他喉间的手便先一步松开了。   对方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沮丧,眼泪没能落下来,晃悠悠地蓄在眼眶。   夏理缓慢地俯身,靠近徐知竞的胸口,贴着那道疤痕听后者的心跳。   他和徐知竞长久地拥抱,久到徐知竞都要被他感染,湿漉漉在眼前聚起温热。   机器运作的白噪音在逼仄的空间内一再放大。   街道上的嘈杂挤进窗户,围着潮闷的空气盘桓。   夏理安静地听着,空虚到不知该如何是好,良久才起身,走下床,步伐不匀地往屋外去。   ——   徐知竞穿好衣服出来,剪裁合体的衬衣,那不勒斯形制的西裤,搭上腕间那只纪念款的理查德米勒,一派优雅妥帖。   这样一个人站在掉了漆的狭窄门框前,乍眼一看,倒像是被绑架了。   夏理趴在沙发上打量对方,被这荒诞画面逗得想笑。   “你走吧。”   ‘绑匪’发号施令。   徐知竞不解地回看,喉结在留有印迹的颈间紧张地游移。   他试探着靠近,惴惴问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   “那我……”   “走吧,我要睡觉了。”   夏理说得斩钉截铁,话音未落就把脸埋进了抱枕。   最后几个字闷着声飘出来,撞在徐知竞的心上,引出无措的痛感。   他茫然盯着夏理出神,试图补救都找不到合适的方式。   徐知竞面对夏理束手无策,剖白真心为时已晚,以金钱填补又像重蹈覆辙。   他甚至不明白夏理为什么还愿意让他迈入这间公寓。   是压抑已久的欲望吗?   为躯体的契合暂且摒弃爱恨?   “……我下次还可以来吗?”   “不知道。”   “明天想吃什么?还是巧克力……”   “我要睡觉了。”   夏理冷硬地打断了徐知竞的话。   他说不上来对徐知竞有什么想法。   不定性质的感受让夏理没办法立刻适应,只好寄希望于摆脱触发这一系列混沌的源头,一再地要求徐知竞离开。   他抱着抱枕,困倦地提不起精神,字句含糊变成呢喃,梦话似的飘荡。   徐知竞没有明确的身份,再要勉强也是自作多情。   他本想留一张卡,又怕夏理误解,重提旧事。   踌躇半晌,徐知竞最后在一张纸巾上写下了自己的号码,压在台灯下,刻意弄出了些许声响。   “号码没换过,什么时候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夏理好像睡着了,徐知竞等过许久,依旧不见对方有所回应。   残余的暮气已经被夜色掩盖,从窗外映出路灯如豆的光点。   徐知竞只好离开,轻手轻脚把门带上。   夏理在关门声后懒倦地半睁开眼,又在沙发上趴过一阵,屏住呼吸,伸手去够那张留着徐知竞号码的纸巾。   墨迹沿着纹理晕开了,将笔划衬得过分认真,倒像是夏理不近人情。   他枕着抱枕,目光浅浅从那串熟悉的数字上扫过,末了把纸巾揉皱了,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夏理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或许理智与欲望斗争太久,已然混淆界限,变得无法分割,再难辨析。   ——   扶手的护栏有些生锈,扎在台阶上,跟着脚步盘旋,再盘旋。   徐知竞沉默着往楼下走,像要失衡,靠得离扶手很近。   铁锈勾到他的裤腿,刺啦啦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声响,看不出什么痕迹,变成昏暗光线下的幻听。   夏理怎么可以忍受住在这里,穿着廉价的睡衣,在阴郁无光的公寓内度过无数个相似的日夜。   这就是夏理向往的自由吗?   连欲望都无法被填补,在暗色的光影间持续地躁动浮游。   徐知竞一直往下走,楼道的灯坏了,要靠手机照明。   他盯着那束光,机械地迈步,在心里默数自己已经来过这里多少次了。   徐知竞刻意地避免去想夏理,那会让他产生恐惧。   想起夏理冷郁的神情,徐知竞便会无端地认定爱已经在这间老旧的公寓里彻底腐朽死去。   他变成胆小鬼,不敢面对当下的处境,非要骗自己沉湎于不存在的爱情,幻想这是新的开始。   就当他和夏理这个春末才初次相见,情感原本就是需要时间来递进的。   他从楼道走出去,一瞬落入巴黎夜晚的喧嚣。   夏理的公寓往前走是卢森堡公园,往后便是塞纳河。   偏偏那间房间被困在角落,无论如何都望不见风景。   徐知竞试图改变,言辞却贫乏,不敢像过去那样直白地给予,也找不到委婉妥帖的方式。   他笨拙地认定若是将纯粹的爱欲缀以金钱作装饰,一切便又会陷入死局。   徐知竞似乎没能意识到角色早已对调,如今换他被夏理围困。   爱与不爱,开始与湮灭,都在夏理一念之间。 第98章   徐知竞这天来得早了些,破坏规则,抢在宋濯之前。   没到下班时间,楼里人不多。   电梯迅速抵达,呈现出一条无窗的走廊。   暖色顶灯映着灰蓝的地毯,转过一个转角便能看见夏理所在小组的办公区。   或许是难得闲暇,几人在一旁的休息室里玩游戏。   夏理抽了张纸条,打开来看了看,颇为无奈地说了些什么,随后便回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取了条领带。   这段时间资方的人常来,倒并不总是徐知竞。   夏理没有休假,时常被导师分派做报告,不知哪天解了领带忘记带回家,就这么一直留在了学校。   他拿着皱巴巴的纸条来到工位前,弯腰打开抽屉。   领带没有卷好,一时从掌心滑落出去,掉在桌面上,紧贴着纸条上潦草的笔迹。   “蒙上眼睛,来找我吧。”   夏理跟着念了一遍,莫名泛起怅惘,仿佛这实际并非游戏的提示,而是某种对于未知的指引。   “蒙上眼睛,来找我吧。”   他回到休息室,嘴里仍轻絮地重复着这句话。   领带起初托在掌心,不久便覆到了眼前,暂且令夏理摒弃视觉。   倒数结束,同事们间错着敲起了桌子。   夏理听见叩击声,听见零碎的脚步,听见推车被移动,听见休息室的门打开再关上。   他半抬着手臂,漫无目的地向最近的声音来源走去。   或许是因为正在靠近目标,杂乱的声响逐渐隐去,余下小心翼翼的,像是克制过后的呼吸。   夏理伸出手,指尖轻柔地试探,意外地没能触碰到对方的脸颊,而是不偏不倚探知到了无序的心跳。   “Richard?”   小组里比夏理高的男生不多,答案被限定在了有限范围之内。   夏理笑着念出一个名字,见得不到肯定,又一寸一寸让指腹沿着衣襟向上爬。   十指游过锁骨,流经脖颈,礼貌地避开喉结,沿着轮廓温柔地抚向对方的脸颊。   “Alex?”   随着范围的缩小,夏理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朗。   微凉的掌心绕过耳廓,隐隐约约携着淡香,在他清润的嗓音下盖住鼻梁与唇瓣。   夏理仍在触碰,不经意扫过镜架,匆忙说一句抱歉。   他几乎下意识地开口,话音刚落便缓缓收敛了笑容。   修长的五指循着记忆抚上徐知竞的鼻梁,停在镜架与鼻背狭窄的间隙,稍一抬手,勾下了那副被他弄脏过的眼镜。   夏理扯下领带,任由它滑向肩膀,再沉沉坠往地面。   一时间光明复现,徐知竞拎着袋甜点,不知所措地出现在夏理眼前。   徐知竞深邃的眉眼微垂,掩不去心虚,又没办法从夏理的眼波中逃离。   “……我来给你送点心。”   他心跳如擂,甚至忘了休息室里还有其他人,一味地为自己的出现辩解。   “追求者又来了~”   同事们开始起哄,更有甚者干脆关了休息室的灯,一厢情愿地制造所谓的浪漫。   夏理为这混乱场面头疼,又不好发作,只得带着徐知竞去楼下的咖啡厅。   ——   “这么早来做什么?”   夏理似乎已经习惯了徐知竞的出现,无非不在特定的时间。   “今天日程比较空,我想着早点过来。”徐知竞临时编出一个借口。   “饿吗?甜点和晚饭我都带了。”   天还没黑,夏日的傍晚,阳光熠熠斜落,照进玻璃,在徐知竞的眼里点出显而易见的期待。   两人坐在靠窗的小桌旁,光线从对面的建筑外墙弥散,折回室内,笼出一圈分外朦胧的光晕。   夏理一贯的疏离似乎都在这样的氛围下变得柔和。   他看了眼徐知竞,不置可否,倒也不像反感。   热夏午后的色彩亦真亦幻,水珠爬满透明的杯身,和窗外反常的高温一同制造出视觉的矛盾。   夏理沉默冷淡,却也从容自然。   恍惚像是臆想,由夏日的热潮在徐知竞的脑海中催生。   他带了日料,描金的漆器细致地码放着一方方精巧的寿司。兰花下是熟成后的白肉,竹枝对上的则是金枪鱼粉润甘甜的大腹。   徐知竞对享乐不设限,何况要取悦的对象是夏理。   他从一旁的绢盒里取出餐具,箸身上还有螺钿与金丝嵌成的梅花。   夏理想起耗费自己大半工资的公寓,二手的沙发或许都没有这顿晚饭值钱。   他已经记不得最初买到它的喜悦,只有对当下生活的厌倦,以及对另一选项提不起又落不下的烦乱感知。   “……我在附近有套房子空着。”   徐知竞就像在读心。   “门禁你可以自己改,我不会去打扰的。”   这又算什么?   故作纯情地以相似的方式重新开始?   夏理握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咀嚼、吞咽,拉长时间,尽力与欲望切割。   他发觉自己畏怯的似乎并不是重蹈覆辙,而是内心正张牙舞爪试图撕开伪装的贪婪。   “再说吧。”   夏理能够在独自一人时坦诚地自我剖析,却无法面对徐知竞说出真正的渴望。   他有一种对外的骄矜,粉饰出旁人眼中的斯文淡然。   宋濯和其他人一样被骗过去。   只有徐知竞,似乎真的心疼悔过,连夏理的歇斯底里都愿意包容。   夏理有时甚至想问对方是不是疯了,是不是把执念当成了爱去理解。   如今的徐知竞与记忆中的全然相悖,以至于夏理甚至无法将他们看作一个整体,而更近似于将过往的印迹叠加到了一个拥有相同皮囊的陌生人身上。   “再说吧。”   他又重复一遍,意兴阑珊地与徐知竞交视。   对方的失落没能掩饰好,从垂敛的视线下流溢出来,被阳光捕获,藏在睫毛下一闪一闪。   夏理不知怎么,觉得今天的徐知竞有点像小狗。   他难得慷慨,倾身凑近,在对方眼帘上留下了一个很轻很温柔的吻。   ——   夏理的唇瓣点在徐知竞的眼帘,柔软地挤压,轻而易举把宋濯的心捻得粉碎。   他站在门外,再过一个转角就能走向电梯。   可是宋濯停了下来,想到是不是该给夏理带一杯咖啡。   ——不是说讨厌徐知竞吗?   ——不是说那并不是一段健康的爱情吗?   ——不是说已经毫无关系了吗?   为什么会赐予一个他连妄想都不敢的吻呢?   宋濯木在原地,时间被无限地延长,似乎永无止境,一帧一帧详尽地拆解画面。   他看着夏理抿唇,郁丽的面容漾起一丝笑意,并非羞赧,而是真正有过缠绵才能展现的晦涩的撩人。   宋濯如堕雾中,恍恍惚惚转身,凭借习惯,失神地往电梯前走。   大脑不愿解读,摒弃现实,留下一片空白,让沉甸甸的心脏愈发坠得疼痛。   他失魂落魄地和经过的学姐打了招呼,茫然走进休息室,坐在椅上一味地发呆。   ——夏理还会回来吗?   ——还会想吃他做的饭吗?   为什么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   “宋濯。”   夏理的声音忽地织进了空濛一片的思绪。   宋濯迟钝地回眸,见对方笑着站在门边,松开把手往里走,直到在他身旁坐下。   “我以为你还没来,刚刚去下面逛了一圈。”   ——不是的,你撒谎了。   “今天带了什么呀?”   ——我什么都看见了。   “好香啊,做得越来越好了。”   ——你也是这么赞美徐知竞的吗?   “怎么了,不开心吗?”夏理终于觉察到了宋濯的异样。   他还以为对方感冒,伸出手贴了贴对方的额头。   宋濯僵硬得不知该作何举动。怏怏看夏理把手收回去,带些困惑地自问自答。   “好像没发烧,有哪里不舒服吗?”   宋濯没办法回答夏理的问题了,他的眼睛、大脑、心脏全都不舒服。   他好像就要哭了。   “他学我,明明是我先给学长带饭的……”   宋濯瘪了瘪嘴,避开视线,努力不让自己坐实夏理眼中小孩子的形象。   可是心跳不受控制,酸涩迅速蔓延至喉咙,哽住呼吸,变成突如其来催促眼泪的抽噎。   宋濯无措地低下头,不断擦拭脸颊。   他根本压抑不了骤然爆发的情绪,只能任眼泪打湿手背,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学长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啊!”   宋濯哭得狼狈。   夏理一遍遍地替他擦眼泪,却无法为对方给出能够在此刻被接受的理由。   他只好沉默,捧着宋濯湿透的脸,听对方断断续续说一些稚气的独白。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学长。”   “第一天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学长了。”   “我当时真的觉得我不想和别人认识,我只想和学长说话。”   夏理一言不发,眉心轻蹙着,带出一股优柔的疲态。   温热的指腹无数次从宋濯眼下抚过,传递体温,留下夏理身上好闻的香气。   宋濯也想要牵手,也想要拥抱,也想像徐知竞那样被对方亲吻。   “宋濯……你还小。”   夏理以一声叹息拒绝,湿漉漉的指尖停在宋濯脸侧,施予一种珍爱的幻觉。   “我不小了,我都快要二十一了。”   宋濯苍白地辩驳,不愿接受如此敷衍的说辞。   他想要明确的答案,试图找到漏洞,为自己争取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可是宋濯,以前也有人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和我说喜欢。”   徐知竞如此,孟晋予亦是。   “但财富、权力,居于人上的生活对他来说始终都是更好的。”   “我可以不要那些的!”   宋濯一时冲动,这样可笑的话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夏理笑得释然,甚至已经算不上无奈。   他温柔地牵起了宋濯的手,看着对方的眼睛,专注而认真地问道:“不要那些,你又该怎么生活呢?”   宋濯答不出来。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将两人未曾定义的关系戳破了,仓促地画上了句号。   “妈妈和小叔叔,他们会把……”   “你看,你还在说妈妈。”夏理明白宋濯根本就离不开那样的生活,“你的妈妈会接受这件事吗?”   “我可以慢慢和她说……”   宋濯心虚忐忑,不自觉地试图用谎言去达成目的。   他没想过要蒙骗夏理,大脑却在此刻的情境下主动做出了选择。   夏理不是正值青春期的小朋友了,自然不会读不懂。   他只觉得苦涩,看物质与阶级一次又一次毫不费力地战胜情感。   夏理并非无端说出这些话。   他见过宋濯的父母,年长唐颂许多的哥哥和大嫂。   雷厉风行的唐家长子,在曾祖父去世之后迅速稳定下局面,不过半年便疏通了关系,将所有消息压下,低调地结束了危机。   他与妻子甚至要比父辈对时局有更敏锐的感知。   果断地在父辈犹豫之际,做出了该转向海外的判断。   唐家撤出地产转投医药,又在医药红利的末尾大举抛售,迅速地将资产移至海外。   低调地更名易姓,令‘宋聿祯’与宋濯都能够继续无所顾忌地纵情生活。   如今看来,带领唐家重回至高点的所有决策皆来自于宋濯的父母。   就连纪星唯的人生,也无非轻飘飘一道指令。   让他们接受宋濯心血来潮说出口的喜欢,只怕要比相信孟晋予会抛弃一切选择夏理更为不切实际。   “宋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赌一段未知了。”   夏理还记得孟晋予站在灯下的样子。   对方那时的眼神甚至比此刻的宋濯更为情真意切。   可时至今日,孟晋予大抵早就忘了自己在说出那些话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宋濯和孟晋予好像,无非一个热忱纯真,一个内敛沉稳。   抛却性格,深究本质,爱情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消耗品。   再年轻,再靓丽的皮囊也有时限,只会在他们的完美人生中短暂途经。   宋濯没有决定的权利。   他只能要玩具,不能离开父母为他铺设好的坦途。   “我真的……”   “我知道你很好。”夏理又一次打断了宋濯的话,“是这个时代还不够好。”   宋濯找不到更多理由了,一味地掉眼泪,止不住地在夏理面前抽噎。   心跳变得好沉,再努力也无法提起。   宋濯好想一直当夏理的小狗,像那个在尼斯的春末,轻盈地追着夏理的背影向前。 第99章   夏理生日的前一天,收到的并非早至的祝福,而是宋濯转专业的消息。   对方换了学院,相隔数个街区,即便夏天结束也不会再有回来的可能。   同事说宋濯清早来过,给夏理留了礼物。   他带夏理去往休息室,零食柜里满满当当又塞满了夏理爱吃的东西。   推车上是一只做得不算太漂亮的巧克力巴斯克蛋糕,以及一旁放着礼物的纸袋。   夏理说不上为什么不敢打开,隐隐预感到那会左右这一整天的心情。   西欧在这个夏天热得出奇,午后下过一阵太阳雨,空气里都是散不去的潮闷。   夏理可能中暑了,又或许是太困,昏昏沉沉始终打不起精神。   导师下午没来。夏理发了封邮件提前回家,拎着沉甸甸的礼物,在愈发炽烈的阳光下穿行。   直到走进楼道,阴影遮出些许清凉,夏理这才停下脚步,累极了似的靠向扶栏。   他歇了一会儿,拖着步伐继续往楼上走。   盘旋的台阶仿佛没有尽头,栏杆上的锈迹时不时刮过缎带,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刺啦啦’的响声。   家里没有空调,那台二手的冷风机在前些天坏了。   正值夏季,哪怕是在留学生的旧物交易群里,这类物品也贵得出奇。   夏理跌坐进沙发,慢慢躺下去,枕在扶手上,闷着一室的热气出神。   装礼物的纸袋斜靠着蛋糕盒,不知怎么忽地倒了,摔到地上,打破寂静,唤回夏理的注意。   设计简洁的礼盒掉出来,黑色皮匣,在角落印着万宝龙的标志。   比起宋濯为母亲准备的礼物,这确实如对方所说,算不上奢侈。   夏理深深吸了口气,倦怠地起身,继而弯腰,把地上的东西全都捡了起来。   [拿起这支笔的时候,请一定要想起我。]   ——   夏理坐在书桌前发呆。   夜已经深了,从卧室的窗户往外看,连月光都吝啬照耀这个角落。   小小的皮匣正放在夏理面前,被打开了,在洁白的底衬间裹着支嵌了黑欧泊的钢笔。   宋濯把纸条叠得细致,就连折痕都四平八稳。   他没有留下落款,刻意要让夏理主动记起他的名字,坏心眼地不甘平淡退场。   “拿起这支笔的时候,请一定要想起我……”   纱袋已经泛黄,橙花没了香味,干瘪地堆叠在一起。   美好的回忆总是短暂得如同幻影。镜花水月,稍纵即逝。   尼斯的春末分明就在不久之前,却又遥远得仿佛相隔世纪。   夏理把笔取出来,摘下笔帽,用没有墨水的笔尖连出不存在的笔画。   [夏理,夏理。]   卧室逼仄狭小,夏夜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变得潮热。   夏理就要喘不过气,要在这间老旧的公寓里窒息。   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留在这里他会疯掉的。   [问你的心。]   夏理写不下去了,沉眠已久的焦虑被唤醒,揪着他的心脏催出轰鸣。   他爬到床上,躺进枕头,惶惶盯着天花板上凝固的影子,清醒地感受到无数思绪在脑海中对抗交织。   想要什么?   需要什么?   支撑精神的根本是什么?   通透豁达的前提是什么?   夏理不是圣人。他是在由权力与财富构成的阶层之上长大的孩子,所体验过的世界甚至要比他人穷尽想象的美梦更为盛大。   他不能在这里了,这会让精神枯竭,爱好与追求都变成日复一日的煎熬。   夏理想不起来徐知竞的电话,去垃圾桶里翻那张被揉皱的纸巾。   可是时间过去太久,那里只有一张张小票,提醒夏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钱并非只是凭心情随意变换的数字。   他给教授发去邮件,措辞谦和地询问资方的联系方式。   键盘上的指尖却抖得厉害,迫不及待要抓紧阔别已久的生活。   爱恨虚无,无非是以真心回馈。   权力却坚实,带来物质的优渥,让人能够无所顾忌地追求精神的享受。   夏理意识到自己实际根本没有再次爱上徐知竞的必要。   索取这件事是不需要爱也能够完成的。   夏理的心跳震荡鼓膜,撞得四肢百骸都持续地轰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邮件列表跳出新的一行。   教授给他发来了徐知竞助理的邮箱。   夏理仍旧礼貌地用词,仿佛不过是一次寻常的陈述。   但他明白徐知竞能看懂,甚至对此甘之如饴,亟不可待。   邮件很快被打开。   夏理看着标识变换,闷热空气愈发难熬,催促他即刻离开,脱离这样贫乏的生活。   要是徐知竞能死就好了。   要是别无选择就好了。   那样夏理就不用直面自身的欲望,能够在万般无奈之下继续伪饰出孤高。   徐知竞怎么不去死。   徐知竞怎么还不死。   夏理十指交扣,抓紧了自己的手背。   他像是就要过度呼吸,在无风的室内,鲜明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夏理想去拿刀,在遵从内心与否定自我之间抉择不下。   对现实的思辨或许会受到环境的影响。   夏理无法在当下冷静,恶劣的思绪都是稠滞的,悬浮的,被闷热空气带动,缓慢地围着他飘游。   门外传来脚步声,规律却急切,层层递进,直至在最清晰的一声过后消失。   ‘叩叩’   那人妥帖地敲过两声。   夏理去替对方开门,果不其然是徐知竞。   后者一路未停,努力克制着平稳呼吸,不希望自己在夏理面前表现得不得体。   “做吗?”   夏理没有邀徐知竞进门,而是在长久的审视过后,突兀地问出了一句不曾被预料的话。   徐知竞一时甚至没能反应过来,怔怔看着夏理,似乎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夏理见他不答,冷下脸打算关门。   徐知竞这才迟钝地伸出手,一把撑住门边,不带欲望地,诚恳得仿佛献祭般说道:“做。”   气氛在此之后诡异地开始沉寂。   夏理不邀对方进门,亦不离开,自始至终一错不错盯着徐知竞的眼睛,冷郁得不像探寻。   他良久才退后半步,让出足够徐知竞通过的距离。   客厅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隐隐从窗外漫进来,白得像迈阿密的别墅外,池水粼粼的波纹。   徐知竞跟着夏理步入室内,心情复杂地试探:“你这有套吗?”   “你想问什么?”夏理回过身,直截了当地戳穿,“我有没有和别人上过床?”   “有没有对你来说有区别吗?我说有你现在会回去吗?就算有你不也和狗一样舔了我那么多次?”   “要做就做,不做就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在用什么立场问我这句话?”   夏理没办法在面对徐知竞时保持冷静。   相悖的情绪持续不断地在脑海中纠缠,以至于寻常的问答都变得尖锐。   他原本是应当指责徐知竞的。   趁此机会,责备对方杀死了他爱人的能力,要对方永永远远心怀愧疚。   可或许是因为燥热的室温,又或许是因为徐知竞小心翼翼的语气。   夏理处理不了对徐知竞的复杂情感,只得一股脑挤压成怨愤,仓促且混乱地丢回去。   两人对峙似的停在走廊。   徐知竞不敢向前,颓然地辩解:“没有的话我去买……”   夏理以前不喜欢徐知竞留在里面,每次清理都要好久。   徐知竞莫名其妙记着这些习惯,因歉疚而说不出口,悒悒连视线都避开了。   “没有。”   夏理的嗓音蓦地宛若叹息。   他在此时感慨命运,意识到人性的复杂,以及贪婪的力量。   夏理恨徐知竞吗?爱徐知竞吗?   还是对年少的‘夏理’念念不忘?   他看见徐知竞的眼底泛起压抑过后的笑意,显而易见地引出雀跃,连语调都一下子轻快起来。   “那我去买,你等我。”   夏理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怀恋什么。   十二岁前的大院?十五岁前众星捧月的生活?   似乎一切皆有可能,偏偏徐知竞被排除在外。   夏理坐回沙发上出神,无论如何分辨不清,今夜这样繁冗的情绪到底是因为宋濯的离开,还是真正为原始的欲望所驱使,亟待发泄与放纵。   或许两者皆有。   或许无非是夏理在心底挑选合适的借口。   ——   “你知道宋濯和我说过什么吗?”   “他不是走了吗?”徐知竞警觉地支起身,半遮住了落向夏理的月光。   夏理没有管他,兀自继续。   “他说他喜欢我,说他就要二十一了。”   “可是他还在说妈妈……”   好热。   室温太高,融得夏理的眼眶都在湿漉漉地发热。   好热。   “你二十一岁的时候也说喜欢我。”   “孟晋予二十一岁的时候也说喜欢我。”   徐知竞正与夏理交握的手僵住了。   “那个时候的喜欢,好像确实就只有喜欢而已……”   什么都无法确定,什么都无法掌控,就连心动都是。   夏理转头看徐知竞,窗外的淡影映入室内,在两人头顶慢悠悠地摇晃。   这夜的伊始,他学着十九岁的徐知竞要对方解纽扣。   徐知竞照做了,顺从地跟随夏理的指示,握着自己在夏理面前把玩。   手上的动作断断续续停顿,得不到准许,被夏理注视着无法抑制地难耐失神。   可是夏理似乎仍旧不开心,静静坐在床边,泄愤一般,沿着徐知竞的膝盖一直踩了上去。   “夏理……”   “不行。”   夏理已经记不清自己重复过多少遍这个词。   夜灯把徐知竞的指弯照得透亮,晶莹地涂满水液,随着喟叹愈发显眼。   可夏理始终在犹豫,飘忽地让神思从这样旖旎的场景中抽离。   他很后来才应允。   久到徐知竞几乎无法克制,吻着他的小腿不住地祈求。   夏理摸摸他柔软的发丝,指尖顺着脸颊移向嘴角。   才刚抵住下唇,徐知竞便迫不及待地衔了进去。   “你是狗吗?”   徐知竞不说话,眼梢却弯起来,盛着两枚亮晶晶的黑眼珠,小狗似的对着夏理笑。   他在求夏理赦免,用和十六岁时一般无二的神情,妄想夏理动摇心神,宽恕他的一切罪行。   “夏理,夏理。”   徐知竞轻柔地吮吻着夏理的指节,说话间,舌尖便含糊地舔舐过夏理的指腹。   夏理很认真地回溯,却找不到哪怕半点原谅对方的理由。   徐知竞恳切的眼神不足以支撑夏理伪造出爱情,唯有讽刺疯狂地自心底滋生。   夏理舒展开食指,无甚情绪地探向徐知竞的喉咙。   修剪整齐的指甲刮过细小鲜红的味蕾,抵住舌根,一点一点按下去,欣赏久居人上的徐公子狼狈地反胃干呕。   汗水沾湿徐知竞的发梢,浸透衬衣,裹着一室燥热,将他困在夏理脚边。   他心甘情愿在这间旧公寓里上演如此低俗的戏码,只要夏理为此满意,至少维系住当下浅薄的关联。 第100章   发泄过后,席卷而来的反倒是更深更荒芜的空虚。   两人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   衣服套子丢了满地,一室狼藉,滞闷空气里满是靡乱的膻腥。   “现在的你能给我什么呢……”   夏理盯着天花板轻喃,胸腔随着字句起伏,笼着微弱的光晕,勾出柔美弥蒙的线条。   他没有看徐知竞。郁丽的眼仁透着光,映成一种澄澈的,纯洁的,融化的玻璃似的,暖融融流潋的色调。   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失神,却又矛盾地蕴藏曙光。   徐知竞突然认真起来,愈发将夏理的手攥紧了,挤进指缝,十指相扣。   “夏理,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夏理颤了颤眼睫,垂下视线,细细审视起身边未加遮掩的徐知竞。   “这样问吗?”   他并非对真心存疑,而是平白对现状产生出不真实感。   徐知竞手忙脚乱起身,匆匆爬下床,在两个用过的安全套边上捡起自己的衣裤。   场景荒谬得比作梦境都太过,几乎像是高热导致的幻觉,讽刺地随着稠滞的呼吸放映。   夏理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缓缓支起身,不着一缕坐到床边,倦怠地让目光与徐知竞相汇。   衬衣、西裤、腕表、戒指。   房间里没有镜子,徐知竞穿戴整齐,额前的碎发却仍凌乱地散落,提醒夏理不久前发生在两人之间的纠缠。   徐知竞像所有文艺作品中描述的那样单膝下跪,认认真真看着夏理,忏悔般用双手捧起了夏理的指尖。   “夏理,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他又问了一遍。   夏理居高临下地凝视,沉默着没有展露出任何情绪。   他好像在尝试理解眼前的画面,又因无法解读而给不出丝毫反馈。   徐知竞等待,等待,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室内却只有夏理轻絮的呼吸,以及徐知竞愈发无序沉重的心跳。   关于他们的一切似乎总是发生在错误的情境之下。   徐知竞没办法在这时纠正,只好惶惶想到补救,无措地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将它献到夏理手边。   “你那枚在家里。”他说完又觉不妥,赶忙补充,“戒指我们可以去定新的,去定你喜欢的。”   “我已经有能力兑现所有承诺了。”   徐知竞看着夏理的眼睛,一错不错,深深望进眼底。   他试图传递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恳切,就连捧着夏理的双手都不自觉地收紧,挤压空气,让两人的体温随指尖相融。   夏理说宋濯幼稚、天真,无法自行决定人生。   徐知竞便以此作比,呈上真心。   两人应当谁也不曾想过这些话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被说出口。   逼仄的公寓里塞满了夏夜的潮闷,灯光晦暗,照出墙上隐隐约约的斑痕。   破败,腐朽,残颓。   夏理仿佛意外掉进废墟的天使,一尘不染地出现在徐知竞眼前。   “就算我还是没办法爱你,你也确定要这样说吗?”   夏理的嗓音清泠泠,春雪融尽般润泽而冷郁地吐字,簌簌坠向徐知竞,变成高热季候下独一无二的存在。   徐知竞当然确定。   比宋濯,比孟晋予,比二十一岁的自己更为坚信。   “没关系,我一直都明白的。”   并非夏理离开徐知竞便无法生活,而是徐知竞的人生不能没有夏理。   “可是徐知竞,我好像只是在沉湎于欲望。”   夏理如实相告。   “没关系的。”   “为什么这么执着呢?”   夏理不明白徐知竞到底在爱他的什么。   时至今日,夏理已经无法再去解读爱情。   他的爱在过去耗尽了,再要剖析也不过是对过往的回溯。   为什么徐知竞看起来也像是要哭了?   宋濯尚且是因为拒绝,可夏理明明还没来得及对徐知竞说同样的话。   为什么徐知竞也会哭呢?   “……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   “我从十六岁……也许还要更早就开始喜欢你了。”   ——这样吗?   夏理意兴阑珊地听徐知竞告白。   “对不起,后来我不该那样逼你的。”   “你也知道你是在逼我吗?”   夏理已经没有力气去责备对方了。   就算拿徐知竞泄愤又怎么样呢?   几个巴掌就能抵清那么多煎熬的日夜吗?   “对不起……”   夏理疲惫地看着徐知竞,对方举着戒指的右手在闷热的夏季冷极了似的压抑不住颤抖。   可夏理并未对此产生怜悯。   他只觉得心累,为命运无奈感慨。   徐知竞剖陈罪状太晚。夏理的心提不起来,对过往缄口不言,对承诺无动于衷。   爱情在往事的湍流中溺死了,随着时光的流逝,连残骸都被冲刷干净,留下一片虚无。   夏理最终也没能给出答案,恹恹摔回被子,继续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一圈圈地打转。   “再说吧。”   再说吧,再说吧。   夏理躺在床上发呆。   他让徐知竞回去,留在这里也无非增添几缕不属于夏理的呼吸。   夜灯关了,窗外的夜色灰蒙蒙散入室内。   “……反正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夏理盯着月影梦呓似的低喃。   但是一定要选吗?   夏理诚实地审视过自己的内心。   他确实需要一个契合的床伴,也并非完全不存在物欲。   平心而论,他已经开始厌倦这样需要精打细算的生活。   夏理在十六岁时向往爱情,在十八岁时向往自由,在由权力与阶级堆砌出的水晶球中天真地以为金钱是可以被舍弃的条件。   他想起纪星唯,想起孟晋予。   他们好像说对了。   一旦享有过当下的自己难以企及的人生,就再不可能戒断它所带来的体验。   精神与物质同时被满足,欲望才会暂且沉睡。   所谓的平和通透无非是两者兼得后自然的影射。   如今的徐知竞似乎确实是最优解。   熟悉夏理的一切,并已然掌握了权力。   可是真的要为欲望而重蹈覆辙吗?   贪婪就真的如此无可救药吗?   室温高得夏理就要喘不过气,沉沉压在胸口,带来暴雨前不知藏于何处的霉味。   他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在这里,还要继续在这里生活多久?   夏理往窗外看,只有对面漆黑的玻璃。   再昂着下巴倒逆着看回公寓,狭小的空间什么都装不下,更何况他为童年的快乐而产生的不甘。   夏理翻来覆去睡不着,末了仍旧起身,坐到桌前,拿出了那支宋濯送给他的钢笔。   他用没有墨水的笔尖在纸页上写了一夜关于宋濯与尼斯那个短暂春末的日记。   到了天亮,笔下也仍是一行行空白。   夏理直到黎明才终于提起自己。   他写给十二岁的夏理。   坦白自己嫉妒对方无忧无虑的人生,痛恨对方透支所有的快乐,让他体验到了靠如今的自己再努力也无法享有的一切。   夏理已经分不清他爱着的是往事,还是年少的自己。   他搁下笔,忽而看见夹在日记本中的纸条。   夏理把它抽了出来,是那天玩游戏时抽中的选项。   [蒙上眼睛,来找我吧。]   ——   几个月后,徐知竞与一位男士已在海外公证结婚,且资产不做分割的消息传回国内。各路媒体争相报导。   事件的中心人物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几位助理与好友确认了这一消息,从头到尾都不曾透露任何关于另一方的私人信息。   徐知竞迟迟不回国,助理给出的答复永远都是无可奉告。   直至次年夏至才流出几条视频,地点似乎是在位于南意的一座庄园。   徐知竞的身边是一位男性,光看背影都显得颀长舒展,透露出天生的贵重。   其中几帧略微拍到些侧脸,优美修长的颈线衬着清隽深秀的轮廓,即便在模糊过曝的画质之下,依然光艳得摄人心魄。   两人着一袭纯白的礼服,胸口是同样嵌着帕拉伊巴的鸢尾佩花。   徐知竞始终陪伴在对方左右,无名指上是与那人相似的,一枚没有任何装饰的白金素戒。   ——   同年秋天,夏理的论文发表,项目终于投入四期临床。   徐知竞来接他下班,深秋的巴黎忽而落起细雨,携着暮气早早降临,像要提前迎来冬日。   树叶早已泛黄,雨雾卷起一阵阵的萧肃。   夏理久违地想起江城,在异国的土地上聚起一种对故地的怀念。   “我想去坐摩天轮。”他莫名对徐知竞说道。   “现在吗?”   “嗯。”   两人上车,雨滴打湿玻璃,将窗外的灯火晕染得一片斑斓。   依旧是下雨的傍晚,徐知竞坐在驾驶座,按下启动键便是引擎轰然的鸣响。   夏理在副驾驶上看着雨刮器扫过,世界一瞬清明,不久又变得光怪陆离,绚丽地等待再度被抹去。   “下雨不知道摩天轮开不开。”   就快到协和广场,徐知竞在红灯前停下了。   路上的情侣就像那年在洛桑时一样,冒着雨穿过湿漉漉的人行道。   “还在动。”   夏理看向窗外,无甚情绪地回应。   “走吧。”   轮盘点起彩灯,轿厢带着两人缓慢地上升。   徐知竞坐在夏理身边,一厢情愿地掌心相贴。   到达制高点时,夏理望着一窗的繁华,呓语似的喃喃开口。   “徐知竞,你知道吗?”   “十八岁的那天,你送我任何一件别的礼物,我都会一直爱你。”   哪怕一滴雨,一阵风,一片落叶。   只要不是那把塞进夏理嘴里的P226。   【THE END】 第101章 十六岁明亮的十六岁。……   “徐知竞,徐知竞。我们出去玩吧。”   在江城的最后一个夏天,即将迎来十六岁生日的夏理没有作业,幸福地享有一整个无忧无虑的假日。   七月初他与徐知竞就将前往迈阿密,夏校过后便是崭新的生活。   夏理有对迈阿密的期待,当然也有对于江城的不舍。   与他的留恋相比,徐知竞则迫不及待想要摆脱来自于父母的束缚。   两人因此细微地产生分歧,好在这并不足以影响夏理对徐知竞的亲昵。   “外面还很热。”   书房的侧窗映出远处被阳光晒得刺眼的湖面。   水波推着荷花轻摇,漾开一层层粼粼闪动的涟漪。   屋内开着空调,热意却仿佛能够通过视觉传递,蒸腾着越过湖区,随着徐知竞的话音构筑出潮闷黏腻的假想。   夏理似乎认可对方的说法,从书桌前跑到沙发旁,曲着腿坐到了徐知竞边上。   “那我们晚点再去。”   “好。”   徐知竞在回消息,暂时没能余出空闲去看夏理。   坐垫因夏理的动作向另一侧凹陷。   不久,浅淡的香气便萦回绕向了徐知竞,提醒他夏理离他好近好近。   “徐知竞。”   夏理将下巴搁到了徐知竞肩上,随吐字轻絮地点过几下。   他不去看徐知竞的手机,反倒就让目光平视,看见呼吸些微吹动对方的发梢。   视野内的皮肤渐渐爬上绯色,迅速从耳尖蔓延至侧颈。   徐知竞按下锁屏,略往后靠了靠,侧过脸,强装镇定对上了夏理的视线。   “怎么了?”   “叫一下你的名字,你脸红做什么?”   夏理狡黠地对着徐知竞眨眨眼,温热的指尖跟着点上对方的脸颊,像是指证,根本不给徐知竞辩解的余地。   他猜到徐知竞会躲,抢先环住了对方,迈开一条腿,跨坐到徐知竞膝上,笑盈盈地观览对方难得的窘迫。   “你可不要太喜欢我了。”   夏理和徐知竞开玩笑,毫无边界感地凑向前,小猫似的贴贴徐知竞的侧脸。   他好像不认为这样的举动过分暧昧,毕竟他与徐知竞之间从来就不存在距离。   “难道要讨厌你吗?”   徐知竞木着身体不敢动,只有目光随夏理偏移,看见对方衬衣外的脖颈,雪白光艳地延伸,直至没入衣领。   他扶着夏理的腰,把对方往后推开了些。   夏理于是再度与他交视,眉眼浅浅弯起来,舒展出仅对徐知竞的依赖。   “徐知竞,你不会喜欢男生吧。”   夏理仍旧在与徐知竞玩闹,不经意间却恰巧戳中了对方的心事。   徐知竞因而愣了一瞬,怔怔漏下半拍,神游似的没能作出回答。   “以后你惹我不高兴了,我就告诉阿姨你喜欢男生,叫她罚你去摹字帖。”   夏理天真地说一些稚气的话。   一边说还一边牵起了徐知竞的手,举到两人之间,缓缓地十指相扣。   “不出去玩了吗?”   徐知竞垂敛视线,看着夏理曲起指节。   细白指尖轻絮地点上他的手背,带着微弱的凉意,施加直达心底的重量。   “我可以找别人一起去玩啊。”   夏理同样在看两人交错十指。   徐知竞与他掌心相贴,飘飘袅袅带来一阵草木的香气。   夏理偶尔也会为未来而失落。   究其缘由,无非是难以想象徐知竞淡出人生后的生活。   夏理当然明白对方也会有自己的路要走。可他早已在经年的陪伴中习惯了与徐知竞共享记忆,甚至对此成瘾,根本无从戒断。   想到这里,夏理有些失落地收敛了笑意,恹恹将手指勾得更紧,闹脾气似的不愿放徐知竞离开。   “那我就和我妈说我喜欢你,你也别想出去玩。”   徐知竞用调侃的口吻说真心话,顺着话音将手臂往回收。   夏理没能反应过来,顿时跌进徐知竞怀里,趴在对方肩上,红着脸看对方热意未褪的耳尖。   心跳莫名地失序,‘怦怦’从心室直抵耳畔。   夏理根本不明白这样的悸动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从指尖到发梢都紧绷起来,茫茫然埋在徐知竞的颈窝不愿分开。   “徐知竞……”   夏理又过好久才出声。   久到夕阳渐沉,湖畔染上一层夏日独有的,烧得热烈的橙红。   “我们出去玩吧。”   暮色自天穹缓慢降下,半是靛蓝,被远处青绿的山与高塔分隔。   徐知竞骑着自行车带夏理穿过北山街。   警卫遥遥地跟着身后,依照徐母的指示,留心着徐知竞的一举一动。   假期的湖区游人众多,偶尔经过路口,徐知竞与夏理便会和警卫们隔出更远的距离。   夏理在某条岔路前轻轻扯了扯徐知竞的衣摆,回头往人群中望了一眼,狡黠地说道:“徐知竞,我们把他们甩掉吧。”   “不怕我妈生气?”   “生气了就说是你。”   “好的好的。”   绿灯亮起的一瞬,徐知竞倏地穿过人群,带着夏理绕进图书馆的小路。   身后迟迟没再响起脚步,只有夏理雀跃的欢呼,以及不久之后笑盈盈的催促。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夏理拍拍徐知竞的后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自湖面掠过的晚风带着潮热扑面而来,吹动徐知竞的衣摆,缕缕引出越发清晰的草木香。   两人骑着自行车,一直往万松岭去。   穿过漫长的隧道,见途经的车灯在墙面上映出一闪接一闪晕开的光亮。   “徐知竞,这样好像穿越时空啊。”   隧道顶端的照明灯不断地退后,仿佛流逝的时间,一秒秒,一帧帧幻灯片似的放映。   明亮的出口便是新的世界,指引两人满怀期待地向前。   徐知竞在穿出隧道的瞬间放慢了速度。   自行车渐渐停下来,被余辉中的树荫笼罩,倾斜着将两人拖长的影子连结在一起。   夏理抬头往天边看,起身不自觉地来到徐知竞身旁。   月亮已然爬上了山尖,夜色却尚未彻底降下。   两旁的路灯就在这时倏地亮起,一盏接着一盏,逶迤顺着林道绵延。   “你好不自由啊……”夏理莫名感慨。   他没有等徐知竞开口,兀自便又说道:“不过没关系。等去了迈阿密,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   “陪我多久?”   徐知竞收回视线,好认真地看向了身侧。   “多久都可以。”   “为什么?”   “你是徐知竞啊。”   这句话过后,夏理同样将目光落向对方。   四目相视,没有任何的沉默或是尴尬。   夏理笑着继续道:“你要是女生的话,我说不定都会喜欢你。”   徐知竞推着自行车缓慢地往前走,半敛着目光,看夏理的身影在林荫与灯火间忽明忽灭。   他有些不知该怎样开口,许久才不太确定回问:“我是男生你就讨厌了吗?”   “什么呀,我可没这么说过。”   入夜前的天色照得夏理的眼睛格外明亮,虹膜缱绻层叠出鸢尾似的纹路,似乎无论说什么都该被奉为真理。   徐知竞无奈地抿出一抹笑,颇带些私心地接下了话题。   “哦,前几天和唐颂打电话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得到夏理坚定的选择。   可意外的,夏理却给出了徐知竞预想以外的答案。   “但是哥哥是哥哥呀。”夏理停顿了一秒,理所当然地引出了接下去的话。   “最喜欢他,然后就是你了。”   他不明白徐知竞简单的期待,还以为一切都该顺应逻辑,要有合理且能够自洽的解释。   “我和哥哥从小就在一起了,你那么晚才来。”   渐暗的光影笼得徐知竞的神情模糊不清。   夏理没能注意到对方随着自己的话音愈发低落的情绪,断断续续又说了许多关于他与唐颂的童年故事。   徐知竞自始至终都在沉默,偶尔夏理回问,他才怏怏地应上一声。   他似乎永远不可能超越唐颂在夏理心中的地位。   无论如何,夏理最先想到的都会是‘哥哥’,而不是更晚登场的‘徐知竞’。   两人就这么一直朝万松岭走,经过疗养院,漫无目的地顺着坡道行进,直到停在烈士陵园开阔庄严的广场前。   夏理有一种很稚气的认真。   每每经过这里,他总是要停下来,许愿似的双手合十,等到离开再说再见。   徐知竞这回终于问他为什么。   夏理稍过了一阵,睁开眼睛才回答。   “因为太爷爷和我说这里都是他以前的战友。和爷爷们打招呼,他们就会保佑我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爷爷们看见有人来也会很高兴。”   他说罢,拉着徐知竞上前几步,对着空无一人的广场乖巧地打过招呼。   徐知竞由着夏理,遥遥朝着耸立的石碑鞠了一躬。   只是没有许愿,说完再见便肃穆地退回到了来时的步道上。   “现在我们两个都打招呼了,会保佑谁?”   两人依旧慢吞吞地沿路走着。   徐知竞提问时,林叶便像要替他回答一般,铺天盖地摇曳出声响。   或许就要来台风,叶片在晚风中飞旋散落。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夏理绕过自行车,来到徐知竞身边,与对方并肩走着。   他意外地接住了一片落叶,将其递到徐知竞眼前,这才说道:“当然是都保佑啊,我们都这么乖。”   听见这样理所当然的答案,徐知竞到底无奈地笑了。   他推着车与夏理再度回到隧道的入口,看见照明灯遥远地延伸,再不像白日那般割裂,而是黑暗连着黑暗。   徐知竞跨上车座,抬手揉了揉夏理的发丝。   “上车吧,这样回去算不算时光倒流?”   夏理笑着坐上后座,环住徐知竞的腰,闷在那阵熟悉的草木气里,好小声地给出了答案。   “那你可以试试比哥哥更早出现。”   那样我一定会最喜欢你,最喜欢比哥哥更温柔可爱的徐知竞。 第102章 十六岁新手村遇到魅魔。……   夏理和徐知竞到家时已经有些晚了。   好在徐知竞的父母最近都在首都,也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连夜回来。   两人洗过澡,叫佣人把晚餐送到了小阁楼。   天气太热,夏理没什么胃口,吃了几筷就从桌边离开,从冰箱里拿了支棒冰出来。   徐知竞半跪在银幕前挑电影。   夏理坐累了便躺下,含着冰棍来来回回地吮吸。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影看了一会儿,忽而开口,没头没尾地说道:“哥哥今年没回来。”   唐颂要比两人大上几岁,自然也要比夏理和徐知竞更早出国。   往年的夏天,对方总会准时出现,今年却意外地没能守约。   徐知竞手上的动作随着夏理的话音一顿。   转过头,不太高兴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下个月不就见到了。”   夏理没能注意到徐知竞的失落,仍旧撒娇似的继续。   “可是我们只在纽约待两天,不能留久一点吗?”   徐知竞不说话了。   听到这里,就连屏幕上原本不断切换着的选项都停了下来。   夏理稍等了一阵,后知后觉才发现徐知竞的不满。   他疑惑地起身,朝徐知竞凑近,拿着那支已经吃掉大半的冰棍,小猫似的趴到了对方身上。   “你怎么了?”   徐知竞被夏理的举动带得往后倒。起先尚且用手肘支着身体,不久干脆便躺到了地毯上。   夏理得寸进尺地更往徐知竞身上靠,压着对方鼓动的心跳,偏生又流露出一派不曾被沾染的纯真。   棒冰有些化了,凉丝丝的糖水跟着夏理的目光一起掉到徐知竞脸上。   “徐知竞,你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   徐知竞也想要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夏理湿红的嘴唇在视野里开合翕动,甚至能随吐字看见藏在温热口腔内柔软的舌尖。   徐知竞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去亲吻夏理的唇舌,还要再花百倍的心力去克制这样恶劣的念头。   可是夏理仍在继续,跨坐在他的腰际,好忧心,好纯情地问着:“徐知竞,你怎么了?”   糖水顺着脸颊粘乎乎地滑向徐知竞的嘴角。   夏理见得不到回应,轻轻用棒冰贴了贴对方的下唇,将已经被自己含成一小块的冰棍塞进了徐知竞嘴里。   他在之后很自然地抹掉了对方脸上的水痕。   笑着将指尖含进口中,一错不错地用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徐知竞。   夏理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这样的举动几乎等同于暗示。   他将舔得湿漉漉的食指从唇间收回来,就那么停在徐知竞眼前。   “对不起,帮你擦掉了。”   夏理轻笑着同徐知竞道歉,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歉意,全然一派骄纵。   徐知竞的嘴唇冻得发麻,心底的郁热倒随时间飞速递增。   他看着夏理亮晶晶的指尖向自己靠近,近到就要虚焦,朦胧递来一阵香气,好轻好缥缈地与室内的冷气纠缠。   “啊——”   细白纤长的指尖没能如愿触碰,而是随着话音抵上了棒冰的木柄。   夏理张开嘴巴,哄人似的唤回徐知竞的注意。   后者近乎抽离地凝视着,无知无措地被攫夺神思,一味只知道围着夏理打转。   “啊——”   徐知竞顺从地照做,见夏理捏起木柄。   涎水和着融化的糖浆丝丝缕缕滴落,断断续续砸向徐知竞的鼻梁。   他下意识地闭眼,迟迟没敢睁开。   夏理空出的左手似乎扶到了不该扶的地方,将徐知竞的心跳催得愈发仓促,轰然奏出擂鼓般的鸣响。   “徐知竞。”   夏理又在念他的名字。   “你好没有礼貌啊。”   那只手从尴尬的位置离开了,换到徐知竞的耳畔,嗔责似的揪了揪徐知竞的脸颊。   直到夏理起身,徐知竞这才忐忑地睁眼。   昏暗的光线引发一种近似于晕眩的错觉。   徐知竞盯着夏理的手臂发了会儿愣,蓦地红了脸。   “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你不要老是往我身上靠就好了!”   徐知竞急于为自己开脱,本能却不见半点消减。   夏理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阵,忽而抬起腿,用脚尖碰了碰徐知竞的侧腰。   “……上次我听同桌说,别人帮忙和自己动手感觉不一样。”   “什么?”徐知竞一时没能听懂。   “你要试试吗?”   雪白柔润的小腿开始带着脚尖向早前的位置游移。   徐知竞一脸不解,夏理眼中却装满了好奇。   他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踩住徐知竞的衬衣,缓慢地向上推,折出一层层柔软的褶皱。   “别闹了,夏理。”   徐知竞终于明白过来。   他抬手捉住了夏理的脚踝,颇为强硬地从自己身上挪开。   滚烫的掌心甚至紧张得渗出了薄汗,抹在夏理光艳的皮肤上,被夜灯照得好像春梦里对方湿漉漉的躯壳。   正是因为知道夏理对他没有暧昧的想法,徐知竞更是为对方的举动束手无策。   夏理的好奇纯粹出于玩心,企图将徐知竞当作试验品,来满足对未知的探索欲。   可徐知竞却没办法装作自己不在意,只能不断地拒止,狼狈地掩藏心底随夏理而动摇的欲望。   “为什么呀,让我试试嘛。”   “夏理,不可以和别人提这样的要求。”   徐知竞强装镇定,随着话音坐起身,略微与夏理拉开了些距离。   “可是你又不是别人。”   “夏理。”   徐知竞加重了语气,衬着那副锐利的眉眼,颇有几分责备的意味。   夏理还以为徐知竞真的为了几句话而生气,越想越觉得委屈,不作声地与对方对峙了一阵,半垂下眼帘,恹恹地仿佛要哭。   夜灯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就连睫毛都在眼梢描出两道细细颤抖的淡影。   徐知竞无奈又爬回夏理身边,遮遮掩掩半侧着,哄人似的说道:“你不是说我不礼貌吗?怎么还会想试这些啊。”   “小气鬼。”   夏理不作答,反倒嘟囔着别过了脸。   徐知竞头疼得找不到破局的方式,又不好不哄。   沉默半晌,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攥紧了撑在地上的手,犹豫着说道:“那只能让你试一次,我说停你就得停。可以吗?”   徐知竞蹙着眉,分明是妥协,神情却分外严肃。   夏理小心翼翼打量了几秒,试探着再度确认。   “真的?”   “……嗯。”   或许是仍不确信,夏理在将手伸向徐知竞的数秒里始终盯着对方的眼睛。   他轻絮地触碰,隔着布料描出起伏。   徐知竞好像接受不了当下的场景,再度闭起眼,将脑袋转向了墙角。   “什么感觉呀?”夏理悄声问道。   徐知竞没能即刻回答。   夏理看着灯光沿对方的下颌撒下一整片绵延的暗色。   显眼的喉结随着一声克制的吞咽挪动了一番,不久回到原处,又因徐知竞渐渐仰起的下巴而变得更为醒目。   “……别问我。”   “哦。”   夏理为徐知竞的回避感到不满。   探索欲掺上奇怪的报复心,偏要看对方失控,要让徐知竞卸下一贯斯文妥帖的面具。   单薄的夏季布料随时间渐渐被洇湿,徐知竞红透的脸将思绪都烧得浮泛。   他不能再纵容下去了。   从最开始就不该冲动地答应夏理胡闹。   “夏理,夏理。”   他试着去制止夏理正在作乱的手。   “……别玩了,夏理。”   徐知竞就快控制不住了,紧绷的情绪或许下一秒便会崩溃。   思维、心跳、爱欲、痴迷,一切都已然临界。   徐知竞过分迟钝地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左右欲望,他必须要在彻底变回低等动物之前结束这场荒唐的探索,无论夏理对此愤懑或是不悦。   “夏理,不行。”   徐知竞扣住夏理的手腕往回推,掌心覆上对方的手背,不留余地地拒绝。   他压抑地低喘着,几度抿唇,妄图以调整呼吸的方式尝试着遮掩心底的郁热。   然而夏理始终不愿放弃这场游戏,仍旧坏心眼地用未被约束的指腹打着转。   徐知竞圈在他腕间的手开始不受控地轻颤,漂亮的黑眼珠被垂敛的睫毛掩盖,藏在阴影下,连逃避都显得温柔。   “夏理……”   徐知竞最终还是为夏理的好奇心买单。   颓坐在墙下,出神地盯着地毯放空。   夏理却像是心情极佳,起身去一旁抽了几张湿巾,先把自己的手擦干净,这才又递给徐知竞。   “舒服吗?到底是什么感觉呀?”   他凑上前,趴在地上,挨到徐知竞的面前去打量对方的表情。   徐知竞甚至无法有序地梳理此前发生的一切。   说那是梦都仿佛过分靡艳,遑论夏理此刻仍在用纯粹天真的眼神看他。   “……不舒服,下次再这样我就真的生气了。”   徐知竞一把从夏理手中扯过湿巾,清理到一半又觉得不放心,旋即恶狠狠地发出了警告。   “不许找别人去试。你敢再这么玩我就把你留在这里,也不用去见唐颂了。”   “凭什么!”   “没有凭什么,罚你今晚一个人睡。”   徐知竞说罢便匆匆走向楼梯,沿着台阶踩出一连串烦乱的步伐。   他的心静不下来,梦里夏理缱绻的眼波像是与现实的场景重叠了。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绵绵缠着徐知竞,无论如何都不肯放。   徐知竞实在没办法在今夜以寻常的心情面对夏理。   一时的妥协成为了这场意外的原罪。   徐知竞的神思混沌,心跳失控,就连夏理纯真的眼神都无法对其进行拯救。   “我在干什么……”   他茫然地跌进枕畔,盯着那面用以分隔夏理卧室的墙壁。   对方清润的嗓音似乎依旧在脑海中回旋,一遍又一遍地轻问,非要徐知竞给出真正的答案。 第103章 十六岁春梦里。   夏理没把前夜的事放在心上。   从头到尾,只有徐知竞困扰得悸动失眠。   翌日清晨,管家甚至还没来叫早,徐知竞的房门便被叩响,传来夏理明亮而愉快的音调。   “徐知竞。”   “徐知竞,徐知竞。”   脚步声随着话音越来越近,从走廊来到门内,再从小客厅转向起居室。   夏理穿过最后一重门框,轻快地跑到床边,踢掉拖鞋,理所当然地钻进了徐知竞的被窝。   “你还生气吗?”   他挨到徐知竞身边,自然地枕向同一个枕头。   发丝缠上发丝,在极近的距离下看着徐知竞的眼睛。   “……你听话我就不生气了。”   徐知竞又有些脸红,小心翼翼朝后挪了挪,不想让夏理察觉到他的反应。   “那就是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徐知竞肯定道,“本来就不会生你的气。”   听了这话,夏理安心地不再追问。   那对被晨曦点得甜蜜的眼仁涟涟漾着水色,随笑意舒展开来,熠熠地攫取徐知竞的全部神思。   夏理在被窝里牵起徐知竞的手,黏人地将指尖挤进对方的指缝。   他将两人交握的手举到身前,玩闹似的来回晃动,末了贴上徐知竞的心口,笑着说:“我要确认一下,看你有没有说谎。”   徐知竞的心跳一瞬错拍,旋即又克制着平复下来。   “徐知竞。”   夏理开始了他的游戏。   “嗯。”   “真的没有生我的气?”   “没有。”   夏理稍稍松了些手,让食指隔着胸腔指向徐知竞心脏的位置。   他好认真地审视过徐知竞的表情,等到确认对方的心跳没有异样,这才继续下去。   “今天也出去玩。”夏理顺势提出了要求。   徐知竞无奈地笑了一声,轻叹着应下。   “……好。”   夏理瞥了眼床头柜上的时钟,还没到九点,管家不会来敲门。   “最喜欢夏理?”   话音刚落,夏理的指尖鲜明地触碰到一阵心跳。   徐知竞没能想到夏理会问这样的问题,愣过半秒才慌乱地试图掩饰。   他下意识地退后,让心跳与夏理的指尖隔出距离。   悸动难以平复,压抑言辞,是或否似乎都成为了无法说出口的答案。   “有这么难回答吗,难道你讨厌我?”   见徐知竞不说话,夏理嘟嘟囔囔抱怨起来。   他一再地想要攀回徐知竞的衣襟,后者却反反复复制止。   直到徐知竞挨到床边,退无可退。   “……没有说讨厌,喜欢的。”   徐知竞红着脸,敛起视线不敢看夏理。   他明白两人对‘喜欢’一词的理解天差地别,自己在此刻为夏理的话产生的心悸都算自作多情。   可是夏理总这样说,总这样说。   徐知竞实在没有办法不去听,也实在无法装作不在意。   “我也最喜欢你啦。”   夏理突然推翻了前一天才刚说过的话。   “我昨晚想了好久,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了。”他好小声地说道。   “哥哥是哥哥,徐知竞是徐知竞。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不要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说到这里,夏理放开手,轻轻捧住了徐知竞的脸颊。   “徐知竞。”   “嗯?”   “你好温柔啊,像妈妈一样……”   夏理用不恰当的人称作比,愈发加剧了徐知竞的疑惑。   长久以来的依赖难道只是因母爱缺失而移情?   或许这都不能算作是仅指向徐知竞的情感。   徐知竞为夏理的这番话而不开心,却没办法在一夜的煎熬之后继续忍耐着不去关注夏理。   他只好装作不在意,听过便罢,抬手裹住了夏理温热的手背。   “起床了,等会儿李叔看见我们赖床又去打小报告。”   夏理还穿着睡衣,大约洗漱完才跑来,身上带着股和薄荷味交织的温暖香气,是助眠熏香的味道。   徐知竞怕他再睡着,说罢便起身,半揽着腰肢把夏理带起来。   柔软的衣摆随着徐知竞的动作叠起来,露出夏理腰间白得光艳的皮肤,由飘浮的晨光缀饰,勾出漂亮的人鱼线,以及细腻皮肤之下隐约的薄肌。   “还没到九点呢!”夏理赖在徐知竞怀里,不满地嗔怪。   “只差几分钟了。”   徐知竞不好将视线往下放,又不敢让目光交汇。   只得稍稍偏移,盯着夏理红润的唇瓣,飘飘然地听对方撒娇。   徐知竞发觉,夏理的话对他来说或许并不算是一句玩笑。   他好像真的太喜欢夏理了,哪怕对方说出口的只有责备,徐知竞也一样愿意当作情话来听。   夏理,夏理。   徐知竞要为这个名字的主人着魔了。   ——   夏理的十六岁生日就快到了。   徐知竞一早准备好了要送的礼物,这天吃完早餐,又带夏理去买对方想要的。   江城的夏天好热。   预报的台风迟迟不来,外围云团却卷走了水汽,连云都消失不见。   汽车在树荫与烈日之间来回穿梭,阳光便随之在干净的车窗上不停闪动。   夏理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忽而回过头,对徐知竞说道:“其实我想养小狗。”   “我们可以到了迈阿密再养。”   徐知竞认真考虑过片刻,时间已经有些晚了,现在去申报和办手续大概率来不及。   “……我只是说一下而已。”   夏理知道徐知竞对自己的话有多上心,也明白对方真的会去思考可行性。   但他实际上仅仅是表达某种假设,暂且用以掩饰不知该不该说出口的想法。   “我其实一直在想……”夏理避开了徐知竞的视线,“一直在想以后你,你和哥哥都谈恋爱了,我要怎么办呢?”   夏理从八岁起就与徐知竞共享着人生。   他因而无法想象没有徐知竞的生活,难以将对方从未来的期待中剥离。   “为什么这么想?”徐知竞温声回问。   “就是你……就是你们也会有自己的人生啊,总不可能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吧。”   两人隔着置物架,说这些时夏理就挨着车窗。   徐知竞往夏理的方向挪了些,伸手勾过对方的小指。   一束阳光恰巧在这时斜落进车内,包裹住两人交扣的指节,随着车辆的进行,魔法般轻盈地一闪一闪。   “你可以试试把这个当成今年的生日愿望。”   “难道我许了愿,你以后就真的不谈恋爱不结婚了吗?”   “是啊。”徐知竞轻笑着答道。   “你好幼稚,徐知竞。”   夏理只当徐知竞哄人,像往常一样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逗他开心,小声嘟囔了一句就越过了这个话题。   “我好像没什么想买的东西。”   这句倒确实是实话,而非礼貌的推辞。   夏理在极度丰沛的物质环境下长大,世界上几乎就只存在他已经拥有的,与他尚未来得及知晓的。   他其实并不需要额外的礼物,无非是不自觉地想要占据徐知竞的时间。   “小狗也不想要吗?”   “……不想。”夏理摇摇头。   “那刚刚为什么说想养小狗?”   徐知竞这么问着,没有松开手,反倒愈发靠近了,好轻好温柔地将脸颊贴向了夏理的掌心。   “因为那样的话,看见小狗就会想起你了。”   “所以为什么又不想要了?”   徐知竞抬起头,再度望进了夏理眼中。   “小狗只能活十几年吧……我也不能保证一直陪着它,它们的时间要比人类快太多了。”   夏理温吞地说出理由,稍稍蹙起了眉,下意识地抚了抚徐知竞的脸颊。   他总是这样,不经意地说一些好善良,好纯真的话。   似乎世界在夏理眼中从不存在暗面,一切都通透且明亮。   徐知竞不否认自己爱这副皮囊,可他更确信自己真正爱上的是夏理藏在皮囊下的灵魂。   夏理之于徐知竞永远都是最好的。   要用圣洁作修辞,月亮一样亘古地闪烁在徐知竞心上。   “那我陪着你,我比小狗活得久。”   徐知竞玩笑着说真心话,黑眼珠在眼眶里被阳光照得亮晶晶。   或许是车里的空调开得不够低。   夏理在这句过后渐渐红了脸,托着对方的下巴,无措地不知要作何回应。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在害羞,却不明白这样的羞赧因何而起,长睫毛跟着细薄的眼帘扇动了一瞬,翩翩在鼻梁边落下两道柔和的影子。   “徐知竞。”   “嗯。”   被叫到名字的人在夏理的掌心点了点头。   “不要说怪话了。”   “那你想听什么?”   徐知竞这时终于抬头,窗外流动的光影落向纤细的镜架,恍惚折出须臾便破灭的光点。   夏理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对方,绯色渐渐从脸颊漫向耳尖。   他垂下眼,不断地轻握和徐知竞拉过钩的小指。   阳光顺着夏理挺拔优美的鼻梁隔出明暗,连犹豫都描画得深秀,仿佛装裱精致的古典肖像。   良久,夏理终于开口。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甚至在第一个字脱口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柔软红润的唇瓣预告般抿紧又松开,湿漉漉裹上些水色,撩人得纯情且不自知。   “那天我做梦。”他停顿了一下。   “梦见很久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   夏理再度抬起眼帘,亟待得到承诺似的盯紧了徐知竞。   “所以可不可以一直最喜欢我?”   不要像妈妈一样。   “可以的。”   “可不可以一直陪我过生日?”   “可以的。”   徐知竞顺着话音,好坚定地牵起了夏理的手。   “要一直对我最好,一直对我温柔。”   “好。”   “徐知竞,你要一直想我。”   徐知竞才是十六岁的夏理真正想要的礼物。   是珍贵而稀有的,夏理唯一不愿与他人分享的。   夏理要向徐知竞施加魔咒,要让徐知竞永永远远认为夏理最重要。   “只要你想。”   徐知竞郑重地许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