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海   作者:小合鸽鸟子   文案   被富家大少缠上后我去他家纳鞋底   -   高云歌开电瓶车撞到一台保时捷,万万没想到车主竟然是三年前对自己死缠烂打的富家大少——宋洲。   自己跑路不成,反倒被对方赖上,甚至还以死相逼要跟自己回家。   高云歌无语:这合理吗?   三年前,宋洲对高云歌一见钟情,勇敢表白,惨遭失败。   当初追不到的人突然从天而降,这次宋洲不会再放弃大好机会。   都说烈男怕缠郎,那我就一缠到底!   对方是个事业批,没关系,那就一起搞事情!   可是创业不是过家家,宋洲有玩不转的时候。就在自己众叛亲离之际,高云歌竟坚定地站到了他的身边……   因为追不到老婆而痛不欲生的富家大少攻(宋洲)   因为老公太粘人耽误自己赚钱的人间清醒受(高云歌)   标签:年下、破镜重圆、情投意合、甜宠、HE 第1章 帕拉梅拉和小电驴   再重逢是在深夜,路边,四季常青的香樟树下。   一月的山海市潮湿阴冷,宋洲坐在帕拉梅拉的副驾,车门大敞,吹风醒酒。高云歌骑电瓶车经过,差点撞上车门内侧的音响区域。   高云歌一个急刹。   他的身子前倾足足两三秒,然后蹲下身,凑近了看车内饰,在昏暗的路灯光下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有将车擦碰。他并没有表现出慌张,也有可能是慌张过了头——这样一辆车如果真的需要维修肯定不在他的经济承受能力范围内,今晚他要么毫发无伤,要么赔掉裤衩。   再扭头看车身长度,喔唷,还是辆行政加长版。   高云歌有些晃神。   遥远的记忆里,那人的声音模糊,但得意的语调依旧清晰。像只炫耀羽毛的孔雀,那个普通话和温州方言频繁切换的青年还很爱攀比,竭力邀请自己上车并给出个答案,他这辆是不是和他别的客人的帕梅都不一样。   “我这辆加价后落地都快两百万了,”那个人还很喜欢凑到自己耳边,压低声音故作深沉,“其他人都俗,就为买个车标,我不一样,我足足等了大半年定制,光后座就比普通版长了十五公分,够宽敞,够舒服,更适合……”   高云歌推开了他。   车子他不懂,也不感兴趣。就算早几年前在酒吧驻唱时见过形形色色的大佬,他也没把标志认全。保时捷他看不出差别,但宋洲黏黏糊糊往自己身上蹭的模样,和他口中的“别的客人”,没什么两样。   对。那个温州男人叫宋洲。   蹲在车门前的高云歌终于抬头。   已经过去三年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宋洲长什么模样。宋洲就坐在那儿,伸手,冰冷的掌心抚过头顶,捻一缕发尾在指尖打转,被酒精浸红的双眼微眯再睁大,声音飘渺得像回溯到过去,抑或是从记忆里苏醒。   宋洲说:“我已经很久没梦到过你了。”   话音刚落,宋洲的鼻腔涌起强烈的堵塞感。   一股久违的充盈从胸膛涌出,他粗暴地揉搓双眼,视线变得模糊只有色块,他张开嘴,想再说些什么的,那股磅礴的气息强烈,堵到了嗓子眼。   宋洲踉跄起身,三两步往前扶到一棵树,又开始呕吐。   他在酒吧的卫生间里就吐过两次,出来又喝了半杯用啤酒扎乘的白干。代驾把他送到小区门口即将进入地下车库时,那半杯白干被他翻江倒海到垃圾桶里,他于是让代驾再往前开一点,停在路边,他再缓缓。   他其实已经吐无可吐,佝着腰,肩膀一下一下的耸动,吐出来的液体里掺着些血丝,胆汁都要被他吐完了。着实狼狈。   但呕吐能让他的肾上腺素短暂飙升,迅速清醒。   他重新有了气力,能感知到有一只手一直托住自己的额头,使他不至于跌倒。他本能地抬起双手握住那人的手背,紧紧抓住,借力直起腰。当他终于能顺畅地、平缓地呼吸,逐渐清晰的视野里,高云歌歪着头,乌黑的双眸盯着他,良久才眨一下。   “又喝那么多酒呀。”高云歌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意外。不管是对相遇,还是重逢。   “……额,嗯。”宋洲本就泛红的眼眶更湿润了,蠕动的喉结发紧。有很多话想说,又无话可说。   “陪人应酬。年底了,总要拿出点诚意。”宋洲手伸进口袋,下意识地掏出一根烟,他又放了回去。整个烟盒被他捏皱。   他捕捉到高云歌的皱眉和抿嘴,他现在不喜欢闻烟味儿的小表情,和以前一模一样。   真奇怪,他一个外地人——不管以前在温州还是现在的山海市——都离家千里。宋洲和一帮狐朋狗友尚且能一晚上抽完一整条,高云歌居然从来不抽烟,也不需要用尼古丁来排解无聊和烦闷。   “我仔细看过了,没撞到你的帕拉梅拉。”高云歌指着那扇依旧敞开的副驾车门,“你坐车上醒酒,关门摇窗户下来就好,不然会把别人撞到的。”   “早点休息。”高云歌低头盯着自己脚尖,总觉得还缺点人情味儿,就努力和宋洲寒暄了句,“生意重要,身体更重要。”   高云歌说完,如释重负,迈着小步就要坐回自己的小毛驴上,他又被宋洲拽了回来。   再正视宋洲时,他眼里有无法掩饰的疲惫。大少爷凌晨十二点从夜场笙歌回来,他则是在托运站把二十几件打包好的纸箱翻出来又拆,拆开又重新打包。   高云歌承认有几件货的码数和型号自己在车间里就打包错了,但老板出发前口口声声答应了会一起去解决这个问题,却一下班就不见踪影。   事后想想老板也是分身乏术。年关将近,老板们都在饭店、ktv,或者在夜场活络客户,争取尽快拿到被欠的货款,来结高云歌这些工人的工资。   于是高云歌一个人在托运站的大货车里忙活到凌晨,结束后骑电瓶车人都是飘的。连续的加班以及这次插曲让他的睡眠严重不足,他明早七点又要在流水线上就位。   别说宋洲觉得在做梦,醉生梦死,他也活得也跟快死了没什么两样,比起跟一个故人猝不及防的再见,他更思念出租房里的枕头被褥。   “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高云歌心里嘀咕,出于礼貌地解释道:“我明天还要上班。”   “别去了。”宋洲往前一步,和高云歌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都那么久没见了。”   是有多久没见呢。两年,还是三年?   但那又如何呢?高云歌清瘦的面庞上满是困惑:“我们以前很熟吗?”   宋洲有些错愕,随后尴尬地轻轻一笑,他并没有停顿太久:“不熟就不能叙叙旧吗?高云歌。”   高云歌一脸不可置信,不能理解宋洲为什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如此无理的要求。那他会失去宝贵的睡眠时间,几个小时后迟到失去一天的工钱,还有可能被老板谈话,再严重些会将他替换,工资扣到年二十六七才结给他……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如烟花般炸裂在他脑海里,就为了和宋洲叙旧,他要没钱带弟弟回家过年?   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没下过一天车间的富家公子哥,简直是不可理喻!   “我们没什么旧可以叙吧。”高云歌那着急走得模样,像是从未认识过宋洲,仅仅是个萍水相逢的好心人。   他推着电瓶车绕过依旧敞开的副驾车门,着急忙慌地往前,被他甩在身后的宋洲不耐烦地问:“你就一点都不记着我以前对你的好?”   高云歌低着头,继续推电瓶车。凌晨的乡镇街道上路灯稀稀疏疏,聊胜于无,他即将隐入黑暗,他听到宋洲放低声量,失意落魄:“你是不是,都忘了我叫什么名字了?”   高云歌沉默了足足五六秒。   外套上已经沾了深夜的露水气,显得身影更加单薄。他长叹一口气后启动电瓶车,摸着黑,慢慢悠悠、颤颤巍巍地往前。   他的生活被长的流水线、大的车间和小的鞋盒占据,日复一日地在这条路上通勤。对于一个从未想过要逃离的人来说,在一个回家的深夜撞上一辆帕拉梅拉并不是个美丽的意外,他的前路被骤然照亮,亮到自己即使背着光源,也一阵眩晕。   高云歌与此同时听到引擎的发动声。   这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回头。矩阵大灯的远光效果将他笼罩,他根本看不清坐在主驾的宋洲是什么表情,只见他副驾的车门还是开着,丝毫没有要关闭的意向。但就是关上了又如何,宋洲是喝过酒的,他这时候启动引擎是想干什么?他醉成那样,他还做出要开车的架势,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是要给谁看。   高云歌也顾不上看不看得清,会不会擦碰到车漆,小毛驴一个扭头漂移,滑铲到帕拉梅拉车头前。   他气急败坏地大声吼:“你发什么疯!”   他头痛欲裂,就这么横在车前,生怕自己一离开,车子就会油门踩死向前。   灯光刺眼。他什么都看不清,自己却赤裸裸展露在主驾的视线里。他抬起手臂遮挡,明明不想再跟这个人有交集,还是给出了苦口婆心的劝解:“你自己不惜命,你想想那些惜你的人呐。”   “巴谷子!(败家子)”他烦躁到脱口而出句温州话,声音一时想过轿跑的轰鸣,“倒是想想那些爱你的人呐,宋洲!” 第2章 你姐姐会心疼的   凌晨一点五十八分,高云歌终于抵达出租屋的大门口。   他住一个拆迁户小区,总共二十八栋,三十四层,一梯三户。   一河之隔有一片精装修的小洋楼,那才是宋洲住的地方,但高云歌问他住哪儿,他就是不说,高云歌想把他扔车上吧,他又空档踩两下油门表示抗议。   于是高云歌只得没收了宋洲的车钥匙,扶着人坐上自己的电瓶车后座。他租的小区自住比例很低,房东出租前还会尽可能地隔断。高云歌在二十八楼,每到上下班的高峰期,电梯都会拥堵异常,哪怕这么晚了,都还有两个人和他一起进电梯,且在等电梯时就目光掠过自己,饶有趣味地观察跟在他身后的宋洲。   没办法,谁让宋洲穿得靓丽。经典的驼色格子外套里一件暗红的高领羊绒毛衣,藏蓝色破洞牛仔裤里膝盖冻到有些发红,应该和那双运动鞋一样都是什么潮牌。   他往后梳的刘海到现在都不乱,显然不是车间打工人的装扮。高云歌平时在线上无聊了也会刷短视频,看TY上的直播,最近有个澳门sisi姐很火,高云歌不认识Burberry,但认识sisi姐卖的BB——宋洲在他眼里就像sisi姐直播背景里的外国男模,身材颜值都过关,但站在一起,就是格格不入,比别人都慢半拍。   高云歌领着“男模”入门。开灯,映入眼帘的还有五个一模一样的木门。宋洲一阵眩晕,还以为自己穿越进了什么无限循环的小游戏,高云歌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他:“你还能走吗?”   “嗯。”宋洲问:“不用脱鞋吗?”   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自己的礼貌是毫无必要的。他上一回穿鞋进屋都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他在新加坡混南洋理工的文凭,居住的富人区连车道都扬不起灰,他又住在独栋别墅里,一个人不管怎么折腾,地面都一尘不染。   他眼前的公共空间顶多十五平,地面瓷砖在夜里黏糊糊渗着水气,毫无经常打扫的痕迹。厨房狭小,就在左手边,目光所及之处的碗筷全都没收拾,垃圾也没倒,和客厅一样黏糊糊的。高云歌看了也叹了叹气,说:“隔断间都这样。”   高云歌以为他是要拖鞋,三两步进唯一的卫生间,拿了双塑料拖鞋出来放宋洲脚边。宋洲低头,盯着拖鞋内侧未干的水渍,依旧愣愣地站在那儿。高云歌读不懂他的肢体语言,也懒得废话,抓住他的手腕往屋里走。   门被关上了。   然后另一扇卧室门被打开。高云歌住挨着厨房的那一间,朝北背阳的位置在冬日里更加湿冷,他随即打开空调,从制冷调到制热——如果不是有宋洲来访,空调并不是他的必需品。   “你凑合着睡一晚吧。”高云歌戳戳宋洲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在床上休息,至于自己,每个周末弟弟从体校回来都睡一旁的折叠床,高云歌正要将那张小床伸展开,宋洲倒下时揽住他的腰,两人面对面跌落在只有一米二宽的实木板床。   宋洲随即一声闷哼。   他已经八百年没睡过这么廉价的床板了,躺下还会吱呀吱呀响两下。这是冬天,垫子底下铺了一层褥子,宋洲还是觉得硌得慌,那枕头也不行,硬梆梆像塞了没去芯的棉花。宋洲就是睡快捷酒店也要挑有深度睡眠枕的那种,高云歌每天超长工作至少十二个小时,居然就是在这儿补充宝贵的睡眠的。   “怎么,睡不惯?”高云歌能从宋洲的眼里看出落差。他笑,随着嘴角弧度的扬起,眼睛也弯弯的,双眼皮褶皱就是眼睛眯起来的时候也明显。宋洲以前最喜欢这双眼睛了,眸子乌七八黑,干干净净,明明日子都过得这么苦了,这个人怎么总是爱笑,很容易笑,笑得时候丝毫不勉强,就是想笑就笑。   每次和这样的高云歌对视,宋洲也能被他的轻松感染,进而忍不住想亲近。   高云歌的存在对于宋洲来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只要见上一面,不管是三年前还是现在,宋洲都会想跟他靠得更近些,想和他交谈,聊聊这三年都发生了什么,想要触碰,不论是从口舌间滔滔不绝的,还是更进一步地探索。   “你在温州的一个保姆房,都比这里舒服吧。”高云歌哄小孩似地,一本正经道,“乖,眼睛一闭,一睁,你明天又是意气风发的宋少了。”   但是宋洲不听话。   像是怕高云歌会毫无征兆地消失,一如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宋洲躺下后几乎没眨过眼,一声不吭又失神,模样憔悴,他难得袒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不然高云歌也不会一时心软。他拍了拍宋洲定型蜡依旧硬挺的头发,轻声道,“你喝成这个样子,你姐姐会心疼的。”   宋洲的眼神瞬间清明。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高云歌三年前的不辞而别与宋恩蕙脱不了干系。   不然高云歌怎么有能力突然消失,还把高云霄的学籍一夜之间从温州转走。要知道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地人,没有交过一天社保,没有过一张劳动合同,更没有学历和任何资产可以加分,他在这个要用积分排名来换取入学名额的文明游戏里是个无能为力的人,他没有走那个宋洲当年跑遍整个鹿城才牵线搭桥来的后门,居然舍得离开。至于他后来去了哪里,就像高云霄自己曾经说过的,至少他们是不可能回甘肃老家的——老家,已经是回不去了的。   一定是宋恩蕙从中作梗,为了她的千万订婚礼能如期举行。宋洲对这个姐姐谈不上恨,甚至一度很内疚,如果不是为了逃过当年的政策再生个男孩,宋恩蕙也不会一出生就被寄养在姑妈家。宋洲打小和这个同父同母的“表姐”玩得最好,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从来都是最疼自己的姐姐会和父母同一战队,硬生生将他与高云歌拆散。   但是高云歌却说:“她是个很好的人。”   “睡吧。”高云歌像姐姐那样,轻声细语。他又笑,有些无奈,是想到宋洲以前胡搅蛮缠的模样。   如果放在三年前,宋洲有这种和自己同处一室的机会,肯定早就紧紧搂住上下其手,不亦乐乎,快活得像在夜店高喊过一声“今晚所有卡座的酒水我宋少买单”。   但宋洲一直无动于衷,哪怕是现在,面对面,两个人距离这么近。   那个会在夜场一掷千金的宋家大少爷,也很难和现在这个醉酒都发型一丝不苟的宋总重叠了。   高云歌说:“我们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   宋洲被宿醉的头疼折磨醒。   他“腾”得从床上,又扶着额头躺下。天花板上的几块裂纹逐渐清晰,他干咳了两下,暖风空调吹得他口干舌燥,等塑料杯里的水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怎么一伸手,床头柜上就有一杯水等着给他解渴。   宋洲坐起身,晃晃脑袋,眼珠子转动时带牵着神经,拉扯出一丝丝可以忍受的痛。   记忆断断续续涌入,他侧目,水杯放回原来的位置,自己的车钥匙也在边上。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醒来以后孤身一人。他拿起车钥匙下压着的一张纸,双手捧读,那上面画了张草图,简笔勾勒出滨翠华庭的大门口以及一条通往桥边的线路,并备注:【你的怕了没啦昨晚停在这个地方。】   宋洲一颗心突突狂跳。   再摸摸自己的脸,热的。   如果照照镜子,说不定人都是红温的。   他认得高云歌的字迹,如假包换。可能是在学校环境里待得时间太短,高云歌写字速度很慢,一笔一画都工整到有些刻板,反而显得歪歪扭扭。高云歌还在“怕拉没啦”下面用红笔画了个五角星,像生怕宋洲没印象,宋洲拿起车钥匙,撅嘴一通乱亲,又举起那张纸,啵啵了好几下。   他高兴过了头,才想起来找手机,身上一通乱摸没找到,左右四顾,手机也是在床头,只是没电了不亮屏,所以不起眼。   高云歌在手机下面也压了东西,是八块钱的纸钞。宋洲得有八百年没见过纸质现金了,他翻到那张的背面,高云歌又写:【我这里没有你的充电线,你醒了之后可以去大门对面的早餐店买两个包子一个茶叶蛋一瓶奶,刚好八块。】   他甚至给我留了早餐钱。宋洲狂喜,恨不得在这张床上蹦迪,高云歌下面那句话又把他打回原形:【昨晚你坐我小毛驴后座的时候,手都是抓着小凳边缘,而不是贴我后背。】   【你对我已经没有以前的那种执念了。】   高云歌认为:【这是成熟的表现,这是个好事情。】 第3章 小夜莺   上午十点,高云歌正坐在麒麟湾工业区某栋厂房楼梯间的水泥台阶上,和几个工友闲聊,一起打发掉流水线休息的几分钟时间。   高云歌没有抽烟的习惯,他今天实在撑不住,问黄毛要了根云烟。   有厂的地方就会有一个“黄毛”,哪怕熊安斥四百八十块巨资,染得明明是蓝色儿,车间里从老板到管理以及同事,还是会叫他黄毛。   没办法,谁叫他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过完年才满十八岁。高云歌早就记不得是哪个八杆子打不着的陌生人把这小孩塞给自己的,托他给介绍份工作。一个黄毛,岁数小又没技术,能找到什么正经工作?就跟着他一起在流水线后段给鞋子打包。   “看看你,把高哥累的。”黑毛也是打包小分队的一员。高云歌和黄毛负责在鞋子检验完成后塞泡沫鞋撑、套无纺布袋、放进鞋盒,这一步骤被称为打小包,黑毛则把一个个“小包”按照客户要求的配码塞进大纸箱,打成一个三十双装的“大包”后在外箱写上客户的基本信息,再由司机发往物流站点。   黑毛是全厂岁数第二小的,曾经也染过五彩斑斓的黄,一个星期前刚剃成平头黑。黑毛见高云歌烟没入肺就不住咳嗽的生疏样,忍不住揶揄,并教育起黄毛:“要不是你昨天晚上打错那么多小包,我高哥至于大晚上去物流站,把已经装上大货车的箱子又一个个翻出来吗?”   “那还不是你没按指令打总件数,”黄毛不服黑毛,回呛他,“流水线明明没做A980这个型号,我就算码贴贴错了,你也不应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打成大包啊。”   “别吵了别吵了。”高云歌赶忙劝架,都给他听乐了,寻思这能有啥好吵的。两个小屁孩一下班就没了影,这会儿职业素养一个比一个高。   “再说了……”黄毛也是口直心快,那憋屈的小表情,没一秒就变成窃喜。   他和黑毛又成了分享秘密的好兄弟,用只有他们三个人才能听见的低声说道,“翻箱倒柜能累着咱哥吗,那是昨天晚上,他带了个人回来。”   高云歌想要去捂黄毛的嘴已经迟了。   帮人帮到底,高云歌见熊安人生地不熟,着实可怜又容易被骗,就让他把房子租在自己那间隔断的对面。小孩子爱睡懒觉,为了防止他迟到,高云歌每天都会敲他房门。今天早上熊安罕见地来敲高云歌的,门一打开,那被子下面隆着成年人的弧度,很明显不是他弟弟高云霄。   “别说了别说了。”高云歌把自己没抽完那根烟塞进黄毛嘴里。黄毛还不服,把烟嘴吐出来,声量都提高了不少:“我都看见你——”   高云歌关键时刻还算有威严,手指头一戳黄毛鼻尖,他再八卦,也乖乖抿嘴,只留了道小缝夹那半根烟。   “辛苦大家提前回工位,把自己周围都收拾干净。”流水线的成型管理突然来楼梯间喊了一嗓子。几个计件的工人随即响应,那些保底的则只是抬头看他,并没有起身,或者走动。   “配合一下嘛。”管理鼓了鼓掌,活络气氛道,“接到小老板指令,他马上要带个大客来车间参观,这要是能接到大单呐,诶……”   就连管理也编排不下去了,只能再次鼓掌:“大家伙要相信,我们的小老板,是青年才俊!”   流水线上的工人全都回到了车间。   楼梯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打包的还在消磨没抽完的烟,管理看他们的时候眼神有所闪烁,但并没有催促。打大小包是鞋子下流水线后的环节,严格来说,他们并不算线上的人,再加上今天来验鞋的是个临时工,速度慢效率低,他们就是回到打包区,这一时半会儿也没几架鞋子供他们包装。   “咦,还青年才俊,”黑毛说云贵方言时抑扬顿挫,比讲普通话生动多了。他夸张道:“我年初就听管理说他要回来接班,我到年底终于能看到他来车间咯。”   “就似嘞。”黄毛也跟着吐槽,“我承认我昨天打包错得是有滴多,但鞋子都已经到托运部了,那就应该是他们当老板的去处理啊,我们只是打工的,出了麒麟湾工业区就只知道回家的路,哪里晓得怎么和物流那边联系。”   “嗯,本来大老板在电话里说好,叫小老板带我一起去的。”高云歌也没忍住,摇头叹气,“结果等了他半天没来,再打电话过去……”他回忆起昨晚那嘈杂的夜店背景音,破案如有神,“估计那时候就已经和大客在谈笑风生了。”   “怎么还在这儿叽里呱啦,有没有素质啊。”小老板的声音从楼梯拐角传来,尖锐又急躁。   高云歌像被老师发现在试卷上涂鸦的差生,瞬间端坐在台阶上。裴俊祖三两步冲到他们面前,如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高云歌,急不可耐地催促:“就你们那儿最乱,还不快点回去把鞋盒纸箱什么的都收拾一下。”   看来真的是个至尊无敌豪华大客户。   高云歌不由多看了两眼气都没喘匀的小老板。麒麟湾工业区每栋厂房都有六层,一楼为档口,二楼往上是车间。他们就在第六层,电梯难等,可见那个客户得多重量级,值得小老板跑一趟楼梯。   高云歌随即给黄毛黑毛都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俩别说话,夹着尾巴回去。他走在最后面,一只脚都跨进车间的防火门了,裴俊祖叫住了他。   “那个谁。”   小老板并没有记住他的名字,又重复了遍,“那个——”   高云歌侧身,和还站在楼梯口的裴俊祖面对面。裴俊祖像是想了什么,字一个一个地从嘴里蹦出来,他叫高云歌的外号:“——小、夜、莺!”   “老板,”高云歌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叫高云歌。”   “无所谓,”裴俊祖摆摆手。他只是单纯要把人叫住,并不关心这个工人姓甚名谁。   “等会儿可别外放音乐啊。”他特意提醒,并强调,“我这里是流水线标准车间,不是外面那些乱糟糟的手工厂,干活的时候就干活,都要集中注意力,把歌放得那么响整个车间都听得见,像什么话。”   “……嗯。”高云歌其实已经很长时间没带蓝牙音箱了。他也记不得小老板什么时候来车间见过自己放歌,只知道老板说什么,他都别反驳就好。   “好好表现,将功补过。”裴俊祖丝毫不感谢高云歌昨晚的独自奔波。恰恰相反,他还颇有怨言,一脸不满道,“昨天打错那么多包,如果真的发往全国各地了,你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多少损失吗?你一个打包的一天挣几个钱啊,根本赔不起的你知不知道。”   他这会儿浑然天成一副老板模样,大发慈悲道:“待会儿别再给我出差错了。等到了年底,我不会扣你太多钱的。”   高云歌回车间后拍拍正蹲在鞋盒堆里贴条码的熊安的肩膀,安排他去塞鞋撑和套袋,自己来装盒。   他在防止昨天的错误再次发生。小孩子贪玩,通宵打手游都是常有的事,高云歌不止一次见到熊安站着都能眯会儿眼,再加上他们都不是机器,而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不出错。   麒麟湾工业区是山海市制鞋业的核心。自三年前来到这座和温州毗邻的城市,高云歌围绕着这个工业区进过大大小小的厂不下百个。他遇到过比裴俊祖更友善大度的老板,也不乏更刻薄刁钻的。不管他在任何一个厂上班,出现了昨天那样的失误,他作为比黄毛黑毛更年长的那一个,其实都会义不容辞地去把损失降到最小。   这是他性格使然,要么不做,做了就要负起责任。但高云歌在蹲下的这一刻突然觉得没有意义,不是没意思,而是没意义。   ——意义对于高云歌来说一度是个难以言说的概念。   那时候高云霄还没出生。那时候他有的是一个妹妹。   甘肃的黄土地上热浪滚滚,他每天背着妹妹去单程步行就需要一个小时的乡镇学校。他把妹妹送进去,自己逃学去放牛。牛根本不需要他管,他在草堆里避着艳阳睡一觉,牛会自己回家,但他的妹妹不会,需要他这个当哥哥的再去学校接她,兄妹俩穿过一条很长很窄的破旧木桥,那下面磅礴而去的母亲河是一路向东的黄河。   在妹妹消失之前,高云歌从不关心那么汹涌的河流要奔向哪里,也不知道家以外的世界有多大,未来有多远。   妹妹也变成了记忆里模糊的身影。他很快有了个和自己同一性别的弟弟,父母常年外出,他们相依为命。高云歌从此盯得很紧,生怕又把这个弟弟也搞丢了。   再后来他和高云霄没有往东,而是向南,来到父母曾经打过工的温州,谋他自己的生。那个时候生的意义是尽早还掉父母治病的债,是弟弟有学上,是有生之年如果能见到妹妹,还活着的人能体面些。这些诉求宋恩蕙都神奇地帮他搞定,而他也答应,离开温州以后,绝对不会主动联系她的弟弟。   高云歌是有些脸盲的人。尽管只跟宋恩蕙见过一面,还是三年前,宋洲的姐姐如果此刻出现,他绝对第一眼就认出来。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就没什么波澜,换了个城市继续出卖劳动力,哪怕是被颐指气使的小老板苛刻,他也习惯性地忍受。   他的日子过得是那么平淡,重复,不管是哪一个黄毛跟着他,不管生意好坏,他都会乐此不疲地劝任何一个黄毛把头发染回去,吃不了打工的苦,就回老家吃读书的苦。   意义这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淹没在印刷着琳琅满目货号和颜色的条形码里。他贴得专注,身后,流水线上的工人都已经正襟危坐,肃然起敬,而他还蹲在高高矮矮的鞋盒堆里,浑然不知裴俊祖已经陪着大客户逛完了流水线来到打包区,且在自己身后驻足了格外长的时间。   “……就这儿有点乱,没办法,款式太多了,他们来不及打包,就容易出现堆积。”   他总算有点分神,听到裴俊祖讨好而不失美化的解释。   高云歌在心里嘀咕,怎么可能就我这里乱!就这点厂房面积,成型流水线都一节一节弯成贪吃蛇了。   偏偏那个客户特别给面子,裴俊祖不管说什么,他都好,嗯,没事,好,挺好的。   “不错!”那个客户答应,“我回头就跟我姐联系,下个三五万双公司单来给你们家做。”   高云歌:“?”   多少?   吹牛的吧。   这年头哪里还有单个客户以万为单位下单的啊,一开口还好几万。这个客户敢口嗨,裴俊祖就敢跟着口嗨,当即决定:“我明年就上全流水线!”   终于贴完标签站起身的高云歌:“??”   “我会把包装线也给加上。验鞋、打大小包都在线上完成,我会把他们三个都换掉!配上更专业的人员,绝对不会再出现鞋盒外面印着一个款,鞋盒里面装了另一个款的乌龙。真正做到山海制造,温州品质!”   正往盒子里放第一双鞋的高云歌:“???”   这都关乎到自己明年有没有饭吃了,高云歌终于忍不住,扭头,那位重量级客户正隔着堆得高高矮矮的鞋盒盯着自己。他是那么年轻,穿着是那么休闲,大冬天里牛仔裤破洞露出整个膝盖,若不是裴俊祖对他毕恭毕敬,高云歌绝对会把他同小老板的二世祖狐朋狗友们等同到一起。   “什么?样品鞋啊……要的,当然要先寄去温州看看。”那个客户大白天在车间里还戴个墨镜。他推了推镜片,又摆摆手,并没有透露他姐那边的具体信息。这让裴俊祖有些扫兴,但很快又喜笑开颜。   “我姐那边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他拍拍裴俊祖的胸口,保证道,“到时候你可别忙不过来啊。”   真有那时候,忙不过来的又不是他这个小老板。高云歌怕了,看那个客户如同人型的百万货款。如今这张即将昭告自己失业的巨额订单正缓缓走来,隔着一摞鞋盒,往自己手心里塞了什么东西。   小老板带着大客户去往针车区。   黄毛黑毛接连吐槽,说裴俊祖不要他们,他们才是早就不想干了,这里工价压得最低,屁事儿最多。高云歌并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而是又蹲下身像蹲在堡垒里,手掌摊开,一枚被折成爱心形状的纸条躺在手心里。   高云歌觉得周遭都变得安静,没有任何杂音。   ——原来他也没有在做梦。   他小心地将字条拆开。原来昨晚上捡回家的暖暖尸体,真的是宋洲啊。 第4章 坐在小毛驴后座笑   宋洲正在麒麟湾工业区外焦急等待。   与温州毗邻的山海市也是个全国百强县。同样是“浙江著名鞋乡”,工业区坐落的镇街道本质还是个更繁华热闹些的城乡结合部,道路的规划布局尤其混乱。宋洲的帕拉梅拉太长,绕着工业区转了三圈都没找到空位,还差点引起堵塞,只得停在一百米外的一处小巷。等待期间他多次打开手机地图,反复确认自己画的路线正确与否,然后继续翘首以盼,祈祷高云歌顺着字条上的草图找到自己这里。   时间回到两个小时前。   醒来后不见高云歌踪影的宋洲化身一只温柔拆家的大型犬,不留余力地把这个隔断出租间翻了个底朝天,从床头柜和储物柜里找到的线索包括但不限于:现金纸钞几百,高云歌和高云霄兄弟俩的身份证两张,山海实验小学入学手册一摞,少年组游泳比赛奖状五张、奖牌三枚,二手车购入合同一份,以及手写记工簿一本。   那个本子是日用品超市里最常见的款式,并没有多厚,但封面的两角已经被翻到折叠,里面的纸张也出现不同程度的内卷,边缘发黄发皱。   ——这是高云歌的记工本。   高云歌并没有固定的厂,每天在哪个厂干了哪个位置的活,多少工钱,他都会记下来。这一年他刷过底胶,刷过面胶,刷过处理剂打过压机,还当过半个月的钳帮手……他几乎做过一条流水线上的每一个位置,他做的最多的工作还是打包。   整年下来他在九个鞋厂打过包,长则四个半月,短则半天。他目前上班的这个鞋厂工价最低:放前后两个鞋撑两毛钱,套一个无纺布袋一毛钱,放三包卡和好评返现卡共计五分钱,打小包一毛钱,打大包一毛钱。   宋洲这么多年来从未细算过自己名下二十间商铺、三套别墅和八套平层的租金每月能有多少,他现在用手机里的计算器,仔仔细细地帮高云歌验算了好几天的计件工资。   越算,他越觉得这个叫“路尔德”的抠门鞋厂有点熟悉。这名字……欸?昨天晚上在V19喝唱K的时候,谁来加自己微信还主动敬了三杯酒,说自己家厂就在麒麟湾工业区里的?   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好像就是路尔德!   宋洲赶紧通过通讯录里的新朋友验证,发了个“微笑”过去。   对方没反应,估计跟自己一样喝断片了。宋洲也没多犹豫,直接打语音电话,把人叫醒后随便商业互聊了两句,就开门见山说要去他厂里看看。   宋洲甚至没回自己住的地方换身衣服,要到地址后直接开车过去。   要不是找车位耽搁了点时间,他估计直接单枪匹马去了车间。他还是先在门面办公室跟裴俊祖和他父亲聊了会儿,喝茶攀谈间眼神不住地往监控大屏幕上瞟,在车间的镜头里寻找高云歌的身影。   “这可是温州澳尔康的亲舅子。”裴俊祖跟父亲强调宋洲的身份。   他和宋洲不能说是不熟,只能说就昨晚上见过一次。但这一面之缘足够他用洋洋得意的语气重复昨天带他去酒局的人对他的介绍:“宋总负责澳尔康在山海市的代加工订单,下单和验收都他说了算。”   至于澳尔康是怎么个体量,就无须再多言了。那可是拥有三千多家线下门面的上市公司,三十年老鞋企,国名老品牌。别的不说,就连现在山海市工业区的几个大厂老板回忆起自己的个人史,都得从一二十年前在温州澳尔康的设计部里做学徒开始说起。   裴父跟宋洲简短热络了两句,见他注意力一直被车间监控吸引,就让自己儿子先带他去看看生产。   宋洲终于进了电梯。   到这一刻他都还沉得住气。   但电梯到每一层都开门,频频有人进出,或者货物搬运。跟他同电梯的一个女工正在刷短视频,外放经典宫斗剧里,皇帝时隔几年去甘露寺探望废妃健步如飞的片段,脖子上的佛珠甩得飞起。她在电梯抵达四楼后出去,四楼又刚好有人往电梯里塞大小编织袋,宋洲跟那人说了这趟电梯要往上他们也不听,就是自顾自地搬东西。   电梯卡在了四楼。   宋洲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实在没忍住,冲出去走消防通道。裴俊祖气喘吁吁地跟在宋洲后面,也爬了两层楼梯,他内心热泪盈眶这桩买卖绝对稳了,宋总是一刻也等不急啊!   宋洲终于步入路尔德的车间。   大步跨入前他还捋了好久头发。裴俊祖慷慨激昂的介绍他基本上没认真听进去,直到顺着流水线来到尾端的打包区,看到不远处正忙碌的高云歌,这三年来的纷扰才消失,世界才明亮。   裴俊祖的讲解随着宋洲的脚步停顿,也卡壳了。   他顺着宋洲的目光看向高云歌,对,就那个自己记不住名字的打包工。他特意跟这个打包的强调过不要做些惹眼的动作,比如放音乐,怎么宋总还是看不顺眼,双目直勾勾盯着。   至于自己为什么要特意提一嘴……哦,想起来了!因为他之前在朋友厂里见过这个工人。   那是八月,盛夏。车间屋顶的通风管道三步路一个通风口往下吹冷风都不够散热,流水线上的男工全都打赤膊,只有他还套着件纯色短袖,在纸箱和纸盒间来回走动,被汗打得湿透也没脱掉。   他在一排不常用的鞋盒型号上放了个播放器,才手掌大,发出的声音却能响彻半个车间。全是些老歌,摇滚,粤语,还有民谣,通过粗制滥造的设备艰难地嘶哑出来,他跟着发泄了一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他笑,一边把鞋盒装箱,一边没有技巧全是情感地喊:“——你对自由的向往。”   周围的工友也笑,手上的活没停,用方言跟他闲聊。车间的氛围洋溢起短暂的烂漫,就连他朋友这个当老板的也觉得挺好,这么热又这么累,是要给工人点放松的空间。   “我以前听成型管理开玩笑,说这个工人平时话很少,但唱歌好听,人送外号‘麒麟湾工业区小夜莺’。”他的朋友肯定道,“人确实挺好用的,什么工序都会,如果后面没有淡季我不会放这个人。”   工业区里人员流动频繁。裴俊祖并不管厂里招工,但还是在偶尔的车间视察里见到了高云歌。   先是幸灾乐祸朋友那儿没订单了,而他还每天能生产一两千双。随即他又对高云歌生出一股没缘由的轻视,连带着他两个染毛小弟都碍眼。   他不喜欢人在厂里太活跃,或者说,有人味儿。上班就是上班,要专注工作。他一定能说服他爸明年加条包装线,这样就能把打包的人也固定住。不走动,就不会分神,不容易出错。   他浑然没察觉到宋洲的小动作,参观完后他热邀宋洲一起吃饭,宋洲以要赶回温州为由婉拒,实则七拐八绕回到小字条上画了个五角星的地方。   山海市的小巷错综无比,也不知他的云歌何时能顺路,就在下班潮的电瓶车流褪去一波又一波,宋洲心跟着凉了一截又一截之际,终于有一辆小毛驴扭了个头,慢慢朝自己的帕拉梅拉驶来。   宋洲赶紧摇下窗户。   随着车窗落下,高云歌的脸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人的主观意识是能扭曲客观现实的。   宋洲耳畔一度出现了幻听,许是巧合太多,进展太快,高云歌的出场总是伴随着轻快空灵的小曲,给他带来一种做梦的迷幻感。   但高云歌又是真真实实站在自己面前。   高云歌还挺关心自己,单脚落地撑住小毛驴,隔着车窗问道:“早饭吃了吗?”   宋洲点头如捣蒜,手在高云歌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捂住裤子口袋。这八块现金他怎么舍得花呢,得带回温州找个镶金边的框裱起来!挂在床头好好珍藏。   “我听老板说,你马上要回温州,所以没留下来吃饭。”   那是因为我想跟你一起吃饭。宋洲差点脱口而出,他稍作矜持,:“嗯……是要回去的。”   “那……”高云歌挠挠头,露出个不知所以的笑,“那你为什么要我来找你?”   宋洲没想到高云歌会这么直接,一下子,还真被问住了。   是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去找高云歌呢。   像是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宋洲也说不出这股冲动的缘由。   但他可以确认的是,只是一见到高云歌,哪怕两人已经三年未见,但只要一见到,见到他笑,像现在这样,他就能生出高兴的情绪,整个人被非常简单的快乐充斥。   他感到满足,伸出手,也去摸高云歌的短发:“那你为什么,就乖乖来见我呢。”   高云歌并没有避开宋洲的触碰。   这让宋洲的快乐加倍,眼珠子都是乌黑晶亮的,哪里还像个在酒吧夜店里醉生梦中的浪荡子。   他是那么的雀跃,邀请高云歌上车,坐副驾:“走,我们去吃饭。”   “我还有四十分钟。”高云歌说的是自己的午休时间。流水线下午一点钟上班,他虽然在最后段,但也不能迟到太久。   这点空档甚至不够来回跑一趟市区,打乱了宋洲对于重逢后第一顿大餐的计划。高云歌示意宋洲下车,坐自己电瓶车的后座:“我带你去随便吃点。”   宋洲二话不说把落地两百万的轿跑扔巷子里。   小毛驴毕竟是在承受两个成年男性的体重,宋洲一坐上去,车身都跟着抖了两下。从此他告别每一个在帕拉梅拉里emo的夜晚,他现在快乐地在小毛驴后座笑,国标的。   “别搂那么紧。”高云歌都快喘不过气了。可他身子越往前倾,宋洲只会贴得越近。   “我昨天晚上是怕又吐你身上,所以保持点距离!”宋洲现在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就连道路两边的景象都变得鲜艳清晰。   冬天阴冷潮湿的风大半被高云歌挡了去,宋洲像个重新诞生于世界的孩子,对这个乡镇生出迟来的好奇。他一路都在问高云歌这家店是卖什么的,那辆装满皮料的五菱货车要开往哪里,高云歌一一作答,嗅了嗅鼻子,还是忍不住说:“我刚从车间出来,身上有味道。   他每天都待在车间环境里,上了半天班难免混杂着些气味。他身边的也都是工人,大家都习以为常,并不意味着宋洲就……   “这有什么的。”宋洲并不介意,“你忘了我温州的呐,我爸买地建房前也开鞋厂的诺。”   他闭眼,侧脸贴着高云歌的外套,夸张地深吸一口气,还真被他识别出些材料:前调是胶水和处理剂,中调是皮革。   皮的味道几乎不可闻,那是温州才会用的邦面材料,山海市只有极少数大厂会使用牛反绒,路尔德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所以高云歌身上更多的是人造革,这种科技与狠活比动物皮便宜了三分之一不止,高云歌毕竟是在打包区工作,在他身上更绵延的,还是纸箱的木浆和鞋盒上的油墨。   有什么久远的记忆随着高云歌的信息素被唤醒。宋洲发出一声很长地“嗯?”,故意用上温普特色的语气词:“怎么,这些我姐没跟你说过吗?”   高云歌听出他是在阴阳怪气。   他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扭头,反问宋洲:“你也没跟我讲过啊。”   小毛驴就那么大。   两个人面对面相视。周围还有一起等待的人潮和车流,要么低头刷刷手机,要么伺机而动要闯红灯,主干道上汽车喇叭和引擎轰鸣此起彼伏,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的鼻尖再凑近些都能碰到一起。   “你从来不跟我讲家里的事,你对我很保守。”高云歌很平静,连语调都没什么起伏。   没有人会听见他对宋洲说了什么,他当着所有人对宋洲说:“你那个时候只是觉得新鲜,想和我发生点什么,又没搞到手罢了。” 第5章 脏东西   高云歌载着宋洲七弯八绕,来到一个兰州拉面店前。   已经过了就餐高峰期,两人一前一后进去的时候,最后一桌刚吃完的正好离开。高云歌走到操作台前点单,宋洲坐在靠门的位置,看着高云歌的背影,又是一阵恍惚。   这显然跟他预设的午饭天差地别。   宋洲并不排斥街边的小馆子,只是好不容易再见面,就算不是去新荣记那种档次的,也得讲点仪式和氛围感吧。   怎么就来这儿凑合了呢。宋洲单手托着腮帮子,皱眉,有点不尽兴。高云歌对他的存在也没有给予额外的关注,还是在跟老板日常聊天,今天忙不忙,卖了多少。一般厂里忙的时候工人才会出来吃饭,老板说年底这段时间肯定要比平时好一些,但总体来看,人确实一年比一年少。   宋洲听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他看到高云歌扭头,问他的那碗要不要加辣子。   宋洲立刻坐直身子,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高云歌拿盘端着两碗面过来,把加了份肉没辣子的那一碗放宋洲面前。宋洲慢慢夹一筷子正吹气,高云歌坐他对面已经开吃了,麦白的面条穿过红艳的辣子热气腾腾地送进嘴里,一口接一口,宋洲原本不饿,在宿醉的余韵里没什么食欲,他看到高云歌吃东西,胃一下子就被激活,也饿了。   但他的饿和高云歌的不一样。   一个刚结束一上午体力劳动的人不仅需要碳水面食,还要重油重盐,高云歌喝汤的时候几乎没发出声音,但是一口接一口,像是感觉不到烫,高云歌吃得非常迅速,等宋洲想到夹两片肉给他,他几乎已经快完成这顿午饭,而宋洲甚至还没开动。   “你自己吃吧。”高云歌制止宋洲继续往自己只剩点汤底的碗里夹牛肉。他盯着宋洲那一碗,说:“这家店外卖小哥都会来吃,挺干净卫生的。”   高云歌以为宋洲吃得慢是嫌店太苍蝇馆子了。   宋洲想跟高云歌说,早知道他赶时间会吃那么快,其实两个人在哪里随便吃都行。   “……我以为你离开我以后,过得很好。”宋洲拨弄自己碗里的面条,喃喃轻语。   高云歌没听清,身子还微微往前倾:“你说什么?”   “我说——”宋洲清了清嗓子,还特意看了眼在后厨刷手机的老板,才抬了抬下巴,从鼻孔里出气,“我以为宋恩蕙给了你很多钱,所以你才离开我。”   “她给我的比钱珍贵的多。”高云歌眼睫微垂,不笑的时候会给人一种疏离感,跟嘴角上扬时的气质截然不同。   “况且,她那时候快订婚了。”   订婚,不是结婚。   在温州的习俗里,结婚是要“挑日子”的。涉及到双方的生肖和生辰八字,这个日子总能挑到三五年以后。   所以订婚就成了和婚礼同等重要的宴席。讲究的老派人家都是先办订婚宴,小两口领证后生几个小孩,等过几年后到了那个“日子”再结婚,孩子都能来当花童了。三年前宋恩蕙的那场千万订婚一度上过热搜。近万平的新厂房在投入生产前先用来办了这场仪式,十八吨从云南空运来的鲜花布满整个厂区空地,尽显温州老牌鞋企的低调与奢华。   风光背后,几乎没有人知道宋恩蕙其实经历了一场退婚危机。实在是她的弟弟太荒唐,专挑这种关键时刻闹丑闻,和一个混迹夜场的“人妖”私奔去了上海。一个三线城市的生意圈子就这么点大,再加上宋洲在二代里本来就小有名气,这事虽然没传开,但走得亲近的几家人,都略有耳闻。   “我们明明是带你妈去上海治病。”宋洲想到那段时间的以讹传讹,就一肚子气,“我都怀疑那些谣言是澳尔康的竞争对手放出来的,我姐婆家想用订婚给下一季的订货会增加点曝光度,我就成了他们这些老头老太商战的牺牲品。”   高云歌比他平静:“哪有那么复杂,我们两个非亲非故,你却帮了我这么多,肯定会有人起疑心,在背后嚼点舌根。再加上我也确实在夜场——”   “酒吧,还是个清吧。”宋洲纠正,替高云歌辩解,“阿姨病危,叔叔又没工作能力,你还有个七岁的弟。你除了去卖唱没别的来钱快的路子了,你……”   宋洲竟然说哽咽了,忙不迭吃了一口面,混合着咀嚼的声音:“……我倒是真的希望你从我身上捞了点什么。”   高云歌伸手抚摸宋洲的肩膀:“别哭啊。”   他的母亲最后还是去世了。他现在反而是安慰宋洲的那一个。   宋洲吸了吸鼻子,平复情绪道:“你下午跟我一起回温州吧。”   高云歌:“?”   他露出一个茫然不知的表情。宋洲实在是心疼:“你现在的生活太累了,我回头帮你找份轻松一点的。”   “又当售楼部销售?”高云歌露出个无奈的笑,是想到以前的一段经历。他摇了摇头,宋洲又列举了几个坐办公室的职务,他都觉得还不如在厂里。   “其实那些白领的工作也累的,只是你自己没上过班,不知道。再说了,累就不干了?”高云歌反问,“没有我做这个工作,也会有别人。如果你见到另外一个人在塞鞋撑打大小包,难到也会走上去塞他一张纸条,把他从流水线式的工作里解救出来?”   “怎么可能——”宋洲毫无犹豫地否认,又被高云歌迅速打断。   “是啊,你也说了,不可能。”高云歌其实自己也不理解。   他放下筷子,很正式地说:“我这样的人有很多。不管是三年前在温州,还是现在在山海,这个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像我这样,没有学历和一技之长,出生不好,家庭稀烂。我只是普普通通地活着,我浑身上下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一双手。”   他喉结动了动,双手摊开放在桌上,他看着掌心的纹路,那上面劳动磨损的痕迹,一如他的思绪那般模糊。   他想不明白,他自己也想知道答案:“为什么就是我?”   ——为什么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你都会看到我?   宋洲一阵失语。   是啊,为什么呢。   眼前的人得久久注视着,才能和三年前初见时的模样重叠。彼时高云歌在一个正举办说唱比赛的酒吧和自己擦肩而过,也是冬天,他就穿条薄薄的短裙。那身材看得宋洲眼睛都直了,长发拂过时把他的心都带走,让他毫不犹豫弃正比赛的兄弟而去,跟在美人身后追了上去。   宋洲一开口就是情场老手,说今夜月色真美,可否赏脸小酌几杯。高云歌也不说话,直接握住他的手腕,张开他的五指贴上自己的脖子。   宋洲心想哇塞这小妞外表高冷原来玩得这么野,我更兴奋啦!他的掌心触碰到微微一小块凸起,那是男人才有的喉结弧度。   事后想想,对于高云歌不是女人这个事实,宋洲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接受的。   起初他只在高云歌上晚班的时候出现,在酒吧点他唱歌,给他冲业绩,他喜欢高云歌留长发,画淡妆,穿短裙,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他看到那样疏远冷漠的高云歌,怜爱就如排山倒海在胸膛里肆溢。   他知道高云歌的经济状况不好,但没想道高云歌白天也打好几份工,在温州的各种实体工厂里。   他很诧异,随后警觉。好看的人是打不了工的,那些年轻的漂亮的女工们免不了会被工友调戏,被管理骚扰,甚至还有可能被老板看上,他怕高云歌也会经历这些困扰,怜爱变成了英雄主义情怀,而钱是他所能给出的最容易的东西。   “可能就像你说的,我三年前没把你搞到手,不甘心吧。”宋洲声音干巴巴的,听起来是挺委屈,夹杂着些赌气,“我就是肤浅,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一个我没拿下的。如果不是你母亲病情突然加重,我想给你花钱都没机会。男人就吃这一套,你越是拒绝我,我越来劲。”   “原来是这样啊。”   不知道是不是宋洲的错觉,他总觉得高云歌听到自己给出这个答案,还挺如释重负。   原来没什么复杂的原因,仅此而已。   高云歌说:“那行吧。”   宋洲:“?”   行吧?这有啥行?不行的吧?   高云歌又说:“不过不能在我住的那里,人多眼杂的。”   宋洲:“???”   他眼睛都瞪大,越来越听不懂了。高云歌摸了摸鼻子,有点回避:“确实算我欠你的。”   “欠、欠我什么?”   “我可以和你上··床。”高云歌直视宋洲的眼睛,坦荡自然得像在谈论中午吃什么,下午要打多少包,晚上加班到几点,“我就一个请求。”   宋洲脑子里在放鞭炮,耳边又奏起做梦一般的迷幻小曲。   现在不是讨论话题怎么就突变成上床的时候,现在得赶紧顺着高云歌的话茬,不然过了这个村,就难有这家店了。   宋洲忐忑地看着他,洗耳恭听。   “你姐跟我说过,你以前……情史等身。”高云歌盯着他,表情严肃,语气担忧,“你应该有定期做体检的吧,有最近的报告吗,身上没什么脏东西吧。” 第6章 就这么喜欢我吗   宋洲只觉得可笑。   高云歌叫自己什么?脏东西!是,你宋总我度过的良宵没百个也有数十,但那又怎么样,别人都是被我的才华和风趣吸引,你情我愿,意犹未尽,你高云歌站在什么立场质疑我,又凭什么要我提供体检报告。把我当什么了啊,瓯江游过来的鸭子吗!   男子汉顶天立地,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宋洲攥紧手里的门诊缴费单,咬牙切齿。   他甚至不愿意在有暖气的化验报告等候区里坐着,而是独自站在山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小园林里抽烟。   他需要静一静。常规辅助检查有很多项,全部出结果需要一定时间,医生开单前询问他为什么只有一个人来做婚前检查,他深吸一口气,微笑,说对方并没有过相关经历,免检。   医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那宋洲确实很有必要检一检。   宋洲为自己争辩:“我都空窗期三年了。”   “很多病毒是有潜伏期的。你借这个机会好好检查,对你和另一半都负责。”医生继续开单,为现在年轻人的自我保护意识点赞。   等待的过程总是显得尤为漫长。   宋洲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在小花园里找了张带靠背的小木椅坐在,迎着阳光,眯眼,不情不愿地看那几个筛查项目,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曾几何时他才是小心翼翼的那一个,人生可以多情,不能乱搞。宋洲别的牛不吹,阅人这方面确实无数。他高中就出国了,东南亚留学圈的精彩不比北美的少,渐渐地,宋洲跟人吃顿米其林三星,看个私人影院,沿着富人区外能看到海的绿荫跑道散个步,很多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这一套操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在宋洲回国以后也很好用。他毕业的时候太年轻了,才二十。二十岁的小小男子汉能成什么气候,进自家公司吊儿郎当,找别的工作又不肯好好上班,就又被他爸托关系走后门,塞进了温州的一家中外合资大学混了几年。   宋洲大学的同学朋友也大多是中产以上的家庭,思想开放,妙趣横生。跟他玩的最好的一个叫梁真的兰州人毕业后还成了职业rapper,在互联网上小有名气。宋洲以前也文艺过,两人还在学校的时候多次一同参加校庆表演,一个唱歌一个弹吉他,那场面,至今都是一段佳话。   宋洲长得帅,出手又大方,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国内,身边就没缺过女友,反倒是梁真一直是个雏。宋洲当年得瑟自己经验老道的时候,哪能想到今日会在山海市的医院里,等体检报告自证清白。   宋洲闭眼,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叽到用时方恨脏啊。   感慨万千之际宋洲也有那么一丝慌兮兮。   他试图去回忆,自从三年前和高云歌断崖式分开后他再没有投入过任何一段亲密关系,那么三年前呢,他想记起那些人的脸,却都只有模糊的身影,在他的生命里匆匆如过客,没留下什么可以被称之为瞬间的痕迹。   他的前半生看似被人群簇拥着,风光无限,欢愉不断,他回头看,其实就只有他一个人。   以至于高云歌出现的时候,他想抓住,却无能为力。唯独在这个人面前自己鲜艳的羽毛是破败的,耀眼的光环是暗淡的。他使劲浑身解数,高云歌就是不为所动。   宋洲扶额,如今他连清白都没有。他低头,心中五味杂陈。   视野不知什么时候被遮挡,起先只有有片小小的阴影,然后一双miumiu麂皮骑士靴印入眼帘,宋洲抬眼,女士穿带流苏的格纹长裙,脱下的灰色羊绒大衣折叠在交叉的双手间,睥睨地望着自己。   “巧啊。”这位女士长着个娃娃脸,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些,她卷大波浪,蓬松地散落在肩膀上,反而显得脸颊更娇小。   看那表情,她其实是想说些嘲讽的话。毕竟她刚刚已经瞄到宋洲检查表里的内容。这年头清白才是男人最好的医美,如果洁身自好,谁一个人偷偷摸摸来做各项筛选啊,这个宋洲常在河边走,总算是失足了。   “林、林文婧。”宋洲也愣了,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虽然是在温州跟你相过亲,但我是土生土长的山海人啊。”林文婧为了表示人文关怀,还是勉为其难地坐到宋洲边上,并保持一定距离。   “你的人生虽然已经结束了,但别人的才刚刚开始。”林文婧双手合十做祷告状,“离这里一小时路程就是国清寺,但你可以去那儿吃斋念佛,清心寡欲,了却残生。”   “谢谢你的提议。”宋洲听出她是在阴阳怪气,但没有丝毫的恼羞成怒,而是无比诚恳道,“但是我妈信基督耶稣。”   林文婧:“?”   “你难道忘了我妈为什么要撮合咱俩相亲了吗?”宋洲虽然只跟林文婧见过一面,但在众多过往里,她绝对是最让人印象深刻那一个。温州人谈婚论嫁讲究肥水不流外人田,宋洲的父母不管他平日里怎么玩,介绍相亲对象都是本地门当户对的。林文婧是唯一一个外地的,在肯恩和他同届,且当时她拿到了去美国的offer,而宋洲是靠钞能力的学渣。两人当初都是赶鸭子上架,完成父母给的任务罢了,咖啡馆里坐了会,连微信都没加。   “你说温州和山海市一样,都被山和海环绕,你想要走出这山海,一如摩西当年领众人,翻山岭过红海,离开为奴之地埃及。”宋洲自愧不如,“引经据典,把我妈唬的一愣一愣的,说什么都要让咱俩见一面。”   一些交谈的细节也被林文婧回想起。她接着说:“然后你一坐下就跟我说,‘实不相瞒,我这两天也要和对象出山海,去省外。’我说‘好巧,我马上也要去国外’。”   两人的商务相亲就这么体面结束。   等林文婧几个月后再听说到宋洲的消息,八卦已经谣传成宋洲为了一个男人不惜跟宋家决裂,远走他乡,私奔到天涯海角。那是配强迫症爽死视频食用的短小爽文才有的炸裂剧情,宋洲怎么穿越进去了,宋洲点点头,说:“嗯,我们现在还在一起。”   林文婧哪能知道宋洲是在“贷款在一起”。她可以调侃宋洲这个人,但她实在没办法戏谑一个人的爱情。   “恭喜你。”林文婧憋出句干巴巴的祝福,她实在好奇,“那个人居然能接受你以前活得那么丰富多彩。”   “那只是我的过去,又不是我的过错。”宋洲嘴上这么说,还是有点心虚的。   林文婧还想说什么,两人的手机全都震动。是医院小程序里的电子报告单已经生成。   她赶忙打开看,越看面色越凝重。反观宋洲,长舒一口气。   宋洲心情愉悦,转而关心林文婧:“你身体还好吗?”   “不,我是来陪我母亲复检。”林文婧起身往行政楼去,走了几步,又折回,主动要加宋洲微信。   宋洲还挺意外。林文婧一脸平静:“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合作,宋总。”   她的重音落在“总”上,听起来,总有那些点揶揄的意思。   宋洲打印出体检报告后,犹犹豫豫,还是又回到门诊,叫医生给自己又戳了章才离开。   他特意上了双重保险。万一高云歌不相信,以为自己造假呢。   上车以后他又嫌弃地把报告单扔到后座,皱着眉,心烦意乱。等他绕着麒麟湾工业区又转了几圈没找到空位,他停回中午的那个小巷,熄火后静坐了好一会儿,还是扭过身把散落的报告都捡回来。   宋洲把那几页能证明自己是个干净东西的报告仔仔细细地折叠成小方块,塞进衣兜里。   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高云歌跟宋洲说过打包的会比流水线迟一点结束工作,这个点去路尔德,说不定能刚好能碰上车间里只剩下他和那俩黄黑毛。   这回电梯里就宋洲一个人了,往六楼升的那几秒钟里他不停地踱步,患幽闭恐惧症一般,盯着自己脚尖绕着四周走,面色焦灼,他终于等到电梯门开:白日里热火朝天的车间难得安静,流水线停在那里,再往里走,打包区款式大小不一的鞋盒堆里,再也没有一个高云歌蹲在那里。   宋洲一度怅然若失。   那种陷入梦境的不真实感再度汹涌而来。他懊丧地垂下头,视野所及之处,还有两个大纸箱子竖放着敞开,里面的鞋盒只装了一半。   耳边响起裴俊祖上午的介绍:麒麟湾工业区寸土寸金,他们在顶楼,冬冷夏热,电梯也不方便,但房租并没有比二楼便宜多少。   完全是出于直觉,宋洲往楼梯口走去。   往上的路没有感应灯光,宋洲摸着黑,推开消防门,很快就吹到顶楼凛冽的风。   宋洲往后退了一步。   他缩了缩身子,拢住外套,神色警惕。   顶楼的平层并非一览无余,乍一看,甚至有些诡异的惊悚。十数处锥状小堆高的及腰,矮的就一小滩。   宋洲刚重温过《异形》,脑海里一闪而过抱脸虫卵,生怕自己一走近,小堆顶部就如肉蛋开花,跳出只抱脸虫来将自己寄生。他毕竟是在山海市的工业区而非外太空,走近,夜色中高矮不一的“虫卵”现出庐山真面目:绿色的塑胶鞋楦形状如不分趾的脚,一双一双按码子串成圈,再叠起来,就形成堆状物。有些鞋楦明显年代久远,日晒雨淋后褪色发青,宋洲绕过这一堆堆脚丫形状的鞋楦,在顶楼的尽头看到一处小铁皮棚。   棚下遮挡的锅炉燃着隐约的火光,高云歌就坐在炉火边上,盘腿,屁股下垫一张摊平的纸盒板,正收拾食物殆尽后的塑料盒和酒瓶。   “……你怎么来了?”像是很意外,高云歌仰头,停顿了足足四五秒,才歪着脑袋,不明所以地发问。   他的反应也有些迟钝。   兴许是刚喝过酒,也有可能是跟锅炉靠的太近,高云歌的脸颊红扑扑的,连带着眸色都发亮。宋洲蹲到他身边时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那是车间里绝对体验不到的温暖。   “二楼是个注塑厂,转盘机用电量大,那老板就架了个锅炉发电。”高云歌手指抵了一下自己的唇,是要宋洲给自己保密,别告诉别人这个秘密基地。   “现在就喝酒啊。”宋洲挺诧异,记忆里高云歌并没有喝酒的习惯,他手边的一瓶牛栏山已经过半。   高云歌大冬天的买了个冰杯,混白酒和柠檬味的汽水,就着一碗香料味极重的地摊炒面。面吃完了,冰杯里,酒还有一小半。他又喝了一大口,仰头时,脖颈绷起的弧度明显。   “不喝点顶不住啊,一天就做两千双鞋,有十二个款式,每个款式有三个颜色。”高云歌摇摇头,吸气时梗了一下,笑得很无奈,“有一个款后跟的标分金银,金色是a08-1,银色是a08-2。我跟管理说这个配件的电镀厂做工不好,金的像银,银的像金,管理说怎么可能分不出来,我让他自己在鞋架子上挑,摆一块了,他也看花了眼。”   “管理天天说我们后段打包慢,三个人都搞不定,他流水线都不能天天加班,耽误产量。我说,还好款式多归多,鞋楦就只用一套,不然你流水线转冒烟了都忙不过来,不是这个码子多,就是那个码子少。”   宋洲微微侧目,铁棚外的鞋楦堆换了个视角,依旧是漆黑一团。   有什么原本以为被遗忘的记忆被唤醒。当他的父亲也还只是个鞋厂老板,温州尚未建成像麒麟湾这么成熟的工业区,他们家的流水线就在平房里,也是冬冷夏热,绿色的脚丫子一般的鞋楦放置在鞋底上像坐小船,如趟过流水般,每过流水线上的一道烘箱就像过一个关卡,就多增添一件配饰,最后成型出一双完整的鞋。   那时候父亲很爱考考他。   明明他啥也不懂,父亲就自问自答,你知道一双鞋的灵魂是什么吗?没错,就是楦型!再精美的邦面,再漂亮的鞋底,成型过程中没有一双合适的鞋楦来填充,最后的形状就会差强人意。   而对鞋楦的调整和把握,就是女鞋制造的精髓所在,一个鞋厂的生存之道。   宋洲问:“这些鞋楦都是路尔德的?”   “怎么可能,每一层的鞋厂过款了,车间里放不下,要么当废品卖掉,要么搬上来闲置。”高云歌一手拿着冰杯,另一只手往外指,居然能报出每一堆鞋楦所属的厂名和对应的款式。靠近楼梯门的那堆是三楼的,赔钱货!鞋子就做了一批,发出去一双补单都没有;左脚角落小山一样的总共有七八百双,什么概念!一条流水线满打满算,满楦生产转一圈需要三百双鞋楦,这个款当年订单发出去给好几个厂加工,简直是大爆款,赚钱货!   至于那些不高不低,堆得不胖不瘦的,高云歌需要想一想,但多少都有印象,并且延伸地多说两句,语气都是抑扬顿挫的,夹杂着白日清醒时不会有的雀跃和生动。   他流转过工业区里绝大多数的厂,于他而言鞋楦不是老板过季杀款后的垃圾,而是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兄弟。   他打包的每一双鞋都需要一双鞋楦来成型,这些在夜里静谧瘆人的脚丫子不是废弃的灵魂,而是他生存劳动过的证明。   高云歌咬住塑料冰杯的边缘,暂时沉默。   一定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话特别多,滔滔不绝。他后知后觉宋洲的出现,突兀地扭头,盯着他,问:“你下午去哪里了?”   宋洲一时语塞。   不是你要我去开体检报告的吗!宋洲内心抓狂,面色淡漠:“去了趟医院。”   “啊……”高云歌愣住,眉头微微皱起,关切道,“身体不舒服吗?哪里,胃吗?你昨天吐了好几次,我有看到你血丝都呕出来了,当时我就想给你喂点温水,但是你睡得太死,叫都叫不醒。”   宋洲愣住,眼睛瞪大,头脑一度被这一连串柔声细语的关怀冲昏。他佯装铁面:“我去查了一下机体功能。”   “啊……”高云歌眨眨眼,说话时又一次带着鼻腔呼吸的气声,尾调绵延,混合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白酒香气,锅炉的热浪滚滚。   宋洲深吸一口气,屏住。   他听不得高云歌发出这种语气,简直是在勾引。   他忍不住想要去凑近,微妙的氛围被高云歌的轻笑打破。他问宋洲检查结果怎么样,宋洲巴不得立即展示兜里的盖章红印,依旧嘴硬:“医生说我的身体非常行。”   高云歌咧开嘴笑。冰杯饮尽,他看着宋洲,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喜欢我吗?”   宋洲:“……”   宋洲总是会被高云歌不加掩饰的发问暴击。   他这个人啊,曾经是多么地擅长鲜花和烛光晚餐,礼物和红包转账,嘘寒问暖以及暧昧的氛围感,这些小资情调在堆满鞋楦的厂房楼顶全部没有用武之地。   高云歌实际上也不吃那一套。   宋父转型很早,与鞋厂有关的创业史在宋洲的记忆里只剩下片段,自打他开始游戏这人间,人和人的相处都是体面而迂回的,没有人会像高云歌那样直白地质疑他干不干净,也只有高云歌会认真地询问,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宋洲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要顾左右而言他,高云歌突然转身,双手推着他的胸膛如投怀送抱。   宋洲被他突然的主动冲昏头脑,顺着高云歌的力道后撤两步,缓缓坐下,刚好被一堆陈年老鞋楦挡住了身影。从数量来看,应该不是赔钱货。   宋洲张嘴,疑惑高云歌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高云歌微微探了一下头,又缩回,手掌捂住宋洲唇间,轻声道:“有人过来了。”   宋洲抿嘴。   呼声吐气间,宋洲几乎闻不到高云歌身上的酒味。他只是话多,人很清醒,他和宋洲贴得很紧,几乎是坐在他怀里。   宋洲乖乖没有乱动。   也许是错觉,他听到高云歌窃窃地笑了一声,身体更缩进自己胸膛里。   像是对他配合的奖励,高云歌很快撤开手指,吻轻轻覆了上去。 第7章 跟刚才亲我的感觉不一样   宋洲被吻得猝不及防。   锅炉的热浪萦绕在他身旁。他周遭有多温暖,高云歌的嘴唇就有多湿凉。   白酒的烈味和柠檬汽水的工业香气混合着冰块,通过呼吸传递给宋洲。宋洲从未接过这么冰冷的吻,高云歌没什么情感,就是触碰,贴近时嘴唇紧抿。他丝毫没有实战经验,单纯地想要试试,就在宋洲身上试试。   高云歌没咂巴出个所以然,微微撤后,舔了舔下嘴唇,歪着头眨了好几下眼。   宋洲能听到他喉结蠕动咽唾沫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扣住高云歌的后脑勺,闭眼,双唇微张时舌尖稍稍探出。   他很老练。   探入时他另一只手扶住高云歌的下巴,掰开。高云歌有多生涩,他一气呵成的入侵就有多娴熟。   高云歌的呼吸变得急促。   如果不是有人走近,且交谈过程中的争执逐渐洪亮,高云歌说不定会克制不住地发出些细碎的声音。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不可否认酒精起到一点微醺的作用,他越来越懒洋洋,劳作了一整天的肌肉放松,眯眼,像是要融化在宋洲的胸膛里。   但是宋洲的怀抱突然变得紧绷。   唇齿相交时的黏腻也不再细致入微,高云歌再怎么没经验,也知道宋洲这是分神、开小差去了。   “你发什么神经!”厉声呵斥的那一方明显上了年纪,“人家都还没下单,你就着急忙慌要给他备货。”   “那个款宋总连说五个好,别的都只有一到三个好,他肯定会订那个款啊。”裴俊祖有他的如意算盘,“他口头上说下三五万双订单,打个折,三五千双总有吧。再过一个星期就腊月三十了,工人陆陆续续都回家了,咱不提前生产,澳尔康过两天要是真有订单发过来,我们肯定赶不上在年底出货。”   高云歌也愣住。   真是冤家路窄。来屋顶吵架的不是别人,正是心心念念要把自己换掉的小老板啊。   至于小老板一口一个的宋总,又正视若珍宝地搂着自己。   高云歌小声地问:“你到底要不要给路尔德下单?”   宋洲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声音也很轻:“你说呢。”   宋洲这时候总不能冲出去,哈哈笑说实不相瞒,其实澳尔康的开春新款订单早在一个月前就分发完了,且主力的代工厂还是在温州本土。经宋洲这半年的观察和走访,山海市的鞋厂虽然打着“山海价格,温州品质”的旗号,但就算是麒麟湾工业区里的产品,同样的款式,和正宗温州鞋都出品的相比,在材质和做工细节上还是会有差距。   整个下半年,宋洲小心又谨慎,精挑又细选,只在天骐下过马丁靴的订单。和账面年产值五千万以上的天骐相比,路尔德一年的现金流要少一个零。裴俊祖的父亲消息灵通着呢,天骐出品的鞋子送到温州质检都经常会被退回来返工,就算澳尔康真的给路尔德下单,裴父并不觉得自己有金刚钻,能拦这个瓷器活。   然而裴俊祖不甘心。   他受够了东拼西凑的小单子了。澳尔康全国门面五千多家,铺货量大,单款的订单量就大。   裴俊祖劝父亲配合自己:“这是个很好的合作机会,值得推进。”   “狗屁机会,”裴父劈头盖脸地打断年轻人的积极性,劝他认清现实,“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毕竟是多年商海沉浮的老江湖,裴父心里头门清:“八月份宋洲第一次来麒麟湾,天骐请工业区所属街道的领导牵线搭桥,才拿到那些订单的。宋洲当时是直接带着温州秋冬订货会上最热门的几个版来的,全是还没流通到山海市的新东西。你和那个宋洲才见过几次面,去过几次V19啊,那么多人想请他喝酒吃饭,他给他们都下单了?”   裴俊祖急眼了,大着嗓门:“我和宋洲一见如故,我们是兄弟!”   宋洲腮帮子鼓起,差点笑出声。他心想咱俩算哪门子兄弟,酒肉朋友都算不上。裴俊祖的父亲真的发笑,冲自己天真的儿子,苦口婆心道:“你们关系好有什么用,说到底,澳尔康姓敖,不姓宋。”   裴俊祖的气势总算变弱,嘀咕:“他姐姐嫁给那个姓敖的了。”   “那能一样吗。”裴父反问道,“他姐除了拍拍短视频,分享点家庭主妇的日常,参与进什么集团的重大决策过吗?”   “你怎么,不开心吗?”高云歌捕捉到宋洲的神色异样。   “没有。”宋洲否认。   即使他的声带没有震动,高云歌也听出宋洲的不悦。   他希望宋洲不要臭着一张脸,他也喜欢看到宋洲乐乐呵呵地笑,无忧无虑。于是凑近,额头碰宋洲的额头,鼻尖蹭宋洲的鼻尖,原原本本地照抄一遍方才亲热时的小动作。   不远处的鞋楦堆突然松动。   裴家父子不约而同往锅炉方向看去,边上最顶端的一串脚丫子掉落。   “谁在那儿?”裴俊祖皱眉,步子都迈出去了,裴父把他拉回来。   “野猫野狗吧,不要过去。”裴父一脸嫌弃,好像仅仅是想象到这些在冬日里抱团取暖的流浪动物,都觉得脏。   可是野猫野狗就算要取暖,也不会爬到楼顶来。裴俊祖正疑惑,有人在楼梯口喊“老总”,是管理把他们叫走。   高云歌听到消防门关上的哐啷声。   他睁开眼,脸颊还在蹭宋洲的唇,脑袋小幅度地摆动,认真得像课堂里摇头晃脑念书的学生。   “不要不开心。”他双手搂住宋洲的后背,下巴刚好能抵在宋洲肩颈的凹陷处。他短促地嗅了两下,气呼出来是热的,像是在确认宋洲的气味,同时再沾染上自己的。   “没有。”宋洲再一次否认。   他捧起高云歌的脸,亲吻。高云歌没几秒钟就推开,定定地看着他,确认道:“你有心事。”   宋洲打趣:“你怎么知道?”   高云歌一本正经:“跟刚才亲我的体验不一样。”   “那刚刚是什么感觉,嗯?”宋洲搂住高云歌的腰,又将距离拉近。高云歌身形看着单薄,腰也细,但实则劲瘦,隔着薄针织毛衣都能抚摸到肌理的柔韧触感。宋洲越摸越来劲,差点没忍住要把手伸进去,高云歌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等我把最后几件货理好。”   宋洲:“……”   高云歌:“理完还要扫车间的地,整理一下杂物。”   宋洲:“???”   箭在弦上,你还要回去上班?   这么尽职尽责的员工,路尔德也配哒?! 第8章 麒麟湾综合体   “很快的。”高云歌跟他保证,用哄小孩的郑重语气,然后重重地在他唇上嘬了一口,起身,快步往出口方向跑去。   高云歌的“很快”非常持久。   待宋洲在小巷里等到他上车,足足过去了四十分钟。   轿跑的暖气烧了四十分钟。高云歌坐在副驾整理衣服时浑身上下不再有一丝酒味,但口鼻呼出的寒气明显,宋洲摸他耳侧的碎发,也有些湿意,但他很快就缩了缩身子,微微侧目时脸颊时贴到宋洲的手腕,同样冰冷的唇角刚好碰到宋洲抽手时温热的掌心。   宋洲有点怀念屋顶上那个微醺的高云歌了,多主动啊。宋洲心痒痒,怂恿道:“再喝点?”   他想捏高云歌的脸,又被高云歌机敏地躲开了。高云歌问:“你去哪里方便?”   “都行啊。”宋洲说了好几个酒吧的名字,都在市区。   高云歌摇摇头,说:“你都是那儿的熟客了吧。”   宋洲讪讪一笑。   不仅熟,还有常年包着的卡座。要真去了,一晚上下来肯定会有人凑上来打招呼,并客套地问身边的这位又是谁。   宋洲正失落,以为高云歌是在婉拒自己。高云歌在手机地图里输入个只有两公里远的目的地,说:“这儿反而没人知道你。”   宋洲的帕拉梅拉七拐八绕,来到麒麟湾村的综合体。   虽然时常会路过麒麟湾大厦,宋洲从未在里面就餐娱乐过,鞋厂老板们宴请他的时候也不会挑在这里。   说是大厦,其实是两栋厂房结构的八层楼,连地下停车场都没有,只能停在附近。步行前往的道路两旁全是小摊贩,喇叭里重复的吆喝,红黄蓝绿的led灯闪烁,江西炒粉,贵州咕噜饭,山东杂粮煎饼,武汉热干面……   高云歌走在前面。宋洲左顾右盼,大厦外墙和窗户边挂出大大小小的霓虹招牌,按摩洗脚和饭馆居多,以及快捷酒店。   高云歌会经常来吗?   宋洲看着他轻车熟路的身影,不由好奇。他领宋洲进了电梯,洗脚足浴的广告贴满四壁,价格和服务项目确实很符合体力劳动者的消费水平。   电梯到了四楼。   通风用的冷气扑面而来。整个KTV大厅异常温暖。高云歌径直走到前台,跟一个眼珠子亮晶晶的小姑娘说了些什么,她笑起来时牙齿整洁,高云歌也笑,从她手里接过一个房间号。   高云歌扭头向宋洲招招手。   他订的包厢很小,在最角落,只有十平左右,但设备一应俱全。两人刚一进去服务员就推了一箱啤酒进去,高云歌要退,服务员赶紧关上门不给他机会:“周姐让送的!”   不一会儿,那个服务生又端了几个瓜子果盘进来。   “不够还有。”服务员的声音洪亮,云贵口音的抑扬顿挫明显,“你都好久没来咯,意思一哈。”   “帮我跟她说声谢咯。”高云歌这次不推脱了。他的口音也被带跑偏,浑然听不出来自西北。   宋洲也不客气,酒瓶子全放桌上,先开了五六个,反客为主豪爽得很。高云歌本来就口渴,也没说什么,就倒了小半杯先喝了起来,宋洲嘴唇贴着玻璃杯边缘,却又滴酒不沾。   摇晃的酒杯是他的掩护。他要绝对的清醒,不愿错过高云歌从现在开始的每一个神态。   “怎么不喝?”高云歌倒不是觉得自己吃亏,只是本来就人少,就他自己喝,欠点意思。   包厢里还没响起音乐呢,安静得很,宋洲偏偏贴到他耳朵边,说:“我先唱歌给你听。”   高云歌缩了缩脖子,幅度不像之前在车里那么大。他说:“好啊。”   宋洲又问:“想听什么。”   高云歌嘴唇微张,似乎是有个答案。他稍作犹豫,好奇道:“你以前给她们都唱什么?”   宋洲另一只手隔着口袋里的体检报告揪自己大腿肉。   他故作淡定,云淡风轻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早忘了”   “啊……”高云歌面上闪过一丝遗憾,话变多了,也变得断断续续,“我记得,我那个老乡,对,梁真,他说过你们以前在学校里,有很多文艺汇演。”   高云歌眼睛里有从未体验过的新奇和向往,不管是校园生活还是一场正式的演出。他酒喝得也快,一瓶已经见底,“是不是有很多人来听,来看?”   “嗯。”宋洲长舒一口气,保证道,“现在只给你听,只给你看。”   高云歌就想知道宋洲都表演过什么节目。宋洲在点歌机上搜了搜,那些英文歌还真能跳出来。   好歹是花真金白银留过洋的,看着字幕,宋洲还能回忆起那些畅销榜上的流行老歌。他站在桌子和屏幕之间唱,高云歌坐在沙发上喝酒,剥瓜子和花生。宋洲唱完一首坐回他边上,他就把去了壳和皮的瓜子花生全都放到宋洲手心。   “好听的。”高云歌虽然只能看懂yes和no,不妨碍他喜欢那些旋律。   包厢里现在有背景音乐了,宋洲却大着嗓门:“以前都是我看你唱。”   高云歌扬起的嘴角逐渐平复。   他怎么可能忘记那些过去,在温州,酒吧的老板娘说他声音太低沉,空灵又沧桑,男生的话听上去没什么吸引力,太丧气了,但如果换个装扮,说不定就能红。   他是在一个大排档里遇到这个老板娘的,自己当时推着个带轮子的音响在夜市转悠,一首歌二十块钱,歌单上全是短视频热曲,毫无新意,一个晚上开不了几次张,偏偏那个老板娘是个有钱的主,把他叫到夜宵桌边听了一首又一首,结束后还带他去自己运营的酒吧。   他的兼职里多了一小时酒吧驻唱,换裙子假发那种,妆容像复古电影里活不到最后的白月光。在宋洲出现之前,其实也没几个人会点他的时间唱歌,但是老板娘总会把他的工资顶格算,那些钱并不够支付母亲当时的住院费,却足够让高云歌感激。   高云歌觉得自己这辈子遇到的都是好人。   宋洲也帮助过他很多。宋洲也是一个好人。   “我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高云歌摇摇头。   但当宋洲拉着他的手一起走到屏幕前,他没有拒绝,起身时另一只手没摸到酒杯,就刚好握住一个啤酒瓶的瓶颈。   轻快的音乐响起。   一首带哼唱前奏的新歌。宋洲这回没看字幕。他的发音很地道,明明知道高云歌一个字都听不懂,他还是无比认真地唱:当你来到我身边……   高云歌哪会晓得美国人写的词是那么的奔放,浑然不知自己正像词里唱的那样,“不要害羞……靠近,尽情展示身体”。   高云歌的双手搭在宋洲的肩膀两侧。   那瓶随意拿起的啤酒又被喝了大半,他另一只手无处安放,揉了揉宋洲的头发,滑过他的脸颊。   宋少爷金枝玉叶,从未吃过生活的苦,脸蛋细致柔顺,而高云歌的掌心有常年劳作的磨损痕迹,两种肤质的触感对比鲜明。   他的指节是坚硬的,微微弓起减少接触面积,宋洲没拿话筒的那只手握住他的手腕,然后往上,五指舒展穿过高云歌手指。   宋洲还歪了歪脑袋,让他的手掌能贴得更近。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挪动步伐,带动另一个人不规则地转起了圈,也不知道是谁在这个过程中触碰到墙壁上的按键。包厢里灯光切换了模式,五颜六色的玻璃光泽如万花筒般照射落在他们身上,高云歌不会唱,就哼旋律,很快宋洲也不唱了,拿话筒的手也搭在高云歌肩上。   宋洲人生短短二十五载,从未有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放松,真心觉得酒是个好东西。   和在楼顶上一样,这次也是高云歌先亲上来的。 第9章 你是客户,你乖乖待在档口   宋洲开始期待每一个能和高云歌见面的夜晚。   每次都很短暂。还是那条小巷,熄了灯的帕拉梅拉里,两个人坐在后排,没有言语上的调情,每次都是很直接地亲吻,黑灯瞎火里胡乱的抚摸。   人真送到自己嘴边了,宋洲也不舍得拿高云歌怎么样。他每天要骑着小电瓶从出租房到工业区,晚班后再骑着车回去。宋洲自己都八百年没见过清早七点钟的太阳了,高云歌早上七点就要在车间就位。流水线如果有晚班到十点,等高云歌把晚班做下来的鞋子都打包完,没个十一点半根本忙不完。   他工作强度那么大,见面的时候难免没了精神气。真任由宋洲摆布了,宋洲又不忍心下手,好几次,高云歌蜷缩着身子,头枕在宋洲腿上,只躺了几分钟,就会突然发抖,整个身躯条件反射似得一震,然后缓慢地清醒,揉眼,疲惫地问宋洲几点了,自己是不是睡了很久。   高云歌不管多晚都要回去,不然住对面的黄毛游戏能打到通宵。   宋洲可以理解高云歌为什么爱喝酒了。人总要有些出口。但他又没多少时间好好的喝酒。那晚陪宋洲在乡村ktv里喝了几瓶后他就再抽不空了,倒不是因为路尔德太忙,而是他从路尔德辞工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   如果是高云歌自己被小老板骂了两句,他是能忍的。但熊安还在染黄毛的年纪,被裴俊祖抓典型,在开员工小会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教育,小伙子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当场说不干了,结账。   裴俊祖也是血气方刚,就一打工的,还给你脸了,不干就不干,有的是人干!路尔德的管理是裴俊祖的一个远房亲戚,想当中间人打个圆场都搭不起台阶。   黄毛熊安吃过午饭就没影了。那天下午高云歌跟小黑毛如果也走掉,路尔德整个车间就瘫痪了。他们两个忙活到凌晨,总算是把那一天生产的鞋打包完,然后跟管理说,他们两个明天也不来了。   管理说普通话的时候平翘舌音不分,好言劝道:“没几天就可以过年了,你们在这里干了也有一个多月,好不容易熟悉了,现在从这里出去,明天还要找别的厂,又要适应,没必要。”   “谁说我要找别的厂,”黑毛急不可耐道,“老子都买好明天动车票直接回家咯,不稀罕这几天的工资。”   见黑毛说不通,管理把希望放在高云歌身上。高云歌知道他真正的顾虑:“这段时间提前回家的人很多,工厂年底要备货,手头多少都有订单,我明天不愁找不到别的厂里的活,但你还没找到明天来给你干打包的。”   管理拍了一下手,正是此意,他从下午开始就不停地给会打包的工人打电话,联系了不下十数个,不是已经回老家了,就是在别的厂正忙,出不来。   他夸高云歌是聪明的,讲道理的,能沟通的。高云歌说:“你明天让小老板自己来打包试试。”   管理:“?”   工钱是问大老板要的,高云歌不怕他不给,顶多拖上两天。但他手底下的小孩子在这儿上班实在是不开心,那他也不开心。   高云歌当天晚上和宋洲通话,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宋洲一开始很紧张,也担心高云歌的工钱会被克扣,高云歌笑,说不至于,这年头当老板的什么都可以扣,就是不敢扣工人工资。   麒麟湾工业区里有大小鞋企五百多家,二十六栋厂房的一楼全是档口,用于摆放样品和接待客户,二楼以上生产。这是山海市客流量最大的工业区,也是配套最成熟的,入驻的有天骐那种规上大企业,走高端品质路线,也有不少小规模在薄利多销。   总之,这里总有一款鞋子适合你。小小的麒麟湾工业区,每年生产销售的鞋子总量以亿计。   这么多鞋子订单是老板接的,产品要靠工人做出来。工人圈子也很小的,又都是老乡。老乡们喝酒吃饭的时候肯定会聊到哪个老板钱好拿,哪个老板爱拖欠,路尔德就是那种抠门抠出名气的,高云歌当时也是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才带着两个拖油瓶去了那里。‘   宋洲提议高云歌向小黑毛的松弛感学习,今年就这么结束吧,是时候搬到我这边来,全职跟我谈恋爱吧!高云歌挂电话前说的很果决,他已经找到明天要干的活。   于是宋洲也跟着每天早上七点就醒,高云歌骑着电瓶车去哪里上班,他就睡眼惺忪地开着帕拉梅拉停到那个厂的档口店面门口,昨天在凯斯勒,今天在迪士兰,明天在靓女一足……   高云歌见宋州的三分钟热度短时间内冷不下去,就跟宋洲强调过,非必要不来车间。   如果一定要来车间,一定要装作他们两个人不认识。宋洲就先在办公室里喝茶。   那么早,办公室里只有文员,等宋洲茶喝清醒了,鞋厂老板有时候都没来!   宋洲于是继续沉浸式在监控里找高云歌。   档口在楼下,车间在楼上。老板们不可能天天楼上楼下跑,就在办公室里安装大屏幕,二三十个摄像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对着针车区、流水线和打包区,总有一个镜头刚好能拍到高云歌。   离过年也没几天了,高云歌主打有活就干,对岗位一点都不挑。宋洲见过他打包,也见过他刷底胶,刷面胶,刷处理剂,钳帮……   没几天,他就能理解高云歌为什么更喜欢干打包。   尽管其他工作的计件工资更高,但都需要坐在同一个位置,重复同一个动作,高云歌很熟练,动作又快,胶线处理得也干净,但只要手里没东西可以操作,他就会坐不住,站起来,想离开一会儿吧,流水线上又有东西下来了,只能坐下。   高云歌每当遇到这种停顿时刻都会抬头,左顾右盼像是在找摄像头,一抬眼,刚好能和办公室里的宋洲对视。   宋洲看着那张脸,心想他不管穿着打扮再怎么普通,在一群工人里,依旧是很出众的。   所以明明每天都是跟不同的人搭班,总有人会主动过来和高云歌聊上两句,不论男女。有那么几天,一个每次上班都画全妆的小姑娘午休的时候都会拿着盒饭到高云歌边上一起吃,两人挤在纸箱隔成的一小片区域里,再挪点地儿就是监控盲区。   宋洲从监控里看到这一幕后整个下午度日如年。   等煎熬到晚上见面,他问的第一句就是这个女的是谁,高云歌也愣了,然后笑,说她年纪小的能当自己妹妹,宋洲还是不放心,高云歌主动捧起他的脸,很郑重地承诺:“我这个人,还是有基本的道德底线的。”   宋洲还是委屈:“我还是想去车间看看你。”   “不可以。”高云歌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是客户,你乖乖待在档口里。”   宋洲在档口简直是贵宾级别的存在。每个人都会对他笑脸相迎,让他感受到不下单都不好意思的热情。   他这个澳尔康山海市总经理的花名还是远扬的。   能把生产和档口都搬进麒麟湾工业区的鞋厂,无一不是山海市鞋业届的精英。这些比他年长老板们带他看最新的款,从已经投产的单鞋到还在打板阶段的凉鞋。   起先他们也介绍得笼统,但宋洲很快展示出了专业性,一摸面料就能报出对应的材质,一看鞋底就先问是本地产的还是温州原版。   老板们懂得都懂。宋洲不止看款式,更注重做工。   这就是生意难做的地方。   山海市生产的女鞋速来有温州鞋平替之称。同样的款式从温州出厂成本上百,在山海市的麒麟湾工业区能减半。   价格摆在那儿了,宋洲自己都不相信真的能用“山海价格”,拥有“温州工艺”。   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流水线厂这么标榜自己,一些手工厂也会贴这八个大字在门口当宣传语。   放在以前,漂亮心情这种低价手工厂,毫无可能达到澳尔康的贴牌要求,宋洲路过是看都不会看一眼,可谁让高云歌的一个朋友突然有事,叫高云歌替他顶一天班,岗位是下料。   宋洲的到来让漂亮心情的老板娘也很意外。   但她信心满满,当即决定带宋洲上楼,突击检查车间里的大货生产情况。   宋洲那并不存在的尾巴高高翘起。   嘿嘿嘿这可不是我自己要去的,老板娘盛情难却!我就勉为其难地去一趟,顺便看看高云歌吧! 第10章 地下情人   漂亮心情的车间面积和路尔德一样大,但产量是他的两倍。   流水线的流速固定,每天上下午晚上三个班,满打满算生产三千双。手工厂的成型模式不同,一组两个人坐在一个电烤烘箱前,配合着完成一条流水线上的所有流程,一天从早忙到头大约可以制成三百双左右。   漂亮家族的车间里有四排共计二十五个烘箱,全部坐满。   “我明年还要再加十个烘箱。真爆单了,流水线干冒烟了能做几双鞋,而我这里产能无限!”老板娘无名指上的钻戒至少三克拉。   她随手拿起工人刚做完的一双穿黑色鞋带的白邦面黑底乐福鞋给宋洲展示,宋洲说:“这个款路尔德也有。”   老板娘来劲儿了:“那你实话实说,我的做工跟他家比,怎么样?”   宋洲一眼就看出邦面和鞋底结合处的胶水线不平整。老板娘戴大钻戒的手指向边上的验鞋区,那里人也坐满了。   “平均下来每个人一天就验三四百双,你去看看那些流水线的,后段有这么多人在检验吗?我就是要她们死盯住浇水和线头,不合格马上返工。”   老板娘还有秘密武器,食指上一圈素戒,指着鞋楦根部的一串激光雕刻的编号:“我鞋楦都是从温州买来的。商场里三五百块钱一双的鞋头型什么样,我用的就是原版原楦。”   宋洲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山海鞋企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广州温州的订货会一发布,或者沈阳成都有新款上新,山海市这边消息灵通得很,只要嗅到爆款的苗头,包抄的,且抄得一个比一个快。   同样的款式,广州鞋厂做真皮,温州鞋厂用厚里布,沈阳鞋用a类橡胶大底,配饰金光闪亮,麒麟湾里的鞋厂用pu革,里布一家比一家薄,鞋底和配饰没有最便宜,只有更便宜。   宋洲在南洋理工读的是PPE。   如果再年轻几岁,他能洋洋洒洒写篇《忒修斯之鞋》的论文拿来装逼和泡妞。知识产权注册流程走完至少需要三个月,在这个快节奏的快销时代,一个款式别说一个季度,能卖一个月都算不错的了,真等三个月,早就过款了,滞销了,死透了。   宋洲的微笑还挂在脸上。   老板娘看出他的欲言又止,问:“怎么,不相信我有温州那边的渠道?”   “怎么会呢!”宋洲小嘴吧啦甜,老板娘的大儿子跟他差不多年纪,他还管人家叫“姐”。   “我就是觉得吧……没必要。”宋洲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也拿起架子上的一双鞋,刚从烘箱里拿出来的,鞋楦头还塞在里面定型,没拔出来。老实说这样一双鞋在手工厂里绝对算漂亮了的,宋洲还是能捏到一些鼓起,那是鞋楦与邦面并未完全贴合的空隙。   “温州的鞋楦都是为全流水线设计的。”宋洲的重音落在“全”上。   流水线也分很多种,从半流水到流水再到全流水,核心才不是裴俊祖心心念念的包装线,那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而是那台钳邦机。   那是你能在一个鞋厂车间里看到的最贵的单件设备,没有之一。邦面鞋头部位塞着加热后能变硬定型的港宝,和对应码号的鞋楦头经过一道烘箱后传到钳邦手的岗位前,负责操作这一台机器的工人将鞋邦套在鞋楦上,放进钳邦机,输入相应的定位数据后,机器内部的细小触手就如八爪蜘蛛捕食到猎物般抓住帮面的边缘,一收紧,鞋楦就被牢牢裹在帮面里。   严丝合缝。   这是项技术活。如果钳邦手对设备参数不熟悉,做出来的鞋子卖流水线的价格,效果可能还不如手工厂。   但流水线好在加热时间固定。宋洲手里拿着的这双明显就是师傅的动作太快,没加热足够时间就抽线抓帮,导致鞋头的定型效果欠佳。   “手工生产和流水线做的,区别绝对是能肉眼看出来的。”宋洲话糙理不糙,“温州什么东西都比山海贵,既然做不出一比一的效果,那就没必要多花这个钱。”   漂亮心情的老板娘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对宋洲的懂行略显意外。   “那肯定的,价格摆在这儿。一双鞋在温州利润要打五十,我们这儿啊,五块!”   “温州现在哪里还有产量啊。”宋洲说,“您今年做了多少,五十万双打底吧,在温州要是想做到这个数,起码要四条流水线,一栋厂房。”   “五十万双是不止的。”老板娘摆摆手,看向他的眼神意味深长:“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温州鞋厂,自己不生产,来麒麟湾下单,说是代加工,其实和东西和我们平日里做下来的品质是一样的,鞋盒换成他的品牌,档次就上来了。”   老板娘带着宋洲往里走,两边堆高的全是不同品牌logo的鞋盒。就是这样一个只有四百五十平的空间,集下料、针车、成型、打包为一体,最高峰时能日产一万双,怎么可能不拥挤。   宋洲看到那两台正工作的下料机前根本没有路可走,高云歌正在叠料,一整筒复过内里的革料直接放在消防通道上。   宋洲在姐姐订婚时见过澳尔康新厂里的下料间,百来台小机器就需要百来个人操作,光这一个部门就有漂亮心情的三倍大。真皮从动物身上取下,大小不一,每一张多少都有破损痕迹,叠在一起就像漏洞的奶酪片。所以真皮料只能一张一张的下,钢板制成的模型压制出帮面的每一块小料,再送去针车区拼接,缝合,费时费力又费工钱。   人造革就不一样了,四四方方,平滑工整。漂亮心情用量大,供应商送来的都是四十米长的一整卷。高云歌将整卷料推到,如同一个厨子,把跟自己等身高的长方形蛋卷液摊开,通道是他的平底锅,他熟练地将锅底占满,摊一层,再摊一层,等蛋皮舒展开后他抓起边缘折叠,再折叠,直至折成三米左右长的块状物。   他折得是那么仔细,革料边角整整齐齐,从侧边看,当真像个玉子烧的斜切面。宋洲都看饿了,高云歌把新鲜出炉的米白色玉子烧端上下料机的锯床界面。   工业区里常用机械传动式下料机,高云歌从始至终低着头,拿起一个钢制刀模放置在折叠的皮革上。四柱液压裁断机启动后噪音较大,但高云歌并没有像他隔壁那位那样戴耳机听听音乐或者小说。   下料机台千斤重,操作时,是需要巧劲的。   进料时高云歌要双手握住横拉杆,将锯床往前推至挤压截断的地方。待锯床上下分离,高云歌会迅速地拿起那块刀模,将空心模具中间切割出的一叠小料取出,放置一边的箩筐内,然后挪动刀模的位置,重复送料、取料的动作。   每次往前推拉杆,高云歌都需要借用腰部的力量。   如果不是宋洲正直勾勾地盯着,高云歌其实更习惯直接用小腹的位置抵着拉杆往前。   这能省不少气力。但宋洲的目光太赤裸了,看得高云歌无处遁形。腊月里车间热火朝天,他只穿了一件薄长袖,动作幅度稍大些,下摆就会随着姿态的变化扬起,侧腰绷紧的弧度明显,皮肤若隐若现。   “宋总,宋总?”老板娘大张着五指在宋洲眼跟前晃动,宋洲才回过神来。   “啊,啊。”宋洲捂脸,把自己那翘到工业区东门的嘴角揉回西门,对老板娘说,“叫小宋就好。”   宋洲回到档口喝茶时都还满脑子黄色废料,想象里世界里,高云歌戴个小白帽,把玉子烧推进去下料机,又拉出,大玉子烧变成很多很多个小玉子烧,堆积在高云歌身边埋没他的腰。   一脑补那个画面,宋洲好端端坐在茶桌前的木质长椅上,躁动难抑,忍不住双腿交叉又打开,不断变换姿态,这条腿抖了换那一条,然后一起抖。   老板娘还以为宋洲是觉得冷,特意把空调温度调高。   她去了趟设计间,宋洲就坐在茶几前,仰着头,继续看车间的监控。   没有老板和客户参观的情况下,工人们的相处更随意。高云歌会侧着头跟操作隔壁那台下料机的人聊会儿天,看得宋洲心揪起,生怕他一个不留神,被规律性挤压的设备伤到。高云歌实在是太熟练了,一个临时来替班的,效率比隔壁的高得多,没一会儿,他就再一次抱着一筒四十米长的革料,推到在消防通道上,这回摊的玉子烧是亮黑色。   宋洲是八月份来到山海市拓展澳尔康的业务的。   他几乎每天都会来麒麟湾工业区,每次来都会进不同的档口,和鞋厂的老总老板娘喝茶闲聊,谈笑风生,他几乎不去楼上的车间。   他只需要确认样品。车间的监控就在他眼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宋洲记忆里闪现高云歌记工本里的那些厂名,没有一个是他没去过的,有些甚至正在谈合作。   而如果他早点抬头,看一眼那些生产大货的一线劳动者,他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早点留意到高云歌的身影。   高云歌在车间和工人相处时的状态,也和跟自己独处时不一样。   他挡住了通道,人走来走去拿东西,就会踩在皮革上。高云歌应该是训斥了其中一个,那人怒气冲冲地走向他,刚开始面色上是非常不悦的,但当他真的靠近,他跟高云歌扭打起来的动作完全都没到实处,好哥们那种玩闹。   他还饶有兴趣的和高云歌聊了两句,高云歌踢了他一脚,催促他赶紧走,而不是继续他好奇的话题。   这样生动、活泼的高云歌,宋洲只能在车间里窥探到,通过摄像头的监视。   “来看看我们自己打板设计的夏款。”漂亮家族的老板娘从设计间走出来时带着一只鞋。她说这是独家新款,外面绝对不可能有,只给老客户看。   宋洲也很快切换回生意人的状态。新样他确实没在第二家店见过,但他阅鞋无数,一看这个金属扣就是倒置的miumiu,皮料仿的是广州订货会上数据最好的褶皱效果,至于鞋底,宋洲拿起那只鞋,使劲捏,摇摇头道:“底子是好看的,但是吧,你也知道我不建议麒麟湾的工厂做我的订单时用本地生产的鞋底,品控太不稳定了,容易出问题。”   老板娘也想听八卦:“你和天骐的帐……最后到底怎么算的?”   “别提了。”宋洲也糟心,“我一开始就跟他反复强调,别的材料我不参与,鞋底一定要用温州原厂的橡胶底,他倒好,见我这边订单十万十万得下,心横起叫本地的鞋底厂开模,结果呢……”   宋洲冷笑一声:“反正我跟他是签过合同的,白纸黑字怎么赔付,那就怎么赔付。”   “但这里毕竟是山海市,不比你温州。”老板娘也看向车间的监控,意味深长道,“你六十块钱从天骐进货,转头六百块售价摆在澳尔康的门面里,这条供应链里你挣多少,源头厂家又挣多少?”   宋洲离开工业区后在小巷里等了高云歌两小时。   他本想再去一趟车间,但连打三个电话都被高云歌拒绝,第四个终于接起,他委屈巴巴地说已经两个晚上没见面了,高云歌犹豫了好几秒,说,那还是老地方见。   宋洲心里“嘿嘿我们也有老地方咯”,高云歌骑着电瓶车姗姗来迟打开副驾门时,宋洲面上保持着长久等待的疲惫和冷漠,命令道:“坐后面来。”   高云歌要说什么的,想了想,还是选择不跟他争执。   打开门后他几乎是被宋洲拽进来的。   行政版的帕拉梅拉后座确实长了十五公分,但当两个身高都过一米八的男人纠缠在一起,再大的后车座空间,也显得局促。高云歌很快就被压在真皮座椅上,腰隔着外套被掐了好几下,吻绵延地落在他脸上。   起初他会出于本能地反抗,很快,他就任由宋洲的亲昵和拥抱。   “真的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忙。”宋洲的呼吸急促,嘟囔着,差点脱口而出何必呢,又挣不了几个钱。他其实都看在眼里:精神状态是骗不了人的,在车间的高云歌不管是做哪个工序,哪怕是在路尔德打包,也比三年前坐售楼部当销售精力充沛。   “我还没洗澡。”高云歌的声音与之相比就细碎了,淹没在宋洲不给他喘息余地的亲吻里。   他在车间待了一整天,身上绝对是有汗水和各种材料混合的气味。宋洲还以为高云歌今天终于来兴致不打算回出租屋了,更雀跃了:“那去我家?”   宋洲父亲早年在山海市也投过房地产项目,拆迁户小区河对面的精品公寓楼里也有宋洲名下的房产。   高云歌问:“那我电瓶车怎么办?”   啊,这是不打算跟我过夜还要自己骑车回去吗?宋洲脑回路飞转,建议道:“那……那去你那儿?”   “不行。”高云歌拒绝得毫不犹豫。   宋洲:“?”   高云歌解释:“不能再让跟我合租的人看到你。”   宋洲:“???”   “难道去开房,哎,那前台如果也见过你怎么办,你也知道务工人员流动性很大的,各行各业。”他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鼻息吐在高云歌脸上:“我就这么见不得光,只能当你的地下情人吗?”   但高云歌没有笑,被亲到红润的双唇紧抿,很是严肃正经。   后车座里只剩下频率不同的喘息,原本发热发暖的氛围瞬间冷寂。   一瞬间宋洲意识到问题所在。高云歌还被他压在身下,他单手握住他交叠的手腕压制在门上,直截了当地问:“在你眼里,我们并不算是在谈恋爱,对吧。”   高云歌的肌肉绷紧。   真要反抗,他其实不致于完完全全地被宋洲压制。他保持着被禁锢着任由宋洲宰割的姿势,沉默的态度已然说明一切。   “……戴拿(他妈的)。”宋洲破口大骂。   头脑都跟着混乱,思绪万千如麻。他宋洲万花丛中过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被别人玩,还是三年前不辞而别的白月光。他实在太郁闷了,出离愤怒,更多的是憋屈,难鸣,控诉时口不择言,用词激烈道:“你在嫖我?”   高云歌眼神瞬变:“你嘴巴放干净点!”   没等宋洲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就被掀翻,规规矩矩坐回真皮靠椅上。   高云歌比他更激动,甚至不安。   从来没有被扣上过性质这么严重的帽子,高云歌竭力要自重清白,指尖几乎要戳到宋洲鼻尖:“我没给过你一分钱,怎么能算嫖!” 第11章 做恨吗   宋洲被气得没脾气了。   毕竟是辆轿跑,他的双腿并没有完全舒展,手肘抵在膝盖往上的部位,低头轻笑时肩膀细细地抖动。   他竟一时半会儿板不下脸来。   倒不是被高云歌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而是高云歌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过关系的本质,给出充分的理由,再排除可能性。   那就更荒谬了。搞得宋洲都委屈巴巴的,巴不得立刻掏出手机在小某书上注册个momo发帖,标题是《花花公子现世报,想上岸从良却惨遭白p》。   是的,既然高云歌一分钱都没花,那他宋洲这些天跟白给有什么区别。   “……那我们现在算什么?”宋洲侧脸,盯着跟自己拉开距离的高云歌,那眼神凶巴巴还挺唬人。高云歌对视了几秒,没完全地避开,也没有回应。   “怎么不说话?”宋洲一肚子气,话音变重,“不喝点酒你就哑巴了!”   “十足今天活动买三送一,我来的路上有买。”   宋洲瞪眼:“???”   似乎是把宋洲的吐槽理解成了非常实用的建议,高云歌还真下车,从自己小毛驴的后备箱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他全部都带了回来,倒在两个人之间,里面有三瓶nfc果汁和一瓶50ml的伏特加。   宋洲在脑子里算了一下这一堆饮品要多少钱,就算便利店里有折扣,这些饮品对于高云歌这种一个月万把块钱上下浮动的工人来说,绝对算奢侈。   但高云歌就是很舍得在吃喝上花钱。宋洲感慨他的恩格尔系数简直爆表。高云歌问他恩格尔是哪个鞋厂,宋洲说那是外国人名,一个自己不会做饭的老头,以前谁家买大鱼大肉好吃好喝的回家,被他在路上碰到了,老头就会心里羡慕,嘴上酸溜溜地竖起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   宋洲车里有个蓝色stanley保温杯。他把杯子递给高云歌,高云歌主打一个随意,也不计算毫升数,两瓶苹果汁一瓶酒,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混在一起。   用吸管搅拌了两下后他先是递给宋洲。宋洲摆摆手,他也不客气,蒙头就是两口。   “以前在温州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你会喝酒。”宋洲都看懵了,傻了,以为高云歌是来山海市以后工作强度太高,才有这个习惯。高云歌摇摇头,说其实宋洲以前点歌花了那么多钱,他理所应当要到台下陪他喝两杯的,酒水都包含在点歌费里了,但宋洲一直没点过这个服务,他也就没主动提。   时隔三年才知道这项隐藏服务的宋洲:“……”   宋洲静待酒精在高云歌身上起作用。   果不其然,高云歌摇下他那边的窗户,留出十公分的空隙让冷风吹进来,宋洲掏出烟盒,是黑利群。他拿出一根递过去,高云歌很自然地伸手去接,宋洲装没看见,径直地送上去,烟尾衔在高云歌齿间时,宋洲的指腹滑过他的唇边。   宋洲掏出打火机。   再光鲜亮丽的公子哥,兜里的火机都是从不知道哪儿顺来的。宋洲那个机身上刻着V19会所的logo和电话号码,他点火的时候刻意挡住,高云歌把烟拿了下来,拒绝了他的点烟。   他两指摩挲烟头“利群”的字样,良久,他跟宋洲说,熊安到现在都会问他,那个睡在他被窝里的人是谁。   宋洲积极得像学前班里被表扬的孩子,巴不得举着手喊“是我是我就是我”,赢得整个拆迁户小区租客们的表扬。高云歌又说:“你下午才在漂亮心情的车间里待多久啊,你一走,不止隔壁那个下料的,连旁边针车组里踩鞋帮的都跑过来问,那个大客户和我之前认识吗,怎么老是看我。”   高云歌很无奈:“你看我的眼神,太、太……”   高云歌双手握住保温杯。   他盯着杯内风平浪静的一小块水面,仿佛能从中看到宋洲眼睛的倒影,那注视是如此的灼热,毫无保留地只聚焦在自己身上。不管他在哪一个岗位,宋洲都会驻足,停留时间长短取决于带他参观的人是否催促。哪怕他意犹未尽地走掉了,高云歌都还能感受到那目光,那么专注,他有多心无旁骛地投入体力劳动,宋洲看着自己的眼神,就有多全神贯注。   他的下巴被抬起,宋洲的手指引着他侧过脸。   那是一张没有保养痕迹的脸,顶多在冬天涂点超市里开架的便宜护肤品。宋洲得凑的很近,才能看清他两颊上落着的细小灰尘,那张脸不笑的时候薄唇轻抿,给人的感觉破碎又坚毅。   宋洲记得高云歌的生日,和自己同岁,又比自己大两个月。比起记忆里总是为钱发愁又从不会向自己开口的那一个,眼前的高云歌不再是个模糊的身影,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爱不释手,深怕失而复得的又再次离去,他抚摸高云歌的脸颊,为自己辩解道:“可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这种眼神吗?”   高云歌又喝了一口。   他想说,宋洲的存在,和他口口声声的喜欢,已经对他原有的工作和生活,都造成一定的困扰了。   他又不得不承认车间的工作机械且重复,生产过程毫无创造性,宋洲这种受过高等教育、从一出生就没吃过力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呢,可他就是出现了,站在那里,那么雀跃地看着自己,好像……好像自己从事的体力劳动极具吸引力,他是那么欢喜,跃跃欲试得像是时刻要加入。   “你还是不要再去车间了。”高云歌再次强调那不是宋洲应该待的地方,他想了想,说,“也不要过于纠结我们俩算什么关系,我觉得,我觉得吧……”   高云歌也尽力了。酒都喝半杯了,他极度真诚道:“我就觉得就像现在这样,挺好的。”   宋洲:“……”   宋洲捂住心口,捶胸顿足好几下,愣是没能说上一句话。   你听听,你听听!他恨不得把大学时代的宋小洲揪出来一起打,这话怎么这么耳熟,这像什么话!   不对啊!想当年我再怎么风流倜傥,也没有过这么耐人寻味的论调吧,高云歌哪来这么多无师自通的渣男语录啊,简直是危言耸听!   “得,你清高,你了不起!那现在这样是哪样?不能去你上班的地方看你,不愿意住我家,也不许我去你家。每天只能等你通知,加班就不见,不加班就在车里碰一面?”宋洲扯扯嘴角,被一股无能为力的凄凉席卷,“原来我真的见不得光啊,我只能跟你偷情。”   “不是你,是我、我。”高云歌很清醒。他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不管是三年前还是现在,那都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不在乎啊,我什么时候在乎过?”宋洲反问,听声音,都快哭了。那一瞬间他想到结婚,如果缔结一纸协议能让他和高云歌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绝对会去争取,国内不行就国外。   可婚姻就能保证永远的爱意吗,宋洲突然恍神。他十四岁就亲眼目睹过父亲和秘书在办公室里发生亲密关系,宋宛成三年前挽着宋恩蕙的手将女儿托付到澳尔康大儿子的手里,宋恩蕙致辞时说,她拥有全天下最爱她的父亲母亲,但她最爱的,是从小就守护她的弟弟。   “你父母在乎,你姐姐也在乎。”高云歌晓之以理,“我们不是孤零零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也有弟弟,我、我还……”   高云歌的眉眼都舒展,像是马上要跟宋洲分享一个久违的好消息。宋洲没能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此刻只想要求证:“那你喜欢我吗?”   高云歌应该是有微微点头的。   这般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宋洲更加不满了。   “那你爱我吗?”他的语气都有些咄咄逼人了,“你爱我吗?高云歌,你爱我吗?”   高云歌唯有沉默。他收获了宋洲不屑的笑。   “你都不爱我,干吗叫我去体检,还说要跟我做啊,”宋洲完全是在无理取闹,“没有爱那你跟我上什么床,我们两个做什么,做恨吗?” 第12章 天骐   宋洲从那个晚上之后就再没联系过高云歌。   三年前高云歌跟自己“断崖式分手”,一夜之间卷铺盖走人带着弟弟消失在上海,他原本以为回到温州以后还能再见,但他从酒吧到工厂全都找了个遍不见人踪影。   紧接着就是姐姐的订婚宴。他也从肯恩毕业,在澳尔康有了职务,正式从一个学生过渡到职场。   仔细想想,他当年和高云歌的相识其实极为短暂,也就只有在上海的半个月里,有那么三天,为了给自己省酒店的住宿费,高云歌主动提出两个人住一个标间。   宋洲当时心里狂喜。   这些花费对于高云歌来说是天文数字,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夜酒水,一顿宴请,花了就是花的,毫无感觉。   但高云歌珍惜他的钱不就是珍惜他这个人吗,他单方面美滋滋地享受两个人的同床共枕,无奈高云歌母亲的病情还是回天乏术,主治医师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宽慰是,医学只能到这儿了。   这世界上终究是有钱买不到的东西,比如逝去的生命,还有高云歌肯定的爱意。   “在你真正爱上我之前我是不会和你发生什么的。”宋洲那一晚说得义正严辞。像古早偶像剧里带台湾腔的花美男,宋洲发誓自己会守叽如玉,如果一定要在这之前加一个期限的话,那他会一直等到高云歌对他说“我爱你”。   轮到高云歌:“???”   宋洲终究是个有骨气的人,高云歌毫无表示,他就发动技能“断崖式断联”,要让高云歌也尝尝自己三年前怅然若失的滋味。   但事实证明高云歌好像并没有受到攻击,他的生活和工作都照旧,今天在这个厂,明天那个工位。宋洲在那个拆迁户小区门口远远地看到过一次高云歌出大门口,后座载着另一个睡眼朦胧刚从被窝里捞出来的小黄毛,一看就是又当老好人了,帮人找工作又借别人暂住。   高云歌就是这么很好的高云歌。   宋洲完全能想象没喝过酒的高云歌笨拙地劝说,要每一个吃不了打工苦的年轻人明年不要再出来了,乖乖待在老家读书。   至于宋洲,他还是要每天去工业区里转悠,哪怕没下单,总是不缺老板请他吃饭,饭后酒吧迪厅里消磨时光。宋洲有一次提到麒麟湾大厦的KTV,茶桌对面的老板先是一愣,然后玩味地笑,问宋洲是不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尝尝不干不净的野趣,宋洲听出他在开什么玩笑,摆摆手,把这个话题跳过。   那一晚宋洲一行人还是去了V19。   顶奢卡座里,每一个男性喝到最后,身边都陪着个浓妆艳抹身材绝佳的小姐,只有宋洲孤零零一个人。记不清多少次有小姐妹想来拼桌坐到宋洲边上,宋洲躲开,开玩笑说他没有钱,姐妹们咯咯直笑,说如果是宋洲的话,只要有人就够了。   非常套路的调情语句。   暧昧可以批发,深情支持零售。如果是放在三年前还读书的时候,宋洲那叫一个来者不拒,不重样到当时暂住在他大平层之一的梁真都被吓到,捞起吉他就往外面山塘街跑。   但宋洲现在一点心思都没有。   大厅里电子音乐炸裂到说句话都得贴着耳朵,宋洲像是抽离出这个空间,又回到麒麟湾大厦里廉价逼仄的KTV包厢,他在那里唱歌给高云歌听。   高云歌眼睛亮晶晶的,追着问他这个很简单的英文单词怎么念,那句很短但一直在重复的词是什么意思。他会很捧场地鼓掌,连连发出“哇”的声音,好像宋洲会另一门语言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宋洲承认自己很想见高云歌。   哪怕只是远远看着,看到这个人存在于自己的生命里,他就能获得某种无法解释的平静。   以至于在天骐的车间里见到高云歌,他笃定高云歌一定也是在没有自己的日子里度日如年,所以才略施小计出现在这里,企图重新复宠!   高云歌还是没戴蓝牙耳机,来回走动两圈后,又回到流水线的第二道口。   临近年关,工业区里的鞋厂都已经结束了生产,天骐的流水线今天开着也不是为了赶货,而是换鞋盒。坐在线头的黄毛一边重复将鞋从印有澳尔康注册商标的鞋盒里拿出来的动作,一边歪低着头,看手机屏幕里蝴蝶从嫔妃披肩里飞出的解说。   黄毛心里嘀咕大数据怎么回事,一直给他推梦比优斯奥特曼切片的,怎么突然串台到宫斗剧了,他一扭头差点没被宋洲跟自己的距离之近吓到。   高云歌也注意到宋洲的到来,从始至终都垂着眼,不跟他有直接的对视。他抓住宋洲的手肘将人往外拉了两步。宋洲动作上配合,嘴上不饶人,问高云歌:“你们好大的胆子,被退回来的都是次品鞋,怎么,换个盒子就又打算重新卖了?”   高云歌:“……”   还是天骐的成型管理有眼力见,赶忙把宋洲往后又拉了两步,一口一个“宋总”,毕恭毕敬。   他试图把宋洲往车间靠内的办公室引,那才是客户应该去的地方,宋洲偏要待在这里,看这条稀稀拉拉只站了五个人的流水线在搞什么花样。   只见第一个黄毛不停地拆盒,把马丁靴一双双放在流水线上,流水线最末尾的那一个小姑娘再用一个空白鞋盒打包,那质感和澳尔康的精品鞋盒差得可不止一星半点。   大包纸箱也是白色的,8双就是一件,打成四四方方的小块。   “内销转出口?”宋洲一看这操作就懂了是什么情况,“接了哪个地区的外贸单啊,要求高不高的啊,别漂洋过海三个月到国外也过不了检,运费血亏。”   “发中东小五国。”管理信心十足道,“他们那边的人懒,抽检。哪里像你们温州要全检,一双不对就整批退回。”   “你们这批货可不止一双有问题啊。”宋洲提醒道,“我自己当时都还不信,亲自去过澳尔康的检验线上看过,黑色鞋底上有点白色斑驳,那是很明显的,有几箱鞋尤其严重,拆开来每一双都这样。”   话音刚落,黄毛就中奖,拆出来的一双38码马丁靴符合宋洲的描述,原本应该通体哑黑的鞋底上冒着星星点点的白斑,和鞋帮接触的那一圈沿条尤其严重,远远看去像一道细小的白线。   这么典型的残次品,宋洲以为黄毛会从源头就扔掉,那双鞋顺着流水线到了高云歌手里,他拿起一把小刷,比胶水还刺鼻的处理剂的气味瞬间扩散,管理都捂了捂鼻,宋洲屏了屏呼吸,又正常吸气,因为正在操作的高云歌连口罩都没戴,手腕一转,刷子上有腐蚀性的处理剂涂满鞋底发白的边缘。   流水线上还有鞋子在以正常速度拆包、打包。高云歌等不及,直接带着那双鞋走到流水线旁的杂物台。他用透明的胶带缠住马丁靴的邦面,然后拿起喷枪,手腕再一转,哑黑油漆就覆盖在了处理剂涂抹过的地方。等那双鞋再过一道烘箱使得油漆干燥,他把鞋递到管理手上,问:“这样的效果可以吗?”   管理捧着那双几乎看不出瑕疵的鞋,如获至宝。   鞋子被大批量退回来时,他不是没想过用喷漆来修正。但橡胶鞋底不同于其他材质,并不能让油漆很牢固地附着在表面。   于是鞋子自十月份从温州被退回后就一直积压在仓库,成本价六十八的精品靴,老板到年底都打算十八块钱一双处理了,来了个俄罗斯人说愿意出四十一双,吃掉这库存里的一部分。   那可不得赶紧捯饬一下,少亏一点就是赚到一点。   但鞋子在仓库里又多放了三个月,有鞋底颜色问题的更多了,怎么都挑不干净。搞得流水线换包装的效率降低,有问题的鞋子又堆成山。年底最后几天工人流动性大,来打包的那个是临时叫来的,忙活了半天没挣到什么钱,肯定着急,提议干脆用处理剂把橡胶底腐蚀一遍,再喷漆,说不定能把次品鞋都救回来。   管理起先嫌麻烦,一直没行动。   但当高云歌真的把一双鞋修好,给厂里减少损失,他肯定高兴。   “不错啊,”管理冲高云歌肯定道,“怪不得别的工人都说你手灵得很,不应该只干打包,他们都叫你什么来着……小夜莺。”   小、夜、莺?宋洲第一次听到高云歌的外号,眉毛一挑。   他装作跟小夜莺不熟的样子,挑剔道:“从这里到中东路上物流至少一个半月。现在看着没什么问题,要是运输途中掉漆了,怎么办?”   高云歌解释道:“这个处理剂原本是刷鞋帮用的。”   ——已知皮革制成的鞋帮和橡胶鞋底也是两种材质,没有粘合度,所以需要先用处理剂做面处理和底处理,再刷胶后就能粘连。   高云歌动手抠橡胶鞋底的那圈边缘。当他在这上轻轻刷了一圈处理剂,本质上也是把表面腐蚀掉,所以才会有难闻的气味。腐蚀过后再喷油漆,别管你是橡胶底还是爆米花玉子烧材质底,油漆都牢固得像妈生皮。   “我送办公室去给卢总看看。”管理对这个效果是满意的,但还需要大老板的确认。宋洲将那双鞋从他手里拿走,说:“我去。”   管理先是一愣,然后喜出望外,以为宋洲也能接受这种程度的返工。   那还处理个啥!直接正价卖回给澳尔康,鞋盒都不用再换了,皆大欢喜!管理眼巴巴送宋洲到办公室门口,给他推开玻璃门,宋洲进入前回头看了看流水线,终于和高云歌含情脉脉地对视上了一眼。   宋洲切换成宋总时就没那么多温情。   那双鞋几乎是被他扔到卢总地红木长桌上的。   像是这个办公室里真正的主人,他毫不客气地坐在对面,二郎腿高高翘起,指着那双鞋像指正什么罪魁祸首,叫苦不迭道:“卢总啊,你真的把我害惨了。”   卢总笑而不语,沏茶的动作熟练。宋洲继续抱怨,说这款鞋原本可以再多卖个十几万双不是问题,结果呢,反而退给你了好几万双。澳尔康在山海市合作的第一家代工厂就是天骐,你倒好,给我搞出个这么大的生产事故。”   他用一种哀怨的语气,抑扬顿挫明显,有种与这个年纪不匹配的世故圆滑和老练。   他故意夸张到有些刻意:“我这么信任你,你让我怎么跟我姐交代嘛。”   “所以我特意把金成鞋底厂的老板娘都叫来,给你负荆请罪。”卢总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宋洲面前。   “哦,应该叫……小老板娘。”卢总把另一杯推到宋洲的左手边。两个大男人的视线顺着那一小杯晃荡的红茶,落在女人娇小的身姿上。   “初次见面,宋总。”林文婧向他伸出了手,大波浪染成了红色,衬得整张脸更加精致白皙。   “久闻大名。”宋洲同她一握,礼貌且生疏。   显然林文婧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俩以前是同学,那他就自然而然顺着她的话,商业吹捧道:“早就听说金成的女儿年纪轻轻就继承家业,今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宋总,过奖。”林文婧彼此彼此,“也经常听工业区里其他客户提到您,您也是我们麒麟湾的、优质客户。”   林文婧有明显的停顿。   若是仔细听,“优质”二字,明显是在咬牙切齿。   澳尔康的订单量是大,但仅十月份,澳尔康的温州全检部门就往天骐退回成品鞋三万余双。而作为天骐的鞋底供应商,金成在这条供应链上面临的赔付金额单款至少一百万元。 第13章 金成鞋底   在一个鞋厂里再见到宋洲,林文婧并不意外。   三年前她母亲和宋洲母亲林琅一拍即合,张罗两人相亲喝咖啡,她起先不愿意浪费这个时间,但一听说宋洲的姐姐宋恩蕙和澳尔康大公子马上要定亲,她又来了兴趣,是想去听点温州下一季订货会的内部消息。   她在学校里耳濡目染过几句温州话,宋洲这一种二代,被她统称为“巴谷子”,意思是败家子。想来这个校园风云人物绝对是个多情种,她带着偏见去会面,第一眼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花花公子有点姿色哈,林文婧在温州见过的超过一米八的本地人两只手能数得过来,宋洲算一个。   宋洲在相亲局里并没有表现出传闻中的纨绔和不正经,恰恰相反,当他发现林文婧想要了解的是鞋而不是他这个人,他能马上调整话题,专挑女孩子感兴趣的讲。   很会聊天的一个人。这是林文婧对宋洲的初评价。   或许是期待值过低,宋洲的专业让林文婧感到意外。他提到了很多跟朋友梁真合作的presentation和paper,两人甚至合著了一篇温州鞋业编年史发在轻工业的期刊上,宋洲沾沾自喜,有些小得意,说如果不是有他在,这个兰州来的外地人绝对找不到那么一手的内部资料。   那篇编年史里有一个章节叫“新娘鞋”。浙江多山,村村没通水泥路那会儿,新娘穿着温州产的小高跟婚鞋翻山越岭到婆家,天地一拜,高跟鞋就变平底鞋了。林文婧笑,说山海鞋也有这种民间故事,只是不叫新娘鞋,而是礼拜鞋,顾名思义穿一个礼拜就坏了。   交谈的氛围到达最融洽的时刻。   更像是两个朋友,宋洲说他也能看出林文婧不是那种乐意被父母包办的女孩,林文婧点点头,说她还要去美国读硕,走出这山海之地。宋洲身子往前倾,双手合十揉搓,是时候开始说些他真正想要咨询的。   他简要地提到高云歌的基本情况,没说性别,重点在于自己求而不得的苦闷。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挫败,对方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明明可以答应自己的追求过上更好的物质生活,却还要跟弟弟住在环境恶劣的城中村里。   那个人不透露一丝已经让宋洲有可乘之机的缝隙,林文婧说,那有没有可能,这个人早就满目疮痍了。   宋洲一愣。   “我们厂里的仓管以前也在鞋厂的流水线上干,十五六岁的时候就从云贵川来沿海城市打工。她跟我说过她的一个姐妹,很年轻的时被厂里老板儿子搞大了肚子。老板娘当着厂里所有人解雇了她,还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以为怀了个孩子就能嫁进她家门。”   林文婧说:“后来,我看她一直单身却有个小孩,我才知道那个姐妹,其实就是她自己。”   山海市尚且如此,比山海还要排外的温州呢?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要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谋生,你喜欢的那个人身上的生命力,恰恰是他被欺凌和侮辱过的证明。”   林文婧时隔三年又和宋洲坐在了一起。   此时此刻两人都褪去校园时代的青涩。说到底,林文婧和宋洲是不熟的,发信息请他来天骐一趟时自己心里也没个准,这个澳尔康山海区总经理会不会到场。但只要人到了,她就有信心跟天骐的卢总再掰扯一局。   然而卢总先发制人,向宋洲介绍道:“你们评定品质不达标的那几批货的鞋底供应商,就是金成。”   宋洲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仅八月份,澳尔康在天骐下单代加工马丁靴共计二十六万双,包他的两条流水线马力全开生产了足足一个月。这本应该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天骐有了稳定的订单,澳尔康能获得比温州本地价格更低廉的产品,谁能想到天骐的卢总嫌温州发货的橡胶底单价太贵,未经与宋洲商量,擅自叫金成鞋材开模具,偷梁换柱给自己供货。   品质稳定都好说,一出问题,天骐被退货,澳尔康那边损失也很惨重,本来妥妥的爆款,卖到最后提前清仓。林文婧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她合作的模具厂也在温州,和澳尔康指定合作的那一家鞋底厂的原材料供应商也一样,按理说他们生产的鞋底连根头发丝都不会差,怎么就出现了变色斑驳的问题。   林文婧怀疑天骐货物存放的温湿度也有影响。卢总干脆带他们两个出门,驱车去了不远处的一处居民楼,那里上上下下三层堆了一万多箱总计三万余双鞋,全都是那款马丁靴的退货。   “我不止做澳尔康一家的生意,他那边有批量的退货,其他客户听到风吹草动,不管自己手里的有没有问题,都给我退了回来。”卢总指着这栋临时租来当仓库的民房像一处江山,“小老板娘,你也知道鞋子都是真金白银用材料做的,但是只要一滞销,库存卖不出去只能处理,钱就不是钱了。”   三人重新回到车间。   天骐是山海市政府重点扶持的高端鞋企,在麒麟湾工业区里独占一栋厂房,想要和他合作的供应商趋之若鹜,金成拿出十足的诚意和自身实力,和天骐货款结算期拉长到半年,才拿下这桩抢手生意。   现在好了,抢手生意变烫手山芋。   “但是三百万货款,尾款扣一百?”林文婧已经没心情开玩笑了,“卢总,我一双鞋底才打多少钱利润,你这么一扣,我连娘带本都赔进去。”   “你已经看到我的损失了,说实话,只扣一百,都算是看在你小姑娘接班不容易的份上了。”   林文婧还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沉默不言地走到正换包装的流水线边上。   宋洲能看出来她这时候如果开口绝对会骂脏。   小姑娘才二十岁出头,正血气方刚,受委屈了当然要吵架。但问题是林文婧今天单枪匹马,势单力薄得宋洲都怀疑她并没跟父母商量好。他在别的鞋厂的设计间里见过金成的样品,品质不差,其他老板和设计师对金成的鞋底也是褒奖多过贬低,并且都会提一句,她们家是女人在外面说得上话。   这种谈判应该大老板娘带着小的来。宋洲想。   林文婧都知道把自己叫过来,说明她起初是想从赔付清单这一块下手。澳尔康的退货标准非常清晰,但难免有几项会混合在一起,比如“污损”这一栏并不分是鞋邦面还是鞋底。林文婧肯定是想抓住这一点,让卢总自己也多担一些损失,而不是全部算在鞋底厂头上。   但卢总年纪大的能当林文婧爹,又整天跟宋洲“兄弟兄弟”的呼朋唤友,这么老谋深算的老江湖,一下子就把方向带跑偏,讲自己总体的实际损失其实严重的多,扣金成的那么亿点点货款,已经是仁至义尽。   林文婧也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在卢总这儿争取到更多,但她的父亲多年只管厂里的生产,母亲又刚做完肺部结节的手术还没下地。年关逼近,如果跟天骐的货款她今天结算不下来,就只能拖到明年。   账这种东西越拖变数只会越多,难保天骐明年又说有客户退鞋回来,又有更多的损失算在她头上。   “但是这账确实算不下来啊。”林文婧焦灼地都有些魔怔了,自言自语。   正在流水线边上刷处理剂的高云歌听到了,下意识地抬头,两人刚好对视。   “这种情况多吗?”林文婧问,手指向高云歌手里的那只鞋。她刚做了新年美甲,很鲜艳的亮红色,高云歌操作的手法很熟练,但还是会有溶剂蹭到他手指上的皮肤,留下很细小的烧灼的痕迹。   高云歌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林文婧也顾不得化学溶剂气味刺鼻,走得更近些,就站在高云歌边上。宋洲见他俩贴的那么近,也没有很关心他们在聊什么,只知道这个热闹自己必须要凑,也走了过去。   流水线头的小黄毛“啧”了一声。   他有些苦恼,怎么今天某音大数据如此之有失水准,又开始给他推宫斗剧。   “天骐自己的流水线半个月前就解散了。我之前在他这里做过别的工作,管理三天前联系我,问我还有没有组一条包装线的人手来换鞋盒,我就带他们过来了。”高云歌看了看自己的左右,这支临时军全头顶五颜六色的毛,他说如果不是开价高到平时的两倍,这些孩子也早就回家了。   “第一天都还正常,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就能翻出鞋底有问题的了,你说多吧,反正有,不多吧……有几箱鞋特别严重。”   林文婧追问:“哪几箱?”   高云歌先是扭头往后看,见卢总和管理都没有制止的意思,才带林文婧去往流水线头。宋洲也跟在她们身后,高云歌指出几件长时间运输后表面破损的纸箱,林文婧看物流单上的退货日期,确实是金成给天骐供货的时期。   难道真的就是有那么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林文婧转头盯向宋洲,那眼神像是能从他身上挖几刀,你真以为山海价格能有温州品质啊,你忘了温肯湖畔写过的那些论文吗!   宋洲也很无辜:“我明明指定了一家温州的鞋底厂供货的。”   “那个鞋底厂的真实产能你有了解过吗?温州的物流站一天来几趟麒麟湾你有问过吗?鞋厂两条流水线加班生产,一天要喂多少鞋底进去,你心里有数吗?”林文婧告诉他答案,“至少六千双,温州那家单价比我贵得多,产量比我少得多,如果你是天骐的老板,所有材料都齐全就差鞋底,你是等温州那边慢悠悠发货过来,流水线上六十多个保底工人空线等待,还是选择另外一个鞋底厂来供货?”   宋洲沉默。   不论如何损失都已经造成,说什么都已经迟了。林文婧整一年下来没别的客户反馈鞋底会变色,只有天骐这边出了生产事故。她怎么能不郁结。   高云歌听明白她们俩在争执什么了。   他再一次扭头,见卢总和管理也在开小会,低着头没看他们这边。他才踌躇着开口,问林文婧:“你确定天骐在本地就你一个供应商吗?”   “不然呢?”林文婧的回应没有丝毫的迟疑。她不是故意摆架子,但大小姐气质太突出,随便一句反问听起来都不容许别人质疑。宋洲赶紧当和事佬蹿到他俩之间,对林文婧说消消气,对高云歌说,你继续讲。   高云歌明显在犹豫。   似乎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多管这个闲事,他一个打工的,老老实实换鞋盒就好,人家赔损都是一百万起,他换一个鞋盒换不来一块钱。   “高云歌。”   但是有人在鼓励他。   “你说,高云歌。”宋洲眼里只有他,“你看到什么了,就说。”   “……会变色的鞋底质感不太一样。”高云歌其实也不确定,只是凭借触碰的手感。但根据他这么多年在鞋厂工作的经验,他还是有个猜测,“有没有可能还有第三个鞋底厂?” 第14章 拆鞋验底   宋洲也凑近了看。   自从八月份来到山海市,宋洲这半年来严格遵守一条铁律原则——非必要不去车间。   他宁愿背负“两耳不闻生产”的骂名,也不愿意进麒麟湾的厂房内部,在重遇高云歌之前连监控都不看一眼。   实在山海市鞋企的车间,就连天骐这种规上大厂,都没眼看。   拿最简单的一个细节来说,马丁靴的邦面需要用很多小块的皮料来缝合,如果是在温州,小料拼接时会先涂一圈透明胶水固定,再进行针车缝合。这样的鞋子在实际穿着过程中就是沾了水,缝隙也还算牢固。   山海市这边就不一样了。踩缝纫机车鞋包的工人哪个不是直接上手,全凭经验。若工龄不够久,车出来的线条还容易歪歪扭扭。很多鞋厂摆在档口里的精心制作的样品宋洲都入不了眼,别提到车间盯着大货的生产。   但成本就是这么降下来的,宋洲也能理解这边的操作模式。他还年轻,保持身心愉悦最要紧,如果鞋帮不够美观,他难道还能操心到皮革原材料是怎么从石油里提炼出来的?没办法的,所以他只要跟老板沟通好,就绝不过问鞋子的具体生产过程,总之出货的时候,要跟他的确认样一模一样。   “你看这两双鞋,外观乍一看没差别。”高云歌将两只码号相同的右脚放在流水线边的操作台上,鞋底朝上,鞋腰部位都刻着230(1。5),这是国内入商场柜台的标准尺码格式。   没错,澳尔康订这些货是计划放在品牌门店售卖的,连银泰万象城之类的高端店铺都上架,所以首单订货量特别大。   这么大规模的铺货,如果能卖的动,补单绝对是十倍百倍的量。林文婧承认自己和母亲当初有赌的成分,所以订购了能日产六千双鞋底的模具数量,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投资。   “温州过来的模具,底板都不会刻36码,而是230。”林文婧看了眼宋洲。宋洲点点头,说除了天骐等少数大厂能接高要求的代加工订单,工业区里其他鞋厂还是做普通内销生意的多,没那么多细节要求。   “但我以前经常见到一个款式好卖了,刚开始合作的鞋底厂产量一时半会儿跟不上,鞋厂老板把鞋底拿去给另一家让他也开模,后来好几家鞋底厂的司机一起来送货,搞得车间很乱。”高云歌也知道这些产品没有知识产权一说,只要拿得到原样,谁都能抄作业,他记得天骐去年下半年也开两条流水线,那时候三家鞋底厂给他供货都来不及。   “澳尔康的货全部都是天骐在做吗?”高云歌看了看宋洲,又问林文婧:“你确定天骐后期全部只用你的鞋底吗?”   两只鞋都被林文婧拿在手里。   她的指甲没有做延长,抠鞋底板时,不像高云歌能留下划白的痕迹。不远处卢总有要离开的意思,径直走向电梯,林文婧从背后叫住他,高喊:“这鞋底有问题!”   小黄毛往下翻别的视频切片,还是宫斗剧,雍容华贵的娘娘眼珠子一转,说水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啊。”卢总双手负在身后,走过来时面色铁黑,不悦的神色藏都懒得藏。林文婧确实有被老男人的压迫感唬到,心脏砰砰直跳,好在宋洲往前几步,挡了一下他的视线。   “有什么话好好说,是吧哥。”宋洲一只手很自然地拢过卢总肩膀,谁见了都要称他们是忘年交的好兄弟。林文婧也豁出去了,语气坚定:“这不是我的鞋底。”   “小老板娘!”卢总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无稽之谈,“我们要讲事实拿证据,你忘了自己那段时间也是三天两头往我车间跑吗?自从你那边能正常生产,我就没往温州那边报单了。我天骐的生产线上如果有别家的鞋底,这六十万我一分不少马上排款给你。”   “可这确实不是我的产品。”林文婧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任然坚持。   卢总冰冷的目光转向高云歌。原本笑盈盈叫他小夜莺的管理也变了一副嘴脸,跟老板同仇敌忾,果然临时工都是不靠谱的,这个小伙子以为自己是谁?瞧把他能的,还说什么……什么质感不一样,你经验这么老到怎么还在打小工,啧啧啧,多屈才,你才应该来当管理,等你当管理了再碰上不懂事的小黄毛强出头,有你受的。   高云歌低头,此刻内心也十分焦灼。   听卢总的意思,他是没有找别的鞋底厂开模的,那这位林小老板娘那边,可能确实有几个批次的原材料出了问题。   但她咬定这就不是自己的鞋底。   这样一来几个老板之间的博弈,高云歌这个挣点苦力钱的小工反而成了众矢之的。他倒不担心自己,而是这条线上换包装的几个小年轻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推迟回家的,天骐这么大一个厂不可能克扣临时工的工资,但都闹得这么难看了,他怕老板和管理看他们几个面熟,他们明年在其他厂里也难做。   还是得好好读书,高云歌想,他回去还是得劝学。沉迷短视频的黄毛也不在流水线头拆鞋盒了,往高云歌那边凑,好家伙,比“滴血验亲”更精彩的是“拆鞋验底”。   “那就拆。”宋洲说得轻巧,“把鞋子拆掉,看鞋底里面的编号。”   所有人都一怔。   就连有十足把握的林文婧也神色犹豫,是清楚如果真的走到这一步,就没有退路了。   这也不是卢总想要的解决方案,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宋总,虽然你杂七杂八的赔付条例确实扣了我不少钱,但你和我的帐,已经清了。”   清了,就意味着被退回来的鞋是天骐的,而不是澳尔康。   宋洲于情于理,都没有权利处置这些退货。   再加上鞋子本来就只能低价处理,若是拆掉,鞋子不是鞋,没法卖,那岂不是连点本钱都回不来?   “但是卢总,你现在正在置换的,都是我的鞋盒啊。”宋洲意味深长道。   除了鞋底,宋洲当时还给天骐指定了一家温州的鞋盒厂。   每天夜里,从温州开过来的十五米长挂车停在工业区外,卸进天骐仓库的鞋盒至少八千个,每一个精品盒上都印有代言人的美照,盒子用料也扎实,再加上运输费用,成本比本地的至少贵两块。   “我鞋盒里面甚至都配了手提袋!我连包装都花了那么多心思!”宋洲做痛心疾首状,从林文婧手里夺过那只斑驳的鞋,指向卢总。   “我知道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温州品牌来山海市代加工,有些订单你们想争取,也会主动给采购喂回扣,做阴阳合同。”   “但我宋洲是这样的人吗?我有必要这样吗?”宋洲的语逐渐激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声音响亮得像配了个喇叭,“整个麒麟湾都知道我宋洲是澳尔康的小舅子,我白纸黑字跟你天骐签的合同,我难道还会吃里扒外,中饱私囊,鬼鬼祟祟找别的鞋厂下单,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以次充好,暗渡陈仓,蒙混过关进去?”   林文婧:?   高云歌:??   卢总和管理:???   初中都没读毕业的小黄毛:??????   黄毛当然是最懵的,被宋洲张口就来的一连串成语整得一愣一愣的。   但以他的认知也能看出来事件性质变了,升级了。既然鞋底厂的老板娘肯定有问题的鞋底不是自己的,天骐的卢总也保证他只有金成一个供应商,那这些问题鞋到底是谁生产的?   总不能是这个宋总擅自在别处下了单,又把其他厂里不达标的鞋退给天骐?   那可真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宋洲金枝玉叶贵公子样,私底下什么都来的啊。   可他刻意的自证如同自曝,岂不是弄巧成拙,把火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黄毛正摸不清战况,高云歌从他手边经过,速度快得他来不及躲闪被撞了肩膀。   宋洲手里那支鞋也在高云歌手里。   宋洲的五指还张开做抓物状,面部表情从故作的夸张瞬变成很真实的错愕。   他盯着自己手里的空气,侧身,看向流水线头的高云歌。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高云歌身上,只见他将问题鞋放在流水线平稳运行的传送带上,过完第一道烘箱加热后,高云歌拿起那只整体被加热过的鞋,另一只手握着装有液体的针筒,像打一圈胶水那样,在帮面和鞋底沿条粘合的边缘注入可以融化胶水的化学溶剂。   鞋子再一次被放到传送带上,进入下一道烘箱。   宋洲从来没有等待过如此漫长的十五秒钟。   上一次感受时间的具体的流逝,还是三年前从上海回到温州,他去高云歌驻唱过的酒吧,连老板娘都跟他说高云歌不会再回来,他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一个人,也没喝酒,很短暂、又很漫长地坐了一夜。   高云歌现在实实在在地站在自己面前,在不远处的第二道烘箱口出口。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蛮力和巧劲,经过处理的橡胶底从鞋头处裂开。高云歌手指绷出一道弧度,顺着缝隙插入那道裂口,再掰开,撕裂声嘶嘶啦啦,帮面底部就和鞋底很快就完全分离,边缘全都没有破裂,只残留零星的胶水痕迹。   早知道录下来了,宋洲心想,简直是爽死强迫症!   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看得宋洲忍不住要拍手称赞。   他看高云歌,高云歌看鞋底。并不着急走回来,高云歌直直地注视鞋底内侧。他张了张嘴,短暂的失声,但紧绷的身子终于舒展。   “DX8001。”高云歌抬手,向大家展示这只鞋底的编号。   “多鑫。”林文婧脱口而出另外一个鞋底厂的名字,证实这确实不是她的产品。   “我记得多鑫的老板是你老乡吧,卢总。”宋洲此身终于分明了,他问卢总,“要不要再拆两双?”   “他奶奶的。”卢总失态,“我总共就叫另一个鞋厂加工了八千双马丁靴。”   卢总气急败坏。他在麒麟湾做了这么多年鞋,怎么少得了老乡们之间的互相信任和帮助,但多鑫是什么价位和档次?不说跟温州原厂比,就是和金成也差了一个鞋盒的单价。   “我还特意把足量的温州鞋底都拉去给他!”卢总面色铁青,总算肯承认自己当初为了赶货,确实有把小部分订单分给另一个老乡的鞋厂。   “我跟他算加工费的时候让他把多余的鞋底送回来,他又说做完了做完了,一双不剩,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卢总面色铁青,破案了,看来他这位老乡从他身上赚的,可不止赚了一笔加工费。 第15章 可靠   卢总回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给老乡,愤怒的训斥声隔着玻璃门都响亮。   林文婧到底是年轻,喜怒写在脸上,抱着那只刻有多鑫型号的鞋底能高兴到蹦起。她绕到流水线前端又拆了一箱退货鞋,卢总不在,她就展示给管理看。   “多鑫的鞋底跟我也不是完全一样的。”林文婧指着马丁靴后跟的折角处。所有人都眯起眼,一时半会儿都没找出不同来,林文婧猛戳后跟折角处一道要用手摸才感受得到的直线,说,这是模具上。   “天骐一开始用的温州原版鞋底,我们想跟卢总合作肯定要拿出诚意和把握,所以找到了那个鞋底厂合作的模具厂,跟他一个数据档案,一比一开模下来的。”林文婧说,“那个模具厂也在温州,全精雕工艺,一双的费用都比多鑫的贵至少五百。”   “我自己的鞋底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至于别人的,”林文婧指着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线,“半精雕依样画葫芦的玩意儿,怎么能配上宋总的牌子货呢。”   宋洲乍一看其实也没分出区别,但听林文婧这么一对比,多鑫的鞋底跟金成的放在一起,确实一分价钱一分货。天骐的管理也抓耳挠腮,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当初有订单发出去外加工。高云歌见好像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小心地询问:“要我把鞋子再复底还原回去吗?”   宋洲眼里的高云歌现在完完全全是在发光。   他的小夜莺简直强到可怕,他相信此刻就是给高云歌一台光刻机,他也能拆开来拼回去。   “不用!你干脆把那些有问题的都挑出来,我到时候全给卢总老乡退回去!”管理大手一挥,叫高云歌继续换外贸鞋盒去吧。至于林文婧的货款,卢总很快从办公室回来,给出一个解决方案。   “年底都紧,互相理解。”若林文婧跟宋洲一样是个男的,卢总这会儿一脸报歉,都巴不得真挚地握紧她的手了。   “我下午会叫财务给你那边转二十万承兑过去,剩下的货款,你放心,明年六月份之前一定会结清。”卢总话锋一转,拍拍宋洲的肩膀,“让我这小兄弟也受委屈了,诶呀,都饿了吧,来来来,今晚我请客,宋洲也爱吃海鲜的吧,走走走,就去新荣记。”   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翻篇了。   林文婧和宋洲几乎是被卢总推着后背往前走的。小老板娘还有点不在状况,宋洲很快停下脚步,要卢总的一句保证:“您这么大一个老板,不会为难下面的人吧。”   卢总的笑容还挂在嘴角。   他转过身,整个下午,才第一次正眼看高云歌。   这个他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工人穿着打扮及其普通,就这张脸还能给人留点印象,但他样貌再出众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只能从事最枯燥的体力劳动。他这会儿安分守己了,蹲在流水线尾将重新打包的鞋子装进外贸箱,撕胶带的声音稀稀拉拉。   “……一起来吃饭吧!”卢总招呼他,又叫不出姓名。管理机敏地上前,推了高云歌一下,高云歌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摇头道:“还有活要忙。”   “老板都发话了。”管理语气里有掩盖不住的嫌弃,觉得高云歌不识抬举。   “算了吧。”高云歌再一次谢绝。   然而管理不放弃,直接夺过高云歌手里的胶带:“刚才说鞋底有问题时的那股劲儿呢,现在怎么回事,扭扭捏捏的,不给面子啊。”   “没有的事。”高云歌伸手想把胶带拿回来。管理不给,他只能看向都站在电梯口的宋洲,说,线上那几个黄毛最迟后天也要回去了。   留给他们几个换包装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高云歌的确没空,再说了,他没去过新荣记也听说过名号,那不是他一个打工的人能消费得起的地方。   “你们都是老板。我就不去了,吃不惯的。”高云歌从管理背后拿回胶带,继续干活。林文婧自知欠高云歌一个人情,也想请他吃顿饭来着,宋洲暗戳戳她的后背,示意她不要强求。   卢总进电梯前又接了个电话,宋洲和林文婧先下楼。   电梯门一关,林文婧就憋不住,问:“你就是这么跟他在一起的?”   宋洲:“?”   这都能看出来?   这怎么看出来的啊!宋洲头皮发麻。   他否认又不是,承认又有点不好意思。林文婧连连啧声:“就你看他的眼神……”   她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还好他不是个女的,你也不是鞋厂老板,不然你俩就等着被编排吧,麒麟湾就那么大,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一传十十传百。”   宋洲倒觉得不赖:“那这在工业区里也是一段佳话啊。”   “拜托,你什么身份,他呢?”林文婧劝宋洲清醒一点,“这不是在写小说啊宋总,就算是小说,也不流行写灰姑娘和王子幸福快乐的在一起了。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有哪里是一样的?日常聊得上天吗,有共同话题吗?当你去新加坡留学的时候他说不定就已经辍学打工了,我不是在贬低他,恰恰相反,我很尊重像他这样的劳动者,正因为尊重,我清楚地知道他如果真的和你传出什么绯闻,绝对是他受到的影响更大。到时候你可以一走了之,回温州继续当你的大少爷,他呢?他是需要这里的工作来谋生的。”   “他有跟你提到过这些困扰吗?”林文婧无奈地笑:“你们连饮食习惯都不一样吧。你们——”   她不由哽住。她旁观者清,却不忍心真的说出口,你们两个云泥之别。   “那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情。”宋洲也不再嬉皮笑脸。   不说玩笑话的时候他面部没有表情,疏离又冷漠。不用林文婧戳破,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他不需要证明给第三个人,为了这段不可能的关系,他自己又承受了多少。   但林文婧还是提醒了宋洲。准备火锅材料时他特意全选了牛羊肉,而不是自己吃惯了的海鲜。蘸料这一块他也有十足的把握,以他这些天出入车间对高云歌快餐盒饭的观察,他发现高云歌现在的口味几乎是被那些云贵川来的黄毛们带跑偏了,完全看不出是个西北人,也喜欢在蘸碟里放点折耳根。   宋洲只喜欢鱼鲜受不了鱼腥,但谁让他更喜欢高云歌呢。   他留学三年,归来仍是五谷不分,能吃白人饭就绝不会自己下厨。他来到山海市一直住在豪庭苑,厨房里就没生过火,除了火锅,他也拿不出别的像样的菜,正手握菜刀和散落的油麦菜叶斗智斗勇,门铃响了。   宋洲没来得及把围裙取下就匆匆跑去开门。门一开看到高云歌往后缩下巴,瞪大眼睛,才意识到自己菜刀都还举在手里。   宋洲赶紧把双手背在身后,热烈欢迎高云歌的到来,咧开嘴笑,露出十六颗洁白又整齐的牙齿。   高云歌更不敢进来了。   他明天一早还要开车上高速回老家呢,若是再拒绝宋洲的邀请,就只能明年再见了。   而明年自己会在哪个厂,宋洲又会不会再来山海,高云歌并没有答案。   两个人很有可能像突如其来地相遇那样,又突如其来地失联了。但比起完成宋洲的心愿一起好好吃顿饭,高云歌可不想今天晚上在这儿出什么意外。   餐桌上的电锅沸腾,咕噜咕噜顶开锅盖,高云歌听到声音,不再停留在门外。   宋洲还是杵在门口,看着高云歌把插头拔掉,然后打开锅盖。   纸巾就在桌上,如果是宋洲自己来处理,这会儿早就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擦拭,用完一整盒都不够,还把桌子搞的油腻腻。高云歌一眼就瞄到阳台洗衣机上有块抹布,他拿起来,打湿,很快就把沾有汤底油渍的桌面清理干净。   “好厉害啊高云歌,好厉害!”宋洲发出由衷的感叹,夸张得高云歌都不好意思。   高云歌耳朵有点红:“你别我干什么都捧场。没场硬捧。”   “可是就是很厉害啊。”宋洲双手抱着菜刀柄,贴在脸颊边,双眼亮得能冒星星。高云歌耳朵更红了,不跟他多废话,从他手里抽出菜刀,去厨房继续准备被宋洲切得横七竖八的素菜。宋洲看他的眼神更崇拜了,天呐!他居然不用削皮刀就能去土豆皮,他就用那把菜刀。削完后一整条皮掉落在垃圾桶里,宋洲还蹲过去,从桶里勾出那根土豆条,仰着头更直观地看它的长度。高云歌哎呦一声,说脏不脏啊,拍了一下宋洲的脑袋叫他别玩了,宋洲意犹未尽,起身时都盯着垃圾桶里。   “怎么跟没见过人做饭似得。”高云歌都不敢把土豆片切得太细,怕宋洲又咋咋唬唬地夸赞。他故意切得很慢,切得厚薄不一,宋洲还是能找到一个闻所未闻的清晰角度,冲那颗土豆竖起大拇指:“这颗土豆切这么久才切一半呀,它的福气还在后头”   高云歌:“……”   高云歌笑得,要停一会儿,才能继续切。   在合租房里的公共厨房里,做饭就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怎么快捷怎么来。除了互相借调味料,聊两句厂里不忙了吗有空自己做饭,高云歌和其他隔断间里的住客几乎没有别的对话,大家上了一天班都很疲惫。   高云霄每个星期都会从寄宿学校里回来一个晚上。那个晚上高云歌不管有多忙,都会回家做菜煮饭。高云霄也不会像宋洲这样围着自己,弟弟习惯在卧室里等,还能玩会儿手机看电视,两人一起吃完后,高云霄会帮他洗碗。   只有宋洲精力如此充沛,一直叽叽喳喳,滔滔不绝。高云歌并不嫌吵,恰恰相反,他挺希望宋洲多说一些,显得热闹,也很可爱。   “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高云歌加快了切土豆的手速,“以前都没觉得你有这么臭屁。”   高云歌的用词委婉。宋洲还是男大学生那会儿,说白了就是死装。   就连高云歌母亲在上海进ICU,他每次都是提一整箱一整箱的现金过来给高云歌。高云歌说好像其实估计也用不了那么多,宋洲戴副墨镜,说没事啊,你先拿着,反正我没数的。   宋洲现在回想起也知道自己当初装得惨不忍睹。他扶额做沉思状,没忍住又瞄了眼垃圾桶里的土豆条,坦诚道:“因为我以前迫切地希望你能觉得我可靠。” 第16章 纹身   宋洲光顾着欣赏高云歌准备食材,后知后觉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门卫是我一个老乡,以前在鞋厂里干过小工。”高云歌说。   宋洲记得那个门卫说话是贵州口语,高云歌说,出门在外,不是本地的都算老乡。   “还是应该叫你来接我的,车直接下地下室就碰不到别人了。”高云歌叹了口气,有点头疼。他跟门卫其实不熟,仅仅见面能认出来的程度,但老乡非常热情,一定要送他去宋洲住的那栋楼,帮他刷电梯卡的时候老乡实在没忍住问他究竟是去见谁,是不是要跟富婆约会,高云歌反复强调对方是男的,朋友。   高云歌说到底也心虚,他哪来的住豪庭苑的朋友,他又改口,说是一个很好的老板,请吃散伙饭。   山海市的商品房档次藏在名字里。高云歌住在环湖佳苑,带佳苑后缀的小区在山海市有五六个,全是拆迁房。五六年前温州的楼盘基本完工后,宋宛成就把目光放在了山海市,也参小股投了几个佳苑的项目。每参与一个新项目,宋宛成都会习惯性地给儿子留套黄金楼层。但佳苑们不行,没必要,流入二手市场后都不值钱的,倒是佳苑对面的豪庭苑就跟麒麟湾工业区毗邻,当老板的都爱住在那里。   宋宛成投资房产的眼光极佳,跟攒小金珠子似的,在全国各地给儿子买优质资产。宋洲来山海市工作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居然也有一套,他于是自住,装修全部要换成最新的。宋洲自己不做饭,但他在餐厅配了个特别时髦的大理石岛台,一侧连接着木制储物柜。   高云歌坐下后盯着柜壁上的充电口看了很久。   如果是在出租房吃火锅,电锅的线太短,得套一个又一个排插才能接上电,电线歪歪扭扭躺在地面,很不美观。宋洲这里就很方便,定制的柜子上就嵌有三个圆形插口,锅线想插哪个就插哪个。   高云歌第一次见这种设计。   他伸手去摸桌柜上的插口,脑袋探到木板后面看到藏起来的一根电线才罢休。他对这个现代化的房间构造充满了好奇,坐会原位后,眼睛直勾勾盯着宋洲身后。   本应该放置大电视机的墙壁空无一物,正中间挂着一块木牌,没有流苏,牌绳粗糙起毛,可见年代久远。   高云歌眯起眼,想要去辨认木牌上的痕迹,歪歪扭扭像字迹,宋洲顺着他的目光扭头,恍然大悟一声,屁颠屁颠跑到电视墙边,单腿微屈双手扬起做展示状,还给自己配上“等等等等”的介绍音——   “还记得你给我的八块钱吗!”宋洲无比自豪地讲解那幅和木牌挂在一起的装饰画:三张黄色的一元纸币折叠后再弯曲,围绕在五元纸币背面的山峦图案边上如波浪。   “有山又有海,”宋洲抑扬顿挫,大手一挥,还挺绘声绘色,“——像不像我们重逢的,这山海。”   高云歌:“……”   高云歌默默收回视线,给自己配了个辣口的酱料。   宋洲也坐回他对面。那个高云歌充满好奇的储物柜实际用途是酒柜,一层五粮液一层茅台,宋洲问高云歌想喝哪一种,高云歌摆摆手,说算了吧,他没必要喝那么贵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宋洲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旺仔牛奶,一瓶李子园,分别兑五粮液和茅台,请高云歌一定要细品他的调酒手艺,高云歌没办法,勉为其难地都尝了尝。   一沾上酒精,高云歌的状态就不太一样了。   吃东西的时候也更放松,不会拘束地只夹自己面前的食材。他还给宋洲也调了份蘸酱,只放了一点点干辣椒面,宋洲试了一口就被呛到,不停咳嗽。高云歌看到他脸迅速涨红的样,一边笑,一边给他拿纸巾和白开水。   辣椒面有一点洒进汤底了,宋洲还沉浸在辣椒冲天灵盖的余韵里,暂时吃不下东西,高云歌之后煮熟了肉,都会在清水里再涮一下,再夹到宋洲碗里。   酒足饭饱后宋洲主动包揽收拾残局。高云歌耸耸肩,说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的啊。宋洲在厨房乒铃哐啷地整理,心想我就不信你真的会不来帮忙。   宋洲短暂地失策了。   至少有三分钟的时间,高云歌并没有进来。宋洲脖子往外伸得老长,看到高云歌站在客厅的大落地窗前,正对面是幽暗静谧的长河,以及河对岸的环湖佳苑。   这处平日里入住率高达90%的小区今晚几乎没有灯火,高云歌能清楚地找到自己的那一盏。他租的虽然是隔断,但也是个有窗户的房间,他仿佛能看到昏黄灯光里百无聊赖等待的高云霄,以及收拾好的那个行李箱。   箱子里就几套兄弟俩的衣服,他们开年装什么来,年底就装什么回去。   厨房里传来瓷碗落地的破碎声。   高云歌闻声前去,安慰不知所措的宋洲,说:“碎碎平安。”   他很快就找来扫帚,地面打扫干净后帮忙洗碗。宋洲的橱柜里其实有安装洗碗机,他偏要自己洗,泛着泡沫的双手浸在水里不动,干活的只有高云歌。   他看着低头专注于碗筷的高云歌,他断定高云歌就是在勾引自己。   绝对的。   不然他吻上的时候,高云歌干嘛要主动伸出舌头呢。   早知道装修的时候把监控都安上,宋洲那叫一个后悔,心里头嘀咕。应该录下来,值得录下来,他以后可以反复观看,高云歌这么傻乎乎的迟钝的人,都能被他亲得那么美。   清洁剂的工业香从厨房弥漫到客厅。两个人都湿着手,高云歌步步往后退,跌倒在真皮沙发里,宋洲骑坐在他身上,尚且还有一丝清醒,不舍地分开唇,说道:“我的检查报告在卧室里。”   “什么,报告?”高云歌竟有些茫然。   宋洲咬咬牙,眼一闭心一横,坦坦荡荡地说自己才没有什么脏东西。高云歌还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是说那种报告。”高云歌的声音很轻。他眯着眼,还有水汽的掌心捧着宋洲的两颊,粗糙的指腹划过宋洲细皮嫩肉的脸,又分开了。   “你以前情绪挺不稳定的,会跟我要死要活。我以为你是恋爱谈多了才会那样。”高云歌笑得有些无奈,“你也知道我书读得少,文化不好,嗯……让我组织一下语言,你姐说她大学在国外就是学这些的,做份报表,打勾填空完了以后,就知道脑子里哪里不正常,有什么脏东西,跟做体检一样。”   “我现在脑子很正常,身体叽能不正常。”宋洲再也忍不住了,更密切的吻落在高云歌的脖颈上。   高云歌穿那种不含真绒的纤维毛衣,领口处有轻微的磨损,一扯就拉开好大一片。高云歌推了推宋洲,叫他先去关灯,宋洲可太差这几秒钟的时间了,怎么都不肯和高云歌分开,他热烈的黏腻的贴近骤然降温,还撑在高云歌头发边上的那只手臂肌肉紧绷。   宋洲这时候已经撩开高云歌的毛衣下摆。   他低着头,没打发蜡的刘海遮住双眼,从高云歌的角度,他的神色模糊不清,呼吸依然急促,但明显变了频率。   高云歌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宋洲是什么情绪。   他伸手要去碰宋洲的头发,宋洲躲开了,腮帮子咬到鼓起。他又重新低下头,两只手握住高云歌的腰,大拇指指腹正对着肚脐眼两侧。   高云歌被捏疼了,闷哼了一声。他想要直起身来,但宋洲偏偏又不动,依旧坐在自己腿上。   “什么时候纹的?”   不同于宋洲的压抑,高云歌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忘了,应该是刚来这边的时候吧。”   “很常见啊,纹身。”高云歌说,“很多工人身上都有啊。你那天在天骐看到的黄毛,嗯,别看他俩岁数小,一个扛了两条过肩龙,一个花臂还没上色,一到夏天就光膀子显摆。”   “那你热的时候也会在车间脱衣服吗?”宋洲并没有真的在反问。   因为答案就是否定的。高云歌的纹身在下腹,贴着尺骨的地方,看不出意义的凌乱线条像黑色的翅膀,在肚脐下侧,沿着耻骨方向延展。   非常隐晦暧昧的图案,又是在最引人遐想的位置。宋洲咬牙切齿:“你在温州的时候,又不是没干过夜场。”   他甚至有些破防:“哪家好夜莺纹身在这种地方!”   高云歌的面色还是没什么波澜。   他贴着沙发的头发散开,整张脸毫无遮掩的展露在宋洲眼前,五官姣好如记忆中的模样,但线条更柔和,绵延出无数宋洲未知的过往。   “你想哪儿去了。”高云歌并不急着解释。   他知道的。如果自己的头发再长些,穿的衣服再女性性一些,举手投足间腰上的纹身若隐若现,那么他越是冷淡,就越能勾起人内心最阴暗的欲望,想要将他蹂躏和摧毁。   但他确实有些意外,这个纹身在宋洲眼里,居然是扫兴的。   “不对劲啊!”宋洲哀嚎,“那个纹身师当时是不是瞎看了什么片子啊,是不是他擅自主张给你纹在这儿!我要把他店给砸了!”   “你别激动。”高云歌赶紧安抚他,抓住他耸动的肩膀,生怕他真的会冲出去。   “我自己要求纹在这儿,图纸也是我给他的。”   宋洲的假哭声戛然而止。   他有多难以置信,高云歌就有多叹息。   他承认自己也没跟宋洲透露太多家里的事情。以至于宋恩蕙三年前找到他妹妹并带到上海来见母亲最后一面,他都一直以为妹妹被父母送给了一个好人家。哪怕是收养来的,至少也是个沿海中产城市家庭里的独生女。   “那家人经济条件,跟我们比,肯定算好。但是,怎么说呢,从小就被指指点点不是亲生的,就,可能,融不进去。”   高云歌说得断断续续。   他说,自己妹妹读到高中成绩就很差,养父母花钱送她去私立,她在里面认识了个小富二代,误以为自己随叫随到,对方让她干什么就都照做,包括承受疼痛留下痕迹,就是被爱了。   “她前年把纹身洗掉了,彻底跟那个小渣男断联。”高云歌耸耸肩,说,但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能看到妹妹失魂落魄,精神接近崩溃,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刚巧有一则新闻,写妹妹出生的时候就是兔唇,就是做完手术后也有痕迹,当姐姐为了让妹妹不受嘲笑,在自己唇下也纹了一道线。他受到启发,也纹了一个和妹妹腰上差不多的。妹妹后来慢慢走出来了。至于自己身上这个,他反正不会主动给别人看,就连高云霄都不知道,他无所谓,还能省下一笔洗纹身的钱。   “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姐姐,我妹妹没办法再去学校,她会劝我们不要逼她。你姐姐有以前一起做直播的朋友在山海市这边,她把我妹妹推荐去那个工作室,说不读书也没关系,人活着,只要有一项技能,就饿不死。”   高云歌说,“你姐姐真的很厉害。她很了不起。” 第17章 不要入山海   宋洲依然坐在高云歌腿上。   高云歌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去一笔带过。若是其他人听了,说不定还会乐乐呵呵地给上祝福,恭喜高云歌的妹妹苦尽甘来。   但宋洲知道那道纹身只是高云歌身上最具像的一道伤疤,更多数不清的、沉重到能拽着人淹没溺亡的创伤,无声息地藏在那双平静没有波澜的黑色眸子里。   而颜料刺入皮肤的肉体的疼痛,反而是他所承受的最轻的负担。   宋洲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去仔细端详高云歌的纹身。   高云歌躺下时腰线柔和,薄薄一层腹肌反而更加明显。最隐蔽的肌肤上,那双并不对称的翅膀随着呼吸起伏,像是真的拥有生命。高云歌说他妹妹小名叫“飞飞”,收养她的人家给她取名叫孙菲。宋洲指着其中一处交错的线条,高云歌点点头,说:“嗯,那是我妹妹名字的缩写。”   宋洲很快就举一反三,找到了高云霄的名字,他的注意力又被另一处吸引。   宋洲戳高云歌纹身最边缘的地方,接近腰侧,问他这几道线条凑在一起像不像“SZ”,他又随即改口,不给高云歌任何反驳的机会,无比坚决地认定,说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你心里终究是有我的。”宋洲是那么不普通,完全可以那么自信。他摁住高云歌的脑袋让他也来看看,高云歌露出个拿他没办法的笑,顺着他抬起后脑勺的手劲,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宋洲应该满意的。   他应该跟着一起笑的,他的表情愉悦,心里却更空落落了。   宋洲从他身上起开了,坐在沙发一旁掩面,气质忧郁。高云歌爬过去,屁股贴着脚踝坐在他边上,脑袋歪了一下,询问:“不做吗?”   气氛都到这儿了,还怎么做啊!宋洲十指大张做抓狂状:“我是人不是狗,随地发大小情!”   此时此刻他终于回忆起自己的誓言,斩钉截铁地质问:“况且你还没有说你爱我。”   高云歌:“……”   高云歌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餐厅的岛台前,背对着宋洲,拿起还没喝完的酒和饮料。   宋洲属实也有些懊悔。他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快意惯了,但问高云歌要爱,说爱,是不是……太贪心了。   宋洲扭头,盯着他的背影,老话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高云歌并没有像很多打工人那样新衣染发换车三件套,平时怎么样,来见宋洲的时候也是什么样。他的头发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剪了,刺刺的盖住后脖颈,宋洲坐到他对面,他于是也坐下,一只手把额前的头发往耳后撩,他跟宋洲坦诚:“我之前其实已经见到过你两次。”   他另一只手握着玻璃杯,旺仔牛奶和白酒混合在一起,每次喝,浓郁的奶精香都盖住了酒味。   余光里,那幅八块纸钞的抽象艺术装饰色泽鲜艳,那块木牌暗淡浑浊,上面的刻字依旧模糊不清。   “八月份的时候我也在天骐,一条流水线上配两个钳邦手,我做过一段时间。”   宋洲脱口而出:“你记工本上没写这段啊。”   高云歌眉毛一挑,有些诧异。宋洲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怂缩着肩膀双手捂紧唇,示意高云歌继续。   “其实一条线上配一个钳邦手就够了,只是澳尔康的要求太高,刚开始做大家都不熟练,怕出问题,就暂时先配两个人,我其实算是帮忙,钱后来直接问他要而不是老板,就没写。”高云歌垂眼,手还搭在桌上玩那个喝尽的杯子。   房间里一下子只剩下玻璃杯底转动时和大理石面摩擦的细微的粗糙声音,高云歌说,有一天天骐设计部的助理请假,设计师就拿着材料来车间成型,并交代做好后直接送去档口。   那时候刚好有一波流感,所有人都按规定戴口罩,高云歌也不例外。   天骐的档口连通三个门面,在麒麟湾工业区里算是最有派头的。等他拿着做好的鞋来到档口,里面围着茶桌已经坐了乌压压一帮人。   没等他走到茶桌边,就有人殷勤地起身过来拿,再递给坐主位对面正中间的那一位。高云歌听到了熟悉了温普腔调,那个人只看一眼,就说这里不行,那里不对,明明连原厂原楦都调给天骐了,为什么样品还是做不好。坐他对面的卢总给他的茶杯添水,笑盈盈地夸奖他精益求精。   但他已经失去了耐心,毫不留情面地问,难道这就是山海市第一梯队的鞋厂车间大货生产的真实水平吗?   卢总嘴笑眼不笑,把设计部的主管叫到面前,把那只宋洲挑出好几个毛病的样品鞋摆到他眼前。主管的气就撒到高云歌身上,鞋朝高云歌的脸扔,被他接住抱在怀里。桌上其他人的目光这才落到他这个工人身上,唯独宋洲没有转身,是还在气头上尚未平复。   “他一个人是一条流水线啊,你冲他发什么脾气。”没等那个主管说话,宋洲先高着嗓音不容置疑地来了一句。那个主管把骂人的话都咽了回去,皱着眉摆手,示意高云歌赶紧走,等宋洲终于扭了个头,只看到那个人离去的落寞背影。   宋洲一脸错愕。   他多希望自己能回忆起那个下午的阳光和风,茶与香烟混合的气味,他却只能记起打确认样期间不断修改的烦躁情绪,至于那个连话都没说上一句的工人身影,他没有任何的具体印象。   也没有那么思念。   哪怕和你真的擦肩而过,我甚至不会觉得那个人像你。   “那款鞋子你确实花了很多心思。所以几天前……前几天在天骐,你突然跳出来说,总不能是你在偷摸找其他鞋厂生产,我……”   高云歌斜了一下杯子,确认里面一滴液体都不剩,才不舍地又放回去。   他没有再倒酒:“其实论做鞋,那个小老板娘还是外行。”   宋洲点点头:“嗯。说句实话,我也没看到鞋底那道线,倒是帮面拼缝的走线,一看就有差别。”   “对,我知道你肯定也能看出来,所以主动提出来拆鞋。”高云歌眉头皱起,面色严肃,“那姓卢的肯定也能看出来,他都在山海市开多少年鞋厂了,能找本地的鞋底厂开模给自己的厂供货,怎么就不能让老乡找更便宜的鞋底,做几批成本更低的混进去。没有人嫌挣得钱少,只是他突破那个边界,搞砸了。他也是想拖到最后,只要不把找老乡加工的事抖出来,损失的大头就都能算在鞋底厂那儿。”   “所以他不会肯的,他绝对会阻挠。”宋洲说,“除非涉及到我的名誉。”   “是啊,涉及到你的名誉。”高云歌喃喃地重复,“你是宋洲,澳尔康的小舅子,宋恩蕙的亲弟弟。”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道:“你的名字,很值钱的。”   宋洲又是一愣。   难怪高云歌当时自作主张地拿过鞋,独自去过流水线拆除。没有人给他下达指令,所有人都避免去做这个出头鸟,万一没有加工这回事儿呢,万一真的就只是鞋底几个批次质量不太行呢,他的小夜莺啊,是为了他的名誉。   高云歌多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啊,可是哪怕他从一开始就能听得出来,宋洲是故意那么说的,以身入局,逼天骐的卢总不得不拆几双,他就是没办法保持无动于衷,不能允许那些对宋洲的污蔑多存在哪怕一秒。   宋洲终于意识到高云歌想说什么。   ——这个被他索要爱的人其实也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这种东西,于是掏心窝子以证明,他已经给出了他所能给的所有情义。   要是还一起坐在沙发上就好了,宋洲想,脑子里找不到一丝肉体的欲望。他现在只想好好抱抱高云歌,像跌入一场梦境,而他们从一开始就处在现实里。   高云歌的手机铃声响起。   他这才缓过神,挺直身子,走到沙发边掏缝隙,找到遗落的手机。   屏幕上的提醒显示高云歌已经错过了好几个电话,他把最近的那个回拨,高云霄在电话那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普通手机的音量大,不用开免提,宋洲都能差不多听清。高云霄说飞飞姐刚才也没联系上高云歌,电话就打到了他这儿,说是愿意明天一起回甘肃。   “但她说她除夕夜前要回来。养父母这边还是希望她们一起过年。”   “嗯,我知道了。”   “那你快点回来休息哦,明天要一大早上高速,”高云霄警惕地问,“你,跟你的朋友,还没结束吗?”   “马上。”高云歌挂了电话。   两个小区就隔了一条河,过桥步行十分钟。宋洲也喝过酒,没办法开车,他要送高云歌过去,高云歌摇头拒绝,说高云霄绝对会趴在窗外,一边看一边等。   从小学体育的小男孩视力好得很,高云歌说他只要出了豪庭苑的大门,高云霄就能看见。   两个人并肩站着,道别就只能停留在电梯口。   宋洲住22楼,电梯从1楼缓缓往上,沉默随着显示屏上数字的变化被拉得很长,宋洲突然问:“第二次是什么时候?”   高云歌侧目,看着他。他追问:“你刚才说,见过我两次。”   在小毛驴突如其然撞上帕拉梅拉的那个夜晚之前,在这毫无音讯的三年里,茫茫人海中那么多次擦肩而过,甚至是你先认出的我,你为什么要,匆匆离去,一如你三年前不告而别。   “也是就一眼,在工业区附近。”高云歌说,“大概就是个很寻常的日子。”   “不记得了吗?”宋洲露出个自嘲的笑。余光里,显示屏上逐渐逼近的数字触目惊心,刺痛他的神经。他的手被高云歌握住,顺着指引,掌心抵在脖颈正中心的喉结。   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随后,高云歌走近。   宋洲才发现他的手腕处有细小的斑驳。   把他的袖口撸上去,小臂印入眼帘是星星点点的血痂,比米粒都还要小,一条条交错如干涸的血泪。   外贸货需要长途运输,装箱后还需要再套一层编织袋。高云歌在不断搬运和打包的过程中,手臂不可避免地会和蛇皮袋上的纹路摩擦。这些麻袋保护了货物,却在工人的身体上留下损伤的痕迹。   “不疼吗?”宋洲询问,声线颤抖。   似乎是觉得疼痛是个很陌生的词汇,高云歌乌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茫然。外贸货打包都是这个流程,如果是夏天就穿短袖,高云歌可能整条手臂内侧都被伤到。外贸单十天半个月不停,手臂就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他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拿人钱财替人干活,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他也想知道,能有多疼啊。   高云歌不想再被摸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他握着宋洲的手臂,从自己衣服下摆伸进去。宋洲这时候还勉强有心情开玩笑,叫高云歌别勾引自己,高云歌问他:“真的不做吗?”   过了这个晚上,就是明年的事情。   而谁也不能确定他们以后又会在哪里相遇。   “别闹。”宋洲并没有多少定力,他的手很诚实地掐住高云歌的侧腰。电光火石之间他也恍惚,他和高云歌在车里其实什么都做过,就差最后一步,可他们两个都到了这一步,就算没做过,和做过,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只是差一个形式而已。   电梯门开了。   高云歌腿都没往前迈,就整个人被宋洲推回了房间里。   一路他们关了所有灯,就在客厅。   没有亲吻,更甚少抚摸,整个过程就连姿势都只有一个,高云歌从始至终都躺在沙发里。   被宋洲掐住脖子不得不侧脸时,他终于能长久地注视那面墙壁。那块木牌和黑暗融入一体,高云歌依稀只能在记忆里,辨出别最后两个模糊的端正的字迹——窄门。   宋洲在一个人过窄门。   于是高云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疼痛,和体力劳动带来的磨损截然不同,但那是宋洲给他的,他就愿意忍耐。   两人在高云霄打来第二个催促电话钱,再一次站在电梯口。   高云歌的呼吸尚未平复,此时此刻竟有些如释重负。他问宋洲现在什么感觉,宋洲还有点懵,不住地挠头发,结巴,不甘心地说他从来没这么快过,根本没发挥出以往的平均水平。   他归结于刚才的一切都太过于突然,他也没准备好,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如今是梦醒时刻。   “嗯,好好回家过个年,宋总。”高云歌提早的新年祝福有够敷衍的。宋洲露出个自嘲的笑,说回去得被他爹和姐姐批判,明年澳尔康的业务还不要继续在山海市开展都是个未知数。电梯门又开了。   分离时刻,高云歌搂过宋洲的后颈,很短暂地亲了上来。   宋洲从未获得过如此冰冷的一个吻。   高云歌说,那就不要回来了。   “这里没什么再值得你留恋了吧。”他用最不舍的语气,说着最诀别的话,他确实把所有能给宋洲的,都已经给了。   他最后说:“你回温州,不要入山海。” 第18章 姐姐   宋洲回温州后先是疯玩了好几天。   产业遍布全球的温州人从世界各地光宗耀祖而来,鹿城和龙湾区的酒吧一条街上跑车轰鸣声彻夜不停。   宋洲每年这时候车子都会被刮底盘,他已经过了开兰博基尼和法拉利臭屁的年纪,反正都是要喝酒,每天晚上都是共享单车过去。随着年龄的增长,年轻人们也不再只玩消磨时间的酒桌游戏,话题延伸出去,有的读完研再读博,有的做直播,有的在北美做跨境海外仓,有的去意大利做小商品批发风生水起。   宋洲的这帮兄弟父辈都有工厂,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肯回去接班,都想再闯荡几年,看看能不能抓住互联网的风口做点自己的小生意,家里那个一年不如一年的工厂于他们而言是最后一条退路,得实在混不下去了,才愿意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去继承家业。   宋洲试图用酒精和社交来填充没有工作的时间,他根本没办法投入,满脑子都是高云歌回家以后在干什么。   但高云歌从来不会主动联系他。有一天他实在没忍住,上温州图书馆借了本《中国鞋文化史》,翻开一页拍给高云歌看,高云歌隔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回复:【哈哈哈】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宋洲:“……”   宋洲不死心,杀回酒池肉林,镜头对准朋友,“咔嚓”拍下他和女伴互相喂酒的身影。   他迫不及待想把这一幕也发给高云歌看看,一起玩的人都这副德行,高云歌肯定会猜一猜自己身边有没有人陪,那他也会睡不着觉的吧。   宋洲冷静过后,还是选择删除。   他都能预想到这张照片发出去,高云歌肯定也需要隔一个小时,然后才回复:【玩得开心,早点休息。】   比已读不回更让人扎心的是已读乱回。   当得知澳尔康并没有再在工业区里下春款订单,这意味着宋洲明年并没有回麒麟湾的必要,高云歌比宋洲都高兴,还恭喜他走出这山海。   想和高云歌持续地发信息,得聊点别的。宋洲回了趟恩肯,随手拍点校园里的建筑和教室,高云歌的问题就接二连三地来了,问他学费多少,分数线多高。宋洲圈子里还是有几个正经读书人的,每次唱k的麦霸最耀眼,刚考上鹿城区某局的正式工,闪闪亮亮的一等大孝子,明年婚期已定。   包厢里一圈看下来,除了把不婚主义挂在嘴边的,基本上都有了稳定的、在谈婚论嫁的女伴。就宋洲还单身汉一个,去山海市混了半年,也不见得有带个人回来。   “得了吧,他都空窗多久了,至少三年吧。”有朋友跟宋洲认识的久,但又没久到知道所有的细节,“自打他把那个在酒吧驻唱的甩了以后就没谈过恋爱了,啧啧啧那叫一个被伤透了心啊,对了哥们,那个人到底捞了你多少啊,才让你都不相信爱情了?”   “那肯定是好大一笔啊。”这位跟宋洲就没那么熟了,还喝多了,大着舌头,“哎我也是听别人传来传去,说你爸当时特生气,说不分手就把你名下所有资产都收回去。”   “你到底有多少房产啊,”那人纯属好奇,“二十年前瓯江边最好的几块地都是你爸拿去的,他开盘前都有给你留吧。”   宋洲没有回答。刚关灭的手机屏幕对话框里,高云歌给他发了张服务区里的照片。春运的高速上实在拥堵,高云歌又是最后上路的那一批,进程更为缓慢,他给宋洲看泡面,用来当盖子的是高云霄的寒假作业。   宋洲伸了个懒腰,眯眼看向包厢里名字都叫不全的朋友们,摇摇头做不明所以状。他还是没接刚才的话茬,实在是全球各地的公寓商铺,他也没细数过。   只记得自己二十岁刚回国那天,宋宛成很郑重地把他带到办公室打开保险柜,拿出一整盘挂满的钥匙盘递到他手里。   好家伙,别人只是出生在罗马,他宋洲这是直接降临梵蒂冈,圣彼得堡大教堂正中心,圣母雕塑怀里。   油画颜料盘大小的塑料片四周都打满了孔,挂满了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音,宋宛成自豪地说这都是他给儿子打下的江山,然后忧心忡忡:“好儿子,你的人生还有大把时光可以用来享乐,书可以不念,婚可以不结,但别每次家庭聚餐的时候,就把自己有病挂在嘴边了。”   宋洲也看傻了,问了句,姐姐也有这么多吗?   这可把宋宛成问住了,大手一挥,说你姐姐哪里需要你操心,待到婚嫁那日,嫁妆只会比彩礼翻好几倍返回去。   宋洲开始婉拒酒局,理由是要在家带孩子。   他一回温州啊,就是走过路边摊都会忍不住买个毛茸茸的小玩偶,第二天送给外甥女。白天的时候宋洲几乎都跟敖心形影不离,三岁的小女孩已经会在花园里追着舅舅跑了,但宋洲还是更喜欢将她抱起,开更宽敞的卡宴,陪她去商圈,去进口超市,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一堆东西,全是敖心手一指还没开口说要,就被宋洲扔进购物车里的。   逢年过节是一个家族乃至好几个家族的相聚,宋恩蕙虽然已经嫁出去三年,但两家人都有一套别墅在锦湖园。于是每年除夕前后,大家都会住会这里,平日里烧火做饭打扫卫生的阿姨保姆也都回老家了,等宋洲一手抱着敖心一手拎着冰山一角的礼品进屋,年长的伯母阿婆们早已准备好饭菜,招呼打麻将看电视的男人们围坐到一起。   “怎么还把心心交给宋洲啊,”见儿子又给外孙女花了不少钱,宋宛成难免数落宋恩蕙两句,“都两个孩子的妈了,还这么没责任心。”   “爸您别这么说,恩蕙才出月子,她最操心。”敖程峰戴一副金边眼镜,温声细语,斯文得不像个生意人。   他怀里抱着刚办过满月酒的第二个孩子,敖心兴冲冲地跑过来,向父亲展示今日购得的最心爱的玩具,敖成峰未等女儿开口就抵住她柔软的红唇做禁虚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吵醒刚入睡的弟弟。   已经开席了,敖程峰轻手轻脚地上楼,是去把孩子暂时放到婴儿房里,宋宛成赞赏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女婿消失在二楼的拐角,身边有人附和:“还是你的眼光好啊,给女儿挑了个这么好的婆家。”   “谁高攀谁还不一定呢。”这话宋洲就不爱听了,故意呛那位长辈:“当年我姐可是把另一家上市鞋企的整个线上团队都带到澳尔康,论学历论家境,再加上个人能力,以我姐姐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到?谁娶到我姐那是谁的福气,是吧,姐。”   宋洲扭头看向宋恩蕙。   她挑染过的头发只剩下泛黄的发尾,是整一年都没再补过色,也没做过造型,但她的发质很柔软,没漂过的部分全都乌黑发亮,波浪自然地舒卷开,不失粉黛的一张脸略带睡眠不足的憔悴,清冷白静,反而突出了她五官的精致,就连深邃的眼窝下一点黑眼圈都像是晕染开的眼影,她的鼻梁直挺,不笑的时候自带生人勿进的疏离。   宋恩蕙的长相其实比宋洲都更像父亲。   若不是有几分卓越的姿色,宋宛成也不可能在做tony的时候就拿下林琅的芳心,两人未婚先孕,再再加上林琅是独生女,以死相逼,才让当时已经身居高位的老丈人同意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林琅毕竟是个高门大小姐,能入她眼的凤凰男除了样貌出众,必定还极具个人魅力。果不其然,只需老丈人轻轻的点拨和指引,宋宛成就一飞冲天,连带着这一桌的亲戚都成了大小老板。   “让我录个视频。”宋恩蕙却没有顺着弟弟的话题,而是拿起手机,录下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以女儿的嬉笑和宋洲的鬼脸为结尾。视频发出后她很快就收到林琅发起的FaceTime,她的母亲此时此刻正在欧洲游历,后天就是除夕,欧洲的老城区里也有浓郁的中国年的氛围。   林琅正跟五六个老姐妹们一桌,在一家中餐厅里等午饭。她先是跟敖心剧透都买了什么精挑细选的纪念品,宋宛成人都没入镜,就忍不住发表他的重要看法,说那些小玩意儿都是义乌出口的,不值钱。林琅听到了当没听见,继续跟一双儿女聊天,欢天喜地分享一行人这几天都去了哪些景点,尤其是那些精美绝伦华丽辉煌的教堂。   她的语气带着少女一般的雀跃,她心满意足地说自己的孩子都很好,那么好,一定会进天堂,至于宋宛成,嗯,她吃完饭去下一个教堂,她会用尽余生给这个挣了无数罪恶的钱、攒下无数罪恶资产的罪恶男人买赎罪券的。   宋宛成:“……”   一桌子信仰不同的亲戚:“……”   挂了视频后憋笑的宋恩蕙和宋洲也表示沉默。   “吃饭,吃饭。”见女婿下楼,宋宛成又喜笑颜开,对发妻的不满被他藏在最心底。   林琅这次欧洲之旅为期一个月,元宵节都不回来。这像什么话!这么重要的节日不在家里给老爷们烧火做饭,不仅出国玩,还去那么多教堂走马观花,简直是封建迷信!   至于自己每年都要上普陀下南海去抢头香,捐善款,宋宛成认为这是生意人理所应当要给出的虔诚。林琅在欧洲买赎罪券有个屁用,西方神保佑不了东方的犹太人,不如去寺庙给没剃头发的和尚多塞点酒肉钱。   敖心吃饭的时候都坐在宋洲腿上,享受着舅舅给自己剥虾壳,掏蟹膏。三岁的孩子吃不下太多东西,没几口就喊抱。宋洲就抱着她去客厅,两个人玩最简单的拍手游戏,都能倒在沙发上咯咯大笑,敖心笑累了,跟跑完步似地大口喘气,她趴在宋洲身上像条金鱼,嘟着嘴唇问舅舅:“小叽叽是什么东西。”   宋洲:“?”   一瞬间他脑子里把敖心这些天提到过的小男朋友们都暗杀了个遍,觉得没道理这些未来的公子哥现在就会耍流氓了啊。敖心又说:“妈妈说你以前可听她的话了,小叽叽都塞回去。”   宋洲:“???”   小孩子讲话没逻辑,还没学会带前因后果。宋洲仔细地询问,才知道亲戚里有阿婆阿婆闲言碎语,跟敖心说父母有了弟弟,就不会再爱你。   宋洲那叫一个气,问敖心这些恶毒的话都是谁说的,小女孩又记不起人名。   都什么年代了,还以为第一胎生了女孩就要继续追男宝啊。退一万步讲,澳尔康还真的有“皇位”可以继承,敖心就是有一支足球队的兄弟姐妹,生活品质也不会有变化。   她不懂的是爱。   弟弟的出生,真的会分走父母给她的爱吗。   宋恩蕙当然否认。   她问女儿喜不喜欢舅舅,敖心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宋恩蕙说,舅舅刚出生的时候,也会有人嚼舌根,说外公外婆不要妈妈了。所以妈妈从小对舅舅很差劲,老是冲他发脾气,还使唤他。有一次他正在上厕所呢,我叫他一声,他都没尿干净,就把小叽叽塞了回去,屁颠屁颠跑过来给我拿东西。   宋洲:“……”   宋洲欲哭无泪。   这个发生在他五岁时候的小段子林琅已经讲了很多年,重复次数多到鹿城里的所有好姐妹都倒背如流。原本以为这桩糗事会终结在老一辈的玩笑里,现在看来敖心会帮她一直流传下去。   “对,没错,”宋洲鼓励她,“我们的心心那么聪明,肯定也能训练出一个听话的好弟弟,保护你。”   敖心咯咯直笑,声音清脆得像只百灵鸟,宋洲没忍住,又拍了好几张发给高云歌。   宋洲愿称敖心为一种全新的硬通货。人类幼崽谁能不爱呢,只要是发敖心的照片过去,高云歌就回秒回。   通常是一些非常古早的表情包,然后礼尚往来,也发来几张在老家的日常,屋外的黄土高坡,屋内供暖的烤火炉。孙菲并不在甘肃过年,没待几天就要回去。高云歌还要送她去兰州机场,他开一辆二手的吉利帝豪,宋洲翻看过他的购买合同,那辆车要四万多,且不保实表。   高云歌托路人在兰州机场的大红字下给兄妹俩合了张影。宋洲把照片放到最大,满屏都是高云歌的脸,笑起来时整个人洋溢着他自己并不自知的生命力,宋洲隔着屏幕都能吸一吸,浑然不知宋恩蕙站在自己身后良久。   宋恩蕙轻飘飘地来了句:喔唷,这谁啊。”   她属实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早就把这个人忘了。”   宋洲吓了一跳,手机一哆嗦掉到怀里。他目光跟随宋恩蕙绕到沙发前,抱起已经熟睡的女儿,即将各回各家。   宋洲这时候才硬气起来。   不对啊,我和高云歌当年不就是被你宋恩蕙棒打鸳鸯的吗,咋还怪我头上来了。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要不是你把他妹妹带去上海,让他知道孙菲是被山海市那边的人家收养的,他能离开温州吗?”他挺起胸膛挡住了宋恩蕙的去路。别人家的白月光都是突然回国,光鲜亮丽,他的小夜莺兜兜转转归来仍在车间,只是换了城市。   敖心正在酣睡,他控诉的声线压得很低,故意讲反话,用一种得意洋洋的语气,“失算了吧。有情人终成眷属,茫茫人海总会相遇。你三年前要是没帮着咱爸把我和他拆散,说不定我跟他还走不到现在。这下好了,他在我心里地位都不一样了。”   宋洲期待在姐姐脸上看到气急败坏的痕迹,宋恩蕙从始至终处变不惊,眉毛都不抬一下。   “可你们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宋恩蕙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客厅略微昏暗的光线竟有些魅惑:“想迅速把一个人拿下,又打心眼里认定能被迅速拿下的,不值钱。”   “况且你当时拒绝任何诊断。你但凡有份医院盖章的证明,诊断你是强迫或者躁郁,哪怕是双相也好,你那些出格的言语和行为,至少也能用精神疾病来解释。”宋恩蕙耸耸肩,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你现在如果跟我说你要去跳楼,我会很平静。但高云歌不一样,他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突然疯狂地追求他,又给他花那么多钱。你让他压力很大,你以前是不是说过很多次,如果不一起回温州,你就去自杀。”   “那又怎么样,”宋洲面色有些沮丧,“他根本不吃这一套。”   “嗯,就像我们母亲每次发现父亲出轨,用跳楼自杀来威胁,宋宛成也不吃这一套。”宋恩蕙看向弟弟的眼神里有悲悯,“你说得很轻巧,跟喝白开水一样,但听到的人多少都会当真,包括高云歌。”   “你真的让他很困扰。”   “所以当他询问我——嗯,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亲姐姐,还因为对高学历人群有滤镜——他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到你,我给出的建议非常简单,断联。”   “他起初也很犹豫。”   “但事实证明,就算他在你的世界里消失了,你也照样好好活着,完成学业,步入社会。你们俩若真的有缘分再相遇,你再跟他撒泼打滚,也比三年前有分寸。”   “明明是我,帮你把这段在当时无法延续的感情,硬生生保留到现在。”她又露出个无辜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漫不经心,“你应该谢谢我的。敖杨的周岁礼你还没给我补过来呢,我要一条香奈儿红宝石版的水冰月。” 第19章 爱是给出你所没有   宋家饭桌上的话题经久不衰的就两个,一是宋恩蕙的终身大事,二是宋洲的终身大事。   宋恩蕙孩子都生两个了,接下来要提上日程的就是婚礼。日子也挑好了,就在明年的十月份,很多流程早就开始准备,势必要比订婚还要大操大办。   宋恩蕙嫁的那么好,宋洲必须娶的比她还要好!宋宛成自己就是温州最南边山沟沟里出来的,如今两家人变一家人,老家亲戚推荐来的姑娘,他自己却看不入眼,更不会推荐给儿子。但他会在敖家吃饭的时候,随口提一一句自己儿子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叫亲家公婆们帮忙留意。   敖程峰的父母是澳尔康的实际控股人,当初宋洲能被任命为澳尔康山海市总经理,也是经由他们俩拍板同意的。他们介绍来的大家闺秀起码都有林文婧的学历和家境,宋洲说自己工作经验还不足,得先立业,敖父并不觉得天骐带来的那些损失算得了什么,他可是在九十年代一把火烧光整个不良品仓库的铁腕人物,宋洲才刚毕业,二十五岁,未来的路还长,可以回温州总部继续历练,如果有在留学期间或者肯恩里还保持联系的同学,确实可以考虑先成家。   宋宛成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上面三个姐姐,宋恩蕙小时候就寄养在三姐家里。今天晚上来的是大姐一家,宋恩蕙也帮弟弟打掩护,说不着急,跟她同一年结婚的朋友里都有人开始离了。宋宛成瞪了女儿一眼,宋恩蕙也不恼,用一种明知故问的语气,转移话题:“诶,姑妈儿子不是说今年带女朋友回来吗。”   “别提了。”姑妈也是直爽的人,跟恩蕙诉苦。儿子和女友是大学同学,女友是外省的,也是为了结婚,把工作找在温州。儿子在温州市区里做点小生意,这干买卖的哪能不宴请客户,出入酒吧会所,她儿子只不过是给客户点了两个陪酒小姐,他自己没点,他女朋友知道后就说要分手,理由是受不了丈夫婚后还有这类娱乐活动。   “又没叫她去陪,还没过门呢,就要给我侄子立规矩?”宋宛成冷哼一声,“外地女人就是麻烦,读过书有什么用,就这格局,跟那些来温州工厂里打工的有什么区别?这都受不了就去找个上班的嫁了,死工资拿手里就老实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她就知道我侄子的好了。”   宋洲已经尽量避免不去看到自己父亲的嘴脸,但许是妻子不在场,又酒过三巡,宋宛成彻底不装了,鼻孔里哼气:“这点小事。”   他的语气极为轻蔑,细蚊毛虫般钻进宋洲耳朵里,一下子唤醒他记忆里很多的蛛丝马迹,最证据确凿的是二十二岁那年在办公室,他亲眼见过宋宛成和一个穿售楼小姐制服的女人贴得很近,丝袜和皮鞋缠绕到一起。   宋洲今晚只喝了小半杯红酒,远不及平日里正常酒量的三分之一,他胃里顿时汹涌,往天灵盖直冲地那种恶心,他起身推开椅子就往二楼卫生间跑去。   宋洲扒着马桶盖就开始呕。   生理性的反胃让他比喝醉了都还要狼狈,吐了两下后就只能干呕。宋恩蕙很快跟了上来,站在他边上,给他递纸巾。宋洲仰头看到侧面梳妆镜里,宋恩蕙贴着瓷砖墙壁而立,另一只手捏鼻,满眼嫌弃。   宋洲大声哀嚎:“你就这么照顾我的啊。”   “都几岁的人了,说这种。”宋恩蕙往门口又退了一步,鼻音浓重,“你现在又不是不能自理。”   宋洲算是看明白了,她可不是来关爱自己的,而仅仅是盯着,防止自己吐太用力一头扎进马桶里。   宋洲更委屈了:“我小时候为了你叽叽都塞回去,你现在来扶一下我的额头不行吗!”   宋恩蕙没多少耐心:“都说了你又不是真的醉死过去。”   宋洲接过她给的纸巾:“高云歌就不会像你这样冷漠无情!”   “好,”宋恩蕙话接得很快,完全不过脑子,“那你为了他把叽叽再掏出来。”   别墅二楼的公共卫生间里先是一片死寂。   然后爆发出姐弟俩爆笑的鸡鸣。   一楼餐厅里有人高声问发生了什么,宋恩蕙离楼梯更近,就一边咯咯笑,一边叫楼下的人先吃,宋洲还要清理一会儿。   然后姐弟俩的笑声平复,宋洲冲了马桶,洗了把脸。冷水泼上脸颊时,他额角的神经突突跳到暴起。   “回去吧,晚点还会有烟花。”宋恩蕙一直摁住门把手。宋洲把脸擦干净,没急着下楼,他和姐姐站得很近,他让宋恩蕙闭眼,有惊喜。   宋恩蕙还挺配合,也没离开卫生间,就闭上了眼。宋洲说可以睁开了,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条还在晃荡的项链,玫瑰金在冷白的灯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吊坠部分是一道经典棱格纹路的弯月,点缀在期间的红宝石镶嵌的很灵活,也随之轻微晃动。   ——香奈儿红宝石版水月冰。   宋洲值得夸夸:“很难买的。我配货配了个六千块钱的亚克力钥匙扣,还有一条logo巨大的围巾,才拿到的。”   宋恩蕙说:“早知道给你录下来,发TY上去。”   宋洲刚刚吐过,还是在厕所里,又给她送这么贵的东西。她虽然不搞直播卖货了,但网感依旧很好,隔三差五更新的日常vlog流量也不错,知道这种短时间内集合了大量反差要素的短视频肯定能火。她伸手要去接过宋洲指尖缠绕的项链,宋洲又在她触碰到的瞬间收回,双手背到身后。   宋恩蕙眉毛一挑,小样,后面还有剧情啊。   “跟我说说呗。”宋洲一脸诚恳,“你三年前,怎么说服高云歌跟我断联的。”   “……这还用说服吗,”宋恩蕙嘴角微微上扬,“一直是你单箭头对他穷追猛打。人家对你没感觉,你还越来越上头。”   宋洲手指向宋恩蕙要她闭嘴,又不能真让她闭嘴。   “不过他当时心理负担很重,毕竟他母亲进ICU后你确实付了很大一笔钱,嗯,对他来说是很大一笔。”   “然后呢然后呢?”宋洲小心翼翼地追问,项链孝敬到姐姐的手心里。   宋恩蕙看弟弟的眼神有些怜悯,她实话实说道:“所以我叫他格局打开。你以前留学的时候和别的白富美谈恋爱,或者是在温肯和同龄女孩子处朋友,不说旅游吃饭,就是送对方的包加起来可能都比这花得多。你当时又一副追不到他就不罢休的模样,完全不讲道理,当然要拿出诚意,帮衬他家里花点钱,顺带当是给他的误工费,应该的。”   “你以前谈的那些恋爱最长的能有几星期?不超过一个月吧,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性子,恋爱前后完全是两幅面孔,一个无法平稳进入亲密关系的情绪黑洞,就只能用钱和礼物补偿,然后好聚好散。以你对高云歌的骚扰频率,我甚至建议他多从你身上捞点什么,才足以补偿务工的损失,不过看在你主动垫医疗费的份上……算了吧。”   宋恩蕙耸耸肩,看着弟弟:“你自己说,我分析得有没有道理。”   宋洲:“……”   宋洲的小心脏颤抖,嘴巴也哆嗦:“你就这么不心疼你亲弟弟,你这是在纵容我当舔狗。”   “但你的姿态真的很低吗?”宋恩蕙不笑了,双目清明。   “你当时高调得根本没有考虑过他的处境。你没关系,他呢?整个温州还有哪个像样的工厂敢用他,他难道以后只能待在酒吧夜场吗?”   项链她要收下,话她也要说,“你记不记也是那一年,宋宛成和售楼部的女文员好上了,咱妈怎么处理的?给那个女人一笔钱让她把孩子打掉,让她回老家去。那个女人哭啊,闹啊,起先死活不同意,还说宋总跟她说的是自己已经离婚了。可是有人信吗?没有人会觉得宋宛成一个大老板在外面沾花惹草有问题,所有人都会指着脊梁骨骂那个外地来的打工女人痴人说梦,以为可以麻雀变凤凰。”   宋洲又趴到马桶边开始呕吐。   母亲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改信教的。宋恩蕙的订婚圆满结束后,夫妻俩彻底貌合神离。   宋宛成心里那叫一个窝火,没办法跟他的佛祖菩萨交代,从此只能他一个人去抢头香念all money backback home了,那个外地女人不是他偷吃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宋恩蕙这回也蹲到宋洲身旁。   她扶住了弟弟的额头,弟弟赌气得把她的手甩开。她再度伸手,这次弟弟几乎是挽着她的肩膀,在她怀里窸窸窣窣地抽动,缓解头痛和想要哭泣的冲动。   “其实父母都偏爱你,一直以来都是。”宋恩蕙的声音飘到很远的地方。   三年前排着队要跟她相亲的可不止敖程峰一个。她回国后就一直在另一家鞋企做线上运营,也是个和澳尔康体量相当的驰名商标,她仅用了三年的时间就把这个品牌做到了TY鞋类目里的前三。后来她和敖程峰订婚就退居幕后了,怀孕生子做富太太后有几个骨干没能留住,去了山海市,如今也照样做得小有成绩。   她本科在法国念的心理学,拉康派精神分析。很小众的方向,她本应该继续深造的,但为了更早的经济独立接触到电商。   她受够了寄人篱下的微妙的窘迫,她总是无法忘记自己小时候被父亲从寄养的姑姑家接回城市里,每次上车,那个可以一直陪在父母身边的弟弟就会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   直到有一天宋宛成和林琅一起开车过来,换了一辆奔驰S450。   她和小宋洲一起坐在后座,空间宽敞的弟弟双脚可以荡起。母亲用一种无限喜悦的语气诉说这一个好消息,恩蕙再也不用住在文成山里,她们在鹿城买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大房子,她们一家四口终于可以团聚。   她从后视镜里看到宋宛成笑起时眼角的皱纹,母亲说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父亲买的地皮。   “办了这么几年鞋厂,做鞋子没赚到钱,买的厂房倒是翻了好几番。”宋宛成话里话外有种膨胀的谦虚。他说,“以后你们看着吧,做实业不如搞房地产。爸爸在双屿也买了块地,马上又能盖一栋。”   “那要取名字吗!”宋恩蕙凑到两个座椅之间,托着腮帮子问父母亲,脸上也洋溢着欣喜。   她简单得以为父亲是又要开一个鞋厂,那就肯定又需要一个新名字。宋洲也加入了她的讨论,摇头晃脑地说现在温州那些招牌大的鞋厂都流行叫“什么什么尔”,意尔康,澳尔康,多尔美……   宋宛成开着车都要空出一只手伸到后面摸自己宝贝儿子的脑袋,他说就听儿子的,新公司到时候注册,也要叫“X尔X”。   宋宛成的“X尔X”只是个非常短暂的空壳公司。   以至于宋恩蕙十几年后在相亲局上遇到敖程峰,听他文质彬彬且官方地介绍澳尔康的发家史,她问的第一句实属有点阴阳怪气,你们当年火烧库存鞋后都负债累累了,怎么还有钱在文成到温州市区的国道上,连路放那么多那么大大的广告牌。   敖程峰一愣。   绝对没有人这么冒犯过他,这个口无遮拦的宋恩蕙,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爱是给出你所没有的东西。”宋恩蕙突然想到拉康的这句话。   她把那根项链放回宋洲的衣兜里,面色冷酷:“如果你还是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那一套留住他的话,你不如真的去死一遭。” 第20章 两个人就入山海   大年三十夜,十点。   给高云歌打了三个电话后,终于有一个视频电话被接通。摇晃的镜头里,高云歌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急匆匆从室内走到幽暗的路边,待坐到那辆二手吉利的主驾里,才问宋洲:“怎么了?”   好巧不巧,宋洲也坐在帕拉梅拉里。   明明是他一刻不停地给高云歌打电话,电话通了,他又板着一张脸,拽得二五八万,仰着鼻孔问高云歌:“你去相亲了没?”   高云歌明显哽住。   他吸了吸鼻子,先反问宋洲:“你去了没?”   “那肯定去了啊。”宋洲眉飞色舞,手指头晃动像在摇花手,一个个数给高云歌听,有在美国读mba的,有上市公司的二女儿,还有做短视频带货的达人……   高云歌听得很仔细,还会嗯声点头。宋洲再问他有没有去相亲,他笑着摇了摇头,很实诚地说:“哇,我这样的相什么亲啊,跟着我过苦日子?不行不行。”   宋洲脖子一伸:“?”   宋洲怒捶心口,巴不得把自己砸吐血。   他义正严辞地纠正高云歌这个回答里的两个错误:“首先!你对我还是不够信任,我宋洲怎么可能去相亲呢,你应该从一开始就听出来,我这是激将法,希望你多关心我在温州过得怎么样。其次,你虽然人没去相亲,但听你这话的意思,你还有颗想去相亲的心呐!难道说别人跟你不过苦日子,过好日子,你就会毫不犹豫地甩了我?你好狠的心啊!”   高云歌脖子一伸:“???”   高云歌被宋洲质问得哑口无言,他属实是有点懵。他的沉默在宋洲看来都别有一番心机。   “好好好,好你个高云歌。”宋洲彻底委屈上了,“被我说中了吧!我算是看透了,你居然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   “我不负……?”高云歌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甚至有些错乱,深呼吸好几次后坦白道:“其实我不是很能理解,你那天晚上之后,为什么还要联系我。”   “为什么不可以联系你?”宋洲话茬接得特别快。   高云歌有理有据:“因为你说感觉像是梦醒了。”   “对啊,”宋洲理所应当,“所以这应该是一段关系的开始,而不是结束。”   “可是——”   高云歌想说,可是他已经把所有能给的都给宋洲了。他咬了咬唇,说出了自己的困惑,“你也没有给出很大的反应啊。”   “你想看我什么反应?跟以前一样要死要活?”宋洲捏着声线,“高云歌~快从了我吧~不然我就去死给你看~~~”   高云歌被宋洲的夹子音逗笑了。   他们能气氛融洽地谈论起三年前的事情。高云歌说他以前确实不能理解宋洲的歇斯底里,直到妹妹也出现类似的症状。   他说话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摸自己小腹,隔着衣服触碰有纹身的位置,仿佛能用肉体的疼痛来感同身受。他问宋洲之后有没有去医院看过,他妹妹就做过很多测验,光选择打勾就要好几千块钱,宋洲从鼻孔里哼气,对这些报表嗤之以鼻,拒绝把自己一个活生生的人等同于一种冷冰冰的分类,不管那个分类有二十四种还是两亿四百种。   但他对国内外精神卫生科的那一套流程如数家珍。   他说自己才不吃药,这辈子都不会吃药,他宁肯偶尔emo时常发疯,也不允许身体叽能受到精神类药物的影响。   高云歌:“……”   高云歌总不能吐槽说,你也没有很持久啊。   “啊……不过你好像也没有很爽的样子。”宋洲的声音示弱了,是为自己欠佳的表现感到遗憾。   两人陷入有些尴尬的微妙沉默里。   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大年三十夜,两个人手机镜头全都正对着自己的脸和驾驶室的配饰。   “你知道吗,”宋洲“嘿嘿”一笑,嘴角忍不住上扬,“每次我觉得心情很不好、有很多抱怨的话想跟你说的时候,但只要看到你,唉!我就挺高兴的,都想不来是什么人什么事惹我不开心了。”   高云歌问:“你跟家里人吵架了?”   “还能有谁。”宋洲翻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白眼。   他说宋恩蕙也觉得他明年应该留在温州,高云歌和他姐统一战线,连连点头,说确实没有必要再回山海市。   “但你又不跟我回温州。”宋洲脾气又上来了。两个城市开车路程不到一个半小时,被他俩整出牛郎织女的感觉。   “可我要在工业区里上班啊。”高云歌这话说的,宋洲都口不择言了,指着屏幕,死死盯着他,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你可别再跑了啊,你还欠我钱呐。”   “啊,嗯。”高云歌知道他说的是之前治病用的医药费,扯扯嘴角,挺不好意思的,“你别催得太急就行,你也知道我恩格斯系数很高的,攒不下来什么钱。”   “那那那,又来了,我是真的要你还钱吗!”宋洲逐渐抓狂,“还有,那叫恩格尔。”   他故意把话说重:“没读过书的——”   还没说完他就后悔了,声音渐弱,把后面的字都吃回去。   高云歌嘴唇抿起,并没有反驳宋洲给自己下的定义。他初中最后一年都没读完,父母就双双失去劳动能力,只有他能出来打工补贴点家用,他刚来温州的时候由于年纪小,很多工厂还不要他,只能在酒店里当前台,端盘子……他什么苦的累的体力活都干过,以至于宋恩蕙见到这个传说中把自己弟弟迷得神魂颠倒的男狐狸精时都错愕,还给他科普过成人考试升学的一些途径。   高云歌对别人的校园生活总是充满向往,自己的,那还是算了。一是他脱离学校环境已经很久了,心境都不一样了,二来他确实不是什么考试的料,让他刷题不如刷胶。   宋恩蕙什么人没见过,还真是头一回遇到高云歌这种。她自己都忍不住来安慰,让他不要为钱的事情操心,这些对于宋洲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但她有问过高云歌如果有钱了会干什么。   三年前的高云歌也才二十二岁,每天都在医院里看着母亲的生命走向倒计时,他说有钱了想带父母和弟弟去旅游,他们在温州打工这么多年,连百丈漈都没去过,他想带亲人自驾去全国各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看价格,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不用四个人挤一个标间。   “还有呢?”   宋恩蕙其实是想听高云歌会怎么把钱花自己身上。   高云歌使劲想了很久,才告诉宋恩蕙自己有一个从小就被送走的妹妹。   他想给那个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妹妹攒一笔钱。   宋恩蕙问他这是西北的风俗吗,听说了太多高价彩礼的新闻,她头一回听到哥哥说要给妹妹攒嫁妆。高云歌摇摇头,说就算妹妹不结婚也会给她的,只要他们还能再见面。   “我好像知道我弟弟为什么会喜欢你了。”宋恩蕙也只跟高云歌单独见过几次面。宋洲从始至终并不知道她也来过上海。有一次刚好是他和高云歌短暂同居的那段时间,宋恩蕙来告诉高云歌一个好消息,她可能找到了那个妹妹,说不定能让老人家在临走前见上一面。高云歌的喜悦之情略微带着点阴霾,他问宋恩蕙,“巴谷子”是什么意思。   宋恩蕙听了好几遍,才分辨出那是温州话里的“败家子”。   她问高云歌在哪儿听来的,高云歌说宋洲每天晚上也睡不好,有的时候会讲梦话,说自己不是巴谷子。   高云歌搞懂了“巴谷子”的意思,低着头,思忖了很久,他跟宋恩蕙说:“宋洲是个有心气的人。”   风流倜傥的外表只是一层保护,都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了,高云歌也能窥探到宋洲想要做一番事业的野心。   “那当然,他毕竟是我的弟弟。”宋恩蕙并不否认这一点,甚至还有些骄傲。她说以宋洲的能力迟早也是要进生意场的,而做生意,名誉是最重要的。   “那我更不能和他站在一起了,总会有闲言碎语影响到他的。”高云歌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得……我得跟他离得远远的,我不能让别人真的觉得他是个败家子。”   是高云歌自己要离开的。   无所谓拆散不拆散的。实在是他们当时都还太年轻。哪怕宋洲三年后摇身一变成了澳尔康的宋总,高云歌在另外一个城市的工厂里流转,也不再受夜场酒吧的谣言困扰,他们之间依旧是有天壤之别。   而他们当下的纠缠,总是免不了对过去的回溯。   “欠你的钱我会想办法的。”高云歌再次吸了吸鼻子。   他也不知道宋洲会在除夕夜,跟相隔千里的自己说这么多话。他从一开始就没启动引擎,甘肃的室外零下有多冷,他在车里坐了这么久就有多哆嗦。   但他又实在是个忍耐惯了的人。   宋洲不挂电话,他就不说自己冷,想回屋内。他明明有这个选项,他也心甘情愿多陪宋洲一会儿。   谁料宋洲越聊越离谱,说干脆明年自己也在山海市办个厂,他要高云歌用工资抵债。   高云歌本能反应是宋州这个玩笑开大了。   但既然宋洲开了这个玩笑,他带着点鼻音,还是正儿八经地帮他盘算了起来。   首先宋州需要一个能放流水线的车间。线上至少得配八个保底工人吧,那罗拉针车要二十组,下料机两台,材料若干。   他需要一个在麒麟湾工业区里的档口,宋洲那么有钱,肯定要一步到位,至少两个门面打通,才能又放样品又隔出一个设计间,旁边再放张茶桌和客户聊聊天。   他还需要一个设计师。   最好是温州过来的,经验更丰富。但温州来的设计师多少都带点脾性,未必好沟通。高云歌还提到了厂长和管理,宋洲打断他的碎碎念,说,你忘了最重要的。   “什么?”高云歌还不明所以。   “你啊。”他在大年三十夜被宋洲内定,宋洲隔着屏幕猛戳他,“我要你做我的伙计。”   不是厂长,不是管理,而是,伙计。   高云歌一时间觉得这个字词很陌生。   他实在是冷,去屋内拿了一瓶喝到一半的白酒。他的手机被冻关机了。   慌里慌张在房间里充上电,重新开机,也顾不得高云霄就在边上,他先把电打通。   “喂。”高云歌两只手握着手机贴近耳边。   这回见不到对方的脸了,就只能从声音里猜彼此的神情。   宋洲能猜到他突然掉线肯定是没电了,高云歌以为他会生气,还特意解释,说他手机用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换过。   “啊。”宋洲回了句。   干巴巴的,一点给高云歌发新年第一张offer的激情都没有了。   高云歌刚好几口白酒下肚,脑子也有点嗡,连吸了好几口气,坐在客厅被红绒布遮住的木长椅上,他盯着塑料板拼成的屋顶上的星星点点的反光,耳边是春节联欢晚会的欢声笑语。他的父亲已经在二楼熟睡,弟弟被他赶回卧室,他的世界里只有这通三千公里外的电话,无线电那头的人说要做他的伙计。   “……我吗?真的吗。你是真的想办一个鞋厂吗。”高云歌语无伦次。他口干舌燥,喉咙处有白酒灼热的刺痛,他使劲揉捏脖子处的皮肤,那声音从困惑,竟变成无助,他的心脏砰砰跳动,他竟鼓励宋洲——   “那你必须是要大干一场啊!!!”   “我一直以为你很早就离开了,在那个晚上。”高云歌的声音不再像刚才的那一句那么响亮。   “我在、在工业区边上的小吃一条街上,还见过你一次。我以为那是最后一次。”   宋洲洗耳恭听。   那是十月,马丁靴和棉鞋季节交替的时候。高云歌从头讲给宋洲听,他让宋洲不要笑话他,他确实没什么大志向,忙完一段时间手里有钱了,就是喜欢吃吃喝喝,还要捎上那几个黄毛,喝啤酒吃烧烤。   他们那天晚上在一个烤鱼摊上吃夜宵。   点了很多炸串烤物,也喝了不少酒。快结束的时候走过来一个背单肩帆布包的小老头,鬼鬼祟祟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册子塞到他手里。   “我喝得还好,认识字,我看到那个册子方面上写了一行字——世界从何而来。”高云歌说,“是个传教的。”   他咽了口唾沫,笑了,“那个人问我信不信有神。我跟他说,我就只信包老板。”   “包老板是谁?”宋洲问。   “啊……我当时的老板。”高云歌想不起那个厂名了,就记得老板的姓,挺有辨识度的,“他给我发工资啊,我当然是信他。”   “那有多少人给过你钱啊,得来一场诸神之战了吧。”宋洲故意用很夸张的语气,“高云歌一跳槽,众神就要迎来黄昏。”   “你正经一点,我很认真的。”高云歌自己也呵呵地笑,他叫宋洲不要打断自己,收起表情,他说,当时他刚好就看到宋洲走过去。   宋洲也不再吊儿郎当的。听得认真,听得入神。   那是天骐的订单刚出问题的时候,返工和退货全都一车一车往工业区里拉,塞满整个车间。高云歌天天出入工业区,这阵势看在眼里,就算在别的地方上班,也能猜出这次澳尔康和天骐的损失都不小。宋洲自己也没辙了,那么好一个款刚爆就戛然而止,任谁都不甘心。   怎么能睡得着啊!   他彻夜难眠踱步在山海市的街头,他想,怎么就走到这一步?   那时候他其实就隐约有了自己做生产的念头。完全靠其他工厂代加工是不行的,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可就连偌大的澳尔康除了重金打造的设计部,仅剩的两条流水线从年头摆设到年尾。多少温州老牌鞋企在全国各地贴牌而非自主生产,他们这些老前辈都在一年比一年缩减生产规模,把时间和精力都拿去打造所谓的品牌,争夺互联网上的流量,他宋洲怎么就越活越回去了,他读的那些书呢,学过的理论呢,他堂堂澳尔康山海区总经理,指点江山动动嘴皮子不就行了,居然、居然想自己搞条生产线。   他也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了。   而他一个人又有什么能力?   不知不觉走到工业区附近一座水面干涸的短桥。那里整个村庄的自建房都被爆破和拆除,包括宋洲眼前这座拆了屋顶十字架的教堂,有一半的屋檐结构都塌落,月光有多皎洁,穿过断壁残垣照入中廊时,地面就有多清亮。   高云歌当时也跟着,偷偷站在木门被拆走的墙后。   往里面看,一个非常具有特色主义的教堂,讲实用性,还残存的天花板上没有浮雕,窗户也是淡蓝色的不锈钢,毫无花窗玻璃的五彩精美。   宋洲就坐在一处长椅上,侧面被挖掘机凿出个大窟窿,窟窿外有拆迁完堆砌的水泥沙,碎石钢筋,更远处是幽暗的连绵不断的山,这座城市环山傍海而建,那海是东海,新千年的第一道曙光照射在这里。   高云歌背在身后的手里还紧握着那个小册子。   要是他有点文化就好了。   那他就会说,这山海是他一个人的为奴之地,宋洲不应该在这里。   他看到了宋洲肩膀的耸动。那个骄傲的温州来的宋洲,一个人在没有神的废墟里叹息。   不会是要想不开吧。高云歌心脏突突狂跳,转念一想,这亿点点鞋子对于宋洲来说,不至于吧。   可他是个情绪化的人,不按常理出牌。看他的背影,确实有点伤心。等一下……等一下他这是要去哪里,他去墙边干什么!   高云歌仔细盯着,魂不守舍,差点就要走过去。   “哐啷”一声。   伴随着宋洲的走动,就近的那处断墙边,一块木牌掉落。   高云歌倒吸一口冷气,他往后退,继续在更遥远的地方观察者宋洲。宋洲也被惊得往后退,定神,然后谨小慎微地往木牌掉落的地方走去。   宋洲蹲下了身。   高云歌等宋洲彻底离开那个废弃的教堂,重新汇入街道夜市和人群,才颤颤巍巍地从废墟里站起。离开时他一路狂奔,小册子被撕碎,扔在沿路的石子和草丛里。   他惶惶不安,扪心自问谁给他的勇气,刚才竟差点要出现,宋洲虽然情绪不稳定,但绝不是那种遇到挫折会寻短见的人,那他的突然出现能给宋洲带来些什么呢,徒增烦恼而已。   一直有印着澳尔康鞋盒的退货,隔三差五,大包小箱地退往工业区。高云歌一直以为那晚之后,宋洲就回温州了,那才是他如鱼得水的地方。他也没想到宋洲一直在山海市,在麒麟湾,在工业区每一个可能遇到自己的路口。   “……原来当时真的有人在那里。”宋洲喃喃,并没有使性子责备高云歌当时不出来相见。   他还坐在地下车库的帕拉梅拉里。耳膜鼓动,是楼上有鞭炮落地,高云歌那头也传来烟花的轰鸣。他发出“哇”的声音,趴在窗边看五颜六色的烟火在黄土坡上绽放。   宋洲说:“这就够了。”   “什么?”高云歌不明所以,两颊涌上酒精的红晕。   “那块木牌救过我的命。”宋洲心潮也逐渐澎湃,“你说的对,我明年要大干一场,我要把生产牢牢的抓在自己手里!”   他竟有些哽咽:“明年一定要早点来啊,高云歌,我等你啊!”   他得喊得很大声,电话那头被鞭炮烟火环绕的高云歌才听得清。   他还说那块掉落的木牌是正反两面。   已经忘了自己当晚怀着怎样的失意和落魄出现在那里,然后弯腰,踉踉跄跄的,在无暇的月光下辨析出正面的文字:【一个人要进窄门。】   不算是很新颖的隽句。   一个人一往无前的孤勇已经不足以振奋宋洲的心,抚平他的困顿。那扇门后的路很长,险象丛生,一个人走不到头怎么办!他翻到背面寻求更多的答案,目光逡巡过后,一颗芜杂的心,就只剩下如月光倾泻般皎洁的宁静。   ——我要等。   他闭上眼,把木牌抱在怀里。   有一丝信念在胸膛里扎根,他想自己还是要活下去。   如果一个人的力量尚且薄弱,不足以抵抗和支撑,那就等。   等待另一个志同道合者的出现,然后会发现,原来那个人,一直是自己的思念。   “我和你啊,还真是命中注定。”宋洲无不感慨道,“我和你拼伙计,这在麒麟湾,绝对会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革新啊。”   脑海中非常应景地浮现出一场又一场血雨腥风的刀光剑影,但都出自文艺作品,而非现实生活里的战斗。宋洲知道仅凭借自己,是爆发不出那么强烈的生命力的,他喃喃自语,复述那块木牌背后的字像追随冥冥之中的指引。   他在这一刻和那被称之为命运的瞬间相遇。   神向他递出一指尖,而他不再逃避:   “一个人要进窄门,两个人就入山海。” 第21章 洛诗妮   宋洲自有记忆以来常住鹿城区,从那里到山海市只需一个半小时车程,而从文成县到温州市区,也需要一个半小时。   文成靠近青田,是温州出了名的穷乡僻壤。十几年前当地的旅游业尚未开发,林琅独自来百丈漈游玩弄湿了衣衫和头发,大小姐走进县城里的沙龙整理仪容,当tony的宋宛成吹干了她的头发,也偷走了她的心。   宋洲孩童时代的记忆都是碎片式的,和宋恩蕙的每一次见面也都只剩下单独的场景,比如在卫生间里塞完叽叽,出去后帮姐姐拿了什么,他就不记得了。   再比如每次去文成接姐姐,他也想不起来是从哪里出发,终点又在哪里。   只记得一家四口都坐在车里,在那个政策森严的年代,是难得的团聚。林琅为了不让旁人起疑心,会反复纠正儿子,要他叫宋恩蕙“表姐”,宋洲每次都是口头上答应,但只要看到宋恩蕙了,就总是黏糊糊地上去喊姐姐,姐姐。   姐姐今天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明明父母亲都是那么欢喜,畅想更大的厂房和工业用地,连带着他也加入进去,取新的名字。   他连路在国道上看到不少澳尔康的广告牌,牛批吹得很大,“中国皮鞋温州造”。姐姐却嗤之以鼻。   每当宋恩蕙露出那种不屑的表情,宋洲就会洋溢出满脸的笑容,看向姐姐的眼里冒星星。他把这种崇拜解读为姐姐比自己年长五岁,更早上学,读过更多书,拥有更多的知识。姐姐一开口,就知有没有。   果不其然,姐姐说温州鞋企不止X尔X的组合,还有XX妮,达芙妮,卓诗尼,艾曼尼……   她跟宋洲讲这些“妮”的故事,有些可以追溯到希腊神话里的女神,头戴月桂,手持橄榄,那光芒万丈的形象跃然纸上,可比什么澳尔康优雅多了。   宋宛成当年生产的也是女鞋,理应取个古典浪漫的名字。宋洲记得姐姐当时摇下窗,他们还在文成境内,穿山而过的道路狭窄不平,三步一个隧道,五步一个拐弯。昂贵的黑漆轿车上沾满鲜黄的泥泞,不远处是大片的青绿,有雾和雨萦绕在山峦迭翠之间。   父母并没有听到女儿轻声细语,说文成山里也有神灵。   ——只有宋洲记得姐姐闭上了眼,身子随着车身晃荡,自由自在地,像这山林间的空气和阳光,风和泥土。她是一进入城市就会仙气殆尽的精灵。   宋洲在年后的家庭聚餐上宣布:“我今年要自己办个鞋厂。”   在座的各位都感到炸裂般的诧异。   宋宛成第一个反对:“我给你攒了那么多家底,难道是为了让你越活越回去,干我从文成山沟沟里出来的老本行?”   敖成峰也给他泼冷水:“你可要考虑好,不要以为自己是澳尔康的小舅子,在麒麟湾工业区里人人给你三分薄面,就以为做鞋是件容易的行当。下订单和找订单,完全是两种体验。”   七大姑八大姨们更是坐不住,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要知道他们那个年代,几乎每个温州人的资本原始积累,都是从鞋堆里攒下来的。   懂得都懂这一行的门道有多深!宋洲这种二十五六岁的黄毛小子,哪能吃得了办实体工厂的苦啊。   宋恩蕙也忍不住想要调侃。小样,你这算盘打得甘肃都能听得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灯下黑的心思,她听到宋洲郑重其事:“厂名我都想好了,名字是洛诗妮。”   宋恩蕙张了张嘴,没说话,连呼吸都屏住,那一瞬间的穿越时空的永恒,直到敖心扑到她怀里才被打破。   “我支持!年轻人就应该脱掉长衫,跟劳动人民站在一起。”宋恩蕙拍手称快,手指向屋外的路灯,“你自己也要上流水线哦,不然迟早有一天被吊在那儿。”   “妈妈,妈妈,为什么要把舅舅吊在路灯上呀。”敖心也来凑热闹,以为宋洲要去玩荡秋千呢,那得多危险呀。   宋恩蕙眯着眼微笑:“没事,等你舅舅真开工就老实了。流水线绝对能治好他的精神内耗。”   宋洲听得出宋恩惠是在正话反说,一时竟无言以对。   但也只有宋恩蕙来给他出谋划策。宋恩蕙说:“你要物色一个顶好的设计师。”   宋洲正有此意:“最好是在温州工作过很多年的。”   “要是能有在广州那边的经验就更好了。”宋恩蕙和他简直是一拍即合,她这里正好有个绝佳的人选。   大年初二,宋恩蕙就带着宋洲去了趟泽尔达。   她开奔驰gt50,一路高歌猛进,把邹钟闻说得天花乱坠。那是她刚回国时的同事。宋恩蕙在泽尔达做线上运营,主要负责测款,邹钟闻则是开发部的设计总监。   宋洲很少听自己姐姐这么夸过一个人,在宋恩蕙的形容里,邹钟闻是一个“没走过弯路”的人。   鞋厂是劳动密集型企业,就连很多老板都是社会底层出身,摸爬滚打多年,才一步步完成原始积累。邹钟闻该吃的苦全都被他哥吃完了,该走的弯路也被他哥铺直了。同样出生于那种父母亲人在温州打工的家庭,等邹钟闻离开学校环境,他哥已经成了温州最大鞋楦厂的老板,麒麟湾工业区里神神叨叨的“原版原楦”,十有八九都是从他哥那里流出来的。   有这么神通的大哥当背景板,邹钟闻还没从美院专科毕业,就被温州当时好几个鞋厂内定。他的学徒时代没有一丝光阴是浪费的,老师傅全部巴不得倾囊相授,这样邹钟闻在他哥那儿多说几句好话,他们大货生产的鞋楦也能生产的更快些。一零年后轻工部曾派了一批温州鞋厂骨干去意大利访学,邹钟闻是队伍里最年轻的一个,回国后他就入职泽尔达,没几年就坐稳了设计总监的位置。   宋恩蕙只负责把他送到泽尔达其中一个大门口,墨镜一戴就把宋洲从车里推了出去。   她并不打算、也不能和宋洲一起进去:“我现在什么身份,要是被旁人看见了,澳尔康的股价都会有波动的。”   宋洲在风中凌乱:“???”   这么传奇的人物,你让我自己去搞定?   宋恩蕙不耐烦道:“多大点事儿啊,实在搞不定,就说你是我弟弟。”   宋洲硬着头皮在门卫处登记。   近二十亩地的工业园区里还残留着大年三十夜鞭炮燃尽的红纸碎屑,环卫阿姨都还没上班呢,宋洲穿过泽尔达的车间和材料仓库,在样品陈列室的尽头看到邹钟闻伏案的身影。   宋洲傻眼。   见过把“以厂为家”挂在嘴边的,没见过邹钟闻这种大年初二就来上班的。宋恩蕙说他三十好几了都还没成家,是个母胎solo,非本地人不回老家过年,而温州在过年期间简直是个空城,他又没别的娱乐项目,肯定待在设计室里。   宋洲开门见山,邀请邹钟闻明年、啊不,也就是今年,到山海市跟他干。   邹钟闻绝对提前跟宋恩蕙通过气,所以对宋洲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他长一张娃娃脸看不出年纪,带一副金边方框眼镜,坐在长至少两米半的红木办公桌内。   他问宋洲厂开在哪里,宋洲八字都还没一撇呢,跟江湖上狭路相逢似地自报家门:“麒麟湾,工业区!”   邹钟闻扬长脖子往后扭,示意宋洲也往自己身后看。   那是一整面三米高的收纳柜,从这头到那头,塞满的各式鞋样至少以千计。   “我在泽尔达干了十二年,这里就浓缩了温州鞋十二年的历史。每一届订货会上的爆款我都会收藏在这里,每次打新款没灵感,我就叫手底下的设计师站在你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看看,好好看看,看到了什么!时、尚、在、轮、回。”   邹钟闻问宋洲,麒麟湾工业区里能有这么大的设计部吗?答案当然是否定。   天骐的规模够大了吧,它的设计间隔在门面一角,三个设计师挤在不足十五平方的隔间里,材料堆高过头顶,哪里还有空隙存放对时尚之神的敬畏之心。   但是……   但是!宋洲目光炯炯有神:“我是宋恩蕙的弟弟。”   “我在泽尔达的职务是设计总监,总监你懂的吧,我只负责掌控全局,给手底下五个设计师指点方向,要加这个元素,延续那个色系。”   邹钟闻的设计部里常年还配有七个做样品的车工。每天缝纫机踩个不停,把设计师们画的图纸做成实体。   麒麟湾里的设计间里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人。   鞋子都是现成的,从温州广州成都沈阳直接买现成的版回来,然后拆解,用性价比更高的材料重新组合。   当邹钟闻在泽尔达指点江山足不出户,麒麟湾的设计师们正骑着小毛驴在步云路上剪皮料,在镇东街上找扣件。每月二七四九是赶集日,老板自己五点半都会来鞋底早市,拿几个新样品和设计师讨论,这样的强度才是山海市的日常,三百六十日风雨无阻。   宋洲舔了舔唇,咽了咽唾沫,干巴巴道:“我是宋恩蕙的弟弟。”   邹钟闻反手从墙上抽出一只鞋,刚好是一款经典的小白鞋,黑底系带真皮帮面。   “多好的小羊皮啊。”邹钟闻触碰那只鞋像在爱抚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充满怜惜。他问宋洲知不知道这个款,宋洲看着它有些夸张的芒果的头型,接话道,那是前几年大火的“米奇头”。   邹钟闻说,原不原创他不能保证,但全中国第一批米奇头的大货,绝对是在泽尔达生产的。他敏锐地注意到女人们越来越爱穿大裤脚,所以设计了这一款式,单场订货会上首单就突破十万。   这么好的作业山海市那边怎么可能不抄,抄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腥风血雨,麒麟湾有段时间家家户户都生产这一个款式头型,一家更比一家便宜。   “抄到最后米奇头都变什么啦,被蜜蜂蛰过的米老鼠你见过是什么样吗?”邹钟闻那叫一个痛心疾首,“我在温州做的可是真皮啊,八十块钱一尺,麒麟湾的革甚至有十八块钱一米的。”   他还点名批评麒麟湾里的漂亮心情。泽尔达为迎接开春的购物潮准备了一款褶皱小羊皮的单鞋,装饰用的金属扣用自己品牌的缩写“ZED ZED”。为了防止山海市的鞋企抄板,“zed zed”并没有在年前上市,漂亮心情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灵通消息,虽然没投产,但一比一复刻的样品鞋已经送往各大直播间测数据。   宋洲想起来了。   邹钟闻声嘶力竭声讨的,不就是漂亮心情老板娘曾经给自己展示过的,“miu miu”倒过来的“win win”吗?   原来“win win”的意思不止是防止带logo被奢牌告,泽尔达也拿漂亮心情没办法。win win的意思是漂亮心情老板娘赢两次。   “你难道要我去跟这些只知道抄板的无耻之徒竞争?啊?那我去了山海市我抄谁?我抄我自己?!”   宋洲这时候只能用精神胜利法了。   他是无坚不摧的,他是不可战胜的,他再一次强调:“我是宋恩蕙的弟弟。”   “你的工厂什么时候开工?”邹钟闻推了推眼镜,问他,“毕竟是要去另一个城市,我最快也得初五才能来报道。”   宋洲:“?”   宋洲双眼几乎能瞪落到地上。   如果真是在刀光剑影的江湖,好命也是一招必杀技。   宋洲匆匆离开泽尔达,回到宋恩蕙车上。姐弟俩面面相觑,宋洲说:He said yes。   “Yes!”宋恩蕙差点从位置上跳起来,激动到面色都变得红润。   宋洲都已经多少年没见过姐姐这么鲜活而雀跃了,宋恩蕙甚至摁了好几下喇叭,非常短促。她磅礴的心情还是没能平复,激动地拥抱宋洲,“我早就说过吧!”   宋洲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确实听到了姐姐声音里的哭腔,她是那么笃定:“我早就跟他说过,女鞋的未来在山海。”   换宋洲来开车。   姐弟俩驶离的泽尔达和澳尔康一样,占地数十亩的厂房里只剩下高昂的设计部,流水线空空荡荡,没有人气。   而他们要往山海去。 第22章 零帧起手办个厂   宋洲让邹钟闻不着急,就初八吧,多打包点行李。时尚之神的柜子里,多挑几双典中典的到新东家的档口里。   宋洲直驱山海市,导航目的地,麒麟湾工业区。   他还有六天时间搞定档口和厂房。   麒麟湾的档口绝对是物超所值的存在,纵观整个山海市,这个园区独树一帜,客人从世界各地而来,聚集在麒麟湾的档口里看货、下单。二楼以上的厂房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所以工业区里有一半的鞋企档口设在园区内,生产车间租在园区外,有些还相距甚远,就为了省点租金,办公室的文员和车间的管理如果沟通不到位,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宋洲的plan A从始至终都是厂房和档口全都要在工业区内,且没有bcdefg。   但他错过了档口转手最好的时机。   每年年底,工业区里就有百分之十的鞋厂进进出出,而如果不是实在难以负担房租,几乎没有老板舍得放弃工业区里的档口。   宋洲年初仓促而来,他并非无头苍蝇,而是很快就联系到工业区里的几个房东。外地的老板们还在五湖四海度过短暂的松弛,本地的房东们坐拥麒麟湾的产权可以安享晚年。   但房东们也会有头疼的时候,比如十六栋三楼。   多好的楼层啊,多四方的规格啊,八百平方,公摊面积全工业区最少。之前那个老板租这儿也有四五年了,怎么就撑不下去,去年年底跑路了呢!   还不是你们叫价太贵,房租成本连年增加。宋洲的吐槽只能放在心里。他对这一楼层曾经的租客略有耳闻,其实每年都有做到爆款,实在是老板太好赌,守不住财,挪用货款补窟窿的次数多了,材料商们逐渐也心寒了,到最后拆东墙补不上西墙,厂子直接瘫痪掉,原地解散,至于老板本人,去年年底就已经吃了好几个官司,被供应商们诉成老赖。   寓意不是很好的样子,宋恩蕙皱起了眉。   真正让她犹豫的是三楼空置的客观因素。那个老板都成老赖了,哪里还有余钱注销营业执照,那需要他再支付一笔不小的税金。   于是这层楼就不尴不尬地空出来了。   房东原本想便宜点,让楼上或者楼下把这一层吃掉。但这年头厂房租金和开发、工人工资都是办鞋企的大头,很少有老板愿意扩大规模。   但这一层有配套的针车和全流水线,宋洲如果能拿下,他就不需要再置办设备。   同时他也得知,老赖还有五十万押金在房东手里。   他于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愿意先以高于二手行情的价格买下这一层的全部设备,直接现金支付,这笔钱会直接给老赖。   然后压力就给到了房东。   如果老赖愿意去有关部门注销营业执照,那么房东可否在返还全部押金的同时,也帮老赖共同承担一部分税金。   不然厂房就只能一直空在那里。房东短期内不能出租,老赖也拿不回押金,至于宋洲,他很难找到第二个开电闸就能开线的现成的厂了。   三个人都在以小博大。很快在金额上达成了共识。   房东那叫一个高兴!当晚就要请宋洲去V19。宋洲谢绝,房东见他实在是投缘,问他有没有相中的档口。   “年初上哪儿找空置的档口啊,大家伙去年年底,就把今年一整年的租金都交过了吧。”宋洲像逢年过节串亲戚的小屁孩,嘴上说着不要,手上动作诚实,扒开口袋让长辈们赶紧把红包塞进来。他表面惋惜档口的炙手可热,实则是在暗示房东,赶紧给自己想想法子!   房东在工业区里除了三层厂房,还有八间门面,全部分布在十二栋,刚好就在十六栋对面。   “这间怎么样。”用钥匙扣做手链的房东指着其中一间,豪爽道,“二十年前我也做鞋,和温州来的客户最和财。二十年后我看你有缘,只要你开口,这一间就归你,哎哎哎———”   房东抬起手掌做止语状,在宋洲开口前保证,麒麟湾天大地大,房东最大。只要宋洲看得上这一间,原来的租客,房东自有办法。   “我也是好讲话的人,实在是这对父子,太……太抠搜了。”房东忍不住跟宋洲吐槽。麒麟湾的厂房就像是档口的配货,很多厂家为了能有地理位置更好的档口接单,才愿意租比起外面更贵的厂房。   这对父子这三四年来都只租他的档口,厂房虽然也在工业区,但挑了别的房东的便宜六楼。去年年底更是得寸进尺,只给了一半的房租就回了老家。房东问他们要另一半,当儿子的还有脸笑嘻嘻,让他不要怕,不是还有几十万押金在手里嘛。   “我缺他这几十万钱吗,实在是他的讲法难听。”房东穿老北京黑布鞋,说话夹杂着山海口音,手腕上的钥匙叮当作响。   宋洲看着他直指的路尔德,小小的档口大大的招牌,扯了扯嘴角,讪讪一笑说:“那我得先问一下我的伙计。”   宋洲每天晚上都会给高云歌打电话,汇报洛诗妮的落地进展。   高云歌听着,属实是有点懵。   像是在看游戏录播,宋洲的进度条开三十二倍速,每一通电话就是每一道关卡的通关特效。   才过去多久?半天都没有,宋洲就再次打开收获颇丰的行囊任队友挑选。他问高云歌:“你觉得路尔德的档口位置怎么样?”   高云歌:“……”   高云歌觉得自己脑门上浮现出两个按钮。   点击蓝色那个,系统会选择摇醒宋洲并跳出对话框:“你疯了吧你清醒一点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吗玩过家家的4399小游戏吗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我换个装喜庆一下?”   他选择点击红色那一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工业区里还有更好的位置。”   只要能在这里拥有档口,客流量的基本盘就不会差。但高云歌考虑到路尔德在工业区里也好几年了,就算房东把他们撵走,他们也会卷土重来的,到时候园区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聊起来还带着恩怨,多尴尬。   “你们做生意的,最讲究的不是和气生财吗。”高云歌说,“况且他的档口也就一个门面的大小,你就算拿下了,也不够有排面。”   “确实!”宋洲赞同得不能再赞同,连拍几下自己的肚子。他心里那点百转千回,全都被高云歌说出来了,他们俩还不般配那能是什么?绝配!   宋洲说档口的位置他还需要继续物色。高云歌挠挠头,努力回忆起几个鞋企的名字,宋洲搜了一下通讯录,那几个老板他全都有联系方式。   “这几个厂全都租了至少三间以上门面,不算厂房,光档口的租金一年就要六七十万。”高云歌说,“但我去年年底听几个老乡们说过,这几个厂一年到头都没忙过。那就说明这几个老板就算没亏钱,也没挣到什么钱吧。你要不问问他们有没有兴趣,和你合租?”   什么?合租!这是我宋洲的风格吗?当然是要全部拿下!   但高云歌的建议确实是个很好的方向。宋洲从中筛选出一个专做雪地棉的厂家,本地人,好巧不巧地,正好是十六栋房东的表兄弟。   他们整个村当年在麒麟湾工业区建成时卖得卖,买得买,厂房和门面集中在少数乡绅手里。专业雪地棉二十年的昊得宝常年做外贸单,有三间打通的门面自用。   昊得宝老板都有这么多资产了,宋洲寻思他咋还这么努力呢,越努力,鞋子的出库量一年比一年少,库存一年比一年多,不如和那位钥匙挂满手链的兄弟一样当个包租公,稳赚不赔。   宋洲跟他交涉起来肯定不是这么吊儿郎当的论调,从美元降息侃侃而谈到中东局势和越南工厂。   时代的一粒沙落到工业区房东头上也是三座山啊,不如分两座给宋洲一起承担。   等宋洲时隔几小时再给高云歌打电话,他已经成功拿下这个房东的两间门面。   高云歌听得惊掉下巴。   疯狂!太疯狂了!   比零帧起手都还要快,这个厂开办速度之迅猛,是外挂都不敢这么挂的程度。   再多来几通电话,宋洲说不定就拳打脚踢天骐,风头胜过漂亮心情,工业区里规模最大的流水线厂和手工厂在后起之秀面前都黯然失色,温州来的宋洲才是麒麟湾最亮的崽。   他努力跟上宋洲的节奏,问:“接下来要装修了吧。”   “嗯。我姐也还在这边。”宋洲已经拿着卷尺站在九栋10号的门面内。   大过年的,姐弟俩再怎么只手通天,也找不到还营业的装修公司吧。唉!宋洲反正不自己做饭,就去高云歌租住的环湖佳苑附近的超市里买速食,且专挑饭点的时候,只要在打折区见到五十岁上下穿着朴素的男子,宋洲都会不怕生地上前问一句,你好,干过工地吗?   “我找到了两个水泥工,三个杂工,全都是没回老家过年的。他们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他们开三倍工资。”宋洲汇报档口的装修进度时,高云歌已经能保持平静了。   别说砌墙工人,宋洲就是宣称他找到了宾西法尼雅图大学毕业的设计师亲自来操刀,高云歌也信。   信什么来什么,洛诗妮的档口装修图纸当晚就传送到了高云歌的手机里。 第23章 LostNi   宋洲没等到高云歌立即的回复。   没关系,这两天高云歌接收的信息量大,他自己手上的活也多,两情相悦,大过年的先不争朝夕。   电话铃声响起时他正和宋恩蕙一起在车间。宋恩蕙双手戴着蓝色橡胶手套,一手拎着油漆桶,另一只手持毛刷,笔尖落在流水线的一道烘箱外壳上。   她这两天都在给满屋子的二手设备重新上色,也算是焕然一新了。图画时长发盘起露出的后脖修长如天鹅颈,若是模糊背景拍张照,谁都会以为她是个灵魂自由的艺术家。   她不方便接听,就示意宋洲去她的中号22bag黑金包里拿。她包里全是一堆鞋革小物,宋洲翻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后思忖了几秒,还是先把屏幕上的信息先展示给宋恩蕙看。   宋洲开了免提。   对面传来清脆悦耳的咿呀声音,讲话的不是敖程峰,而是敖心。   “妈妈你在哪里呀,在哪里。”敖心问,“你都好几天没回家里了。”   宋恩蕙和宋洲面面厮觑。   宋恩蕙的语气温柔:“妈妈昨天晚上不是又和你说过了吗,妈妈和宋洲舅舅在一起。舅舅今年要自己开办个鞋厂,妈妈在帮他做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   敖心那边传来明显的停顿。   绝对是有人在她边上,教她复述一些话。敖心或许是年纪太小,记卡壳了,反而开口问自己感兴趣的:“什么是鞋厂呀!”   “就是鞋子们待的地方呀。”宋恩蕙笑眯眯的,“就像你最喜欢玩的过家家游戏,鞋子们也有它们的家。”   “那我也能来鞋子之家做客吗。”敖心喜悦得都鼓起了掌,竟也想加入进来。敖程峰拿起手机换了个地方继续通话,他的声音沉稳:“恩蕙,不要任性。”   宋恩蕙也不再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她同样很淡定:“你从来都知道我的心气。”   “敖扬他才刚满月。”敖程峰的声调也就只起伏了那么几个字,他恢复平静,“孩子们都很想你。”   宋恩蕙在通话结束后继续刷油漆。   宋洲想给姐姐一个拥抱,但她手上动作不停,也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情绪。宋洲就拍了拍她的肩膀,宋恩蕙停顿了一下,继续刷平刚才因抖动而留下的凸起痕迹。   “三年前我就跟他说过,生产才是产品的生命线,澳尔康虽大,但也不能只注重开发。而如果还想继续做生产,工厂就一定要往山海这边搬。他一边跟我说好,一边把厂房拆分出租给其他厂。”   “每年都会有温州的设计师被挖走,就连澳尔康的设计师也有主动离职的,一个个都去了山海市。我说麒麟湾已经今非昔比了,你要自己去看看,实地考察,他说好,结果还是指派了你。”   “我说,我说实体店面的运营模式已经很成熟,一定要把重心放到线上的销售,他也说好,结果呢……”   “我一直以为他想要娶我,是看中我在泽尔达时展露的工作能力,所以先邀请我和整个运营团队跳槽去澳尔康。”宋恩蕙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手机屏幕熄灭前的壁纸是一张刚拍的全家福,她抱着敖心,敖扬在敖程峰的怀里。   宋恩蕙当天下午开车回温州。   宋洲要送她,宋恩蕙拒绝。她说宋洲在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情。   宋洲于是自己一个人打扫八百平的厂房。这个面积在温州的澳尔康还不够放置真皮下料机,在山海市的麒麟湾就是一整个洛诗妮。   电梯发出下降又上升的运行声音。宋洲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正月初八的下午,该不会是邹钟闻来报道了吧。   档口还没装修好,宋洲就把厂房区域里的一个隔间暂改成设计间,供邹钟闻暂用。   他扫帚还搂在胳膊肘里,站到电梯门口,低头,正要给邹钟闻发信息,电梯门开后印入眼帘的是一身藏蓝色长羽绒服下摆。温州天气再冷,也不需要穿这么厚实的衣服保暖。   宋洲一时竟不舍得抬头。   还是高云歌走上前,微微弯下腰,歪着脑袋看宋洲。   他的鼻尖被有些发红,笑起来时候眼睛睁得很大,眼底透着疲惫的暗淡,是长途开高速没好好休息留下的痕迹。但他的眼眸亮晶晶的,眨动时,干涩而密长的睫毛终于湿润,和呼出的气息一样,带着风尘仆仆的水气。   他双手撑在微微曲起的膝盖上,看着站得笔挺却低着头的宋洲。   “我已经……开得很快了。”他才开口,宋洲看着他那张被冻的又红又白的脸,心就像被冬天温暖的阳光照耀着。   从甘肃到浙江直线距离三千公里。我的云歌一定很想我吧,这么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宋洲心里这么想着,心都要跟着化了。高云歌有些遗憾地继续说:“……我原本以为自己能赶上免高速费的时间段。”   宋洲:“……”   宋洲看着他一脸的惋惜,心脏暂时停跳且被冰封。   但高云歌脸上很快又挂上了笑。像个搬入新家的孩子,他又往里走,环顾四周,嘴角就没弯下去过。   宋洲也跟高云歌提到过这里的前租客是个老赖。高云歌说他是知道的,他前年也短暂的在这个厂上过几天班,有碰到离职的工人来车间问管理要工资,管理又打电话给老板,老板正在打牌,嚷嚷着让牌友马上给他多少多少钱,今天晚上的输赢就全算他的。   “他那时候资金链还好,但这种厂我第二天就不干了,倒闭是早晚的事。”高云歌的语气还挺煞有其事,他说,老板在挑工人,工人其实也在挑厂。工人也想找个长期稳定的厂,一干至少是一整年。   宋洲再问他会挑什么样的厂,高云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看他现在满是好奇和欣喜的模样,似乎……应该是不会把在那个老赖那儿受到的影响,带到宋洲这儿。   他甚至还挺喜欢洛诗妮的。   两面电梯正对着一张组合书桌,上面有一小叠a4纸,高云歌走近后拿起,看到上面的内容,那笑容更灿烂了。   “《洛诗妮入职信息填写表》。”他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念出来,表格还是彩印的。宋洲也走过去了,挠挠头,说这是他姐姐打印的。   “她在上市的大鞋企里做惯了,格式都是复制粘贴的。”宋洲说不尴尬是假的,那其实就是最基础的个人信息填写表,但你能让工人们填什么呢?填来自云贵川,已满十六周岁但尚未十八?填初高中都没毕业?自小离家颠沛流离?   但高云歌一点都不觉得突兀。他还用手指着表格的最后一行,又慢慢的,一字一句念了出来:“你想要加入洛诗妮(LostNi)的原因是什么?”   他指着括号里的字母,还是那种充满求知欲的眼神,问宋洲怎么念。宋洲教他,然后抢答,说他会给高云歌很高的工资。   高云歌微微眯眼,目光里透露出罕见的自信,像是在说自己不管去哪个厂,工资都不会低。   但高云歌不管是在温州还是山海,不下百十个鞋厂进进出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厂,要工人填写一些东西。   他把这张绝无仅有的表格折叠,揣在怀里,继续他的参观。   十三栋在整个麒麟湾里是最方正的,承重柱全在边角,四四方方没有拐弯和切割的小面积。   老赖跑路的前一秒,车间里都还在正常生产,停工后剩下的除了设备,还有各式各样的材料。   宋洲重新整合过车间的布局。先把秋冬款的材料全都送给在档口施工的人,让他们当废品卖掉,权当督促他们快马加鞭的奖励,然后把绝大多数鞋楦也卖掉,就剩三组经典乐福小单鞋的百搭楦。   他的车间里瞬间敞亮,接下来就是设备的重新整理,考虑到一开年要做线上的生意,都是限时发货的急单,宋洲又添了十组罗拉车,总共三十五台缝纫机全都一字排开放在朝阳的那一面,光线和通风都会更好。   老赖之前的厂虽然是全流水线,但为了节约成本,做的鞋子工艺也简单,打包的资产里并没有前邦机。宋洲连夜叫温州机械厂的朋友自己开货车送了两台新机过来,高云歌正站在其中一台边上。   高云歌久久驻足。   在鞋厂,二手设备的性价比才是最高的,缝缝补补都还能用。本来用前邦机的鞋厂就不多,他来来去去过那么多的厂,第一次见到正儿八经、货真价实的新机。   宋洲原本跟在高云歌身后,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看着他抚摸这台蓝白相间的设备,动作柔和得不像是在触碰冰冷的钢板外壳,而是小动物毛绒绒的身体。   前邦机的操作台呈倒三角,再加上一系列的管道和五颜六色的按钮,远远看去还真像科幻作品里的大型机械宠物,需要用润滑油和鞋子喂食。   高云歌像个在超市里执意要伸手进米堆的孩子,宋洲还在他边上呢,他实在忍不住,伸手去摸这只异形宠物的嘴。   白钢制成的抓架冰冷锋利,但为了完全包裹住放入的鞋头,这张嘴里的牙齿是松动的。高云歌的手指划过那一圈牙齿像拨动一圈琴弦,又拨了一圈,他没好意思再玩,才把手背到身后。   宋洲看着他贴着羽绒服的手,腕口处的内衬毛衣起球,手背厚实,张开时指骨的皮肤微微皱起,握紧时绷紧。   那是一双触碰到劳动工具就会爱不忍释的,劳动者的手啊。   那双手又在高云歌的身侧晃荡,随着他在车间里轻快地走动而摇摆。宋洲跟在他身后,一时竟抬不起头。   眼前闪现过三年前的高云歌穿短裙,留长发,在酒吧的舞台,在live house的卡座。金钱和物质对那样的他来说在那样的环境里唾手可得,他脸上永远没有多余的表情,也不说话,从始至终都带着游离在外的疏远。   反倒是宋洲很偶然地在朋友的工厂里看到他,才意外地发现他其实很爱笑,很开朗,也很热心。   是那种反差,才让宋洲真正对高云歌产生兴趣,并被激起了好胜心,好像……好像只要自己能够征服那么明艳的高云歌,就能汲取到他身上昂扬的生命力。   宋洲为当时的自己感到羞愧。   “明明这才是真正能让你快乐的。”宋洲一句喃喃自语。   高云歌听到了,又没听清,先是扭头,露出茫然无所知的表情,然后转身,在流水线的起点,缓缓朝流水线尽头的宋洲走过去。   宋恩蕙临走前把流水线的烘箱刷成不同的颜色。   随着高云歌走近的步伐,那道长流水线从汹涌的红,变成漫长的黄,再到最终宁静的蓝。   像古老故事里的先民离开为奴之地,穿过红河,踏过荒漠,来到宋洲面前,那里有神明许诺的奶与蜜。   那里也有宋恩蕙小时候杜撰的故事。   在那段从文成山区回温州市区的路程上,民间传说里的仙女,山野的精灵,无人问津的幻念,全都在这一刻,化为宋洲眼前具象的高云歌。   “……我是说LostNi的意思,”宋洲捧起高云歌的脸,仔仔细细地记住眼前的真实,“失落的你,会在这一刻,回我身边来。”   高云歌露出一个生怯又不至于羞涩的笑。   我不懂这些英文的,他怪不好意思地轻声说道,觉得自己煞风景。   但他喜欢听宋洲如诠释一段浪漫的花语般,给洛诗妮的名字加上注释语。他喜欢听宋洲讲英语,不管是唱歌还是日常用语,他喜欢这个倾注了宋洲磅礴的爱欲和野心、每一次呼唤都极为深情的名字。他喜欢洛诗妮,他喜欢宋洲,喜欢在后车座以外,还有更大的天地能让他们两个站在一起。   而办厂不是儿戏。宋洲得多信任自己,才让他来拼伙计。   高云歌说:“是你自己要回山海的。”   “那不然呢?”宋洲耸了耸肩,希望自己的轻松,能缓解高云歌的紧张。是的,高云歌现在看起来很紧绷,说话时用一种确认的语气,像是也下定了什么决心,需要宋洲给予肯定。   宋洲说:“生产交给你,我放心。”   “好。”他不再犹豫,再一次从流水线尾巡视到流水线头,这里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工作环境,这里有他在每一个厂里都操作过的生产工具。   但现在这是宋洲的车间,宋洲的流水线,宋洲邀他一起搭伙计,共同养育这个名字很好听的baby。   回头,他的伙计一直等待在原地。   他问宋洲:“我们什么时候开工?” 第24章 2307   后来,也有人问过宋洲,LostNi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翻译说不上是英文还是中文拼音,洋不洋土不土的,宋洲摆摆手,用那种开玩笑的语气,说那些曾经失去的客户,比如你啊,这不就来了吗!   宋洲装修门面时巴不得给自己做张海报贴门口,手直指正前方的那种,吸引客户从四面八方来。   已知他的鞋厂还没开始生产,就已经一百万的房租和设备落地,他截止到正月初八一双鞋子的订单都没有,说不慌是假的,但宋洲一点都不怕,毕竟自己的队伍里除了麒麟湾掌管黄毛的小夜莺,还有全温州最强设计师来山海市降维打击。   邹钟闻正月初八晚上如约来报道,开着一辆蓝色的五菱mini,车停到洛诗妮档口门前时只剩下百分之八的电。   宋洲傻眼,这辆丑得像剁椒鱼头的小电车停在自己的加长帕拉梅拉边上怂得就像个儿子,我大温州下乡支教的最强设计师就开这种塑料外壳轻飘飘?像什么话!   他绕着这辆不足三米长的小车足足转了三圈,打开后备箱反复确认邹钟闻只确实带了一个行李箱而没有别的材料工具,邹钟闻推了推眼镜如动漫里的侦探,看透真相般无比淡定道:“你懂什么,我出发前充分了解过步云路是个什么战况。”   步云路离麒麟湾工业区直线距离两百米,是山海市皮革档口最集中的一条街,无数设计师们每天的工作流程都要从在步云路上找料子开始,然后带回厂里,开始后续的样品制作。   邹钟闻第二天就开着mini上街了,虽然还没正式开工,但已经有闲不住的本地老板放了鞭炮开张。   mini的电动引擎声非常有特色,及其响亮,宋洲哪怕是在三楼,都能听见哗啦啦的长鸣声。然后他会和高云歌一起只探出半个头,偷偷观察邹钟闻大块小块地从副驾拿皮革的样品料。   如果被小邹发现老板和厂长像盯呆瓜一样看着自己,他就不会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了,转而板着脸面色严肃。但他一个人在设计间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拿纸板模型在革料上画出形状时甚至会自言自语:“啊!终于知道山海鞋为什么能比温州鞋便宜这么多了。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便宜的材料啊,这成本还怎么算啊,简直是零成本啊!”   邹钟闻肩膀都跟着抖动,他甚至会碎碎念的忏悔:“对不起,轻工部的领导们,对不起,意大利的同行们,对不起,时尚之神——”   邹钟闻话到一半猛得扭头,确认宋洲和那个伙计没有偷偷摸摸看自己。对了,那个跟自己同一天来报道的人据宋洲介绍是这个厂的伙计。伙计?邹钟闻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一称谓,看样子是管车间生产的,不如就当他是厂长吧。不过那小伙子长得那么好看,技术到底行不行啊?哎呀不管了,打我的样品呀。   邹钟闻继续他美滋滋的忏悔:“去他妈的头层牛皮,老子今年要追求极致性价比!”   邹钟闻四天后就在尚未装修好的洛诗妮档口里摆出了一系列单鞋样品,定价从三十八到四十五元不等,其中一款的皮料带点褶皱,鞋头处装饰一个“win win”扣,编号2307。   邹钟闻这是毫无心理负担地又抄了一遍自己,放下品牌情节,积极融入山海氛围。   但他说自己也不是没有调整,用了最新版本的楦头,年后刚新鲜出炉的,他哥给他的特供。   邹钟闻说话的时候会带很明显的口癖,总是把“我哥说”挂在开头。宋洲问他,他哥有没有说他不应该来山海,邹钟闻又“我哥说”,他迟早也要来这边大力发展业务。   陆陆续续有鞋厂老板从五湖四海回麒麟湾,比如漂亮心情的老板和老板娘,全厂没一个工人到位,他们就自己先干活,从车间里把年前的备货一车一车地拉出去送往托运站,发往全国各地的城市。   这说明开线下门面的客户们已经开始补单了。   宋洲眼睁睁看着漂亮心情的老板娘哼哧哼哧自己当司机,无名指上的钻石在阳光下更闪亮了。他看到别的厂有货拉出去就有货款进来,说不眼红是假的,但他也很清楚自己一没库存,二没稳定的批发和零售客户,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客户不在天南海北。   宋洲的帕拉梅拉副驾坐着高云歌,后面放满鞋盒。他拎着2307的样品鞋去往市区的创业大厦,那里汇聚了全山海市最早也是最站稳脚跟的一批鞋类直播间。   不需要广撒网,他长驱直入“夏夏选品”的办公楼层。那是高云歌妹妹工作了快一年的地方,老板娘是宋恩蕙曾经在泽尔达的同事。   高云歌来看看孙菲,顺便旁听了一场宋洲和老板娘夏之心的协商。   以前宋洲是下订单的,趾高气昂,眼比天高,现在的宋洲身份不一样了,他是来找订单的,言谈举止间必不可免地带了点谄媚和讨好。   “……您先拿去播。对,什么都不用管,先拿去播呐。别的直播间都要等到元宵以后才营业,您现在开始播挂七天无理由,绝对有流量呐。”   “……嘿嘿,我知道2307这一款你去年年底就上链接测过流,哪家给你的样品来着,漂亮心情对吧。我了解他家的风格,还是以线下批发为主的,这两天猛猛往托运站拉库存,等你做直播的报单了,她绝对挤不出来更多的货给你。不如换个链接,直接由我给你供货,从此告别超时警告。”   “什么?漂亮心情的报价比我便宜整整六块钱一双?哎呀姐姐喏,报价四十五的鞋,便宜六块,不挣钱呐。再便宜也不可能便宜这么多的,况且弟弟我呐,是全流水呐,全流水!温州品质山海价格,肯定会比漂亮心情贵那么一点点呀。而且鞋子做工好了,退货少了,你还是更赚的呐。”   “……什么?货款怎么结?哎呀,姐呐!我们两个说钱么,那可就见外了喏!你是我姐最好的朋友,我把你当亲姐姐,你也要把弟弟我当亲弟弟呐。”   孙菲的工位离夏之心的办公室很近,高云歌跟宋洲就隔着一面隔音不佳的玻璃墙。孙菲也跟哥哥介绍自己的老板娘,用崇拜的语气,说她没结婚一个人单打独斗,不仅雇她这样的小姑娘播,自己也亲自上阵播,只要鞋厂能稳定供货,她就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播。   “但是开年的时候工人到位的时间不定,材料也不齐。”孙菲也算是入行了,摸索出了点生产和销售的规律,“我们老板娘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观望,视情况而定,不然真的播到什么爆款了,没货,平台又是罚款又是限流的,反而得不偿失。”   “还有就是……就是……”孙菲毕竟是夏之心的员工,只能小声偷摸告诉高云歌,“我们老板娘啊,心狠手辣。我听别的鞋厂说想从她那儿挣钱,自己得先献上一层皮。”   宋洲满面笑容地从办公室里出来,眯着眼,如沐春风。   但他一下楼就气势全无,捂住胸口做心痛状,哭丧着一张脸哼哼唧唧,跟真的能挤出眼泪似的。   换高云歌开车。他没舍得一开始就打击宋洲,而是仔仔细细盘算过用人成本,缩了又减,才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开口:“2307这种鞋就算是漂亮心情,也不可能给出四十元以下的出厂价。”   “漂亮心情的老板娘去年又不是没给我报过价,我当然知道夏之心是在诓骗我。”宋洲骂骂咧咧,义愤填膺,但他的气焰很快又平息,说以夏之心的订单量和名气,漂亮心情给她的报价四十元,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她给宋洲的一口价是三十八块五,现金结算,出库就打钱。   “这个价格流水线做的话,几乎接近成本,就算邹钟闻有通天的本事缩减材料,工人工资也是固定的。”高云歌说,“除非包装不要放线上做,这样还能少五个保底工人的固定成本,我们可以像路尔德那样招临时工,我认识几个手脚快的,都已经在从老家回山海的高速路上了。”   “可是她的包装步骤很多,不在流水线上操作,很容易有疏漏。”宋洲从上车后就愁眉苦脸,他突然就又笑了,乐乐呵呵地调侃高云歌,“路尔德那个小老板叫裴什么来着,裴俊祖,对,他跟我吐槽过你有的时候会少放质保卡,或者五元好评券。”   路尔德的小订单太多,同样的鞋不同客户的包装要求都不同,出点差错,很正常。高云歌也不反驳,顺着宋洲的诉求继续帮他出谋划策,这个环节能省几毛,那里能减掉几分。   高云歌甚至提到了电费。   他说有几个厂会偷偷从档口接电线上楼,火表分开计算,高云歌不懂其中的门道,但听那些老板讲起来这跟税收有关,从长远看比全部用车间的电更划算。   宋洲听得津津有味,连带着被夏之心大砍价的阴影烟消云散。   “还以为你喝酒了呢,话这么多。”宋洲张开五指,细数他们已经过了多少个红绿灯。高云歌这一路嘴巴就没停过,满脑子搜刮省成本的法子,从正道的光到旁门左道。   “不,比喝过酒还话多!”要不是高云歌还在开车,不能受干扰,宋洲这会儿都要忍不住贴上来了,他捂住了胸口,非常满足地感慨,“天呐高云歌,咱都还没开工呢,你就这么关心我,那等真的开始生产了,我得幸福成什么样呐!”   高云歌:“……”   “小邹这两天光制作2307的面料就订了两百卷。江浔皮革都对外宣称这组面料接下来半个月都没货,全部被洛诗妮买断了。”高云歌深吸一口气。   此时此刻车间里已经有几个工人在下料和踩缝纫机,每天都能产出五百双左右的鞋面。   可是两百卷面料是什么概念啊,都能做五六万双2307了,江浔皮革在步云路上也算是第一梯队的规模,她仓库里现货都没有这么多,全都已经被宋洲现金价买走了。   “但是开年的时候材料就是会紧张的,我剩下的订单都还在皮革的源头工厂排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位。”宋洲对自己的决策深信不疑,“我对这个款有信心,开年这一波销量比得就是出货速度和胆魄,不然工业区里那些老江湖就不会每年年底的时候做库存,就是怕这个时候手忙脚乱,没材料和工人,有订单也没办法正常出货。”   “而我有材料,有工人,能正常生产和发货,做点库存都不在怕的。夏之心的价格虽然压得很低,但只要她一个人能卖,就绝对有别的直播间抄她的作业,那些直播间不来找我拿货找谁?除了我还有谁有货,漂亮心情?拉倒吧,她的产能早就被零售那帮老客户吃掉了,哪里还有鞋分给线上的直播间。到时候我低价卖给夏之心帮她跑量,正常价偏高卖给跟她版的其他直播间——”宋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不是在计算自己能挣多少钱,而是这么运作的话,他的流水线至少可以开起来。   而只要能开起来,他就不会让线停下来。   高云歌再次深吸一口气。   他终于停下了车,正视前方,嘴唇紧抿,他还是担心:“可是……可是我们真的有这么多现金,来继续买材料吗?”   就算夏之心答应宋洲现金结算,但工厂前期的生产和运作,还需要宋洲投入大量的资金。   “怎么没有,”宋洲彻底不装了,他摊牌了,“我宋洲穷得只剩下钱了,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高云歌干脆把车停到边上。   他伸手去摸宋洲的额头,宋洲眉心一皱,甩了甩头,一反常态地把抗拒高云歌对自己的亲昵。   他甚至还侧了侧身,后背贴紧门把手的位置,姿势抗拒。   高云歌收回了手。   并没有跟着导航继续往回开,他偏离了轨道,几个转弯过后停在了一个公园。   山海市多山,市区里好几处大型体育公园的娱乐设施都环山而建。高云歌停好车后自己先下车,特意绕到副驾,给宋洲开门。   高云歌不说话,也不催促,就站在门边上静静等待。   有新鲜空气大面积地充斥进车内狭小的空间,还有和煦的阳光,微凉的风,宋洲良久才从车里走下来,行走散步时双手交叉在胸前,被艳阳高照刺得微眯起眼。   他紧绷的双手直到看见高云歌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后,才缓缓放下。   很难说那眼神是关切的。高云歌的眸子太黑沉,对视时总是让人捉摸不出情绪,但他就是一直看着宋洲,哪怕两个人并排走在公园的绿茵道上,他也会不停地侧目,反复确认他的心绪确实有在缓慢平复。   耳边有大人带着小孩的吵闹声,宋洲听到高云歌清晰地对自己说:“想去更远的地方散散心吗,比如海边。”   宋洲一时竟不再能听到周遭背景里,此起彼伏又模糊的欢声笑语。   他和高云歌坐在就近的长椅上。   山海市除了多山还靠海,高云歌说他不忙的时候,会驱车带着那些同样来自内陆的黄毛们去看海。宋洲先是酸溜溜地阴阳怪气,说原来自己也不是高云歌带出去玩的第一个人啊,他紧接着就开始吐槽,说山海市的海跟温州的一样,也是泛黄浑浊的。   事实上江浙一带的海都那个样,滤镜拉满也调不出蓝色,跟宋洲在国外度假区见过的海景比,差得远了。   高云歌歪了歪头,并没有对宋洲口中的美景表示出向往,他反而更加满足了,至少自己见过海,不管是什么样子的:“没关系,只要是海,就都是汹涌的。”   两人陷入长久的平静的沉默。   然后宋洲开口,很轻描淡写地,跟高云歌说宋宛成的反应。   高云歌来的时候宋恩蕙前脚刚走,两人并没有打过照面,但从宋洲这几天跟宋恩蕙地通话来看,似乎姐弟俩都存在分歧。   万事开头难,鞋厂开工找订单更难。宋恩蕙原本计划的好好的,把澳尔康的一部分订单从其他鞋厂调给弟弟,宋洲权衡利弊后还是拒绝了姐姐给的公司单——他自己又不是没给山海市的鞋企下过订单,就连天骐都容易出问题,他凭什么认为洛诗妮的出货品质就能过澳尔康的质检。   万一他也退货一大堆,没挣到钱,还伤了一家人的和气,得不偿失啊。   宋宛成也在持续关注宋洲的动态,打过好几个电话询问进展。儿子一两百万现金落地,一双鞋子都没生产,还把稳稳的订单给拒了,他在搞什么?过家家吗!   宋洲和宋宛成话不投机。他让宋宛成干脆来麒麟湾看一看是个什么情况,诶!老头子架子端起来了,偏不来,偏不看,放话说要宋洲自己看着办!   宋洲还能怎么办?没开张就灰溜溜夹着尾巴关门?那必不可能。他情绪过于激动的话会反胃,有呕吐欲,或者像现在这样头晕,脆弱得脑袋一歪,倒在高云歌的肩膀上。   高云歌很安静,耐心地听宋洲发泄,时不时地伸手摸他的额头,确认他的体温一直正常。   “他怕你创业亏钱吧,”高云歌想事情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很直接,“如果真亏了也挺好,你就老老实实回温州继续吃租了。”   “你说点吉利话行不行啊。”宋洲猛锤高云歌胸口。他也没生气,就是觉得高云歌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可爱。只要是面对高云歌,宋洲就什么话都愿意讲,可以乱讲。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天,眼睛又眯起来,讲得摇头晃脑,头头是道。他说自己就只内耗1s,这一秒过后他就不跟宋宛成一般见识。钱这种东西他不花,宋恩蕙不花,他妈不花,总有新的秘书替他们一家人花。   “那不如搞个厂,可以多创造几个就业岗位,还能和你——”   “宋洲。”   “嗯?”宋洲看向高云歌。   他还沉浸在自我宽慰里,高云歌得注视一如既往的沉着,深邃,不夹杂一丝一毫的玩笑。他很正式道:“其实我一直想说,如果你手头紧张的话,我的工资可以先不发。”   四周又变得寂静。   仿佛能听到遥远的海浪的汹涌,宋洲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没跟高云歌谈过钱,高云歌就来了。   不仅比邹钟闻报道的都早,高云歌还颇有眼力见地安排起人手。他这两天拨打接听的电话不比宋洲的少,就连天骐这样声名远扬的大厂都要元宵节过后才开工,高云歌居然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凑够了一条能开启的流水线。   “我还有点……积蓄。”应该是觉得自己那点存款在宋洲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高云歌的用词很是斟酌,“好多鞋厂发工资也是用领生活费的模式,钱不够用了再开口问老板支,离职的时候再结清就行。我、我这段时间都不急着用钱。”   他并没有告诉宋洲,他其实垫了好几个工人的路费。宋洲就已经足够感动了,“哇”得一声扑进高云歌怀里。   “如果这都不算爱~”他唱了出来,恨不得黏糊到高云歌身上,“你还说自己不喜欢我,啊不对,你也没说过你不喜欢我。”   宋洲身上哪里还有一点低迷忧愁的影子,完全进入另一种极端的亢奋。   他提议现在就去看海,订个有私人沙滩的高端民宿,大几千块钱一晚的那种,带高云歌好好享受一番,但高云歌一如既往地没有被这种享乐蛊惑。   当听到宋洲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房间的典雅和质感,他会很开心地笑,发出轻快地、没见过世面的声音。可是他现在更在乎的是宋洲。宋洲的情绪是一阵一阵的,他有压力,就有可能失控的风险,高云歌捂住他的耳朵,帮他规避那些杂音,他说:“不是今天。”   在宋洲心情重新跌落到谷底之前,他听到高云歌的承诺:“等把三四月份的单鞋季忙过去,天气也再暖和一些,我一定开车带你去海边。”   高云歌对宋洲充满信心,他再次强调:“我们一定会很忙的。”   “……好。”良久,宋洲的语调恢复正常。他平复得差不多了,可以继续接下来的工作。高云歌的信念感也让他茅塞顿开,心生一计,他说当老板的但凡有点良心,都不会让高云歌这么好的工人挣不到钱的,他宋洲舍不得,别的老板娘,肯定也不会忍心。   两人重新回到车内。   换回宋洲开车,帕拉梅拉一路跟着导航,来到山海市近郊的一个工业园区。   此时此刻宋洲身上那只会对高云歌展露的脆弱早已消失殆尽。他一定要高云歌跟自己一起进去,高云歌不明所以,不认为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宋洲已经做好战略部布局:“我去搞定大的,你嘛……”   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高云歌,非常笃定:“小的那个还欠你一个大人情呢!”   说完,他拉着高云歌的手,一起进入一栋气派的高楼。   ——只见这个位于山海市郊区的厂房足足有六层高,每层挑高至少三米,比麒麟湾工业区里的任何一栋面积都要大,整栋楼的产权全部属于楼顶的四个红色大字:金成鞋底。 第25章 JC23010   林文婧从一开始就注意到高云歌的到来。   制造鞋底的注塑圆盘机台一组需要两个人操作,一个人撬开模具取出鞋底,另一个人将鞋底分码打包,通常为五十双一包。   干这行的绝大多数都是夫妻工,出入成双成对。所以瞅到一个单独的黑影慢悠悠走进仓库时,林文婧出于本能反应地往司机车后躲,生怕又来一个催货的。那个人看起来漫无目的,实则刚好停在编号为JC23010的那一堆货物面前。   林文婧倒吸一口凉气。   她头晕,心想这人谁啊,眼光可真好啊,下次不许这么好了。这款鞋底她还没开工欠单就超过两万双,年前做下来的几千双库存也有一大半都发给了漂亮心情。   备货所剩无几,还有那么多客户嗷嗷待哺,这个型号从现在开始不接单都能忙到正月底,需求量早已经超出了产能。   但那个人确实内行,从编织袋里抽出一支鞋底后不是只看外观和纹路,还会去摸内侧凹槽的深浅。林文婧看他的手势,职业病马上就犯了,边走上前边顺口溜道:“我的模具都是温州过来的,老总你一摸就感受到温州工艺的细节了,只有经验足够老道的模具厂才会把沿条设计的那么厚,那么鞋底过烘箱加热变软后,就不会往里塌,工人复合的时候就更容易——”   林文婧伫足时头稍稍往后仰。   她过于意外,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高云歌手里还握着鞋底,正要开口,两人身后传来板车的推拉声。天骐的卢总盯着金成的司机推着车来到JC23010面前,他也眼前一亮,叫了一声:“哎,小、夜、莺!”   高云歌先是一愣,想不到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外号居然都传到老板耳朵里了,然后扯着嘴角笑。卢总丝毫不受年底拆底事件的影响,指着他问林文婧:“怎么?不打不相识,来你这儿报道?”   林文婧确实有在工人群里发招工通知,她很热情地邀请高云歌尽管来,岗位随便他挑,高云歌连连摆手,摇头:“不了,我——”   他舔了舔唇,说:“我明天就要开线了。”   轮到卢总面露诧异。   大厂开工要挑日子,通常都要等到正月十六。但今年的单鞋订单来势汹汹,天骐手上也积压了不少市场单,不然他堂堂老总也不会亲自来催鞋底,仓鼠囤货似地先把材料备足。   而他就是想明天就开线,人手也不充足,更令人头疼的是那个在他厂里做了好几年的前邦手居然跳槽了,也没问天骐今年的工资会不会涨,就这么水灵灵地再也不来了。   卢总自认为待工人不薄,但工人就是工人,离开的时候绝不会念半点老板的好。   他们没聊几句,高云歌就接了个电话,也没特意避开,直接叫电话那头的前邦手明天先过来。   高云歌低着头:“嗯,好,对……你先过来,就差一个前邦手了。先过来,工资……工资等正月过后市场行情多少,你拿得只会多不会少……嗯,你不信任新厂,你总信得过我吧……好,明天一定要来。”   高云歌挂了电话。   “看来不止是管理,都当上厂长了。”卢总笑吟吟地称赞,面色随机变得无比正经。他向高云歌承诺:“明天你把那条线的人先带去天骐,我给你开双倍的工资。”   林文婧注意到高云歌抿唇,凸起的喉结随着吞咽而起伏。   这个能和工人游刃有余交谈的人啊,碰到当老板的,总是紧张不已。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到底是吃过多少苦,碰过多少无良的工厂主,才会这么避之不及。   “可是我这条线的人都是生手多,”高云歌丑话说在前头,问卢总,“我愿意教,老板你愿意给他们时间学吗?”   卢总露出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不管生手熟手,工人工资没有三六九等,同样的人力成本放在那里,当老板的肯定都是希望产量越高、鞋子做得越没有瑕疵越好,就算暂时用工荒招了几个不熟练的,等过完这个年,总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工业区。   “特殊时期,总要将就一下的嘛。”卢总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每个厂都是在这样的。”   “每一个吗?”高云歌是真不会顺着台阶下啊,竟反问卢总,“那您要多花点心思在招工上了,现在工人也在挑老板的,老总。”   “还要装哪个码子啊,老板。”金成的司机打破这短暂的沉默。卢总先办正事,说还要37和38码。林文婧向他展示这个型号堆放处空空如也的凹陷,35和40码还有多余,黄金码段早就全部被卢总盯着装上了车。   “不够。”卢总皱眉,要司机干脆把剩下所有的都装上。   司机毕竟是金成的司机,他看向小老板娘。小老板娘“啧”声后点了点头,他才开始搬运。   “全部都要送去我厂里啊。”卢总不仅盯着司机装车,还盯着林文婧开票。他大手一挥直接签了单,随口说了句,语气有些纳闷,“听说有个叫洛诗妮的新厂几天前直接买断了江浔皮革的材料,呐,鞋子款式正好要配JC23010。”   “也有几家鞋底厂有同款。”林文婧再次强调,“但我的模具是从温州过来的,各方面细节都比别家的好,不然您也不会继续和我合作。”   “那你可得优先给我供货。”卢总意味深长,离开前特意点到为止地提醒,听说那个新厂买皮料全部用的现金,这么豪爽有实力,如果找金成买鞋底,总不能欠帐吧。   高云歌待卢总离开后问林文婧,JC23010是否还有存货。林文婧双手一摊展示那一小块空地,无不遗憾道:“我也想要有啊,每年刚开工的时候是这样的,不管我们去年年底备了多少货,一开年就会一抢而空。就算我们的机台工人提前来上班,喷漆的流水线至少也得等到十六才开工。”   “怎么,你上班的那个鞋厂也要做这个款?”林文婧还挺讲江湖义气,“厂名说来给我听听,漂亮心情和天骐我肯定是不能丢,但路尔德那种小卡拉米……没事,等过几天喷漆线上班了,我把你那个厂的订单插队到前面去。”   “漂亮心情的老板娘我听朋友讲过,给钱是很爽快的,但为什么天骐……”高云歌不能理解,明明金成和天骐去年年底已经闹得这么不愉快了,怎么还继续合作。   “哎呀!”林文婧打断他,“历史遗留问题。”   这种表述对于高云歌来说,还是太书面了。他并没有露出薄云开雾的恍然大悟,依旧不明所以,林文婧扯扯嘴角,干脆讲大白话:“姓卢的上账欠我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年头欠债的才是爷,鞋底又是鞋厂材料里的大头,货款越多越清不了账,挂着的尾巴越来越长,重到难以拖拽。   “所以他特意本人来我厂里啊。”林文婧下巴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去年年底说的好好的有几十万承兑,结果直接回老家了。我总不能大年三十夜都还在催人家给钱的吧,现在过完年又想要鞋底了,肯定要亲自来一趟啊。呐,他前脚刚走来仓库这边催货,我看后脚酒又有人进去了。”   高云歌抿了抿唇,很犹豫,但还是鼓起了勇气:“那你考不考虑和别的厂合作?”   “和谁,你的?”林文婧倒不是看轻高云歌,恰巧相反,如果高云歌真的办了一个厂,不论规模大小,她都乐意支持。   但问题是高云歌并不拥有资金上的实力。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明明是像他这样的大多数在付出劳动力,利润却被极少数的人占据。   “对,我的。”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高云歌都还有点心虚。   可一想到车间里那条焕然一新的流水线,他就展现出护犊子一般的迫切:“我们洛诗妮光皮料就备了五六万双,我们做的鞋子,不会比漂亮心情和天骐差。”   宋洲和林文婧母亲从办公室里出来时,卢总刚开着自己的车跟在金成的货车后面,生怕那司机中途接了别的指令把鞋底送到别人厂里去。   大老板娘看起来和宋洲相谈甚欢,她让仓管没到位临时充当发货员的女儿等司机回来后,给洛诗妮也装一车JC23010,林文婧并非是对宋洲有偏见,而是仓库里确实没有货了,大老板娘扬了扬头,说,把藏在六楼喷漆车间的那一批也拉下来。   林文婧面色一变。   “总共有一千两百双,黄金码段多。”大老板娘说,“这批给你以后,我也只能等过两天工人正式到岗后继续生产,才能出货。”   “没事,我刚开工线上人手也少,一天也就只能做个五六百双左右。”宋洲看向高云歌,确认这个预估的产能。高云歌点点头,这意味着金成的这批货能让他们度过三天,等到第四天,金成这边也能正常生产和供货。   “价格就按我们之前讲好的。”大老板娘看向女儿,“送到后洛诗妮那边直接签单吧。”   林文婧:“???”   刚想开口,说凭什么宋洲买皮料用现金,在自己这儿欠帐。高云歌抢话,说让司机记得配一瓶油漆过去,到时候如果鞋底只是有轻微的瑕疵,他可以尽量修复避免损耗。   大老板娘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显然高云歌是那种她乐意合作的管理,绝对不会有一点品质问题就瞎嚷嚷。宋洲也很愉悦,搂过高云歌的肩膀,介绍道:“这是我的伙计。”   很哥们儿的那种贴近。   放在同性的老板和员工之间都怪亲昵的。但宋洲的用词太特别了,伙计。听起来像患难与共过的好兄弟,伙计,一起摸爬滚打过多年,有商有量,伙计,那他们就是成双成对,也不足为奇。   “老板娘,”宋洲和林文婧母亲说话时很尊敬,“我知道天骐和漂亮心情也在用这款鞋底,你可不能只顾着给老客户送货,把我这个新的给扔了。”   “这要取决于你排款的速度。”大老板娘虽然答应欠帐给洛诗妮,但也不是不限周转的额度,“钱有多快,货就有多快。”   大老板娘看向宋洲的伙计,余光里还有停在仓库外的那辆车。   后生可畏。大老板娘对他们俩的组合还挺期待,“不知道你的小宋总,什么时候也欠我一辆帕拉梅拉?” 第26章 我接受了我的命运   回去路上换回高云歌开车。   宋洲就像是在升级打怪的进度条,回血的时候会很安静,躲在角落里休养生息。宋洲人坐在车里,魂不知道还飘在哪儿,眼珠子偶尔转动像在思忖和复盘,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高云歌也不打扰他,自顾自地开车。直到宋洲的手机发出提示音。   宋洲拿起查看,眉毛快活得飞起。林文婧作为发起人建设了一个“洛诗妮-金成对接群”,并往里面发了一张JC23010的出库单。   宋洲立即发送洛诗妮的车间定位和邹钟闻的电话号码:抓紧送过去,设计师一直都在厂里,他会点数和签字的。   宋洲又进入了亢奋的状态。   他很好动,调整姿势想要屈腿缩在椅垫上,高云歌伸手摁了他一把,是要他别折腾,都影响到右边的后视镜视野了。   宋洲这时候如果有动物耳朵,肯定不满地耷拉下来了。他的耳朵又骄傲得立起,头颅扬起:“可以当我妈那个年纪的女人都喜欢我。”   高云歌的注意力还在路况上:“我知道。”   “你知道个毛线球!”宋洲不知不觉也学起了工人的口癖,语调带点云贵川的风格,“我跟那个小老板娘是大学同学,我们两个还相过亲。所以大老板娘对我有印象,不然也至于我动动嘴皮子,她就愿意欠帐给我。”   相亲这事高云歌还真不知道。   宋洲盯着高云歌的侧脸,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他迫切地想要看高云歌的反应,而非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高云歌这个人啊,清醒不喝酒的时候总是表露不出明显的情绪,看起来也像是在保持思考。他此刻开着车,也是一副沉默不语的老样子,夕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侧脸的柔和轮廓,他伸了伸舌头,只有舌尖一点,像小动物谨慎地辨认气味。   高云歌良久憋出了一句:“是挺门当户对的。”   宋洲:“……”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鸟言鸟语,”宋洲都笑了,没力气生气,“来,伙计!我教你说人话!”   “那哪能算相亲啊,喝个咖啡而已。”宋洲停顿,用命令的眼神看着高云歌。   没开玩笑。他真的要高云歌学自己说话,他说一句,高云歌复述一句。   复述完了之后宋洲继续:“就是,就是,况且我那天就跟她提到过你。”   高云歌:“就是,就——”   “这是我给你的回应,你不用学。”宋洲打断道,“也不用什么都重复,动动脑子小夜莺,你又不是鹦鹉。”   高云歌笑了。   任由宋洲要自己学这句,不说那句。宋洲微微的小小的忏悔,说他见林文婧母亲的时候,确实用这个来抛砖引玉。   但他们之后聊的就全是鞋子有关的话题,从温州这些年来的变迁到山海市的崛起。高云歌也是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洛诗妮原来是宋恩蕙取的名字,在很小的时候,在温州的产业链还不如现在的山海那么完善的过去。   “大老板娘问我为什么好好的澳尔康总经理不当,今年自己办了个鞋厂。我说,我想知道父母那一辈是怎么苦过来的。嗯,她当时表情跟你差不多,很诧异,五味杂陈意味深长,她说我现在觉得新鲜,但很快会厌倦这一切的。”   高云歌脑海里一闪而过林文婧的身影,小老板娘拿着发货单和笔,也很有精神气。   可他们都是不需要回来的人。   高学历,高认知,已经看过更大的世界。宋洲就算不在澳尔康,也理所应当会有更光鲜亮丽的职务,或者玩虚无缥缈的金融游戏,醉生梦死才是他应该有的品性。   他偏偏不要那么体面。他要办一个实体工厂,一个小小的麒麟湾里的洛诗妮。   他是一个已经走出去的温州人啊。   他居然要像前辈们那样,走回皮革和胶水、橡胶和塑料。   “但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从鞋子来的。”宋洲抬眼看轿跑低矮的车顶,还有那些房子,商铺,公寓。在宋宛成投资房地产之前,他也是从鞋厂房租的飙升里,嗅到腾飞的气息。   “人不能忘记自己是从哪里走出来的,至少我做不到。”   两人已经回到了洛诗妮的车间。   初春傍晚的天色暗得依旧很快。八百平的厂房里材料区堆得满满当当,除了鞋帮面就是金成刚送进来的鞋底。高云歌又打了几个电话,麒麟湾的工人流动性极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有几个已经谈妥的又临时告知他无法来报道,他必须再多找几个工人   “线上就差你一个了……你只要能来明天就能开线。什么……你也感冒了?症状不严重啊,我这里还有点退烧药,嗯,我今年还住环湖家苑那边。”   就算是电话里打包票的工人,他明天七点不出现在洛诗妮,谁也拿他没办法。高云歌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把工位排过去,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明天一早开线到底能有多少人到位。   他挂完电话后回到流水线边上。   他的小宋总站在其中一道烘箱的铝板外壳前,手腕抬起,小半截指尖玩乐地插进钢板的洞孔里。   ——那是他和高云歌前天的“杰作”。   其他厂大件小件地往外面拉年前的备货,洛诗妮的设计师样品一系列都还没打齐。宋洲焦躁啊,一时间无事可做,背着手在车间里来回踱步,眉头就没舒展过。   他其实不太懂女鞋细节上的制作流程,邹钟闻那边他画样帮不上忙,更别提去针车组踩缝纫机。   于是高云歌给他找事情做,跟消耗宠物体能似的,从老赖的打包资产里找出工具箱,指挥宋洲把宋恩蕙涂过新漆的铝合金外壳拆下来。   宋洲两袖一撸,积极听从指令。   可他哪里干过这种活啊,连工具种类都分不清。高云歌要螺丝刀,他递了个扳手,高云歌要扳手,他递了给老虎钳。   整块铝板全靠高云歌一个人拆下来,三下五除二,跟他拆鞋底一样干净利落,也由他一个人搬到一张高凳上。   高云歌抬腿踩住一角铝板,另外一边悬空。   接下来的步骤宋洲总算帮得上忙了,他从邹钟闻那儿拿来画图工具,用铅笔在铝板上画洞,所有圆孔连接起来刚好形成一个字,三块板加起来,刚好就是“洛诗妮”。   高云歌手持电钻,一边沿着宋洲画的圆圈钻孔,一边回忆:“忘记那一年在哪个厂了,反正有三个字,但流水线的铝板上刻了另一个二字厂名。嗯,那段时间挺流行定制化的,我还特意问过管理,这是从二字厂收来的二手流水线吗,换个铝板又不贵,怎么还没替换上本厂的名字。管理每次都只是笑,就是不说。”   高云歌的肩膀随着电钻的工作不断起伏:“等我后来去那个二字厂上班,我才知道,哦……原来他们是两夫妻离婚了,那条二字流水线作为婚内财产,分给了男的,但注册的商标分给了女的。所以男老板用着以前的流水线,注册了个新厂名,女老板则搬新厂,继续用原来的厂名。”   高云歌说:“我们工人私底下也会聊到老板的,比如这位,我们就会说,他的流水线还爱她。”   他钻完孔后还用砂纸,仔仔细细磨平洞边缘的棱角,宋洲则拿扫帚打扫残留的铝屑,看着高云歌闲不住得做小手工,拿刻刀在右下角划出英文名,小小的“LostNi”。   高云歌对这些小改造还挺乐在其中的。   他对鞋厂的设备非常熟悉,还没正常生产就能看出这条线有磨损,自己用还能凑合,但若是再转卖一次啊,可能就卖不起价了。   宋洲说他不会卖的。   高云歌还挺意外。   以他对宋洲的了解,这位温州来的大少爷最讲究排面,怎么肯长期用二手货,这不过是洛诗妮短暂的过渡,宋洲对他说:“我的流水线也爱你。”   “我们只是搭伙计,又不是……”高云歌迟疑了,不知道该说结婚还是离婚,宋洲拿过自己手里的刻刀,在英文旁边歪歪扭扭地画出只大脚掌小翅膀的走地鸡。   哦,不是走地鸡,高云歌看出来了,是小夜莺。   他下意识捂住自己小腹。宋洲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仿佛能透过衣服看到那处纹身。   而那一角杂乱的线条,真的太像自己的名字了。   他的名字纹在高云歌的小腹处,就像一只夜莺被刻在流水线正中央的铝合金板上——高云歌什么工序都拿手,他一个人就是一条流水线,他的双手就是他自己的生产工具。   高云歌的洞孔打得整齐而密集,宋洲五指全都能找到临近的孔插进去小半截。   他感受着指节处皮肤和被打磨过的边缘贴合的冰冷与生硬,他的额头也贴上红黄蓝颜色间隔的铝合金板壁。在这条长长的流水线面前,一个人类的力量是如此孤单和渺小。   像一个西方故事里的骑士,宋洲怀揣着一往无前的孤勇,执意要唤醒峡谷中沉睡的巨龙。   他闭上了眼。   终于回忆起自己最初的人生冒险,二十几年前的温州平房内放置最简陋的流水线,平房外的田野里的草比人高。小宋洲一个人在泥地里奔跑,玩耍,寻宝似地翻找被当作垃圾丢到田间的各种材料,他免不了被曲折的钢筋绊倒,磕到水泥块破损了膝盖时,手里还紧握着一颗闪亮的鞋扣。   咿呀乱哭之际,第一时间发现他受伤的从来都不是父母亲,而是工人。   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瘦小女人,在那个年代只能拿到几块钱时薪,却每次都将他抱起,给他处理伤口,还给他买棒棒糖,帮他把那颗粘泥的鞋扣擦干净。   他揉搓被眼泪模糊的双目想要记起那个女人的面孔,视野清明之际,他看到高云歌关切地站在身旁。   “我是一个在鞋厂里长大的温州人啊,”他跟金成的大老板娘坦言,“那些外地工人的孩子都在老家,就把我视如己出。我也曾经是工人的孩子。”   “现在我长大了。”   “并非是我那投资房地产的父亲供我出国留学,再虚拟的经济也需要由最基本的生产来作为载体,那些我不劳而获就拥有的一切,追根溯源都来于工人的劳动,而他们的孩子长大以后,很多都别无选择,只能进厂。”   宋洲抚摸洛诗妮平静的流水线,就像在探索高云歌汹涌的身体。他说:“我不能再逃避下去。我要回到他们中间,不是继续当个吸血鬼,寄生虫,而是真正地站在一起。”   天黑了。   月色冉冉,凝照着整个工业区。民间传说里,当这片土地还只是凤凰山脚下的沼泽淤泥,一场无名大火席卷了这个靠织渔网为生的村庄,突如其来,汹涌壮烈。   火光漫山遍野,三天三夜不熄,几乎要连着山脉烧往市区。火势被扑灭后,涂炭的大片废墟恰似一副动物骨架,还真像天外神灵陨落在此,麒麟湾的名字由此而来。   后来,整个工业区傍山而建,正好就在这一整片废墟之上。那场天降野火还被编排成了一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民谣,凤凰山下麒麟湾,为工业区近年来高歌猛进的商业氛围增添了不少传奇色彩。   可那明明很有可能,就只是一场普通的山火。   就像澳尔康千禧年的烧鞋事件从一开始,仅仅是一场仓库的意外失火,反而被敖家人营销成了“销毁不良品”的运动,从此名声鹊起。   “……我下午在金成的办公室,我说,我的心里也有一团火。”   繁荣和衰败在麒麟湾仅一河之隔。挑高而望,周遭的自建房陆续被拆除,商品房拔地而起。宋洲却还是能在豪庭苑的绿化带里,很偶尔地,看到会反光的鞋配件小垃圾。   就连他三年前在温州一见钟情的高云歌,白天也在鞋厂里。   幼时田野里的鞋扣,面容模糊的外地女人,童年姐弟俩的取名,大学期间的论文,破败教堂里的木牌……所有的一切都指引着他在新的一年,再次来到这里。   二十年前的温州,二十年后的山海。   “是命运指引我来到这山海。”他用一种坦然的释怀的语气,以及勇气:“我要办一个厂,我接受了我的命运。” 第27章 我的baby呢!   宋洲说,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这对于连意义是什么都解释不清的高云歌来说,无异是灵魂上的冲击。   他的心砰砰跳动,甚至有要落泪的冲动!真的不开玩笑,如果再有人拿着小册子来问他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他肯定会笃定地点点头,说今年跟了个好老板,宋洲是麒麟湾的唯一真神。   他为之动容!宋洲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两眼放光:“所以你一定要多支持支持我啊,小夜莺!”   高云歌:“???”   高云歌嘴巴比脑子快:“你放心,我今年都会跟着你的。”   话锋偏转地猝不及防,却只留给人答应的余地。   宋洲小表情很丰富,说金成的大老板娘也很意外他居然还挺理想主义。她很感慨,宋洲就赶紧把话补进去,年轻人创业不容易,老前辈一定要多多支持啊。   大老板娘当时的表情也和高云歌如出一辙,被架在了那里,除了支持,就是多支持。   而鞋底厂还能怎么支持鞋厂?不就是欠帐。   多支持,就是多欠帐。   这年头做生产,资金的流动最要紧。宋洲手头不是没有现金,但工厂持续的运作不能只靠他自己掏老本来垫资,夏夏选品几分钟前也传来了最新一次直播的销售数据,夏之心承诺发货即付款,宋洲也要等七天以后才能收到第一笔货款。   如此,宋洲必须和供应商们都在回款周期上达成共识。皮料和鞋底是材料的大头,等洛诗妮的产能真的稳定,宋洲也会自己出面,和江浔皮革的老板谈判后续的合作和结款方式。   宋洲听邹钟闻说过,江浔皮革的档口里也是老板娘在忙前忙后,只要是女人当家,宋洲就有信心把这些年纪可以当自己妈的女人搞定!   万事俱备,可以开线!   宋洲当晚激动到睡不着觉,漫长的等待过后他只是一眯眼,再睁开,就是十点半。   等他着急忙慌,潦草得洗完脸刷完牙,头发都没打摩丝就开车到厂房楼下,他已经能隐约听到整个工业区里,只有洛诗妮的楼层有鞋机和气泵的工作声音。   别提有多稀奇。   整个麒麟湾,第一个开工的,居然是个新厂。   宋洲在电梯里就满怀按捺不住的雀悦,巴不得把“洛诗妮老板”几个大字嵌在脑门上。他之前有多骄傲,电梯门开后就有多大跌眼镜。   ——只见流水线上一眼望到尽头,只有十二个人,且除了钳邦手是个精瘦中年男子,其他人全都染五颜六色的头发,跟他那条五颜六色的流水线,还挺般配。   宋洲一度怀疑这些黄毛全部年龄加起来没有两百岁。   都成年了的吧!宋洲从流水线头往里走,都不敢开口问。他缩着脖子,走路姿势偷感很强,鬼鬼祟祟到看不出是这个工厂的真正老板。他惊讶极了,想不通高云歌从哪儿搜罗来这么多黄毛的,高云歌就在黄毛堆里。   他戴着蓝色口罩,口罩边缘的正中央需要捏出明显的角度,才能和高挺的鼻梁服帖,只露出的半张脸被碎发有遮住了一部分,显得整张脸更小,一个手掌就能遮住。   他应该是从年底开始就没剪过头发,低头时,刘海已经长得遮住双眼。高云歌时不时会把头发往后撩,那双眼显山露水后眼皮褶皱明显,眼窝深邃,眼珠子乌黑,不管是看着人还是看鞋,都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认真和责任。   高云歌在流水线前段最后一道工序的位置上,一手拿着被鞋帮包裹的鞋楦像自由女神像拿着火炬,一手握着荧光画笔。他在教一个工人如何给鞋帮面的边缘划线,这样后段的工人刷胶水时有参照,鞋子做下来不容易溢胶或者缺胶。   他会告诉工人你的步骤很重要,尽管那只是最普通的工序。整个车间就像是高云歌实践大讲堂,他在给黄毛们上开学第一课,教学和讲解时事无巨细。   黄毛教官高云歌一扭头,见宋洲上午就来车间了,他也很意外。   第一天开工的流水线上人员太少,材料的摆放并不密集,高云歌完全有空余,一边盯着工人们的动作一边问宋洲:“你怎么来了?”   这话问的宋洲能跳脚,但碍于老板面子,忍住不发作。   他把高云歌往后拽了两步,避开流水线上的工人,压低声线问他:“我的baby呢!”   高云歌:“???”   这么简单的英语单词他还是听得懂的,他之所以大脑一片空白,是捉摸不透这位麒麟湾唯一真神的圣子究竟是谁,又遗落在哪里。   “还是说已经打包成盒了?”宋洲眺望流水线的几个品检和装箱的工人,无不遗憾道,“我的孩子,我错过了你诞生的全过程。”   高云歌总算是听明白了。   合着宋洲还挺有仪式感,把洛诗妮开工生产的第一双鞋,称为自己的孩子。   高云歌拿起最近一个架子上的2307,双手奉到宋洲面前。那互动远远看着,还真像朴实的管理应对刁钻老板的检查。果不其然,宋洲拿起那双鞋就要顺势搂在怀里,他面色瞬变,把鞋扔回给高云歌,说:“这明明是双38码。”   流水线运作时,鞋楦会按从小到大的顺序放下去,通常内销款最小的是35码,最大的40码,洛诗妮生产的第一双鞋,只可能是35码。   宋洲看出高云歌是在糊弄自己,妄想狸猫换太子,高云歌向他行了行礼,也压低声音:“普天之下皆是您的子民。”   宋洲一眼望去能看到近两百双新鲜出炉的2307,他眯起眼,为自己的多子多孙而满意。   车间里并没有十一点的提示音。   但就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放下手里的工作,不需要跟高云歌打招呼,就自由自在地离开。只有两个人围到高云歌边上,毛发一红一绿,全都揉着手腕,唉声叹气。   高云歌面对工人的时候跟对宋洲完全是两幅面孔。   宋洲年纪肯定比黄毛们大,但高云歌跟他说话时总带着点哄,连带着声调都微微扬起。高云歌面对这些真小孩时却很严肃,说他们过年在家打牌的时候怎么不嫌手痛,黄毛们说就是因为牌打多了,刚开工强度太大,实在是不适应。   “怎么,下午又要少人?”邹钟闻从设计间里探出头,一双眼炯炯有神,跃过架在鼻梁上的镜片看向高云歌。   两个黄毛也仓皇不见踪影。邹钟闻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折叠的纸巾。   他先醒了醒鼻涕,说话的声调也变了:“这样子不行的,已经少于能开线的最少人手了。”   高云歌有办法,他另辟蹊径:“下午我会把人再集中起来,先做完前段,再全部去做后段。”   邹钟闻表示怀疑:“这样做鞋效率低下不说,那几个小伙子一看就是头一年出来打工的,会这么多手艺吗?”   “明天才过元宵,会提前出来找工作的确实都是些没经验的,”高云歌带他们笨鸟先飞,“但就算不会,我可以教他们。”   邹钟闻直接傻眼:“这是能一下子就教会的吗?”   宋洲积极参与:“需要我来帮忙吗?”   “不用,你有更重要的任务。”高云歌指向电梯门,要把宋洲赶出去,“别的材料我都不担心会接不上,你赶紧去催金成送鞋底。”   宋洲不明所以。   但是高云歌看向自己的目光充满希翼,仿佛他承载了全厂人的期望。高云歌要让他去催什么鞋底?哦,还能有哪个型号,制作2307需要的JC23010。   已知金成昨天已经给他送了一千两百双,流水线慢慢悠悠的,可以撑到金成后天再送货。宋洲还没招到合适的文员,他先自己整理夏之心的报单,夏夏选品的流量稳中向好,短短一两天订单就累计了三千双。   没想到我的订单量还不错吧,宋洲看着跟鞋底厂的对话窗口,洋洋得意。他正是膨胀的时候,浑然没有把高云歌的未雨绸缪放在心上,我可是金成高贵的欠帐客户,麒麟湾新晋当红炸子鸡,动动嘴皮子催单就行了,怎么可能屈尊降贵,自己去供应商那儿拉材料。   宋洲的骄傲在开线第三天摇摇欲坠。   线上的黄毛换了至少一半,来的也都是其他颜色的毛。高云歌不厌其烦地重新教导,哪怕这个人一下班就不见踪影,只要人还在洛诗妮上班,他也希望小孩子能学到点什么。   但高云歌也有破防的时候。   待JC23010的37码鞋底只剩下最后一包,而流水线还在慢慢运作,他终于忍不住冲宋洲大着嗓门:“早就跟你说过,要催得紧一点!”   宋洲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死心。   金成的JC23010明明已经开始生产了,可不管他怎么打电话,仓管永远只有一句“就快排到您的订单”了。再在自己厂里空等下去,天上也不会掉下来鞋底,倒是他的流水线,实实在在得停了。   宋洲不能再坐以待毙,大马金刀地往自己的帕拉梅拉里一钻,扬长直往金成鞋底的厂房冲去。   二十分钟过后他出现在金成的一楼仓库,刚好听到仓管阿姨在接听电话,口吻和回复自己时的一模一样:“对……马上就要排到您的订单了……今天没有,明天,明天一定。”   那位仓管一边安抚电话里没拿到货的客户,一边指挥司机装货。新鲜出炉的JC23010正在被一包一包地搬运到五菱卡车上,宋洲站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她在发票抬头上写下“漂亮心情”,而非他的“洛诗妮”。   “美女,这批货先给我呗。”宋洲在仓管身后大喊一声。   年纪至少比宋洲大一轮的仓管转身,恰好看到这位老总手指穿过发梢整理发型。仓管发出“妈耶”一声惊呼,差点往后踉跄几步,还以为自己这两天是催货被催得头昏脑胀,都产生了幻觉,看到鞋盒上印着的代言男明星跃然纸上。   也不怪仓管会晃神。有实力在麒麟湾工业区里办厂的老板至少四十岁往上,宋洲显然没到那个年纪,却又比那些老板的小孩显得金贵和聪敏。   阅历是写在脸上的,宋洲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非常具有迷惑性,天真又成熟,可以跟老板们谈笑风生,也能和发货阿姨张口就来。   他承认自己有撒娇的成分,仓管开票的动作确实停下来了。   “反正我也有很多订单排在你们这儿,鞋底发给我和发给别的厂,对你来说没影响。只要是货发出去了,发给谁都一样。”他温声细语,试图绕过老板直接和底下的工人沟通,说服她作废这一张,再开一张数量一模一样的,把抬头改成“洛诗妮”。   仓管差点就照做了。   她的职业敏锐度终究是占了上风,咬定自己做不了这个主,打电话给林文婧,林文婧不容置疑地拒绝:“不行,这一款都着急,都催得紧,要首先供应老客户,漂亮心情和天骐。”   “喂,你当时接我生意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宋洲冲进金成的办公室没找到人,就去了车间,刚好在六楼的喷漆线边上碰到了林文婧。   “小姑娘做生意可不能这样把人扔在半路,你那些老客户着急,就不管我死活了吗?”宋洲原本理直气壮的,可见林文婧鹌鹑似得缩在那儿,想来是受过不少其他客户这样劈头盖脸的责备,声音就弱了下去。   几番接触下来他也能摸清,林文婧这人,吃软不吃硬。他转而打起了感情牌,说是高云歌实在没办法了,再没鞋底,流水线就要停了,才使唤他来拿几包黄金码段应急。   什么?高云歌是谁,就是年底在天骐换鞋盒那位,你可别说你把他给忘了。对,小夜莺,他今年和我拼伙计。你也得支持支持我我们啊小老板娘,小厂初开张实属不易,你可不能叫我们停下来啊!   林文婧确实欠高云歌一个人情。楼下那一车货都已经开出去了实在没办法,林文婧于是决定,把喷漆线上刚做下来的几包分给宋洲。   没错,鞋底是用编织袋打包的,一包一个码,共计50双,方便运输。   宋洲自己又不是开货车来的,就算有鞋底,也带不回去。正打算摇一辆货拉拉来装运,高云歌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催促他先拿几包37码回来。   宋洲安抚他:“我马上就叫货——”   “来不及了!”高云歌语气里都透着焦虑,“就只能再撑半个小时,不然……”   他的态度是如此强硬,他不再只是黄毛们的教官,也是宋洲的教官:“不能停,宋洲,你不能让洛诗妮停下来!”   宋洲挂完电话后就双手抓起刚打包好的一个编织袋,举高抗在肩上,摇摇晃晃朝电梯走去。   连林文婧都看傻眼,追在他身后说可以叫其他工人来帮忙。宋洲那一身Loro Piana的毛衣不便宜,而编织袋外还有残留的油漆,随着动作的幅度,编织袋会和他的脸颊和脖子都有接触,宋洲也顾不得形象了,并不熟练但抓紧时间地一通搬运,生怕林文婧把所剩不多的鞋底又分给别人。   货拉拉也来不及叫了,他直接打开帕拉梅拉的后备箱,后座两扇门大开。他全部都塞满,连副驾都放了一包勉强不挡住视线,也只能放下七包鞋底。   “你做到爆款了小老板娘,赶紧联系你的模具厂。加JC23010的模具,大力加,猛猛加!”   宋洲系好安全带,跟她简短地分析目前的形势:“把我也加进你的供货第一梯队里,洛诗妮新厂开张,别的没办法跟天骐和漂亮心情这两个老前辈比,排款速度我你放心!非常时期散客就丢了吧,你要抓紧把我们三个供上。漂亮心情是手工厂,材料不齐全,大不了少招几组工人;天骐和我一样是流水线,但他别的款式的鞋也多,JC23010供不上,他可以做别的。但我主推2307啊小老板娘!我流水线就需要那么多工人,全都是保底工资,一停下来做不出产量,我包亏的。你下一车货一定要送到我厂里啊。”   林文婧并没有在鞋底数量上给宋洲承诺,只是祝宋洲路上小心。但她可以向宋洲保证,她绝对会加模具,JC23010产量的提升指日可待。   宋洲一路五味杂陈。   喷漆是鞋底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宋洲车里的七包JC23010全都是刚从喷漆流水线上打包好的,袋口热气腾腾,浓重的漆味扑鼻而来。   宋洲屏住呼吸,通风功能就算开到最大,也无法循环掉封闭的空间里刺鼻气味。他油门又踩到底,几乎要超速,如果摇下窗户,真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是先被冻死还是臭死。   等车好不容易停到车间楼下,宋洲觉得短短二十分钟路程漫长得像一世纪。高云歌早已拉着板车都等候多时,不等宋洲下车,他自己先开后备箱和后车门,干脆利落地把鞋底搬上板车。   也不指望宋洲来帮忙,高云歌完全能靠自己把这些货拉进电梯。大少爷终于下车了,一个箭步冲到高云歌怀里,毛衣上有点点黑色印记,是外包装袋上蹭上的污渍。   电梯门紧闭,上升。高云歌一只手还牢牢抓住板车把手,没能第一时间把宋洲推开。   就算是在只有两个人的电梯里,两个男人搂搂抱抱,像什么话。但宋洲哼哼唧唧地假哭,肩膀窸窸窣窣地耸动,无比委屈。   而当高云歌闻到宋洲衣服上沾染的油漆味,而非名贵香水,他才后知后觉,这些他自己习以为常的味道,对于宋洲而言,绝对是巨大的冲击。   高云歌的心也跟着揪起。   尤其是在宋洲的后脖颈处看到了一小点油漆后,他还以为宋洲是被自己的几个电话催急了,也在喷漆流水线上放鞋底。大少爷哪里干过这等粗活,还搞得浑身乌烟瘴气,当然要大哭一场。   他任由宋洲搂他搂得更紧。宋洲嘴巴苦成向下弯的月牙,他带着虚假的哭腔控诉:“我都没跟你在帕拉梅拉里做过,鞋底先坐了。”   高云歌:“……”   高云歌伸出另一只手去擦拭宋洲脖子上的油漆,掌心覆盖住那块光滑白皙的皮肤上的一抹黑,他靠近,毫无征兆地亲上宋洲苦巴巴的嘴唇。   宋洲的唇角压不住了。   电梯即将到达三楼。宋洲乘胜追击,将人往里面推,扶杆抵住高云歌的后腰。高云歌往前挺身,两人的肢体密切地碰撞在一起。   一个极为短暂而深入的吻。   伴随着高云歌指间的抚摸,仿佛宋洲后脖颈上沾染的油漆,也是被他湿热的舌头舔舐干净的。   宋洲被亲得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巴不得捧起高云歌的脸,继续品味。他快乐得忘乎所以,高云歌在他意犹未尽之际,伸出手指抵在两个人的唇间。   “38码的鞋底也快用完了。”高云歌在拉着板车出电梯前,又在他脸颊上咂巴了一下,给他预支一点奖励,“再去拉几包38码的鞋底来,快去,快!” 第28章 进食障碍   【洛诗妮2307】是夏夏选品的主推款,宋洲的出货量勉强能满足夏之心的销售量,而比2307更热销的,是配套的金成鞋底JC23010。   宋洲一度怀疑整个山海市就只有金成一个鞋底厂,怎么整个麒麟湾都来跟瓜分JC23010。第二天他就有经验了,征用邹钟闻的五菱mini去金成,并叫了辆货拉拉随时待命。   可去了以后才发现自己还是来迟了,一辆卡宴和宝马X5早已等候多时,哎,车主还都是老熟人,全都是和宋洲一样来催货的。   宋洲催鞋底的步骤逐渐熟练得让人心疼。   高云歌需要时刻在流水线上盯着质量,邹钟闻帮忙理单,整个洛诗妮能外派的人员只有宋洲一个。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分,他会和漂亮心情老板娘以及天骐的卢总同一辆电梯上金成的六楼喷漆车间。   来催货的鞋厂老板不止他们三个。不止一次,宋洲看到过路尔德的裴俊祖在一楼仓库里对仓管破口大骂。小老板没从林文婧那里拿到货,就把气撒在工人身上。天骐和漂亮心情有货他能理解,为什么新开业的洛诗妮都能供应,他路尔德没有?那气急败坏的模样,看得宋洲都不忍心想分他几包鞋底。   可见宋洲能进这辆电梯,某种程度已经算是弯道超车了,接下来只能靠自己。每天早晨,麒麟湾三人组在电梯里还会互相打招呼,笑吟吟地寒暄,一出电梯门,氛围就微妙起来了。   金成总共三条喷漆线,卢总占住一条流水线像瞄准猎物的雄鹰,穿着睡衣就来的漂亮心情老板娘双手往胸前交叉,包揽中间那条流水线像母鹰,比起这两位老前辈,宋洲这只小鹰在气势上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就另辟蹊径跟工人打成一片,香烟发发槟榔塞塞,还真能多分到几包鞋底。   喷漆流水线十一点半下班。每到这个点,三方势力就会在金成多办公室里和谈,中场休息。林文婧也在办公室里。   文员吃饭去了,她就自己继续核对出货单,默不作声地在电脑前敲键盘。   林文婧也是去年年底才接班,第一次体验开年的热火朝天,每天的神经也很紧绷。漂亮心情和天骐相视一笑,话却是对宋洲说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凉鞋才是山海市麒麟湾的强项,等到了四五月份的凉鞋季,你就等着看更多的老板来守着她金成的喷漆线吧,到时候鞋底就不是用分的,得靠抢啦。”   宋洲听出来这两位老前辈是想把自己劝退,早点找几个别的鞋底厂合作。他看向林文婧,想寻求一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见林文婧长久地隐而不发,承认自己有跃跃欲试想要拱火的成分。   几天前也是在这个办公室里,四人一起聊过林文婧母亲的肺部小手术和宋洲的洛诗妮。宋洲当着同行的面,肯定不会来那套理想主义的说辞,随便含糊了过去,既然老前辈们开厂都有钱挣,他也开一个体验一下,厂子这种东西开了就是开了,哪里需要这么多理由。   天骐卢总:“那你为什么给夏夏选品供货,明明可以先做些澳尔康的公司单,怎么接直播生意,来和我们抢鞋底?”   “等他自己办厂了,不就清楚温州公司单的质检有多苛刻了嘛,当然还是直播的要求低。同样的鞋子贴个牌在商场里卖199,放直播间里只要69.9,还随时发优惠券立减十块钱。六七十块钱的鞋子,诶,用他们年轻人现在的话来说,还要什么自行车?”漂亮心情老板娘帮宋洲回答,那声音,听起来还有些不甘心,“他合作的夏之心原本是我的客户,我实在是产能不够,线下客户都供不上,线上的订单才跑到他那里。”   宋洲看向林文婧特意大声说:“我下午会打二十万货款过去。”   林文婧敲击键盘的手指一滞。   很快她继续工作,头也不抬道:“你下午先回去吧,我加码模具也快到了,接下来几天产能不会再这么吃紧。”   漂亮心情老板娘和天骐卢总四目相觑,看向宋洲的目光,意味深长。   宋洲离开办公室前恰好听见林文婧对还在里面的两位吐槽:“你们的排款速度实在太慢了……”   宋洲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在金成厂房的空地上抽烟。   和寸土寸金又富丽堂皇的麒麟湾不同,鞋底厂所在的工业园区更讲究实用性。金成的厂房整整有一栋,六楼喷漆一楼仓库,其他楼层全部投入生产,有橡胶、eva设备各两组,滴塑流水线三条,PVC转盘机二十三台,比起除了前邦机就没啥值钱设备的鞋厂,鞋底厂才是真的有实力。   但鞋底厂面临比鞋厂更大的回款压力。   与其说是宋洲的理想主义感染了林文婧的母亲,不如说是金成把洛诗妮当成搅和整个麒麟湾的一条鲶鱼。   凡事都有一体两面。宋洲也不是没跟天骐和漂亮心情打过交道,这些大厂订单量大到能欠金成几百万,就能一直欠金成几百万打底。   整个山海市的制鞋业太需要新鲜血液来打破之前错综复杂的三角债了,而澳尔康出身的宋洲,有实力讲信誉,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知根知底,绝对是金成引起另外两位老客户危机感的不二人选。   而宋洲对这一切都是自知的。   不然也不会有信心长驱直入金成,简明扼要地谈妥合作。   而金成的品质也能达到洛诗妮的要求。纵观整个山海市,也没有几个鞋底厂像金成,坚持在温州开模具。JC23010这么畅销,林文婧当然要追加模具提高产能,她刚说什么来着?新的加模具已经在路上了,太好了,宋洲长舒一口气,又点上了一只烟猛吸,庆祝自己即将告别亲自抢鞋底的苦逼日子。   宋洲还是更习惯开自己的车,必要时刻塞鞋底,可以比mini多放足足一整包。卢总前几天也会用他那辆卡宴塞鞋底,直到那一刻宋洲才意识到保时捷销售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的含金量,他自从去年来山海市后,车子的保养和维修也转到了这边,销售听说他经常出入麒麟湾,以为他也是工业区里的老板,就竭力推荐他再入手一辆suv。   卡宴在工业区里确实是街车一般存在,几乎每一栋的档口门前都会停一辆,宋洲寻思这销售不愧是华南地区的销冠,大隐隐于山海卖卡宴,销售意味深长地来了句,说,麒麟湾里的老板对车子,有更多空间上的需求。   实践证明,卢总的卡宴确实能比宋洲的帕拉梅拉多塞两包JC23010。   如果金成的供货还是那么紧张,鞋底要靠抢,那宋洲还真要考虑换车了。他虽然只是只小鹰,但也是能在雄鹰母鹰眼皮子底下抢流水线的新秀鹰,邹钟闻的剁椒鱼头方便归方便,他开起来需要驼着背,缩着腿,畏畏缩缩地像个鹌鹑。   宋洲还是有点偶像包袱在身上的。   他打量着自己那辆沦为拉鞋底专用的加长帕梅,在脑子里开始以下推算:   已知小鹰和小夜莺还没在帕拉梅拉里做过,七包鞋底就先坐了。   那么七包鞋底坐一次理应可以等于两鸟做一次。   宋洲这些天平均日拉三趟。   那是不是意味着高云歌已经欠他不下十余次。   练就一身抢底手艺的宋洲和黄毛教官高云歌一样严谨。高云歌的死嘴说不出爱,那欠的就是十余次恨。   再已知,高云歌在电梯里亲过自己五下嘴一下脸颊,那么五口亲嘴一口脸颊就等于一次做恨。   所以,宋洲必须速速开去洗车店焕然一新,回洛诗妮兑换高云歌给自己的奖励!   推算完毕。   宋洲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心满意足之际林文婧从他身后叫住他,说要请他吃饭。宋洲一脸自豪:“不用,家里有人做饭。”   “家里?”林文婧抠着字眼,玩味道,“刚卢总在办公室里也说,你今年拼了个好伙计。”   “是啊,看在我伙计的面子上,你也得继续优先给我供货啊。”宋洲钻进车后摇下窗户,继续道,“天骐和漂亮心情我不清楚,反正我这边每天稳定出货一千五百双,你如果达不到我们三家人加到一起的产能,就还要加模具。”   “那你倒出点模具费给我呗,我甚至可以给你在鞋底上打钢印,只卖给你LostNi。”   宋洲讪讪一笑,关键时刻,还是不吹嘘逞强的好。   鞋底厂的设备贵,模具费用更贵,就连JC23010第二次的加模,还是卢总六天前盯着林文婧打电话去温州,亲口听到她要求追加才罢休。   而内销过款太快,催货的时候订单来势汹汹,天气一变,或者其他款式一有苗头,老款的退单就如山倒。   所有人都在和时间赛跑。只要自己先出货,退单就是别人的。   “我叫设计师还有其他样品都用JC23010打版,也在陆陆续续送其他直播间测流,反响好的话也会投产。”宋洲再次强调,“你一定不能断我这边的货,直播都是当季的,只要链接不超时,夏夏选品那边能卖到四月底,到时候天骐和漂亮心情如果退单,你还要靠我来扫尾呢!”   宋洲扬长而去。   一路他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等抵达洛诗妮的档口,他其实已经饿过头了。   但他还是保持亢奋,味儿都还没闻到呢,就咋咋唬唬地跑进去大喊:“哇,什么随便啊,好香啊!”   宋洲在洛诗妮档口的最里角,隔了个能放电磁炉的小厨房。   那原本应该是给设计师打样品的地方,见邹钟闻这几天在车间跟工人们相处的都不错,他就自作主张,把这个区域变成自己的私人空间。   工业区里不许允许有明火,宋洲就只接了几根电线进去。   高云歌每天中午十一点半下班,一点钟上班。   如果不住在附近,他根本没有足够的通勤时间做一顿饭,所以当宋洲热切地邀请他使用小厨房,他并没有经历太多的犹豫。   况且宋洲天天去金成攻占流水线,一包一包地从老前辈那儿虎口夺食,救流水线于即将空转的危难之际,确保每一个黄毛手上都有事干而不是捧着手机。   宋老板这位麒麟湾唯一真神有功劳也有苦劳,值得高云歌给他好好做饭,喂饱饭后下午继续去抢鞋底。   但高云歌只烧过两次菜。   倒不是电磁炉热得太慢,限制了高云歌的手艺,而是等几个热腾腾的下饭菜真的端到宋洲眼跟前,他除了口头上的激烈赞美,也就只砸吧那么几嘴。   难以想象他那么小的胃口,是怎么长成185的大高个的。   米饭不爱吃就算了,不管高云歌做荤的还是素的,炒的还是汤的,他基本上都是塞一口,咀嚼很长时间,甚至牙齿都不带动的,必须得看到高云歌狼吞虎咽,才能心满意足地咽下去。   而高云歌在车间体力消耗的再大,也不能顿顿吃下两人份的菜。没几顿下来他就忍不住了,问宋洲:“你是不是有进食障碍。”   “你觉得是就是吧,”宋洲也不解释,接受高云歌加给自己的任何标签。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四个字太专业了,以高云歌的认知,他应该是说宋洲挑食,或者不识抬举,而不是一个明显带精神分析术语的词汇。   宋洲问他:“宋恩蕙还跟你说了什么?”   高云歌像个临上考场的学生,手揉裤袋想掏手机,又绞尽脑汁背答案:“虽然没有确切的诊断,但疑似焦虑,强迫,双相情感障碍,并伴随头晕、呕吐等躯干性症状。”   “哇哦!”宋洲给高云歌鼓掌,恭喜他记住自己这么多的时尚单品。   高云歌都说了自己二十六个字母认不全,他居然会背宋洲的imbt,宋洲纠正他,那是mibt。   高云歌积极应对宋洲的进食障碍。   像流水线上跑了一个黄毛就再招一个黄毛那样简单粗暴,高云歌见宋洲家常中餐不吃,就换白人饭。   难怪宋洲今天回来什么味儿都闻不着啊,原来高云歌就只煎块牛排,连调味料都还没来急的放。   宋洲眼都瞪直了,有些破防地质问:“你在敷衍我。”   “不不不,我喂你吃。”高云歌言出必行,夹起一块递到宋洲嘴边。   在没有其他食物选择的情况下,宋洲只能勉为其难地张嘴,一如既往地需要咀嚼很久,时间长得像在怀疑食物有毒。   高云歌就马上又递了一块过去,宋洲只能强迫自己咽下去,再吃,再咽。   高云歌有洗蓝莓和青提当水果,会穿插着喂给宋洲。他觉得自己像在喂刚断奶的小孩吃糊糊,不是很配合,但只要能把食物怼进嘴里,宋洲还是会吃下去。   “那你吃什么?”意识到高云歌光顾着喂自己,并没有拿碗筷,宋洲才想起来高云歌还没吃东西。   高云歌摇摇头,说他托熊安给自己买了份炒饭,他下午开线前,提早几分钟去吃就行。   那炒饭肯定冷了啊,本来就油腻,冰冰凉凉的,更不好吃了。   我的云歌每天都盯着流水线,体力消耗那么大,还要先把我喂饱再吃自己的。一想到这里,宋洲心底就涌起暖暖的感动,高云歌还迅速把碗筷洗掉,不舍得让他动手,此情此景,真是我的好伙计!   高云歌双手抓住宋洲肩膀时,宋洲的粉红泡泡都还在脸上洋溢。   “楼上37码又缺了,”高云歌眼睛睁大时,双眼皮褶皱也很明显,透露着满满的深情,“补充完蛋白质就抓紧休息,然后再去拉两包!”   宋洲:“……”   “高云歌!”宋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抓住高云歌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牢牢握住:“你为什么一直这么焦虑?”   焦虑?高云歌露出一个茫然不知的表情。   “对,你总是比我都还紧张,怕流水线会停下来,”宋洲很冷静,眼神敏锐像是要洞悉,“不能停,不能停,你每天都会用这三个字催促我,不能停,可是停下来了又会怎么样呢?你能背出我那么多的症状,那你自己又在恐惧什么呢,高云歌?” 第29章 我迟早会替换掉   高云歌端着宋洲的“唯一真神辅食碗”,愣在原地。   小厨房的面积很小,就三平方。整个洛诗妮的门面加起来不如邹钟闻在泽尔达的一个办公室,他当然更愿意呆在楼上,需要制作样品了还可以把材料扔给高云歌。高云歌一点就通,放流水线上跟大货一起给他做下来。   但高云歌从一开始就没提过任何要求。   直到现在,他甚至没问过宋洲自己的工资有多少,还牺牲每天的午休时间给他做顿饭。   不像是来赚钱的,而是陪宋洲过家家,专门哄他开心似的。   宋洲理应感到满足,他更善于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他问高云歌:“我从来没有在产量上给过你压力吧。”   高云歌抓碗的手绷出一道弧度,嘴唇紧抿。   老实说他其实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第一年当管理,他虽然每道工序都娴熟,但管人的经验全无,再加上急着开线招来的全是生手,第一天整个上午一通操作猛如虎,到下班一看产量表只有两百五。   这绝对是亏钱的啊。   要不是宋洲主动早起来车间,高云歌都不希望他来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就连做下来的鞋子也有各种各样的瑕疵,邹钟闻从设计间走到电梯口,得全程闭着眼,才能忍住不对大货产品挑三拣四,嘴损地来一句“这都能过检的啊”。   好在这两天熟能生巧,做顺了,工人来来去去,也稳定下来了一批。但这些年轻人跟高云歌在其他厂里见过的老手比,还是慢,一些细节也做不到位。   麒麟湾聚集了大量临时工,游击战盛行。那种随便混一天工资就跑路的已经被高云歌都筛选掉了,还留下来的黄毛们至少能听得进高云歌的教诲,避免低级失误。一条线上二十多个人,每天不加晚班,能稳定出货一千八百双2307。   但是还不够。   宋洲没有给车间压力,因为压力都被他一个人承担住了。   不止一次,高云歌听到夏之心给他打电话,问他的产能到底什么时候能跟上,她想挂现货链接。   宋洲拿鞋底厂拖延他的话术拖延夏之心,夏之心并不是来跟他商量的,而是通知:“我过两天就会挂48小时发货。”   宋洲挂完电话后脸上并没有笑意。   这其实是个好消息。TY直播的流量倾斜算法与物流速度有直接联系,天气已经回暖,单鞋正当季,洛诗妮如果能承接住这波流量,那么订单不愁到三月底,但如果产能始终无法提升,夏夏选品迟早也会物色其他供应商。   “……我以前遇到的鞋厂老板,都很忌讳停。”高云歌说得很慢,“尤其是温州人,都很有……怎么说呢,狼性?只要有订单,就会全力以赴地生产,哪怕没订单了,也要生产库存,库存能不能卖出去?不知道,但流水线就是不能停。”   生意人讲运势,尤其是流水线厂,开了工确实很避讳停线,哪怕不赚钱,甚至亏钱,也不能停,停下来了再重启总会再经历些坎坷,没那么顺利,要是一整年下来开开停停,心态也不一样了。   “那你以为我跟别的老板一样?”宋洲的问题极其尖锐。   高云歌被问住了。   他每天在车间会穿一件短袖加薄的衬衫外套,热了就脱掉。好几次,宋洲会看到高云歌热得想擦汗,手抓住衣摆想撩起,又犹豫地放下,小腹的纹身从始至终都藏起。   每当这种时刻宋洲心也跟着痒起。   一想到只有他看过、抚摸过高云歌身上不为人知的痕迹,宋洲的占有欲就会获得极大的满足。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不贪心,吞吃入腹般,想要自私地将人完全拥有。   高云歌却总是用实际行动和宋洲拉开距离。   他今天能给宋洲做辅食碗,明天线上的黄毛喊累,要吃个火锅,高云歌保不齐也会去买食材在出租房里做。   “你怕停,是怕我跟别的老板一样,产量提不上去,就靠减少人力成本来增加利润率。可我是这样的人吗,高云歌,一双鞋我才挣几块钱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个消费水平我现在天天开着车给你拉鞋底。给你拉的啊高云歌,给你,你!我对你每天尽心尽力管教的那帮黄毛没一丝一毫的感情,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   “可你并不是只关心、爱我一个人。”宋洲的声音逐渐虚弱,“所有的人你都关心,不,应该说,你爱所有这样的人,孤小离家,无依无靠,你能帮衬一点是一点。”   宋洲洞声音漂泊得像个幽灵:“你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你最初打工时的影子吗?你在这个年纪受了多少冷眼,吃了多少苦,你不想让他们再经历一遍,对吧。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博爱呢高云歌,就不能只爱我一个吗,就不能……”   宋洲语塞。   他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我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你。”   “哪怕我们已经发生过关系,可那又能锚定什么呢?我甚至怀疑,如果黄毛堆里有人突然跟你看对眼,问你能不能一起解决一下,你说不定也就答——”   “不可能。”高云歌拒绝听宋洲继续讲下去,“我会叫他滚。”   宋洲眼神炯亮。   他满怀希望,迫切地看着高云歌,期待他多说点,再表达出来,高云歌咬了咬嘴唇,胸膛小幅度地起伏,他良久憋出一句:“马上要一点开线了。”   宋洲:“……”   “高云歌。”宋洲一本正经,“你以为我回山海,办洛诗妮,真的就只是为了来赚钱吗?”   他从高云歌手里拿过碗,自己洗。   高云歌踌躇了几秒,犹犹豫豫地,还是先上楼了。   高云歌一下午都魂不守舍。   他很少在工作的时间段里如此分神,而他这个人并不擅长胡思乱想。别人觉得流水线枯燥无味,禁锢了灵魂,高云歌恰恰相反,就是喜欢干重复的机械动作,搬运,打包,流汗……   他的肢体在辛苦地运动,头脑就可以轻盈地放空。   洛诗妮的车间排布紧凑,给管理就只留了一张桌椅,没错,就是正对着电梯门的那一张。但高云歌很少有空坐着休息,大多数时候,他都站在流水线旁纵观全局。   不过今天下午的2307做得很顺利。   高云歌坐在位置上理生产表,记录数字,看着2307的产量一天比一天增加,也会有成就感。   他拉开柜子把生产表放进去,正要关上,握住把手的五指紧攥,又松开,把一整叠表格都掀起,拿出被掩盖的两本书——   高云歌必须要用手指戳着书名才能把其中一本的作者名念全:《论再生产》路易阿尔杜塞。   还是另外一本好记,《拉康选集》,作者拉康本人。   “啊……她们文艺女是这样的,油漆刷累了以后不看短视频,要翻纸质书念两句。”宋洲的话犹在高云歌耳畔。他说那几本书都是宋恩蕙带过来的,其实也没怎么看,就是个图个氛围。   高云歌翻开书名更简单易懂的那一本,印入眼帘地正是一句画线:……对我们的病人来说,光是具有费勒斯并没有什么用处,因为他的欲望是成为费勒斯。   高云歌缓缓合上书。   缓缓走到流水线边上,他认命地想,自己那么早出来打工是天注定的。   才看两行,就晕字晕得头昏脑胀。   还是做鞋有意思,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有实实在在的材料从手中流过,有实实在在的一件物品被打包装盒。   再想到这双鞋会实实在在地被穿在一个消费者的脚上,一个姐姐、或者妹妹,高云歌就感到充实,累并快乐着。   而如果能用更少的人做更多的产量,把生手培养成熟手后,损耗越来越少,产能越来越高,高云歌就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有盼头。   但宋洲似乎并不能和自己感同身受。   那或许是宋恩蕙的书,但里面的注释,绝对是宋洲的字迹。   “你不要来车间。”高云歌几乎每天都会和宋洲来上一句,就算是差人去拉鞋底,也是在电梯口等待,自己拉板车上楼。   流水线在这种时候就不可爱了。   这条名为洛诗妮的幻彩长龙不再是山野里的灵动精灵,而是永不满足的贪婪饕餮,需要人类献祭帮面和鞋底,一刻不停地喂进去。   内销女鞋的码段基本上都是35-40,实际订单两头少,中间多,36、37、38就是俗称的黄金码段。流水线转一圈,做下来的鞋子也是两头码段少,中间码段多。   这就意味着实际生产过程中,黄金码段的需求量更大。而一旦没有配套的鞋底来成型,这一段时间就只能被空出来,不仅拉低生产效率,客户的订单需求也得不到满足。   所以高云歌总是催宋洲去抢黄金码段。如果不是自己实在走不开,他巴不得亲自上阵,而不是叫宋洲吃这个苦。宋洲就应该在即将装修好的洛诗妮档口里喝喝茶,聊聊天,看看《论再生产》和《拉康选集》,岁月静好,悠然自得。   他难以想象宋洲脏了手。   尽管他自己的手,早就布满劳作的蹉跎。   高云歌扭头,看到宋洲从自己身后闪过。   这就把碗洗干净了?高云歌在心里嘀咕,跟着上去。   只见宋洲对着材料区咔咔一通拍摄,重点突出678鞋底码号的空缺,发给林文婧。   “喂,小姐。”宋洲打通林文婧的电话,愠怒道,“你中午还答应的好好的,说下午会叫司机给我送过来,怎么?鞋底又先送给别人了?还是又要我自己叫货拉拉来?”   “你不要来,也不要催,不要催。林文婧也很焦躁,“在装车了,马上来。”   宋洲问她下午能送多少来,林文婧给的数字,显然不能让他满意。   “你不是说加模具今天能到的吗,怎么还这么少?我的客户今天都要挂48小时发货的链接了,你每天只给我这么一点鞋底,我流水线都要转不动了啊。”   “产能有限的话,就少给点别人,多给点我。”宋洲敏锐捕捉到林文婧的停顿,追进去问,“本来应该给我的那批鞋底你是不是先给天骐了?”   林文婧承认:“他中午给我转了一笔承兑,中午说请你吃饭,就是想和你讲——”   “诶呦诶,大小姐!”宋洲都气笑了,“他给你多少承兑,三十,五十?先不说够不够欠你上账的零头,你承兑收来得半年以后才能用!我才跟你做几天生意,你才供了我多少货?我今天就给了你二十,这和做现金有什么区别?”   高云歌在边上听着,默不作声。   他不懂什么样的货款是承兑,什么样的又是现金。钱在他的认知里,以前是纸钞本身,现在是电子支付系统里的数字。   他不知道开个鞋厂也会涉及那么多金融问题,他只知道,宋洲很生气,宋总不开心。   “你不要以为我就只能做你家的JC23010!”宋洲转了个身,看向高云歌,“已经有至少三家鞋底厂送来这款鞋底的样品,豪雍,利泽,还有多鑫。设计师和厂长都看过,这几家的鞋底跟你的,差不到哪里去。”   “洛诗妮不是非金成不可的,林小姐。”宋洲话是对林文婧说的,却对高云歌露出个忍无可忍的凶狠表情,“你货再不送来快,我迟早会替换。” 第30章 田螺野夫   金成的司机下午三点送来一千双鞋底。   高云歌没等他卸上板车,就先扛了一包37码上楼,递给放鞋底的工人刚好接上流水线的运行。他摸到袋口还是热乎的,绝对是刚从金成的喷漆流水线下来,就匆匆出货。   “就这么紧张吗?”高云歌问送货的司机。司机也很难办,说他也想一个厂送一大车,效率高。但家家户户都催,都急,一点点攒下来就要送,还要分给好几家。   司机卸完货后习惯性地把票本递给高云歌签字,宋洲夺过,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平均的配码,笑了,气笑的。   “别人是为了一碟醋包一盘饺子,你是送四百双黄金码段配六百双边码。”宋洲继续给林文婧打电话,“你自己穿几码?你送那么多35和40码来有什么用!”   林文婧自己声音都哑了:“不要慌,不要急,还会有的。”   “还有多少,几点来?”宋洲命令道,“我晚上要加班加点赶货。你五点钟再送两千双来。”   林文婧吱不出声了。   “你中间码号的加模呢?不是说今天能到吗!怎么?追加的模具生产下来的鞋底,也分给别人了!格局打开啊小老板娘,我客户都是卖线上的,正当季,能给你做到四月底,你不舍得再加模那就从我的货款里扣,我绝对能让你挣到超过模具费用的钱。”   宋洲额角的神经突突跳起,再开口,他可能要口不择言了。高云歌赶紧给他的通话页面开了免提,“你好,小、小老板娘。”   林文婧听出他的声音。   “是这样的,我们这边都是直播单,超时会罚款,真的很急……”高云歌的情绪比宋洲稳定。   林文婧也不是故意耽误宋洲的订单,实在是自己产能有限,短时间内跟不上鞋厂爆单的节奏。   “要不,”林文婧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建议道,“要不你们去多鑫那里再买一批,先顶一顶。”   宋洲和高云歌都看向司机。   卸完货后没拿到票本,司机当然要在边上默默地等待,此时此刻突然感受到有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赶忙收起正播放短视频的手机,左顾右盼,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除了金成自己的司机,还能有谁告诉足不出厂房的林文婧,洛诗妮的车间里零零散散的,躺着几包多鑫的鞋底。   “那时候是你实在接不上啊,小姐。”宋洲声音没之前那么硬气了。   他也没自己说的那么高尚,从一而终。   早在第一天去抢鞋底的那个下午,他就叫邹钟闻去市场上找其他厂的同款鞋底。   邹钟闻很快就搜刮来不下六七家的产品。生产鞋底又不是造核武器,JC23010这么火爆,供不应求,怎么可能没同行跟款。   但那些跟款的未必能拿到金成的原始数据,生产出来的鞋底或多或少有差别。TY平台近期严抓打货不对板,如果被挑剔的消费者发现到手的鞋子底板和直播间里的有差别,就算只是细节不同,也会有很多麻烦。   倒是去年年底在天骐被发现滥竽充数的多鑫,反而跟金成的最为接近。在尚未装修好的洛诗妮档口里和宋洲洽谈了十分钟后,多鑫老板直接叫仓库给宋洲送每个码子五十双,让他先做,闭口不谈价格和付款方式,颇有西瓜不甜不要钱,他鞋底质量不好也不要钱的气势。   他大手一挥的时候是那么的自信。   以至于宋洲在监控里看到高云歌自己坐在流水线后段,把已经做好的鞋子又拆又补时大跌眼镜,又灰溜溜地跑去金成继续抢鞋底。   “他的鞋底品控太不稳定,只能拿来应急。”宋洲语气变得犀利,“你也知道他和卢总是老乡,单价也比你的低。我反正一直在等你的加模,至于是否有其他人等不及,我就不知道了。”   宋洲挂断电话。   票单恰好在他手里,他就自己签,在金成的票单右下角落下自己的名字,力道重得能穿透纸背。还回去之前他灵光乍现地把票本往前翻,这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   好嘛!这个司机在来洛诗妮之前先去了天骐,送了整整两千双,且中黄金码段居多。   林文婧还是优先给天骐配货。   天骐不要的,再给洛诗妮。   宋洲怎么可能还能保持冷静,合上票本后没直接递还给司机,而是捏住其中一角举起。   那个司机没来得及往后退步,但已经看得出宋洲欲要把票本扔到自己脸上。   简直是无妄之灾啊。   他徒劳地闭眼,抬起手臂挡住视野。他只是个送货的,厂里安排送哪个厂,他就送去哪个厂,老板们之间的博弈,怎么遭殃的,总是他们这些打工的。   预判中的羞辱并没有劈头盖脸而来。   待他睁开眼,只见自己和宋洲之间又隔了一道身影,是那个每次卸完货有权限给自己签字的管理。   他记得这个人的签名,叫高云歌,一笔一画很是较真,看那清晰的字迹,就能重新浮现出他点货时的仔细。   司机问过高云歌为什么这么卖力,高云歌说,这年头当老板的也不容易。   高云歌紧握住宋洲高举的手腕,另一只手搂过他的后腰阻止他继续上前。他们贴的很近,在拥挤的消防过道上,十几个人的注视下,他两个人几乎拥抱在一起。   “他只是个司机……”高云歌劝他,也顾不得距离,贴在他耳边叮嘱,“你是大老板,不要和小工一般见识。”   林文婧五点钟还是安排来了一车货,换了个司机,送来六百双鞋底。   新司机也学聪明了,只奉上单独的一页纸,而不是整个票本。虽然少,但好在是这次只有黄金码段,勉强够做一个晚班。   高云歌十点从车间下楼。   今天是周六,高云霄会从学校回家。放在平时,高云歌再迟也要回家做顿好饭菜,给吃了一周食堂饭菜的弟弟换换口味。   但他今天没急着回去,电瓶车推到熄灯的洛诗妮门口,他看到小厨房里泄出昏暗的光。   高云歌拉开厨房半掩的门时,宋洲正蹲坐在冰箱和电磁炉的夹角里。   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把自己塞进那么小的空间里,待高云歌也蹲在他对面,要是还有人想进来,就只能从他们两个身上跨过去。   高云歌其实吃晚饭的时候就想来看看宋洲,但晚班间隔的休息时间实在太短,他又需要整理晚上要用的材料,抽不出身。他有发信息问宋洲晚饭吃了没,冰箱里还有一碗黏糊糊的盖饭,宋洲并没有回复。但现在看来高云歌至少不用操心宋洲饿肚子,他双手捧着“宋总宝宝碗”夹在曲起的两膝间,不锈钢勺叼在嘴里,勺柄翘起。   高云歌握住勺柄要拿出来,宋洲咬着更紧了,不为所动。   那他这样肯定是说不了话的,沉默又古怪地缩在角落里,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消失了最好。   他死死地盯着高云歌,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觉得自己犯病的蛛丝马迹,眼神凌厉凶狠,势必要把高云歌吓得对自己敬而远之,反而高云歌眉头微皱,仅仅是担心:“你会把勺子咬出牙齿印的。   宋洲的喉结动了动,腮帮子鼓起,正应了高云歌的判断。   高云歌还想再说什么,手机铃声响起。   他掏出来看,是高云霄打来的视频。犹豫几秒后他选择拒绝接听,在微信里回复说自己还没下班,然后把手机放回去,再一次看向宋洲,是也铁了心今夜和他一直耗下去。   长久的注视下,他观察到宋洲唇齿的松动。把勺面离开他口腔时不再有一开始的阻力,高云歌握着勺柄,对着顶灯端详那上面的轻微凹陷,笑起来时候抬起的手臂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阴影。   “哇,我就说嘛,”高云歌居然还有心情夸宋洲,“你牙口真好。”   “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宋洲双手抱头,头发缠穿过指间,他懊恼又颓丧道,“我下午差点就……”   “还纠结这事儿啊,我的小宋总。”高云歌及时打断道,“要不是客户那边催得急,你也不至于催下面的供应商也这么急。你要相信,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怪自己没能控制好情绪,任何人彼时彼刻在你的位置上,都很难保持冷静。嗯……漂亮心情的老板娘,你见过的,平时好好一个人,催起货来怒目圆睁的,东西送过来她嫌少,电话打过去不仅劈头盖脸地骂,还会叫他们拉回去。”   高云歌清了清嗓子,学女人的声音,嗓子粗粒粒地尖起:“才送这么一点来几个意思嘛!打发叫花子吗!我是拿钱问你买材料,不是求你。我漂亮心情这么没面子哒,送不过来就别接我的生意,都给我拉回去!”   宋洲被高云歌的模仿逗笑了。   他捏造的声线和漂亮心情老板娘真有几分相似。宋洲反问:“真的拉回去?”   “那倒不至于,就是发发脾气。材料都喂进自己车间了,哪有再吐出去的道理。”高云歌把他的碗也拿了过来,勺子放进碗里,摆在一边。整个小厨房像个迷你的封闭景观,他们面对面蜷缩在一起,脚尖碰着脚尖,像从外部世界短暂逃避到小人国的两个巨人。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高云歌鼓励他,“很多有经验的老板第一年办厂都会比你手忙脚乱,你看你,这么快就把厂子推上正轨了。”   “那是因为你负责,有能力。”宋洲叹了口气,仰头,后脑勺抵着瓷砖墙壁。   宋洲有气无力,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哪个老板能和你拼伙计,都是他的福气。”   高云歌一时也不知道该再安慰些什么。   抬头环顾逼仄的四周,冰箱边上挂着副棕色的围裙,宋洲特意给他定制的,前几天才寄到,口袋处赫然刻着四个白色大字:田螺野夫。   宋洲心情如果愉悦,跟高云歌独处时会很容易亢奋。给他系上围裙后宋洲对贴合度非常满意,并煞有其事地郑重声明,【田螺野夫】只是level1,属于无名无份的最低档,高云歌得好好干活,好好做饭,才能熬到level9:亲亲伙计。   level——等级,档次。   知识以奇奇怪怪的形式进入高云歌的脑子里。   他问宋洲等级2345678又都是什么名,宋洲一时半会儿即兴编造不出来了,嗯嗯啊啊地糊弄了过去,反正最终解释权归自己所有。   高云歌和宋洲的手机不约而同的震动。   宋洲还是蔫儿了吧唧的模样,手指头都懒得动,高云歌就把自己的屏幕亮给他看。   宋洲的眼眸在电子屏的映射下果然绽放出短暂的光芒。挂现货就是容易获得流量,夏之心的直播间很快就进人了,还没正式开始播呢,她把在线人数的数据截图到和洛诗妮的对接群里,并询问:【出货有没有压力?】   宋洲眼里的小火苗又熄灭了。   他车间的鞋底存放处此时此刻空空如也,明天能不能正常开线都不晓得,有订单又如何,材料不齐。   高云歌说:“那我们现在一起去金成。”   宋洲:“?”   “别开玩笑,”宋洲认真起来了,动了动,但由于蹲坐的时间太长久,下半身发麻不好站起。   “你在流水线边上都站了一整天了吧,你是最累的,赶紧回家休息,睡一觉。”   他推了推高云歌,要他赶紧离开,高云歌不为所动,余光里,围裙上的字样交叠在一起。   “我在别的厂里,下班了就是下班了,也不会特意来档口,看一下老板为什么还没回去。”   宋洲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许是幸福和关怀来得太突然,耳边又幻听,响起一些迷幻小曲。   “你想好第二个等级叫什么了吗?”高云歌站起身的同时,把宋洲也拉起,“走,你下午不是说,大不了加模的钱真的你出。好!我们出就我们出,没有什么能阻止洛诗妮的流水线停下来,要停大家一起停,今天晚上金成那边要是不给我鞋底,我就把所有jc23010的模具都从她的机台上拆下来!” 第31章 极限   宋洲在从麒麟湾到金成厂房所在园区的一路上迅速回血。   他经常这样,上一秒悲伤,下一秒亢奋,高云歌如今已经习惯了他情绪上的大幅度波动,耐心地听他滔滔不绝。   “早知道就应该我看流水线,你去抢鞋底。你都不知道天骐和漂亮心情是怎么夹击洛诗妮的,我每天从他们那儿虎口夺食,我容易嘛我!”   “现在不仅是我们卖的好,其他厂里能卖的鞋子,款式都跟2307类似。”高云歌稍作停顿,“我听我那工友说,漂亮心情的手工组马上要招满,一天要用六千双鞋底,他那边催的估计比我们更急吧。”   “屁!那是因为那几个大厂欠她们太多钱,历史遗留问题,她不敢真的断了合作!”宋洲心里头门清,“这俩母女也真是的,所有人的生意都想做,每天就这么点产量,还要三家分,个个都喂不饱,肯定要在外面继续找吃的。”   他绘声绘色地把漂亮家族老板娘的神态学给高云歌看。金成和天骐算是进入“离婚冷静期”了,卢总虽然也参与鞋底的抢夺,但他守着的那条流水线永远结束的最快。洛诗妮真正的对手是漂亮心情。泼辣老练的湖南女人第一天跟宋洲在喷漆的流水线边上狭路相逢,老板娘带了厂里五六个男工来抢占鞋底,显得宋洲孤苦伶仃,毫无战斗力。老板娘当天上午把所有JC23010都搜刮走,末了还给宋洲留了句:我每年打底和金成做八百万货款,她们母女俩不优先给我鞋底,我把他们流水线电闸都拔掉!   “哇……八百万。”高云歌也受到了震撼,“那就是八十万双鞋底,出库至少八十万双鞋诶。”   “那又怎么样,我们从正月十三到现在,也做了两万双鞋了吧。”宋洲见不得他那没出息的样。明明这些产量都是通过工人的手一双一双制造出来的,高云歌却总是觉得这些是天文数字,难以想象。   他给高云歌画饼,他是那么自信:“我们洛诗妮虽然只是个baby厂,弯道超车是迟早的事情!”   “好!”高云歌的语气里带着点天真,“等一下如果还能见到林文婧,我也说如果她每天早上七点前不给我送鞋底,我流水线开不了线,我就把她的流水线电闸也拔掉!”   高云歌的豪情壮志并没有收获宋洲的肯定。   车已经停在了金成厂房的大门口。月光幽暗,透过防窥车膜印在宋洲脸上,他没什么表情。   “所以你真正关心的,还是流水线能不能正常运作。”宋洲有种遭了一记大杀招血条又空了个平静,“你从来没把我放在第一顺位,高云歌,就像金成从来没把洛诗妮的订单排在最前面。”   宋洲进入金成大门之前摇摇摆摆得像缕幽魄。   剩饭宝宝碗的份量太少了。   他把浑上下的有气无力归罪于高云歌的伺候不佳,他对高云歌的要求很高,当自己的伙计,理所应当要上能管流水线,下能喂饱宋总的胃。   但高云歌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宋洲贪心,不够,还不够,还要更多。宋恩蕙掉书袋,说爱是给出一个人原本没有的东西,他深以为然,他也在一步步逼近,要高云歌一直给,直到给出没有的那一部分。   宋洲被车间里的滚滚热浪袭击。   不管是形容词还是动词,宋洲都夸张了。但他和高云歌没在一楼办公室里看到人影,才着急忙慌往楼上去。   喷漆线已经下班了。   生产鞋底的机台还在二十四小时常开,需要工人日夜倒班。   宋洲此前专心致志抢成品鞋底,对金成的喷漆车间轻车熟路,他还从来没去过生产车间。而他尚未进入,就远远地听见模具开合的敲打,以及气泵一吸一紧的规律声音。   空气里弥漫的也不再是油漆的刺鼻,而是粉尘。   看不见摸不着的塑料颗粒像孢子,萦绕在宋洲四周,随着他的走动而起舞,通过呼吸进入他的五脏六腑。   他下意识地捂住口鼻。   高云歌没他那么讲究,走在前面。鞋底圆盘机工作时需要大量的散热,鞋底厂的车间里三月份就通了冷风机,所以生产车间里并没有预想中的热火朝天,且只有三台转盘机的顶部开了白炽灯。   这让宋洲大跌眼镜,金成的订单量如此庞大如滔滔海水忘不到尽头,居然只开了三台机?!   再定眼一看,最靠近门口的那台机器转速最快,从模具里拿出来的鞋底新鲜热乎,和操作机台的身影一样熟悉,   ——鞋底是JC23010本底,操作员是林文婧本婧。   本打算先斩后奏拿几包鞋底就溜之大吉的高云歌和宋洲石化在原地。   很难评,到底是他们俩鬼鬼祟祟被林文婧抓了个正着滑稽,还是林文婧被他们看到亲自上针干夜班更离奇。   既然已经被发现,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礼貌地打声招呼。宋洲一脸假笑地走过去,他自己都没上过鞋厂流水线,林文婧居然亲自上晚班,他问林文婧工人呢?给她打包鞋底的人嘿嘿一笑,从架子后面探出脑袋,正是白天给洛诗妮送货的司机。   司机看向和宋洲一起来的高云歌,解释道:“我的老板娘啊,和你的老板一样,脾气上来了说话根打枪似的,把原本的工人气走了。”   “明明是他们动作太慢,又不认真,本来这一款催得就急,还扔出来那么多次品。”林文婧瞪了司机一眼,司机也不怕她,继续调侃:“那也总比我这个送货的和你这位大小姐临时组合起来专业吧。”   “现在的工人是不比以前会忍耐,都有脾气,就是中途不干了,也不怕老板不给钱。”高云歌跟司机闲聊,目光一直注视着宋洲。只见他绕到机台的最右边,拿起一块小木板夹,那上面记录着这台机器每个班的产量,与之前的每一天都没有太大的出入。   宋洲指着夹子上的数字问林文婧:“加模呢?”   “你口口声声说黄金码段的加模今天下午就会到位,这都晚上几点了?你没工人就算了,模具呢?”   “你是不是没加啊,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啊,那你早说啊,我早点把订单挪给别的鞋底厂啊,我怎么就这么相信你们母女啊,我就算自己花钱买一套模具,这时候也早就开始生产了吧!”   “你知道一套模具的真实产量吗?小宋总。鞋底不是皮料,一卷一卷可以直接从源头工厂里拿货,只要针车组的工人够,随随便便备个几万双鞋帮。鞋底是要这样一只一只、左脚是左脚,右脚是右脚,一个码,一个码,从模具里撬出来的!五万块钱的模具费下去,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能生产八百双鞋底,想要供上你一家我就需要至少四套模,更何况还有别的客户,我加的模具越多,就需要生产越多的鞋底才能回本,小单鞋的季节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做生意也要赚钱的啊宋老板。”   “模具这种东西,你不加,有的是别的厂会加。”宋洲看向那位被林文婧临时叫来跟自己搭班的司机,既然他爱学话,就好好把在别的鞋厂里看到的景象如实汇报给林文婧。   “真以为我没加模啊,模具难道是凭空出现的吗!制造的东西都这么慢了,模具是要铸造的啊,铸造!”   林文婧干脆把自己的手机甩给宋洲看,聊天界面里,她刚问温州的模具厂,为什么六天前就订下去的加模今天都还没到自己厂里,明明答应了下午,模具厂老板回复:模具刚从精雕厂回来,还需要时间组装,已经在赶了小老板娘,不要急啊小老板娘。   原来整个供应链上,面对催货的回复,都是这么淘宝客服。   宋洲出厂房后都没来得及走远,就在门口绿化前干呕了几口。   完全是受迫于精神上的压力,他在持续地反胃中吐出涎液。高云歌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额头,稳稳地将他托起,宋洲有人可以借力,反而呕得更厉害。   非常典型的躯体化症状。   尽管宋洲死不承认自己的脑子多少沾点神经症,他的身体非常诚实,在受到足够的外部刺激后触发应激反应,哪怕没有喝酒,晚饭吃得也少,宋洲在跟林文婧声嘶力竭地据理力争后,还是没能忍住,急需一个情绪的出口。   高云歌怕宋洲再这么弯腰下去,迟早真的会吐,那太伤身体了。他趁着两次反呕的间隙将人抬起,宋洲就这么站在自己怀里。   会有唾液拉着丝,擦过高云歌的脸颊,留下口腔里才会有的私密气味,高云歌顾不得擦拭,一手反复抚摸宋洲的后背,另一只手护住他的后颈,安慰道:“办实体工厂就是这样的……”   哪样呢?高云歌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个工人,都时常感到错乱,复杂,无能为力,何况宋洲是个老板。   罗曼蒂克的理想主义在这一刻都赤裸的客观现实打败,五万块钱一套的模具很贵吗,两千双一天的产量也不赚钱啊,山海市的鞋企有因地制宜的本量利图,成本,销量,利润……抛开温州人对制鞋业的滤镜,毕竟绝大多数温州人都是从鞋子上挣得第一桶金,宋洲本质上在做一个无聊、枯燥、日薄西山的传统产业,靠价格卷生卷死,他宋洲每天也在催生催死。   而这才开始十天。   宋洲就已经觉得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这个游戏一点都不有趣,就连高云歌都变得没那么有性吸引力。   他烦躁地要将高云歌推开,大脑又收到需要分泌肾上腺素的指令。他的唇齿在又一次呕吐之前,被高云歌笨拙地含住。   很青涩的一个吻。   饶是之前有过那么多次亲密,高云歌却像是永远都学不会,只要宋洲不占据主导位置,他就只会最简单的靠近,和最直接的触碰。   而宋洲总是非常乐意地接过主动权。   像个溺爱笨蛋学生的老师,宋洲从不会嫌弃高云歌在这方面的学习不够聪明,做不到一点就通,可现在宋老师已经是自顾不暇,任由高云歌怎么挑逗抖没反应。他的小宋总啊,不再是一个吻,就足以安抚。   “啊!”宋洲也知道自己现在很失态,可他实在无法再忍耐。他推开高云歌,呐喊时脖子前伸,经络暴起到眼白都泛红。   他大喊大叫发出声音——   啊!   啊!!   啊!!!   他太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了。   他声嘶力竭,他放肆发泄。   他又在短短地几秒钟后迅速恢复正常,吸了吸鼻子,用被撕扯沙哑的声音平静地和高云歌商量:“咱俩还是要回车间跟林文婧谈判一下,不管怎么样,明天金成的第一批JC23010必须给洛诗妮。”   高云歌怔怔地看着宋洲。   他都看在眼里。   看着宋洲雀跃地拉开序幕,摇着理想主义的军旗,又在这一刻被客观现实逼得几乎要发疯。   生产的环境和出货的节奏已经把宋洲逼到极限,他却还要将自己的理智,从崩溃的边缘生拉硬拽回。   他现在长大了,有一个厂,他的伙计和线上的工人,都在等他这个当老板的把材料搞定。   “……那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谈判。”高云歌喃喃。   “不,不谈判了,还有什么好谈的。”高云歌摇摇头,自言自语的样子,也要魔怔了。   不顾宋洲的抗拒,他紧紧地将人拥抱住。他说:“不干了。”   宋洲感受到他肩膀的窸窣颤抖,逐渐恢复冷静。   轮到高云歌呓语,不断地重复“不干了”,就像他一度坚持“不能停”那样。   “你怎么回事,怎么比我先打退堂鼓。不像你啊。”宋洲吐累了,喊累了,贴在高云歌怀里,声音孱弱的跟快睡着了似的。高云歌扶他上车,地图上输入的目的地不是任何一个山海市内的地址,而是温州市区。   宋洲问他这是要去哪里。   高云歌说:“送你回家。”   “家?我以厂为家啊高云歌,洛诗妮才是我的家。”宋洲直到这一刻都还在试图用玩笑话缓解消极的氛围,他看到高云歌哭了,眼眶湿润,没到掉眼泪的程度,但挺翘的鼻头都开始发红。   又是那种断断续续的表达,高云歌说:“你以前和我说过不止一遍,家楼下有一家糯米饭很好吃。可是我吃惯了面条,再好吃的糯米我都不会喜欢的,你偏要勉强,就是喜欢打包一份给我,我这人,哎呀,不忍心扔的,就吃掉,你就继续给我带。”   宋洲很意外,高云歌居然都还记得。   可他以前就是有那么执拗,一意孤行,明明知道高云歌是不舍得浪费粮食,所以才吃掉那些糯米饭,他偏偏隔三差五地给他带,看他勉强地吃完,好像……好像高云歌连糯米都能下咽,就总有一天能接受自己在身边。   他曾经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啊。   “你说办这个厂是你的命运。”高云歌终于笑了,吸了吸鼻子。   他喜欢听宋洲讲这些漂亮话,关于命运和召唤,全都是他在日常生活和工作里不曾拥有的。他有宋洲,宋洲就会赋予他这些意义。   可这份命运让宋洲非常痛苦。   普罗米修斯盗完火后终日受风吹日晒和鹫鹰啄食,真神接受自己命运时也会痛苦,何况肉体凡躯的宋洲。   “那就不要接受这狗屁命运了,咱们不干了,你没必要这么苦的,没必要。”   “哦我的好伙计,那你呢?”宋洲现在看高云歌才像是发疯的那一个。   他倒不在乎已经投入的设备和厂房档口,而是高云歌手底下的工人。宋洲连一个人的名字都没记住,所有黄毛都是跟随高云歌而来的,材料不齐放假一天他们求之不得,但直接解散那就是直接失业啊,损失的是高云歌在工人圈子里的信誉。   “我?”看高云歌茫然的样子,好像确实没考虑到这一层。   但他车速毫无减缓的意思,即将驶上前往温州的高速——   “我先带你去吃点家乡风味。”高云歌答非所问。   “现在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你要吃食物。”高云歌笃定地看向黑夜里的前方,“就算、就算还是会吐,我也要带你去吃你喜欢吃的。” 第32章 陶醉   夜晚十二点,高云歌驾驶的帕拉梅拉驶入前往温州路上的一处加油站。   是宋洲要求停车的。   高云歌以为他现在就饿了,忙不迭把车停在最靠近便利店的位置,宋洲瞪了他一眼,不耐烦道:“你不饿啊?”   高云歌还真饿过头了。   从开工的第五天开始,洛诗妮就加起了晚班,高云歌盯着一众黄毛每晚到九点半,结束后还要理明天的单子,那么高的强度,下班后多少都是要吃点夜宵,不然很难入睡。   如果是在工业区附近,高云歌会买碗炒粉,吃点烧烤。加油站里的便利店里没有太多碳水和重油重盐的选择,只有关东煮和鸡肉丸子看着卖相还行。   高云歌也不确定宋洲会不会吃,但在店员刷酱汁时特意强调,不要有一点点辣。   结过账后转身,宋洲还站在便利店的门口,盯着两侧挂着的气球。那是庆祝开业用的装饰,同样是充了气,这几个金色铃铛不像游乐园里小丑捏的花花草草阿猫阿狗,通过揉捏的条状和圆形来呈现,而是通体凹凸有致,呈现出铃铛的形状。宋洲伸出一只手去捏气球的外表,满眼考究和好奇,神清气爽的,哪里还有出发前又呕又吐的狼狈。   高云歌买好吃的,宋洲拖拖拉拉地进店,独自逛喝的。他买了瓶咖啡和果汁,没急着给高云歌,而是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身后。高云歌坐在只能容纳两个人的短桌前给食物散热,手机打开的短视频软件里,正在播放铃铛气球的制作方式。   原来还是要靠长条。高云歌学会了,待宋洲入座后简短地讲解给他听,要把充好气的长条盘成圈塞进圆气球里,再挪动球嘴到正中间,再吹气,下沉的圆条就勾勒出铃铛边缘的形状。   “你怎么什么都学?”宋洲问他。   如果放在平时,他心情愉快又雀跃,他绝对会用夸张的语气高度赞扬高云歌,但他现在实在是沮丧,面无表情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阴郁气质,他这时候反问高云歌,就只剩下阴阳怪气。   “……下个月档口就要开业了,”高云歌沉默了几秒,说,“除了花篮,挂点气球也挺好看的。”   “呐呐呐,还说不干了不干了。你舍得吗高云歌?”宋洲调侃他,“那你到时候用气球拉根条幅,你来剪彩。”   高云歌笑了笑:“哪有工人来剪彩的。”   “你不是一般工人!”宋洲声量拔高,“不,你不止是工人,你是我的伙计!”   短暂的沉寂。   两个人都隔着便利店的透明大窗望向前方,除了加油站的灯光,更远处只有漫无边际的黑。宋洲余逛能感受到高云歌瞥来的目光,他故意装没看见,故意不说话,不理会,直到高云歌忍不住微微侧脸,他才敏锐地,和这个就坐在身边的人,直勾勾地四目相视。   “看什么?”他追问高云歌,不允许他逃避。   高云歌想装没偷看都已经迟了,舔了舔唇,眼珠子左右闪躲。宋洲见他这般欲言又止的反应,不由唉声叹气,高云歌一直在看自己的脸,刚才在车上也是,仪表盘码数上去了又下来,是看向右边后视镜实则看自己。自己有啥好看的,还是说不好看?不是吧不是吧,刚开厂是挺兵荒马乱的,忙前忙后,但咱也不至于憔悴得没眼看了吧!   宋洲几乎要去捂自己的脸做无语状。高云歌终于开口。   他说,刚开过来有一段高速路两侧的灯很闪耀,刺眼得亮,照进车内副驾驶的空间里滤出色泽很暖的黄,落在宋洲脸上像清白的月光。   “哇。“他摇摇头,说,他已经尽量忍住不在开车的时候去看宋洲的脸了。他们在紧接着的那个红灯前停下,且排在第一个,红光透过车窗玻璃,也调和进了路灯光,他难以形容中和过的光线是什么颜色,只觉得这样的光落在宋洲脸上,很……很让人……   “……很陶醉。”良久,高云歌摇着头,才憋出这么个词汇。   他的声音很轻。   陶醉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可以让另一个人陶醉吗?高云歌说不清。   但这是他在所知的、本就为数不多的美好形容里挑了又挑的最美词语,在一个离开山海去温州的夜里,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灯光打在宋洲的脸上,就足以让他陶醉。   “……先吃东西吧。”宋洲把最热乎的鸡肉丸子递给高云歌,自己握住关东煮的纸杯。如何制作气球铃铛的教学视频在循环播放,成了他们的下饭菜,宋洲听腻了,把屏幕往下划了好几下,跳出来的视频全都和鞋子有关。   大数据记得高云歌的生产生活,跟他有关联的账号也都是工友,记录车间里的日常。   宋洲往下划的手指又往上:一段热门网红曲为背景乐,一个叫“熊六”的id一手持镜头,另一只手拿鞋,杂乱无章地旋转展示。高云歌大呼一声“别看!”,表露出少有的紧张,宋洲眼疾手快地将手机夺过,仔细端详这个挂了小购物车的视频,鞋子背后被虚化的流水线上写着“洛诗妮”,展示的鞋子正是LostNi2307。   高云歌有些焦灼不安。   熊安喜欢玩社交软件,偶尔还在上班期间开直播,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小孩子玩心重很正常,不耽误他自己所在的那道工序就行。高云歌倒不是怕老板本人发现线上有工人在卖货,毕竟小黄车的数据和这个视频所获得的点赞一样惨淡,但他还是正襟危坐,极为诚恳和耐心地跟宋洲保证:“现在工人都熟练了,做下来的鞋子比这双好看多了。”   宋洲又瞄了眼视频,拍摄时间是十天前,刚好是开工的那一天。   被展示的产品加了滤镜,得放大看,才能发现鞋头的凹凸不平,但好在所用的皮料就是褶皱纹路,外行的消费者乍一看还行,外观过得去。   但这样的鞋子严格来说是不达标的。   难怪高云歌第一天开线的上午没提醒宋洲来车间,邹钟闻路过流水线时都闭着眼,碎碎念“千万不能被我哥知道我这在这个厂太丢人了”,然后自我安慰“那是他们生产没做好不管我设计的事”。   好在几天过后,工人做顺了,手熟了,鞋子也越来越端正了。高云歌希望宋洲记忆里的2307大货和样品一样漂亮,宋洲偏偏要他打开相册,他笃定高云歌留有第一双2307的照片。   高云歌被逼无奈,只能展示给宋洲看,他的照片比熊六的视频清晰:一双35码小单鞋放置在架子上,鞋头两侧粘有白底红箭头的贴纸,直指的方向正是不该褶皱的位置,以及从鞋底溢出的乳白色胶水线。   宋洲看愣神了。他“哇”了一声。   高云歌以为他是觉得这双鞋“惨不忍睹”,所以感叹,他却还特意把照片放大,仔仔细细凝视每一个不够完美的细节,他跟高云歌说:“还真像个刚出生的baby。”   轮到高云歌发怔。   “我形容的不够贴切吗?”宋洲深以为然道,“刚出生的小孩是这样的,皮肤皱皱丑丑的,像鞋子不服帖的皮面,还缠绕的脐带像鞋底边缘抹不掉的胶水线。”   “不过胶线是可以在流水线后段检验的时候被擦掉的吧!”宋洲确实不太懂做鞋底的具体细节,他询问高云歌,高云歌点了点头,说擦拭过后多少还是会留下印子。   宋洲才放下心,拍拍胸口,说,“嗯,那是脐带剪掉后,肚脐眼的痕迹。”   他还说洛诗妮的流水线是母亲的甬道,源源不断地孕育。高云歌数不清自己这么多年来进出过多少鞋厂,做过多少双鞋,见过多少款式,只有洛诗妮的2307独一无二,因为它承载了宋洲给予的关于新生的意义。   高云歌喜欢听宋洲讲这些不着边际的漂亮话。   他日复一日的谋生,机械重复的劳动,在宋洲眼里,竟然可以是一种浪漫主义。   但是宋洲现在沉溺于现实的痛苦里。   “夏夏选品—洛诗妮报单”群里又出现一张表格,比几个小时前的又增加了八百双,那是刚结束的第二场直播的订单数据。   夏之心这次直接打来电话,开门见山道:“这个款现在的反响可以。”   高云歌嘴角扬起,像个在家长会上被当中表扬孩子优秀的父亲母亲。   夏之心:“刚开始的退货率有点高,第一两天做嘛,我也能理解,但你如果能保证一直维持现在的品质,我能卖到四月底,到时候单款十万双不是问题。”   夏之心的声音中气十足有信心,高云歌诧异,他们的baby居然这么能卖。   哪有当父母的卖小孩的。可以想到2307的退货率越来越低,被越来越多的消费者留在家里,用于日常出行,高云歌替宋洲高兴,他们的baby真有出息!   “你在听吗,宋洲?”夏之心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我马上凌晨还要再开一场直播。预计还会有一千双订单,从明天开始你每天要给我至少两千五百双2307才能保证不超时不影响流量,能做到吗宋洲,宋洲?”   夏之心并没有得到宋洲的回应。   那张让高云歌陶醉的脸眉头紧锁,愁容满面。高云歌能理解宋洲的焦头烂额,已经快过十二点了,他们明天的鞋底都还没着落,七个小时后能不能开线生产都是个未知数,他们的最大客户在问他们索要更多的baby。   “我现在全部挂的48小时发货。”夏之心说,“你产能不够的话要提早说,接下来我很有可能自己都会投流,你这边发不出来货,我要提早去别的厂家调货。”   “够!”   宋洲抬头。   在他看向高云歌之前,高云歌就自作主张替自己给出了一个答案。   和自己的生无可恋不同,高云歌脸上写着明显的不甘心,不甘心到手的订单被分走。同样的款式在洛诗妮是2307,在别的厂就是不一样的型号,工艺上有细微的差别。   那就不是他的产品他的孩子了。   而如果不是在自己的流水线上生产出来,高云歌不认为别家的孩子比自己的好,他的2307就是最美最漂亮,最有性价比!   高云歌此时此刻的表情也很复杂。   他是懊悔的,不管自己多想要争取,一个只负责生产和车间管理的人怎么能替自己的老板做主,直接参与他和客户的博弈。果不其然,电话那头的夏之心是沉默的,并不认为除了宋洲以外的人给出的承诺可以做数。   但是宋洲对她说,在边上的是我伙计。   夏之心以为是温州来的那个设计师,宋洲为了把邹钟闻留着,所以把他拉入股,除了工资还给分红。宋洲摇摇头,说是管生产的高云歌。   夏之心并没有认真去记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洛诗妮就等于宋洲。她再次问宋洲能不能每天持续稳定地给自己供货,宋洲看向高云歌,短暂而又坚定的相视过后,高云歌说:“没问题。”   “嗯,”宋洲补充道,“我说了不算,我伙计就是管生产的,他答应你有,就一定有。”   “好,有你们这句话我就可以放心播了。”   夏之心正要挂断,宋洲叫住了她:“姐。”   夏之心眉尾一挑,听出宋洲的这声“姐”不简单。   “有什么就赶紧说,”她催促,“我马上要开播。”   “我别的客户也开始播午夜档了,也开始挂现货。”宋洲的声音里带着还魂的昂扬,他又血条拉满,变回那个八面玲珑的宋总。   “你这么播相当于是卖现货了,就算能播到四月底,我也绝对会剩一批货,没办法清仓,到时候只能处理。。”   “你有话直说,”夏之心不跟他绕圈子,“我们之前价格都是谈妥的。”   “那谈妥的是七天无理由,现在是四十八小时,肯定是另外的价钱啊。”宋洲揪着字眼,明摆着是要坐地起价。   此一时彼一时,此时不涨价,更待何时。   夏之心冷笑一声:“我的链接又不能涨价。”   “那你让弟弟我少亏一点嘛,姐。”宋洲一口一个姐,叫的可甜了,“我本来给你的价就接近出厂成本,你就加一点,加一点就够了呐。弟弟第一年办厂,可以不赚,总不能亏几千双库存进去吧?是吧,姐!” 第33章 飞扬模具   宋洲用三分钟时间和夏之心达成口头协议,从下一场直播开始,夏夏选品不再享有38.5元的特定优惠,所有的LostNi2307恢复一开始的报价,全都按43元结算。   挂完电话后高云歌都忍不住夸他牛啊,怎么能反应这么快,敢这时候补话进去提价。要知道除了夏夏选品,他们其他几个拿货的直播间都是小客,不成气候,明明2307主要靠夏之心卖,宋洲故意把2307说得炙手可热,非常自信夏之心若是不接受提价,他也能马上找到下家。   “开玩笑,我是温州人啊。”宋洲还有心情臭美,冲高云歌挑了挑眉。他把这种临场反应归功于基因,这是他刻在DNA里的灵活机动以及胆魄。   这么一自我膨胀,宋洲就觉得林文婧的格局小了。早十天前他就跟小老板娘说过要加模具,加模具,天骐老板六天前也催过一次,结果到头来还是跟不上。他车间里针车完毕的2307鞋帮都能堆成小山高了,却没足够的鞋底成型,这跟孩子难产在半路有什么区别?时间紧迫,肯定要找别的路子。   高云歌想到了调货。   实在不行,就去别的鞋底厂那里先挤一两批吧,可这已经是三更半夜了,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订单突然,又能去哪里挤?   再加上每个鞋底厂都会优先给自己的老客户供货,像宋洲这种新厂,就算手握大量现金,一时半会儿也插不进队。   还是把林文婧追得更紧一点来得实际,大不了宋洲明天多叫几辆货拉拉待命,甭管雄鹰母鹰,明天他这只小鹰就是战死在金成的喷漆流水线上,也要把洛诗妮的流水线续上!   宋洲开始给林文婧打电话。   大小姐亲自上夜班,这个点肯定还奋斗在机台前。宋洲想跟她好言好语地商量,明天可不可以给自己更多的量,高云歌突然伸出手,指尖差一点触碰到取消键,林文婧好巧不巧地接通,不耐烦道:“有话快说,小宋总,我这边很忙。”   小宋洲抬眼看向自己的伙计。   高云歌肯定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要在通话前跟自己先商量。   可如今箭在弦上,没时间让他俩心照不宣,完全是出于默契,宋洲把手机往高云歌那边递了递。   “……我们俩现在正在去往温州的高速路上,”高云歌说话时全程看着宋洲,他问林文婧,“你合作的那个温州模具厂具体位置在哪里?”   *   宋洲出发前将杯里的关东煮横扫,连汤都喝得精光。   导航的目的地不再是鹿城区里的某个糯米饭店,而是乐清白石镇的一处钢铁厂。   一路上,两人反复琢磨林文婧给出的信息。她并没有不舍得追加JC23010的模具,恰恰相反,她和母亲的反应也很迅速,今晚听说宋洲的客户挂现货链接,立刻又追加了三双黄金码号。   再加上之前下单,JC23010还有共计十二双加模卡在路上的各种环节:有些模具还在嘉兴的大型铝厂取铝块;有些铝块正在福建和广州的精雕厂里排队上机;有些已经雕刻好的半成品正躺在运往温州的长途卡车里,如果宋洲和高云歌运气足够好,说不定能在温州模具厂的组装车间里看到金成六天前下单的六双。   “……就是卢总盯着我打电话要我加下去的那六双,原本说好今天晚上温州货拉拉给我,却又临时说有工人感冒请假,又要推迟一天。”林文婧心情平复,对自己偶尔的情绪失控感到抱歉。她说金成也在不留余力地帮助鞋厂赶货,别看大家这几天疯了似得抢鞋底,可她的实际出库量并不大,只能勉强接三个厂的订单,还都喂不饱。   她忙到现在连模具上的投入都还没挣回来啊,谈何盈利!如果不是要上夜班,抽不出身,她自己都要去趟温州了。高云歌和宋洲正好替她杀过去看个究竟,到底她的模具、她的不惜成本的JC23010,到底组装到哪一步了!   车驶入白石镇某个村口时已经接近凌晨三点。   宋洲脚步都是浮的,但精神极为亢奋。   他们在临近定位终点前还绕了好几圈路,难以想象温州最老牌的鞋底模具厂居然卧虎藏龙在乡野里,沿路的山脉四周没有人烟和住宅,得把车开到最里面,才在最山脚发现一处两层楼高的厂房。   宋洲走了两步后怔怔地停下了。   高云歌在他前面,转身,以为他是太累了,想劝他回车里眯一会儿眼,他自己先去探一探,宋洲握住他贴在自己脸颊的手掌像躲进一处缝隙,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太像了。”   也是山脚,结构类似平房的工业厂房,水泥路两侧有泥泞的土地,种类繁多的野草长到及腰。   这里太像宋洲模糊记忆里的老厂了,那个已经记不得名字的“X尔X”的前身。那里承载了他父亲最意气风发的青春,从文成到瓯北,宋宛成在宋洲的这个年纪尚未一劳永逸,也曾是满手胶水和塑料气味的鞋佬。   “宋洲,宋洲!”高云歌的声音将他从回忆的泥潭里拽回,他说,“你现在是洛诗妮的宋洲。”   宋洲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会对一些声音过敏。   模具厂的一楼是组装车间,两排共十二个操作台,只有一排有人,每一个操作工人的脚边都放有五六只上下分离的模具,台面上的那一只正在组装焊接。   如果说在金成的鞋底车间里看得还不够仔细,那么在这里目睹完模具诞生的最后一步,宋洲对工艺的精密度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电钻的点点星火扬起,像是要炸进他的眼睛里。宋洲被那嗡嗡声刺激地头皮发麻,在最靠近的那个操作台旁看了看,那模具里面的形状像极了JC23010之后。   宋洲瞬间眉开眼笑。   忍受着电钻声,他蹲下,仔细地端详,模具上瓣的刻字让他空欢喜一场。   被精雕细琢的铝块散发出亮银色的光芒,正中间刻着的拼音缩写不是金成的JC,而是陌生的XDX。   宋洲整个人一激灵。   他都这么大一个人了,听到这么点动静就缩脖子,多丢脸啊,站在他身后的高云歌马上把他的耳朵捂住,说,办公室在二楼。   飞扬模具的二楼空间和一楼一样,想要抵达办公区域,还需要穿越数十台精雕机,每一台都根据程序的设定不断雕刻,发出更细小的蚊虫一般的声音。宋洲纳闷,这模具厂里就有精雕机,为什么还要把JC23010送去福建和广州雕刻。   他纯粹是在自言自语的嘀咕,没指望着有人来解答。高云歌居然知道其中的一二,说模具厂也会收二手设备,这些精雕机估计都是从规模更大的厂里淘汰下来的,能用,但精密度不够,用这些机子做出来的模具,效果估计就像多鑫前几天送来的版本,和金成的鞋底有细节上的差距。   “牛啊高云歌,牛啊。”宋洲佩服高云歌的记忆力,“要不是多鑫的老板前几天来咱们这儿一趟,我都快忘了澳尔康那批次品用的是他的鞋底。”   宋洲进办公区域时话音刚落。   那些能钻进他脑子里跳舞搅动脑浆的电钻声终于弱下,随之而来的是键盘的敲击。黎明的曙光即将升起,模具厂的办公区里还有电脑员在加班加点的编程数据。   宋洲一度怀疑自己熬大夜看花了眼,不然怎么可能说什么来什么,其中一台电脑边上赫然坐着多鑫老板。   可天骐的卢总总不能是假的吧。怪不得门口那辆卡宴车牌号眼熟,原来他也凑不够明天线上所需的材料,催鞋底催到模具厂。   屋里的二人也认出了后到的他们。   短暂的意外过后。多鑫的老板抬起手,直指宋洲大喊一声:“澳尔康。”   指甲缝隙里有黑色油垢的食指挪向宋洲身后的高云歌,他又高喊:“洛诗妮!”   用厂名来称呼这个厂的老板是麒麟湾不成文的规定。   宋洲初到山海市时也觉得这个现象挺有意思。   明明大家都有名片,但很多人不知道、也不会关心对方的真实姓名,就喜欢用江湖外号互相称呼。   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外号就是自己的厂名,或者代表的客户品牌,比起“澳尔康的宋总”,宋洲去年被直呼为“澳尔康”的频率更高,以至于到现在,还有同行以为“洛诗妮”是澳尔康在麒麟湾的贴牌工厂,背后是一个老板。   宋洲默许这种谣言的分散,澳尔康牌子多响亮啊,能蹭一点是一点,有利于洛诗妮早点站稳脚跟。所以多鑫前几天送样品时一直叫他澳尔康,他并没有纠正。   宋洲又跟多鑫介绍车间里那位是自己的伙计,多鑫以为高云歌是拿出真金白银参股的那种,就叫他“洛诗妮”。   “什么跟什么啊。”天骐的卢总歪嘴一笑,连带着那半边脸的皱纹都泛起。他和多鑫老板都四十五六的年纪,一熬夜,整张脸的皮肤都明显松弛暗淡,但双目炯炯精明,比起宋洲,显然对这么晚都还跟着他一起行动的高云歌更感兴趣。   “宋总的姐姐三年前跟澳尔康结亲,他是敖家人的小舅子。去年负责在麒麟湾下订单,年轻人嘛,今年想体验生活,办个厂玩玩而已。”卢总消息比多鑫老板灵通精准,给这位老乡好好介绍一番。至于跟着宋洲一起来的哪是什么股东啊,一个去年年底都还在天骐干打包换盒的小工怎么可能有余钱投资办厂,宋洲应该是怕工人们不服他管教,所以才给他这个厂长添了个伙计的虚名。   卢总猜不透宋洲人事任命的标准,还真和闹着玩似的,随便揪了个工人来给自己当厂长。   可又能有哪个厂长肯三更半夜和老板一起,从山海到温州驱车一百多公里。   卢总不由露出个玩味的笑。   如果高云歌是个女人,有些微妙的关系就说得通了,可他偏偏是个样貌出众的男人。现在的人形容另一个人好看不再只局限于五官和身形,还要讲氛围感,高云歌站在那里抿唇不笑的样子就很有故事性。事业有成的男人都爱救风尘来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多年打工和辗转的经历在高云歌身上也留下类似的惹人怜爱的痕迹。   卢总向来对同行和客户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一切都以做成生意为第一要义,去年天骐和澳尔康谈合作前他没少请宋洲去V19,再漂亮的清新脱俗的姑娘晃悠在他面前,年轻人都不为所动,只是喝酒。   卢总那时候都还没把这位小宋总很私密的传闻当真。   如今看到这两人成双成对,连模具厂都要一起来,可不就和那些遥远的八卦对上号了吗。   “你应该管宋总叫洛诗妮,至于他后面那位……”卢总的语气和他打量的目光一样极其轻浮,他让多鑫老板不要把这个人放在眼里。   “那就是个打工的,去年在我厂里都做过几天临时呢。是吧,小、夜、莺。” 第34章 文明和规则的界限消失   高云歌并不反感被叫做小夜莺。   比这更轻巧的称呼又不是没有过,三年前在温州的酒吧里,总会几个醉酒的客户失态,先是寻常地调戏,美女,小姐,小夜莺,见他没有回应后恼羞成怒,面子上挂不去,骂得就难听了,biao子,小姐,小夜莺。   清吧老板娘刚开始还挺紧张,准备了长篇大论的说辞要来安抚高云歌,高云歌心理素质强得可以去干真正的夜场。他并不会感到委屈,反而觉得悲伤,人的素养和财富并不挂钩,他们仗着自己消费过所以肆意辱骂时的表情是狰狞的,他们看起来很可怜。   但高云歌知道,自己在那些有钱人眼里,才是可怜的。   没有人会相信他是开心的,尽管他确实很容易满足。早在他从温州来到山海市的第一年,他也找过轻松的工作,ktv里的送酒员,按摩足浴店里的后厨,地点全都在麒麟湾大厦附近。   这些工作的时薪未必比鞋厂高,但胜在环境好,周围的同事都是正青春的少男少女,来自五湖四海。高云歌做了一段时间后还是选择进厂,他给高云霄的解释是哥哥是天生的劳碌命,不干体力劳动就浑身不舒服。高云霄年纪小小,心里头跟明镜似的,问他是不是又受到了骚扰。   高云歌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告诉高云霄。只有靠自己双手劳动得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   高云歌进厂后整个人确实明朗了不少。和在服务行业时的沉默寡言截然不同,他在车间里就像个孩子王,屁股后面总会跟着一串年纪不满二十的黄毛。   麒麟湾的务工人员大多来自云贵川,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工人基本上都已经结婚了,聊天的话题都是家里长短,这个房那个车的经济压力。黄毛们就不一样了,还在一放假就想着去海边玩的阶段,赚了点钱就花,买和他们的收入并不匹配的手机和智能音响,人在哪个厂里打临工,音响就被带到哪个车间里外放,播到喜欢的歌曲后咿咿呀呀地胡乱跟唱,高云歌笑着,有时候也会被范围感染地唱两句。   他唱歌好听这事儿一开始只有黄毛们知道。打工人消费不起市区的V19,偶尔会凑够十几个人一起,去麒麟湾大厦里的KTV,黄毛们唱他们云贵川的山歌,高云歌也唱自己的山歌,一些甘肃的民谣和花儿,还有许巍的老歌。   这种娱乐持续到有一次组团的人里有个管理,高云歌不认识他,他那天喝了点酒,有些口无遮拦了,说高云歌唱得跟夜莺似的,可不得把那些老板娘们迷得神魂颠倒啊。   在场的都是男性,哄堂大笑后,没有人会把这种玩笑话当真,高云歌却再也不唱了。   黄毛们依旧“哥”“高哥”这般称呼他,但随着淡季的到来,他开始频繁地在不同的厂里打临工,总会有几个管理,明明不认识他,却很熟络似地叫他“小夜莺”,还问他下班以后要不要喝几杯,去KTV里唱两句。   很没有边界感的言语上的逗弄。   高云歌通常第二天就离开,这年头工人要走,当老板的根本拦不住,还要立刻马上清工资。   但记工本上频繁的更换还是被高云霄发现,当弟弟的能猜到背后有什么猫腻。他很愤怒。   他才七八岁,他就会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自己的哥哥,质问他为什么不愤怒,高云歌还是那种平淡的态度,他已经很知足了,可以用自己双手的劳动换取报酬,经济上不窘迫,弟弟有学上妹妹有工作,他感恩还来不及,为什么还要愤怒?   就像现在,他被天骐的卢总使唤个玩意儿似的叫“小夜莺”,嘴长在别人脸上,他又能如何?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麒麟湾的精英汇聚在一起!”宋洲微笑,迈着大步向卢总和多鑫老板走近。   高云歌沉默地跟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做到像宋洲这样游刃有余,见鬼都能忽悠鬼说几句人话。   模具厂的老板不至于也熬大夜,此刻还留在去办公室里加夜班的是飞扬模具的总管,三十五岁上下,瘦瘦小小一个。宋洲来之前,卢总和多鑫跟盯着牢犯一样守着他,现在他们三个当老板的坐到另一张办公桌前,反客为主的烧起了茶水,高云歌就坐到了总管边上。   “你们是鞋厂还是鞋底厂?”总管问高云歌。   高云歌这些天跟宋洲呆久了,耳濡目染了些当老板的架势。他说他们是金成的客户,金成的鞋底实在接不上了,他们才催到模具厂。   “小老板娘说JC23010的加模本来可以今天晚上完工,但你们这边有工人感冒耽误了。”高云歌稍作停顿,问总管,“我看楼下车间的人不少啊。”   “那也不多吧,有一半的工人还没来齐,随便什么环节一耽搁,晚一天很正常的。”总管的电脑还开着,大屏幕上刚好是JC23010的数据档案,但右下角的编号改成了XDX9901。   高云歌对这些细节很敏锐,随即问:“你们不会把模具先给多鑫了吧。”   “怎么可能!”总管被吓得花容失色,咋咋唬唬又小声,“我们模具厂都是按入库顺序排单的,电脑哪里懂人情世故那一套,只讲究先来后到,不然谁急谁催先给谁,那电脑不得崩溃掉啊!”   说得也有道理。高云歌余光里,三个老板茶普洱喝喝,黑利群烟抽抽,谈笑风生到可以称兄道弟。   他问总管那为什么这俩老板这么晚都还在这里,总管说,当然也是来关注模具进展,他们有六双模具订的比金成早那么个半小时,能在凌晨五点的时候完成。   “多鑫在山海市的价位很低。”高云歌以前在其他厂里用过多鑫的鞋底,除了次品率高,送货也很混乱,明明单子上开了黄金码号,他们会拿35或者40码的充数,而不是像金成,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高云歌嘀咕一句:“你们接客户的时候……都不挑吗?”   他没指望总管回应自己,这涉及到一个厂内部的决策问题了,实在是天骐卢总和多鑫老板整宿地坐他边上,给他都整无语了,所以才逮着高云歌就和他吐槽:“六天前他想来我们这儿开模具,也是卢总带着来的。他在我们这儿原本是上黑名单的,除了金成,好几个走高端品质路线的鞋底厂都强调过,如果把同样的模具开给下三滥的多鑫,那他们会联合起来拒绝跟飞扬合作。是维护老客户还是开拓新的,我们老板心里也有一杆秤的,但天骐的名气多响亮啊,你们麒麟湾里论规模和产量,他排第二没人说第一吧,天骐的卢总亲自一起来给多鑫担保,那我们老板肯定也心动的。”   六天前。   高云歌脑子里算了算,正是金成鞋底哪一家都接不上的时候。   卢总一边催促金成加模,一边物色好了下家,带着多鑫来同一个模具厂开模。   老板桌的高谈阔论也飘到了高云歌的耳朵边。多鑫一边抽烟,一边跟宋洲保证,他今年的品质跟以往相比绝对会有飞跃!不然他也不会牵线搭桥来温州这边开模,就是为了追求细节的质感,至于价格嘛……   “我伙计在流水线上试过你的鞋底。”宋洲扭头,看了眼高云歌,“你那套本地开来的模具,是真的不太行。”   “所以我把原来的一整套都扔掉!就等马上组装好的这一套温州品质的拿回去生产,保证和金成的品质一模一样,不!是比金成的还要好!。”   宋洲眼珠子瞪大。   怎么回事,凭什么多鑫今晚能拿到模具,金成的就要推后。总管留有发给铝厂的存根,上面白纸黑字做有记录,六天前多鑫的下单的时间,确实比金成早半个小时。所以多鑫的六双9901早一天从福建的精雕厂回到温州,金成的还在路上,只能等到明天。   多鑫的订单边上还赫然标注八个大字:现金结算,货到付款。   “澳……嗯,宋总。”多鑫老板看了看不远处的高云歌,目光又挪回宋洲身上,请他借一步说话。   宋洲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跟他前后脚一起出门,天骐卢总独自喝茶没什么意思,伸直手向高云歌的方向,招了招。   还真像勾搭一个玩意儿。   高云歌装没看见。   他还在纠结模具生产的前后顺序,隐隐觉得说不过去。就算差了半个小时,没道理就这么一板一眼,一定要给新客户。就因为他给现金?可干鞋子这一行,一忙起来,多得是手握现金却拿不到货的,金成最早扔掉的客户,不就是嚷嚷着要把全部尾款都提前付掉的路尔德吗?   高云歌又听到卢总叫自己:“喂,小夜莺。”   高云歌终于看向了他,不卑不亢的眼神,他说:“我叫高云歌。”   卢总露出个别有深意的笑,语气越发轻蔑了,巴不得用鼻孔看向他。所有人在这个缺乏睡眠和休息的凌晨都濒临失去耐心的零界点,他故意叹了口长气,说:“比起置办那么多设备,你直接问他要那么多钱,岂不是更落袋为安?”   高云歌一开始没听明白。   等他意识到卢总这是在隐约其辞,认定他表面上和宋洲拼伙计,暗地里有中饱私囊的嫌疑,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反应还要快,已经三两步冲到茶桌前。   倒不是觉得自己被羞辱了,而是涉及到宋洲。   高云歌以前选厂还有个指标,就是合伙人一定要少,曾经有一年他就在那个厂里干了半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三个老板推来推去,谁都不愿意给,都说客户的钱被另外两个合伙人拿走了,自己凭什么要付工资和供应商的货款?   合伙办厂是会有这种矛盾。   但宋洲是多么聪慧机敏的一个人呐,居然被卢总说的如此蠢笨,会被一个工人坑蒙拐骗。   “落袋为安……你怎么不去入土为安!”高云歌话说得狠戾,他心里极其诧异。自己居然有跟天骐的卢总叫板的一天,那可是麒麟湾里规模最大的鞋企。平日里他教那些黄毛也是要沉默忍耐,受了批评指责能不反驳尽量不要接话茬,不要和你人生里的匆匆过客争执较劲,不值得。   但这个老登说宋洲眼光不好诶。   高云歌可以屏蔽一切外界对自己的评价,别人怎么看他,他都不在乎,可别人说宋洲一句不好,他就受不了。   “哟。”卢总跟看戏似的,还有心情笑,“鸟急了也会啄人了。”   如果不是宋洲和多鑫老板及时回来,高云歌绝对会跟卢总起肢体上的冲突。   宋洲也很意外,他从来没见过高云歌有过什么很激烈的情绪,卢总到底跟他说了啥,他居然要跟人干架?!   “怎么回事啊,怎么了怎么了?”宋洲叽叽喳喳的更像一只鸟,等两人离开厂房往停车位走的路上都不停歇,一问到底。高云歌不说话,良久他反问宋洲,多鑫老板拉他出去又聊了什么悄悄话,宋洲笑,一点都不遮掩:“还能有啥,让我小心你,别是中了美人计,被你迷的神魂颠倒。”   高云歌停下脚步,一脸的心事重重变成错愕。   “你想啥呢?我倒是希望整个工业区都知道咱俩是一对。”宋洲觉得高云歌真好逗,这么明显的玩笑话都容易当真。   “他特意把我单独叫出去,是怕我不懂行,以为鞋底和鞋底之间,真的会天差地别。其实不同厂家的都是能用的,他让我别听管理,嗯,也就是您这位小夜莺的一面之词,如果管理点名说谁家的材料好,谁家的不好,那反而要防着自己人有二心,别是这位管理吃了材料商的回扣。”   宋洲用手肘戳了戳高云歌的手臂,板着脸拷打他:“快说,林文婧到底给了你多少钱。”   “嗯?怎么不说话了?”他的声线加粗,是演出感觉了,还真当自己是个审讯官,就差把腰带解出来当皮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宋洲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   他说多鑫老板如果没多说这些话,他都有些心动了,想报点订单过去。但一个当老板的竟如此揣度客户的伙计,那就没什么合作好谈的了。   高云歌却一如既往的扫兴,幽黑的眸子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长久注视,他说:“你真的很信任我。”   “高云歌。”宋洲不再插科打诨,用很平静的语气,“如果你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这一点,那我确实有点伤心。”   夜色正浓。   两人在温州乡镇的小道上,两侧杂草丛生,脚下碎石坎坷,冰冷的路灯稀疏照在他们口鼻之间身上勾勒出呼吸的形状,他们停下脚步时靠得事故那么近,两道影子几乎交融在一起。   身后传来铝块碰撞的声音。   回头,天骐卢总和多鑫老板眯弯着眼睛,又累又困,又忍不住想要庆祝。模具厂的工人用铲车叠起六双XDX9901,货叉缓缓上升,停留在和货车后厢齐平的程度。   那是多鑫的一辆五菱货车。卢总开卡宴来,多鑫驾驶着货车。   和洛诗妮的临时起意不同,天骐和多鑫显然是有备而来,争分夺秒要将模具连夜带回山海,马不停蹄地上机台生产。   “没事儿,没事,多鑫就算拿回厂里了,调试也需要点时间的。让天骐守着他这位老乡吧,反正我回去后是不睡了,一早就守在金成的喷漆线上。”关键时候,宋洲还挺会自我安慰的,掏出手机正准备将不远处这两位老总喜得模具的眉开眼笑拍摄下来,他的镜头突然猛烈晃动——   宋洲差点没能抓住自己的手机。   他被高云歌拽住衣领,往后撤退两步后一个猛烈的侧身,高云歌在两盏路灯的阴暗角里噙住他的唇。   月色清冷。   高云歌的唇舌比月色还要冷,蛮横又肆意地充斥宋洲的口腔,搞得宋洲毫无招架之力,练呼吸都急促。   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去回应,高云歌已经在他下唇处咬了好几下。   有淡淡的血腥气息弥漫在鼻间,比起慰藉,这个吻更像是占有。   野兽用脚印画圈地盘,高云歌用这个吻给宋洲盖章。像是获得了确认和肯定,他转身往模具交接的方向走去。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直接跳到货叉上。   多鑫老板正蹲在车厢里,小心翼翼地挪动已经进仓的四只模具,高云歌站姿挺拔,正对着叉车的驾驶室,一手攥紧提升链条组织叉车司机继续操作。   “哎哟哟,有话好好说!危险!危险!”叉车那的司机双手离开方向盘做投降状,生怕一个不慎伤到赤手空拳的高云歌。   链条上的润滑和汽油弄脏了高云歌的手,车间里的焊接工人并不关心外面正发生着什么,继续手上的操作,滋滋冒出的火花映在高云歌的脸上,他的瞳孔灼灼如火光——   “打开!”高云歌低头望向围在叉架两侧的卢总和多鑫老板,命令道。   多鑫老板没反应过来,怔怔地伸手,下意识要将叉车上的模具继续往自己车厢里搬,高云歌单脚高高抬起,重重踩在铝模上的上盖上,震得多鑫老板刷的缩回手,使劲摸了好几下自己耳朵。   还是拽着链条,他最大限度地蹲身,整个人悬在叉架上盯着多鑫老板,不容置疑道:“打开!”   “诶哟,哎哟,抢劫了,抢劫啦!”多鑫老板像是能感受到差点被踩一脚的疼痛,嗷嗷乱叫。卢总比他冷静,目光注视着走近的宋洲:“你的伙计,什么意思?”   不再是一句戏谑的“小夜莺”,卢总面色肃穆,问宋洲:“都什么年代了,怎么,你们洛诗妮要明抢?”   飞扬模具的总管也听到了动静,从二楼探出半个身,神色紧张地围观楼下的剑拔弩张,却不喊停。   在场所有人里最紧张的就是叉车司机了,赶紧关闭按钮下车,急不可耐地催促多鑫:“是你的模具,那就是你的模具,咱一只一只把上盖打开,给这位小伙子看一下编码,这事儿不就解决了吗!”   说完,司机自己先动起了手。多鑫老板寻思是这个理啊,腰板也更直了,有人替他打开,他也双手叉腰,在边上看。   “XDX9901-35右,XDX9901-37左,XDX9901-……”司机人高马大有的是力气,随着每一声闷哼,他就打开一个给高云歌过目,念完编号后关上,双手抱起,“哐当”推进多鑫的货车厢里。   眼见着六双十二支模具都被一一打开,只剩下被高云歌脚踩的那一只,高云歌也没僵持着,抬起腿,蹲在叉架的一侧,眼睛直勾勾盯着最后一只被打开,被司机念出里面的编号:“XDX8801-38右。”   宋洲注意到,卢总此时此刻露出个如释重负的隐隐的笑。   “哎呀,虚惊一场,这位小——”卢总的笑容干巴巴地挂在嘴角。   只见高云歌双手往前扑阻止最后一支模具的闭合,还是双脚踩在叉架半空的姿势,他的后背绷出一道弧度,手臂则梆直,沾染着黑色润滑的手指抚摸过模具上瓣刻有编号的位置。   随着油性物质的沾染,那原本被打磨平整的上沿露出了些许凌厉的粗糙光芒,在精雕厂的激光雕刻上XDX之前,二手设备的激光也将之前已经雕刻好的字母磨平,并不太精准的坐标定位导致上瓣内侧有些凹凸不平,得凑近了目不转睛,才能发现“D”的肚子下方,有隐隐约约的半个“勾”。   是“J”   是“JC23010”,被后期人为的改成“XDX9901。”   高云歌仰头看向二楼的窗户。   总管先是往后缩脖子,然后迅速没了人影。这个斩钉截铁说电脑不懂人情世故的管理不可能没参与其中的猫腻,连带着那张下单时间表都变得毫无可信度。他站在高位都不敢和高云歌对视,那明明是个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猎物的野兽。   “把车开过来!”高云歌指示宋洲。宋洲点点头,转身就要往帕拉梅拉跑去,多鑫老板突然双手抓住他的臂膀,宋洲回头,这位比自己大至少一轮、江湖经验丰富的老前辈,居然用一种乞讨的眼神——   “我是真的要产业升级,XDX,新多鑫!新多鑫!我是真的要更新换代走高品质路线啊。”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脸颊两侧的点点老人斑,像是在这一晚突然冒出来的,“我、我贷款都背了五百万,新的厂房,新的设备,新的模具,”多鑫又回头看了看天骐卢总,他继续哀求洛诗妮的宋洲,“我真的很需要这套模具。”   宋洲双眼频繁眨动。老实说,有种灵魂被震颤的恍惚。   他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一个老前辈对自己低三下气,他要是一意孤行,确实显得不尽人情。   “我后面下单的模具明天也能到,我那六双给金成就行了。你们不差这一天,我差、我差啊……”   宋洲闭上眼,那举步维艰的样子,几乎是要勉为其难地答应。   可高云歌发出一声喉咙里的嘶吼,当真像只月光下苏醒的恶兽。   他拒绝一切的谈判,从叉架上跳进了多鑫的货车厢内,将模具都拢到了一起。   “凭什么要给你?凭什么?”高云歌的强硬将大家伙最后的一丝温情和体面都撕裂,“这是宋洲叫金成加码的JC23010,生产出来的鞋底,要给我们洛诗妮!”   宋洲没有听错。   高云歌说,我们。   我们的洛诗妮。   那是高云歌从未有过激烈情绪。车间里隐隐的火光勾勒出他抢夺的身影,他的愤怒如洪水猛兽,能将所有人淹没。   卢总说话都没底气了:“你别颠倒黑白,六天前、六天前明明是我叫金成加的模具……”   “那你给钱啊!钱呢!”高云歌的目光转向多鑫老板,他也会挑拨离间了,“天骐如果不是在金成欠不了更多的账,他会来找你合作?他麒麟湾最大鞋企看得上你?你刚你说贷了多少?你别到时候连本带息的,都被他拿来垫资!”   宋洲毫不犹豫地甩开多鑫老总的手,往车子狂奔而去。下一秒,老男人就变了一幅面孔,狰狞而狠辣。   卢总也加入争执,危机感十足地走到车厢边,双手抓紧最近一只模具的边缘,一张死嘴还在训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不要乱抢哦,洛诗妮!”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在抢我的东西。”高云歌不仅语言上顶撞回去,还蛮横地拉住那只模具的另一边,他毫不客气:“还给我!”   他的动作和声音都带着血性,他不容置疑地再次勒令:“还给我!”   卢总松开了手。   货车响起了引擎声,卢总摇晃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必须要仰起头,才能跟站立在车厢里的高云歌对视。他当卢总已经很多年了,几乎要忘却,他在高云歌的年纪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卢”。   是曾经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煎熬和辱骂、枯燥和无望,在无数个如同今晚一样难眠的夜里,毒蛇吐信子一般淬成一股不甘心的劲儿,使得他一步一步往上,不回头地追名逐利。   但高云歌跟他不一样。   这个人从始至终都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他不屑自证。   这个人抢夺的也不是尊严和名誉,这些骄傲他从未失去。   他自恃颇高不把高云歌放在眼里,他在高云歌眼里才是可悲又可怜的蝼蚁。   而高云歌只是要拿回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高云歌一个踉跄,随着五菱车辆的启动而倒在模具堆里。   伴随多鑫老板猛踩的一脚油门,十几只重四十斤的铝制模具受惯性往后,撞到高云歌身体的各个部位。高云歌没能感觉到疼,就颤颤巍巍地站起,艰难走到最前面,在单排挡板的后视镜处用手掌猛烈敲击,试图引起驾驶者的注意力。   但多鑫老板却像是没听见,换挡,提速,再换挡,再提速。远光灯所及的最远处,一辆凌空灰帕拉梅拉比他更快的横在必经之路的拐角尽头,宋洲摇下了所有窗户,也打开所有内饰灯,他就坐在驾驶室,如果多鑫不减速,就会直接撞上的驾驶室。   “喂!”高云歌开始敲五菱副驾的窗户,试图用寻找角度钻进去,他们毕竟不是在演好莱坞电影。   他身后追随着新的两道远光,是卢总的卡宴紧随其后。高云歌随即解开后车门的两道锁链,车门哗啦啦乘一百八十度掉落,多鑫老板如果再加速,十二支模具绝对会随惯性翻落在地,底盘高如保时捷卡宴,来不及急刹被磕碰到,也会失去方向甚至翻车。   文明和规则在这一晚失去了界限。   疯狂生长的,是草野的生命力。 第35章 一码归一码   从二月中旬到三月底,洛诗妮共生产2307共计约8万双。   夏之心开始挂48小时内发货的售卖链接后洛诗妮的晚班就没停下来过,每天稳定生产至少两千五百双带“win win”标的乐福小单鞋,顺利的时候还能再分出几百双来溢点价,卖给其他小淘宝和小直播。   这意味着金成每天至少要往洛诗妮的车间里送三千双鞋底,才能维持流水线的运转,这个需求量洛诗妮二人组从温州夺回模具后终于得到满足。   自从那晚上从多鑫眼皮子底下拿回模具,两人从温州回来后就直奔金成车间。林文婧刚跟白班人员交接,熬了一大夜,还以为自己头晕眼花看错了,多鑫的模具怎么到金成这里,高云歌打开38码那一只给她看修改前的痕迹,林文婧先是沉默,然后爆裂出一句方言国骂,说飞扬模具那边也是看人下碟,如果一直是她母亲在沟通和对接,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但是现在你接班了啊。”高云歌对她说,“你背后的是金成鞋材,你有名有姓,不是天骐或者漂亮心情的加工厂,被他们两个老板和老板娘占领喷漆线!”   “对,就算订单都急,你也不能任由客户自己来抢。”宋洲跟高云歌统一战线,“反正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来你们金成的喷漆车间里催货,我就等着你调度,你给我们送,你自己看着办吧!”   宋洲的话终于有分量了。   金成当天就甩了天骐,再加上加模具到位,逐渐宽裕的23010集中供给了洛诗妮和漂亮心情。   除了主推的2307,邹钟闻还用JX23010打了好几个款,也都投产,销量没有2307那么火爆,但全都能回本,且不剩库存。   宋洲很早就预判到2307绝对不可能清仓。48小时内诞生一双鞋并出库,每个环节都要有材料在周转。果不其然,随着三月底的一次升温,TY直播的单鞋品类流量骤降。   宋洲每天晚上盯着夏夏选品的直播数据,时刻做好减产准备,他只是多开了一天的流水线,当天做的三千双2307,夏之心就不让送去她的发货仓了。   夏之心自己手里都还有一千多双鞋留着退换货,他叫宋洲不要急着处理,在外面租个仓库,存放到下半年,她还能接着卖。   高云歌罕见地在决策上和宋洲产生了分歧。   一直以来他都很配合宋洲的一切指令,宋洲让他干什么,他都好好好,做做做。唯独在这批库存的去向上,他持反对意见。   邹钟闻当起了辩论赛的主席,为了显得公正公平,还特意换了副黑框眼镜:处理还是不处理2307,这是个问题。   三人在一个下早班的傍晚聚在停线的车间里,邹钟闻先有请宋洲发言。   正方宋老板的立场显而易见,没有老板希望自己做出来的鞋子被处理,他宁愿用空间换时间,万一到了下半年还能正价卖呢!   反方高伙计对这个“万一”表示一万个怀疑。以他这三年来在麒麟湾其他厂里的工作经验来看,主播的嘴骗人的鬼,夏之心口口声声说还能卖,还能卖,等下半年更新的样品出现,反响比老款好,她肯定更愿意卖新款。到时候2307才是真的砸手里,过气了白菜价都没人要,还不如趁现在便宜个三五块,还能堪堪收回成本。   宋洲不服气:“我的baby们长得那么漂亮,能当童模,怎么可以被处理!我宁愿把它们多库存几个月!”   “那是因为你有亲妈滤镜,”高云歌敏锐地捕捉到宋洲面色冷酷,赶紧补充道,“当然了,我们洛诗妮做的鞋子由温州来的设计师亲自画版,又是全流水线制作,确实比麒麟湾的同行们来得精致。”   宋洲面色温情。   “但这毕竟是山海鞋。还记得去年年底天骐的事故吗,一旦存放时间长了,很多问题就出来了。”   宋洲辩争:“天骐归天骐,我们洛诗妮的baby才不会出问题。”   高云歌小小声:“当老板不能这么玻璃心,要学会接受孩子的——”   “那你就想办法正价卖啊,”宋洲打断他的话,态度强硬,“哎?流水线尾的那个黄毛,对,叫熊安来着,不就喜欢上班的时候偷偷开直播吗,我给他卖都行,反正我是不接受处理的。”   “别吵啦,别吵啦!”主席邹钟闻听他们车轱辘话来来去去,很快失去了耐心,直接宣布辩论输赢:“马上要开始凉鞋的生产了,车间确实要空出来,你,宋洲,赶紧租个仓库,把2307全部拉走。至于你,高云歌,真的可以考虑开个直播,我都听熊安感慨过好几次了,他一个人的时候在线人数只有几个,但凡你入镜,就算是戴着口罩钱转到他边上视察,直播间里就分分钟多了几十号人。”   “别说了,拒绝再辩!”邹钟闻一锤定音,给正反两方打了个合题,“咱们三个把日子过好啊,比什么都重要!”   邹钟闻对自己的裁决很满意。明天就是四月一号,厂里放假,他终于也有空回一趟温州,去见他的哥哥邹钟铭。   他等着他哥给他做好吃的呢,至于宋老板和高伙计,上一秒还为库存的处理争得面红耳赤,下一秒挤在档口内的小厨房里,也是一个面红,一个耳赤。   天气逐渐变热,到傍晚又转凉。宋洲坐在茶桌前,吹空调会冷,高云歌在通风并不好的厨房里又热,袖子撸到手肘往上的位置,脖子上挂的围裙袋口绣着“田螺夜莺”。   高云歌这是level up了,不再是无名无份的“野夫”,至少是只鸟,那四个字边上还有一张图,绘有一只夜莺张开双翅,背上嵌有颗田螺。   高云歌正如民间传说里默默奉献的田螺姑娘一般,挤在只有三平方的私建厨房里做晚饭。   厨房外,两间门面打通的档口有五十平,摆放有前台和样品陈设区,以及宋洲正坐的会客茶桌。屋外,开业时摆放的花篮早已撤散,倒是两串铃铛形状的气球,还横在大落地窗的正上方。   洛诗妮的剪裁仪式在五天前举行。   宋洲就是走个形式,挑了个黄道吉日,黄道吉时。那一天夏夏选品直播间还没被截流,对面三楼车间正在轰轰烈烈地生产,洛诗妮那被装修的焕然一新的档口迎来开业。   做直播和淘宝的大小客户纷纷给宋洲送来花篮,但那只是一小部分。洛诗妮开业当天,门口的插着麦穗的花篮从工业区这头摆到了那一头,全都是麒麟湾的同行们送的。   宋洲还是澳尔康的小宋总时和这些老板们都打过照面,如今小辈也来开实体工厂了,大哥大嫂们当然要来送祝福,还有人特意送来个插满鲜花的,在一众金黄中格外明显。   宋洲走进,花篮正中间的两道挽联上赫然写着“天骐”“多鑫”送上。   做生意就是这样的,哪怕之前在温州的模具厂外,多鑫老板开车差点撞上宋洲,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早在正式开业之前,多鑫就来过洛诗妮的档口找宋洲,绝口不提那晚都发生了什么,依旧想要寻求合作的可能性。   他给宋洲带过几个凉鞋的样品鞋底,还说悄悄话地告诉他,这几个都是天骐叫他独家开发的,宋洲如果有意向,也可以打样。   宋洲再把样品拿去给邹钟闻,邹钟闻嗤之以鼻,看都不看一眼地说这几个版本在温州都过时了,他哥那边早一个星期就给他寄过了。多鑫老板拿着这些玩意儿来洛诗妮,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此机会来偷看他们在打什么样,又汇报给天骐吧。   于是宋洲也留了个心眼,小邹的最新作品他全都放在车间,而非剪彩那天摆在档口里。宋恩蕙和敖程峰当天也来了,带着敖心。另外还有一根氢气球串联的彩带横在门口正中间,宋洲一手抱着敖心,一手拿剪刀,随着彩带被剪短,五颜六色的氢气球也如飞鸟,飘升在麒麟湾的上空。   宋洲看着厨房里往蒸蛋羹上淋酱油的高云歌,还是会感到遗憾,自己的伙计那天没有在场。   他提前告知过高云歌,宋宛成确定不会来。虽然他仅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做了近十万双的产量,当爹的还是没把儿子的这个事业看在眼里,什么?他那个什么妮的档口面积只有五十平?不去不去,丢死人了,要知道你爹我二十年前在温州,整个鞋都二期的厂房和门面,都是我盖的。   宋恩蕙一字不拉地把宋宛成的话学给宋洲听,但仔细辨别语气,还是能听出宋宛成的意外之喜,没想到自己儿子有两把刷子啊,但碍于面子,还是不愿意亲自来一趟。   同样不愿意出现的还有高云歌。车间里忙得脱不开身那都是借口,剪个彩能用几分钟?宋洲正摆拍的时候,高云歌还不是一直站在三楼的窗户边上观看。别人都是拿手机,举相机,高云歌就用那一双眼,仔仔细细,完完整整地记录下全过程。   “田螺夜莺”脱下围裙,幻化回人形,端着三菜一蛋羹出门,放在茶几上请宋老板享用。宋洲肚子正饿呢,但还生高云歌的气,双手往胸前一交叉,拒不动筷。高云歌就盛了一小碗米饭,坐在他对面,用汤匙舀几勺蛋羹拌进饭里,吹温,再送一勺到宋洲嘴边。   宋洲还是不为所动。   高云歌看那一勺悬在空拌饭没了热气,就放回碗里,搅拌两下,再送上一勺温热的。   宋洲对高云歌的耐心从未有过怀疑。   他相信自己如果不张嘴,高云歌绝对会一直重复这一套动作,直到自己开口。   “……你不应该这么好脾气的。”宋洲又开始试图调教高云歌,给他植入另一种可能的对话和相处模式。   他故作凶巴,加粗声线道:“你应该跟我谈判,宋洲,你要是执意去外面租仓库放库存,不听我的话处理,我就不给你做饭,更不会喂你吃饭了。”   “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呢!”高云歌露出个难以理解的表情,又换了勺拌饭送到宋洲嘴边,“一码归一码,你就是把库存放仓库里三年五年,卖不出去发烂发臭,我也会给你做饭的。” 第36章 晚杯   宋洲说不过高云歌,接过碗勺,自己哼哧哼哧吃了起来。   高云歌对他的进食量很满意,先是托着下巴观看了好几分钟,才心满意足地去盛自己的那碗饭。自从金成的鞋底可以正常供应,宋洲不需要跑东跑西,时刻担心流水线空转,他的饮食也恢复正常,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自己去海鲜市场买菜。   这给高云歌带来不小的挑战。他一个甘肃人,常年和云贵川的黄毛们混迹在一起,哪里会做海鲜啊,所以每个中午晚上下班前,向来严于律己的高教官也默默掏出手机刷短视频,恶补芹菜鱿鱼的炒法和鸦片鱼头的酱料配比,防止宋老板一个不满意,把自己从“田螺夜莺”又降级回“田螺野夫”。   洛诗妮正式剪彩在三月底,二月中旬一装修完毕就开业接待客户了。小娅是三月初入职的。交接的那一天,被辞退的那一位正是小娅的老乡,特意提醒她不要被这个老板的英俊外表迷惑了双眼,此人脾气超差,极难沟通,并对工业区里的文员素质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麒麟湾的文员们能有高中毕业证都算高学历了,他的要求是精修acca,会整天把“这个帐你都算不明白吗”“这个单怎么漏掉了”挂在嘴边。   怪不得这个厂短短两个星期内就辞退了五个文员,第六个入职的小娅毫无经验,履历上只有拿着去年在流水线干三个月攒下的工资报的十五天速成班,电脑表格需要制作时还需要搜TY上的讲解视频。   她以为自己上一天班原形毕露后也会被宋洲辞退掉,她刚来时正操作电脑的那个男人比自己还菜鸟。   小娅当时只认识宋洲,并不知道掌握洛诗妮转账的u盾又是在伙计高云歌手里。高云歌拉出键盘,食指笔直戳数字区的“0”,戳一下,绷成直线的手指就弹射抬起,再小心翼翼地又戳一下,又弹射离地。   “啊……是这样吗?这样输入对吗?”高云歌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转账页面,就连侧脸跟宋洲说话的时候,手指头也僵硬着,随着他身体转动的幅度移动。   他打退堂鼓,说自己只是管车间在行,公帐的进出大可不必。宋洲一本正经,严肃认真道:“你经手的货款已经有很多了。大到皮革和鞋底,小到配件和浇水,每次供应商送货进来,在收货人这一栏签字的都是你。你的名字已经很值钱了!”   高云歌知道材料不便宜,所以不论是大件还是小物,他都会不假人手自己点数,就连2307所需的配饰“winwin”扣,他都巴不得从袋子里倒出来点一遍。   那扣子才指甲盖大小,一千个起订,每次送货都放在透明塑料袋里,高云歌后来还真数过,容错率有千分之二。   高云歌还是打怯:“我初中都没读完。”   “麒麟湾里多少老板可能小学都没毕业啊。”宋洲鼓励高云歌放心大胆地继续操作,“你认得阿拉伯数字就行。”   他坐在高云歌边上,两个人贴得很近。银行卡号和税号可比转账金额长多了,高云歌手指僵硬,一戳一戳地输入完长长的两串数字,宋洲全程没有催促。   下一步需要点击操作,高云歌的右手握住鼠标,又不敢动。   宋洲干脆握住高云歌的手。   那明显是一双少爷公子的手,连读书时代握笔的薄茧都没有,五指纤长,指腹柔软,衬得高云歌连手背都是粗糙的。他的手比宋洲的小那么一点,交织在一起,却明显的更有力量感。   两人唯一接近的是肤色。   黄河水确实养人,从甘肃风尘仆仆回来是大年初八,高云歌在老家才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养的比宋洲都还要白。开工后他又整天待在车间里,整个人除了头发长度,跟刚回来时候没什么差别。   “来,点【生成信息】。”宋洲手把手教高云歌,鼠标的点击声在档口里振聋发聩。盯着页面看了足足五分钟后高云歌才勉强点头,宋洲又握着他的手,把箭头挪到【确认】处。   宋洲点击时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他继续放慢语速劝高云歌不要紧张,后面还要输入密码呢。   高云歌总算是放弃抵抗,银行页面跳出个输入密码的小窗。这回他两只手的食指都伸出,切换大小写输入自己和宋洲名字的首写字母,以及洛诗妮选定的剪彩日期,构成USBkey密码,这个过程又花了五分钟,宋洲在小窗上点确认,然后指着正插在电脑主机上的u盾,示意高云歌点“ok”按钮。   实物比平面的按键更有安全感。还是坐在椅子上,高云歌弯下腰,先是将u盾上的四个圆钮都抚摸了一遍,然后摁下最靠右的“ok”。   他以为接下来还有操作等着自己,这一步并没有历经太多犹豫,可等他直起腰,再看向屏幕,付款成功后的页面自动跳转回余额,上面只剩下四位数。   高云歌呼吸都停止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屏幕,低头看u盾,抬头看屏幕,低头看u盾。   高云歌人生第一次大额转账体验结束。   “啊?”高云歌张大嘴呼吸,话都说不利索,“钱、钱就这么没了。”   重复看屏幕和u盾的动作,他双手缩到胸前,怅然若失:“四十万就这么顺着网线……飞走了?”   宋洲笑到肩膀发抖,捂着嘴都憋不住声音。   高云歌知道宋洲是在看笑话,没见过世面是这样的,自己以前工作生活,一整年进进出出可能都没有二十万,一下子转出那么多,当然是他前所未有的经历。   “有这么好笑吗?”高云歌问。   宋洲笑得更厉害了,也憋得更厉害。   高云歌眯眼,又问宋洲:“开心吗?”   宋洲点了点头。若不是余额不太够,他巴不得再看一次高云歌转账,高云歌继续问他:“喜欢吗?”   宋洲猛猛点头。高云歌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新来的文员。小姑娘进屋时见他们俩在捣鼓电脑,就背对着他们坐在茶桌前,默默戴这个戴耳机,全程没有打扰,静待老板忙完。   “我那么笨你都喜欢。新来的文员,你也要耐心教她哦。”   “那能一样吗!”宋洲嘴角往上拽,一下子就不乐意了。高云歌双手捧起他的脸,把另一边的嘴角也扯起来,形成一个微笑。   “要像喜欢我一样,喜欢你的工人哦。”高云歌对宋洲说,“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baby。”   小娅怀疑自己有新手运,居然成功入职洛诗妮。   起初那位脸应该印到鞋盒上的宋老板确实不太好相处。就连对账单用的字体大小不对,他都有强迫症似地要求她修改。好几次,小娅都以为他要对自己破口大骂了,这位老板还是忍住了,但会在厂长来档口做饭时把自己也关进厨房里,叽里哇啦说一大堆。   小娅中午都吃外卖,坐在前台处戴耳机看剧,听不清、也不敢仔细听老板和厂长都聊了什么。她见过高云歌的围裙,还以为缅北窝子在麒麟湾有分部,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企业文化,但看样子头头应该是高云歌,哪怕宋洲气得要起跳,高厂长都能把他压下去。   明天四月一号,小娅也跟着车间一起放假,档口里早早就只剩下高云歌和宋洲两个人。   明天也适逢高云霄去隔壁市游泳比赛回来,高云歌倾向于在家多陪陪弟弟,宋洲咬着勺子绞尽脑汁,不知该怎么开口把高云歌留在自己身边,高云歌主动说:“我们明天去看金沙滩吧。”   宋洲第一反应是自己魔怔了,都幻听了。   可高云歌确实说了一句:“我住的地方都找好了。”   宋洲面不改色佯装不感兴趣,悬在半空中的勺柄高高翘起。   “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宋洲用一种勉为其难的语气,“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种几百块钱的快捷酒店我绝对住不惯的,睡一晚我能把它被褥里棉和纤维的比例都写出来,   “所以我订了个一千八百块一晚的。”高云歌看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他很有底气,“走我的私账。”   他说的字正腔圆。   自从宋洲把洛诗妮公章的u盾交给他,他就开始积极学习公司法,具体表现为在车间里得空就捧起《企业财税筹划与风险管控》翻到第二页,但苦于记不住,每次再读,又要从头再来一遍。   高云歌还训练短视频的大数据记住他的学习方向,只要宋洲在档口的监控里看到高云歌趴在正对电梯门的那张桌子上枕着胳膊小憩,耳朵里又罕见的戴着耳机,就知道他绝对在听专业知识,效果很好,不出十秒就能入睡休息。   “很好,学得好,公私帐分明。”宋洲毫不保留地夸高云歌,但不用想都觉得不对劲。   人的消费观念是不会一蹴而就的,这高云歌怎么可能舍得花那么多钱订一晚酒店,就为了跟自己睡在一起?哦……这一点宋洲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们唯一一次的深入接触好像并不值得高云歌这么破费。   但高云歌表现得比宋洲还要期待。   他执意要开自己的那辆二手吉利,第二天早上八点来豪庭院门口接宋洲,至于那辆“公车”帕梅,就乖乖停在车库里。   高云歌的打扮也比在车间里日常。原来他是有花衣裳的,印有热带雨林图案的暗红色衬衫穿在他身上,还真有度假的感觉了。他的头发还没长到可以抓小辫,但已经需要把刘海往后梳,被夹在头顶墨镜卡住。   高云歌还背了个包,沉得宋洲怀疑他带了不止一天的衣物。咋了,这是要整哪出惊喜,开车私奔跟自己度蜜月去呐?宋洲明知这种猜测的不可能性,还是忍不住瞎想了一路,至少这一晚,他和高云歌短暂地离开麒麟湾,去过工业区以外的生活。   车在一个半小时的行驶过后抵达晚杯的停车场。宋洲有注意到周遭的其他车辆,全都是bba级别以上的。   这天也不是周末,但这个高价位的民宿门外却挂着“满客”的牌子。宋洲寻思高云歌还挺会挑,看样子是找了家网红店,高云歌在办理完入住后,就匆匆背着包离开房间。   宋洲:“???”   不是,他有点凌乱。   这么贵的房间,还是次日十二点就得退房的。以高云歌winwin扣件都恨不得每一批都数过去的抠搜劲儿,不应该一进屋就贴着自己争分夺秒吗?   怎么还走了?去哪儿了?   两人入住的房间叫“大雪”,一室一卫一厅,阳台直接连通金沙湾的私人区域,正对面就是正在退潮的海浪。宋洲什么海没见过,他坐车两小时来晚杯难道是为了看这黄不拉几的风景?他站在窗边,刚好能看到呈夹角的民宿大厅里,七八个手里捧书的人围坐在一起,高云歌最后一个就位,打开背包,掏出一个厚厚的《拉康选集》。   宋洲:“……”   比听到高云歌把“mibt”说成“imbt”都还要破防,宋洲恨不得立刻马上把高云歌从这堆聚在一块儿句读拉康的人群里揪出来。那都是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吟!   一个个都能日常开百万级别的车了,住千元高端民宿,还搁这儿办精神分析沙龙会,这不明摆着收割工人阶级的高云歌吗!高云歌躲过了麒麟湾里信不信神的小册子,居然被这套神神叨叨的理论捕获了。   高云歌还是用自己的私房钱订的住宿,这些人还有没有良心啊!必须让他把发票打出来报销到洛诗妮,如果这都不算赎罪券,什么才算?   宋洲差点就出门了。   想了想,还是踱步回窗前。   他沉住气,掐指算时间,以他对高云歌的了解,不出十秒,他就会走神。   果不其然,那个戴眼镜的青年男子还在做开场白,选集都没打开呢,高云歌就张了张嘴,眼神闪烁瞟向两侧,似乎在确认,是不是只有自己没听懂。   在座的各位全都聚精会神,他们翻书到第几页,高云歌学着他们翻书到第几页。   宋洲放心了。   高云歌还没入门呢,这个已经死透了的拉康还不成气候,他宋老板依旧是小夜莺的唯一真神,地位不容撼动! 第37章 对象小a   高云歌选择这个叫“晚杯”的民宿并非无迹可循。   点开江浔皮革老板娘陈筠的朋友圈,除了样品展示,材料到货通知,月底催账,就剩下一个海边民宿的公益活动,多以读书会的形式。她诚邀广大客户假期也前去游玩。   有其他鞋厂在评论,还以为这民宿是陈筠投资的。陈筠回复,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喜悦:【哎呀我哪懂这些,我儿子的一个男同学搞的。】   陈筠的独子名叫江浔。   改行卖皮革后,她的门头就用儿子的名字。这样的取名在山海市并不稀奇,多少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把自己的车间和档口当成含辛茹苦养育的孩子。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小。宋洲昨天为了登记身份信息,加了晚杯老板夏清泽的微信,才发现宋恩蕙也有给这个民宿点赞。   原来这位精神学博士在瑞士留学期间,也去巴黎做过交换生,和宋恩蕙当了一个学期的师姐弟,共修的课程也是《句读拉康》。   当然了,他们当年学的是法语版。夏清泽今天组织读中文的《治疗的方向和他的力量的原则》。   高云歌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块儿,就连单个词汇都难以理解。   夏清泽看出他的格格不入,应该是在座各位里理论基础最薄弱的,就在邀请别人念读前特意鼓励高云歌:“拉康故意把自己的论文写得晦涩难懂,他希望读者不要理解得太快。”   高云歌神色坚定,点了点头,努力跟上与会者的节奏。宋洲在屋里眼睛都要瞪直了,绞尽脑汁想知道这个夏清泽都跟高云歌说了什么,居然能让他这么笃定。这男的谁啊,不就戴副眼镜吗,穿得人模人样捧着本原著,就知识分子了?   可你还真别说,以宋洲这段时间对高云歌的观察,他好像就吃这一套。   卖苦力的对高学历的多少都带点滤镜。宋洲别提多后悔,早知道三年前他就应该把南洋理工的毕业证挂脖子上,这玩意儿在高云歌眼里,可比在酒吧里撒钱有魅力多了,宋洲更忘不掉的是那天在麒麟湾大厦ktv里,他唱的英文歌多简单啊,高云歌会让他反复唱,并露出“哇你怎么这么厉害”的崇拜的神情。   并不一定要西装革履,而是一种氛围。夏清泽就自带这种文化气息。宋洲都不需要企查查一下他的名字,就知道男人在这个年纪开办这样一个民宿,还能在非工作日的下午岁月静好地组织一场非盈利性质的读书,绝对需要家里的支持,更通俗的说,贴钱。   他的父亲至少是一个规上企业的实权经营人。山海市最大的空压机制造企业叫什么来着?法人代表好像也姓夏,夏楼山?   不仅仅是夏清泽,与会者里除了高云歌,绝对都是中产以上的家境。正领读的那一位女士放书的帆布包都是爱马仕的,旁边那位男士的手表能顶高云歌以前一年的工资。   都是这么些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经济压力的人在学习精神分析啊,宋洲忍不住阴阳怪气,巴不得路灯平地起,把这一窝布尔乔亚打尽全都吊起。   这年头不够小资,都不好意思得点精神疾病。百忙之中总算有一天假期的高云歌在这群人里却是最快乐的,看不懂,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就时常抬头看看身边的人的笔记,再装模作样地自己也划上两句。   他这会儿还真灵动得像只夜莺,又穿印花衬衫,落在人群里左顾右盼真稀奇,摇头晃脑的样子极其轻盈。   他很努力地聚精会神,可这世间比理论术语更能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屋外的海浪,撒在吧台上的阳光,每个人用的笔的颜色,帆布包上的小马挂件……高云歌一直盯着,试图不去触摸就猜出用的是哪一层牛皮,他也会看向自己房间的方向。   站在窗内的宋洲被一帘薄纱遮掩,他看得清高云歌,高云歌看不到他。   很快小夜莺在这人世间就探索累了,泄气一般地塌下半边肩膀,小狗眼地看向旁边的那一位,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能记录得那么起劲。他终于忍不住掏出手机,恩,不是自己没有定性,而是宋洲发来信息。   宋洲问他:【学到哪儿了?】   高云歌陡然挺起身板,把手机夹进书的翻页里。他还考起了宋洲,反问他:【什么是费勒斯?】   宋洲没有犹豫:【叽。】   高云歌还补充起来了:【虽然拉康是法国人,但费勒斯是希腊语里的叽。】   宋洲很难不笑出声。合着高云歌听了那么久,就学了个叽的多种翻译?   他决定解救高云歌于枯燥的学习,又发了句:【甭管是法国叽还是希腊叽,都什么年代了,国外的月亮没有国内的圆,你还不赶紧净水楼台先得月,回屋吃点温州叽。】   隔着窗,二十余米的距离,宋洲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高云歌盯着藏在书里的手机,瞳孔随着阅读放大。   显然是看到比《拉康选集》更提神的内容,他也不管礼貌不讲客气,默默起身,收了书,雄赳赳气昂昂地,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宋洲度过了人生最为忐忑的半分钟。   自从过完年从温州回来,两人天天同吃,但谁也没提要同住。   高云歌住惯了环湖佳苑,弟弟每个周末又要回家,流水线上好几个做长期的黄毛也以他的房间为中心,住进临近的隔断间里。   他没道理要主动提跟宋洲住一起,宋洲没动心思,才是值得奇怪和疑虑的。   但宋洲确实对去年年底的第一次心有余悸。   岂止是没发挥出平均水平,宋洲饶是三年没开过荤,也不应该结束的那么快啊,当真跟没干过这事儿似的。   再加上厂子一开线就兵荒马乱,不是在抢鞋底,就是去抢鞋底的路上,宋洲每天忙得性缩力满满,哪还有这方面的性致。   并且宋洲在那之后也没觉得意犹未尽,而是平静的虚无。像是明确触碰到内心深处的一处匮乏,他短暂的被高云歌填满了一下,高云歌离开了,那块空洞的棱棱角角,反而都变得异常清晰。   高云歌进屋后立即关上门。   跟小学生喜迎寒暑假那般雀跃,他三两步跳到了床上,小腿弯折,刚好跪坐在宋洲身边。   宋洲靠在枕头上面不改色,心里实则慌得一比。   也不用这么开门见山吧,一上来就真的吃叽?咱不得整点暧昧小前戏呐,万一我的叽这次也没表现好该怎么办?男人尊严尚且放置一边,让高云歌失望了觉得无趣,事态就严重了!   宋洲喉结动了动,那张好看的脸淡漠,内心戏却丰富。   好在高云歌保持高昂的愉悦。选集被他也带上了床,他翻到其中一页,问宋洲:“什么又是对象小a。”   objeta a,大他者,费勒斯……都是拉康最为重要的几个概念之一,高云歌就是想速成,也记不住那么多专业名词,为了防止消化不良,他就只挑几个吃一吃。   宋洲张口就来:“就是对象,恩,耍朋友谈恋爱的时候介绍对方时候用的词,对象。”   “你骗人!”高云歌“啪”得把书合上,像是被那一阵风刮倒,他直直倒在了床上,仰头看宋洲:“它后面明明跟了个a。”   “恩,外国叽配外国对象啊,所以加个a。”宋洲面不改色地继续编,“你别以为外国叽就比国内的大,费勒斯也喜欢谈个小鸟依人的对象,而且你听呐,小a,小a,加个小字,多可爱哟。”   “还是骗我!”高云歌眯眼笑,咯咯了好几声。明知宋洲是在逗弄自己,他的讲解比屋外引经据典、逐字逐句的朗读有意思太多了,高云歌双腿放松曲起,穿短袜的脚不知觉地抖动交替了两下。   宋洲注视着笑得合不拢嘴的高云歌,余光一直往他脚踝的凝望。   和手的粗糙坚毅不同,高云歌常年穿长裤,袜子和裤脚接壤的那一小圈皮肤几乎没露出过,光那一小截,就白得明显。   宋洲的呼吸有些加重。   他深情注视着高云歌,高云歌的目光向下,注视着他那起反应的逐渐鼓起的叽。   高云歌不笑了。他挺严肃的,继续问宋洲:“那你以前岂不是有很多个对象小a?”   宋洲喜出望外:“你吃醋了?”   “啊……那倒也没有。”高云歌再一次翻开了书,在有“对象小a”这个概念出现的地方,宋洲不止一次用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自己的名字。   不止一遍,不止一面。   “我就这么特别吗?”高云歌还是不确定。宋洲之前有过那么多段关系,来来去去,怎么就偏偏对自己,念念不忘。   他也想知道:“你都有过那么多对象了,你怎么就确定,我就是那个最特别的小a呢?” 第38章 剪彩   高云歌迷迷糊糊小憩后,宋洲并没有一起入睡。   他的目光原本炯炯有神,宋洲捞起书随便念了两句,再看他,就瞑目了,连呼吸都逐渐平稳。   高云歌安详地熟睡在知识的海洋里。   宋洲给他盖上薄被,手拢了拢他的头,两个人拥抱的更贴近。   确实是非常难得的独处时光。宋洲的叽梆硬,却舍不得真的去动手动脚吵醒高云歌。他知道高云歌也很少在这个时间段入睡,车间里永远有不停歇的鼓风机和气泵的声音,高云歌再累也会保持站立和清醒。   宋洲掏出手机,忍不住想拍几张照片。微信里恰好有人给他发信息,也是好几张图片,问宋洲这个效果行不行?   宋洲点开对话框,是康阳纸箱的老板发来新鞋盒的设计图,一共三款,全都打了洛诗妮的注册商标和代言人身像。   康阳是澳尔康一直合作的温州老牌纸箱厂,品质有保障,价格也偏高于山海市。   都是老熟人了,成本摆在这儿,康阳老板一开始并不建议宋洲找自己定制洛诗妮的盒子,宋洲让他不要担心,钱不是问题,他都找代言人了,每个鞋盒别说贵个几毛钱,就是贵个几十块也有人买单。   康阳老板是个年近六十的糟老头子,不懂年轻人饭圈追星那一套,但对任何新型的经济模式都有刻在dna里的了解欲。宋洲这招另辟蹊径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做了一辈子鞋盒,没想到还能被宋洲交叉了个粉丝经济。   山海市的鞋子才值几块钱啊,夏夏选品挂69.9的链接,都算顶天的高品了,宋洲居然依托实体工厂玩起了虚拟经济那一套,找个当红流量炸子鸡来当洛诗妮的代言人。那妹妹们可不得跟买杂志和专辑那样,几十几百双的下单,鞋子不是重点,她们买椟还珠,为的是印在鞋盒上的哥哥的脸啊。   “所以我才会特意来找您做一批纸盒,防止山海市的本地鞋盒厂有了数据,侵了我代言人的权。”宋洲把照片数据传送给康阳老板后千叮咛万嘱咐,在样品阶段可千万别让第三个人知道代言人的身份信息,连他的父亲和澳尔康那边都不行。   康阳老板寻思宋洲这是签了哪位大咖呐,保密工作做得这么细致,看了眼照片,哎,还真是个眉清目秀帅小伙,穿着件洛诗妮标志的黑色工装大褂,背景是在车间里。   这是给了流量不少钱吧!康阳老板哪能认出这位明星姓甚名谁,但这不是重点。听说这些流量小生仗着这张脸,脾气都大得很,宋洲居然能让人在车间里拍写真,肯定又加了不少钱吧。   “那确实是另外的价钱。”宋洲沾沾自喜,多嘴给康阳老板科普起了新公司法,“代言是笔很划算的支出,一百万的代言费,税金你猜猜才多少?不超过四千,但我要是给高云啊不,要是……以分红的形式给这位代言人结算报酬,诶呦额,那可就是五个百分点起步了。不过没关系,纳税都是光荣的!我多少交给国家,代言人多揣点到兜里就行!”   宋洲点击图片将纸盒上的照片放大。   只见高云歌穿印有洛诗妮中英文的黑色大褂,站在流水线的第二道烘箱前,挺拔如松。   他工作的时候习惯把大褂的全部纽扣都扣上,微低着头,盯着线上的材料,鼻梁高挺,一双眼专注凌厉,被拍摄的人叫了一声名字,才不带表情的侧脸,刚好看向镜头。   还好宋洲立即捕捉下了这个瞬间。   不然高云歌就要笑了。天老爷,怎么会有这么爱笑的人,不管要开口说什么,嘴角都先习惯性地扬起。   宋洲让他严肃些,拍肖像照印鞋盒上呢。高云歌能分清他说话是认真还是开玩笑,将他扯到楼道口才问:“什么意思啊?”   “就是请你当代言人呗。”   高云歌人都听傻了,什么人?代言人?那不是明星流量也得是偶像歌手吧,宋洲摆摆手,实在到:“那种公众人物咱也真没那个钱请,那些哥哥得拿某香某迪的代言,妹妹们才觉得拿得出手。”   “我们洛诗妮不比那些什么,某香某迪差的。”尽管并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牌,高云歌护犊心切,不许任何说自家小孩一点不好。   “对咯,就是要有这种心气。”宋洲拍拍高云歌的肩膀,要不是楼道里偶尔有人走动,恨不得立刻亲一口。   宋洲前前后后抓拍了不止一次,不止百张。   他现在一手的屏幕里有洛诗妮鞋盒的确认图,上面印着他精挑细选的高云歌的照片,另一只手搂着真实的高云歌,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就在他怀里。   他把屏幕贴到熟睡的高云歌脸边。   并不会真的去大批量生产这样的鞋盒,宋洲只打算制作几百个,到时候作为附件资料整合进财报里。高云歌从来没问过他具体的分红,但他早就打算好用代言费的方式,到年底支付,不然高云歌没有任何不动资产的投入却拿大头,反而比拿代言费还不符合常理。   至于为什么找高云歌代言,这不是天经地义吗!这年头哪个明星没点黑料和负面新闻,高云歌纯纯劳动人民,无产阶级,他不为自己生产的鞋子代言,谁代言!?   屏幕暗淡,宋洲点了一下,图里的那张脸重新清晰。   高云歌的头发比拍照时还长了一点,遮掩在眼前,睡姿和表情都很温驯。   没了车间里紧凑的工作氛围作为背景,高云歌在生活里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他自知没受过太多学校教育,又过早地进入社会,所以日常交际的时候话很少,永远等别人先开口,怕露怯所以藏拙。   也只有跟宋洲在一块儿,他才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拉康定义的对象小a是生活里的构成性例外。都例外了,你还想要几个?   ——人这一生能有几次惊心动魄的一见钟情,让相遇成为例外的恩赐?   高云歌咬字眼:“但你确实谈过很多个对象。”   宋洲把高云歌的较真等同于吃醋,他很享受,说:“就你一个是object a。”   宋洲一说英文,高云歌就发笑。侧躺着用书掩面,不想被宋洲看到自己在傻笑,他偷偷回头,宋洲背对着从窗帘缝隙里泄入的阳光,也侧着身,胳膊肘弯曲,手掌撑着脑袋看他。   宋洲很充盈。宋洲说:“哇,我的object a在对我的回眸一笑诶。”   高云歌还是听不懂。   但他能看懂宋洲的陶醉。只有宋洲会哄着他,用通俗的不能再通俗的举例帮助他理解,尽管他还是不太理解。   他脑子今天进的浆糊比流水线转一天要用的胶水量都大,毫无警觉性地睡在宋洲边上。那么近,那么静。   以至于宋洲忍不住改变姿势凑近,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此时他不再觉得自己在做梦,他不会再允许自己说些要死要活的气话,恩,那是三年前的自己常挂在嘴边的疯言疯语,他如今无比珍惜和高云歌一起活着的每一刻。   宋洲单独出门时,夏清泽还在收拾大厅的空间。   读书会已经结束了,参与者们都聚在屋外的草坪上,如果找好角度拍张合影,他们身后的无边泳池,刚好能和海平面相连接。   除了挑高的观景视角,晚杯另一侧石阶往下,还有一小片私人的金沙滩连接着海域。纵观整个山海风景区的高端民宿,再也没有第二家拥有晚杯这么好的地理位置。   高云歌来时路上问宋洲这个名字是不是“晚上来喝一杯”的意思,宋洲笑,说很明显是从古诗词里截出来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晚杯的会客区里确实有一整面的酒墙,形形色色,购自全球各地。夏清泽跟有洁癖似的,整理完书籍,又来擦拭酒瓶。   明明已经干净到看不出灰尘,他拿起酒瓶旁的一个装饰物,硅胶制成的怪兽,是奥特曼动画里的角色。   宋洲以为他是发现了这个玩具的格格不入,要收起来,他擦拭完后把它又放回了酒柜的正中心。   好在这个怪兽并不难看,跟巨型狼犬似的,还挺可爱,又带着巨兽的威严,抬起双爪张着嘴,它是这个民宿的守护兽。   “这个怪兽要多少钱?”   夏清泽扭头,看着宋洲逐渐走到和自己齐平的位置,饶有兴趣地打量展示格里的玩具。他说这只盖迪并不售卖。   “真的假的?”宋洲眉尾一挑,故作困惑,“这世界上还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夏清泽嘴角上扬:“不然大家也不会聚在这里。”   “可是这些形式和活动又有什么实践意义呢?”宋洲语气戏谑。曾经他也投入过阅读和研究,试图从死去的人的理论和著作里济求慰藉。他确实获得了一段时间的平静,但很快又被打破。   “人总要给自己找个盼头。春夏秋冬,四季冷暖,还活着的人,需要度过漫长又重复一生。”夏清泽逐渐转移了话题。   他知道宋洲现在办了个鞋企,问他生意如何。宋洲摇摇头,说这一行靠天吃饭,前段时间天气清爽,单鞋卖的好,这两天气温逐渐升高,凉鞋就蠢蠢欲动。   “等到了下半年,来几波冷空气,就可以生产棉鞋了。”宋洲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夏清泽,“山海市上一次下雪是什么时候?”   夏清泽高中就出国了,在欧洲度过近十年的求学生涯,也是这两年才回山海。但关于雪,他非常有发言权,记忆里只有童年时代才在山海见过一次雪,还是薄薄落在地上第二天就会融化的那种。从那一年之后山海市的冬天不论有多有寒冷潮湿,也只会阴雨连绵,再没下过白花花的、漫天飞舞的雪。   “但现在全球气候问题严峻,夏天越来越热,冬天也越来越冷,且反复不定。”夏清泽说,“没有人能预测到接下来的天气会如何,可能热了十天半个月,又会转凉。”   “那我的凉鞋会滞销的。”宋洲拒绝这种可能性。   “不过温州也很少下雪。”宋洲有那么一丝期待,望向窗外,想象落了雪的景观,“如果今年连这里都冷到下雪,那棉鞋的生意,肯定也会爆单。”   高云歌睡醒后刚好可以吃晚饭。   并没有在晚杯一起聚餐,宋洲带高云歌去了一家小炒店。宋洲提前花了一两个小时踩点推荐榜,精挑细选了这一家,鱼杂和虾杂的口味鲜美,饶是高云歌不爱吃海鲜,一看菜单上的价格如此实惠,都大手一挥又点了几个菜。   等不及回晚杯晚上来一杯,高云歌实在是没忍住,问老板要了几瓶啤酒。   他应该有一个多月没碰过酒了。   自从洛诗妮开工,高云歌就是再焦头烂额,也不会趁着休息时间去屋顶偷偷喝一点。晚上回家了也不敢喝,生怕第二天起不来,或者头晕目眩影响反应力。他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他是管理,厂长,他是宋洲的伙计。   宋洲还要开车,那几瓶啤酒就全到了高云歌的肚子里。   这点量离把高云歌灌醉还差十万八千里,他实在是太开心,太久没喝了,回去路上把副驾的窗户摇到底,海风吹拂在他脸上,他迎着落日的余晖眯眼,哼唱着不知道名字的旋律。   晚霞追逐着轿跑。   宋洲目视前方,明明看不全高云歌的身影,他也跟着欢呼,发出雀跃的声音,他说好美啊,高云歌,你好漂亮啊。   高云歌被风吹得脸颊轻微泛红。   半长的头发也飘扬,他逐渐安静,趴在车窗的边缘,看艳红的落日消失在天与海交界之际。   尽管有一个在往游泳职业路上走的弟弟,高云歌本人并不会游泳,在工业区附近过个桥都要走正中间,深怕自己不小心掉下去扑腾不起来。   但他并不怕水,也可能是酒后壮胆,他在晚杯的吧台区点了杯名字最花里胡哨的酒,一饮而尽后邀请宋洲下石阶,前往私人海域。   三百平方的人造金沙滩连接着一小片正在涨潮的海水,在月光下呈现出柔和的色泽,但远不及社交软件上的精修过的蓝。   就是一处很普通的东海的海,能打捞上肥美的黄鱼望潮,带鱼螃蟹,观赏性却差强人意。但凡去过东南亚,都不会觉得山海市的海有什么好看。   宋洲甚至会觉得这里的海有点脏。   可是这里的海,已经是高云歌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了。   以前带着黄毛们来看海,大家全程跟特种兵似的,爬山,上免费的观景台转一圈,在公域的沙滩上拍点照片,就匆匆回去了,连普通的快捷酒店都舍不得住一晚。   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奢侈,虽然宋洲的嫌弃溢于言表,他自己一定要玩个物超所值。   还是穿着那件暗红色的花衬衫,他换了条黑色短裤,一只手握着个酒瓶,也是从吧台那儿带下来的。   晚杯的私人海域位于两座山的夹角处,陡峭的悬壁上绿植茂密,悬壁下海风比山路上更猛烈,在夜里吹得高云歌衣服裤子都框框作响。   两人先是手牵着手。   高云歌很快就甩开了宋洲的手,自己往海浪拍打的地方跑去,边喝酒,边小碎步在沙滩上留下脚印,又很快被接二连三的浪花抚平。   宋洲陪在他身边,今晚主打一个要让高云歌尽兴。高云歌又哼起了小调,宋洲诧异地分辨出那旋律是自己去年在麒麟湾大厦ktv里唱过的英文歌,高云歌记不住名字,但那曲调像是已经刻进了无意识,自然而然地吟唱了出来。   “他在三月初的时候就加了我的联系方式。恩,应该是经常需要和陈阿姨直接联系,沟通皮料相关的,高云歌先是有了江浔皮革的联系方式,看到朋友圈里的宣传,才顺藤摸瓜找到我。”   夏清泽下午的话也开始萦绕在宋洲的耳畔。   “起先他会把《拉康选集》里的片段发给我,明明手写的注释已经鞭辟入里,他表现得完全不懂,跟这本书不属于他似的。”   “后来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诉说症状。他提到了呕吐和厌食,这是他最关心的部分。我认为厌食和暴食是一体两面,临床显示厌食症患者通常会在呕吐后又大量进食来填补空虚,这引起了他的困惑,说有一次去温州找材料,时间很紧迫,他想方设法挤出时间来给病人带了份平时爱吃的糯米饭,病人都没吃完。”   宋洲没想到高云歌那么早就跟夏清泽开始联系了。   这让他有些不爽,占有欲作祟地想要窥探两人之间的所有聊天记录,夏清泽出于对隐私的保护,并不给他看全貌。   但看到的那几句也就够了。   他看到高云歌问夏清泽:【那这个人好奇怪哦,糯米饭这么顶饱都不吃,那他要吃什么才能不吐呢?】   夏清泽说:【爱。】   【爱?】高云歌打出的还是个emoji,红彤彤的爱心后面跟着红彤彤的问号。   这可把他难住了。   什么是爱,他又不懂了,他也可以谈爱吗?有条件去爱吗?   高云歌又发来一张照片,书上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字迹,写了一句:【爱是给出你所没有的东西。】   高云歌:【这是他姐姐写的,我又看不懂了。】   夏清泽先是回复:【宋洲有一位很爱他的姐姐。】   然后他给出了自己的精神分析时刻:【直到你给出爱的那一刻,你才会发现,其实你早就拥有去爱的能力。】   高云歌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衬衫。   那件路边摊的材质太差了,被风吹得贴紧皮肤,袖口和胳膊接触的地方都有些发痛了。   酒瓶也喝空,被扔在一边。海水漫到他的膝盖处,他的双臂随着哼唱的旋律舒展,缓缓抬起,伸直到头顶。   皎净的月光穿过交叠成飞鸟状的手指,落到他身上。他的头也仰起,舞动着手指如翅膀的煽动,回应月色的偏爱。   “好美啊,”宋洲向他的方向呐喊,“你好漂亮啊高云歌,你好漂亮!”   高云歌闻声回头。   宋洲的object a真的在对他回眸一笑。   山海间的惊鸿一瞥,将他的匮乏填补。   明明没有喝酒,宋洲坐在沙滩边,看着高云歌转身向自己走来,整个人又被一种迷幻的做梦一样的感觉席卷。他的高云歌像是变成了一只夜莺,自由自在的鸟儿飞向天际,不停地衔啄来亮闪闪的小玩意儿装饰自己的巢,那是他要建筑和守护的新家园。   堆满鞋楦的屋顶和租住的隔断间都不是他真正的归宿,他漂泊的灵魂有了新的栖息地。   他是如此地珍惜洛诗妮车间里的一切,就连剩下的小扣件都不舍得扔掉,用鞋带串起来。   红色、黄色、蓝色的细绳交叠在一起,像刻有洛诗妮字样的流水线,每一抹颜色就是一处烘箱,一道工艺,串联的winwin扣件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孩子。他的双手是他的翅膀,他的身体是他的家园。   绳带装扮在腰际,那一长串错落有致的小扣在月光下折射出绝无仅有的光泽,缠绕在那如同翅膀的纹身上。   古老传说里有汹涌的红河,漫长的黄沙,宁静的蓝土。   山海间有永不停歇的浪花,月光海风,高云歌。   文成乡野里的精灵变成麒麟湾的小夜莺。高云歌从始至终都是宋洲的洛诗妮,失而复得的神明。   失落的高云歌在这一刻回到了宋洲身边,无比确信。   拥抱和亲吻给他带来了无限的真实,梦醒了,梦也在延续,他的高云歌握住他的手,主动地去触碰缠绕的绳带和纹身,继而向下探索——   “来给你的对象小a剪彩。” 第39章 开个价吧   四月二日早上七点,熊安准时在流水线后段到位。   流水线前段也是七点开工,等材料组装成品,流到打包线至少要二十分钟。以前在别的厂上班,熊安总爱迟到,拖延个十几分钟才到岗,在工位坐下后掏出手机刷会儿短视频,悠哉悠哉地等待鞋子的到来。   熊安自从来洛诗妮后每天都会早到。包装和质检在同一条线上。熊安时不时还会站起来,走到包装工那儿抽查,看她们检验的是否仔细。   熊安的责任心可不是凭空长出来的。   事实上洛诗妮的工作强度并不高。单鞋结束后,洛诗妮接了点澳尔康的外贸单,一款指定的马丁靴,共计三万双左右,要求严格,每天只能生产八百到一千双。   可就算要求再高,这里是山海,效率为王!若是放在别的流水线厂,一千双鞋一个上午就能完成。高云歌愣是把流水线开到最慢,要求线上的工人好好做,细细做,从早上七点做到下午五点。   饶是熊安只是个工人,他掐指一算也知道,这么多工人做这么点产量,老板不挣钱的啊!   洛诗妮的老板也是个奇人。麒麟湾里其他老板都是有历史可以追溯的,要么在山海市生活工作了十年不止,要么发达之前也曾是个工人或者管理。洛诗妮的宋洲几乎是横空出世的,如果不是高云歌一开年就把自己预定,一定要自己跟着他来这个厂,熊安一辈子都不会主动给这种工人圈子里一问三不知的老板干活的。   但高云歌给宋洲的信誉打包票。   开工第一天,高云歌就跟所有工人把话说在前面:钱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你们没接触过老板,也要相信我。不论是谁,哪怕明天要走,工资今天晚上也会发给你,前提是找到人来接班,并且自己之前在工作上没犯原则性的错误。   熊安站在第一排看高云歌给大家开小会,那语气和表情,确实有管理的气度了。   高云歌其实早就应该去当个管理,或者厂长,他完全有这个能力。但他本人志不在此,以前一起喝酒吃火锅的时候就坦言过,他也不适应长时间待在一个厂,就喜欢干计件的岗位,旺季的时候往死里忙,多挣点,等到了淡季他就可以不急着找活,好好做饭,好好吃饭。   熊安那天也喝了不少酒,调侃高云歌,说他说到底就是没结婚,没有经济上的压力。跟他同年纪的男人有老婆孩子后心态就不一样了,也不会跟他们这些十八九岁的黄毛玩。   高云歌问他有没有对象。熊安赧然一笑,故作老成地说谈恋爱和结婚是不一样的。   然后他也问高云歌这么多年了咋还单着,都是打工人,要求不要那么高,凑合过得了。高云歌摇摇头,还挺执拗,说人在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就不要。   熊安听得还挺感动。   原来高云歌还是个纯爱战士!   这种二十六七岁未婚单身老实男人,不去按摩店不打麻将台球,没有恋爱经验,赚的钱全花在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以及萍水相逢的黄毛弟妹身上,他号召大家伙进一个新厂,没有一呼百应,也能有十来个响应。   但熊安到现在都还会怀疑,这个洛诗妮是向高云歌精准布局的杀猪盘。   他对宋洲有印象,去年曾出现在路尔德的车间。小老板裴俊祖对他们这些工人有多颐指气使,对宋洲就有多点头哈腰。   卖鞋的客户转去做鞋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宋洲居然找高云歌拼伙计,并且还没让他投钱。   熊安只是学历低,双商还是在线的。他越听越不对劲。   唯一庆幸的是宋洲没让高云歌当法人代表。熊安听说过这种套路,那些老板假装跟工人称兄道弟,委以重任,实则是利用,卷钱跑路后带走所有货款,进去的反而是那个一问三不知的工人。   熊安又问高云歌,宋洲给了他多少钱,高云歌以为他是缺钱了,说公帐u盾都在自己手里,等他操作的再熟练些,就都由他来发工资了。   熊安如鲠在喉。跟高云歌熊同鸟讲。   他再寻思一番,高云歌没钱没资产,又有啥好骗的?这年头流行用a后面跟着个数字来彰显实力,那位温州来的小宋总光那辆车就a7了,高云歌请他们所有人吃顿火锅就很有可能从a5摇摇欲坠到a4。   这么一盘算,哎?怎么宋洲才更像个油光发亮的猪崽!肥美多汁,又是租厂房门面又是置办设备,几百万落地,还把那么重要的u盾都给了伙计,高云歌要是个女人,这不妥妥的下了好大一盘棋,磨刀霍霍向宋洲吗!   可洛诗妮的老板也是个男人啊。   高云歌长得确实还行,以前在别的厂,大家不知道他名字和小夜莺的外号,就会玩笑地叫他厂花。但他这么多年,也没见和谁眉来眼去过啊。   难道说是媚骨天成!熊安摘下耳机敲脑壳,赶紧把那篇短文刷走,书都听串味儿了。   他瞅了眼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再伸长脖子往设计间看去,那位姓邹的设计师也还没来。   不会已经走人了吧?熊安并不感到意外。麒麟湾的风气是这样的,再专业的设计师,再熟练的工人,在骤减的订单面前,都是可以被辞退掉的,以节省开支。   都不用等下班的时候路过档口,熊安也能猜到老板肯定也没来。一号的休假果然不是单纯的员工福利,洛诗妮的管理层绝对密谋许久,要对四月份这个尴尬的小淡季开源节流。   熊安在下班前一分钟收到宋洲的信息。此前宋老板从来没跟他讲过一句话,现在通知他中午来工业区附近的一个湘菜馆,并强调一定要他一个人来。   这是要先拿自己开刀,散伙饭提前吃吗?熊安惴惴不安。   进包厢前他反而恢复宁静。该来的总会来的,单鞋2307在三月中旬销量就已经下滑了,宋老板还留他们到四月初,多发了十几天的工资,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宋总只是第一年办厂,不是第一天做生意,产量表一对比,同样的员工减半的产量,肯定要有所行动。   多从老板的角度思考,等熊安哪一天自己办了个厂,也会怪罪伙计为什么早点精简人手。   熊安推开门后看到高云歌也在里面。   他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不知道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咋滴了,高云歌这是彻底被工厂主策反了?都跟宋洲坐一块儿去了。   高云歌的表现很怪异。   一直以来他都像个大家长,聚餐或者自己煮火锅的时候,他必须等所有人都来齐了,才允许开动。他今天居然连熊安一个人都难以等待,已经吃了半份凉菜的豆腐皮蛋,且筷子一直咬在嘴里。   高云歌在熊安在对面入座后迫不及待地夹热菜。宋洲只吃了几口不放辣椒的,简短的“在厂里做的还习惯吗”的对话过后,宋洲不再客套,直接问:“听说你的ty账号粉丝过千了?”   熊安不再局促,抬头挺胸,以前在学校里坐姿都没这么端正过。   他还那么年轻,没攒下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个账号是他最大的成果结晶。   他的话匣子被打开,开始和宋洲分享这一千个粉丝是如何积累下来的。刚开始也频繁的自拍,无人问津但自认为很帅,然后开始辗转在不同的城市打工,有了些风景照,置顶的那几张是高云歌带他们去看海,开着那辆二手吉利。   他竭尽全力在赛博世界里呈现出干净和体面。自拍时找准角度不让狭小的隔断间家具入镜,去海边也特意换了身最贵的衣服。他第一条小火的视频却是在车间里拍的,把手机随便支在一个架子上,开始记录打包的全过程,从塞鞋衬到放进鞋盒里盖好一气呵成。   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实体工厂,她们在评论区里诧异:原来合格证是批量打印的呀我还以为真的每一双鞋都专业机构检验过去;这个泡沫也要用人来塞的吗我还以为有机械臂……   熊安靠这条视频获得了超过三千的点赞和五百多条评论,时至今日,这依旧是他数据最好的一条。但他很快看出宋洲对此不感兴趣。   尽管会在自己说完一个节点后点点头,或者“嗯”“呐”的回应,宋洲的眼眸全程平静如水,毫无波澜。   显然他并不关心熊安是怎么获得一千个人的关注,他只是需要一个有一千个人关注的社交账号。   “你也知道ty用户想开播有很多硬性要求,具有一定量的关注就是其中一条。”宋洲看了看专注食物的高云歌,再看回熊安,“接下来几天我们需要用你的号开直播,卖库存的2307。”   熊安:“?”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宋洲继续道:“我跟你高哥在打赌,他不让我把库存的2307放在外面的仓库,我又不肯便宜处理,于是我们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拿你的号开播,五天以内能卖几双是几双。”   “不、不是吧。”熊安受宠若惊,难道说宋老板不仅瞎了眼和高云歌拼伙计,还瞎了眼要捧自己当主播?!他的美梦还没开始做就乍醒。   “我们会让孙菲,嗯,也就是高云歌的妹妹来用你的号播。但她是夏夏选品签约的主播,不方便用自己的号,会被她的老板娘发现,但用你的——”   宋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熊安和孙菲相差十万八千里,夏之星再怎么高强度刷别人的直播间,也不会料想到自己的主播在一个叫“熊六”的账号背后。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宋洲对熊安说,“你的账号卖多少钱,开个价吧。” 第40章 你是我的赎罪券   熊安离开后高云歌还在埋头猛吃。   他总共点了八个菜两个汤,按湘菜的分量够六个成年男人吃饱,熊安光顾着跟宋老板合计,全程也没吃几口,高云歌的战斗力够持久,还让服务员上一碗米饭。   “你只是吃了一天海鲜,不是饿了一天。”宋洲也是头一回见高云歌胃口这么好。从晚杯回来的路上他就跟高云歌商量要问熊安买账号,那肯定要请人吃顿饭吧,宋洲想订在市区的私房菜,正式一点,高云歌提议在工业区附近就好,合黄毛口味最重要。   结果熊安也没吃两口,高云歌跟个无底洞似地填不饱。   按理说宋洲才是应该吃补的那一个。昨天晚上从海边回来时天都快要破晓,他原本想休息到退房再离开,高云歌一大早又把他蹭醒。   睡眼朦胧,模糊的视野里全是色块,唯独那片纹身的线条清晰,黑色的翅膀翩然而至,不满足地落到他的小腹上,不知疲倦地继续清晨的舞蹈。   “开过荤就是不一样呐,胃口都变大了。”宋洲一边弹弄手里的干净牙线,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高云歌。他的腮帮子里还鼓着食物,从狼吞虎咽到细嚼慢咽,他都快把这么多菜光盘了,只穿一件棉长袖的小腹平缓没有鼓起任何弧度。   高云歌终于暂缓吃食的进度。   听出了宋洲的言外之意,嗦住沾了油的手指,缓缓抬眼和宋洲对视。   宋洲也舔了舔唇,看饿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宋洲总感觉高云歌现在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能拉出丝儿,缠绵悱恻幻化出粉红泡泡,破灭后又幻化成翩然的翅膀。   高云歌明明穿着衣服,宋洲视线偏下,盯着他的小腹就像是能透视,如果说昨晚上在海滩上都是由宋洲主导,那么今天一早完全是高云歌出于主动,且比自己都还持久亢奋。   “我之前就说过了呐,年底那次是个意外,昨天晚上才是我的平均水准。”宋洲得意得都抖起了腿。   高云歌明显是食髓知味了,还是微微驼背,吮咬住手指的姿势,他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高云歌才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没有和往常一样映入眼里。   “怪不得你以前谈了那么多段恋爱。”高云歌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你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宋洲深吸一口气,一时分不清高云歌是在纯粹的夸自己,还是阴阳怪气。   “我由衷的希望你是被我的个人魅力征服,而非叽的实用性。”宋洲义正严辞,主打一个洗心革面,过去的都已经过去。   他三年前就把大学时代的ty号删除了,注销前还有三万多粉丝。熊安发的那些素材他也有,但更高级,风景从东南亚到欧洲,他在北极邮轮上忘了刮胡子,随便自拍一张捂住鼻口的照片都能被点赞上万,评论区里一溜momo喊他“锦湖园少爷”,私信列表里MCN机构发来的签约邀请划不到尽头。   这些赛博痕迹在和高云歌一起去上海后就被他删掉了。如果留着这个号,宋洲也不至于找熊安买账号。   他是一个对数据非常敏锐的人,知道熊安的账号放到市场上值几斤几两。   介于熊安是高云歌的得意黄毛,宋洲愿意付出点溢价,熊安在错愕过后却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的,说谈钱多见外啊,跟高云歌都认识那么久了,他愿意把账号借出去。   宋洲执意要明码标价,熊安笑不出来了,郑重表示他可以把账号送给洛诗妮。   “我没说错吧,熊安这小子是不会卖号的,卖——”高云歌也不知道怎么表述的更精准些,“如果我们拿他的账号卖货,卖成功了,他就足够高兴了,他不需要把账号卖给我们来获取他的利益。”   “那你是不知道,有多少网红和经纪公司产生经济纠纷和矛盾。”宋洲正准备给高云歌科普,高云歌不是没刷到过相关的新闻报道,他还是摇摇头,比宋洲先开口:“那不是我们能想到的层面。”   他还能吃,又拿起了筷子,含着饭菜含混道:“你们这些资本家啊,把我们这些工人农民想得太复杂了。”   宋洲瞠目结舌。   高云歌刚才叫自己什么?   资什么本?什么家?   宋洲那叫一个冤屈:“抗战时期都还有民族企业家振兴经济呐,你怎么就把我一棍子打死了?!”   高云歌筷子顿了顿,脑子有点卡壳。   “反正……反正你一直在剥削我的、剩余价值!”高云歌磕磕绊绊地照本宣科。   “那昨天晚上是谁主动把自己剥光的?”宋洲笑了:“今天早上又是谁,上赶着要邪恶的资本家剥光他?”   “工人高云歌,”宋洲故作严肃,返守为攻地控诉道,“人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明明是你在压榨我!”   高云歌被问住了。   《论再生产》里可没这个答案啊,他慌不择言,筷子尖指向窗外,“总之,书上说,你这种人,是要吊在路灯上的。”   “哦我的好伙计,”宋洲语气夸张带着译制腔,他问高云歌,“那你舍得吗?”   宋洲低下头,很用力地拍了一下高云歌的大腿。高云歌整个人颤了颤,双颊很短暂的染过异样的红晕。   乱套了乱套了!高云歌脑子里的知识全都对不上号了,他不放弃语言的实践,他想这句应该不会再说错了吧。   “去买单!”高云歌非常硬气地使唤宋洲,“就当是给你自己攒赎罪券,你以后也要多请工人吃饭聚餐,能组织几场旅游出行,就更好了。”   “好!”宋洲非常虔诚,“谢高云歌不吊路灯之恩,从此以后你是我行走的赎罪券!” 第41章 直播初体验   高云歌那叫一个高效率,下午就把孙菲叫到洛诗妮的车间。   档口里免不了有客人走动,供以直播的区域就搭建在了车间里。高云歌以鞋盒做砖块砌墙,隔开了成品区和正在缓慢生产的流水线,背景里的三千双2307尾货已经放了一个多星期,包装没有用夏夏选品的制定盒,而是洛诗妮自己的,白色的鞋盒上面印有烫金的“LostNi”。   高云歌把原本正对着电梯门的那张桌子搬到了鞋盒墙前,放了两个鞋盒在桌上当道具,一双36码的2307作为样品。等会儿开播了,孙菲就会坐在桌子前,镜头刚好拍不到她的脸,她会重复推鞋盒入镜出镜的动作,配合着喊几码的鞋子去拍几号链接。   这是处理鞋直播间里的常规操作。   主播从镜头外拉来一个鞋盒展示,推出后再拉来一个,反反复复,给人一种过款迅速的错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但主播使用的样品鞋都是同一双,在直播间里停留个半分钟,同样的尺码就会再一次被叫到。   孙菲在开播前用熊安的账号设置好链接,标价69.9,福袋里有十二元的优惠券。   她再一次跟高云歌确认价格:“咱领完福袋,价格也就比夏夏选品便宜两块,跟别的真的在处理价的直播间比,并没什么价格上的竞争力。”   一般来说这种直播模式都打着促销的幌子,换季促销甩卖。不少消费者每天都会刷直播间,就算没下单,看到2307的款式也会觉得眼熟,以前心动过那么多次都没下手,近日天气冷暖反复,小单鞋并非生活里的必需品,如果不拿出个更实惠的价格,孙菲也没把握能把这三千双鞋在短短五天内卖出去。   “我刚刷了一下同城直播间都在卖什么,现在还开播的也都在处理了。”孙菲点开其中一个给高云歌过目,印有PLXQ的鞋盒明显出自漂亮心情,人家降起价来才是真的有诚意,39.9包邮到家还送运费险。   “不用你全部卖完,宋洲算过利润率,如果我们自己播自己发货,只要能按照这个价卖出十分之一的库存,他就愿意把剩下的十分之九都处理掉,这样平均下来不会亏钱。”高云歌还是有把握的,“而且我们的码子好!35到40一应俱全,不像这个直播间只卖35和40,受众太小。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库存卖超了,我没成型的材料都还剩不少,订单多到卖断码了的话,我还是可以生产!”   宋洲在一旁听得大跌眼镜。   合着高云歌不仅有信心把库存卖掉,就连剩下的的鞋帮和鞋底,都指望靠直播消灭掉。   好一个自产自销一条龙,不给中间商赚差价!   但他不止给高云歌讲过一次大实话,流量这个东西是靠喂出来的,夏夏选品能卖爆除了链接挂现货,几乎每一场都有投流。纯靠自然流量是很难吸引在直播间门口随便看看的消费者来下单的。高云歌听不懂这些商业逻辑,他有多擅长生产,对商业的运作就有多无知,纯靠一股天真的莽闯,思考问题时直线条。   宋洲执意要去外面租仓库是因为换季无法再正价售卖,不划算,那他就搞个能开直播的号在线上卖,还叫来孙菲帮忙。   夏夏选品每天播三场,夏之星自己播午夜场,其他两场由签约主播轮流,每个人播四个小时不间断,不允许中途去洗手间。   跟着这么个严苛的拼命三娘治好了孙菲的精神内耗,有一段时间,孙菲跟高云歌说她连说梦话都在喊“321上链接”。如今她嗓音都变了样,大声说话时夹杂着沙哑,就算她在另一个直播间里不露脸,听过她直播的人也会觉得耳熟。   “刚进直播间的家人可以右上角点点关注,关注下面有个福袋,里面有十二元的优惠券……”孙菲开始了她的工作。   邹钟闻听到声响后也从设计间里绕到打光圈后,熊安也来凑热闹,四个男人挤在拿手提电脑的宋洲边上,看看孙菲直播,再看看电脑里的后台数据。   宋洲的嘴角歪得快要翘到耳朵边了。   一切不出他所料,开播已经过去十分钟了,【观看人数】这一栏的数据还是个位数,更别提成交订单。   熊安也挺害臊,还好没真的开口要钱。粉丝过千后他隔三差五的有在流水线上开直播,每天直播时长两小时,但半个月可能才卖出个三五十双,其中还有退货。   他知道自己的账号质量不好,孙菲的口条再溜也拉不进来人。事实上,这种并非专业用于带货的生活号流量不精准,就是夏之星本人来了,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喂点流量给这个号吃吃吧!”高云歌提议。   “宝贝,这个步骤叫投流。”宋洲当着所有人的面叫高云歌宝贝,大家伙儿反而不会觉得奇怪,跟听到宋洲叫他伙计,没什么两样。   “那就投多点。”高云歌大手一挥,非常大方,“喂五十块钱进去!”   宋洲:“……”   连邹钟闻都笑出了声,推了推眼镜,看高云歌像在看“富人进奢侈品店叫服务员把最贵的包叉下来”的短剧。他之前工作过的泽尔达每晚在投流着一块的消耗以百万计,才能保持千人的场观和不菲的营业额。山海市这边的鞋子单价低,但成交量比温州的高,一场直播下来山海鞋和温州鞋的gmv其实是不分伯仲的,投流成本也不会差距太多。   宋洲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买了价值五千块的直播投流券。他敲了两下键盘,输入密码,手机随之“叮——”的一声。   “嗯。就当买赎罪券了。我们资本家花起钱来就是这么随意。”宋洲一本正经道。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电脑屏幕上,期待这么大金额的自费能引起在线人数的波动,只有熊安伸长脖子瞄宋老板的手机屏幕,只见银行温馨提示宋洲在这五千块钱的转账过后从A9降到A8.9。   好家伙!熊安头一回见那么大金额的现金卡!自己一个只有一千零几个粉丝的账号,何德何能值得宋老板坐镇当流量操盘手!宋老板的投流风格主打一个速战速决,放弃幻想,认清现实——   “数据有波动了,有波动了!”高云歌激动地抓住宋洲的手臂。原来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还能请人来直播间门口走一遭。高云歌自己也打开了手机,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自己也变成投流的一部分,往下划了两下直播,就被推送了孙菲的直播间,但名字已经被她从“熊六”改成了【离婚彩礼被收回自己带三娃{。   高云歌:?   这名字是孙菲刚刚改的。她是懂噱头的,再加上宋洲的这波投流,还真有活人进来评论:真的生了三个吗?   “我知道我看着年轻,但我确实很年轻。”孙菲自己都被自己的车轱辘话逗乐了,发出笑声时沙哑得更明显。   “没错,前夫是温州人,所以我只有温州鞋的渠道,全部都是正品包装发货。”孙菲特意把LostNi的金标对准镜头做特写,长指甲尖戳纸鞋盒发出咚咚声,大光圈下这几个字母闪闪发光,人靠衣裳鞋也靠包装。   宋洲也用手机看直播。作为那在线二十个人之一,他都不用看脸,光靠声音就能听出她和高云歌是兄妹。两人的声线极其相似,孙菲讲话也是大大咧咧的性子,损伤后偏中性,跟高云歌以前在酒吧唱老歌时的调子如出一辙,复古感十足。   宋洲短暂地闭了闭眼。   仿佛能听到高云歌的歌喉,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的回忆被孙菲的叫卖打断:看到你留言的鞋码了宝宝,36码有的,宝宝,36码你拍链接——”   后台显示有未付款的订单生成。   看样子是要做成第一笔生意了。   所有人翘首以盼,期待成交量由0变1,孙菲在这关键时刻突然起身离开镜头,花容失色地跑到窗边。   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也像极了高云歌,小动物差点掉落陷阱似的,蹦蹦跳跳地躲到一边。   “怎么突然去接电话了?应该提前叫我们帮她顶一下啊!”毕竟是自己的号,熊安对在线人数的起伏非常关注。   主播才缺席几秒钟,在线人数就从20掉到了15,其中还有4人是他们几个。所有人眼巴巴盯着因为几句评论而排在互动榜第一的momo,生怕这位咸鱼头像的用户未付款就离开直播间。   “这条咸鱼都到岸边了,眼瞅着就要被忽悠上岸了,快回来呀快回来!”熊安走到孙菲身边,压低声音,催促她赶紧回来。   他是第一天跟高云歌的妹妹见面,顾不得男女有别,想去抓孙菲的手将人拽回来,他还是没好意思,双手抓狂地抬起只触碰到了空气,然后挠头。   孙菲面露难色,手机屏幕紧贴着耳朵,对那一头的人唯命是从。   熊安见她脸色都变了。   本就上了妆的两颊吓成灰白色,毕恭毕敬地听电话那边劈头盖脸地训斥。   她怯怯地扭头,冲围着电脑的几个男人使眼色,做手势,那样子是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再入镜了,你们这个草台班子自求多福吧。   在座的各位不用猜,此时此刻也知道给她打电话的是谁了。   千防万防,又是换号又是换直播的话术,还是没防住被夏之心听到孙菲的招牌沙哑笑,发现自己签约的主播在外面接私活,以比夏夏选品直播间低两块钱的价格卖洛诗妮2307。 第42章 57.9   熊安站在镜头前。此时此刻的胸臆,唯有古诗词可以抒发——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怎么样,熊安记不得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敢笑黄巢不丈夫前一句是什么,熊安也只记得个凌云志。   但是没关系,黄毛也有凌云志!这本来就是自己的号,孙菲的老板娘不让她继续播,那就让流量的暴风雨以自己为中心来的更猛烈些吧!   “你老板娘怎么管的这么宽啊,又不是卖身,怎么这点人身自由都不给自己的员工吗?”熊安几分钟前还在期望孙菲能回来播,但她垂头丧气地回到草台班子堆里,找了个鞋盒坐下,无奈地说夏之心下了最后通牒,要是自己继续在这儿播,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她说这个帐号比她的便宜两块,夏夏选品还有几个链接的2307在比价期内,她说我们就是便宜了两毛钱,也会有消费者来他这儿退货的。”   “咱们又没打着她夏夏选品的旗号,盒子都用的洛诗妮,怎么可能对她的链接有影响。”高云歌替妹妹鸣不平,觉得夏之心太强硬,“咱们都离婚退彩礼独自带三娃了,当然得破、嗯破釜沉舟搞低价啊。”   “我也跟夏姐说了,隔壁直播间在卖漂亮心情的尾货,更便宜,这是她控制不了的,她也就只能叫停我……”孙菲突然一停顿,恍然大悟道,“她就是想控制我!”   “哎呦哎呦!momo小姐离开直播间了!”邹钟闻摇晃高云歌和宋洲的肩膀,比看到几百万的大单跑了都心痛。   熊安就是在这一声痛惜中,义无反顾地来到孙菲之前的位置。这是直播间生死存亡的关头了,我不力缆狂澜,还有谁能担起这个重任!他是那么的意气风发少年郎,以至于一激动没找好角度,噗通坐下时整张脸都出镜。   直播间人数从12一下子降到了9。   已经生成订单的momo女士没有回来,评论区里另一位momo问:前夫哥来了?   “momo”是ty平台的一个取名bug,除了这四个字母,其他id都不允许重名,熊安直播间里走了一个momo还有三个,又一个momo问:现在这么卷的吗,卖处理鞋都要演剧情?!   熊安读书的时候大脑都没这么灵光过,他回答道:“假一罚十,这都能演的话你们可以只退款不退货。”   在线人数终于又升回1带头的两位数。   宋洲背都坐直了,倒要好好看看熊安接下来怎么编排。此时此刻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但凡有些经验,能随机应变,肯定顺理成章演了起来。孙菲离开之前说什么来着,她前夫是温州人开鞋厂,所以只有温州鞋的资源,那怎么孙菲走了前夫来了,哦,孩子到点了要喂奶了。   但熊安脸突然就涨得滂红。   宋洲寻思也没momo叫你现场表演个温州话教学啊,你倒是开口说普通话啊,熊安老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是她前夫流水线上的工人。”   熊安年级本来就小,平台的滤镜又给他瘦了一圈脸,显得人更加老实无辜,说的绝对是大实话不骗人:“老板离婚后跑路了,债务分给了前妻,欠我们的工资也没给清,所以只能拿他的库存鞋来抵。”   宋洲:?   高云歌:??   邹钟闻:???   唯有孙菲反应迅速,掏出自己的平板,放大一张图片举给熊安看。那是她直播时的秘密武器。   只见满屏密密麻麻全是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熊安视力好,一眼瞄过去就能毫不费力地抓住有效信息并念出:   姐妹我们是eva橡胶发泡大底姐妹我们做的是海玻璃鞋垫柔软q弹头层牛皮怎么刮都不会烂的宝贝好打理显高显瘦显腿长我说的再天花乱坠不如运费险宝贝真皮防水防油防汗防臭有运费险满意留升级为九十天质保专柜门店发货温州工厂正版断底断面开胶不需要你寄回来修直接退宝贝温州原版正码正拍卡码脚背宽都拍大一个码现货温州发运营把专柜的那一批货都调过来先给我线上的宝贝们温州原版芒果鞋头给我momo姐妹订单提前今晚就发姐妹   熊安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怪不得那些主播口条溜不卡壳不结巴,原来是有小抄啊!   这种密度的文字一眼瞄过去全是有用信息,眼镜抓到什么,嘴巴毫不犹疑念出来就行了。   熊安没经验,呼吸节奏没把握好,第一遍念的晕头转向,晕姐晕妹晕晕宝贝,温州温州还是温州。   明明这里是山海,自称温州源头工厂早已成了大小直播间的惯用话术。夏之心也不例外,每播一场会提不下数十遍把温州仓库里要发去全国各地专柜的货先调给线上的姐妹。   但正统温州鞋都是澳尔康的档次,澳尔康的鞋子就是进奥特莱斯了也不可能这么便宜,山海市的直播间们也是在抓消费者们的捡漏心理,万一自己真的是那个幸运儿,捡到漏了呢。   【这个套路好老,刚从隔壁卖钱包的进来的。】   又一个momo评论了,字数有限制,她还特意分成两条:【隔壁跑路的老板叫黄鹤。】   熊安又接不上话岔了。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演,干脆不演了,他们今天明明是要卖货,不演也能卖啊。   熊安盯着孙菲提供的小抄,僵硬的双手捧着一只样品鞋,硬着头皮继续他展示和介绍。直播间里保持十几个在线,但没有新的订单生成,第一个订单因为超时未付款而取消了。   高云歌双手交叉于胸前,做沉思状。   “要不要我再买点赎罪券?给劳动人民的直播间添砖加瓦。”宋洲蹭了蹭他的肩膀,再次打开流量付费通道的页面。   邹钟闻在他们身后都听迷糊了,什么券?流量券吧,咋跟罪扯上关系了,宋洲睁眼说的瞎话高云歌却听得懂,摇摇头,说:“拒绝一些巴谷子行为。”   邹钟闻歪着脑袋,看看宋洲,再瞅瞅高云歌。好几次他路过那张桌子去搭电梯,能听到高云歌神神叨叨念什么大他者,菲勒斯,对象小a,现在好了,温州话也来了,巴谷子他还是听得懂的,败家子的意思。   一个厂长,居然敢当面叫老板败家子!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魔怔啊,宋洲跟他同频。   这俩人还真是天生一对的伙计,都搭建出一套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心领神会的语言体系了。   “喂,高厂长,那你还不赶紧上去统一战线!”邹钟闻看热闹不嫌事大,怂恿高云歌也去播着玩,“检验你们革命友谊的时刻到来了!以前在流水线上的时候又不是没试过,只要你入镜了,熊安的在线人数多少会上升。”   高云歌一寻思,情况是这么个情况的,但主要还是心疼宋洲的五千块钱投流,那有钱也不能这么花。   他撸起袖子抄了张塑料板凳,就往熊安身边去了。熊安如临大赦,总算有人来和他一起尴尬了。高云歌没经验地被打光灯圈刺激得闭上眼,抬起手臂,再睁开眼睛,好家伙,在线人数真的有所上升。   但高云歌还没来急看数据,就被镜头里的自己吓了一跳,整张脸白得透亮,微微低头的角度,不笑的样子清冷疏离。   高云歌心里实则慌得一批,正手忙脚乱调手机上的参数,把美颜和滤镜全关了才敢抬起头,他的五官和皮肤颜色都以最真实的状态呈现出来。   高云歌的两颊很红。   说不紧张是假的,他脖子和锁骨处的泛红才刚刚褪去,脸还在发烫发热。他侧脸目视熊安,假装是在随便看看,其实就是一时半会儿不敢面对镜头,屏幕里的自己也只有侧脸,下颌线条流畅,嘴唇微抿,鼻梁挺翘,偏长的刘海半遮住眼,显得整张脸更小。   momo:【这个直播间是懂吊人胃口的,居然还有这等绝色!】   momo:【难道说是鞋厂前夫哥吗?那这剧本太土狗了,好看,爱看!】   momo:【就是就是,早知道前夫哥长这样,还要工人支线做什么?我38码应该拍几号链接呢前夫哥?】   “我不是前夫哥,我就是哥。”高云歌咳了咳嗓子。   他这话一说出来,宋洲就“哎哟”一声,哭笑不得地拍自己脑袋。他想高云歌是会抓重点的,人家都问他具体码数了,他居然还在纠结自己的人设,一点带货的自觉都没有。   孙菲并没有在直播间里露脸,momo们哪里知道她和高云歌长得到底像不像,是不是兄妹。   但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当务之急是给感兴趣的momo们介绍产品。   孙菲的密密麻麻a4纸小抄又被她举到了高云歌眼跟前。高云歌眉毛挑了挑,短促地做了好几个吸气,每次张口都要念出点什么了,又噎住,只能再次吸气。   根本念不出口啊!   高云歌难得也有抓狂的时候。   他也想跟孙菲那样面不改色地信口开河,他也想的,可是,可是他是流水线上的生产者呀!没有人比她更懂一双鞋的真材实料,确实不是A4纸里写的那样呀啦!   momo:【哥你还在犹豫什么?等后台改价吗?57.9改579?】   momo:【哥你这条件没关系的,咱可以去隔壁娱播再就业,我的嘉年华已经蠢蠢欲动了。】   momo:【啊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的想买鞋吗,到底什么时候展示细节啊,不然我就去别的直播间看看啦!】   “koniqiwo。”   高云歌抬头望向逐渐走进的宋洲,他并不是在说日语的“你好”,而是温州话的“请你吃饭”。   完全不搭噶的两个意思,但发音的听感极其相似。宋洲给自己播放了一首日语歌的bgm,跳着小舞步来到熊安身边,绅士手请熊安离开,然后入座到那个位置位置。   宋洲坐下后单手手肘撑在桌子上,张开的虎口抵在唇边遮住半张脸,衣袖随着动作往上缩了缩,刚好露出他佩戴的百达翡丽。   宋洲是懂妹妹们爱看什么的。   那首歌非常轻快,是芦田爱菜爆出“35亿”梗的背景音乐。宋洲的肩膀随着音乐摆动,普通话语调的变化像日语也像温州方言——   “大家好,我就是,职业鞋厂老板。”   宋洲的每个字都能卡上点。   “厂长酱厂长酱,”他戳高云歌的肩膀,“还不赶紧去工作。嗯?忘不了前男友?所以没办法认真工作?啊……那你需要一双新鞋,走出这段过去的关系呢!”   宋洲刻意用那只戴表的手展示样品鞋,价值五十几万的表和只卖五十几块钱的鞋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宋洲还是要脸的,眼神示意孙菲赶紧调整角度,不要露出他的脸。   直播间里只剩下两位成年男子展示脖子以下的部分。   熊安也开窍了,车间里找不到白手套,就扔了双蓝色的硅胶手套过去。   宋洲:……   豁出去了!宋洲戴上手套,清清嗓子,也用那种目中无人的自信语气,坚定不移地介绍:   “eva橡胶发泡大底~”   宋洲举着2307的鞋底板怼向镜头。   高云歌总不能啥事不干,就自告奋勇当气氛组:“57.9。”   “海玻璃鞋垫柔软q弹~”   宋洲把鞋子翻到正面,抽出里面的鞋垫,上面也印有烫金的LostNi。   高云歌跟着bgm的节奏:“57.9。”   “头层牛皮怎么刮都不会烂~”   宋洲被手套包裹的指甲使劲抠鞋头,确实没留下任何痕迹。   高云歌上半身情不自禁地摇摆:“57.9。”   “只需57.9~你就能——”宋洲身子侧向高云歌,期待他跟自己心有灵犀一点通,接着说拥有温州正品女鞋~   高云歌只顾着摇摆了,非常大声:“走出过去的关系!”   “哦哦哦!”高云歌才反应过来,“只需57.9,你就能拥有我们,的鞋!”   掌管电脑的邹钟闻兴奋地比划手指头,也不知道那是订单数还是实际付款数。   高云歌也被逗得憋不住笑,前俯后仰的时候露出自己的脸。哇,这个男人除了不好好吃饭,怎么什么都会哇,一本正经介绍产品的样子也好帅哇。   宋洲很吃他这一套,低头对视的时候,眉毛上挑的幅度很大。但由于镜头角度的问题,momo们只能看到高云歌单箭头的星星眼。   momo:【这个剧情走向怎么这么迷,前夫哥怎么和哥眉来眼去了。】   momo:【抽象,太抽象了!搞笑,太搞笑了!】   momo:【这是在麦麸吗,麦麸卖错地方了,这是个女鞋直播间。】   momo:【虽然我爱看,但我也爱女宝,前夫哥出现真是个败笔。】   高云歌比宋洲更快注意到这些评论,他笑不出来了。   他们是在卖女鞋,LostNi2307,没卖麦麸啊!怎么评论区不友好起来了。   高云歌能非常平和地接受momo们对自己的不满,momo说宋洲的一句不是,他就不高兴了,冷着脸,身体动作永远比大脑的思考来得快,二话不说将宋洲推到镜头外,不许他再在momo们面前出现,连脖子以下都不给她们看! 第43章 抽象   【离异退彩礼带三孩】直播间里只剩下了高云歌的脖子以下。   《35亿》的音乐停止了循环播放,高云歌坐在正中间,双手交叉于胸前做生闷气状。   这些momo怎么可以说宋洲是败笔呢,简直是危言耸听!高云歌目光追随着宋洲笑呵呵地回到邹钟闻边上,确认他没有在强颜欢笑,没把评论放在心上,他看着所有人一排整整齐齐蹲坐在鞋盒上,肩挤着肩以宋洲为中心,守在电脑前,他才松了一口气。   宋洲以前是很好面的。   读书的时候他是非常有二代包袱,要用很高消费来维持矜持和体面。他自从办了洛诗妮后越来越接地气,会和设计师以及工人一起探索直播间的呈现风格。高云歌原本以为那几句评论会让宋洲受挫,毕竟他一直是个容易破防的小屁孩,但他至少现在表面上还乐乐呵呵的,挺开心,是觉得挺好玩,也算是在赛博世界里不留痕迹地放飞了一下自我。   而如果不是办了个厂,只是和其他二代们谈笑风生,玩地产和金融的虚拟游戏,宋洲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这样一个灵魂出口。   momo:【前夫哥呢?怎么只剩哥了?】   momo:【虽然说刚才那段是挺尬的,但越尬越想看,我划走了都还特意划回来。】   momo:【对呀对呀,怪魔性的,呼叫前夫哥!前夫哥快继续来卖货。】   才不回来!保护我方宋洲,拒绝网络暴力!高云歌伸长脖子瞪向宋洲,不允许他站起身,乖乖看后台数据。在线人数在三十人上下浮动,高云歌就是一句话都不说,光坐着,人数也没有下降。   momo:【请问是静止画面吗?】   高云歌抽来一个鞋盒放自己面前,之前被宋洲全方面三百六十五度展示过的样品2307置于上方,盯着孙菲举起的小抄,反复张开嘴,舔唇,愣是一如既往地念不出一句。   然后画面又静止了。   唯一在细微变动的是高云歌的喉结,随着呼吸和吞咽而上下蠕动。   宋洲也在用手机看实播。指腹划过高云歌喉结的位置,他单手将手机握住。   #该疯的*年纪动~了心:【实在不行就下播吧】   总算有不同于的momo的id评论了。   高云歌还特意把这个人的id都念了出来,普通话刚开始标准,念到后面还是没忍住一股子云贵川的味儿。   宋洲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自己伪装成功了。   假装在看电脑,实则是在输入:别的直播间里同款都卖39.9了,你那么贵卖给谁啊。   真的有momo追问:【哪个直播间啊,我去看看,哎呀枉费我在这里蹲那儿久。】   #该疯的*年纪动~了心:【很多啊,这是个大众款,到手都没差别的】   宋洲并没有再回复。   他玩够了,想快点结束这场草台班子的直播游戏,毫无套路,所有节目效果皆出于素人的真情实感。   但闹剧要是闹久了,就变滑稽了。   宋洲本意是大家尝试过了,开心就好。他哪里知道自己这么一说就戳到了高云歌的逆鳞。所有人可以说洛诗妮一切缺点,但不能对比!   放眼整个工业区,2307这个款不止洛诗妮一家有出货,但如果真的把每一家的2307都摆在一起,高云歌有信心比他们便宜的做工没他们好,比他们面料更昂贵的细节没他们到位。   总之洛诗妮的2307就是拥有极致性价比,怪不得这个人在该疯的年纪动了心,活该眼光不行!   “去九号楼的楼顶。”高云歌使唤熊安。   熊安抓耳挠腮,那惶恐的模样,跟猴儿一模一样。咋滴啦,我只是没卖出去货,不至于要我以身殉厂吧!还是高哥要做什么法?拿我当祭品?!   “把我去年放那儿配炒面的8+1拿来!”   用数字代替“酒”是高云歌对这个只有几十个人的直播间的最大尊重。   咱啵啵间里确实人少,万一这么小的地盘也会被封呢,高云歌就是怀着这般敬意独自坐镇的,他还要继续播,他不相信真的一双都卖不出去。   宋洲承认自己动了歪脑筋。   反正高云歌又不露脸,总共也就三十个人在线,没人知道正在直播的这位哥究竟是谁,就算有个洛诗妮的标,消费者们连麒麟湾在哪儿都不知道。   但高云歌喝了酒就会说很多话。   宋洲喜欢看高云歌说很多话。   楼顶的牛栏山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了,宋洲赞助熊安去最近的超市里买酒和饮料。条件有限,他打开旺仔牛奶的易拉罐喝了一口,然后倒入一小瓶液体,旺仔牛奶混着酒精送进了直播间的画幅。   宋洲混酒的时候故意找了个高云歌看不见的角度。   自己总不可能下毒不成?高云歌当然是一饮而尽,哪能想到宋洲毫不犹豫地把30ml的伏特加全都倒了进去。   高云歌脸上迅速染起红晕。   他喝酒显少上脸,实在是刚才那一瓶浓度太高,他喝得又太急,光圈打在他脸上,呈现出平日里从未有过的色泽。   高云歌眼神都有些迷离了。   喉结再次起伏的时候,他的呼吸变得平缓,那抹红逐渐从脸颊蔓延到脖子,再隐入锁骨。   宋洲后悔了。   这样的高云歌应该是自己独享的!直播间里三十个人怎么这么好命!订单都不生成一个,凭什么能看付费内容!   “不播了不播了!”他小声嘀咕,正要站起身去把高云歌从镜头前拽走,仍有一直等待的momo发问:【主播能再介绍一遍产品吗。】   高云歌的目光瞬间清明。   “好的,宝宝。”高云歌的口头表达前所未有的丝滑,他问momo们,“需要我介绍哪里呢宝宝?”   “你叫谁宝宝!”宋洲整个人石化掉,浑身上下一丝一毫气力都没有,就嘴巴还能强硬。   高云歌手摸了摸嘴唇,紧闭了三秒钟后改口:“要看什么细节呢,妹妹。”   momo:【鞋底什么材质呀?一双鞋最重要的部分,当然是鞋底啦!】   孙菲不知疲倦地再度高举她的平板,高云歌一眼看过去就捕捉到了关键字:eva橡胶聚氨酯大底。   高云歌并没有一如既往地丝滑,念出这一段天花乱坠的名词,只穿过鞋没制作过鞋的消费者们乍一听,还觉得挺高级。   “就是塑料底哦,妹妹,普通的塑料鞋底。”高云歌不在镜头内的脑袋疯狂点头,越是喝了酒,他越要说大实话。eva、橡胶、聚氨酯完全是三种材质,且价格一个比一个昂贵,温州广州那边的鞋厂才常用这些鞋底,这里是山海,还是金成生产的JC23010更有性价比。   momo们先是集体沉默。   估计是需要点时间消化主播的揭秘,评论区里又有人问了:【那鞋垫呢?】   “鞋垫确实是海玻璃的。”高云歌将鞋垫抽出,展示鞋跟位置的LostNi烫金。   “我烫金都用的比别人贵两毛!”高云歌对这个细节非常自豪,“不过这个鞋垫成本只要六毛,嗯……海玻璃就是再生泡沫啦,不值钱的,山海鞋都用这种。”   评论区又是短暂的沉默。   良久才有一个momo冒着怕被拉黑的风险探头:【前几个主播……不是……说……这是温州鞋吗?】   “啊……原版确实是温州的,”高云歌一本正经道,“山海市这边是这样的,温州那边有什么版好卖,马上就跟上啦~”   momo:【主播知道有个牌子叫miumiu吗?这双鞋追根溯源应该是miumiu的。】   “啊,这样吗,我不懂啊。”高云歌也不害臊,把winwin扣件重点展示在屏幕前,“反正我们的winwin也很漂亮的,致敬原创!”   momo:【主播这个扣子会有划痕吗?】   高云歌斩钉截铁:“会。”   momo:【主播这个扣子穿着穿着会掉吗?】   高云歌语气依旧肯定:“会!”   孙菲头皮发麻。   a4纸上的内容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所有人卖货都会往好了说,高端大气上档次,才能吸引消费者下单。   麒麟湾这两年因为极致性价比,风头已经胜过温州鞋都,但两相比较,谁是暴发户谁是old money,显而易见。   没有一个山海市的直播间会承认自己的货来自麒麟湾,所有主播都会睁眼说瞎话,说自己的货源来自更加高贵的温州。   哥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孙菲也想上去把高云歌揪下来,她瞄到后台有一个订单显示已付款并留言:【就喜欢这么实在的主播,我的正版miumiu也会掉,我要拥有这双winwin!】   孙菲:?   momo:【主播你跟我说实话吧,鞋面的牛皮到底是不是头层的?】   “当然不是!整双鞋才卖57.9!我就是用猪巴革也不够成本,”高云歌实在到底,转换角度鞋头正对镜头,他用双手折叠了好几下,指着拐角处的细小褶皱,“这么便宜的鞋子当然是用革料呀,不是真皮哦妹妹,穿久了就是会有痕迹的妹妹,介意勿买哦妹妹。”   momo:【买来先试试不行吗,不是说有运费险吗?】   “哦我的好妹妹!”高云歌花容失色,焦急地低下头,探出半个脑袋直视评论区里的momo,“才57.9啊57.9!五十几块钱的鞋子你还退回来,我是会伤心的!”   “我们是真的厂家直销,你要是退回来鞋盒在运输过程中肯定会受损,所以拜托了妹妹们,拜托,不要退货也不要给差评,我会伤心的。”   还有momo不死心:【那我要是不合脚,就是要退呢?”   “那我只能冷脸换鞋盒。”高云歌现在的面色是挺冷的,他说,“然后鞋子会寄到另一个momo手里。”   邹钟闻也被抽了脊椎骨似地浑身瘫软,需要熊安扶着自己才不至于仰头倒地。   “完了完了。”他气若游丝,“这个直播间可千万别被我哥刷到,好几次他想来看我,我都说忙没时间,一号放假我也是回温州,就是不想让他看到真相。我骗他说在山海市工作的鞋厂跟泽尔达一个规模,不惜材料只做精品,温州品质山海价格……完了完了,要露馅了要露馅了。”   “要不还是不播了吧,再这样揭秘下去……再这样下去……夏之心也会迁就到我头上,以为后面的脚本是我写的。”孙菲也心里没底,小声跟宋洲商量,宋洲盯着后台激增的在线人数,默不作声。   已经有一百多人进入直播间了。   付款订单依旧只有一个,但陆续有人点赞,送小红心,甚至刷礼物。高云歌看到屏幕里出现特效,一辆保时捷跑车横空出世,他一愣,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评论区里有momo叫好:【太有意思了!节目效果拉满!刚开始以为是卖鞋的,原来是搞抽象啊!】 第44章 搞定我   当天下午,洛诗妮的流水线停工。线上其他工人都被草台班子直播间的人气吸引,扔下手里的活前去围观。   momo们还在乐此不疲地提问,高云歌孜孜不倦地回答。   momo:【既然没有质保期,那么请问会断面吗?】   高云歌:“再次强调这是革料哦,不是真皮哦,人造革是科技与狠活,就是不使用放久了都有可能起皮的。当然了我们不会用那~么~差的材料,穿到你换凉鞋之前肯定没问题的。”   momo:【我在广东啊主播,我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穿凉鞋了!】   高云歌:“啊那你真的太适合买我们的洛诗妮2307了,你就买回去放在那里赏心悦目就可以了。”   momo:【主播那你的鞋子会断底吗?我要是穿断了给你退回来不会拉黑我吧?】   高云歌:“再次再次再次强调,我们山海鞋就是一锤子买卖,不退不换,没有运费险也没有质保期哦,57.9的鞋子除去运费损耗等等我只含泪赚你们7.9啦,我只是在直播间里口嗨有这些福利,链接里是没有的,没有的,没有的哦妹妹们。”   高云歌补充:“但如果你们真的在90天内把鞋子穿断了,我肯定会给你们退的。天呐你一定是很喜欢我们洛诗妮2307,才会天天穿,日日穿,把它磨损到断底的程度,这是对我们老板眼光的肯定,设计师能力的欣赏,生产团队的鼓励!”   宋洲内心os:啊小夜莺好爱我这时候都要提到我。   邹钟闻内心os:啊厂长是不是恨我这时候都要提到我。   以熊安为首的流水线黄毛们恨不得绕到高云歌背后给他做背景板:啊我们以后还要加油努力好好给高哥干他直播间人数上百了都记得提到我们!   只有孙菲脚趾扣地做抱头状。   她在进夏夏选品之前在职高学电商专业,从课堂到实操,她没接触过任何一句脚本像高云歌此刻出口成章的那样,真实到赶客。但在线人数意外地稳中向好,颇有要突破两百人的趋势。   “为什么还有人刷保时捷啊。”高云歌抱怨,他是来卖鞋的,只有鞋子卖出去了,他才有成就感。   “我们的2307拿到手,绝对会让妹妹们感到物超所值的。”高云歌的声音被比保时捷的引擎声还要浮夸响亮的特效音淹没,只见一个七彩热气球腾空升起,占满整个屏幕。   高云歌傻眼。   他问宋洲一个嘉年华要多少钱,赶紧把这个momo的id——啊不,是所有刷过礼物的momo们的id都记下来,下播后私信她们要地址,他要把等额的鞋子寄过去。   高云歌整场直播下来收获停留人数1872人,点赞和爱心3427个,嘉年华1个,保时捷跑车三辆,其他小额礼物若干,2307真实销量:7双。   高云歌第二天都没好意思来车间一趟。   他躲在档口里盯监控,要是线上有谁做得不到位,他再电话打过去纠正。   但黄毛们全都异常乖巧,插科打诨和中场休息都没有,把订单全都集中到上午的那个班完成,下午再一起聚集到打包区开直播,十几个人统一着装穿洛诗妮的黑色工服,带副墨镜坐在桌子前——   熊安把名字改回【熊六】后并没有维持高云歌前日的热度。   还是有爱看娱播的momo误打误撞进入他们的直播间,有些没见到高云歌就划走了,还有一些继续等待,倒要看看这些人要玩什么花样。   熊安是懂怎么整活的,人数也多,但他们就是逐字逐句念高云歌昨天有感而发的大实话,就是没他的效果。播了十分钟后宋洲叫停了,风格太浮夸了,跟洛诗妮的形象都不符了。他于是给黄毛们又带薪放了半天假,再重新上班后熊安开直播,镜头就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他一个人坐在流水线上跟人随缘聊天,偶尔展示一下鞋子,小黄车里链接销量有11。   “还是不能脱离产品本身啊。我们毕竟是制造端,这种直播搞着玩儿播两场试试水就行了,真要卖货的话,还是得找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宋洲坐在档口里,茶桌的主位上,给林文婧和她母亲倒茶的时候,讲得头头是道。   “我看了点切片,”林文婧转向坐在宋洲边上的高云歌,实在是好奇,“你那天说什么来着,你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负责,你头像都印在鞋盒上当代言人呢。”   “真的假的!我可以看看吗!”林文婧激动的样子像极了那天的评论区,另外六个订单之所以生成,也是momo们想看鞋盒,买椟还珠罢了。   “我、我去车间还有事。”高云歌想遁逃,被宋洲摁住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住。   “合理避税的小窍门而已,”宋洲笑盈盈的,“小老板娘要是想少交点分红税,也可以给金成代言。”   “现在厂里确实都归她管。有时候经验不足配合不到位,小宋总也要看在同学情谊上,多担待啊。”大老板娘刘玉成也笑,眼角的皱纹并不明显,但头顶新长出来有丝丝白发,和女儿常年漂染的红发形成年龄上的鲜明对比。   “老板娘这话说的就见外了。”宋洲语气热切,界限却划分得清明,“我这人做生意,只看结果不讲情面呐,关系再好有什么用,你看多鑫老板天天和天骐卢总称兄道弟,那鞋底一车一车送进去又退回去,我们也都看在眼里。别的不说,洛诗妮和金成确实和财,2307配JC23010也算是个小爆款。我们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你们呐,保质保量的同时,把服务跟上,啊,不要再出现什么,要老板本人去喷漆线上等的情况,就行了。”   “忙起来所有鞋底厂都这样的。有货分给你就不错了。”林文婧忍不住嘀咕,连母亲都凝了她一眼,她才吃瘪的扯扯嘴角。   “我们在JC23010的合作上虽然有些美中不足,但小宋总人脉那么广,肯定也能打听到,其实前两个月做这款单鞋的鞋厂,麒麟湾里没有第二家只靠一个鞋底厂供货,就算是漂亮心情,她那段时间上午在金成催货,下午还要去另外两个鞋底厂抢。只有你——”刘玉成语速缓慢,掷地有声,“只有洛诗妮,只用金成一家的鞋底,还产能拉满生产到三月底。”   “我做生意的风格一向如此,去年天骐给澳尔康交了那么差的作业,我也没有换厂,只是退单。”   宋洲也不再嬉皮笑脸,他很严肃:“我办厂也是延续这个原则,我只用一家的鞋底,一家的皮料,爆单了钱都给你们独家挣去,只要保质保量,我也不会临到头来砍你们的单价。但你们必须不出差错,不然再多的利润,到头来也是一场泡沫——”   “——我需要一个全心全意对洛诗妮的鞋底厂。”宋洲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诉求,“我看中你们跟温州模具厂的合作,我手里有一只凉鞋新样要是给飞扬模具开版,他们肯定能制作的一步到位,我还愿意跟你们合作,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看中这个模具厂的实力,但是……”   “……但是你们这一个款不能给漂亮心情。”   既然大小老板娘都在场,宋洲就要她们在自己面前商量好,在客户里二选一。   而这确实是个困难的抉择。   尽管前账一滩烂泥,金成和天骐已确认“离婚”,两个厂都迅速找到了下家,多鑫万般不如金成,但胜在一切以天骐为中心。   而金成和漂亮心情的合作时间远比洛诗妮来的长久和坚固。刘玉成和那个泼辣的湖南女人惺惺相惜,几乎是看着她和老公从夫妻工一步步走到现在,刚创业的第一年她们置办好设备,剩下的钱却被老公一晚上打牌输光了,湖南女人哭了一晚上,变卖设备后跟老公又打了一年夫妻工,到第三年又置办了设备,才有了最初的漂亮心情。   “我没有立场不让你们继续跟漂亮心情做生意。我就只针对这一个款。”宋洲把一只没有编号的鞋底拿上桌面,且配套好了温州原版楦。”   我虽然是第一年办厂,但我的消息绝对比麒麟湾绝对多数老板都来的灵通。这年头做生意就是打个信息差,温州订货会上什么款式好卖,山海市这边的鞋企捕风捉影抄作业,抄早了不行,抄迟了也不行,必须要把时间卡得刚刚好,一炮而红,才能跑出产量来。”   宋洲展示的这一支样品正是一周前订货会上反响最好的。宋恩蕙给他传来好几款这个鞋底不同鞋面的款式,都是温州原厂原图,出厂价至少一百往上。他再把图片泄漏给夏之心,在夏夏选品的店铺里挂十五天发货的链接,藏在角落里测流,反响确实可以。   但山海鞋必须要物美价廉,才能跑量。夏之心的链接定价也注定鞋底要用更便宜的塑料材质。洛诗妮的2307打响开业第一炮后不是没有其他鞋底厂的老板来喝茶聊天,寻求合作,宋洲权衡利弊后,还是想和金成开诚布公地谈一下。   “我对这个鞋底很有信心,给谁开都能赚钱,给你们金成开,我对质量可以放心。”宋洲也都看在眼里,一个小老板娘亲自上夜班的鞋底厂,至少在质量这一块不会出大的纰漏。但同样价位的鞋底如果给了漂亮心情,手工厂的报价绝对会比他流水线的洛诗妮来的低,夏之心和漂亮心情也是老相识,宋洲要杜绝漂亮心情成为自己竞品的可能性。   “我们在行业里的单价一直不低。鞋底和鞋子一样,只要有风吹草动,别的鞋底厂也会跟款。”刘玉成的意思也表达到位了,就算金成不跟漂亮心情合作,漂亮心情如果铁了心也要做这个款,也会去找别的鞋底厂。   “那是她的决策,我无法干预。”宋洲也能听明白,但他要的非常简单,“我只需要你们的保证,你们的鞋底不会卖给她,就行了。”   “……就只限于这一个款。”良久,刘玉成用平和的语气确认。   “就只限于这一个款。”宋洲郑重点头,“我不限制你们接别的鞋厂的生意,就算有鞋子定价比漂亮心情更便宜的手工厂来找你们,我都不会干涉,我只针对漂亮心情。”   “Done。”林文婧同意。   宋洲歪了歪脑袋,想说这里是中国,咱得说中文,我的伙计和你的老妈才听得懂!   但高云歌一副没见过世面听到个英文单词就不犯困的激灵样子成功逗乐了宋洲,他于是清了清嗓子,故作醇厚:“Done。”   “那就……说定了。”刘玉成从年轻人的表情语言里读出了这个单词的意思,她还是信奉那句话,“反正以后啊,麒麟湾是你们的生意。”   高云歌等大小老板娘都走了才小幅度地鼓掌,摇着脑袋,自叹不如。   他惊奇,用崇拜的目光看向宋洲:“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到像你这样。我搞不定这些谈判的。”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不喝酒话都憋不出几句,当然搞不定。宋洲原本要将吐槽的话脱口而出。   但他实在是太享受高云歌此时此刻的目光了,他都膨胀了。   “你不需要搞定其他人。”他的腿在桌下蹭高云歌的,“你就是个好命鬼,别人开个厂千头万绪,你只需要搞定我就行了。” 第45章 邹钟铭   宋洲拿给林文婧开发的那支鞋底并非是他的原创,而是邹钟闻的哥哥几天前从温州带来的最新款。   宋洲当时正巧跟高云歌一起搬鞋盒。   熊安的直播后继乏力,效果不咋地,那批2307的库存最终还是要搬去宋洲新租的仓库。按理说货物的运输,厂长完全可以带领几个保底工人搞定,宋洲只是勉为其难地想和高云歌多待一会儿,所以勉为其难地也去了车间,勉为其难地也套上洛诗妮的工作服。   黑色大褂像雨衣,长至膝盖处,宋洲的那件还是一尘不染的,拉链拉到顶,要是换个场地,还挺像某些品牌的潮流支线。高云歌的那件使用痕迹就多了,带丝的胶水凝固后,一小块一小块地粘在上面形成图案,灰尘更是必不可免的。   他让宋洲别帮忙,在边上看着就行,宋洲偏要跟他形影不离,区别是高云歌能非常熟练地把鞋盒十个八个的叠成一摞,宋洲永远单手夹一个在腋下,另一只手一有可乘之机就给两个人拍照。   工人们要么在流水线上继续作业,要么忙着搬货,没有人注意到老板和厂长之间的小猫腻。   但是在电梯门开的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过去,就连高云歌放下手里的盒子后,也短暂地休息,目光投过去——   宋洲只好不情不愿地也看向那个方向去。他眉毛瞬间挑高到夸张的程度。   只见一个身高至少一米九的中年男子肤色冷白,梳背头,穿jil sander的长款薄大衣,斜挎lv硬箱包。   他走到高云歌面前时身上还伴随着男士古龙水的清香。   先是向宋洲礼貌地点了下头,然后问高云歌,邹钟闻在哪里。高云歌指了指车间最靠内的小房间,然后问:“你就是小邹的哥哥吧。”   “小、邹?”邹钟铭上下打量高云歌。   眼前的这位管理明显比自己弟弟年纪小,三十岁不到,如果说当老板的宋洲这么称呼邹钟闻也就算了,一个厂长,凭什么这么没大没小。高云歌感受到了他气压的变化,看出他误会了,连忙赔笑,说邹钟闻以前总爱把哥哥挂在嘴边,还说在温州的时候,行业内的人会叫他们兄弟俩“大小邹”。   邹钟铭微微抬颚,那上扬的嘴角让人捉摸不透是疏远还是骄傲。他的手一直扶在箱包的盖子上,高云歌目送他往设计间的方向走去,蹭了蹭宋洲的肩膀,提议道:“你也快点过去,他肯定从温州带来了什么秘密武器!”   然而宋洲一动不动。   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夜莺夜莺告诉我,谁是这个车间里最帅的男人?”   此时此刻高云歌尚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他看了看消失在设计间门口的邹钟铭,再看了看身边的宋洲,目光定格在宋老板的脸上,还真仔仔细细地两相比较。   宋洲今天破天荒干点小体力活,工作服里的穿搭也很宽松休闲。他出了一点汗,刘海有些细碎地耷拉在额角,确实比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模样少了点精致。   “嗯……”高云歌正要开口,宋洲抢了先,整个人义愤填膺。   “你犹豫了高云歌,天呐,你犹豫了!”宋洲也不好大声喧哗,只能小声控诉,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觉得他比我帅!”   高云歌舔了舔唇,脑子的反应从未这么快过:“不不不,就算他比你帅,我还是喜欢你。”   宋洲:“……”   高云歌心满意足地继续搬鞋盒。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聪明啦,轻轻松松把爱吃飞醋的宋洲搞定,他弯下腰后才直起身,吓了一跳,宋洲的脸色更难看了。   “天老爷!”他是那么的委屈,手指头吧嗒吧嗒点地,数落道,“你甚至可以不喜欢我,你不能说有人比我还要帅!”   宋洲不乐意帮这个其实不需要自己的忙了,气呼呼地从车间回档口,推门而入的同时扯掉洛诗妮的工作服。正坐在前台摸鱼拿面小镜子补口红的小娅吓坏了,条件反射地起身站立,目送宋洲走到茶桌前,宋洲又折了回来,走到自己身边瞄了眼那面小镜子,把范围扩大到整个麒麟湾:“谁是这个工业区里最帅的老板?”   “天呐这还需要问吗!”小娅花容失色,脱口而出毫不犹豫,“整个工业区谁不知道洛诗妮的宋总是麒麟湾最靓的崽,毋庸置疑!”   宋洲长舒了一口气。   “给你发了笔奖金,这段时间也辛苦了,去买套海蓝之谜。”宋洲又瞄了那面镜子一眼,小声嘀咕,“lamer字母都拼错了。”   宋洲再次回到车间时也穿了件the row的大衣。   哪位老板四月份还在穿风衣啊!那些怕热的工人都光膀子啦!但宋洲不允许洛诗妮的车间里有人比他还装逼,要是时间允许,他巴不得去趟豪庭苑重新理个发型再把墨镜都戴上。   宋洲进设计间后还是和和气气的。   十平方左右的隔间里,一台电脑桌放在最内,紧贴着有一台缝纫机,两个长货架贴墙放在两侧形成通道,每一层已经塞满了皮料鞋底等各种材料,还有制作好的样品。   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设计“间”啊。   邹钟铭平复好心情,正要开口,就被头顶传来的震动声打断。   若不是那沉闷的声音足够规律,还以为是发生了地震!邹钟闻早已习惯,指了指天花板说楼上的车间刚好把下料机放在这个位置,每次他们下料,切割的轰鸣声就会通过钢筋水泥传送到下面的楼层。   “那你午休该怎么办?”邹钟铭不得不正视,这里的环境跟泽尔达相比不能说是差了一大截,简直可以说是恶劣!他的好弟弟却丝毫不介意,从他进屋那一刻开始就乐此不疲地继续手里的裁剪,他每天都会在步云路上有新的发现,永远有材料比昨天找来的更便宜。   邹钟闻也是个没危机意识的神经大条的人,坐在工位上乐乐呵呵地工作,双腿腾空荡起了秋千。邹钟铭于是转向站在货架边的宋洲。   这是邹钟闻从泽尔达离职后,邹钟铭第一次来山海市,参观弟弟就职的鞋企。   一切尽在不言中。   难怪几天前放假,他不舍得让邹钟闻开车来回,那时候就想来一趟山海,弟弟却一如既往地含糊其辞,就是不说自己到底在哪个鞋厂上班,只是强调老板是宋恩蕙的弟弟,那个他暗恋多年却没说出口、眼睁睁看着她从单身到嫁人的女神。   邹钟铭不打扰哼着歌敲击电脑画图的邹钟闻,他微微放松地驼背,lv箱盒放在腿上。他跟宋洲说,泽尔达的老板到现在都会给他打电话,希望他弟弟回去继续当总监,工资和分红都不是问题。   宋洲内心os:拽什么拽啊我洛诗妮又不是非你弟弟不可吗这个厂离了你弟弟这一个设计师照样爆款不停瞧把你牛的装什么啊!   宋洲笑脸盈盈:“我跟小邹谈的工资和分红,他也很满意。”   “嗯嗯嗯对对对。”根本没意识到哥哥是在帮自己争取利益,邹钟闻上干着帮老板说话。   “哥你别担心我,我在山海市过得很好,你别看宋老板年纪小,跟他姐姐一样有魄力,对我很放心,从来不干预我打什么样品。不像泽尔达那边……天呐董事长都七老八十了,眼光早就过时了!还每个部门都要插手,他的财报每年都比澳尔康逊色是他的福报。”   “那你怎么不去澳尔康。”邹钟铭跟弟弟说话的时候完全是另一个调子。虽然是个没结婚的单身汉,但邹钟闻也三十好几了,邹钟铭还是哄小孩子的温柔语气,“敖程峰听说你被请去麒麟湾了,也很意外。”   “他后悔了吧,哼,早干嘛去了!”邹钟闻点击鼠标的声音都变得更响亮,“马上就是凉鞋季了,单鞋靴子棉鞋我就不说了,温州那边的材料用的确实比山海这边好,但是凉拖鞋……哎呦呦,温州哪个鞋厂拖鞋用真皮制作啊,还不是也用革料,那温州和山海的成本,其实就差在鞋底上——”   邹钟闻的鼠标声停下了。   他盯着哥哥的箱包,那里面肯定有什么好东西。他翘首以盼。   邹钟铭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那个管理也进入设计间,小小的空间里挤了四个成年男人,一时半会儿话都说不开。   邹钟铭长叹一口气,还是打开了包。   宋洲跟邹钟铭之间有“高云歌觉得他更帅之仇”,进屋后一直盯着他那个包,想辨别出真与假的蛛丝马迹。   不像自己是个富二代,邹钟铭是纯正的底层出身,在成为鞋楦厂老板之前历经的挫折磨难只会比麒麟湾里的老板们多。这样的创一代很少为自己购置正版的奢侈品,尤其是皮具。干实体的一摸皮革的质感就能判断出这其中有多少是品牌溢价,麒麟湾每年售出的winwin鞋以百万计,几乎没有老板会正价购买一双miumiu。   但当邹钟铭从包里掏出一只别出心裁的聚氨酯样品鞋底,以及配套的鞋楦,宋洲呼吸都屏住,只觉得邹钟铭的这个包比真金还金。   高云歌并不太懂他们三个对流行趋势的分析,他并没有参与进去讨论。   只是站到宋洲身边,他也端详起那只高四公分的鞋底样品,脚腰凹陷纤细,后跟处有几道波浪花纹,增高的同时线条灵动不笨拙。   高云歌笑了,把楦头挪开,拿起鞋底放在手里抚摸。   宋洲问他喜不喜欢这个款,高云歌眼睛都眯起来了,说这么漂亮的鞋底一看就是洛诗妮会投产的baby。   宋洲当机立断给林文婧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手里有个温州最新的小蛮腰,有没有兴趣拿去开。   林文婧的母亲经验老道,问宋洲有没有必要把脚腰加宽,减少时尚感,更适合大众消费,宋洲给刘玉成展示邹钟铭带来的楦头,调制的简直像是艺术品。用这个独家鞋楦制成的鞋子不管什么脚型都能穿得很舒适,且不需要牺牲美观性。   高云歌虽然插不上话,但从始至终都跟着宋洲,从设计间到档口。   小娅正专心致志研究海蓝之谜各种礼盒的性价比,计算总金额除以正装加小样的毫升数的划算程度,哪里还有心思竖起耳朵听厂长和老总在聊什么。宋老板非常享受高云歌追随的目光,邹钟铭确实也不丑,被比下风头而生的那一肚子气,几乎要烟消云散。   高云歌回应宋洲的腿,也踢了踢他的鞋,两个人的脚凑得很近。   以为高云歌是开窍了,跟自己调情,宋洲很享受这种青天白日里的讨好,高云歌欲言又止:“我想……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情。”   结婚证可以去拉斯维加斯领,你当务之急是去办护照,我们去美国前可以多入境几个免签国刷签证。宋洲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商议,高云歌小心翼翼地询问:“等这个波浪后跟的鞋底出来了,可不可以给菲菲也制作一套样品。”   宋洲的双脚还夹击着高云歌的。   “那天直播结束后,她回夏夏选品那边,嗯……就跟夏之心提离职了。然后和另外一个小姐妹一起在另一个创业大厦租了个小直播间,她们两个都出来单干了,反正她们也不是第一天入行,只要款式对了,多少也能卖一点的。”高云歌说的很慢,时刻关注宋洲的表情变化。   宋洲抽回了腿,身子也往后仰,跟高云歌保持距离。高云歌连忙摆手,也改口:“不给也没关系的,我也知道咱们凉鞋季的订单到时候也主要靠夏夏选品,不可能因为我妹妹的一点点小单子,就把大客户得罪了。”   “你原来是知道的啊。”宋洲肯定高云歌的明事理。高云歌低着头,双手无处安放地垂在腿间,他看到宋洲踹了自己一下。   并没有很痛,高云歌就一点表情都没有,非常忍耐地接受宋洲突如其来的暴力。宋洲见他这幅温吞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你知道我很两难,又为什么还要提呢?”   这回小娅听清了。   假装接了个外卖电话,急急忙忙溜了出去。   档口里只剩下高云歌和宋洲两个人。高云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站起身要去小厨房:“今天晚上吃鱼饼和仔排。”   宋洲:“现在才下午三点。”   “鱼饼我要现做!”高云歌要不是看了鱼饼的制作视频,还真不认识这个字,“教程里说市面上能买到的鱼饼都是杂鱼冻鱼做的,真正的温州鱼饼一定要用鱼免鱼,我早上五点去海鲜市场一个个摊位问过去才找到的鱼免鱼!”   “高云歌。”宋洲不允许他跳转话题,“你特意去买鱼,也是为了给你妹妹这件事做铺垫吗?”   高云歌:“……”   高云歌真恨啊,自己这张死嘴怎么就啥都说不过宋洲。宋洲给他指了条明路,鱼饼他要吃,样品也会到孙菲手里。   “今天晚上不加班,把食材都带去豪庭苑。”宋洲故意用极其露骨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还穿着工作服的高云歌,“来之前记得换身衣服,你知道我喜欢看你穿什么的,小夜莺。” 第46章 情不自禁   宋洲毕竟是当老板的那一个,可自由支配的时间比高云歌充裕,那几条新鲜?鱼就被他先带去了豪庭苑。   闲着也是闲着,宋洲率先处理起了食材。   大小黄鱼只是瓯菜里的招牌,偶尔吃一吃就够了,?鱼才是家烧菜里的中流砥柱。绝大多数温州人的家常菜,都可以用?鱼来替代。嫩白的鱼饼过油煎炸后表面酥脆,更有黄金白玉的俗称。   但宋洲对鱼饼这道下酒前菜的兴趣甚少,更喜欢鱼丸汤,以及更精致的三丝敲鱼。常年不开火的厨房里传出宋洲用木头锤子敲敲敲的声音,鱼肉已经如烂泥粘连在一起,他还是乐此不疲。   宋洲放任自己沉浸在循环的敲打动作里。   思绪会在机械化的重复里飞扬,宋洲变得平静。   理智清醒地告诉他高云歌并非要他做出什么抉择,事实上,伴随着朝夕的相处,宋洲对高云歌有了更真切的认知,对方根本就不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一个在接受自己的邀请前连管理都没做过的工人,脑子里哪来的那么多弯弯绕绕。   宋洲相信他真的就是随口一提。   可能连孙菲本人都没想过要跟自己合作。再怎么说也是在夏之心手底下干过的,孙菲不可能没意识到这其中的微妙。高云歌只是出于作为一个哥哥的本能爱意,天真的想着,能帮衬一点是一点。   宋洲逐渐放缓锤打的频率。   双手张开撑在大理石岩台边缘上,宋洲盯着跟淀粉充分融合的被敲得薄如蝉翼的鱼片,接下来的步骤就是将鱼片卷起,切断成面条状。   屋外响起门铃。   宋洲双手都还沾染着粉末和鱼沫。他喊了句“马上”,放下工具简单冲洗后,先匆匆走向门口。   开门的那一瞬间宋洲满脑子都还是高云歌茫然无措的那双眼,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又该如何重新表达。他心不在焉的,呼吸间闻到淡雅的香水味,还以为是幻念。   香水味顷刻间变得浓郁。   宋洲站在门内,还得微微仰头,才能跟来访者视线齐平。   倒不是身材真的有那么高大,而是黑色漆皮的高跟鞋过于夸张,至少有十二厘米,脚背的弧度绷紧,高挑的同时在视觉上迷惑了真实码数,再配上轻薄透亮的黑丝,让人瞟一眼就心猿意马。   但不管是盯着看多久,也只能到衣摆为止。宋洲遗忘在档口的黑色风衣被他穿在身上,腰带紧束,衬得上半身曲线分明,略宽的肩线向两侧松垮开来,纽扣又是全都扣上的,一丝不苟。   在宋洲开门的同时他才摘下口罩,在车间里常用的那种淡蓝色,一侧挂在耳边。他微微低头,双眼皮褶皱明显的眸子在刘海下若隐若现,他没有化妆,只涂了唇。   宋洲眨巴眨巴眼。   他张了张嘴,心想,难道自己在高云歌眼里就是这么见色起意的存在,需要他出卖色相才能继续工作和生活。宋洲的肢体语言又是那么诚实,一把将人拉进屋内,门吧嗒落锁。   高云歌没急着换鞋。   站在玄关处,他乖巧地贴着墙壁,微微屈膝到矮宋洲那么一小截,再抬头,那双眸乌亮得有些古灵精怪。见宋洲迟迟不言语,他就也不说话,只是看着,看久了,又忍不住露出笑。   宋洲的呼吸急促。   想质问高云歌这样子难道好玩吗!高云歌倾身,在他的唇上碰了一下。   然后又赶紧缩回,继续贴着墙壁,抿唇,眼神闪烁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宋洲看不惯他这般调皮,搂住他的腰,将人往客厅沙发的方向推去。   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咿咿呀呀的摩擦声。   高云歌感受到脚腕的不适,坐下后想弯腰去解鞋带上的扣件脱掉,宋洲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整个推倒在沙发里,他骑坐在高云歌的腰上,手指头轻轻一动,风衣上的纽扣就全都解开,。   如同一个礼物,高云歌解开绑带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宋洲的怀里。   宋洲试图表现得不为所动。   但风衣下面的短上衣,实在是太具视觉冲击力了。   蕾丝延续到胸部,黑色革料短暂的遮挡过后,又是蕾丝延绵到肚脐的位置。这让高云歌腰上的纹身隐约可见。那条皮裙更俗,毫无空隙的包裹出高云歌的线条,若不是有风衣遮挡,路人能随意看到高云歌的大腿根。   “不觉得眼熟吗?”高云歌先开口,一本正经,“你第一次在live house见到我,我就穿这一身。”   宋洲死不承认自己当年竟如此肤浅,他的叽不识抬举,从开门那一刻起就邦硬。   “少了choker。”宋洲面不改色,尽量表现得冷漠和不在意。高云歌的关注点一如既往的刁钻稀奇。   “抽……抽壳?”   “choker。”宋洲纠正他的发音,手不听使唤地环住高云歌的脖子,抵住喉结的位置。   高云歌被压迫地咳了两声,胸膛随之起伏,添了蕾丝装扮的纹身翩然起舞。   “你妹妹……”宋洲口干舌燥,声音都沙哑了,他匪夷所思,“居然值得你这样。”   “哪样?”高云歌眼里又闪过那种茫然不知的神情。   “就是,就是……”宋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另一只手摸他的腰,得用力掐,才能隔着蕾丝捏到肉感。   高云歌问:“你不喜欢看我穿成这样吗?”   宋洲怎么可能不喜欢,但不是在这个时间节点。   就像他去年以为高云歌说怕有脏东西,是要自己去做体检,高云歌显然也误解了,以为自己那句换身衣服是要换到这种程度,明明不要穿洛诗妮的工作服就可以了。   宋洲陷入百口莫辩的矛盾之中。   挑明了说吧,高云歌也是有自尊心的,这么精心打扮和准备到头来是多此一举,是个人都受不了,但要是就这么含混不清过去,宋洲自己心里意难平。   好在他们之间还算有点默契。   高云歌轻轻地“啊”了一声,并不困难地坐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你先离开档口回豪庭苑后,我就打电话给温州那家酒吧的老板娘,问她以前的衣服还有没有留着。”   高云歌娓娓道来。那场直播似乎是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日常交流时口条都顺溜了不少。   “她问我干什么用,是不是要在山海市重操旧业了,我说没有,就是宋洲提了要求,那个以前总是点我唱歌的宋洲。”   高云歌些许停顿。   他“哇”了一声,说老板娘当时接到电话的表情,会不会和现在的宋洲一样诧异呀。   “她人真好,特意开车从温州到麒麟湾,嗯,一辆特别大的黑房子一样的车,她让我把裙子换上,然后化妆,喷香水,再把我送到豪庭苑门口。我想留她吃顿饭,嗯,虽然晚上要来你这里做饭但我是个讲基本礼貌的人,我肯定要口头上留她一下,她不答应,把我放下就走了,走之前她说……”   “说什么?”宋洲追问。   高云歌又是一个笑。   口红肯定也是老板娘给的,很适合他的肤色,连脸颊上非常零星的几点雀斑,都被衬托的灵动俏皮。   “她说看到我现在这样,她也很开心。她说她看人很准的,能看出我和之前相比,放松了很多。”高云歌说,“宋洲,和你一起办洛诗妮,我确实很开心。”   “而我也看在眼里,你已经有些疲惫了。”高云歌摸宋洲的手,富家少爷的皮肤一如既往的光滑柔软,跟自己的天差地别。   “你瞎说,”宋洲不服气地反握住他的手,“我正值如狼似虎的年纪!”   “我不是说身体上的,”高云歌笑,但又不知该该怎么解释,眼前一闪而过那天在车间里直播,宋洲一边投流,一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刘玉成的那句谶言并非捕风捉影。大老板娘在这一行起起伏伏几十载,见过那么多人碰过那么多事,她一早就对宋洲说过的,他会很快厌倦这一切。   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是为了谁,创造了这一切。   “所以不是为了菲菲。”高云歌坦言。   “任何人都不值得我做我不想做的事,这一点你有切身体会。我只是想取悦你,想让你也开心。”他也打量宋洲,像宋洲观察他那样。他再次强调:“我仅仅是在取悦你。看到你高兴,喜欢,快乐,我也会陶醉。”   高云歌还不忘强调:“你是麒麟湾最帅的宋洲。”   暧昧不清的氛围烟消云散。   亲吻和触碰也少了份涩情,高云歌非常坦然地索取,他喜欢宋洲回应自己的吻,以拥抱的姿势。   期间高云歌话多得像来之前喝过酒。宋洲提前给过他豪庭苑的门禁卡,他也戴了口罩,但路过保安站看到老乡时还是会心虚,差点被人叫住盘问。   他讲得绘声绘色,但他的唇舌间并没有酒精的味道。   这让宋洲产生一种错觉,他和高云歌逐渐活成了一个人,或者说,两个人是一个整体。他发疯抓狂,高云歌就保持冷静淡然,他现在坚若磐石,高云歌在感知到安全感后,反而愿意展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他问高云歌高跟鞋是哪里来的。高云歌痴痴地笑,两颊染上羞涩的红晕,还学会卖关子了。宋洲不着他的道,抽身去厨房继续切鱼面。客厅里播放的音乐切换成了某个英百老汇剧目的片段,高昂的女声重复地呼唤:“helpless!”   高云歌跟着哼唱。   他光着脚,歪着头靠在厨房门边,饶有兴致地注视宋洲下厨。他问宋洲这首英文歌又是什么意思,宋洲转过身,手指上沾染的淀粉如同白色粉笔,空气是他的黑板。   “help就不解释了,帮助的意思,”宋洲划出这个单词的前半部分,念得字正腔圆我,“后面跟着less的词缀,有句话很有名的,少就是多,less is more里面的less——”   宋洲稍作停顿,是意识到高云歌大概率没听说过这一句,再阐述下去,他还要教高云歌“more”又是什么意思,无休无止。   宋老板的英语普及讲堂继续开课,用更浅显易懂的语言:“帮助后面跟着个‘少‘,很少的帮助,那岂不是无助。一个人都爱另一个人到无助的程度了,说明什么?说明他已经——”   宋洲学着那些短视频里的特级教师跟宋洲互动,手指头转了好几圈指向他提问。   高云歌摇摇头,还是笑,穿黑色的双腿笔直交叠在一起,脚趾头俏皮地蜷曲,宋洲于是自问自答,目光赤裸裸地落在高云歌的腿上,却还是如严师般娓娓道来:“说明他已经情不自禁。”   高云歌点头的幅度很大。   他受教了,哼着那个单词,三两步走到宋洲身边。宋洲也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手抚摸高云歌的脸颊时留下白色的粉末痕迹,高云歌含住了其中一根手指,食物最原始的味道在他口腔里蔓延。   宋洲其实是受宠若惊的。   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将他袭卷,排山倒海到让他都有些恐惧。他还是不敢相信,他想要更确定些。他再次询问:“你今天来到底抱着什么目的?”   “一定要有什么目的吗?”高云歌认真思忖了几秒钟后,他的答案和他的眼神一样笃定:“我喜欢你,我在勾引你。”   从海边回来是有好几天了,高云歌估计是想念自己的叽了。宋洲故作镇定:“你平时想要了也可以直接说。”   “啊,”以为自己被嫌弃了,这一套装扮弄巧成拙,高云歌还挺失落,“我勾引得很差劲吗?”   宋洲已经失去了继续正常沟通的能力。   他尚且还残存最后一丝理智,他突击检查,问高云歌:“情不自禁怎么说?”   高云歌也被知识的严肃性感染。脚趾头不再调皮捣蛋,双手贴在两侧笔直站立的时候,贴合的上衣和皮裙都显得禁欲。   “he……”他只发出一个音节就卡住了。   help他肯定知道的,但后面那四个字母……宋洲说什么来着,少就是多,少怎么念,多又怎么念呢……   高云歌大脑一片空白,这个脑子果然不是学习的料。   宋洲也被他无辜的表情逗笑了。   不再难为高云歌,他换了个方式提问:“helpless翻译回中文是什么意思?”   高云歌眼睛一亮。   这道题他会!他是那么的笃定,且毫不犹豫。   他说:“宋洲。” 第47章 我们会一举成名   高云歌被宋洲折腾到凌晨两点,确实有点影响到他早上六点的生物钟。   流水线七点开工,高云歌每天都要提早二十分钟风雨无阻。昨天晚上他本来打算回环湖佳苑的,奈何宋洲不依不饶,连衣服问题都考虑到,才把人留下的。宋洲这会儿翻脸不认人了,眼睛眯成一道线尚未睁不开,上半身紧贴着高云歌的后背不让人离开,下半身又和床依依不舍。   高云歌已经坐在了床沿,腰部被宋洲紧紧搂住,脚边散乱着两个人的衣裤,啊不,裤和裙。   衣柜就在正对面,咫尺远近。高云歌倾身想推开柜门,从里面随便挑两件穿走,宋洲猜到了他的意图,整个人撒娇般抖动起来,愣是把高云歌也扯回床上。   “别闹了,我要去线上盯着。”高云歌试图和宋洲讲道理。   “已经不是第一天上班了,你要对熊安他们有信心。”宋洲眯眼说瞎话。   高云歌依旧坚持,尽管他自己睡眠也不充足:“你再多休息会儿没事,睡到中午都行,我不行。”   宋洲眼睛瞬间睁开:“什么行不行的,到底是谁在剥削压榨谁?”   也不再争辩和啰嗦,他干脆撩开被子,要和高云歌一起去洛诗妮。   他向来习惯了晚睡晚起,跟高云歌的作息并不一致,坐在副驾属实有点人困马乏。新的一天阳光正好,他摇下车窗眯眼朝天,连打了三个喷嚏,人清醒了不少,正开车的高云歌也没忍住笑。   高云歌说:“我就不会这样。”   “这你就又不懂了吧。”宋洲的小课堂又开课了,让知识以奇奇怪怪的方式进入高云歌的脑子里。他说这叫光喷嚏反射,跟遗传有关,他爸这样他姐姐又不这样,所以遗传几率又没那么大。   高云歌给宋洲递了个墨镜。宋洲戴上后,高云歌看后视镜的时候往他那边瞄,还是嘴角带笑。   “现在我不打喷嚏了啊,”宋洲奇了怪了,“又有什么好笑的吗田螺夜莺?”   “啊……”高云歌顾做苦恼,“我还没升级吗?”   宋洲先是愣了几秒。   意识到高云歌在讨要什么,他一双眼睛隐在茶绿色的墨镜下面看出去情绪,但嘴角属实难压。   早就说了一切解释权归自己所有。他清了清嗓子,正式宣布,介于高云歌昨晚的优秀表现,决定晋级“田螺夜莺”到“佳苑野夫”。   高云歌眨了眨眼。   田螺野夫,田螺夜莺,佳苑野夫……   确实给九个level预留了充足的空间。   “能不能别野夫了啊,夜莺也行。”他跟宋洲商量,宋洲点点头毫不犹豫,说高云歌搬到豪庭苑来不就成了。   “我们同居吧高云歌。”宋洲非常正式地提议。   车也刚好停在了洛诗妮的档口门面。   高云歌不说话的时候宋洲默认他就是拒绝。果不其然他逃也似地迅速下车,从车位绕过要去对面的三楼车间,但他又很快折回,蹲下身,单手倚在宋洲窗边。   宋洲以为他是要跟自己解释一下,比如那些住的跟他很近的黄毛,还有每个周六都会回来的弟弟。他能理解高云歌的顾虑的,他也二十六岁了,不是孩子了,高云歌还是跟哄小孩儿似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摸完以后还东张西望,生怕被路过的人看见。   “那你要跟着我调整作息。”高云歌说,“没必要每天都和我一起出门,但你一定要早点睡。”   高云歌的入住确实起到了很好的调整作用。   每天晚上十一点半之前,不论宋洲的叽动性如何,高云歌都是要休息的。   当管理本来就是个体力活,高云歌白天被黄毛们消磨了精力,晚上宋洲再随便一折腾,他总能沾枕头就睡。   起初为了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宋洲喜欢搂着高云歌,让他把自己的手臂当枕头。结果就是宋洲半边身子都麻了还睡不着,想拿手机再消磨点时光吧,又舍不得吵醒高云歌翻身。   于是没过几天,他们入睡的姿势就调整成高云歌搂着宋洲。   两人身高本就相仿,宋洲侧卧时简直跟叽动时一样——完美嵌入。   高云歌平躺,那他再怎么左右翻身,也不容易将人吵醒。事实上高云歌的睡眠质量很好,几乎都是整觉,倒是宋洲还有些不可思议,好几次凌晨三四点他醒来,或者睡不着觉,他会轻轻把高云歌翻个身,方便自己可以拥抱。   同居的前三天,宋洲尚且能坚持和高云歌一起去上班。   事不过三,他第四天就起不来了。   他要高云歌开自己的车先去,他可以打车,高云歌甩了甩小毛驴的钥匙,说豪庭苑里也有公共停车场和充电桩。   宋洲一个激灵,问他怎么搞定的。答案是那个做保安的老乡帮忙。   这让宋洲更不安了。高云歌一向是避免让更多人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的,他不怕自己名声如何,他担心高云歌的。   “没你想的那么难。我就跟他说,还记得去年年底请我吃散伙饭那个老板吗?今年还是把我叫过去继续做了,但欠我几个月工资呢,就用里面一套房子抵一下。”高云歌娓娓道来,“豪庭苑里也有单间在出租的,他没道理不信。”   “而且我们打工的,想的真的不复杂,脑子很简单的。”高云歌这话也不知道知道是在说那个老乡还是自己,总之很笃定。宋洲又扑到了他怀里。   “还是和做梦一样。”宋洲不敢相信,“怎么就……”   回头看,宋洲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厂怎么就办了起来,高云歌怎么就成了自己的管理。   但若不是那么快的节奏那么高的强度,他们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啊,我也会有这种感觉,做梦。”殊不知高云歌也有同感,尽管宋洲很早就求证过,还不死心地不止问了一次,分开的三年里,高云歌确实没有梦到过自己。   “但我一直记得你,还有一些你说过的话,你也知道你以前很疯的,有很多胡言乱语。”高云歌说,然后笑,“当然了,那时候肯定预料不到你也会来办厂,你啊……”   他把宋洲的手掌心摊开,摸手指内侧的肌理,除了读书时代握笔留下的薄茧,并没有留下扛过几包鞋底的痕迹。   “你也是个好命鬼。”高云歌握住了他的手,“没有人办新厂像你这么快上轨道,有鼎力支持的供应商和技术过硬的设计师。凉鞋季才是山海鞋的强项,你接下来还会接到很多订单,你会在麒麟湾一举成名。”   “我可是澳尔康的宋洲啊,我一直很有名。”宋洲也返握住高云歌的手,用力张开时比自己的都还有力量,他故意会责备的语气,“怎么把你自己和那么多黄毛忘了,高教官?我也拥有一支很优秀的生产团队。”   “是我们接下来会接到很多订单,”他纠正高云歌,“我们的洛诗妮,会在麒麟湾一举成名。” 第48章 全心全意   四月十号,林文婧带着编号JC23089的样品鞋底前往洛诗妮的设计间。   那只鞋底显然是刚从机台上试下来的,黑色质感的塑料发泡底温热,后跟的波浪纹理清晰可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表面还有些粗糙,是没来得及喷漆,就匆匆带到洛诗妮。   洛诗妮正生产的外贸马丁靴有一道鞋头喷漆的工序,见邹钟闻还在伏案划着什么稿,她就叫高云歌帮忙,把她那只鞋底先美容一下。   高云歌现在高低是个管理,也能使唤人了,叫熊安再拿个喷枪来干这活。   熊安兴高采烈地得令,把正直播的镜头对准鞋架,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他不忘给还停留在直播间里的momo们介绍这道流程,让她们把鞋底美容师打在公屏上,momo们并不配合,倒是高云歌一闪而过时疯狂刷屏:【终于等到你!!!!】   高云歌自从那天喝了酒胡言乱语后就对镜头有了阴影,赶忙退出momo们的视野,momo们于是给熊安刷了些小礼物,鼓励他多多捕捉高云歌的身影。   高云歌也是没办法,谁让熊安回复评论区有些三心二意,手上动作变慢,他看不下去,还是接过喷枪自己干起活来。   momo:【好帅啊代言人,干活的男人果然最帅啦!】   momo:【快上播啊代言人!我的保时捷为你而来!】   momo:【上面那位姐妹一看就是新来的,不懂了吧!咱们这个直播间是正经卖鞋的,不整活了!】   momo:【那什么时候卖凉鞋呀,一定要给我发代言人印花的鞋盒哦!】   ……   高云歌喷完漆后速速拿着样品鞋底和林文婧一起进设计间。   “我就纳闷了,你为什么不一直搞直播,那天不整得挺成功的吗?”林文婧不吐不快,“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跟宋洲谈崩了?你们要是继续播的话要用他的场地卖他的产品,他跟你们谈分成的时候给了霸王条款吧。哎呀他们温州人做生意是这样的,眼里只有利润率,我就不一样了,你们有梦想,我支持哒!我——”   “宋洲不是这样的人。”高云歌及时打断。   林文婧还想畅所欲言,给高云歌画崭新蓝图,高云歌邀她站在设计间门口看整条流水线,每一个工位都不可或缺,少了一个都会停摆。   “干这行是要静下心来的。要是成天咋咋唬唬的,谁还有心思好好做鞋。”   “但你是知道他们能拿多少工资,又付出多少劳动时长。”林文婧摇摇头,总觉得这些年轻人会有更好的出路。高云歌说:“这是我的厂,我是他们的厂长,我知道他们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如果有人吃不了流水线的苦,我会劝他回老家吃读书的苦,而不是像您说的走直播的路。包括熊安,我跟他提过,如果对卖货更感兴趣,可以去我妹妹那里,是他自己拒绝的,他说他在流水线上才能产出内容。”   “那些内容您可能看不上,刷到就划走了,但那就是我们这些人日常生活工作里,最真实的内容啊。”高云歌把那只油漆干透的鞋底还给林文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能走多远,您的鞋底很关键呢。”   邹钟闻接到JC23089的样品时嘴巴惊艳成O型,放在手里把玩像欣赏艺术品:“这样的鞋底拿出去,真的可以说是温州品质!”   邹钟闻忙不迭问林文婧:“投产后你大货的喷漆效果也能这么好吗!”   林文婧眨眨眼,看了看身边的高云歌。   这还用问吗!流水线上哗啦啦喷下来的东西跟囫囵吞枣似的,怎么可能有高云歌单独喷得细致。林文婧也学会做生意人讲做生意话了,给邹钟闻打保票:“样品给你什么效果,大货就是什么效果!”   “哎呀呀,反正我不管生产的,线上有高厂长在就行了。”邹钟闻的办公桌柜跟百宝箱似的,一掏,一只鞋垫上印有ZED烫金的成品鞋就被捞出来了,鞋底形状和JC23089一模一样。   宋洲这时候也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只绿色鞋楦,楦头上绑着两条交叉的米白色皮革。   这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凉鞋帮面,或者说,经久不衰。高云歌前年就在不同的鞋厂里见过这个款式,交叉的设计在视觉上削减脚背的厚度,是绝对不会出错的样式。   如今旧款套到新鞋底上,就又成了新的一年的最新款。   但宋洲点子多,就要做的和别人不一样,在工艺上将这个款式优化了不少。他特意要求邹钟闻在皮革内侧缝入一层过滤纱网,改善凉鞋碰水后的气味困扰。   这点小成本加到直播款里就是大噱头了,宋洲完全可以想象,等夏夏选品开播后,夏之心肯定会拿来别家的鞋子拆开来对比,同样的款式,只有在她的直播间才有这层滤网。   宋洲把邹钟铭带来的那只楦头递给邹钟闻,邹钟闻再把那只裹好交叉带的楦头放置在林文婧提供的鞋底上,简直完美,严丝合缝!   接下来就交给高云歌。   管理在场,设计师就名正言顺偷起懒来,叫高云歌帮他复底。   “哎,这个鞋底沿条设计的好诶,”高云歌也是专业的,一操作上手,就能摸出区别来。他还特意拿泽尔达的那支聚氨酯对比,金成的塑料底沿条确实比前者来的厚。   “塑料材质加热后会变得柔软,尤其是过流水线的烘箱后,如果沿条部分厚度不够,留给涂胶的空间就更少了,工人操作的时候容易出现瑕疵。”林文婧也挺扬眉吐气的,她看向宋洲,“你前几天给我的那支样品鞋底也是聚氨酯的,这种材质是不受温度有影响的,如果你给别的鞋底厂开模,他们合作的本地模具厂只会依样画葫芦,一比一还原出个薄沿条款。只有温州那边的模具厂会考虑到材质的细节。”   高云歌拿设计间里的针筒打了一圈胶,再拿去线上过烘箱加热,复合好帮面后抽走鞋楦再回到设计间,他把洛诗妮制作的鞋和泽尔达的版本放在一起,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明明还我们的版本好!”邹钟闻又从百宝箱里掏出一只脚丫子。那是一个由白色硬纸板剪成的脚的形状,边缘稍许有些毛糙,显然是经常被拿来使用。   邹钟闻扶了扶眼睛,将脚丫子放进洛诗妮的鞋子,纸板贴合地躺了下去。   再放到泽尔达的那支鞋上,脚底板的重心位置偏移。   “哎呀呀,我哥还特意托关系,从泽尔达的新任设计总监那儿搞到这支鞋来给我做参考。”邹钟闻阴阳怪气的时候捏着嗓子,他很难不骄傲自满,“我轻工部的数据全都留在电脑里的,包括脚底结构,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就不肯多学习呢!只知道闭门造车!哎呀呀,泽尔达没我不行呐,要真按照这个弧度生产大货出去,所有消费者穿一阵子后都会容易后仰,脚后跟的磨损程度也会越来越严重。”   “再严重也是聚氨酯,比塑料的贵一倍,一分价钱一分货。”宋洲明贬实褒,他其实对JC23089也挺满意。   他问林文婧这款鞋底多少价,林文婧报了个数字。   宋洲随即哈哈大笑:“林小姐,从23089到23010差了七八十个货号了,您别是七八十个款没中,专门逮着我一个厂使劲薅。”   谈成本是他们老板和老板娘之间的博弈了,邹钟闻和高云歌一时半会儿插不上话,专注于给这款交叉带编型号去了。   林文婧不跟宋洲开玩笑。她问宋洲样品鞋底还有没有修改的必要,如果可以,她今晚直接下两套24双模具。   宋洲呼吸一屏。   “你难道给漂亮心情也分发了这个样品?她的市场客户更多,是不是她叫你投产?”宋洲敏锐且犀利,“林小姐,我们说好的,这个样品是我提供给你的,我虽然还没有订单,但你也不能先给别人。”   “这点信任度你还是要给我的,老同学。我就算后续接了别的客户的订单,我也会按约定婉拒掉漂亮心情。”林文婧打消他的怀疑,“你们做线上直播的还需要几天准备,这我知道。所以我现在下模具,刚好能赶上直播有动静。”   林文婧说:“我一次性订购多一些,363738黄金码号翻倍,直接九双。免得你爆单了没货,避免2307那种情况。”   邹钟闻和高云歌面面厮觑。   他们给交叉带取名9901。   这个款式他们绝对是要投产的,也有把握能卖,但能卖成什么样,谁都无法预料。鞋底厂九双模具一天一千多双的产量,畅销的时候不够瓜分,但要是卖不出去,没几天就会堆积成山。   “您那天在档口不是和我母亲说,想要有一家全心全意对您的鞋底厂吗?”林文婧点点头,若有所思,“好一个全心全意。”   “不过你确实有支打胜仗的队伍,”林文婧肯定地看向邹钟闻和高云歌,她说,“洛诗妮值得金成赌一把。”   先伸出手的是高云歌。   邹钟闻本来就挺爱凑热闹起哄的人,连忙响应,手掌心“趴——”得盖在高云歌手背上。林文婧也伸出了手。   但宋洲双手交叉于胸前,看神情,是有些不知所措。   从未享有过这么热烈的支持,宋洲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吩咐了不少工作上的事,比如让林文婧多带些不同颜色的样品鞋底来,叫邹钟闻继续去步云路上找网布的材料,至于高云歌,也不要太顾及女孩子的自信心,等会儿多试几只样品鞋底,万一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呢,下模具大货也不着急!高云歌主动出击抓住了他的手,并没有往林文婧的手背上放,也没有放置在自己的手心下。   他张开宋洲的五指贴合至自己的胸膛处,他知道宋洲绝对能感受到那心跳。   他盯着宋洲闪烁的双眸,直到里面倒映出清晰的自己。他说:“全心全意。” 第49章 9901   四月十三日,洛诗妮9901确认投产。首单三个颜色为哑光黑、月光白、大象灰,共计三千六百双。   高云歌凌晨两点往洛诗妮管理群里传了张下料单。邹钟闻看到后梦中垂死惊坐起,连发好几个问号:【我刀模都还没确认呢,高伙计您搁这儿梦游呐,无效下料!】   温州设计师的严谨性在邹钟闻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像烘焙时挤压出想要的形状需要特定的模具,在鞋厂,工人需要把刀模放置在折叠的皮革上,由下料机冲切,才能得到缝制鞋帮面的小块皮料。   邹钟闻样品阶段只准备了36码的刀模,其他码数的刀模还要等金成把35码到40码的鞋底送过来,才能绘制出更为精准的数据。宋洲也冒泡了,叫邹钟闻不要再等了,直接叫刀模厂那边等比例放码,金成的大货模具是温州那边全精雕过来的,不会出差错。   邹钟闻吃瘪。   这个群里总共也就四个人,文员小娅永远保持沉默,高云歌和宋洲对他拥有两票否决权。   【有必要这么着急吗?】他忍不住问,【夏夏选品提前开播了?昨天夏之心来档口不是说还要做一段时间预热吗?】   高云歌随即把邹钟闻拉到另一个群里,【洛诗妮-菲菲选品对接】。id名为橙子的运营将第一场直播的成交数据再重新发了一遍,“菲菲的鞋铺”新号第一场开播就卖了一千多双。   年轻人精气神就是好。邹钟闻眯着眼点开TY小程序输入这个账号,孙菲已经在播第二场了。   还是用从夏夏选品那儿继承来的贯口,孙菲的关键词逃不开那张A4纸的内容。这才是专业直播间应该有的节奏,吸引午夜档的消费者下单。   但孙菲加了一个环节,着重介绍绑带内置的过滤网,还特意拆了一双别的品牌的样品鞋,剪开,展示带有白色夹层的横截面。她请消费者们认准她的直播间,其他主播过几天就是抄作业跟风上了同款鞋,也做不到这个细节。   邹钟闻浅睡一觉后被微信提示音惊醒。   他再点开对接群,鞋铺累计成交订单量一夜之间已经逼近三千。   等他按上班时间来到三楼车间,电梯门一打开,靠窗那排罗拉车已经坐满了针车工。一半的人继续缝纫外贸马丁靴的帮面,另一半人刚上手9901的交叉绑带。   邹钟闻赶紧走到正工作的那台下料机前,确认他昨晚上迷迷糊糊定下的尺寸是否正确。高云歌正站在另一台空置的下料机前打电话,跟对面谈计件的单价。一个在旺季摇不到更多工人的管理不是洛诗妮的好伙计。   “这批米色皮料颜色和我做样品的不太能对上号啊。”邹钟闻摸了摸下料板上折叠好的革料,很快发现了区别。   “嗯,你打样的那家三江皮革确实便宜,但涂蜡层太重了,我那天试过,容易脱胶。还是这家用料实在,老板娘亲自过来和宋洲谈过,她可以包三个月的断面,品质绝对放心。”高云歌从兜里掏出张出库单的二联,抬头写着“江浔皮革”,收货经手人一栏签了高云歌的名字。   邹钟闻一脸诧异。   他这两个月在步云路上深入浅出,了解每一家店材料的特色和老板本人的脾性。江浔皮革的老板娘可是出了名的不欠账,他们开年做了那么多2307,也全部支付了现金。   “我们现在口碑这么硬了吗!”邹钟闻捏了捏脸颊,是疼的。高云歌推着他肩膀将人送进设计间,一路沿着流水线从尽头到起点,他数了一下,人员都比昨天多了三个。   邹钟闻进屋后马上探出头,叮嘱高云歌:“我去过江浔皮革的仓库,整个步云路没有人比这个老板娘更敢囤货。皮料不是问题,你一定要叫宋老板多盯着鞋底啊!”   “你放心,”宋洲早有预判,“他刚今天早上五点给林文婧打电话,根据实际订单码数的分配,又让她加了三双模具。”   邹钟闻原本想问高云歌怎么知道宋洲凌晨五点在干什么,他现在脑子属实有点宕机。高云歌懂他,拍拍他的肩膀:“没错,你打中麒麟湾线上直播的第一个爆款了。一夜之间,一个开播的新号,就卖出了三千双真实订单。”   跟突然的升温也有关系。邹钟闻摸了摸自己露在短袖外的胳膊。   他耳边幻听到掌声和鞭炮轰鸣,已经能看到自己拎着9901上领奖台了。   如果说2307是他在自己抄自己,助力洛诗妮开工的平庸之作,那么洛诗妮的9901和泽尔达的版本相比在舒适度上确实更胜一筹,还极具山海市特有的性价比。   两人的手机不约而同响起,橙子又往群里甩了张图,又是一千多双新订单。高云歌一边发语音提醒妹妹注意休息,一边坐到就近的位置上,整理新的下料单和鞋底报单。他统计完数据后一抬头,邹钟闻还愣愣得站在原地。   “怎么了?”高云歌问道,他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忙。   “我……嗯,我接下来需要帮你什么忙吗?”邹钟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生产忙起来了,设计部自然而然就闲下来了。   他早几年就听来山海市工作的同行吐槽过,这里的老板最黑心,虽然给设计师开的工资够高,一旦中了版,看到设计师无所事事,就会动了辞退的心思。   高云歌先是不明所以,很快听懂了邹钟铭的言外之意。   他把邹钟闻送到办公桌前,坐下,重新烧壶热水,再把挂耳咖啡的包装撕开。   “我巴不得看到设计师天天没事干跷二郎腿呢。要是你一直忙着打版跑东跑西,这个厂迟早要关门大吉。”高云歌给邹钟闻布置好了一切,劝他听听歌看看剧喝喝咖啡就行。   “再说了,我要是真给你分配设计以外的工作,你哥在带你走之前,会把楼上那位把下料机放在你头顶的老板也杀掉。”   高云歌离开设计间后继续投入他的战场。   宋洲也从温州回来了,他和林文婧特意一起去了趟飞扬模具。   他跟高云歌汇报这半天的见闻,自己这回终于碰到了模具厂的老板。   也是大小老板的组合,大老板是个精明的光头,小老板年龄与林文婧相仿,但显然是被迫回家当厂二代,对模具生产和制作并不感兴趣。   这样的小屁孩反而没什么心机,宋洲逮到独处的机会问什么,小老板就答什么,没几个来回就把信息都套了出来。   “菲菲太着急了,她播太早爆太早了,很多同行这会儿手里都还没订单闲得慌呢,看到她直播间里的款有点水花,没拿到鞋,就把她直播间的截图发给模具厂,问鞋底模具是不是他那儿制作的。”宋洲提了几个鞋厂的名字,都是小老板透露给他的,都在工业区,但截至目前为止,没有漂亮心情。   宋洲有些头痛。   按他原本的计划,菲菲这种小主播的拿货顺序要排在夏之星后面。等夏之星上传足够多的预热视频,流量稳定并且出货,菲菲才可以开始播同款。这样他才可以给夏之星一个交代。   但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TY扶持新主播有流量倾斜,还是他们的样品鞋真的足够亮眼,总之洛诗妮的9901计划赶不上变化得卖起来了,那他们就要调整方针,提前投入生产。   “那个光头居然认得我父亲。宋宛成还开办鞋厂的时候,他们俩也有过合作。”宋洲觉得意料之外,但也挺情理之中的。   省略了不少商业互吹,寒暄客套,宋洲问光头今天凌晨的三双加模能不能和之前订下的九双一起到位。那光头还挺幽默,说如果有一天自己的模具快成光速,他一定会感谢宋洲这位催模专家。   “我今天去的时候他的精雕机全部换新,也是吸取了开年的经验教训。光头说他也是下了血本,再也不用送福建送广州地去雕刻,时间成本可以缩短一半。”   宋洲停顿了一下,嘴角的笑很不经意。   高云歌问他怎么了,他才说电脑室的主管依旧是那个瘦猴,见到他第一眼时还想遛,又遛不掉,遂竖起大拇指,说:“你的老板,很厉害的啊!”   高云歌回忆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那个主管误以为自己才是洛诗妮的老板,他在空中挥了挥拳头:“量他以后再也不敢乱改模具的前后顺序!”   宋洲:“那个小老板还说,多鑫也要订购这套模具。”   高云歌梗住:“他这是抄我们抄上瘾了?!”   “所以我跟小老板约法三章,我要小老板答应我,毕竟金成一次性订购了十二双模具,投资不小。除非其他鞋底厂把9901的鞋子拎到他面前,不然不可以把一模一样的鞋底开出去。”宋洲打蛇捏七寸,这样的承诺光头肯定会含糊其辞,没有人会嫌挣钱少,但既然自己的儿子已经答应,他这个几十年历史的老厂,也不差这一副模具。   “告诉菲菲重新设置链接,山海市范围内不发货。”宋洲并不打算责备她的提前开播,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在菲菲和夏之心之间做出了选择。   金成的第一批JC23089两天后送到洛诗妮的车间,码号充裕,颜色齐全。   鞋底一到位,高云歌就安排上线。工人最新款需要时间适应,第一天的产量虽然不高但进展出奇地顺利。得益于沿条的改动和皮料的最终确定,洛诗妮的第一批9901几乎没有溢胶的次品,林文婧也遵守了在设计间的承诺,给邹钟闻看的样品是什么喷漆效果,大货鞋底就是什么效果。   孙菲才出来单干没几天,团队里就一个运营一个客服,发货全都外包给一个专做供应链的仓库。负责人每天派司机开箱车来洛诗妮拉两趟鞋,货第一天发出去后菲菲再开播,“菲菲的鞋铺”直播间在没投流的情况下,前十分钟内在线就突破了五百人。   宋洲当时也在孙菲的工作室里。   隔着一面巨大的玻璃窗,被闪亮的打光灯照耀的孙菲噪音已经沙哑,但激情依旧。她乐此不疲地给直播间里新近的小伙伴们展示夹滤网的绑带横截面,并提醒她们可以去链接的评论区里看真实好评,如果收到货后不值得留下,TY爸爸也不会给她这个小直播间塞这么多人进来。   宋洲跟运营一起在玻璃窗外看着电脑里的后台数据节节高升,他让小伙子接下来不要再发订单了,今天这场按这个流量势头下去五千双都有可能打不住,他洛诗妮一个厂做不完,根本做不完。   “那怎么办呀,要不、要不叫菲姐停一停?”小伙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泼天的富贵砸到头上了,怎么可以叫停。   而且到这一步了,也不是想停就能停。   “我是叫你优先发超时单。我得把她店铺的物流分保住,也免得你们真的超时了被平台扣红包。”   宋洲做生意是有走一步看三步的天赋的。   他当即通知林文婧,之前所有的订单都作废。鞋底有限不像皮料那么充足,那么每天送过来的鞋底都要按照前天的超时单配色,尽可能的都利用起来。   林文婧积极配合,之后她又加了多少模具宋洲也不清楚,只知道自己从没催过鞋底,送到车间里的材料还日益堆积。洛诗妮的流水线已经加班加点到十一点了,鞋楦头像开小火车,满满当当一圈又一圈,还是完成不了孙菲一个直播间的超时单。   宋洲考虑到再加一条流水线。两条线一天产能可达六千,他现在完全有这个订单量,但流水线的订购和安装都需要时间。   超时单上的红色数字只增不减,每天晚上都血淋淋的出现在群里。   爆单逐渐变成一种甜蜜的痛苦。   所有人都像那条把材料吃进去把鞋子吐出来的流水线,饱腹又空虚,根本停不下来,毫无喘息的余地。   邹钟闻提议让孙菲把订单分出去。   别的客户他不会这么建议,但那毕竟是高云歌的妹妹。   孙菲现在也很难熬。   每天都开播吧,流量就是能好到超时单只增不减,洛诗妮再怎么给力,一整个厂的产能都被自己吃掉,也逐渐无法满足。   可她要是不开播吧,运势都到她头上了,每天全网凉拖鞋排行榜前十,排在她前面的只有正宗温州老牌鞋企,单价是自己的五六倍。整个山海市的直播间都在她之下,她这时候不乘胜,还能什么时候追击?   她也拥有了新的外号。   有人认出她是之前夏夏选品的主播。她那段时间也太累了,偶尔会出现口误,自我介绍的时候把“菲菲”说成了“夏夏”,评论区里就刷屏喊她“小夏夏”。   再看同时期的夏之心,正在卖另一个厂家生产的交叉带,挂链接比孙菲早但出货比她迟,只要两人同时开播,平台算法总是会把更多的人推往“菲菲的鞋铺”。   还真是小夏夏压过大夏夏,长江后浪推前浪。   所以孙菲也是憋着一股心气的。   高云歌也看在眼里。他在生产一线,也清楚与其永远有那么几千双超时单在那里刺痛所有人的神经,夸父逐日般遥不可及,不如早点分出去给别的鞋厂做,再这么每天晚上干到十一点,工人们迟早要吃不消。   但他们并不缺材料,就连鞋底也有剩余。   只是缺少成型所需的人力。   找路尔德加工是高云歌和宋洲共同的决定。   这可难为了林文婧,一下子又要多掏出喂饱一条流水线的鞋底,她于是又加购了十几双模具。   江浔皮革一如既往地给力,交叉带用不了多少皮料,足足六大卷送到路尔德的车间里,简直是给他们单鞋结束后就没上过班的下料工和针车工雪中送炭。就连裴氏父子见到高云歌都换了副嘴脸,又是递烟又是送红牛饮品,裴俊祖甚至还发出感慨:果然想要升职就得跳槽啊……   路尔德暂时成了洛诗妮“分妮”,除了鞋底和皮料,一车又一车的印有LostNi字样的鞋盒也拉进他们的车间。   很难说变故的节点是突然的降温,还是外包的物流信息出现延迟,等孙菲在四月末扯着疲惫不堪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开播,她不仅不再是流量的宠儿,且数据一跌到谷底。   起初她以为只是暂时的小问题,不停地下播重播之后,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不再能上热门榜的现实。   她接连购买了好几份巨额流量包,但收效甚微。群里不再有超时的红字,就连订单也骤减。   一切都是那么的猝不及防。   等宋洲决定刹车,洛诗妮车间的仓储区已经堆了满满当当九千双成品鞋,路尔德那边六千,两个厂加起来,未成型的材料粗略估算都不止两万双。   他打电话给林文婧说先缓缓,送货先暂停,林文婧告诉他,金成共计加购这套模具共23双,仓库里喷漆完工的JC23089也还有八千双。   孙菲在四月二十九日晚开播,半个小时内在线人数未过百,订单新增量惨淡。   她匆匆下播后,宋洲在洛诗妮的工人群里连发十个大红包,庆祝五一劳动节,所有工人放假三天。 第50章 补偿   麦肯锡报告曾指明,全球范围内家族企业的平均寿命只有24年。   宋洲今年二十六岁。   拨开记忆里长得比他头顶还要高的种类繁多的杂草,宋洲眼前的乡野厂房和白石村山脚下的飞扬模具极为相似,普通民房的构造,土地性质却是工业用地。   再往前迈步,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   以为又是当垃圾那样散落到田野里的车间材料,扣件或者配饰,他低下头,半晌,弯腰捡起,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攥在手里的塑料小汽车。   宋洲继续向前。   简陋的房屋随着他的步步逼近,幻变成双屿的标准厂房。由设计院规划的产业园区拔地而起,生产和住宿静动线分明。   可当宋洲驻足在那扇半掩的门前,他又变回需要抬头才能看到把手的年纪。   门缝里传来细碎的交谈声音,中气十足的是自己的父亲,另一个女人并不是他的母亲,却操着一口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四川口音。   宋洲睁开了眼。   并没有表现出被梦魇缠绕的惊恐,他很平静。偌大的没拉窗帘的主卧里有光影倾斜,他在黑的并不纯粹的夜色里保持躺平的姿势,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上的浮雕纹理。   高云歌开门的声音很轻。   先是以更为轻柔的动作将窗帘拉起,他随后坐到了另一侧床沿。黑暗里他的手机响起几声震动,宋洲瞄过去就能看到是高云霄发来的信息,问哥哥为什么熊安都回来了,他要在外面留宿。   高云歌干脆关机。   破罐子破摔般捻起被褥一角,他只躺了这张双人床很小的一部分,正对着宋洲蜷缩起。宋洲很快开了灯,再看高云歌的表情,显然是对自己的装睡行为并不感到意外。   宋洲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支药膏。   并没有把高云歌整个人从被窝里捞起,他只是抓起对方的右手手臂,那上面果不其然又留了几道新鲜的划痕印记。   宋洲很重地呼出一口气。   已经记不得叮嘱过高云歌多少遍,套外贸专用的编织袋外箱时要穿长袖,或者不要把工作服的袖子撩上去,高云歌为了提高办事效率,总是忘记,这不,内侧小臂又被编织袋摩擦出了痕迹。   “……我们现在的订单量,不需要你这么勤快吧。”宋洲给高云歌涂药。   那是一支很基础的修护乳膏,护肤的成分更多,高云歌总是忘记涂抹。但宋洲是看到他有一点小伤口都会煞有其事送他去医院打破伤风的性子,他只能配合,但免不了嘀咕:“我没有那么娇贵的。”   宋洲涂抹的动作稍稍停滞。   他坐在床上,而高云歌还躺着。从高云歌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宋洲低头的模样,额前的短发遮住了眼看不出表情,但嘴唇紧抿,很是认真的态度。   宋洲说:“你在我这里很重要。”   宋洲涂完乳液后关了灯,躺回床上。   两人都很清醒,也知道身边的人,同行难以入眠。   高云歌回来之前喝过酒。   和四月份的热火朝天形成鲜明对比,劳动节连放三天假后,洛诗妮复工第一天做的是之前剩下的来的外贸,且没加夜班。   熊安随口说了句还挺不适应的,高云歌大手一挥,请流水线上全体工人们去聚餐。熊安于是又开起了直播,手机架在餐位边上,刚好能拍到自己和高云歌一起干饭。他喝了不少,一把搂过高云歌的肩膀,大着舌头用称兄道弟的语气:“其实……大家都……知道,9901没订单了,但剩了很多……材料。你有压力,我们都知道。”   高云歌在开工前已经把仓储区所有的成品9901都搬去宋洲租在外面的仓库了。   对于工人来说,鞋子被拉走不留在车间里,那就是卖出去了。高云歌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听到滞销的消息,直播间里为数不多的momo们比他还心急。   momo:【什么!我们代言人的鞋子卖不出去了?!】   momo:【快!一二三上链接!我的保时捷已经蓄势待发了!】   momo:【早干嘛去了,把鞋盒全都换成代理人版本的保证清仓,我要鞋盒这四个字我已经说倦了!】   momo:【说正经的,是出了什么问题吗,我在北方天气都还没开始热起来诶,你们生产端的凉鞋就过款了?】   “对啊,你也说了很多地区都要没入夏呢,9901肯定还能卖的,就是这两天走得有点慢。”高云歌的脸只有需要低下头啃咬肉类的时候才会短暂出现一下,只要不露脸,他是很乐意隔着屏幕和这些素不相识的momo们互动的。   他也喝了酒,聊的又是鞋子,话匣子根本打不住。   有几个momo对他说的款式有印象,问他口中的9901是不是泽尔达正在播的那一款,售价199元。   高云歌虽然已经不再是第一次直播,但还是不知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只能挑大实话说。   只要momo们问到材质,他都详细地一一解答,拆解洛诗妮的9901和泽尔达售价199的那一款在成本上的差别,多出来的部分就是品牌溢价。   但熊安的直播间从头到尾在线人数没过百,标标准准的信息茧房。真正有买鞋需求的消费者很难进入他们的直播间,高云歌从始至终也没有挂小黄车链接。   宋洲在家里也有看熊安的直播。   整个三天假期里高云歌忙着腾空车间继续做外贸单,他并没有外出游玩,就是睡觉,像是要借这个机会把之前十来天跟孙菲同步的作息再颠倒回来。好几次,他迷迷糊糊醒了会儿,看到高云歌做好的饭菜又没胃口,高云歌欲言又止地想跟自己商量些什么的,又忙别的去了。   宋洲在高云歌介绍塑料鞋底吃胶能力和聚氨酯的区别时给他打了个电话。   高云歌接起,顺从他的吩咐开了免提。宋洲听到自己的声音出现在直播间里:“没有消费者会关心真实的生产细节的。”   momo们又炸锅了。   人数不多,但胜在全都是活的。   momo:【这人谁啊!老百姓喜闻乐见,你算老几!】   momo:【对啊对啊!我就很爱听啊,要不是刷到这个直播间,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鞋子里有这么多奥妙,比造原子弹都复杂!】   “啊……我们干流水线的可以跟造原子弹的比?”熊安吃手做震惊状,“科学家竟是我自己!”   momo:【姐妹们仔细听声音,打电话来的好像是前夫哥。】   momo:【那个女主播的温州前夫?啊我还以为是节目效果。】   “他们没结婚,”高云歌在线辟谣,双手交叉在胸前打岔,郑重声明去,“他是我的老板啦。”   momo:【代言人x老板,磕到了磕到了!】   momo:【老板x代言人表示不服!评论区里支持我的扣1。】   momo们自娱自乐地开始一些奇奇怪怪的刷屏。   至于洛诗妮9901接下来的命运,逐渐没有人再关心。   高云歌回宋洲那儿都差不多凌晨两点了。   难得一起聚餐,熊安等人又起哄要高云歌请他们去麒麟湾大厦的ktv里唱歌。   结束以后高云歌没和他们一起回去,熊安纳闷,说今天他弟弟好像没回学校,其他黄毛奉劝他少管闲事啦,高哥也老大不小啦,肯定还有别的节目。   高云歌进卧室前特意洗了很久的澡。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酒味还会不会被宋洲闻到,但他可以从呼吸中听出,重新躺下后,宋洲依旧没有入睡。   他于是往宋洲那儿凑了凑。   窸窣的被褥摩擦声在黑暗里细微又清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搂住了宋洲的后背,见没反应,他的手再缓缓往下。   高云歌的手腕在触碰到那蓄势待发的叽之前被宋洲制止,宋洲问他:“你是在补偿我吗?”   眼前闪过堆满鞋盒的外租仓库,塞满交叉带的货架,叠满JC23089鞋底的材料区,还有看不见的金成的仓库了……   满了,一个鞋底厂全心全意对一个鞋厂会变成这样。满了,一个鞋厂全心全意对一个客户会变成这样。已经满了,高云歌的身体也被填满了。   高云歌小腹处的纹身幅度剧烈,像幽夜里被捕捉的鸟雀般挣扎,翅膀急速震颤。   他也有平缓的时候。换姿势后平躺着像那条长长的流水线,每一道刻有“洛诗妮”字样的烘箱外壳鲜艳夺目,不知疲倦地吞吐繁多的材料和成品。   鞋楦越来越密集,为了提高产量占满整条甬道。他们四月底的时候又加购了一批9901的楦头,崭新地堆积在一起,远看着像满满当当的颗粒。但新楦刚送到车间,轰轰烈烈的生产就戛然而止。   说不清是谁得偿所愿,又是谁在怅然若失,从始至终,拥抱都由高云歌给予。   如果真的要面临亏损,这是我能补偿的吗?他原本想反问的。   可当他有了这一丝念头,现实的困顿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等天亮以后,那么多库存和材料依旧存在在那里,并不会因为几句话和承诺就凭空消失。   高云歌的喘息声细碎而急促。   流水线又开启了,重复的吞吐继续。   不要停,他也需要沉溺于这欢愉来暂时的逃避,不要停,他多希望这一切永远持续。   “我没有在补偿你。”高云歌的声音在黑暗里沉静到虔诚,“你都说了,只有你会觉得我珍贵。”   宋洲不管睡不睡,过十二点后手机的免打扰模式都会开启。   窗帘遮天蔽日,混淆了当下的时间。他被高云歌摇醒,这让他非常不满意。   但高云歌很快把他的手机贴到自己的耳朵边,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是长时间联系不到自己,才拨通高云歌的号码。   宋洲和高云歌匆匆抵达洛诗妮的档口时,坐在前台长岛台内的宋恩蕙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奶昔白的kelly被宋恩蕙随手放置在电脑边。小娅之前刷到过这位澳尔康少奶奶的日常vlog,依稀还记得她当时买这个包的配货。宋恩蕙注意到她小姑娘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当即把把柄上的小马挂件拆下来送给她,小娅连连摆手推脱,说自己不需要,宋恩蕙笑了笑,将挂件放在那个lamer都拼错的手持镜边上。   宋恩蕙占据了小娅的位置,在宋洲到来之前使唤她打印了不少文件,还一起去了几趟车间。小娅从始至终都没坐下过,跟在宋恩蕙身边揉搓着双手,后背微弓。   宋洲一进门就注意到小娅那无法放松的紧绷神经,随便派遣了个任务,小娅才得以如临大赦地离开洛诗妮。   “我前几天发给你的那几份个人简介都不满意吗?”小娅离开了,宋恩蕙有些话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毕竟是在鞋厂里面当文员,有本科学历就够了,怎么着也比你现在这个强。”   “能力不分学历。”宋洲说这话时也没有很笃定,他心知肚明,真要比拼能力,高中都没读完的小娅并没有多机灵,能用而已。   “我先,上楼看看。”高云歌也想找机会先行离开,给许久未见面的姐弟俩制造单独的空间。   宋恩蕙还在翻文件,眼皮子都不抬地叫住他:“楼上有什么好看的?那么多人一天就做那么几双外贸,还需要看的?”   高云歌大气不敢出一声。   自己真敢走了,宋恩蕙怕是下一句就是要宋洲把自己也换掉。宋洲挡在他身前,手伸到背后碰了碰他指尖。   “干嘛这么严肃哦,老姐呐。”宋洲向宋恩蕙走近,起伏明显的语调将办公室里的微妙氛围驱赶。   宋恩蕙也不是真的生气,她点了一根烟。还在哺乳期的女性并不应该摄入尼古丁,她面不改色地撩了撩头发,那一头丝绸般的波浪想要舒展得如此自然需要长期的护理。   “来,给你个机会,你先来说说究竟怎么一回事。”宋恩蕙把那一堆报表扔到宋洲面前,那上面不是写了9901,就是9901一横后面再更了一串数字。   “孙菲一个直播间,一个链接,就给你们剩了近两万双的尾货。”宋恩蕙盯了眼宋洲,又转过头打量高云歌,“你们两个,还真是一举成名呐。” 第51章 什么关系   在宋恩蕙不请自来之前,宋洲对9901的库存和剩余材料数量只有一个笼统的估计。   爆款一夜之间变滞销货,他也需要些时间来调整心态。宋恩蕙显然是不允许他继续浪费时间休养生息,或者说,逃避下去。   “我的货又不是专供孙菲一个直播间呐。”宋洲不相信宋恩蕙没看到电脑里其他客户的对帐单。除了孙菲,四月份还有七个直播间从洛诗妮拿过9901的货。一个“菲菲选品”倒下了,还有千千万万个“xx选品”可以合作。   “你还好意思说。”宋恩蕙冷笑一声。   她早就把这几个小客户的数据都罗列了出来。先不说他们整个月的销量加起来不急菲菲巅峰时期的一场,有一半的人拿货记录停留在二十号左右。   “凉鞋才刚刚开始,他们不可能把卖得好好的链接下架,显然是在你这儿拿不到货,后续去找别的鞋厂了。”宋恩蕙说到这儿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避免自己失态。   她强忍着要去揪弟弟耳朵的冲动,她匪夷所思:“你的风险规避意识哪儿去了?啊!就算读书的时候忙着泡妞没好好学,这么多年,身边那么多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给你当活案例,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耳濡目染吗?”   高云歌也站到了宋洲身边。   再怎么迟钝,他也能听出宋恩蕙的话里有话。宋恩蕙看似是在训斥宋洲,实则全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果孙菲没有和自己的这一层关系,宋洲在做策略的时候绝对不会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姐…宋小姐。”高云歌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宋恩蕙,他毕恭毕敬地,想要为宋洲开脱几句。   “像您说的,凉鞋才刚刚开始。等菲菲调整好状态继续开播,再通知那几个小客户我们这边能恢复正常供应,这些库存迟早是可以消灭掉的。”   “迟早?怎么算迟,怎么又算早?山海市的凉鞋季最迟到国庆前会结束,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剩下的材料清空掉,下个月还是九月?一年还是三年五载?偌大一个洛诗妮,接下来就不生产别的型号了?”   宋恩蕙把两个人都问住了。   她又甩来一个文件夹,那是她自己手写的路尔德加工数量统计。   小娅把所有材料商的对接群里的信息都呈现给宋恩蕙,截止到上个月底,金成往路尔德送了JC23089共计一万两千双,江浔皮革送的皮料数量有统计,但无法直接折合成缝制后的交叉带数量,路尔德之后给洛诗妮送来的成品鞋有九千多双,收货人签字的是高云歌,但高云歌有记录的加工委托单上要求的数量,只有五千八百双。   “总之就是没有一个数字能对得上的。”宋恩蕙把笔拍在文件上。   “那你们到时候要按照哪个数字跟路尔德结算加工款?委托单?还是实际生产数?我听小娅说路尔德车间里还有几千双鞋没送过来,那这些多余的算他的,还是洛诗妮?”   “……你根本不知道当时的实际情况有多混乱。”宋洲有些听不下去了。   宋恩蕙说得都在理,但这里毕竟是山海,不是温州。在温州一个款的生产制作周期从订货会到出厂可以拉到一个月,山海呢?每个供应链的老板来档口谈合作,开口第一句都是你们有没有现货。   “菲菲后来挂的都是48小时的链接,基本上是现货现发。”宋洲舔了舔嘴唇,又说了几个鞋厂的名字,全都是他想要合作但都婉拒了他的。   “路尔德并非我的第一选择,但当时有流水线又还有产能的工厂,能最快配合我加工的只有他一个。那等他把之前的订单都完成了,问我后面还有没有需求,我怕他去接别的生意了,只能先让他再做两天。”   “于是你硬着头皮又吃了他两天的产能?”这种决策在宋恩蕙眼里简直是稀烂,“你到底在赌什么呢宋洲?这么爱赌,干嘛还给路尔德开那么高的加工价,你不如直接再拉一条流水线来自己干。”   宋洲小声嘀咕:“哪有那么多二手流水线,定制需要点时间。”   宋恩蕙扶额。   头皮都有些发麻了,她用确认的语气:“你真的订购了一条流水线?”   宋洲默认。   加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孙菲能连着几个月都保持那样的销量,宋洲一个厂就是有三条流水线都来不及,他只订购了一条全新的,在当时来说已经算是保守的了。   但计划果然永远都赶不上变化,等流水线的制造商通知他可以安排组装了,他推脱说要挑日子,实则是车间里被库存堵得水泄不通,提高产能的需求此一时彼一时。   “你知道麒麟湾里,能负担两条流水线的鞋厂一年要做多少产值才能回本吗?”宋恩蕙转向高云歌,问他,“我弟弟不清楚,来,你以前在那么多鞋厂里干过,你告诉我弟弟,两条流水线是什么概念?需要多少工人和材料在各个环节周转?一旦停运又需要承担多少风险?!”   高云歌也沉默了。   两个大男人像小学鸡般被宋恩蕙拎起来教育,宋恩蕙说胡闹,太胡闹了!   宋恩蕙见外人的时候又是另一副温柔委婉的姿态。   林文婧一进屋就感受到气氛的微妙,她赶紧长话短说。   先是当面跟宋洲说清楚现状。金成仓库里的JC23089所有颜色加起来以万计,她不可能坐以待毙,洛诗妮消化不开啦,她肯定要找下家。   宋洲很警觉:“漂亮心情?”   林文婧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虽然您这边滞销了,但我答应过你,这个款不会卖给漂亮心情,我就说到做到。”林文婧再次强调。   宋洲不相信:“那她现在在用谁家的鞋底?菲菲播爆单了的第二天早上六点,漂亮心情的同款样品就送进了另一个直播间,菲菲卖59.9,那一家卖55.9,等她出货了,菲菲这边的流量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那你可以叫人去漂亮心情的车间看一看,但凡金成有一双JC23089在她的车间里,洛诗妮的货款我分文不要。”林文婧还是有这底气的。别看两个直播间售价只差4元,摊到生产的最终段,几分几厘都是利润和损耗。漂亮心情的出厂价既然比洛诗妮的低,那她肯定不会选择和洛诗妮一样成本的鞋底。   “我今天来是还有个样品带给你。”林文婧放了只新鞋底在茶桌上。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个款也是别的鞋厂提供给我的,但没你那么霸王条款不许我外放。”林文婧也希望洛诗妮抓紧恢复凉鞋的生产,老款卖不动了,新款得赶紧接上。   宋恩蕙抬了抬手,示意林文婧把样品拿来给我自己也看看。和JC23089一样有波浪条纹的装饰,这只编号为JC23105的鞋底在结构上,却截然不同。   不像传统鞋底那样躺底浮在表面上,JC23105就像一艘边缘不平整的小船,需要把躺底陷进去。   宋洲看不懂这种时尚:“这什么玩意儿?”   宋恩蕙反而很看好:“这个可以搞,赶紧多给小邹送几只样品。”   林文婧离开后,宋恩蕙继续总结9901的阶段性失败。   “原来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啊,也知道你的同行们有多卷,你这边播爆了一个款,他们能加班加点仿制出来送给自己的客户。”林文婧望向监控里的设计间,邹钟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脑前。   “你们有一个那么好的设计师,他上个月除了打中一个9901,还出了什么版?”   高云歌实事求是:“他上个月就算打中了其他版,我们也没有多余的产能了。”   “那你们就放任他整天什么都不干?”宋恩蕙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不算分红,邹钟闻一个月的保底工资接近两万,如今9901滞销了,他也拿不出新款顶上来,还要等鞋底厂来送新样品,整个打样周期被拉得这么长,他就是在泽尔达当设计总监的时候都没过上这么舒服的日子!”   听宋恩蕙这么一说,好像邹钟闻是在故意磨洋工似的。高云歌肯定要替朝夕相处的工友说话:“小邹不是这样的人。”   宋恩蕙厉声道:“小邹是个人!”   是人就有劣根性。   人心人性,若是完全没有监督和催促,再天才的设计师也会偷懒。   “他在你这儿确实大材小用了。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找新设计师,工资还能比给他的便宜,而且……就山海市目前抄温州作业的模式,你根本不需要这么出类拔萃的设计师。”   宋恩蕙这是连邹钟闻都想换掉。   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那说一不二的气势,一瞬间就连宋洲本人都混淆,还以为洛诗妮真的只是澳尔康在山海市的分厂,宋恩蕙比自己更有决策权。   但这明明是他自己的厂。   是他自己执意要回山海市,在这凤凰山下麒麟湾,自己搞一个厂。这个名字确实来自遥远的文成山林,但他想要掌控的是他自己的命运。   宋洲不同意:“需不需要小邹,是我的事。”   宋恩蕙挑了挑眉毛。   又点了一根烟,她微眯着眼,坐姿松弛,静待宋洲有理有据地给予反驳,宋洲良久才憋出一句:“这是我的洛诗妮。”   宋恩蕙嘴角扬起一丝轻微的笑意。   她直白地打量眼前的宋洲,那是自己的亲弟弟。宋洲什么样子她没见过,自信昂扬的,意气风发的,失魂落魄的,抑或是歇斯底里。   她还是第一次见宋洲这么艰难,呕心挖肚般强调,他才是这个厂的法人代表。   “申请营业执照时需要两个人的名字,我在股东那一栏里。”宋恩蕙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她并没有拿出真金白银来投入洛诗妮,但她的身份和澳尔康的名号,从一开始就和洛诗妮密不可分。   两万双9901的库存压了差不多七十万的货款,这在消费层面上对于他们姐弟来说并不算什么大数字,但一码归一码,既然干了实体工厂,考虑到鞋子真实的利润率和高昂的人力成本与房租压力,这次滞销确实是个不小的事故。   宋恩蕙是来帮弟弟止损的,给予更专业的指导和方针上的调整。但弟弟看样子,并不接受她的好意。   弟弟再次强调:“这是,我们的洛诗妮。”   “……你们?”   宋恩蕙指间那根纤长的女士香烟燃烧殆尽,她还在回味这个表述,你们。   “你们……”她很放松,整个人陷在档口里最舒服的那张真皮旋转沙发椅里,身子随着丝滑的椅轮微微晃动。她发出一声很轻、又很长的感慨的气音,看着宋洲,和看着从进屋后就和他形影不离的高云歌。   “那谁来告诉我,”她故意用天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语气,烂漫地发问,“你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52章 放过我哥吧   高云歌借用了邹钟闻那辆蓝色五菱mini,一个人来到鞋业大厦的停车场。   他在车里先是坐了好几分钟。   副驾上放了两个白色鞋盒,印有烫金字样洛诗妮。高云歌把盒子打开,里面的新款正好使用了金成上午刚送过来的JC23105。   邹钟闻不愧是温州老师傅下乡麒麟湾,一拿到新款鞋底就有了灵感,直接把9901的交叉绑带套了上去,旧鞋帮配新鞋底,排列组合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新款9902。   林文婧效率也高,中午就安排业务员送来了不同颜色的新样品,邹钟闻马不停蹄继续制作,高云歌让他不要用本厂烫金的鞋垫,而是换成“Xia Xia‘s favorite”的字样。   邹钟闻起先并没有照做。   他想跟宋洲商量一下,但连打好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高云歌催得又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这位“位同副后“的高伙计不要轻举妄动。   “咱们上个月可是差点把夏之心那边的链接拖到超时的啊,你确定她还会接受我们的样品?”邹钟闻当着高云歌的面翻夏夏选品对接群里的聊天记录。   见孙菲毫无预告地现行开播,夏之心也有些乱了阵脚,砍掉了原计划的预热营销,跟孙菲前后脚卖9901。   孙菲吃掉了大部分流量,夏之心的销量虽然没她那么夸张,但每场也能稳定有个八百一千双。   起初她也把单子报给洛诗妮,宋洲答应她有,一定有,但随着孙菲那边的胃口越来越大,夏之心的那几双订单死活都挤不出来,宋洲只能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拖到终于把夏之心的首单送完了,人家也不乐意再报单来了。如今孙菲这边停播了,流量反而花落到夏之心这儿,每天的在线人数都有近千。   “咱们上个月可是把她扔半路上了的,闹得并不愉快。这时候咱们没生意了再去找她,容易热脸贴冷屁股。”   邹钟闻担心的高云歌全都考虑到。   但纵观整栋鞋业大厦,他也不知道哪里还有第二个直播间,在订单量和排款速度上都能超越夏之心。   夏之心还是宋恩蕙的老相识,又是山海市本地人,退一万步说她现金流出了什么问题,她的根就在这里,人跑不到哪里去。   她是个于情于理都挑不出风险的优质客户,如果换了别的厂,未必会在她和毫无背景的新人孙菲之间选择后者。   高云歌不停地看手机屏幕里的时间。他掐着点来到夏夏选品的办公室。   上个月孙菲在午夜档爆火,夏之心跟她撞了几天档期后就错开时间,改成白天播。   高云歌见到她时她刚结束了一场。另一个和孙菲年纪相仿的女孩正在准备下一场,夏之心坐在办公桌前喝保温杯里的胖大海,见高云歌来了,开口时声音比在直播间里还要沙哑,眼皮子也不抬地说了句:“嗯,放那儿吧。”   抱着两个鞋盒的高云歌一动不动。   倒不是在思考怎么开口聊几句,而是夏之心的办公室杂乱不堪,除了地板和桌面,就连原本是用于放文件的柜子里都是爱了几双鞋,高云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放哪里。   高云歌也是打开了鞋盒,把9902给夏之心递了过去。   夏之心这才正眼看他,不,准确地说是看鞋,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她也负责直播间的选款,每年过手的样品以数万计,一双鞋能不能卖她看一眼就知道命运,要是真的订单量不错,被打造成小爆品,又是额外的幸运。   但是夏之心并没有接过,而是给高云歌看自己跟漂亮心情老板娘的聊天记录。金成显然是地毯式分发这款新样品,漂亮心情那边的思路和洛诗妮不谋而合,也有把交叉帮面搬到新鞋底上的打算。   “她那边的设计师比你们慢一点,估计晚上会送到我这里。”夏之心问高云歌,“你这款准备给我报价多少?”   高云歌并没有正面回答:“全流水线肯定比手工厂贵一点,但质量会好很多。”   夏之心合上了保温杯的盖子,她不和高云歌打马虎眼:“到底多少钱?”   高云歌犹犹豫豫。   “还是说你做不了主?做不了主你送来干什么?”夏之心的目光又一次在洛诗妮的鞋盒和高云歌身上流转,贵人多忘事地轻拍了两下脑门:“你不是宋洲的伙计吗?”   高云歌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   夏夏选品这儿一天到头来来往往的鞋厂老板有太多,他只在开年的时候来过一次,夏之心不记得他很正常。但他又是孙菲的哥哥,妹妹还在她手底下工作的时候,免不了会提上几句。   夏之心见高云歌没有离开的意思,请他坐下,高云歌却还是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   夏之心又问他怎么不把新样品先送去给孙菲。高云歌坦言孙菲还没走出上个月流量低谷的阴影,去旅游散几天心。   “那不挺好的!”夏之心的语气很愉悦,“出去玩总比宅在家里内耗来的好,那一年宋恩蕙刚把她带到我这儿来的时候,跟个小猫崽似的,说话都磕磕绊绊的,现在啊,也是出息了。”   “但是她太年轻了,心性不定。流水不争先,争得是滔滔不绝。她来我这儿的第一天,我就把这句话送给了她。以前在我这儿播的时候也一样,流量一有波动节奏就乱了,后半程直接垮掉,再开播,在线人数更少了,她更消极,就陷入恶心循环。ty平台很看重直播时长,她看到数据不好,就连最基本的时间都播不满就匆匆下播,那平台凭什么继续给她推流,她就是想走付费渠道,就她烧的那点钱,比不上温州大厂直播间的九牛一毛。”   夏之心还挺惋惜的,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三年前宋恩蕙订婚后,她也从泽尔达离职,回山海市自主创业干直播,三年下来平台规则被他摸得门清。   孙菲的爆红她并不意外,平台很乐意给新号推流,小主播一夜爆单后物流就算超时了,有罚款机制的平台永远稳赚不赔。   但如果能供得上货,平台会判断出这个新号背后有优质的供应链,就愿意给你推送更多的自然流量。夏之心在创立“夏夏选品”这个品牌之前也会频繁地起新号,孙菲只是在走她曾经走过的老路。   高云歌坐在了夏之心对面,抿了口老板娘泡的茶,他替自己妹妹解释:“菲菲上次在我们车间播2307,链接价格比你的直播间便宜两块钱,被您发现了。您也知道她从职高退学后,还是容易紧张,讨厌被控制,所以才,她才从您那儿辞职了。”   “你没必要说这些,我这里每年来来去去的主播也有很多,如果孙菲不是宋恩蕙介绍过来的,我也不会特别关照她。”夏之心不以为意。   高云歌于是想继续聊回鞋子。来之前他打了很多腹稿,想要模仿宋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随机应变,谈笑风生,真和夏之心面对面,他愣是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夏之心也有忙不完的事情,下一场直播虽然不用自己亲自上场,但也需要盯一会儿。   她起身离开办公室:“新款我会考虑。有什么工作上的问题,可以叫宋洲直接发信息给我。”   等她都走到门口了,高云歌才叫住她,“洛诗妮现在还有两万多双9901的库存。”   夏之心瞬即驻足,猛得回头。   她知道孙菲一停播,洛诗妮的鞋子肯定会滞销,但她也没料到会剩下这么多。高云歌这才打开另一个鞋盒,里面放着“LostNi”烫金的9901。   高云歌不擅长和人吹牛,但介绍产品和材料所用的工艺非常专业,品质绝对放心。夏之心越听,微笑越洋溢,笑得高云歌都摸不着头脑了,夏之心问他:“宋洲教你这么谈合作的吗?”   高云歌听出夏之心是在打趣自己,他也反应过来了。   如果是宋洲,他绝对不会直接开口说自己有多少库存。货等订单来的时候,鞋厂会很被动,宋洲只会大手一挥让客户放心卖,大胆卖,挂48小时发货卖,反而显得自己是个实力厂家。   宋洲也不打没把握的仗,谈判之前会先充足地了解对方的情况。夏之心目前确实有换厂家的需求,她的链接虽然比孙菲的便宜,但退货率远超出她的预算,再继续用那个厂家的货不是长久之计,只要价格划算,品质过关,她卖谁的鞋子不是卖?   但高云歌哪里懂这些百转千回的小心思。   他跟客户沟通的时候远不及宋洲游刃有余,只是那么多库存是压在洛诗妮的仓库里,他总得帮着想想办法。那是宋洲和他的洛诗妮。   高云歌离开夏夏选品后不停地给宋洲打电话,还是没接听。   他总不能昭告天下说洛诗妮的老板暂时联系不上人,赶紧回车间和档口先稳定军情。期间他只要有空就会给宋洲打电话,像宋洲三年前刚认识他那样频繁,只要想到就播一个,哪管对方接不接。   等高云歌忙完又是过了晚上十点。高云霄五一过后也不知道从老师那儿申请到了什么额外的特权,不止是星期六的晚上,就连周内的夜自习都可以不上,自己坐公交车回环湖家苑。   高云歌不停地给宋洲打电话,高云霄也有打过来,问他今天晚上总能回来吧。高云歌谎称自己在工业区的宿舍楼里有管理的休息间,这两天厂里忙,他住在工业区里,能多点休息时间。   高云歌照旧回到豪庭苑。   蹑手蹑脚地打开卧室门,他松了一口气,看到宋洲躺在被窝里的身体。   他匆匆洗漱,照旧在床侧只躺那一角。他闭上眼,睡意很快将他袭卷,他在坠入黑暗前被清脆的手机铃声震响。   高云歌下意识去摸自己的。   转了个身,他看到宋洲的脸被屏幕照亮,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上面一串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   高云歌这才意识到,宋洲其实这一整天都没有开免打扰模式,自己所有的电话和讯息他其实都能听到看到,只是没有回应而已。   而等高云歌念出那串号码,跟记忆里的对应,他想让宋洲继续无视,已经迟了。   宋洲选择接听。   电话那头先是没有声音,等待之中见宋洲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开主动说:“喂?”   回答他的是沉默。他就又问:“你是不是洛、洛诗妮的老板。”   宋洲没什么耐心:“你哪位呐。”   又是短暂的沉默。   但通过这几个字词的语调,对面可以确认:“你是不是宋洲?”   “你让我跟他讲。”高云歌的声音又轻又急促,电话那头的高云霄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此时此刻就跟宋洲在一起。但宋洲拒绝高云歌拿走自己的手机,他甚至推了靠近自己的高云歌一下,拉开距离,他的面色和语气一样冷漠:“有什么话你就说呐。”   “你要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高云霄的普通话就标准多了,他从小就跟着哥哥在外上学,一点乡音都没有。   他在电话那头暴躁起跳:“算我求你了行不行,求你不要再缠着我哥了。我知道我们家还欠你一点钱,我现在参加省赛都是能拿奖金的,我会慢慢还你的,你不要再找我哥了行不行。你那么有钱什么人找不到,我哥又不是同性恋,你放过我哥吧!” 第53章 对不起   高云霄骂骂咧咧了足足五分钟。   起先宋洲有强烈的怒意涌上心头。事业陷入暂时的低谷已经有目共睹,他的感情生活也惨遭滑铁卢,白天在自己姐姐那儿吃瘪,夜深人静之际还要被高云歌的弟弟骂,上一个坑没避开,就落到下一个井里。   但他还是努力保持情绪上的稳定。   倒不是真的修炼出戒掉情绪的能力,而是高云霄总归是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孩子,不值得宋洲去一般见识。他刚说什么来着,要用自己游泳比赛的奖金来还债?就他那些小比赛,就算拿冠军也就只有鼓励性质的八十一百块吧,他们母亲没有医疗保险,三年前在icu一天的费用都要再加两个零。   宋洲以前跟高云霄没见过几次面,小男孩的面容已经模糊,他倒是对梁真给这个孩子王的评价记忆犹新。   那时候梁homie还在说唱事业的起步阶段,也需要在高云歌兼职的酒吧里驻唱赚点外快,两个甘肃人老乡见老乡,梁真单方面泪汪汪,对高云歌一直挺照顾。   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插曲,估计是跟房东起了争执,高云歌和弟弟进局子调解时梁真也在场,出来以后就宋洲在高云歌那儿问不出什么名堂,向哥们儿打听事情的起因经过,梁真扶着腰冲高云霄竖起大拇指,说这小孩哥牛啊,真的牛!骂起人来嘴皮子那叫一个利索,先天rapper圣体!   高云霄这会儿向宋洲疯狂输出时也极具天赋,不卡壳不结巴,十句里面能重复三句,但不打紧,气势这一块拿捏的死死的。宋洲听久了不由走神,寻思他们还真是一家人呐,孙菲直播的时候照着密密麻麻a4纸念产品介绍的时候也是这么丝滑的节奏。   他挺好奇的。等高云霄短暂停顿后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拜托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好好的温州不待来山海做什么?我求求你不要再缠着我哥了!他不喜欢你他不是同性恋你放过他吧!”   宋洲都听笑了。   得,小孩哥来来回回其实也就这么几句话,又开始重复了。   高云歌在一旁听得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再一次想要拿过宋洲的手机,宋洲这回愿意给他了,高云歌坐在床上,双手捧着手机盯着屏幕,好几次都要开口,却还是欲言又止,是想要如果被高云霄知道自己这么晚了还跟宋洲在一起,肯定会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你先告诉我,怎么知道我的联系方式的?”宋洲再一次发问。他依靠在床头,还是沉稳冷静。   听出来宋洲没被自己的情绪带着走,高云霄也不再机关炮似地咋咋唬唬。他还挺洋洋得意,将自己的推理过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从高云歌去年年底特意去豪庭苑吃散伙饭,今年没过元宵就提早离家,再到近日的夜不归宿,种种迹象都透露着可疑。   再问问住在隔壁的黄毛们今年跟着高云歌在哪个厂里,这年头小学生也会用企查查,除了搜出法人代表的姓名,还能查一下老板有没有自身和关联风险。   “啊……”宋洲露出哥惋惜的表情,摇了摇头,“还以为是你哥自己告诉过你,今年在我的厂里。”   “你肯定威胁他了吧,还是用了什么手段!你无耻!你卑鄙!”高云霄咬牙切齿,恨不得从屏幕那一头钻出来给予宋洲暴击。   宋洲坦坦荡荡,惊呼道:“那只能说明你哥眼光不行,没看到我的无耻卑鄙,还愿意和我拼伙计。”   高云霄:“?”   高云歌也:“???”   被宋洲的不按常理出来摆了一道,高云霄大半夜脑子也有点宕机。他反应过来后又开始疯狂地输出,骂来骂去那么几句,要宋洲不要再纠缠他哥了。宋洲逐渐没了耐心,长叹一口气打断道:“那你也只能怪你哥太迷人,我神魂颠倒,情不自禁。”   高云霄:“……?”   他整个人石化掉,短时间里无法组织新的措辞来怼回去。宋洲三言两语立于不败之地,他很无辜,谁让高云歌这么有魅力,他也很苦恼呢。   宋洲的语调很是镇定,和高云霄的破口大骂形成鲜明的对比:“再说了,腿长在你哥自己身上,他想去哪里,是他自己的事情。”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宋洲问。   回答他的是高云霄的沉默。宋洲挂断之前,还极其有礼貌地祝他睡个好觉,明天还要上课,学业更重要。   宋洲从始至终没有打开卧室的灯,手机屏幕熄灭后,房间里就重返黑寂。   他又睡了回去,或者说,躺下去。白天离开档口后他虽然没心情接任何人的电话,但没玩失踪,就待在家里,哪儿也没去。   宋洲自诩有在抗压能力这一块有所进步。   就不用再提三年前了,就拿刚开年手忙脚乱那会儿来比,他现在乖乖躺着,活着,不大喊大叫,也不呕吐反胃。   他表现得已经很好了,他在黑暗里望着那个良久才躺下的身影轮廓,他相信高云歌也都看在眼里,高云歌知道他的隐忍和压抑。   他也确实打算睡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有再多的问题也等天亮后再解决。他躺下之前有服用过量的褪黑素,奈何周公一来就邀请他做乱梦,他本来就睡得浅,挣脱梦魇后睁开眼,就怎么都无法再继续入睡。   宋洲捂住了双耳。   双眼盯着天花板睁大到干涩的程度,他双手浑然不知头皮疼痛般揪紧头发。高云歌就睡在他身侧,那是他的夜莺,他的对象小a,他的一切的美好和浪漫主义,这在平日里本应该是个温馨到永恒的画面。   但高云歌的呼吸很重。   并没有打呼噜,高云歌也只是在正常地呼吸,入睡后频率放缓,呼出一口气后要等很久,才会深深地吸一口,他是一个活人,他要吸气,也要吐息。   但宋洲敏感到连这点气声都觉得是杂音。   都说不上自己的神经现在是紧绷还是衰弱,宋洲越是想忽略高云歌的呼吸,就越觉得清晰。他就是闭上了眼,黑暗的视野里也有一根白色的线随着对方的气声拉紧,松弛,拉紧,松不下来,再拉紧,线崩断了,宋洲推开了在睡梦里翻身往自己凑近的高云歌。   高云歌被打了一下手,那么轻微的疼痛不足以他清醒,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他强迫自己挣扎着坐起来,睡眼惺忪地问宋洲:“你是不是睡不着?”   宋洲的确很清醒,他不吐不快:“你的呼吸吵到我了。”   “啊……”高云歌揉揉眼睛,很抱歉地说道:“对不起。”   宋洲:“……”   “对不起。”高云歌驼着背非常疲惫,特意感受自己的呼吸时候,发出的气声比睡着的时候还要粗重。   “确实挺打扰你的。”他喃喃道,掀开被子,抬起手去找电灯开关。   既然自己的存在已经对宋洲造成困扰了,那就好想办法呀,要么去客房睡,或者直接离开。他眯着眼,在摸索到开关之际,听到宋洲极其平静地说:“我破防了。”   高云歌缩回了手。   黑暗里他们两个人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明明那么近,却又很遥远,就连宋洲的声音都变得空洞没有生命力。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啊,为什么啊。你是个人啊,活人啊,你就是要呼吸的啊,你呼吸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为了自己的呼吸跟我说对不起呢?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人跟你说过对不起吗?”   宋洲沉浸在平静的绝望里。   他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爆单期间出不来货他没破防,产能提高后订单没了库存积压很多他没破防,姐姐来兴师问罪问他和高云歌什么关系他没破防,高云歌弟弟深夜来电一通乱骂,他也没破防。   他以为自己的心理防线水涨船高,这些天来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心理素质提高了,他还是因为高云歌的一句“对不起”轻而易举地破防了,或者说那三个字是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雪花,他本来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明明高云歌什么都没做错却还要跟自己道歉,凭什么要为了呼吸而给自己道歉?   宋洲摊牌了,他不装老成持重了,他彻底摆烂道:“我崩溃了。”   高云歌手伸向宋洲的被子里。宋洲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很重,肯定把他抓得又红又白了,宋洲赶紧松开,高云歌再把手送过去,他拒绝用伤害高云歌的方式缓解自己的压力。   “你要不要……大喊大叫?”高云歌提议。之前一起去金成的车间抢鞋底,宋洲出了大门后就有失控地大声喊叫,那是出于本能的发泄,发泄完了,状态总会好一些。   “这里是豪庭苑的平层,不是温州锦湖园的别墅。”宋洲气若游丝,了无生气,“再说了,就算是在别墅里大喊大叫,也会有同小区的人投诉的。”   高云歌说:“但你是想大喊大叫的。”   宋洲说:“可是我有偶像包袱的呐。我在工业区里那么有名,被人发现是我在发疯,我会掘地三尺逃遁的诺!”   都这时候了,宋洲还能有心情开玩笑。   这说明一切都还有转机,只需要给他提供一个正确的出口。高云歌再次确认:“你想不想?”   宋洲不再否认。他的呼吸比高云歌的都是重,甚至带着点鼻音,他承认:“我确实受不了了。”   “我知道一个地方。”高云歌将宋洲从床上捞起,开灯,穿衣服,拉着宋洲的手离开小区。   宋洲就像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高云歌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人有名,那辆浙c牌照的帕拉梅拉也不低调,高云歌起初想回环湖家园把自己那辆二手吉利开过来,但又怕被弟弟发现,权衡利弊过后还是开了宋洲的车。   宋洲坐在副驾,整个人瘫在座位里,浑然不知高云歌要带他去往哪里。   高云歌突然在路中央停车。   宋洲猛得直起身。   虽然是在三更半夜,但只要是路,肯定会有来往车辆,高云歌这么一停多危险!宋洲属实有点蒙圈,摇下窗户四顾,视野所及之处全都漆黑一片,没有路灯,也没有过往车辆或行人,就连两侧的村镇自建排屋都全部漆黑一片,再仔细辨别,那些小洋房有些被拆得只剩下断壁残垣,有些拆到中途,一半完好无损一半钢筋水泥裸露,只有极少数排屋的中间栋依然耸立,但早已人去楼空,门墙上白天鲜红的“拆”字在没有月亮的后半夜显得阴森潮湿。   高云歌这是带他来到麒麟湾不远处的动迁村。宋洲记不得这个村的名字,但听房东和其他老板提到过,这个村整体都在土地征收的规划内,所有村民都已经搬离。   “这里不会有人的。”高云歌很笃定,“刚来山海市的时候为了省房租,我租过更远的地方,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来回,除了上下班的时候,不会有人或者车路过的。”   高云歌重新启动车辆,以三十码上下的速度从路的这一头开到那一头,耗时一分钟左右,宋洲全程确实没看到一个人影,只有野猫野狗被惊醒的声音。   “随便你怎么喊怎么叫,在这条路上不会被人发现的,”高云歌掉了个头,再次出发前给宋洲加油打气,“书上说不要向你的欲望让步,那你就不要压抑!来吧!你可以开始发疯了!” 第54章 都给我滚   高云歌往回开时并没有踩油门。帕拉梅拉有起步起步功能,不干预的情况下会匀速五码前进,这一趟的用时比来的时候还要长,但宋洲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依旧保持沉默。   高云歌回到起点后又掉了一个头。宋洲没反应,也不叫停,那他就一直循环地开下去。   宋洲右手胳膊挂在打开车窗的窗沿上,盯着高云歌看的眼神更加细思极恐。   是不是装的,假人吗?宋洲匪夷所思。这显然不是寻常人会想出的法子,三更半夜来一条拆迁村的主路上鼓励自己大喊大叫。宋洲寻思高云歌有这种念头比自己都还要疯,高云歌还来安慰他:“你就假装我不存在,你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宋洲:“……”   “你确定?”宋洲自己都不确定,“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淡定了,以前在温州,我给你看一些精神科开的药物,想要引起你的同情和关注,你反而会被吓得躲得远远的,频繁地换出租房怕我找到你。”   “那不能怪我,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明明是个少爷公子,却要和我这种打工的要死要活。”高云歌并不否认自己当年的恐惧,手抓方向盘握得更紧。“虽然我都住一楼,但你、你以前一激动,就说要跳下去,我……我能怎么办,我什么都没有,你如果真的要去跳,我又能拿什么留住你。”   高云歌的声音急促紧张,且越来越轻。   宋洲听着,看着高云歌起伏的胸膛和抿唇的侧脸,略长的头发服帖地覆盖在后颈,都有些动容了。   但高云歌接着说:“后来我妹妹失恋退学后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她在山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住了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去探望,我才知道、才知道你以前的痛苦……也是很真实的。”   宋洲:“……”   “啊……”宋洲扯扯嘴角,然后面无表情道,“合着你以前一直以为我是装的啊。”   “也不能这么说。”高云歌连忙辩驳,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徒劳地将眉头皱得更紧。   他也焦虑。他听到宋洲用很高的语调阴阳怪气,故意把每个字都拉得很长,字正腔圆:“原来高云歌以为我是装的呀。”   “原来高云歌以为,我、都、是、装——的呀!”宋洲说一遍还不够解气,脑袋探到窗外,用力到脖颈上都有青筋凸起。   “装的!都是装的!假、的、呀!”宋洲一整口气都输出完后眼前都冒黑色的小星星了,但只有这样,他才能抵挡鼻头的酸意。   他应该大哭一场的,扭头,高云歌却不再神色焦虑,唇角舒展开来,他在笑,他居然在笑。   宋洲瞪眼,极其差异:“你在笑什么!”   “你很可爱啊!”高云歌也尽量大着嗓门,车速都随之稍稍提高。   “这有什么可爱的?我明明在发疯,高云歌,我在发疯!”   “你发疯也很可爱!”高云歌揉了揉鼻子,再吸气时也有些堵塞,继续目视前方行驶。   今夜无星无月,早已罢工的两侧路灯之间,只有轿跑的前后近光灯在照亮,红黄的光晕将沿路的断壁残垣渲染,倒地的小卖部招牌,蒙灰的理发店彩灯,台球厅和棋牌室还敞着大门,里面人去楼空,倒是墙壁上还留有不知真假的电话号码,从找小姐到找出租房应有尽有。   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契合麒麟湾生态的小村子,大量的外地来的工人们在这里生活娱乐,人走了,村子拆了,生存过的痕迹尚未被完全消除。   “可爱个毛线球!”宋洲学车间里的黄毛们讲话,“我一点也不可爱,你们也一点不可爱!所有人,都、不、可、爱!”   他不愿持续地发泄的,这般失态只有在高云歌眼里是可爱的,他毕竟是澳尔康的宋洲,洛诗妮的老板,他是个体面的人。   但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出口了。   “全都不可爱!不可爱什么意思知道吗!not not adorable,but not available to love!”   他英语都蹦出来了。   高云歌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又发出了笑声。宋洲现在就像个一米八多高的孩子,还会打奶嗝的那种,声量虽然高,但夹得很细,哼哼唧唧的,听起来一点都不歇斯底里,反而……反而更像是在撒娇。   “太糟糕了,简直是太糟糕了!”他嘟嘟囔囔的,背对着高云歌,小半个上半身都要挂出窗沿了,他奶声奶气地控诉,像是在演舞台剧。   “一点都不好玩,办厂一点都不好玩!没意思,都去——”   他短暂地迟疑。   高云歌甚至能幻听到他本来是想说,没意思,都去死。   宋洲再次蓄力,冲天大喊:“滚——”   “宋恩惠第一个给我滚,滚呐!”宋洲开始一个个点名。   “是!我承认这个厂名最早是你取的,但那又如何呢?有本事就自己也去办一个厂,隔三差五来我这儿指手画脚,有意思吗?我赚钱了不分给你,我亏钱了也不问你借啊!你谁啊,凭什么啊,谁给你的自信来我这儿输出的啊,带着你找的那些求职简介滚,滚呐!”   宋洲白天并没有对宋恩蕙发作。   他也没道理冲姐姐发脾气,宋恩蕙说得每一句话都无懈可击。   她问宋洲和高云歌现在是什么关系,宋洲期待高云歌能主动些,看向他的眼神无比期许。再说了,宋恩蕙又不是外人,不然也不会在联系不上宋洲的情况下,给高云歌打电话。高云歌就是承认两个人已经同居了都行,高云歌涨红了脸都良久憋不出一个定义。   宋恩蕙当时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你们在谈恋爱。”宋恩蕙看向高云歌的目光里甚至有鼓励。“谈恋爱、结婚、生子完全可以是独立的三件事情。不要把罗曼蒂克和资产绑定混为一谈,血脉的延续更是基于对死亡的恐惧。”宋恩蕙劝高云歌不要那么紧绷,不要考虑以后会发生什么,享受当下才是最为重要。高云歌却说,不是这种关系。   “哦?那是什么呢?”宋恩蕙很意外,难道还有比自己更超前的思想。高云歌却只会摇头,无法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他不愿意将就和含糊:“不是那种能被定义的恋爱关系。”   宋洲的破防之旅从这句否定开始。   他开始无差别攻击,宋恩蕙滚完后邹钟闻滚:“啊!不是温州天才设计师下乡麒麟湾吗!自己没点眼力见的吗!让你休息还真就闲着无事不打板了啊!生产连停三天你不慌的吗?滚啊,跟你哥一起滚回温州去吧!”   “对,滚!跟他哥一起回温州去吧!”高云歌附和道,但是用玩笑的语气,没有宋洲那么抓狂。   宋洲:“小娅也滚!”   “好!”高云歌同意,“小娅也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做表格都要去ty找教程,最简单的求和方程都还不会自己输入要复制粘天,乖乖,我雇的是什么人才!你从我这儿滚了在麒麟湾都找不到第二个厂要你了!”   “还有那些黄毛,都叫什么来着?”宋洲只记得熊安的名字,高云歌说一个,宋洲就让一个滚,一条流水线二十多号人全都滚回云贵川:“滚回去再读几年书吧,在这儿打工能赚几个钱?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甘心吗,就这么认命吗!”   宋洲这是要让整个洛诗妮都滚蛋,就地解散。   他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干咳了两下后大发慈悲道:“你不要有侥幸心理,你也要给我滚,但介于你现在还在开车,你可以最后一个滚。”   “好。”高云歌得令,已经记不得自己现在开的是第一个来回。   宋洲还没发泄够,又还尚存一丝理智,骂客户滚之前特意询问高云歌能不能让孙菲也滚。高云歌毫不犹豫地点头,今天晚上只要宋洲能高兴,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滚。   宋洲再开始输出时更像是在吐槽,心狠手辣夏之心,续航不足孙菲,其他小客户更不用说了,有些一点点单就催个不停,另一些吹毛求疵为了多抹点零,滚,滚吧,都哪里来滚哪里去吧,滚去别的厂里下单,漂亮心情滚,天骐滚,路尔德滚,整个山海市,整座凤凰山,整片麒麟湾,都拔起腿来滚。   宋洲让供应商滚的时候就支棱了,义愤填膺!林文婧第一个给我滚!江浔妈岁数大了还是不要滚了,慢慢走就行,那些小加工厂就不要出现了,毕竟挣的都是些辛苦钱,忙起来了烫金厂老板自己都要上机器打印“LostNi”的标签,你们消失就行,不要再出现,给宋洲留个清净。   上下游前后左右全都以各种各样的形态滚蛋了。   宋洲成了孤家寡人。他脸上丝毫没有无助和悲伤,他笑了,开始新的胡言乱语。   “滚了最好,我也不办厂了,我为什么要没苦硬吃啊,我每天开跑车炸街,挂着钥匙扣收租不好吗?”宋洲嗓音都变了,跟主播连卖好几个小时般干涩,他用最枯槁的声音,清点最丰厚的资产。   他特意把手伸出窗外,迎着风什么都没抓住。他每伸出一根手指就报出一套房子的小区名字和单元号,商品房、公寓,商铺、还有厂房……他在回忆到瓯北一个老工业区边上的宿舍楼时卡壳,宋宛成记在他名下的都是优质资产,除了那一栋瓯北农村里的小楼,紧挨着他曾经办过厂放置过流水线的平房。   宋宛成只要有饭局就爱故作姿态的忆苦思甜,那栋小楼是他来时的路,是他事业道路上的第一步,买下来完全不具备出租性价比,但他就是要拥有,并把这么重要的里程碑放在唯一的儿子名下。   那房子也是排屋里的一间,和这个拆迁村里尚未完全被推倒的还挺像。   宋洲于是改成数车,把车牌号和型号一一对应。他从小就喜欢车,是小卖部里塑料玩具的常客。各式各样的小汽车像胶囊,夹在透明薄膜和纸板间,每次老板一进货,小宋洲就会跑过去把那整块挂着的纸板都仰望过去,哪怕只是颜色不同,他也要拥有。   但宋洲在那么小的时候,是没有钱的。   所以他不会放过每一个在田野里撒泼打滚受伤跌倒的机会。那个流水线上的四川女人总会第一时间来寻找,拨开茂密的野草丛将自己捞起。   可她不论怎么抱和哄,宋洲的哭声都止不住,她只能带他来到小卖部里买点吃的玩的。小宋洲鼻孔里都还满是泪和涕,一到小卖部门口,看到琳琅满目的糖果和小汽车,哭闹就戛然而止。   宋洲一度也听不懂那个老板夹杂方言的腔调,那并不是温州话。   直到某一天在麒麟湾附近的小卖部里买烟,老板说“嗯斯嗯”,他扫了“55”,老板又还给他三个一元硬币,改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山海方言里5和2都念嗯,一个第二声一个第四声,就连一些本地人都容易分不清。”   宋洲记忆里的瓯北小卖部和这一条路上每次来回都会经过的小卖部一模一样。   他叫高云歌停车,车坐久了头晕,他下车在那个废弃的小卖部前弯腰干呕了两下,缓缓起身时蒙了一层厚灰的破碎玻璃橱窗崭新了一瞬间:他看到自己被四川女人背在身后,女人的围裙上满是胶水印记和油漆痕迹,他的手里握着糖果和赛车玩具。   “我以为他说这个小汽车是两块塞,”四川女人心痛到不吐不快,“没想到是五块,好贵哦。”   可是宋洲哪里知道什么是贵,什么是便宜,他在那个年纪是世界的宠儿,他无所不能,他拥有一切,就连一个流水线上的女工都愿意掏钱给他买玩具。人家都这么说了,他想到的不是把东西换回小卖部,而是承诺:“那我让我爸爸多给你一些钱!”   “算咯……我只是想到我娃娃在老家,我过年回去的时候都没给他买过五块钱的玩具,我们那儿山沟沟里,最大的超市里也没有卖这种小汽车。”   高云歌跟在宋洲身后。   呕吐过后宋洲难得变得平静。高云歌松了一口气,以为他是发泄够了,安稳了,可以启程回家了,至少这一夜度过去了。宋洲却魔怔了似地自顾自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像是跟随着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看见的脚步。 第55章 那个四川女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就是半夜出来发疯的宋洲和高云歌。天飘起了毛毛细雨,高云歌鼻子的堵塞感更明显,他裹紧自己的衬衣外套,又脱掉,里面只穿了件短袖。   他快步上前想给同样穿衣单薄的宋洲再披一件,两个人里至少要有一个更暖和些。   就这倒春寒的天气,线上的凉拖鞋销量暂时萎靡,是很正常的现象。高云歌凭经验,始终坚信只要款式对路,随着夏季的正式到来,以洛诗妮的品质,是不会为订单发愁的。   困难都是暂时的,人要向前看。   宋洲却振开高云歌触碰自己肩膀的手,生生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他指着高云歌,再次要求:“不要再跟着我。”   这已经不是高云歌今晚第一遍听到宋洲的勒令。   用一种很生冷的语气,宋洲势在今晚和所有人都划清界限。高云歌于情于理也能理解他想要独处的心境,但也要分时间地点啊,这么晚了在荒郊野岭,他担心宋洲出事情。   “那我先送你回豪庭苑,我回环湖家苑。”高云歌找了个折中的办法,试图先把宋洲带回家。   细雨在微风中飘渺,两人的头发上都点缀了若有若无的水气。宋洲露出个嗤笑的表情:“豪庭苑楼层那么高,你就放心我一个人待在那儿吗?还是说你也不想再费心了,留着我自生自灭算了。没关系,如果已经有了这种打算,你不要有道德上的压力。”   宋洲还挺有自知之明的,故作轻松耸耸肩的时候,整个人如醉酒般微微踉跄:“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我知道我有多么糟糕的脾气,就连我的亲姐姐都跟我不欢而散,至于我的父母亲……”   宋洲指腹按压太阳穴的位置,他的眉头紧皱,头痛欲裂道:“你还是最好离我远一点。大数据天天给那些黄毛推宫斗剧,没给你普及心理健康的重要性吗,你在跟着我,迟早会被精神污染的。”   “那你这么晚了要去哪里?”高云歌不可能真的放任宋洲不管,他说,“你是我的老板。”   宋洲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好像是第一次听高云歌当着面叫自己老板,他看到高云歌疲惫又强打起精神,哄小孩似的,笨拙地讲一些以为能逗乐自己的玩笑话。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那个老板叫什么了,就姓包那个。”高云歌的流感症状越来越明显,鼻塞得声音都变得发浑,富有磁性,“不过那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如果还有人路过,问我信不信有神,我只会说你的名字。”   宋洲这时候其实是很想拥抱高云歌的。他忍住了,有些悲伤道:“这就是我和你之间的全部关系了吗?”   高云歌不置可否,满脑子都还在想要怎么把人带回去。   “那你跟错老板了。”宋洲跟他不在一个频道上,语气和面色一样冷酷,冷冷的细毛小雨在两个人脸上凌乱地拍打。   高云歌急了,有雨落进发的眼眶,他睁着眼,忍住着模糊和疼痛:“可是你说这是你的命运。”   尽管高云歌本人一无所知,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指引。   “你还真是……”宋洲讪讪一笑,那摇头的神情,不知道是在可怜自己还是高云歌,“你还真是对我一无所知啊。”   宋洲更加急迫地想要摆脱高云歌。   车钥匙不在自己手里,他只能靠双腿行走,逐渐快步,然后变成了奔跑。   他不止一次地呵斥,回头叫高云歌不要再跟着了,高云歌的面色在细雨里一阵惨白又一阵绯红,宋洲没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也没把宋洲跟丢掉。   早已拆迁的房屋之间久久无人清扫,脚下的土地很快变得泥泞。两个人一前一后在这漆黑的深夜里不停歇又漫无目的,随着体力的消耗,着实狼狈。   宋洲突然驻足,拐了个弯往小巷子里。高云歌差点跟丢了,大喊宋洲的名字,无人响应,他咬咬牙穿过那些断壁残垣和及腰高的杂草堆,豁然开朗的视野里,他看到宋洲站在那个呗拆了一半的教堂里。   “宋洲!”高云歌在阶梯下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台阶上的人没有回应,只是扭头。凄冷的黑夜与细雨里,宋洲是何等的落魄和失意,宋洲同时也很平静。   高云歌上台阶时需要用手撑着前几个台阶。   他额头有多滚烫,身子就有多冰冷。宋洲并不知道他逐渐严重的症状,自顾自地继续逃避。可那半边教堂恰好是完好的两壁,除了落灰的漆面皲裂的木长椅,没有可以藏身的余地。   宋洲魔怔的时候也还不忘偶像包袱,麒麟湾里最靓的崽怎么可以躲到椅子下面。   他于是推开了一扇门,将自己锁在里面。等高云歌气喘吁吁地来到门外,喊着他的名字拍打那扇咿咿呀呀的木门,宋洲口鼻之间吸食到了掉落的粉尘,咳了两下,高云歌听到里面有动静,也缓和了敲击的频率。   雨依然在下。   四周趋于安寂。   宋洲这时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误打误撞进的是忏悔室。   不同于林琅在欧洲旅居时看到的庄严素美,特色主义教堂里有特色主义忏悔室。那是个砖块砌成的两平米小房间,被油漆刷成上白下青。   冰冷,毫无生气。   宋洲怀疑,这个教堂建在的时候,都未必有人使用过这个地方。一扇小窗就在自己正对面的上方,破碎的窗花玻璃一半是黑夜,一半幽幽绽放出斑斓的色彩,他贴着墙缓缓蹲下,蒙住脸,浑然不顾后背的衣物被蹭得发灰还是发青。   门外不再有高云歌的敲击声,也迟迟没有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说不上是为了挽留,还是催促对方更快的离自己远去,宋洲死死盯着那扇残缺的玻璃,自暴自弃地说他要所有人都滚,都离开自己,他都到这般境地了,他都说不出口要宋宛成也滚蛋。   “如果连他都没了,那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宋洲自嘲地笑了笑,他看不起自己,发疯都发不彻底,话到嘴边想骂宋宛成也滚蛋,嘿!还真就犹豫了。   都犹豫了,再说出口,又有什么可信度呢。   “还记得梁真吗?嗯,就是你那个在酒吧驻唱的老乡,我一毕业被安排进了澳尔康,他一毕业就能自己开巡演了。”   “上次我们通过电话,他还住在三年前买的那套loft里,就四十平,住两个人……”宋洲摸了摸口袋,想抽根烟,口袋里空空如也,他唏嘘,“我这辈子还没住过这么小的房子呢。”   “我……”   “我过惯好日子了,高云歌,在我过去的人生里,我就没吃过什么苦。可是我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二十年前在温州,宋宛成也是个鞋佬的时候,他一年挣多少,又给那些工人多少?”   宋洲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他闭上了眼,想要摆脱那些清醒时都无法逃脱的梦魇。有些话他连宋恩蕙都没有坦白过,他是儿子。在温州,儿子和女儿是不一样的。   宋宛成自诩手心手背都是肉,有一段时间购置房产,更喜欢把宋恩蕙带在身边。他每次都会选同层的两套,最好就在隔壁。   那肯定是不一样的户型,面积价格不等,签合同的时候宋宛成会跟销售谈笑风生,说反正也是要过户给孩子的,直接写他们的名字好了。销售是懂阿谀奉承的,谄媚地羡慕他有一儿一女,凑了个好。   至于谁名下的面积大,谁的小,销售还是要问付钱的那一个。宋宛成的慈父形象更伟岸了,他把选择权给了女儿,让她先挑选。   彼时宋恩蕙年纪尚小,也会犹豫,说要回家先跟弟弟先商量,她作为女儿,骨子里无法心安理得拿父母的东西。   倒是林琅作为母亲,一语点破,说有什么好商量的,自从姐姐被接回鹿城,宋洲上下学都是她接送的,作业也是她辅导,比自己这个当妈的还称职。长姐如母,就算宋洲在场,肯定也会听姐姐的。   “我姐姐出国前,碰到这种情况都选小的,从国外回来以后就挑大的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宋宛成单独买在我名下的,只会比她拥有的多得多得多。”   “我确实是个好命鬼,高云歌,我一出生就是坐享其成的,那是宋宛成给我的补偿,那是爸爸给儿子的封口费。”   雨有越下越大的迹象。   破败教堂外的天空电闪雷鸣,雨丝透过半边花窗吹进告解室里。宋洲仰面接受那冰冷的洗礼,他闭上眼,他不得不面对:“他只和外地人纠缠不清。”   从云贵川来温州打工的是外地人,在温肯和南洋理工读书的也是外地人;他加工资,他送包和饰品;他知道他出轨成性,他也知道他女友不停;他从来没有当着家人亲戚的面质疑过他的品行,他也从未评判过他永不停歇的爱欲。   他和他是儿子父亲。   他真正的命运在这里显山露水。   他忏悔,他明明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端倪。   “他是在试探我。”   “当他把瓯北那栋宿舍楼记在我名下的时候,他就是在试探,想知道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看到了什么。”   宋洲闭上了眼,那是宋宛成送给他的第一个房产。   雨声磅礴,他仿佛回到了记忆里的瓯北,塑料汽车在杂草堆里沾染了泥土,他第一时间不是回家,而是一如既往地去找那个四川女人,她总是有办法清洗,并且那是她前几天刚买给自己的玩具。   雨声遮掩了他的脚步,他跑到宿舍楼,门本来就是半掩的,他没敲就推开,愣神了几秒,就一声不响地离开。   整个下午,他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有定制的书桌,有一米八宽的大床,有嵌入式的衣柜,有空调,四川女人的房间只有他的一半大小,只有折叠桌椅和风扇,高低床的蓝色铁架生锈,衣物全都放在上床,她就坐在下床,翘着二郎腿,低着头,他的父亲就站在她面前,双手抬高抓在铁架上,至少在宋洲推开门之际,两人之间并没有实质上的肢体接触。   宋宛成当天晚上才来到儿子的房间。   宋洲正在写一年级的作业,咬着笔帽的橡皮擦,要是放在平时被宋宛成看到,肯定会被打嘴巴。   但宋宛成当时异常的紧张。   宋洲再也没见过父亲这般局促。十多年以后被林琅看到出轨实证后他都是稳重的,就连反过来指责林琅的娘家从始至终看不起自己的出身,他也是体面和处变不惊的。   宋洲只在那一晚目睹过宋宛成的忐忑。当老子的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和还只有七岁的儿子解释。   是宋洲先开口,东扯来西扯去的讲学校里并不有趣的趣闻,宋宛成坐在他的床沿,不感兴趣也装感兴趣地听。   津津有味之际他瞄到了垃圾桶里的塑料玩具车,宋洲顺着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说:“脏了,就扔了。”   宋宛成并没有批评教育他的大手大脚,反而支持鼓励:“没事,扔了就扔了呗,小钱,等爸爸以后办大厂,挣大钱,给你买大车,买……就买帕拉梅拉!” 第56章 来做我的费勒斯   宋洲的帕拉梅拉就停在不远处的破败街道上。   那是他最便宜的一辆车,也是成年以后的第一辆。当时还流行加价和定制,他驾照都还没考到手呢,宋宛成就带他去乐清的4s店选配,试车的时候还特意问了他一句:“怎么样?比你小时候的玩具车更好玩吧?”   父亲当时看儿子的眼神里依旧意味深长,想要探听出格外的意思。   他在期待宋洲给出什么反应?直接挑明?说不要以为我会忘记你那天跟四川女人在房间里都干了什么?那宋宛成绝对会把自己放在无辜者的位置上,毕竟宋洲确实没看到什么实质性的接触,而他们一个打工的,一个老板,说出去了传成谁勾引谁,不言而喻。   宋洲后知后觉,只是不愿承认,自己某种程度上默许了宋宛成的出格,他这个当儿子的无形之中成了父亲的帮凶。   他们这种财富量级的家庭里怎么可能没点肮脏龌龊,宋洲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做过心理治疗,也接触过精神分析,跟不同的治疗师分析师坦言过他父亲出轨成性,这使得他对亲密关系都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总是不断地投入一段新的恋爱,又迅速分手,再进入下一段。   那些高学历高认知、头衔跟了一大堆的咨询师和治疗师无不安慰,说这不是你的错,真不是你的问题,万恶的父权制,俄狄浦斯情结,原生家庭这种东西没钱的人尽快逃离,宋洲这种情况,可以多治疗几个疗程达成和解呢。   peace and love。   宋洲逐渐厌倦了这套言说。   干呕反胃的驱赶症状反而因为这些体面的治疗加重,他这只耳朵里听进了太多别人的话,另一只耳朵出不来,他只能用另一个口子,想方设法吐出去。   彼时宋恩蕙已经结束了和傲程峰的订婚,怀着敖心,是一家四口里最岁月静好的一个。她领完证后就再没回过娘家,偌大的别墅里有闹离婚的妈,不得不挽留的爸,还有一个爱而不得的弟,毫无温情可言,宋洲只能三更半夜给姐姐打电话,说林琅白天又砸了什么东西,翻了什么旧账,宋恩蕙劝他回学校不要待在家里,他们两个还要不要继续过日子,是他们的事情。   宋洲还挺阴阳怪气的,说宋恩蕙现在会置身事外了,嫁出去了就是不一样。宋恩蕙也只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反问宋洲:“宋宛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难道都是等到那个文员怀了孕,才第一天知道的吗?”   又问:“以他的缜密心思,他要是不想被咱妈发现,咱妈就能一辈子当个漂漂亮亮的小傻瓜。”   宋恩蕙挂了电话。   姐弟俩都没继续追问下去。   林琅最终也没和宋宛成离婚。她跟好闺蜜改信教,开启了越来越漫长的欧洲旅居生活。宋宛成依旧是那个风光无限的企业家,偶尔招待文成来的亲戚朋友喝多了酒,才会用炫耀的语气埋怨林琅消费太高,要不是当年嫁给自己,不然哪来这么好的生活。   宋洲有时候也在这些饭局里。   他甚至没办法想象自己掀桌子。   有什么好撕破脸的呢,在座的各位,哪一个是干干净净的。   宋洲起初还能自洽,觉得自己不一样。感情里来来去去皆是过客,他至少付出过大量的金钱。   但那又是谁的钱呢?   宋宛成追根溯源,又是从多少个四川女人的劳动里压榨出那些钱,再在一条条幽谧的门缝里,攫取她们的爱欲之后,施舍回零星一点本来就属于她们的东西。   简直是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剥削。   而如果宋洲从一开始,就把沾了泥的小汽车又捡起来,砸到宋宛成的脸上呢?   他是不是就能改变这样的父亲。   他是不是就能拥有不同的命运。   “……所以我才执意要自己办个厂。嗯,像玩单机游戏,和我父亲一样选择同样的开头,我也想试一试,如果我也办个鞋厂,我和你的关系又是正大光明的,那整个故事的走向会不会和宋宛成的不一样,我一条命又能走到哪一步。”   雨声变小了。   门吱呀一声,不知受了什么外力,也开了。   贴着墙角抱膝蜷缩的宋洲看到了高云歌走近的腿和沾了湿泥与断草的鞋,他没有抬头,自顾自地忏悔:“但这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厂。”   浪漫情怀和罗曼蒂克的意义都是宋洲赋予的一厢情愿,将那些漂亮话拨云开雾,洛诗妮和麒麟湾里其他档口没什么两样,生产车间在山海市千千万万个鞋厂里也不出奇。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不想干了。”宋洲的语调平静,很难判断此时此刻说的是否还在气话,他一声叹息,“你跟错老板了。”   “要是真的有人再来给你传教,问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你提任何一个给你发过工资的老板的名字,哪怕只给他干了一天半天的临时,呵,都比我强呐。”   宋洲自嘲地笑了笑,猫着腰,灵巧地抬眼,看向高云歌。   他从未有过的乖巧。   像只没有秘密的小猫咪,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温驯。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高云歌了,高云歌甚至可以审判他,厌恶他的怯懦,他一个当老板的在伙计面前打退堂鼓,唾弃他的基因,他身上流着宋宛成一半的血。   轮到高云歌可以拿腔拿调地让他滚了。高云歌睥睨道:“跪下。”   宋洲:“?”   他不由又抬了抬下巴,一如既往地仰望。   黑夜里的忏悔室里光线昏暗,宋洲能辨认出高云歌的身体轮廓,但要想看清他的神情面色,属实有些勉强。   况且他的姿势太低,显得高云歌的身形更加庞大,黑影一般,将自己笼罩。他的声音低沉,极具平日里不曾有的压迫感,他说:“向我下跪。”   宋洲盯着高云歌若隐若现的脸,身体不受控制地舒展。   他双手贴在大腿上,往前一倾,以双膝并拢的姿势,跪在了高云歌身前。   他原本还是蔫了吧唧的样子,毫无生气,粘过细雨的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和他的跪姿一样服帖。   “把衣服脱掉。”   宋洲双目圆睁,抬眉的表情都有些滑稽了。   但他不可能听错,高云歌就在他咫尺远近。他的大脑还在质疑高云歌的要求,手不听使唤地,缓缓拉开外套拉链。他就剩下里衣和裤子了,他握住腰带,惊讶于难道自己真的要在这种地方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他感受到了触碰。   像是抚摸毛发柔软的动物,高云歌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指尖舒展,又轻轻拍了拍。   “我对你而言也是个外地人。”高云歌的掌心停在宋洲的头顶,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我宽恕你了。”   宋洲亵神般抓住了高云歌的手。   腰带还松散地挂在裤子上,他站起了身。膝盖略微的僵硬让他有些踉跄,他终于和高云歌平视。   破败的拆迁废墟,冰冷的旧教堂,逼仄的祷告室里,碎了一半的花窗玻璃下,高云歌的吐息愈加混种和艰难,却还是坚持进行对他的洗礼:“其实应该是你被我cao的。”   你说你的父亲始终以上位者的姿态和外地人纠缠不清,那你想要彻底的反叛,就必须要将自己献祭。   但是你挑选的神明有一颗悲悯之心,不愿看见你受苦受难,很快就否定道:“还是算了吧,你会疼的。”   “我舍不得你疼,宋洲,”高云歌说,“我舍不得你再痛苦了。”   两个人的衣裤很快散落一地,出于最本能的兽欲纠缠在一起,空气里甚至飘散开丝丝的轻微血腥。   “不要再沉溺于过去了,宋洲。”高云歌明明自己就在忍受着毫无快感的痛苦,他许诺正在进入他的那个人像进行只有对他们有效的仪式,“不管、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从遇到我开始,你就是个为自己而活的新人了。”   宋洲现在确实像个正常的人,有情有欲,尽管是在荒郊野地。他不忘问高云歌,那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高云歌扯着嘴角笑,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没有给出答案的意义,他还是满足了宋洲:“你之前说……你说我是你的对象小a回眸一笑。”   高云歌保持坐在宋洲怀里的姿势,他的叽顶呱呱的好用,但书上说对于病人来说光是具有费勒斯并没有什么用处,因为他的欲望是成为费勒斯。   ——他汲汲追寻,渴望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为他而来,高c着他的高c,疲软着他的疲软。他的野心和追求便是要成为另一个人爱欲的根源,两个人羁绊至深,终究会再次相遇。   高云歌抓住宋洲的手,认命般去握住自己的。他说:“那你来做我的费勒斯。”   来做我一切的爱,所有的欲。   赠我享乐,也给予痛苦。   你是我全部的高c,也是我尽数的疲软。你的出现和重逢都是奇迹,这是我们这段关系里,于我而言的全部意义。 第57章 起死回生   高云歌打小会放羊,能赶牛,烧火做饭不在话下,家里坏了灯泡他都能修得比坏之前亮,他在读书这一领域毫无天赋,看到字就困,连成文章后老师问他作者传达了什么意义,高云歌课上回答不上来,每次都在放学后问比自己年纪更低的妹妹。   孙菲那时候还是他的“飞飞”,走累了要哥哥抱,哥哥就把她扛在肩上。   后来高云歌在宋恩蕙的牵线搭桥下在山海市见到了长大的孙菲,两人坐在干净整洁的咖啡厅里,一时都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高云歌局促地握着盛咖啡的纸杯,不停地在桌上转圈,举起来喝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本能地把杯子往肩膀上靠了靠,动作像托举一个小孩子。   孙菲不由笑了,高云歌也露出释怀的神情。孙菲的养父母经济条件良好,可以给她原本的家庭所没有的物质生活,自己的妹妹只要过得好就行,就算读职高,高兴快乐最重要,至于恋爱……校园恋情本应该是最美好的回忆,高云歌也没想到最后不仅闹到退学,妹妹症状严重的在精神卫生中心都住了一段时间。   他那些天只要有空就去探望,带一些妹妹曾经喜欢的小零食,但孙菲面无表情了无生气,不吃东西也不说话,那毫无生命力的模样,倒是和那个会跟自己要死要活的温州人很像。   每天的工作已经够繁重了,高云歌蹲在鞋盒堆高围成的狭窄空间里像躲在小时候的窑洞,只要他不自己出来,就没有人能找得到他。很偶尔的时候,他反而会在最忙碌的时候有一丝闪念,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但高云歌很快就打消掉,不允许自己抽丝剥茧般回溯下去。   高云歌并没有太多可以称得上有意义的回忆,他蹲在鞋盒堆里一回头,只有宋洲站在那里。   向来身体康健的高云歌病来如山倒,又是吃药又是挂瓶,休息了四五天,才咳嗽不断地回到洛诗妮的车间。   他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的离开工作岗位,宋洲回回都跟他说不要担心,多睡多喝热水,流感才能好全,他还是不放心,戴着口罩,打车去了趟工业区。   他先是进档口,坐在电脑前的还是小娅,依旧喜欢摸鱼时照那面银色Lamar小镜,他喃喃了句“你没滚就好”,小娅没听清,问他说了啥,他连连摇头,继而看向车间的监控大屏———   洛诗妮的车间里正在热火朝天地生产9901。   高云歌一口气差点没直接背过去。   之前因为凉鞋的库存太多,他五一假期结束后,特意把四月份没生产完的马丁靴提了上来。这种外贸订单周期长,最适合在内销的淡季里见缝插针,如今就算洛诗妮的直播客户们又有了起色,那也应该生产新款9902啊,怎么流水线上还在做卖不出去的老款啊!   高云歌掏出手机,准备给熊安打电话。   他生病期间,流水线的排单就临时交给了他和邹钟闻,小黄毛每天都发来讯息,雄心壮志地叫高云歌在品质和数量上放一万个心,高云歌现在一颗心拔凉拔凉的,正要问个清楚谁给他的权限自作主张上线9901,小娅电脑旁的自动打码机突然开始工作,如喷钱手枪般吧哒吧哒往外吐含有编号和码号信息的二维码。   “怎么又来这么多!”小娅双手摊平在略低的位置,标签码在她的掌心折叠,很快吐成厚厚一摞,且没有停下的迹象。这台打码机和多个合作的客户联网,只要有订单了,她们会把需要的型号和码号直接传输过来,形成的二维码需要一一对应贴到鞋盒上,方便她们那边更精准地入库,防止货物出现数量上的差数。   高云歌走近之前还是有那么一丝幻想,期待菲菲的直播间起死回生,这些都是“菲菲选品”的订单,他盯着二维码右上角的“xiaxia‘s favorite”的水印,怔怔地问道:“我给她送的样品不是9902吗?”   “9902她也在卖啊,但是9901还没吐完呢!”小娅趁着换纸的间隙,打开电脑里的每日出库明细给高云歌看,表格上显示夏之心三天前开始从洛诗妮拿9901和9902的货,分别是1048双和391双。   第二天,第三天,夏夏选品两个型号的拿货量都在增加。高云歌自己也在夏夏选品的对接群里,但当他点开群消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打开了免打扰模式。   客户除了往群里发订单,还会把到消费者手里了的瑕疵鞋的图片转发进来。高云歌一有空就会把这些问题鞋集中起来,再给工人们看,防止这些瑕疵再出现。   群提示响了他有时候比宋洲都积极点开,怎么可能会关闭提示音。唯一的可能性,只有宋洲偷拿了自己的手机。   “……但是群里只有9902的订单啊?”高云歌有种短短几天就跟生产和销售都断层了的错觉,不明白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现状,小娅缩着肩膀,微微歪头,双手抱拳贴在脸颊处做崇拜状:“谁让我们的老板是宋洲,洛诗妮老总,澳尔康小舅子,麒麟湾实力厂家,全流水线拥有者,工业区最靓的崽。”   高云歌左右四顾。   像是怀疑,档口里能不能站得下这么多人。   小娅长话短说:“便宜没好货啊,夏之心之前合作的厂家鞋子出问题了,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别的供应商,就从我们这儿现金拿货,用我们的9901填补之前链接里的订单。她在及时止损把好评率拉上去,不然整个店铺流量都会受影响。”   高云歌随后走楼梯上对面三楼车间。流水线上9901刚转完了一圈,接下来生产的是9902。他草草看了一遍所有订单,目前9902的需求量还不足以占满整条流水线的产能,9901又还剩不少材料,两个款式就穿插着生产。   至于外面仓库里的9901,根据小娅的统计,已经出库至少五分之一了。   按照这个出货速度,重新生产9901是迟早的事。   高云歌来到车间时恰好碰到夏夏选品的司机来拉货,所有的9902他都要,箱车还有空余,9901能拉多少就塞多少。   司机每次来的时候会带几双退货鞋回来,鞋箱全都破损,有些鞋子都露了出来,不可能再二次销售。熊安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有管理的风范了,叫住那个司机,当着他的面把鞋盒打开,鞋垫烫金处有“LostNi”字样他才留下,至于那双鞋底有磨损痕迹的,他马上还了回去:“哎哎哎,鞋子退错了,这是路尔德的!”   高云歌走近,也去端详那双鞋,鞋面都还是崭新的,若不是鞋底后跟和前缘有磨损,看不出来是穿过的。   可见消费者并没有穿着这双鞋暴走过,但鞋底的前半部分,就已经出现了细微的横向裂缝,若是再穿个几天,就算是日常行走,也会有断掉的可能性。   熊安见有高云歌在场,愈加狐假虎威了起来,索性教育起了司机:“下次不要再把路尔德的次品鞋退到我们洛诗妮这儿来。我们才合作几天啊,要是这么快就断底,谁都赔不起。当然了,要不是路尔德那边出问题,你们也不会来我们这儿拿鞋,哎,不要再把这种历史遗留问题,哎,不愉快地带过来啦。”   高云歌:“……”   高云歌拍拍这位司机大哥的肩膀,在人发火前赶紧将他支到边上来。   他自己口袋里没烟,就直接去小卖部买了一整包送给司机,等鞋的间隙里一通闲聊,高云歌总算是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捋清楚。   难怪宋洲上个月找路尔德做加工的时候,裴家父子俩笑脸相迎,原来他们的鞋子那时候就出了问题,才卖出去几天就出现零星的断底。   宋洲去他们车间考察的时候特意留意了鞋底,用的是多鑫,也不知道具体什么价位,总之夏之心挂的链接比孙菲的足足便宜了四块钱。要知道在山海,设计师算成本恨不得精确到几分几厘,就算路尔德用的面料比洛诗妮的便宜,同样都是流水线,差价不可能这么多,唯一还有利润空间的就剩下鞋底。   路尔德跟洛诗妮谈加工合作时,非常迫切地想要宋洲用他们自己剩下的鞋面材料和多鑫鞋底,他可以给个更优惠的打包价,原话是“他们给夏之心就是这么个品质”。宋洲于是还特意问过林文婧有没有给其他厂家供货,他也怕出问题,宁肯贵一些,麻烦一些,也要用陈筠的面料和金成的鞋底,路尔德只需要负责成型就够了。   还好宋洲坚持!不然菲菲的链接也会出现越来越多的断底差评。高云歌去找夏之心的时候她已经从路尔德换成了的漂亮心情,但手工厂的细节处理就是不如流水线,断底的差评少了,其他问题的反馈又多了起来,再加上一些消费者吹毛求疵,链接的好评率还是不尽如人意。   再加上漂亮心情本来就不愁生意,同样的鞋子发市场做批发没任何问题,同样的价格给夏之心就差评不断,和漂亮心情的合作也不是长久之计,宋洲这时候再带着个合适的价格出现,夏之心没有不拿货的道理。   高云歌在和司机攀谈之际还收到了流水线卖家的电话,想跟他商量个事儿,有别的客户想要现货流水线,洛诗妮这边如果不急要,他想把那条定制好的流水线先拉给别人。   邹钟闻也从步云路回来了,一个胳肢窝夹一只鞋,同样的鞋面套在不同的鞋底上,波浪后跟和内陷的小船,和谐且别具自己的风韵。   这也是宋洲给他的打版方向,为了避免上个月那种情况,接下来两手都要抓,新款两个鞋底都要打。   邹钟闻的样品已经设计到9916了。   他每天至少能出四个款,送去给夏之心测流,销量只要过百就投产。   只要鞋底不换,还是JC23089和JC23105,洛诗妮的新款开发成本并不高,多打几个刀模就行。   等别的直播间和鞋厂跟风夏之心的款,上新一样的鞋,宋洲就会让夏之心不要留恋,直接杀款,留那些跟款的小主播打价格战,夏之心的上新速度配得上69.9的链接价,99系列的其他样品排长龙般等候在洛诗妮的开发室里。   “……谁说洛诗妮不急要,你抓紧把厂名刻上。我和我伙计挑个日子,这几天就要拉进车间来。”高云歌回复流水线的老板,这么说道。 第58章 胖子纹身   洛诗妮的第二条流水线组装完工的恰是时候。   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长流水,红色的外壳,银白的滚轴,金色的刻印,吊机往工业区里一停时还造成了不小的堵塞,四邻八方的老板老板娘们都过来看一眼,谁家生意这么好,中途加流水线,再定眼一瞧刻印,喔唷!后起之秀洛诗妮。   宋洲的日子挑的也好。早一天,高云歌还在增增减减这条流水线配备的人手,晚一天,宋洲外租仓库里的9901就彻底拿空了。   自从夏夏选品开始在洛诗妮拿货,洛诗妮的9901不会断底的消息不胫而走,每天都有新的散客来拿货,人都不认识,肯定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就算是概不赊账,9901的库存消耗恐怖如斯,短短几天就清仓。夏之心再往群里发订单,9901也逐渐变成了红字的欠单。   凉拖鞋工艺简单,五个车工从早到晚缝纫机踩个不停,生产的帮面就能喂饱一条流水线,洛诗妮开双线后压力又给到了鞋底厂,金成每天能往洛诗妮送多少鞋底,鞋厂的产能就有多少。   宋洲又开始了苦逼的催鞋底之旅。   每天一大早他和高云歌分头行动,一个去自家车间,一个直驱金成鞋底,一趟电梯上楼的又是老熟人,天骐的卢总和漂亮心情老板娘。   宋洲控诉:“你不是答应我不给漂亮心情供货的吗!”   林文婧也抓狂:“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人家用的型号是JC23105,是那个小船底啊小船!”   林文婧也是越忙越焦躁。她也一肚子火,自从波浪后跟的JC23089滞销,她肯定要给那么多库存找下家,思来想去,还是接了天骐的订单,至少这个客户知根知底,两个厂的离婚冷静期延期。   但天骐的生意全部是贴牌的公司单,要求高得要命,鞋底一点点瑕疵都当次品扔了出去,林文婧估摸着自己光补数都不够利润的,好家伙,宋洲那边突然又起死回生,来跟天骐抢货。   宋洲也是抓着这一点跟林文婧谈判,洛诗妮多好合作啊,碰到掉漆或者轻微磨损,高云歌能自己修复的,就绝对不会退回去,漂亮心情那边退货也不少,手工厂的工人多,一个个刷胶水平良莠不齐,这种内陷结构的鞋底又特别考验工人的手艺,刷少了中底沾不上,刷多了胶线外溢不美观,到了验鞋的手里过不了关,还不是要把鞋底拆了退回去。   宋洲沾沾自喜:“这种结构的鞋只有流水线做才好看,我特意多配了一个人画线,让下一道工序的人员顺着线刷胶,既美观又牢固。”   宋洲不跟林文婧开玩笑:“我现在开两条流水线,加起来一天鞋底要用六千双。新线的员工都是中途高价招来的,要是材料卡在你这里,我不赚钱还亏的啊小老板娘!”   林文婧还是那句话:“钱有多快,货就有多快。”   林文婧也在迅速扩大产能。   这回不用等客户催,她就加了三台生产鞋底的转盘机,喷漆专用的流水线也新增一条。等两个型号的加码模具都到位。宋洲着实轻松了不少。但鞋底不用催了,还有别的材料卡在路上。   邹钟闻五月下旬的时候时候设计了一款9932,鞋帮面上有一朵花,每一瓣都需要油边。   围绕着麒麟湾,工业区所在的街道下属有九个村庄,每个村庄都应运而生出与鞋有关的小产业,一小间门面就是一个小加工厂。   鞋料的油边厂全部集中在离麒麟湾最远的一个村里的一排屋。在9932之前,邹钟闻还设计了一款罗马鞋,全是交叉细条,销量也不错,负责拉条的加工厂上午从车间里拿走皮料,中午就能把拉好的条送过来,工人再按标准长度切短,下午一上班就能成型出货。   宋洲一直以为外加工都是这么个速度,9932拿去给夏之心播,大手一挥也让她挂现货现发。有订单后油边厂也是上午拿走的皮料,到了第二天下午,才把油好边的送回来。   油边顾名思义就是用涂油的方式,将皮具的边缘封住,提高美观度的同时,也增加防水性和耐用性。为了保持高单价,不和跟款的直播间卷价格,夏之心选品的时候也偏爱9932这种有特殊工艺的,在直播间里过款时总要多介绍几句,展示的时长增加了,第二批订单又翻了个倍。   这次油边厂的老板上午拿走皮料,第二天下午就回不来了。高云歌电话打过去说快了快了,车间里一朵花儿都看不见影。   高云歌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就把外派的任务委托给宋洲。宋洲催完鞋底催油边,主动出击,跟着导航来到距离麒麟湾车程十分钟的一个小村庄。村子前排还有本地居民在晒渔网,沿路有不少单间出租带卫生间的招牌,人去上班了,贴身衣物都晒在外面,别具生活气息。导航的目的地在村子的中间段,和开放式菜场面对面,宋洲刚下车就闻到了轻微的胶水味,再把木门推开,油墨混合着树脂扑鼻而来。   宋洲这时候要回车里找口罩,也太不尊重人了。   只能憋着气进去。屋里空间窄小,就是一间普通平房的面积,流动的不同颜色的胶质液体淌在薄薄的方格里,一层层的挺像做早餐肠粉用的工具。   这工作是小本生意,只能租在民房里降低租金成本。从洛诗妮拿货的老板自己也要干活,弯下腰,捏着花瓣边缘在液体里滚一圈,再抬起头来,将油好边的小块用夹子挂起晾干。   宋洲在旁边看得着急,建议老板再多雇几个人来油边,货都拿去两天了,才完成了一半,这效率怎么能行!   老板也很无奈。油边的单价并不高,且不是什么款式都需要这道工序,他自己也就挣点辛苦钱,要是再雇人来,并不划算。   但是再不划算也不能耽误出货啊。宋洲更着急了,话都到嘴边了,还是没把抱怨说出口。这位老板站在自己的立场,讲的也有他的道理。   宋洲只能灵活机动,先把老爸已经油好边的几百朵花先带回去,粗略算了一下应该够超时单,熬过一天是一天。   老板帮他把晾干的花都装进大塑料袋,放到车的后备箱。宋洲归心似箭,脚踩油门就往麒麟湾的方向而去。   但他在这个村门口过桥的地方突然急刹,没掉头,直接倒车回到桥头,然后摇下窗户,探出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几秒钟前余光瞥见的展示照片——   那是一家面积比油边厂还要小的纹身店。   哪个黄毛不纹身,出来打工赚到了一点钱,全都花在了纹身理发上。工业区附近,尤其是麒麟湾大厦那儿有好几家纹身店,要么叫“忠义堂”,或者“魔鬼纹身”,贴在店外的成品图一个比一个夸张,左青龙右白虎都不够吸引眼球。   宋洲停留的这家纹身店也毫无审美可言,贴出来的日本艺妓和画壁图案千篇一律。可就是这么一间平平无奇的小店门口,大大小小的图片堆叠之间,有一双翅膀在肚脐两侧伸展开,那上面的脐钉也不知是为了拍照效果贴上去的,还是真的打了孔,定格在翅膀正中间,还真像是钉住了正要展翅的飞鸟。   宋洲戴上了墨镜。   很难形容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   只记得以前也有问过高云歌,小腹处的纹身是在哪里弄的,高云歌的回答总是很含糊,时间地点都记不清了。   高云歌的反应一度让宋洲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被纹身师骗了。   抛开这一些隐晦的暗示不谈,这个纹身在高云歌的下腹处是真他妈的好看,简直像个艺术品。纹身室外贴着的照片只局限于纹身所覆的皮肤,但哪怕经过日晒雨淋有褪色的迹象,且被其他更鲜艳扎眼的照片遮住边角,但只要注意到了这个图案,和被纹身的人的腰线,那还真就挪不开眼,出于好奇心都要多嘴地进屋问老板一句,这个翅膀纹身多少钱?   宋洲拉开那道推拉门后,里面没有多少四周供他环顾,目光所及之处就一张桌椅,和用白布隔开的纹身操作台。   这家纹身店的名字非常言简意赅,“胖子纹身”,老板是个胖子,自己就是纹身师。胖老板这会儿没客,正低头看手机,也没怎么搭理宋洲。宋洲不按常理出牌,一进来就特别浮夸地赞美老板技术太好了,审美太卓越了,作品太精彩了,一下子就把胖老板夸懵了,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一番,怎么都不相信这般穿着打扮的青年人会真的在自己的店里消费。   宋洲重点放在那个翅膀纹身上,他喜欢的不得了,决定也要做一个。老板问他纹哪儿?他说也要在小腹。谁的小腹?宋洲墨镜摘到头顶,一本正经说自己的。   胖老板笑到肩膀上的龙眼睛都在颤抖,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啤酒肚:“不带这么开玩笑的,小兄弟。”   “你不是给别人也纹过吗?不然也不会有这张照片。”宋洲坚持道,“我就是觉得这个图案挺漂亮的。”   “大家都是男人撒,没必要在这儿睁眼说瞎话。”胖老板的四川口音出来了,他跟宋洲打开天窗说亮话,“又不是没看过毛片,不对,毛片里面真人演的魅魔,也都是贴的,搓几下澡就掉了。”   这位胖老板兼纹身师还挺有职业操守:“纹身是一辈子的事,我从来不做私密部位和脸部,我怕客户后悔,到时候洗不彻底又遭罪,那也是对我劳动成果的不尊重。”   宋洲问:“那你还不是给照片里这个客户做了。”   “那不一样,”胖老板还挺自豪,他强调,“那是个男同胞。”   宋洲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他更加确信照片里的人就是高云歌。   “我不管,我就是也要纹个一模一样的。”宋洲说完,胖老板又笑了。他的语气越坚定,胖老板就越觉得他是在拿自己打趣。   “你莫说笑了。”胖老板扶额,努力回忆自己纹这个作品时的情景。他摇了摇头,还是没同意,说当时那个人是自己出的图,那上面类似字母的花纹,也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几个人的姓名。 第59章 录像   宋洲要是再迟一分钟出现在车间,高云歌的夺命连环call就又要打过去了。   新流水线上配备的员工只有老一条的三分之二,宋洲天天在外面吹牛说自己现在日产六千双,但这条新线的实际产能其实只有老线的一半。想再提高产量很简单,再加人就行,但高云歌是人不是神,就算把熊安提拔起来当助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日产五千已经是他精力的极限。就这还要每天理单子确认材料到十二点,高云霄再打电话来问哥哥今晚睡哪儿,他还真在麒麟湾的员工宿舍里,路上少一分钟通勤就是多一分钟睡眠。   八百平的车间从踩鞋帮到成型一气呵成,忙碌时的拥挤程度可想而知,每个环节的工人手里少了材料都“高哥”“高厂长”“高管理”的大声嚷嚷,高云歌就像个小叮当,被叫到名字就得想方设法把材料变出来。负责把花固定到帮面上的工人早十分钟就按捺不住地抱怨,问高云歌外加工的花瓣怎么还没来。这种工种是计件的,一旦手里没活了,宁愿提早下班也不肯在厂里多逗留,哪管你厂里的货急不急,挂48小时还是七天发货。   宋洲要是再迟一点回来,高云歌再怎么好言好语也劝不住工人迈开的腿了。计件工的优势又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只要材料到位,甭管给他的花瓣是八百片还是八千片,他就是粘到凌晨十一二点,第二天一早五六点也会就位。   “还有一半没拿来。”高云歌瞄了一眼那塑料袋的大小就能估算出大致数量。   “那我再去加工厂里等?”宋洲绝口不提胖子纹身那家店,跟高云歌讲公事,“我知道你急要,他做了多少,我就先拿了多少。”   “今天暂且不急了,这几百朵花够发超时单了,明天肯定是不够了的。”高云歌话音刚落,就有工人握着好几束长条,和一支流水线上刚做下来的罗马凉鞋,跟高云歌汇报说切条的长度不对,做下来的鞋子一码大一码小。   宋洲看着高云歌抿唇,屏息,那面色凝重的,绝对是要发火的,高云歌忍住了,深吸一口气,跟着工人往流水线中段去,连路碰到空箩筐就弯下腰,手指勾住箩筐边缘在被刷成绿色的水泥地面上拖行至流水线中段,然后让中段坐着复鞋底的工人从座位上让开,胶水刷也放下,一起把从烘箱里面火车出山洞一般拥挤而来的鞋帮面放回箩筐里,这样一码大一码小的尺寸就是发到消费者手里了也会被退货,干脆在这个环节回收报废掉。   “你快翻一下单子,上午安排哪个工人切的条?总共有多少双!”高云歌嗓门大起来时整个车间都听得见,熊安得了令,小鸡崽似地屁颠屁颠去翻挂在墙上的记工册。   宋洲开两条线之前就提议过给高云歌配一个正儿八经的助手,高云歌把工人成本拿捏得死死的,车间里这么多人乌泱泱一片,光支付这些人的保底工资和档口车间租金,就要一天出库至少三千五百双鞋才能保本,他何德何能再来个助理,把熊安提拔一下,能用就行。   熊安已经热得打赤膊,肩上扛着一条没上色的过肩龙,绕在后背上怒目圆睁,车间里不少男工也都光着上半身,肩上、手臂、后背上的纹身或大或小,各式各样,高云歌也热,手自然垂在腰侧,很自然地想要捏起衣角去擦鼻唇之间的细汗,他忍住了,只是抬起胳膊,用小臂内侧的皮肤随便擦拭。   车间里热火朝天,忙不停歇,高云歌出得汗只会比工人多不会少,短袖的一圈圆领都是湿漉漉的汗渍,连后背脊椎的凹陷处都印出骨骼的形状,但他的着装永远是得体的,哪怕时不时要去卫生间洗把脸,他也从来不会为了图凉快脱掉上衣。   还有其他人知道高云歌小腹上有纹身吗?随着气温的上升,宋洲的这个疑惑愈发强烈起来,就算坐在档口里小憩,也忍不住盯着监控里的高云歌,目不转睛地追随他的身影,还真从未见过他酷热难耐地撩起衣摆。   而他的纹身隐藏得越隐秘,宋洲的探究欲就越发如蚂蚁钻心,不得不付诸于行动。油边加工厂的进程一如既往地缓慢,但单款的利润高,夏之心不愿意下架,洛诗妮也乐意投产。高云歌每天都会统计出超时单所需花瓣的颜色和数量,使唤能外出的宋洲去村子里催货。宋洲在等待的间隙里拜访那家胖子纹身,两人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很快就和这位纹身届的沧海“遗珠”成了一拍即合的好兄弟。   宋洲甚至连给胖子拍的文艺片的脚本都口述好了,从这家桥头小店以小见大的看麒麟湾的起起伏伏,小黄毛们变老黄毛,建设工业区的躯体衰老了,但纹身的图案和颜色熠熠如新。胖老爸被宋洲画的大饼喂得一愣一愣的,都吃噎着了,毫不犹豫交出了室内监控的云盘账号和密码,美其名曰供宋洲挑选拍摄素材。   纹身毕竟是一项特殊消费,且需要多次完成,容易出现经济纠纷。胖老板店内的两个摄像头一个对准收银台附近的等候区,一个正对操作台,他还付了额外的费用购买云盘,就是怕有极少数客人在定价和图案上不满意,或者出尔反尔,到时候有监控作证,也算是有个证据。   宋洲每天下午都去油边加工厂里催花,实则是待在胖子纹身里翻监控。   他倍速开到最大,从两年以前开始追溯,他在狭小的纹身店里蜷缩在一角,捧着胖老板陈旧的笔记本电脑,不停地拉快进度,又微微倒回,生怕错过了每一个疑似高云歌的身影。   他之前已经从胖老板那儿套过话,那个在小腹上纹身的男人第一次来,带了好几个岁数更小的小屁孩。确定那个夜晚花了宋洲三天的时候,他眼睛都快盯瞎了,才看到一个银毛一个灰毛互相搀扶着,撞进胖子纹身的店面,甩直两条胳膊嚷嚷着要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胖老板对这些酒后闹事的小年轻已经见怪不怪了,板着脸孔要他们两个出去。小彩毛们酒量不佳喝得也是头嗡嗡的,面面厮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还是高云歌随即进屋,一边向老板道歉一边训导他们两个,宋洲凑近屏幕仔细看,那个小银毛正是熊安。   找对了时间范围,宋洲接下来的工作又轻松了不少。很快,他就把进度条拉到几天以后。那天晚上熊安没喝酒了,对过肩龙念念不忘,高云歌劝不住,只能陪着他又来了一趟。   和高云歌一起去纹身店是非常扫兴的体验。   熊安本意是想用刺青彰显男子气概,高云歌来了帮他挑图案,又总是见缝插针地劝他不要纹了,每天在车间里打包能挣几个钱,你现在是没成家也不需要养父母,所以赚了就花。   胖老板把高云歌的碎碎念理解成一种新型的砍价方式,大发慈悲地又给熊安优惠了两百块钱。   熊安敲定过肩龙的尺寸和形状时候有多孤勇,上操作台被针扎进皮肤时就有多惨烈,器械的滋滋声和黄毛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宋洲反复看熊安纹身时对准等候区的那个镜头,时隔不止一年的监控里,低分辨率像素组成的高云歌坐在小凳子上,微微往被白布围住的操作台里探了探身子,有些心疼小屁孩在遭罪,又忍不住笑。   宋洲的指腹抚过正露齿笑的高云歌。   大多数时候他后背整个靠在墙壁上,顺势仰头,好巧不巧地和摄像头对上了眼。宋洲隔着漫长的时空和高云歌相视,这是他第一次见高云歌这样笑,不管是在温州还是重逢后的山海,他也从未见过高云歌如此放松,也不看手机,就是虚度时光,他坐在那儿,微眯着眼。嘴角带着笑,自在,无牵无挂。   他的弟弟那时候肯定已经入学体校了,一束窄而长的光线透过推拉门落在他身上,刚好被他握在手里,他有一双养活自己的手,几个爱跟他顶嘴但又听他话的黄毛小弟,他每天吃好,喝好,睡好,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关心他以后会遇到谁,他的日子纯粹为自己而过,他活在他最平静也是最好的时光里。   熊安不久后龇牙咧嘴地下操作台,那扶腰瘸腿的姿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打了。在肩上用黑色颜料勾勒出龙的轮廓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了,胖老板问他什么时候来上色,他还嘴硬的约定了个时间。   宋洲按照这个时间再拉进度条,那一整天胖子纹身都没开张,店里只有胖老板一个人的身影。   显然是熊安怕痛,打了退堂鼓。胖老板到点了懒腰一伸准备歇业,一拉开门,高云歌姗姗来迟,跟他面对面撞上。   两个人的交流声音很轻。   宋洲把音量开到最大,且耳朵贴到音响边,才听清高云歌的声音。他很着急,但说起话来又磕磕绊绊,像是遭遇了重大变故后的失语,他越是急迫地想要表达,语言库里越是空无一词。胖老板也是废了老半天才听明白他的诉求,他这么晚来,是想问问如何洗掉纹身。   胖老板站在高云歌面前像一堵实墩墩的矮墙,他上上下下打量穿衣服裤子的高云歌,看不出这小伙子身上哪寸皮肤需要洗,高云歌摇了摇头,说不是他,是自己的妹妹。   高云歌看模样也没比那些黄毛大多少,他的妹妹又能有几岁。胖老板双手往后一背,也教育了起来:“小姑娘不懂事追时髦,后悔了吧,纹身这玩意儿刺的时候疼,洗的时候更疼!她纹的面积多大,小的还好说,大的就不一定能清洗干净咯。”   “而且我这儿是专业纹身,不是专业洗纹身。”胖老板还挺热心肠,掏出手机给高云歌留了个同行的电话号码,店面比他的大,在市区,也更正规。   “真要洗纹身要去这些大店。”胖老板已经是帮人帮到底了,高云歌还迟迟不离开,堵在他面前,就显得不礼貌了。   胖老板问:“还有什么事吗?”   高云歌重复问:“真的能洗干净吗?”   胖老板有点不耐烦了。他已经听高云歌车轱辘话来回这个问题好几遍了,他也很详细地讲解了不少细节,怎么这个小年轻还魂不守舍,那自己之前费了那么多口舌,他到底听进去了没?   “那干脆你自己也纹一个!”一气之下,胖老板给他出昏招,“你在我这儿纹,再去那家店里洗,你不就知道能不能干净了吗?” 第60章 快乐着我的快乐   后来,就连高云歌自己都难以说清,那个晚上进入纹身店是被老板怂恿,还是真的有无意识里的冲动在作祟。   这个小腹上的纹身确实给他在实际生活里造成了一些困扰,位置太特殊了,别的工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车间里光膀子,高云歌的衣着一直是得体的。哪怕是在最热的时候,他也只是在脖子上挂一条毛巾。   汗水浸湿了那条毛巾,他去厕所里洗脸时会用肥皂简单地清洗,非常勤俭节约,不舍得扔,毛巾边缘处刺了四个黑色小字,每次他入镜“谁有空就谁开播”的直播间,评论区里的momo们就跟看到暗号般齐刷刷喊“夜莺老公”。   熊安自从被提拔到助理的位置,就也没空再跟往常那样开直播。他并没有积累太多粉丝,会关注他的号的也不是冲着他个人,但momo们虽少,粉丝黏度异常高!没过两天就在熊安记录日常的视频下面催开播,私信也被狂轰滥炸,甚至要求他们再次带货。有些momo还用毫不客气的语气勒令熊安不要不识抬举,只要他敢开播,她们就敢展示钞能力。   熊安把这些私信一一截图给高云歌看,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小黄毛头一回在赛博世界里收到那么多反馈,还是有点舍不得就这么不了了之的。但高云歌的理解能力在这个互联网时代过于质朴简单了,他抽出了个时间,也就是吃打包快餐晚饭的时候开播,言简意赅地说明现况,他们这段时间生产太忙了,天天爆单,连随随便便播的时间精力都没有。   momo们又炸开了锅。   先是迅速分成两派,一方认为是新的卖货剧本,这个账号在搞饥饿营销下一盘好大的棋,另一方则表示理解,催促他们赶紧上链接,号也养的差不多了。高云歌一脸无辜的表情,他现在每天两条线生产下来的鞋都被大大小小的直播间拉走了,一双多余的都没有,怎么可能给熊安的号挂小黄车。但他越解释,momo们越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给他花钱,高云歌哭笑不得,这种隔着屏幕看评论沟通的方式让他觉得既真实又虚幻,很是新奇,他也不欲盖弥彰,很大方地给momo们看了圈档口的装修,证明他们确实是个工厂店,之前几次直播里的流水线生产也并非为了效果搭建,而是真的有鞋子在生产。   高云歌并没有遮掩洛诗妮的名字。   有momo企查查完后来评论区问宋某洲是谁,高云歌先是眼睛一亮的“啊”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说那是我老板,要是真要上链接,还得是他说了算。   然后他才意识到真人信息好像不应该暴露在网上,为此担惊受怕了好几天,这世道人心险恶,万一有人无冤无仇也给宋洲寄刀片呢!洛诗妮的档口几天过后还真受到了匿名包裹,但不是高云歌担心的东西,而是很实用的毛巾,每一条都是定制的,绣了“夜莺老公”四个小字。   连宋洲都震惊,吹鼻子瞪眼地,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是谁在觊觎他的小夜莺!小娅哆哆嗦嗦举手自曝,说熊安把账号借给她玩了两天。整个洛诗妮上上下下就她一个文员偶尔有空随便播播。但她活动的范围也有限,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档口里,她有求必应地领着momo们沉浸式参观,连卫生间和小厨房都进出了好几遍。有momo注意到挂在墙上的围裙,要小娅展示,小娅边把围裙摆整齐,边说这是厂长的东西,不忙的时候他会给老板做饭。   momo:【什么!你们厂长上的了车间,下得了厨房!这是什么好男人!现代田螺姑娘啊不,老公!】   momo:【这么好的男人还只是“田螺野夫”,老板太不懂的珍惜了,家人们把田螺老公打在公屏上!】   momo:【等会儿等会儿,之前老播的那个黄毛说过什么来着,他们厂长唱歌很好听,人送外号工业区小夜莺。】   momo:【那家人们把夜莺老公打在公屏上!】   momo:【小文员记得转告小夜莺,那个宋某洲给他出多少工资?我出十倍,小夜莺快到我怀里!】   momo:【就是就是,这年头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管理,又给老板做鞋又给老板做饭,只有我们的小夜莺了!】   momo:【全世界的momo们联合起来,快把那个叫宋某洲的温州人吊在路灯上!】   #该疯的*年纪动~了心送上三个嘉年华。   豪华大礼的特效占满整个屏幕,小娅吓得赶紧下播,连着三天都没敢再上线。   但洛诗妮的地址其实很好定位,高云歌头一回直播的就说过他们卖的是山海鞋,把省市范围缩小到了浙江山海。momo们动动发财的小指头在地图里搜索全名,就能看到麒麟湾工业区在哪里。   “扔掉扔掉!赶紧扔掉!以后不要什么寄到办公室的包裹都签收!”宋洲都不屑用手搬,脚尖把放满毛巾的包裹踢到门口。高云歌制止了他。不论如何这都是可以正常使用的日用品,扔了多可惜,他才不管绣了什么字,能用就行。   宋洲拗不过高云歌,或者说,他的态度也没有表现得那么坚定,甚至还有点半推半就。   总不能直接摊牌说这些毛巾就是自己定制的,高云歌这些天在越来越热的车间里挥汗如雨,他都看在眼里。他假装不情不愿地抽出一根毛巾挂在高云歌脖子上,“老公”的字眼折叠后若隐若现,高云歌并不介意,只当这是某个素未谋面的momo的一点心意。   那场面还挺温馨,看的小娅手痒痒,掏出手机浅浅地播了几分钟,跟momo们分享老板和厂长一起入镜的难得瞬间。momo们狂刷“kdl”“原来厂长和老板是真的!”“此剧本只应天上有”“仙品!”等等抽象语录,就是没人真的出来认领包裹。   熊安的账号逐渐成了洛诗妮的公用号,名字也改成了“谁有空就开播”。但不管是谁掌镜都会去拍高云歌。暑气熏蒸,高云歌也戴不了口罩,脖子上的毛巾没几个小时就跟衣服一样湿透,熊安带头起哄,说想看厂长脱的扣1,momo们的“1”没几秒就刷屏,高云歌咧着嘴笑,一脸无奈,手掌心很轻地拍熊安的脑袋,被他躲开,直播间也突然中断了,显示关键词违规。   “这都第几次违规了,要是别的账号早被截流了!”边开车边听直播声音的宋洲也哭笑不得,用表面埋汰实则宠溺的语气说道,“这帮人是真的一点直播的常识都没有啊。”   但宋洲又心知肚明,正是这种没有被规训过的自由自在,才会吸引这么多活生生的momo前来观看。   宋洲的车再一次停在胖子纹身的店前。   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来看监控。   上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高云歌和胖老板一起设计好了图案,一个35cm*15cm大小的翅膀。起初胖老板也是漫不经心的,但随着高云歌的要求逐渐调整,图案越具体,他眼睛也越亮堂,有几笔落下时他还会点点头,是自己都觉得满意。   初稿完毕后,胖老板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实操。这种面积的图案不管是在胸膛还是后背都会很漂亮,高云歌却坚持要在小腹上。   高云歌的动机从始至终没有改变。孙菲已经出院了,但还是郁郁寡欢,看到曾经为那个渣男前任留的纹身就自我厌弃,却没有自发的行动力去清洗。   而高云歌穷尽一切绞尽脑汁能想到的、鼓励妹妹的方法,就只有自己也在同样的位置纹一个面积更大的,再洗掉。他要以身作则给孙菲看,有些痕迹是可以洗掉的。   但是胖老板犹豫了。   他要高云歌回去再想想。想清楚,想明白,高云歌直到一个月后才重新出现在纹身店。   监控里,他穿着当季的短袖卧坐在操作台上,衣摆往上撩到刚遮住胸的位置。   宋洲还是需要每天都来这个村子的加工厂催油边花瓣,但他也过了好几天才再次来翻监控,时间间隔长得胖老板已经后知后觉他的文艺大片计划是个虚空大饼,不过这个年轻人对那个只能通过监控来回溯的客人的感情,确实是复杂且真实的。   他的专注也让胖老板回忆起了不少细节。   比如高云歌下定决心再次到来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他的妹妹离家出走了一次,还好被找回来了。   胖老板也跟着如释重负,因为高云歌的表情非常凝重,他以为会是更严重的自残或者自杀,还好只是离家出走。   但这就足够让高云歌和孙菲的养父母揪心和煎熬了,恨不得翻遍整个山海,也要把宝贝飞飞找回来。   镜头里,高云歌坐上操作台时都一脸游离和茫然,直到针头穿破皮肤的刺痛将他抽离的灵魂拉回凡身肉躯。   但宋洲知道,高云歌对疼痛的忍耐度是很高的。   所以他仅仅是皱着眉头,微微低头,像不畏惧护士抽血一般,盯着胖老板的针头在他的皮肤上一点一点留下痕迹。   他的目光冷漠而冰凉,好像直视地并非自己的身体。他随后呢喃了一句什么,声音被钻头的滋滋声掩盖,胖老板问他说了啥,以为他要提什么要求,他摇摇头,微微弯折的脖颈舒展开。他的后脑勺躺回靠枕上,望着天花板,轻描淡写道:“没什么。”   宋洲不断地点击键盘后撤,重复那个片段。   胖老板频频从外放音响里听到自己的声音,鬼畜般用咋咋唬唬的大嗓门重复问“你说啥”。好奇心驱使着他也凑到电脑屏幕前,跟宋洲肩挤着肩,一起看本应该无人问津的过往录像。宋洲再一次按下暂停,良久,他露出一个并不轻松的笑容,唇角微微搐动,他也说:“没什么。”   胖老板问他到底听到了啥,他眯着眼睛,手指顺着眼尾上扬做擦拭的动作,他吸了吸鼻子,不说话,只是按空格键,继续播放。   空间并不宽敞的纹身店里空无一客,只有宋洲和胖老板一起挤在手提电脑前,听屏幕里滋滋滋的钻头声音。高云歌是真的能忍啊,纯黑的线条翅膀可以一次性完工,老板专注于绘制没跟他说话,他就能一声不吭地忍耐全程。   胖老板重看时都觉得无聊了,打了好几个哈欠,见宋洲没有加速的打算,就自顾自地介绍了起来。他粗墩墩的手指点着色块模糊的几处线条,其中几道错综复杂,像翅膀里正呵护的小小鸟。   “那是他妹妹的小名,好像叫什么来着、叫……”胖老板拍自己的脑门,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宋洲说看这艺术气息浓郁呼之欲出像“feifei”,胖老板脑门拍得哐当响,惊呼道:“没错!就是飞飞!”   “还有那儿,你放大,对,再放大点,那几个字母明显一点,嗯,是他弟弟的名字。还有还有,还有一处,在脚上。”   宋洲暂定,挪动鼠标,将像素模糊的图像放到最大,也没看出小腹正中央有什么“鸟脚”。胖老板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   他还特意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吐出,意味深长道:“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一直飞呀飞,飞累了便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才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   宋洲不为所动。   听到第一句他就知道胖老板在照本宣科《阿飞正传》里的经典台词,纹身跟艺术多少擦点遍,胖老板就算只开这么个小店混口饭吃,年轻时候也瘦过帅过文艺青年过。   宋洲下一秒两眼冒星星,对香港旧时代老电影如数家珍的胖老板投去崇拜的目光。胖老板对此非常受用,眯着眼又抽了好几口烟,挪动了一直掌握在宋洲手里的鼠标,箭头落在接近腰侧的位置:“所以他的两只脚散落在这里,在重新遇到那个人之前,他都必须一刻不停地飞啊,飞啊,飞啊。”   胖老板说:“那是他前女友的名字。”   宋洲砰砰跳动的炽热心脏停了一拍。   再次点击播放,纹完腰侧线条的胖老板也打趣高云歌:“年轻人,心里有兄弟姐妹是好的,但我每年给多少人纹过前任的名字,就给多少人用新的图案把名字覆盖掉,我看你啊,谈新的恋爱以后肯定也要来找我。”   高云歌轻声说:“我和他好像也没正儿八经地谈过。”   胖老板眼睛瞪大像铜铃:“那你咋还把人名字加上去,你看起来不像是不成熟的毛头小伙啊。”   高云歌也愣了一下,似乎是才意识到,把那个已经消失在自己日常生活里的温州人的名字寓意成脚,散落在翅膀边,是一个很疯狂的决定。   胖老板摆摆手,说:“没事,算了,反正你也是要洗掉的。”   高云歌毫不犹豫:“谁说我要洗掉的?”   胖老板人都听傻了。   这跟他们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   他都不敢往下继续完善细节了,针头的嗡嗡声戛然而止,高云歌催促他不要停,他从位置上跳起来,俯视高云歌。   他继续工作之前需要一个肯定:“你以后难道不结婚生子了?你怎么跟自己以后的老婆解释?”   “我就一打工的,哪那么容易结婚啊。”高云歌笑,先是一番老生常谈的对自己家境和个人条件的客观评价,那几句话,宋洲都能背出来了,没有学历和一技之长,原生家庭无助力还有个弟弟拖油瓶……   宋洲听不下去了,都要开口,隔着时空为他辩驳,他明明是那么的勤劳刻苦,持久忍耐,善良勇敢,他看到高云歌突然陷入沉默。   明明胖老板就站在自己身边,高云歌双目放空。像是自动化许久的机械突然报错,他频频眨了好几下眼来克制突如其来涌出了泪水,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句:“我也想要有一个人,只为我自己而来。”   高云歌的手抚摸腰侧上的图案。胖老板提醒他不要去触碰,又疼,又容易感染,他罕见地露出执拗的表情,他说:“除非重新遇到,我才能停下,落地。”   但他说这话的时候断然未奢望过重逢的可能性。   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人像宋洲那样,以爱的名义疯狂地占据他的一切,毫无边界感地将他侵蚀,像要两个人融为一颗心,高云歌当局者迷,当生活的窘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他尚且不知道那就是宋洲在那个年纪,能给他的所有爱情。   意识到这一点的高云歌在那一刻是绝望的,所以才会有不受控制的眼泪,那是他身体快于大脑思考的本能反应。   又有一束阳光透过推拉门,落在高云歌身上。他松开了手,好几个深呼吸之后恢复了平静,再开口,他又是无比满足的:“我真是个好命鬼,我以前已经拥有过了。”   他看到胖老板的工具箱里有未使用过的脐钉后甚至突发奇想,想要留一张照片,他要用加倍的疼痛来祭奠和宋洲的后会无期,如穿过荆棘遍体鳞伤,却伴随饮鸩止渴般的甜蜜。   胖老板完工后不死心地再次询问高云歌什么时候去洗掉,高云歌的回答更加明确:“我不可能结婚的。”   高云歌隔着防护贴,再次抚摸腰侧那永远不可能落地的小爪印:“我以他为约束。”   胖老板感受到紧贴的肩膀抖动幅度逐渐剧烈。   再扭头看向宋洲,这小伙子要不是碍于还有人在场,估计都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胖老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录像里的高云歌跟前任的唏嘘往事是有点感人的,但旁观者也不至于情绪波动这么大吧,宋洲恨不得埋在胖老板的啤酒肚里哭会儿,他的手机从口袋里滑落,瞄一眼点亮的屏幕,上面显示高云歌的未接来电有十余个。   宋洲这才想起自己来这个村子的首要任务是催加工厂里的油边花瓣,手忙脚乱地把电脑和鼠标一通整理,就着急忙慌地冲出纹身店的门,他过了几秒后又折回,站在门口,赶时间地只往里面伸进脑袋,面色也已经恢复寻常。   “我之前说有个朋友玩说唱,正炙手可热开巡演,前途无量,我说的都是真的!”宋洲没忘自己给胖老板画过的饼,他保证,等这位好兄弟出新专辑拍新mv,肯定会让胖子和纹身都入镜!   宋洲迅速抹了把脸,上车后掉头,往村子里的小巷拐去。下车后又是一股熟悉的胶水味,宋洲见停在门口的小毛驴甚是眼熟,一条腿已经迈进那个小作坊半掩的木门了,他听到里面传来更为熟悉的声音:“……没办法,直播间里挂48小时发货,客户能卖我们难道还叫人家下链接啊,不可能的,只能想方设法在两天时间里从无到有,你们做手工活的快不起,我们也能理解,但能帮我赶货也尽量帮一帮……”   宋洲撤回了迈进的那条腿。   躲在门后,他看到高云歌和做油边加工的老板攀谈,脖子上还挂着毛巾,显然是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自己,就匆忙从车间里抽身,亲自出马来拿点材料先回去把流水线续上。   但他急需的颜色的颜色又才刚刚开始油边,急不得,就跟老板闲聊了两句。老板也注意到了他的毛巾,一看材质就不错,肉眼可见比超市里的开价货厚实耐用。   “哪儿买的?”老板问高云歌,还挺心动。   “不是我买的,别人送的。”高云歌比划了一下包裹的大小,说家里一模一样的还有不少。   “那既然是送的,也送我一条呗。”老板倒不是真的想占便宜,就是顺着高云歌的话开开玩笑。   宋洲站在门外一颗心提到了嗓门眼。   他知道高云歌眼里钱都是身外之物,何况陌生人送的毛巾。好在他没有慷慨地分发给车间里的其他工人,但这位加工厂的老板说是老板,很多活还是要自己干,跟工人没什么差别,他都开口了,以高云歌的性格底色,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吧。   但高云歌却摇头,调整了一下毛巾的折叠,还是笑:“不行,老婆送的。”   宋洲先是松了一口气。   很快,强烈的嫉妒之情涌上心头。高云歌刚才叫那些momo们什么?老婆?他哪来那么多电子老婆,他怎么可以有电子老婆!他在门外无声地愤怒,门内的老板识趣地不再夺人之好,只是感慨:“你这毛巾还是定制的,你娘们对你真好。”   “那是,”高云歌欣然接受老板的赞美,“他也怕我说他乱花钱,擦汗哪里用得到那么好的毛巾,所以假装不是自己买的,还说这是别人的包裹寄错了。”   高云歌学宋洲的语气,忿忿道:“你爱用不用。”   学完以后他马上笑,老板也跟着发出乐呵的声音。   只有宋洲默默地站在原地,后知后觉,原来高云歌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毛巾是他的心意,从始至终,高云歌都在配合他上演一场又一场他以为的独角戏。   “哎呀!油漆不够了!”老板摇了两下装有油边漆的小桶,什么都倒不出来。   “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楼上调你急要的那个颜色,马上就好!”   说完,老板就三两步上台阶,脚步在木质的梯面上留下闷沉的声音。这样的房子当加工厂,消防肯定是不合规的,也不拥有厂房资质和营业执照,可没有对房租成本的压榨,也就没有山海鞋成本的低廉。高云歌并不会觉得这样的环境压抑,难以呼吸,他平静地在房间里站着,等待着,他和那个上楼调漆的老板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劳动,他们普普通通地活着,却只要站在那里,就充盈着旺盛的生命力。   宋洲缓缓推开了门。   阳光隔着木门,落进两个长方形的金色斜长方框。   高云歌站在其中一个方框里,头顶,无数已经油过边的花瓣像风铃,一片一片夹在垂直的细棉绳上晾干。高云歌站在热烈的炎炎夏日里,也在繁茂的、色彩缤纷的花瓣雨里。   高云歌先是意外宋洲的突然出现,但很快就不表露出奇怪,他本来就应该比自己更早的守候在这里,他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没必要特意询问,对方之前耽搁在了哪里。   宋洲更高一些,几处略长的细绳划过他的头发,摇曳生姿。他们一起站在绚烂的花瓣雨里,他说:“高云歌,我现在很快乐。”   高云歌抿唇微笑,看宋洲款款情深的表情,对方口中那不知从何起的快乐并不需要自己质疑。   宋洲落在他唇上的轻吻情不自禁,他的脸颊被宋洲微微捧起。   花瓣在他的视野里飞扬,他这一生都将无从得知,宋洲会从一个纹身店的过期录像里,听到自己曾试图去感同身受,遗憾,惆怅,无从得知,也会有人痛苦着他的痛苦吗?   他祈求,也会有人痛苦着他的痛苦吧。   以前没有人回答他,他只能自嘲地说,没什么。   现在宋洲就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注视着自己的双眼。   穿堂风吹进挂满花瓣的小房间里。   米的,红的,黄的、浅蓝的,淡紫的,轻舞飘扬,绚烂夺目。   他们就在着阳光和鲜花里。他们是被眷顾和祝福的。   “我可以确定,我是快乐的,此时此刻。”宋洲是那么的虔诚,他的匮乏被填补,“从现在开始,你也要快乐着我的快乐,高云歌。” 第61章 你老婆联系不上你   “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人性底色,宋洲也不例外。第二条流水线还没搬进车间之前,他就总爱用故作抱怨的语气跟客户周璇,遗憾五一假期给工人放了太长时间的假期,绝口不提真正的放假原因是库存量惊人,一度陷入滞销的危险境地。   “工业区里其他厂顶多就放一天假,我呢?就是太体恤工人了,工人们喊累说要多休息几天,我还真给他们放了不止一天。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当老板的是要对工人好的呀,没他们在流水线上挥汗如雨,我哪里来的鞋子卖给你呐,所以我足足放了三天!哎,有的时候产能就是差那么一天两天的量,我要是那会儿马不停蹄加班加点地生产啊,也不至于让你们坐在档口里等货哝!”   高云歌八月份的时候去档口里拿订单表,都还会遇到客户坐在茶桌前,宋洲跟他们抽烟喝茶,谈笑风生。   这时候的宋洲已经不需要再参与催材料,而是把精力集中放在稳定客户上。按照市场的节奏,实体店的拖凉鞋都已经下架了,只有线上直播还正当季,但订单量比起五六月份也有所下降,整个麒麟湾已经没几个鞋厂还能像洛诗妮,每天开两条线,还能把99系列源源不断地卖出去,宋洲更是喊出“要把凉拖鞋卖到十月份”的嚣张口号,要知道他若是真的能把战线拉得那么长,这放在山海鞋的历史长河里都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宋洲本来就是个先天销售圣体,一开口,水鬼都能哄上岸,何况区区卖货。但随着气温的变化,以及其他鞋厂档口不断上新秋款,洛诗妮的凉拖鞋订单还是明显受到了影响。   这让高云歌非常敏锐地开启收尾模式,每天晚上他都要等最后一个下播的客户传来订单,他看过数据,再根据总数安排明天来上班的工人数量,决定完开双线还是单线,才肯闭眼睡去。   这让宋洲一度苦恼又不解,和高云歌在用人成本上产生了分歧,邹钟闻再次当起了裁判:洛诗妮凉拖鞋的扫尾工程如何进展,这又成了个问题。   宋洲作为老板非常大方:“线上的都是按月保底的工人,听我的,咱们不要搞轮班调休那一套,效率太低了,一条线上每天做十五六个款,流水线半圈都没转完就换材料,一换材料又要空线一大截,短剧都能看一集了!不如就两条线稀里哗啦开到八月底,每个人都有班上,有工资拿,你也不用天天盯着订单,睡眠比忙的时候还不足。”   高云歌坚持要提早控制产量:“但现在已经不是天天赶超时单的时候了,每个直播间每天来的订单数量都不稳定,还很容易被外面出厂价更低的厂家抢走生意。这时候如果还天天开双线把鞋子做下来,客户们很难大批量地消化掉,万一再来个冷空气,凉拖鞋的品类被平台截流了,这个时间节点的库存,可就真的是滞销货了。”   宋洲:“我正是考虑到可能会有库存压力,所以才决定,干脆大家伙儿再猛干几天,所有型号都多做几千双备在那儿,你也不要怕做下来会成死货,大不了这个月干完以后,九月份直接停线,集中火力清尾货都行。”   高云歌:“我辛苦一点没关系,我就是希望到最后不要剩尾货,现在的工人都做顺手了,两天线开一天能做下来六千双鞋了。六千双啊,什么概念!都不用两天线开到八月底,就是没订单的情况下开一天,做下来的鞋子就能压至少三十万的货款。”   宋洲自信不减:“生意这块你不要操心,从来都只有我宋洲去抢别人的,还没人能把我的客户撬走。”   邹钟闻忍不住插讲一句:“我听到小道消息,说漂亮心情那边的油边花瓣款已经在特价了,还给夏之心那儿也送了样品。”   宋洲瞄了邹钟闻一眼,留了一个让他自行体会的眼神。邹钟闻顺即坐直身,继续保持作为主席的公正公立:“当然了,她们手工厂的品质和我们洛诗妮,肯定是不能比的!”   宋洲:“我天天往夏夏选品那儿跑,我能不知道?她做的鞋油边的漆渍都能沾到皮料上,夏之心顶多用她的报价再来压一压我,她为了保住低退货率,不敢再换供应商的。”   宋洲看向高云歌的眼神又柔和了下来,用温和的语气强调:“我就是见不得你太辛苦,现在离真正的结束又还差点时日,你现在就开始扫尾,每天都有扫不完的尾,太累了。”   “对对对,高厂长不要太累。”邹钟闻这次跟宋老板沆瀣一气,“你们两个把日子过好啊,比什么都重要!”   高云歌:“……”   高云歌还想再辩,但毕竟宋洲才是洛诗妮的老板,真正的一厂之主,大方向的制定者。他执意要按什么方案前行,高云歌深知其中的隐患,也只能先配合着。   这不是宋洲第一次展露莽闯的一面,可以说是人有多大胆,鞋有多大产,连高云歌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年轻人的激进,还是温州人的天性。   “不要跟他犟,他姐也这样。”邹钟闻跟高云歌说悄悄话,回忆起了和宋恩蕙一起在路尔泽做线上运营时的一段往事。凉拖鞋结束后,有些厂会拿秋款单鞋作为过渡,接下来的冬款主打两个方向,要么马丁靴,要么雪地棉。   “路尔泽也是温州的老牌鞋企,真皮高靴这个品类,路尔泽要是排第二,澳尔康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第一。那一年的秋冬订货会都开完了,路尔泽的高靴订单也接了不少,但宋恩蕙执意要在线上主推皮毛一体的棉鞋,要开发部继续设计厚底雪地棉。”   “我一开始哪里肯呀,我设计的高靴订单生产都排满到十一月了,我凭什么还要搞新款?执行那边考虑到路尔泽在雪地棉这一领域算不上专业,刚开始也没把她的提案当回事儿,全厂上下没人愿意配合新晋的直播部,可你是没见过宋恩蕙那股劲儿,好家伙,她那会儿是真的有心气。”   邹钟闻说着,双手逐渐合十贴在脸颊边做崇拜状,仿佛宋恩蕙挥斥方裘的英姿飒爽还历历在目。高云歌推了推邹钟闻的胳膊,问他然后呢,邹钟闻用夸张的表情说毫不夸张的业绩:“然后就在双十一卖、爆、了!”   邹钟闻特意从手机里翻出那款松糕底的雪地棉,矮中高版都有,这个款就是在爆品里也是个传奇。   “以前的雪地棉都是薄底,宋恩蕙刚开始让我打厚底样,我不是很乐意,厚底更笨重,在雪地里走容易打滑和崴脚,她还呛我,说我根本不懂女人,女人就是要高的呐。”   “这个女人啊,惯会用激将法。我说上面部门没有给我下样品执行单要我打雪地棉,我凭什么配合你们直播部,她太懂怎么拿捏男人了,问我是不是不行?还说我入职路尔泽后确实没设计过雪地棉,人无完人,我要是真不会也不丢人。这可一下子把我整不服气了,这么多年还没人说过我设计不行!不过雪地棉确实和别的款式都有区别,别看帮面都是简简单单的,对精密度的要求很高,纸版就是画差了一毫米,做出来的鞋子样式都会有明显的歪扭。很多鞋厂到了雪地棉的季节会专门另请专业的设计师,只画雪地棉的样板,我为了在宋恩蕙面前表现得更出彩些,还叫我哥想方设法搞到了ugg的母楦。”   邹钟闻笑,无奈地摇了两下头,“于是我按照她的思路设计,出了一系列的厚底,每一双都有至少五公分。乖乖,路尔泽高靴订单都退后了,火力全开只做雪地棉都来不及,订单分给温州其他鞋厂做,也来不及,根本来不及!后来是山海市那边出了仿版,价格还是有温州的一半,我们这边的节奏才慢下来。”   “可惜她突然就辞职了,第二年就跟澳尔康的那个姓敖的订婚了。”邹钟闻无不叹息道,“她要是继续待在路尔泽的话就好了,经此一役董事长都对她的风向嗅觉赞叹不已,还在给我们开年终小会的时候惋惜自己没有儿子,不然高低要和澳尔康那边抢亲。”   “做生意是要胆子大的,但他有时候……”高云歌皱眉,一时半会儿也形容不清。   邹钟闻拍拍他的肩膀,劝他不要担心:“不要慌,反正咱们的宋老板底子厚,富二代都是越劝越逆反的,干脆由着他去,等他多喝几晚上V19啊,就老实了!”   洛诗妮开双线做凉拖鞋到八月底。   九月份,高云歌给工人放了两天假,复工后将两条线的人员稍作精简,集中在了一条,继续慢慢悠悠地做外贸订单。   有那么几天,高云歌还会额外开单,给99系列的某个型号补几十双鞋下来,是有些直播间没统计好剩余尺码,一不小心卖超了。菲菲那边就出现过这种情况,自从夏之心卖爆了,重新回到流量的风口,回归山海市直播界女王的地位,就轮到她不得不跟前东家错开时间。夏之心占去了深夜档,她只能白天播,生活作息是规律了,销量也大不如从前。   好在孙菲吸取了之前因直播时长不够被截流、陷入恶性循环的经验教训,接下来的日子就算在线人数远不如夏夏选品,也坚持每天都播够四个小时。   她的营业额比夏之心少,保险起见肯定要先跑,以折扣价把仓库里所剩不多的断码鞋清掉。但她清扫尾货的战线实际上拉得却更长,好不容易把一个型号卖完了,订单一统计,其中几个码子又卖超额了,多出来的部分只能继续去洛诗妮补单。如果洛诗妮的库存没了,高云歌也只能重新给材料商报单。   繁难的一幕就这么发生了。   整个夏天,洛诗妮99系列投产的型号两款鞋底加起来共计32种,一方面,宋洲外租的仓库里还有一半的型号剩余,另一方面,总有那么几个直播间还在几双、几十双的补单,高云歌也只能每个码子几双的给金成报鞋底,几米几米的给江浔皮革报料。   有的时候鞋底送过来有一只次品,或者皮料少剪了五公分,那鞋子也会少一双两双。高云歌也只敢按订单补货,出现这种特殊情况,宁肯自己去金成的仓库或者江浔皮革的门面跑一趟,也不会叫他们再送一批货过来。   而为了把另一半没动静的型号清仓掉,宋洲也责无旁贷,三天两头请客户吃晚饭。原先供不应求时,他看不入眼的小卡拉米直播间如今只要还挂着链接,就是他的优质客户,他跟那些老板们称兄道弟,吃完饭大家伙还意犹未尽,那不赶紧V19走起!   宋洲每次都订vvip奢华大包厢。   请吃饭的时候可能只有一小桌,进ktv了,老板们都习惯再叫上几个平日里玩的好的哥们,喝酒玩骰必须得人多才热闹。今晚上依旧是宋洲做东,新增的客人也都是同行老熟人,有客户叫了天骐的卢总,还有漂亮心情的老板。   这其实是宋洲第一次见到漂亮心情的老板。   宋洲还在澳尔康的时候,都是跟老板娘们打交道,林文婧的母亲更是和她认识多年,说工业区里的老板娘都是不会变的,这么多年都容颜不老,漂亮心情的老板相比之下就留有太多岁月的痕迹,也四十多岁了,白头发和啤酒肚是标配,刚入座就接到老婆大人的查岗电话,劈头盖脸地质问他为什么还没回家。   “……我没去打牌,在陪客户。”漂亮心情老板报上V19的包厢名字,像是随时欢迎老婆前来查看。挂完电话后他享受了短暂的欢愉和舒畅,是个带动气氛的老手,可没等几瓶啤酒下肚,家里的电话又来了,女儿在电话那头奶声奶气地询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数学题不会做了。   “……我初中都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哪里会现在的小学四年级数学题哦,就是她妈让她打过来催我早点回去。哎呀呀,这才九点半!我好不容易出来玩一会儿,都不让我安生。”漂亮心情老板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一番吐槽引起了在座其他老板们的共鸣。   只有宋洲偷摸看自己光洁亮丽毫无提示信息的手机屏幕,咬牙切齿,笑容僵硬。   这都已经九点半了!高云歌居然还不来查自己的岗!   并且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上个星期他直到凌晨两点才结束,假装忘带钥匙,故意敲门把高云歌从睡梦里喊醒,门一开他就倒高云歌怀里,闭着眼装睡,享受高云歌把自己扶到床上,默不作声地给自己换下衣服,用湿毛巾擦拭全身后,再穿上睡衣。   原本以为高云歌第二天会好好跟自己聊聊,他却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按步就班地继续工作和生活。宋洲此时此刻听这些老男人们吐槽家里的那位妻管严,嫉妒之情呼之欲出,他背在身后握紧的双手指甲盖都要陷进肉里了,恨不得给每一位都送上镜子好好照一照,看看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宋洲心里有说不出的苦,面上还是笑容灿烂,活络酒局上的氛围。时间的流逝带给他越来越多的煎熬,他在漂亮心情老板再次接到电话后破防了,忍无可忍,偷偷给高云歌打了个电话,又在拨通一秒后立即挂断。   果不其然,高云歌马上回拨了过来。   宋洲特意把铃声开到最大,双手捧着手机,眯着眼盯着屏幕上“女朋友”的备注,接通前还特意清了清嗓子,确保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自己。   高云歌语调寻常:“什么事?”   宋洲一脸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   高云歌:“什么?你没在跟我说话吗?”   宋洲扯扯嘴角:“还在V19,我陪客户呢,正忙着呢,音乐太吵,所以错过你之前的电话了。”   “我知道你在V19啊。”高云歌一脸无辜和迷茫,跟宋洲驴头不对马嘴,“我之前也没给你打过电话啊,明明是你先播——”   “没有叫陪酒的,你就放一千一万个心吧,都什么年代了,做生意还搞这套,早落伍了。”宋洲眉头都皱起来了,“不信你过来看啊,你也来一起玩啊。”   高云歌不感兴趣:“你们还是老板和老板玩吧,我跟熊安他们吃烧烤呢。”   “我又要老生常谈了,你别不乐意听。你还是得要有自己的圈子,多交点朋友,跟他们社交,而不是依赖我。”宋洲还挺语重心长,“我知道你没安全感,但做鞋一年忙到头的宝贝,我不可能天天陪着你呐。”   高云歌:“……”   此时此刻的高云歌还在怀疑,宋洲是不是在和自己对某种暗号。人怎么能做到句句鸡同鸭讲,宋洲总不能这个点就喝醉了吧,他于是问道:“需要我给你叫个代驾吗?”   “啧啧啧,怎么这么难哄啊。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宝贝,你不能总是这样闹脾气。”宋洲长叹一声,扶额,无奈道,“我今天做东,怎么可能为了你先走呢,这是待人接客最基本的礼节,你不要总是提一些任性的无理要求好吗?”   “乖,听话。等困了就先睡,不要太想我。”宋洲还嘬了两下屏幕,发出亲吻的声音。   挂了电话后他如释重负,急不可耐地埋怨家里那位太黏人,跟有分离焦虑似的,难搞得很。他烦得要死,嘴角却比ak还难压。在场的其他已婚人士里只有天骐的卢总注意到他微妙的小表情,忍不住细问:“小宋总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怎么从来没见过?”   不等宋洲回答,其他人就七嘴八舌地帮他编排了起来:“宋总的女朋友……就没断过吧。”   “宋总一表人才,又是青年才俊,都不用主动,身边围着的就不少。”   “我记得宋总还是留学生吧,那时候就不少风花雪月吧,东南亚意难忘!”   “哎,宋总你是温州人哈。都说你们温州人排外,谈婚论嫁的时候非常讲究门当户对,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现在这个女朋友也是温州的吧,那我啥时候能吃到你喜糖呀,现在这位陪你在山海这边吗?还是就过来玩几天,你们订婚的日子挑好了吧?”   宋洲眨动双眼,在七嘴八舌的对自己私生活的窥探之中,缓缓陷入被酒精逐渐侵蚀的迟钝。   他知道自己名声响亮,毕竟是麒麟湾最靓的崽,但这些人算不上自己的至亲好友,却问得这么大胆,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先打马虎眼,把每个人的酒杯都倒满,再碰杯过去。   一轮下来后他的眩晕感加重,看骰子都有些重影,但还没到醉酒的程度。客人们今晚势必要跟他不醉不归,宋洲有些喝不下了,却碍于情面还要强撑。又一杯啤酒下肚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抵达了某个临界点,客人们并不给他缓和的余地。   卢总亲自把他的酒杯再次倒满,他输了骰子,只能无奈地举起。   嘈杂的背景音乐里,众人都举起自己的酒杯陪他喝一个,碰完杯后啤酒沫摇晃到手臂上,洒落在茶几上,空气里全是酒精混杂的靡烂气息,宋洲闭上眼准备一饮而尽,他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阻力。   睁开眼,他的手里空无一物。   顶光也被这位不速之客遮挡,化成一道黑影占据自己的视野。他的酒杯被高云歌夺过,再放置到茶几上,幅度故意摆动得挺大,杯里又有一小半酒晃了出去。   自己不会真醉了开始做梦了吧!宋洲吓了一大跳,酒都清醒了不少。他随后听到高云歌煞有其事地开口,来这里也是无奈之举:“你老婆说联系不上你,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第62章 你是我的贵人   宋洲双唇微张,眨巴两下眼,还真去找手机,先是翻了遍身上的兜,然后十指大张,手掌贴着皮质沙发迅速乱摸,终于在沙发的缝隙里找寻到,想必是之间的觥筹交错太过于热烈,不小心滑了进去。   宋洲握起手机,屏幕识别到人脸后自动发亮,那上面并没什么未接来电,但自动跳出了一组幻灯片效果播放的相册。   这是系统升级后的新功能,【照片】会自动集合生成一个主题,比如“年度回顾”“探索之旅”“宠物好友”……有些主题生成的还挺莫名其妙,比如此时此刻冒出来的“半年前的今日”。   半年前正是洛诗妮刚刚步入正轨的日子。   宋洲那一天拍摄的全是流水线的运行和档口的装修,没啥值得回忆的。系统挑选的照片也乏善可陈,最后一闪而过的那张更是模糊不清,画面上方两角有路灯光源,正中心的人在剧烈的摇晃中交叠在一起。   宋洲这才想起,那也是他和高云歌一起去温州抢模具的日子。   他当时本想记录下天骐卢总和多鑫老板喜笑颜开的模样,却突然被高云歌一把抓过去,手机都没拿稳,翻转后意外拍下两个人的亲吻。   “……啊呀呀,是有十来个未接来电呐!”宋洲关掉手机,挠头发,一脸焦头烂额,那局促的模样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宋总刚才不是说女朋友吗?怎么这位小兄弟一来……就成老婆了。”   “说来话长呐。”宋洲眉头紧皱,懊恼道,“年轻还读书的时候不懂事,全球各地旅游,拉斯维加斯的民政局你们在短视频里刷到过吧,只要有证件,不管你什么国籍物种性取向,都能在那小房子里领证,我们就……”   宋洲越说越绘声绘色,嘴越歪向一边,小表情还挺俏皮。迅速瞄了还站在自己面前的高云歌后他摆摆手:“当然了,我跟他在国内还没领,也就没办酒席,亲朋好友们知道的也少。”   高云歌:“……”   他原本和熊安等人在麒麟湾大厦里的ktv里聚餐,吃好喝好唱好,他接了宋洲一通不明所以的电话后,越想越不对劲,还是决定来V19看一看。   宋洲看起来非常好,一如既往地口条流畅,能让同样是做生意的人听了都信以为真,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挂念。   这就显得自己的出现多余,在一众鞋厂老板和客户之间格格不入。   尽管宋洲立即站到自己身边介绍道:“这是洛诗妮的厂长,高云歌。”   宋洲稍作停顿后搂过高云歌的肩膀,好哥们似的亲昵:“其实他是我的伙计,只他平日里都主内,管生产,所以你们以前很少见过他。”   坐在对面一排沙发上的老板们不约而同举起了酒杯,要和新加入的高云歌喝一杯。宋洲眼神里迸发着喜悦,也忙不迭地给高云歌开瓶。高云歌平静地配合,但是喝完后并没有入座,还是站在原地,承受着从他进包厢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从自己身上挪开的注视。   天骐的卢总依旧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他的头发已经长到服帖地覆盖住后脖颈,盛夏三伏天忙到连轴转,没空剪,如今入秋,进入生产淡季有了闲暇的时间,就又不觉得有剪的必要。他的发尾盖住当外套穿的暗蓝色格子衬衫领口,举杯喝酒的时候,有磨损痕迹的袖口往上滑,露出手腕上的透明电话圈,仔细看,他的小臂内侧依旧留有几道又新又旧的细长血痂。   宋洲轻啧了一声,要是没有旁人,绝对会开口数落高云歌身为一厂之长,怎么又亲自动手帮忙打包。但外贸的编织袋外套摩擦阻力强,有时候确实需要搭把手。   “那你还要继续陪客户吧,记得给你老婆回电话报平安。”高云歌顺着宋洲的编排往下接话,有意向要先行撤退。   客人们很快分成两派。有些劝宋洲干脆也先回去,打趣说他那老婆万一真生气跑了,可就得不偿失了;也有人一板一眼地,不许攒局的宋洲先走,那就是乱了规矩。   至于宋洲自己,他看到高云歌就高兴。只要是跟高云歌在一块儿,不管是继续玩还是离开,他都没意见,但如果真的要选,他也希望高云歌能留下。   高云歌和熊安那些工人们在麒麟湾大厦里就是纯消遣,大概率还是高云歌付钱,但这里是山海市区的V19,在座的各位都有产业,跟他们一起玩着,聊着,有些合作说不定就达成,有些理念也能一起碰撞,可不比跟一群黄毛玩长见识,更有意义。   宋洲承认自己有私心,且是出于一种功利性。   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在客人们的正中间。他拍了拍身旁留住的空位,期待高云歌能加入,高云歌却不为所动,面色上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透露。   原本热络的气氛骤然陷入僵局。   短暂的沉默被卢总打破,他先是老谋深算地一笑,轻佻的呵呵声里透露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话说回来啊,小——”   高云歌终于正眼看向天骐的卢总。   只一眼,卢总居然咋舌了,那个“小”的字节被拉得很长。   高云歌知道他是想叫自己“小夜莺”的,像半年前在温州的模具厂里那般戏谑。他舔了舔唇,改口道:“小兄弟跟宋总的家人还真亲密哈,以后咱们宋总联系不上了,也都去联系这位……小兄弟。”   卢总掏掏耳朵,假装没听清,高云歌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话里话外的暗示也让其他人陷入沉思。一个个都是多年在商场摸爬滚打的老狐狸,稍一点拨,也能捕捉到这两人关系里微妙的不对劲。   宋洲被包围在正中间,罕见地失语。   一种强大的无力感将他淹没和吞噬。   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劣势,却又无法斗争和反抗。他看到高云歌终于动了,走到门边,拾起一张没有靠椅的小凳放到茶几前,隔着这块长玻璃板,他一个人坐在所有人对面。   “因为宋总很信任我。”高云歌不卑不亢,一边说,一边把脚边成箱的啤酒摆到茶几上,反客为主地开瓶,齐刷刷摆了一排。   “所以我这第一杯,要敬宋总。”高云歌把自己的杯子倒满,杯身很长,浮去泡沫刚好就是一瓶的量。   一饮而尽后他继续倒满下一杯,向卢总的方向举起——   卢总面色错愕,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意外。   饶是卢总见多识广,此时此刻也不知道高云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也给自己的酒杯满上。   “别别别,您随意!”高云歌特意强调,就差客套地去抢夺一番酒瓶。他随后字正腔圆道:“我很感谢您。”   卢总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小夜莺这是要玩以德报怨那一套?高云歌继续道:“我三四年前来的山海市,进麒麟湾之前,我也打过很多别的工,都不长久,后来到工业区里,我是在您那儿学的怎么使用钳邦机,我的工资才高起来。”   卢总的双眼随着呼吸逐渐瞪大,眼尾的皱纹随之起伏,整张脸老态又生动。   “您当然对我没印象,每年来来去去那么多工人,您当然记不住,所以我才能跟在您厂里那个老师傅身边学。管理一时半会儿不在线上盯着了,我就跟师傅换班,直接拿线上的帮面练手,做得好就流下去,做得不好就……”高云歌笑,没好意思讲那些次品的命运,他随即正色,认真道,“哎哎哎!咱们说好啊!就算以前可能给天骐做过些不良品啊,鞋头有褶皱的不平整的啊……这杯酒喝完,就算过去了!”   “天骐的主要订单都是贴牌的公司单,对钳帮的要求是整个工业区里最高的,你说你刚入行是在我的流水线上练手的啊,”卢总转眼看向宋洲,夸奖道,“那怪不得咱们的共同客户会在我们面前夸洛诗妮,说你们虽然是新厂,但工艺一步到位。”   “没想到这里面有天骐的一份力啊。”卢总让宋洲也把酒杯举起来,这一轮必须他们三个一起喝。高云歌碰杯过后说:“卢总,我叫高云歌。”   卢总讪讪一笑,那一瞬间,竟觉得自己之前的作弄,有些小家子气了。   “不过以后见面叫小高就行了,反正……”高云歌耸耸肩,大笑道,“反正我也不知道卢总你叫什么名字!”   高云歌的笑容是很有感染力的。   有一半的客人也被气氛带动的陪一杯,他们的微醺状态和高云歌没有丝毫变化的面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云歌继续倒酒。   宋洲这才意识到,高云歌今晚是打算一个一个敬过去。   “但我很快就没在天骐里干了,钳帮手的工资虽然高,但也是死工资,想赚钱肯定还是要找计件的活,比如下料——”   高云歌的酒杯举向漂亮心情的老板:“我特别喜欢你们车间里的一句话,每次去漂亮心情那儿下料,正对着下料机就有一条条幅,红底黄字写着【珍惜每一尺材料】。”   漂亮心情老板眼前一亮,万万没想到高云歌居然也在自己厂里干过:“我老婆搞得,我还说过她,工人愿意给你省,不用拉横幅他都有这份责任心,不然时刻站在他身边盯着他干活都没用。”   但高云歌提到的这个细节确实说到他的心坎儿里了:“不过我们这种跑量的手工厂啊,必须薄利多销,利润都是从材料里剩下来的。”他说着,还比划了起来,“有些刀模正着放,还是倒着放,或者侧着放,损耗的面积都会不一样!”   “利润和浪费都是积少成多的。”高云歌非常赞同,“所以我每次有新款要投产,,都会让设计师把刀模重新排版,争取把浪费降到最小,这是我从你们厂里学到的,来,这一杯敬漂亮心情,传奇手工大厂!”   “不敢当不敢当。宋总你这位伙计也太客气了,我也必须满上啊。”漂亮心情老板嘴上谦虚,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高云歌第三杯敬一个直播间的老板:“难怪我一进来就觉得您眼熟,让我猜猜,您干直播前也做鞋的吧,车间也在工业区里,叫……叫——”   高云歌做思考状,然后爆出一个名字。那老板二话不说,自己先喝了一杯,抹干净嘴巴后竖起大拇指,显然是被高云歌猜对了。   “没想到吧,我在你厂里也干过!”高云歌眼睛亮晶晶的,关切道,“我记得您以前生意可好了,天天加班,怎么转行做直播去了?”   “害,天天加班有什么用,money收不回来诺。”这位老板搓动几根手指,做数钞票的动作。所以他干脆自己去干直播,力争要当这条供应链的最上游。   宋洲机敏地插讲一句,说今天大家聚在一块儿就是为了玩得开心,不谈生意。那老板当即答应,说他的货款绝对不需要宋洲催,到了下一个结算日,他会把凉拖鞋的尾款全部给洛诗妮清掉。   “都说了不谈生意,不谈。”宋洲明明不太能喝了,还逞强地一起碰杯,抿了一口后求助的眼神看向高云歌,还是得靠伙计来给自己善后。   他接下来就不掺合了,只在适当的时候补充两句,剩下的时间就纯粹看高云歌敬酒、喝酒、聊天……高云歌总能找到些和这些人的蛛丝马迹的联系,他说了很多话,宋洲从未见过他如此游刃有余,在众人间得心应手的盘旋,他喝完一圈后,酒杯再次对向了自己。   高云歌不止从什么时候抓起了头发。   电话圈在他脑后盘了个低低的小丸子,露出那张清白姣好的面庞。恍惚之间宋洲仿佛又回到了初遇时的一见钟情,高云歌似乎没什么改变,又截然不同,被酒精麻痹的神经让宋洲错乱,分不清哪一个是真的,他又万分确信,每一个都是真的。   宋洲竟患得患失起来了。   想下一秒就拉起高云歌的手,如私奔般离开这里。他糊涂啊!怎么可以让别人看到高云歌呢!在场不止一个老板酒后戏言,说要挖自己墙角,邀请高云歌明年来别的厂里当管理,薪资不是问题。   人出门在外都是为了谋财,以高云歌的能力,不管在哪个厂都会发光发热。高云歌开口前先是扯着嘴角一笑,眼眸微垂像是陷入一些过往的回忆。   尽管近在咫尺,就坐在众人的面前,他略作思考的停顿模样,在扎眼的顶光之下,竟笼了层朦胧的、我见尤怜的怅然情迷。   他对宋洲说:“这一杯我自己喝,你随意。”   “如果没有你招募我进洛诗妮,当你的伙计,我今年还不知道在哪个鞋厂里当钳帮手,下料,或者干打包……我依旧只是打工的命。”高云歌的声量降低。还是那种不卑不亢的姿态,他的语气柔和,语调放缓,反而让在座的各位都听得更为清楚。   他丝毫不避讳自己的来时路,宽松衬衣里的胸膛逐渐起伏。再此举起酒杯,他喝了一整圈不止一箱啤酒的面色终于泛起一抹潮红,涩然道:“你是我的贵人。”   一个ktv的包厢里,安静到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清。   “所以洛诗妮不是普普通通的厂,洛诗妮……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明明没有喝醉,明明能感受到意识的清醒,高云歌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再睁开,他满心满眼的,也只能看到宋洲。   他再次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双手有些不知所措地交叠在一起。那个能言善辩的高云歌像是被突然抽走了魂魄,又变得沉默寡言,低下头,掌心和指腹上有劳动过的痕迹。   他看着那些纹理,微微一笑。他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是洛诗妮的父亲,也可以说是母亲,他和宋洲一路坎坷起伏,养育这个生命。   他此时此刻的威严感比宋洲都要像一个老板,他和对面的所有人平起平坐,甚至更具备置得失于度外的气量:“洛诗妮这个月底会有冬款上新,欢迎客户前来选购,也期待同行来一起交流。” 第63章 (上)和我妈妈一起吃饭   从V19结束完应酬已经近乎凌晨一点。   宋洲自己后半场没再喝多少酒,一是酒量确实欠佳,二是自从高云歌来了,他就成了整个包厢的中心。明明和熊安等人在麒麟湾大厦那儿也喝过了酒,高云歌或许喝不过那些云贵川来的职业选手,跟这些老板们喝啤酒,还是能占上风的。   结束以后宋洲叫了代驾。还是开那辆帕拉梅拉,他和高云歌一起坐在后座。   起初两人各自靠着摇下的窗户吹风,代驾司机确认目的地为豪庭苑后缓缓启程。沿路宋洲总是忍不住扭头看向高云歌,某一次目光的对接过后,高云歌向他招了招手,宋洲手掌撑着椅垫坐过去,以为高云歌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高云歌仅仅是用手抚摸他的脑袋,微微一歪,让自己把他的肩膀当枕头靠住。   宋洲的半边身子和高云歌的紧贴。   起初他第一反应是看向那个代驾司机,对方的上半张脸映在后视镜里。宋洲盯着长方形明镜里那双正视前方的眼,司机的注意力全在路况上,他想要是被这个陌生人发现后座两人的亲昵后可怎么办呀,高云歌随后握住了自己的手,十指交扣的那种。   宋洲侧脸,鼻尖在高云歌脖颈凹陷的弧度里蹭来蹭去,闻不够似的,高云歌也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得更加笔直,是为了方便宋洲的身高能坐的更加舒适。   “……检查到您把目的地改成了环湖家苑,请问您有地下车库的停车位吗,还是——”代驾司机在一个红绿灯前熄火,扭头,询问订单改动后的细节。他干这一行很多年,见过的奇闻逸事不少,人类这种生物在醉酒后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但两个男的如此平静且乖巧的贴在一起,他确实也是头一回见。   高超的职业素养让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的越界的好奇。只见那两人先是面面厮觑,靠窗的那位问:“不是应该去你家吗?”枕着他肩膀的那位却执意,脸埋进他怀里发出闷沉的声音:“我今天晚上想去你那儿。”   代驾司机最后把车停在离环湖家苑正大门口五十米左右的路边。结束订单后他从后备箱里拿出折叠自行车,直到那辆价格不菲的帕拉梅拉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他都没有看到后座的两位有一人下车。   高云歌正被宋洲压在身下亲吻。   已经分不清唇舌之间的酒意到底属于谁,两人的气味交织着,蔓延着,意犹未尽。高云歌发出轻慢的笑声,依旧沉浸在被推到后的眩晕里,任由宋洲圈地盘似的,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他盯着车顶,想不起来这辆车前后的两辆都是什么牌照,好像是竷c和贵b?   宋洲发现高云歌在开小差,把他被撩上去的衣摆塞回裤子里,吸了吸鼻子,忍耐道:“我们去你房间。”   高云歌一度以为自己喝多了,听错了。宋洲居然能说停就停,稍作整理后侧身,还真伸手要去开车门。高云歌把他拽了回来,随即一个深吻,并在他耳边不振动声带的催促,等不及了,就在车里。   如果放在平日里,宋洲绝无可能克制。   他僵坐在位置上陷入思忖,双腿随意张开。高云歌调整姿势跪在了加长的座椅之间,空间的逼仄让他的身形更蜷缩,却丝毫不影响动作。   将发尾抓成揪的头绳被宋洲扯了下来,五指穿过他的发梢,攥紧。高云歌以为这种疼痛是情趣的一部分,更加卖力地吞吐,宋洲却在反复地揉搓过后蓄力,实实在在地将他推开,高云歌嘴角还挂着黏液,整个后背撞到副驾的椅背。   ——宋洲今天却格外地固执己见。   哪怕高云歌主动到这种程度,他都能抵抗住诱惑,执意要去高云歌租住的隔断间。   “怎么?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呢,我就这么拿不出手吗?”宋洲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也意识到自己太粗鲁,伸手想将高云歌搀扶起来,“再说了,我又不是没去过。去年你把我捡尸回去还不是被熊安他们看到了,我都不介意,你在担忧什么?”   高云歌挣开了宋洲的手臂。   手背划过自己的嘴角,将那些黏腻的液体擦拭干净,他坐回另一扇窗户旁边,跟宋洲拉开最远的距离。   “宋洲。”高云歌叫他的名字。   宋洲“嗯”了一声。   高云歌微喘着气,告诉他:“高云霄这个星期跟学校游泳队去杭州比赛了,他今天晚上不在屋里。”   宋洲先是沉默,然后讪讪一笑:“谁说我上赶着想见小舅子的,他本来就对我挺有偏见的,我真要上门拜访,也得备上好礼啊。”   “没错,他确实不太喜欢你。”高云歌实事求是道。   宋洲好几个短促的呼吸,差点哽住。高云歌继续道:“但那是他自己的想法。他喜不喜欢你,是他的事情,丝毫不会影响到我对你的感情。”   这跟告白有啥区别?宋洲听到这话,理所应当要高兴的,他再次去亲吻高云歌,高云歌一如既往地迎合,甚至还熟能生巧地用一些小花俏,宋洲却丝毫感受不到满足和雀跃,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把高云歌反复推开的一天。   “那朋友们呢?”宋洲的提问里充满试探,“还有亲人,比如你的……其他家人?”   “你这是要开新闻发布会吗?”高云歌笑,“虽然你是麒麟湾最靓的崽,但也没有必要把恋爱关系搞得人尽皆知吧。”   宋洲却没有笑。   “包括今天晚上那些客户和同行……”高云歌和宋洲讲利弊,清醒到都有些冷酷了,“干这一行哪有真心的朋友,他们也只会关心洛诗妮的款好不好卖,有没有抄版跟版的必要,没有人会真正关心老板的私生活,你不要徒增烦恼。”   宋洲沉默。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宋洲都懂。   但他就是不服气,又争辩不过地露出愤懑的表情,指责高云歌:“你不懂!”   高云歌:“……”   “今天晚上你自己回去,你一个人好好想一想。”高云歌再和宋洲沟通下去,两人也无法达成共识,干脆就结束在这里。下车之后他被风吹得有些头晕,下意识收拢了一下自己的外套,又想起宋洲好像就穿了一件,他停下脚步时刚好听到高云歌叫住自己:“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高云歌。”   高云歌并没有急着回头。他听到宋洲迫切地恳求:“我妈下个星期会来山海市,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和她吃顿饭。” 第64章 (中)和我妈妈一起吃饭   林琅来山海市的那一天,刚好是农历的七月半。   已经改信基督耶稣的人不过要祭祖的鬼节,这让宋宛成和妻子在宴请宾客的准备阶段再次起了分歧。林琅干脆不在温州待着,欧洲又去腻了,不如就近到隔壁的山海市玩几天。敖心听说奶奶要去山海市,她还记得剪彩时的气球和铃铛,闹着也要去。宋恩蕙和敖成峰就把儿子留在家里,带着女儿,四人订好了海边高奢酒店的套房,在去度假之前,顺便拜访了一下洛诗妮。   宋洲做了不少前期准备,把档口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购买了精品零食和水果摆盘,还叮嘱车间里也要保持整洁。这不仅是林琅作为母亲第一次来看儿子的产业,也是澳尔康的敖成峰首次莅临麒麟湾,如果这次到访是官方性质的,街道办的主任来亲自迎接,彩带横幅围着工业区拉一圈都不为过。   但林琅只在档口里待了一会儿,连对面三楼的车间都没上去,只是坐在茶桌前,百无聊赖地看了几眼监控。见流水线上正有条不紊地生产澳尔康的外贸马丁靴,她也只是口头上问女婿宋洲厂里的品质如何,并非真正关心洛诗妮和澳尔康具体还有哪些加工合作。   而她之所以会在档口里等待,纯粹是因为小外孙女对这些感兴趣,硬要去车间看流水线像是去游乐园看过山车,那么小的年纪不能动手参与,却只要待在那个环境里,看到鞋楦和材料小火车似地过一道道烘箱,从零散的配件变成一双成品鞋,她就开心不已,鼓着胖乎乎的小手,拍手称奇。   “你们要多带敖心来山海这边玩,你看她这样子,就是在车间里待三天三夜也不会无聊。”宋洲对这个小外甥女也是格外的偏爱,让小姑娘骑在自己脖子上,在最高处看车间像是在逛庙会。   “还不是因为恩蕙在教育上抓得太紧了,心心在温州家里天天数学英语的,为了能来山海市玩,还得先通过外教的口语考核。”敖成峰则全程双手交叉于胸前,丝毫没有接过女儿的意思,“没有对比就没有趣味,要是真让她每天都来车间啊,她很快也会厌倦。”   宋洲并不喜欢姐夫的论调,连他之后的点评,听到耳朵里也多了几分装模作样。敖成峰偶尔会讲两句洛诗妮工艺上的不足,和澳尔康的生产上差了什么细节。宋洲也不恼,调侃道:“那是另外的价钱。”   流水线中午十一点半下班,到时候会有不小的拥堵,宋洲就和母亲一行人约定各开各车,十一点出发前往新荣记。   车不约而同在酒店地下室里停好后,敖成峰牵着敖心的手,和林琅先一步上电梯去包厢。宋恩蕙则将独自前来的宋洲一把拽了过去,姐弟俩特意乘坐下一趟电梯。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宋恩蕙上上下下地打量宋洲,疑惑不解地质问道。   宋洲耸耸肩,故作从容:“流水线下午一点就上班,他怕来不及回去盯着。”   宋洲在步入电梯前又被姐姐拽了回来,两人又错过了一班电梯。   “好好好,”宋洲双手举起做投降状,实话实说道,“他觉得还不是时候,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吧。”   高云歌那一晚的拒绝仿若就在宋洲眼前。他特意在冷风里又走向自己,把外套脱给自己后给予一个拥抱,然后反问:“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还不是……时候?”宋恩蕙眉头微皱,琢磨这个字眼,仿佛在怀疑,这是否是高云歌会给出的表达。   “可是我看他和心心玩得也挺开心的呀。”宋恩蕙之前也没有去车间,而是和母亲一起在档口里等待,她能看到监控里,每当宋洲的肩膀有些疲惫,都不用开口,只一个眼神,高云歌就会走过来把敖心接过去,抱在怀里,给宋洲一些休息的时间。   宋恩蕙还特意放大镜头,监控记录的声音里,敖心会编出鞋楦大王恶战鼓风机的奇妙故事,前言不搭后语,没什么逻辑,但高云歌会非常捧场地发出惊呼的语气词,敖心对这个忠实听众很满意,还邀请他中午也一起来吃饭。   “怪不得他说自己要帮鞋楦大王打扫战场,没空吃饭。我还以为他还在哄心心,没想到是真的不来。”宋恩蕙忍不住去看弟弟的表情,颇有些煽风点火的意味,“那你们两个到底什么什么时候终成眷属?”   宋洲总算是站进了电梯,耳边还有姐姐不停歇的调侃,问自己到底行不行啊,怎么时隔三年,都还没有把高云歌搞定。   “说正经的,”宋恩蕙严肃了起来,“之前坐车里头,心心特意和咱妈说在车间里交到了朋友,那等会儿咱妈没看到人,我到底应该怎么说,咱们姐弟俩先通通气呐。”   宋洲干巴巴的:“没什么好通气的。”   宋恩蕙啧了一声:“你不要赌气。”   “确实就没有必要。”伴随着电梯抵达楼层的叮咚声,咬牙切齿道,“你跟咱妈一起坐在档口里,你比我看得更清楚,她到底看不看重我正在做的这份事业。”   宋洲进包厢后阴沉的面色和服务员的热情行程鲜明的对比,只上了冷菜的大圆桌上用红豆铺出四个大字——喜结良缘。   宋洲:“……?”   过了好几秒他才瞪大眼睛反应过来,那是高端酒店给他准备的仪式。之前打电话预定的时候主管有问过他是什么性质的聚餐,彼时他还沉浸在要带高云歌见自己母亲的粉红泡泡里,随口说了句要带爱人见家人,但很快高云歌拒绝了自己,他又忘了再次打电话跟酒店更新信息。   “……啊,是啊,喜结良缘!”宋洲脑回路转得飞快,冲宋恩蕙和敖成峰鼓起了掌,“恭喜姐姐姐夫即将在今年十一月完婚,喜结良缘!”   服务员会心一笑,先给敖心推来一张儿童椅,然后去小房间里准备正餐的摆盘。山海和温州比邻,婚嫁习俗也大致相同,有情人订婚后先领证,隔几年再办结婚礼是常见的操作。所以很多夫妻会让自己的孩子当花童,敖心年纪还小,但胆子大不怯场,最适合给母亲送上钻戒或者手捧花了。比起儿子的事业,林琅这个当母亲的更操心女儿即将举办的盛大婚礼,就连敖心当时候该穿什么衣服都试了百八十回,每次和老姐妹们从欧洲回来,她都会带回一箱琳琅满目的饰品,大到奢侈品店小到街边小摊,都曾留下她疯狂购物的身影。   敖心爱讲故事也爱听故事,缠着姥姥讲她在欧洲的奇闻趣事。林琅这次淘回了一堆能散发出奇异清香的蜜蜡原石。她这一生买过无数蜜蜡制品,还是第一次见到带异香的,且在米兰景区的一个流动小摊里,由一个年过八旬的意大利本地老婆婆售卖。   “这个老婆婆报价要是超过两千欧吧,我就当她是个骗子,我也走了。但她给我的价格特别低,而且她摊上的琥珀,你凑近闻是没有气味的,必须要经过揉搓,那种无法形容的甜蜜才会散发出来,确实是石头本身自带的香气。”   “我纠结啊,那个老婆婆不会讲英文的,跟我比划老半天我听不懂,她就用纸笔写了个一段话给我,然后就收摊了。我再拿给懂意大利语的老姐妹看,她给我翻译,说这些原石都是她老伴几十年前在拉脱维亚工作时带回意大利的,货真价实的波罗的海琥珀,如果我还想购买,可以去她的住址xxxxx。”   “然后呢然后呢!”敖心听得正起劲,期待层层铺垫后跌宕起伏的情节。林琅提了口气,好像真的会有大风大浪在后面等着她似的,她却三言两语的结束掉了,她把机票改签,去米兰乡下的自建小别墅里挨个找过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后将老婆婆所有的琥珀都打包走。   “哼,没意思!”敖心小嘴嘟嘟,嫌外婆的故事后劲不足,转过头撒娇问爸爸要手机,那里面有更刺激的动画片和短视频。   宋恩蕙不允许女儿在这个小的年纪接触电子产品,可她一哭闹,敖成峰拿她没办法,不顾妻子的阻拦,放低音量给女儿看《小猪佩奇》。   菜品很快上齐,餐桌上的话题也变得无趣和客套。林琅并没有询问宋洲在山海市创办的洛诗妮运作的如何,是否盈利,她作为一个温州母亲,也不主动问自己的儿子有没有谈恋爱,是否正处于一段亲密关系。   但她对敖成峰空洞而频繁的赞美,还是让宋洲感到厌倦,在饭局即将结束之际他终于忍无可忍,有些憋屈道:“妈,都是做鞋的,虽然说体量不一样,但您也不没必要这么区别对待吧。”   “那山海市和温州差的只是鞋厂的规模吗?”林琅并没有安抚宋洲。她还是有认真看监控的,提了好几个针车组工人的不当操作。宋洲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很意外,倒不是因为母亲还帮着女婿说话,而是打自个儿记事开始,母亲的美甲长度就没少于三公分。十指不沾阳春水说的就是林琅这种千金大小姐,哪怕是在宋宛成事业刚起步通过办鞋厂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的阶段,林琅也从来不去厂里,在家里烧火做饭也有专门的阿姨。   但林琅三言两语就能指出操作中的具体问题,这种职业敏锐度,除非曾经从事过,不然很难拥有。   “您怎么知道的?”宋洲穷追不舍,他太好奇了,竟脑补出相濡以沫的一幕,“您以前,也在父亲厂里帮过忙吧?”   “他想得倒美!”林琅毫不犹疑戳破儿子的幻想,和宋宛成划清界限。敖心被激昂的语调吸引,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继续缠着姥姥要听故事,在米兰乡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林琅拗不过她,看看女婿,又看看宋洲,那表情还挺娇嗔,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听了可别说出去,这段往事,连我那些老姐妹们都不知道。”   林琅特意竖起一根食指转了几圈,若是天色昏暗的夜里,营造出的氛围感极具悬疑色彩。她说她几十年前曾经和宋宛成私奔到米兰,两人租住过的小别墅,刚巧位于那位老婆婆所在的社区。 第65章 (下)和我妈妈一起吃饭   如果不是被小孙女“姥姥”“姥姥”的一通撒娇,一双洋娃娃似的大眼睛水灵灵地望着自己,林琅并不乐意往事重提。   而当她真去回溯三十年前的青春岁月,就连她的一双儿女都是竖起了耳朵听,他们的母亲在和宋宛成结婚之前,居然上演过私奔到国外这种比琼瑶剧都还要戏剧的桥段。   “当时我们两个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要是只在国内奔,就是奔到海角天涯,我爸职级在那儿了,各地的地方官员都要卖他一个面子的,总有办法找到我们。那岂不是无效私奔了呐,玩过家家呀!要奔就得奔得严肃,奔得认真,奔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自力更生。那就往国外奔呐。《温州一家人》你们也看过了诺,文成靠近青田,上个世纪多的是人拿劳工签证去意大利打工。我户口本虽然被家里人扣住了,护照还在呀,就跟宋宛成一起,跟着他的文成亲戚已经去了米兰。”   宋洲对那个亲戚有点印象,在米兰当地开连锁华人超市,如今也是光宗耀祖的存在。但林琅的时间线都拉到上个世纪了,那时大家伙儿都一穷二白,就连出国的签证费用都需要七大姑八大姨一起来东拼西凑,人到意大利是去谋生的,而非享福。林琅住进别墅的地下室后也傻了眼,她原本以为至少能拥有一个体面的居住环境,现实却是连基本的生存都难以保障。   “你爸安顿下来第二天就上岗了,去华人街的理发店里当tony,重操旧业。”林琅做了个剪刀手的动作,美甲延长部分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塑胶摩擦声音,“他话说的很好的呀,工资小费全都上交给我,哦呦呦,可就他那点欧……”林琅一脸的嫌弃和懊恼。好几次,她都已经输入了跨国的那串号码,倒不是想要和父母亲诉苦,而是报个平安,但她想想又不甘心,一边学当地语言,一边琢磨起自己还能做什么生计。   “我学历在当年也算高的,很快就能给当地华人当老师挣点课时费。家庭老师当久了,我就发现能支付这部分费用的家庭都有几台缝纫机,熟了以后闲聊,她们跟我说米兰当地有很多手工坊,本地人五点准时下班,材料在机子上缝合到一半都要等第二天才继续,要是第二天紧接着是长假期,那设计师弄个样品都要等一个星期。所以手工坊都喜欢把材料外发给华人,工价更低效率更高,真要比手艺,乡下自建别墅里的华人家庭主妇不比假期充裕的本地匠人差。”   “但她们只知道接活,哪里看得懂品牌钢印,后来我也买了缝纫机,你们是不知道我车过多少香奈儿的时装靴。”   “您还车过channel的鞋子!您咋不早说!”宋洲惊呼,一脸不敢相信。   此时此刻林琅的表情也是五味杂陈,语塞的同时也有些懊恼。她知道自己在儿女的印象里一直是养尊处优的存在,宋宛成这么多年在经济上也从未苛待过她,成婚前在米兰的生活也不过半载,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回忆,宋洲却跟捡到黄金宝贝似的,拍手叫绝道:“那我可太有自信了!下回再有客户来档口里逼逼叨叨,说我鞋帮面的走线或者缝合不好,我直接请他出去。就……有些客人啊,想砍价就直说,没必要挑来挑去,我可是温州人,我妈三十多年在意大利接的都是香奈儿的订单,我的走线和缝合不可能出错,我来麒麟湾开办洛诗妮那是蓝血品牌老手艺下乡支教,造福全山海。”   空气先是突然寂静。   随后林琅率先爆发出脆朗的笑声。   “妈您别笑,我是认真的。”宋洲自己的嘴角也压不住,他最大限度地一本正经,“那老话说得好,出门在外,面子不就是自己给的吗。加工怎么了,加工也是订单啊,我上次在爱马仕听sa说有些老匠人会压线重复再走几针,切切切什么老匠人,保不定又是哪个老华人。”   “开瓶酒,今天高兴,喝一点吧。”林琅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示意服务生开一瓶红酒。   “妈,您酒量一直不太好。”宋恩蕙有些担心。   “难得今天大家聚在一起。”林琅正在兴头上,执意道,“再说了,这才中午,喝点红酒没关系。”   宋恩蕙的担忧并无道理,林琅确实是一碰酒精就上脸的体质,才抿几口,面色就变得红润,话也更多了,又回忆起了不少那些手工坊的要求和工艺,有一些已经被淘汰了,也有一部分还具有参考价值。这些内容敖心就不感兴趣了,继续看父亲手机里的《小猪佩奇》,林琅托着下巴看向小孙女,还是那种复杂的眼神,她说:“我们心心啊,生来就是小公主,以后绝对不会遇到这些人和事。”   计划赶不上变化,宋恩蕙原本联系好了老同学入住晚杯民宿,并根据宋洲的推荐预订了名为“大雪”的套房,林琅微醺后有些头晕,无法即刻起身。   宋洲于是在餐厅所属的酒店订了一间房,供母亲稍作休息。他和宋恩蕙一人扶着林琅的一只手,护着母亲走到电梯前,林琅嘴上说着没醉,但不管是神态还是步伐,都明显带着醉酒的症状。   “她酒量就没好过,你还纵她喝红酒。”等待电梯的间隙里,宋恩蕙忍不住数落宋洲两句。   “妈都说了,她今天难得高兴。”宋洲也不恼。林琅都听见了,看看女儿再看看儿子,孩子似地微笑道:“妈妈喝醉了。”   门开了。林琅醉酒,敖成峰又抱着敖心,没有其他客人抢占那部电梯。门关后林琅站在最中间,一双儿女依旧扶在自己身边。   她看着铝合金门里自己那并不清晰的剪影,面色略微泛红,确实是醉得不轻。电梯上升的失重感在平日里可以忽略不计,但她喝过了酒,眩晕感便再次来袭。   她下意识将双手攥紧,一双儿女感知到了她的力道,全都投来关切的目光。她再一次看看女儿,再看看儿子,最后直视电梯镜面里的自己,她心满意足道:“妈妈现在过得很幸福。”   “妈妈喝醉了。”她抽出被宋洲紧握的手,覆盖到宋恩蕙的手背,连带着身子都轻微侧过去,“妈妈知道你小时候一直怨我,为什么弟弟可以一直在我们身边,你却只能在文成乡下。妈妈知道你后来去国外念心理学,也是因为自己心里苦,所以妈妈不希望你再苦了,妈妈给你找了个很好的婆家,妈妈要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我的女儿值得最好的物质生活。”   “……咱妈确实喝醉了。”宋恩蕙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慌乱,却略显哽咽。宋洲觉得自己从未坐过如此漫长的电梯,林琅缓缓转向了宋洲。   “妈妈很欣慰。”林琅抬手想摸宋洲的头发,却只碰到了肩膀,“之前恩蕙和我提到过,你五一那段时间有库存,但你不听取姐姐的意见,硬是要自己继续干。妈妈上午坐在档口里看了你们文员整理的报表,截止到八月底你们出库了六十万双鞋,六十万呐,要真是香奈儿的鞋子,那还得了。妈妈放心了,妈妈知道洛诗妮是你姐姐小时候取的名字,但现在,这确实是你热爱的事业,妈妈放心了。妈妈……妈妈不应该在你还那么小的时候,就告诉你你爸出轨的事情,那是我跟他的婚姻,我不应该把你掺合进来,妈妈知道这些年来你心里也苦,跟着姐姐看很多书,接受了很多治疗,妈妈不应该——”   宋洲的大脑一片空白。   早知道就不接受前台将房间升到楼顶观景的优惠了,不然林琅也不会借着酒意,有那么长的时间畅所欲言。宋洲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盯着林琅嗫嚅的双唇,不知道她还会吐出什么东西,林琅张着嘴呼吸,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再次感受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失重,一个弯腰,吐在了电梯里。   “……姓敖的为什么不过来一起收拾啊。”   “心心也要午睡。”   “乖乖,以前怎么没见他这么上赶着照顾心心啊。”   宋恩蕙不语,只是埋头继续收拾。将林琅扶回房间后姐弟两人就火速赶回电梯门口,尽管工作人员再三表示处理这些污秽在她们的工作职责范围内,但红酒混合着海鲜的呕吐物实在是令人作呕,一时无法下手。   姐弟俩赶紧和保洁人员携手,纸巾抹布扫帚全用上,一起以最快的速度将呕吐物清理掉。结束之后宋恩蕙在这一层的公共卫生间里洗了很长时间的手,她问宋洲要了根黑利群,两人面对面站走廊尽头的窗边一起抽烟,都在拖延进房间的时间。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宋恩蕙不相信宋洲还能说出比林琅更炸裂的言论,踩了弟弟一脚,叫他有话快说。宋洲扯扯嘴角,真诚致歉:“对不起。”   宋恩蕙撩起小臂处的衣物,展示自己的鸡皮疙瘩:“你又是在发什么疯?”   “我很认真的!”作为多子女家庭里的弟弟,宋洲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认知到自己从小所受的偏爱是父母是建立在对姐姐的忽略之上。但宋恩蕙并不需要他的道歉,只是耸耸肩,望向窗外的远方。   她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释怀。没有一个女儿停止过追问母亲是否爱自己,曾几何时林琅对她的逼问感到厌烦疲倦,会说如果不是怀了她,也不会匆匆和宋宛成结婚。   宋恩蕙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父母婚姻之前还有私奔到意大利这一插曲。更隐秘的真相显山露水,从一开始,宋宛成就没打算和林琅在国外待多久,私奔只是逼迫林琅父母妥协的手段之一,而如果不是意外怀孕,凭借林琅在米兰时期的勤劳机敏,她在那不再受亲缘羁绊桎梏的海外,未必不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倒是你。”宋恩蕙欲言又止,神色意外。   她一直以为宋宛成出轨的秘闻是以那个女秘书为导火索,但听林琅的意思,宋洲在更早的时候就被告知了这一切。   “啊……那时候我还读初中吧,有一天咱妈突然冲进我房间,很正式严肃地跟我说,你爸出轨了。”宋洲挠挠头,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那时候我的天才姐姐已经在法国念书了,家里只剩下我,妈妈想把我拉近她的阵营里……很正常的。”   “我一度想去找宋宛成算账,妈妈把这种事情告诉儿子,不就是要儿子去打老子吗?我那时候已经是初中生了,我不是在工厂外面捡塑料小汽车的小屁孩了,我个头不比他矮了,但是……但是妈妈说完后就立刻后悔了,只是抱着我哭,哭完以后又要我答应,不要在饭桌上讲离婚的可能性。”   “我觉得自己很无力,一直都很无力。”宋洲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他靠在窗边,说自己搞不清,母亲到底要让自己做什么,他很混沌,干脆也出国了,至少先脱离那个环境。   但他对亲密关系的处理之糟糕和他的渴望形成鲜明对比,父母没有给他一个良好的模版,他在不断尝试的过程中总是不停地逃避和自我怀疑,当有人问他要爱,他给不出来又说不出口,金钱就成了他在分手之前能给出的唯一弥补。   “……怪不得从来没听妈妈催你结婚,以前的相亲也都是爸爸安排的。”宋恩蕙咬咬嘴唇,眉头微皱道,“你为什么从来没跟你的分析师讲过这些创伤?”   “啥意思?”宋洲一个大跳拉开和宋恩蕙的距离,夸张且防备。宋恩蕙也摊牌了,她曾经给弟弟接触过的所有分析师都做过督导,事无巨细地研讨这例名为“宋洲”的症状。   “你简直不讲伦理,岂有此理!”任何人发现自己的隐私被窥探都无法保持冷静,哪怕是自己的亲姐姐打着爱的名义。宋恩蕙看出宋洲的言行举止里的表演痕迹,他的心情其实很是舒畅愉悦,逗自己玩儿而已,她问宋洲:“还需要给你介绍新的分析师吗?比如夏清泽那种,他是一名很优秀的从业人员,这次我保证不会参与进去。”   “不用。”宋洲不再嬉笑,他很平静,也很笃定,“自从遇到高云歌,我再也没让那些糟糕的重复继续上演了。” 第66章 LostNi小夜莺   宋洲进林琅休息的套房时,室外已经没了直射的阳光。   入秋后日子越来越短,多云遮蔽太阳光线后,暗蓝的天空无法给室内提供足够的光源,宋洲坐在靠窗的座椅上,依稀还能看到远处黛色的山和树景,宽阔的街道上是被消了音的车水马龙,宋洲的母亲还在卧室里休息。   宋洲的手机发出一声震动的提示音。   他百无聊赖地从兜里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LostNi 小夜莺”的开播提醒。   宋洲特意再次确认时间。   此时此刻才下午三点整,而高云歌在通知栏里挂的预告时间每次都是晚上,至少六点以后。自从那天晚上在V19喝到凌晨,高云歌知道那些客户里有收处理鞋的,第二天干脆和宋洲商量,洛诗妮仓库里剩余的99系列说少不少,说多,所有型号加起来不过万。这个数量的尾货没必要天天胡吃海塞请客喝酒的,车间里生产又不忙,大家伙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在不加班的晚上凑一块儿,自己卖。   但是凉鞋的扫尾工作刻不容缓,一天一个价,且越来越低。宋洲原本还想跟高云歌拉扯一番,只要高云歌愿意陪自己来和母亲一起吃顿饭,他就把库存全都交给高云歌处理,不论他能卖多少,哪怕清不了仓留个过年,他也认了。   但高云歌明确拒绝他的请求,那软硬不吃的样子,看得宋洲牙痒痒,恨不得大白天就灌他几瓶酒。   没办法。宋老板只能嘴对嘴教高伙计,让他连语调都别学错,并发一条语音来作为记录:“嘤嘤嘤,老公天天请客喝酒拢络客户辛苦了,我不舍得看到老公这么累,还是让我来帮你卖吧。”   高云歌录了百十来条,终于有一条让宋洲满意。他的工作效率一向很高,当天晚上就开播了,这回用的是自己手机注册的号。全体momo顺着大数据顺藤摸瓜地来了,留下一堆特效绚丽的礼物,小黄车里挂的鞋子一如既往无人问津。   高云歌并不气馁,每天晚上他都在工业区外另租的仓库里开播,场景搭得仓促又简陋,但该有的全都有。除了熊安,孙菲也来帮忙。宋洲进入直播间时他也才刚开播,由于比预告的时间提前了,进人速度并不快,在线只维持在几十个,但评论区异常活跃,右下角的点赞也冒泡到重影,全体momo们不停发问:【小夜莺清完仓后会露脸吗?】   高云歌明明看到了,就是不回复,保持沉默,只展示脖颈以下的部位。他端坐在一张长桌的正中间,不停地有鞋盒从桌子的左边滑到他面前,他截住后拆开包装,展示里面的款式和尺码,也不再做过多的介绍,装回盒子里后滑向桌子右边直到出镜。   如此重复。   宋洲试图动用点钞能力给高云歌的直播间增加人气,系统提醒他该直播间已经关闭送礼通道。   第一晚直播完后他们还一起开了个小会,熊安认为收礼物比卖鞋挣钱,不如当个彻底一点的娱播,孙菲自己没当娱播的经验,就会卖鞋,可她那些形容当季新款的口条并不适用于处理季。至于高云歌,扪心自问,他总不能天天在直播间喝几瓶酒吧!那既然自己开口困难,干脆就不讲话介绍了,就展示——   高云歌从第二场开始就嘴唇紧闭,一言不发地机械过款。再加上老momo们添油加醋地对他长相的形容,阴差阳错地,反而更能吸引刚进直播间的新人继续待下去,想要探个究竟看他到底在播什么东西。   当然了,他也不可能真的全程一句话都不说,那确实无趣。既然是自家工厂自产自销,高云歌给99系列的所有标价都是49.9。他跟momo们坦言:“这些鞋我旺季卖得时候,那些直播间都挂59.9,69.9,我现在只要49.9,你们买回去后感受,感受完了千万一定不可以退给我!”   高云歌用最好听的声音说着最得罪消费者的话。   他的卖货经验也在累积,至少知道不能真的跟momo们讲大实话,他要是把鞋子打包卖给处理尾货的供应链,一双只能卖十几二十块。   “算了,不多说了,说多了我像个正经卖货的。”高云歌讲一句话,能默不作声地过二十分钟的款。   他的本意是,自己无法和夏之心或者孙菲等专业的主播相提并论,大家下单前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不要对降价的处理鞋有太多期待。   “对,新来的momo不相信可以问那些老momo,我们的产地不是温州也不是广州,而是山海。什么?要我再多讲几句?不讲了,没什么好讲的,讲多了也就这么回事,百分百纯人造革,如假包换塑料底。”   高云歌随后的沉默振聋发聩。   由于礼物通道被关闭,接二连三地有momo通过购买鞋子的方式来支持高云歌,整个小黄车里只有一个型号标价69.9,那就是需要描边的花瓣款。高云歌每次开箱翻到这个型号都要多做停留,剩余最多的颜色是紫色的,高云歌忍不住讲解了一番工艺,并强调:“这个紫只有我们家有。”   紫色的鞋子多难搭配啊,就连皮料都是定制的,比其他颜色贵。高云歌就投产了一批,结果只卖了几双就滞销了,后来和工业区里其他老板交流了一下,这个款式他们都有做,样品阶段摆得五颜六色视觉效果更好,但真到了投产阶段,他们全都放弃了紫色。   momo:【好好好买买买,就要紫色。】   momo:【虽然衣柜里完全没有可以搭配紫色凉鞋的衣物,但为了小夜莺能一直播,我一定要支持!】   “谢谢你的支持,但我真的是在清货,清完就停播。”高云歌这句话也不知道在直播间里讲了多少遍。   所有观众都以为这是一句直播效果,只有宋洲知道,高云歌的销售额到顶了也就只有仓库里的一万双。所以他每每提到“停播”“下播”“没货”等字眼时,就算不出镜,也能通过声音传递出极强的信念感。当momo们被他的所谓演技折服,宋洲却货真价实能感受到他对清仓的渴望。   但今天提前开播的高云歌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急躁。   宋洲点开厂里的监控,看到熊安还在流水线上当监工。这意味着此时此刻给高云歌推来鞋盒的是个生手,好几次都用力过猛,没有经过塑封的鞋盒和纸盖翻滚分离,里面的鞋子也东一只西一只,高云歌展示完后来不及整理,导致长桌另一头逐渐拥堵。他于是干脆把鞋子扔飞到侧后方,让其他人来整理,整个画面杂乱无章,鸡飞狗跳的同时又透露着平静的疯感。   宋洲看到这样的场景都没能忍住笑。   他把名字也改成了momo,在评论区问:【小夜莺今天脾气怎么这么大?】   或许是之前在直播间里刷了太多嘉年华,宋洲这个momo等级很高,在评论区里滚动时也很惹眼,高云歌认出了那是改了名字的宋洲,动作明显慢了一拍。又有鞋盒歪歪扭扭地推了过来,高云歌叹了一口气,展示完后扔飞出画面,回复道:“因为我们直播间的鞋不是人民币,做不到人人满意。”   高云歌这么一说,宋洲就不乐意了,他的评论被高云歌逐字逐句念了出来:“……可是上一场直播我听背景里有人说你们车间正生产的都是某澳某康的公司单,进商场人均1299。”   “嗯。”高云歌恢复自己的语调,并不否认,“现在换季清仓,全部49.9。”   1299和49.9形成了炸裂对比。下单量变多了起来,在线人数也在上升,高云歌纳闷:“怎么有五百人了?”   他小黄车里链接最靠前的那一款已经快清完了,只剩下二十个名额,还都是最大码和最小码,他于是问孙菲:“可不可以踢出去一半的人?”   “这么狂的吗?”宋洲笑得肚子疼,继续问:【踢完人的话要上什么款?】   这道题其他momo们会答,开始在评论区里刷屏【紫色花瓣鞋】。   有新来的用户问【什么紫?】宋洲见高云歌又是只展示不说话,自顾自科普了起来:【这是LostNi的成名作,法国一年一度盛开一次的薰衣草紫。】   momo:【紫色为尊,紫色为贵。】   momo:【大家不要放过这个紫,在外面根本找不到。】   momo:【就连油边的部分都是大自然染料做的定色定染,镜头只能展示它千分之一的美。】   momo:【一条流水线一天只能做十双这么美的紫。】   高云歌已经分不清满屏的momo里哪个是宋洲了。他有些较真地纠正道:“那条流水线上只站了一个人吗?一天只做十双?”   momo:【大家听到了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工匠精神啊!】   momo:【没错!一个人一天只能做十双,69.9!】   高云歌无言以对,眼睁睁看着滞销紫的销量逐渐超越了第一个49.9的链接,被顶上了小黄车的最顶端。宋洲继续混迹在momo里疯狂宣传这抹传奇的紫,乐得肩膀发抖肚子都打颤,他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待这一款确认售罄后舒展腰身并回头,他的母亲不知何时,早已站在了身后。 第67章 你回来我其实松了一口气   宋洲第一反应是转过身面对母亲,同时双手背在身后并关闭手机屏幕。   然而画面消失了,直播间的声音还在延续。销量势头正好,高云歌把主播的位置让给了更会吆喝的孙菲,都不用再去套用那张A4纸上的信息,评论区里的momo们更懂虚假营销那一套,孙菲只需要照着刷屏的评论区念过去就足够有戏剧效果了。   宋洲赶紧又把手机掏到眼前,再次确认自己已经退出了后台,那手忙脚乱的样子还带着几分心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光天化日,偷看的是什么特殊软件。   还好宋洲不给母亲先开口的机会,关切地询问她休息的如何。马上就是晚饭点了,从山海市区到海边民宿路程近一个半小时,宋洲建议母亲干脆今天晚上继续在酒店里休息,明天启程去游玩也不迟。   很贴心的安排,林琅露出欣慰的笑容,感慨办厂半年,儿子成熟了不少。   但她更倾向于一切按原计划进行,绝口不提自己在电梯里的酒后醉语,却又和宋洲一起坐回到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母子两面面相觑,林琅眼神真挚,看得宋洲把目光挪开不是,跟母亲对上——也不是!   宋洲内心坐立难安,不清楚母亲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他微眯着眼,脸上依旧带着微笑。难熬到以秒计数的时间里他好像能稍微理解高云歌的拒绝,此情此景比整活的直播间都尴尬,就连他这个当儿子的,也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吊诡的气氛。   “儿子啊……”   林琅伸手握住宋洲的手时,宋洲明显松了口气,但他并不敢掉以轻心。酒醒后的林琅不再像电梯里那样心直口快,将多年的压抑与内疚和盘托出,她现在是欲言又止的,良久才继续道:“妈妈知道你心里也苦,对这个家也有怨,我和你的父亲都没给你做好榜样,所以在山海市办鞋厂后,明明温州这边有很多可以利用的资源,可就是不回来了。”   宋洲:“……?”   他差点脱口而出,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最前沿的流行趋势和工艺技术,都随着邹钟铭每一次的到访一块儿来了。邹钟闻在泽尔达当了那么多年设计师也有颇多渠道,而他如果自己单独往温州跑,反而不如邹家兄弟配合起来高效。   再说了,林琅为了方便出入境都拿到某欧盟小国的永居了。就算宋洲回了温州,两人也经常碰不上面。   至于宋洲本人,他对宋宛成的感情也越来越复杂。如果不办这个厂,他尚且不知道现金流对一个企业来说会如此重要,而他的父亲毕竟为他积累了颇丰的资产。如果真的要套用“钱在哪里爱在哪里”的公式,宋宛成从未在经济上给过他任何苛刻。   “没有的事,妈,成年人的世界都不容易。”宋洲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听到林琅耳朵里,就更心疼了。两人画风不一致到像是处在两个图层,林琅不肯松开他的手,思忖片刻后,跟他讲了一段前不久刚发生的趣闻。   “那天我一个人坐火车到日内瓦,一出车站,就看到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往同一个方向去,年纪可能都不满二十岁。”   林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感慨道:“年轻真好。”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跟路过的一个女孩对上了眼,对方高瘦,一头微卷的褐色长发。林琅的打扮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游客,她还是对林琅投以一个礼貌的微笑。等林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凑热闹跟着那个女孩加入了游行队伍,五颜六色的旗帜一路都在飘扬。之前她夸赞女孩脸颊上的七彩印章很漂亮,女孩就在她的手臂上也涂了一个。   林琅后知后觉那是彩虹的颜色。   游行结束后,她请女孩吃便餐。满屋子都是披彩旗的LGBT人群,林琅从未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于是跟女孩坦言,自己是个异性恋,如果自己的加入是突兀的,她非常抱歉。   然而女孩只是耸耸肩。她说自己第一眼就看出林琅不是同类,但是没有人规定必须是性少数群体才能参与。   林琅更意外了。随着交流的更加深入,她知道女孩才刚成年。而一个刚成年的女孩怎么就能确认自己的性取向呢,她的家人全都毫无心理障碍的接受吗?女孩说只有她的妈妈有些伤心,因为她是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将自己的女朋友带回家里一起举办成人礼,她的妈妈虽然感到猝不及防,但还是会祝福,那毕竟是她自己的漫漫人生。   宋洲听得入神。   好几次,他都以为林琅会提到高云歌,哪怕不记得名字,但也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林琅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一心一意讲这个小插曲,以及游行里一个让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方阵,数十个年纪比她还要大的男男女女步调缓慢,却坚持拉起一道横幅,上面写着:Christian loves them   宋洲办完退房后回豪庭苑。   车停在地下车库里,他从-1层进电梯,单手拎了一大包新鲜的瓜果蔬菜。电梯运行到一楼后门再次打开,进来的人穿保安制服,显然不是住客,并频频看向站在身侧的宋洲。   宋洲右边眼皮都跳了起来,心想自己今天难道是要跟电梯过不去了吗?那个保安先开口,问他是不是2201的业主。   宋洲点了点头。保安再问他房间里是否还有别人,他们保安室收到了烟雾报警器的警告提醒。   宋洲开门后几乎是冲进去。   保安大哥紧随其后,两人皆是双手捂着口鼻的动作。空间里一眼望去暂时没发现明火点,但厚重的烟雾笼罩整个客厅上方,雾蒙蒙一大片,就是把阳台所有窗户都打开也难短时间里疏散。   宋洲对房屋的构造更为熟悉,很快就踏入开着门的主卧。高云歌身上还系着围裙,正在把卧室的窗户也打开通风,宋洲的突然到来让他着实吓了一跳,宋洲又赶紧关上门,故意呵斥地很大声:“怎么会犯忘记关抽烟机这么低级的错误!”   宋洲在高云歌无辜到有些委屈的注视里迅速开门回到客厅,面对尽职尽责的保安时,立刻换了副面孔。   “不好意思啊保安同志,我老婆难得下一次厨,还搞这么一出乌龙来,让你们担心了啊。”宋洲给保安大哥分了根烟。他记得高云歌以前提到过,这个小区的保安队伍里有一个是他老乡,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来的这一个,但甭管是哪一个,高云歌肯定不希望自己围裙上“夜莺老公”的字样被看见。   宋洲将保安送走后立刻进卫生间,把窗户和暖风管道的按键也打开,用尽一切办法排烟。高云歌慢吞吞地从卧室里探出个脑袋,确认保安已经离开后才整个人都出来,贴墙立正像个等待被数落的小孩。宋洲并没有真的生气,恰恰相反,他觉得特别好笑,匪夷所思道:“你堂堂一代厨神,竟在抽油烟机上失手了。”   “去商场找家餐厅吃吧。”高云歌看了眼天花板处短时间内无法散去的烟雾,提议道。   “别啊,你牛排都已经煎好了啊,凑合着吃吧。”宋洲已经在厨房了。环顾整个案发现场,他大致能推断出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云歌估计是牛排下锅时就忘了开油烟机,再加上厨房的门一直开着,他直到客厅里的烟雾报警器响起声音,才抬头发现问题。   “怎么分神得这么厉害啊,在刷短视频?还是听小说?”宋洲自顾自地瞎猜,又摇头否定。不说在厨房,就是车间里,高云歌也不会忙里偷闲地看手机。见宋洲不打算再出门,高云歌于是也回到厨房,按计划拌起了蔬菜沙拉。这道菜不会有油烟,高云歌从冰箱里找出酱料后就关掉了油烟机,宋洲在他边上憋笑,夸张到捂肚子,高云歌歪着脑袋不接地看着他,他才又打开油烟机:“厨房里的油烟还没散啊!”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宋洲乐得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中午他离开洛诗妮之前,还瞥到过监控里高云歌正在修拉货的板车,把推车的轮子朝上倒置在地面,然后拿扳手换螺丝,最后再加上润滑剂,徒手修大件一气呵成。短短半天过去,高云歌就连做饭的基本操作都不会了。   “你绝对有什么事瞒着我!”宋洲堵住高云歌的前路,不让他出厨房,“你今天直播都提前到下午了。说!是不是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礼物?!”   轮到高云歌笑了。放眼整个山海市,也就只有站在自己面的宋洲会说出如此大言不惭的话。宋·福尔摩斯·上线,推了推鼻梁上的空气眼镜:“牛排包装袋上的血水都化彻底了,你至少在中午的时候就把肉类从冰箱里拿出来了。”   “嗯,”高云歌并不否认,“以前总是给你做没完全化冻的牛排,今天难得有空,想让你吃顿好的。”   两人面对面坐在了餐桌两边,宋洲拿起叉子就开动,今天这顿牛排的口感确实比以往的都要好。宋洲冰箱里的食材都是有机进口的,奈何高云歌琐事缠身,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好几次,他提前把牛排拿出来化冻,那一天就是没空,等他回到家,肉都已经坏掉了。或者不化冻直接拿出来煎,宋洲只负责吃,从来不提口感,但高云歌心知肚明,这么制作肯定是味如嚼蜡,糟蹋了。   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高云歌居然特意把所有工作都提前,就为了回家给宋洲煎块牛排。宋洲一个人吃得起劲,他也不动筷子,就盯着眼前的宋洲,像是要将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逐帧辨别,确认对面的宋洲,确实是中午离开的那个宋洲。   “我还以为……”   高云歌的嗫嚅声很轻,却还是被宋洲的耳朵捕捉到。   “没事,我、我还以为你下午没回厂里,是也跟你母亲一起去海边了。”高云歌低下了头,避开宋洲投来的目光。宋洲盯着他,肯定道:“你刚刚要说的不是这一句。”   高云歌喉结上下颤动的幅度明显,他抿着唇,又不说话了。   “不然你喝点酒。”宋洲也不再嘻嘻哈哈的,他很平静,“你只有喝过酒了才会和我说实话。”   酒柜就在高云歌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一动不动。   就在宋洲也以为高云歌会再一次用硬挺的缄默结束这场对话。他居然主动开口了。   “刚才在卧室里,我、我听到你和保安讲话,我当时想,要是那个保安真是我老乡该怎么办,要是被别人发现我、我在你家里,这样……该怎么解释呢?”   高云歌的呼吸声加重。   宋洲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酒柜,他是想喝一点的,但他忍住了。   “……那就不要解释啊。”宋洲已经学会“用魔法打败魔法”了,他现在也很坦然,“为什么要跟别人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们两个过好我们自己的不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高云歌咬了咬唇,神色焦灼的模样,和那一晚的逐渐重合。他当时近乎哀求,无法答应和宋洲一起去见他的母亲,因为保持现状对于他来说,就已经足够珍贵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还能获得更多,比如以伴侣的身份去面对宋洲的家人,不论是母亲还是姐姐。他听说林琅是个基督教徒,那个群体似乎更加无法容忍同性恋的存在,宋恩蕙今年年底会举行婚礼,而他三年前之所以会离开温州,宋恩蕙的订婚也是一个原因。   他总是把自己看得很轻。他人的幸福至关重要,而他只是个没有意义的小人物。   “我不知道啊,我……”高云歌也说不清,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有什么从未有过的新的渴求从内心深处滋长出来。像急遽生长的种子,破土而出。他深吸一口气,千言万语化成一句:“看到你回来了,我其实松了一口气。” 第68章 如果我没回来   宋洲洗完碗走出厨房时,看到高云歌还在捣鼓墙壁上的蓝牙按键。   他在车间里的时候能随手拿起任何工具修缮任何一件物品,但到了崭新洁净的商品房里,依旧会表现出一丝无所适从和孩童一般的好奇心。比如每次在岛台上吃火锅,高云歌插好电后还是会忍不住多看那个定制插座两眼,再比如墙壁上和智能灯光控制键并列的按钮,自从有一回宋洲喊小爱同学放音乐后,高云歌就对这套嵌入墙壁的影像设备充满了兴趣,但他从来不会开口下命令,而是坚持最原始的手动操作,反复开关几次按钮后要是没反应他又会惴惴不安,生怕弄坏了这些设备。   宋洲全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地在自己的手机app里操作。随着高云歌再一次触碰按键,客厅里立体环绕响起一段柔美的钢琴旋律前奏。   高云歌缩回了手,还以为是自己操作成功了,表情从紧张转换成了欣喜。   “怎么是我好homie的歌!”宋洲故作惊讶地走到高云歌身边,现在正播放的明明是他自己的歌单,他却故意露出些许嫉妒和不满。   高云歌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听出那首《翻山越岭》是梁真的声音。他笑了,是想到以前还在温州的时候,曾短暂的做过一段时间房地产销售,卖的正是宋洲父亲投资的公寓楼盘,前前后后他就开出一个loft的单,就是梁真买的。他问宋洲那个楼盘交付了没有,房价涨了多少?宋洲一脸幸灾乐祸:“还想涨?温州的公寓现在只跌一半都算硬挺的了!”   “那那那!就算他是你老乡,你也不许为另一个男人露出这种表情!”宋洲指尖近得能点在高云歌的鼻头,不乐意看到他为梁真担忧。   “再说了,他毕业之前就能又开巡演又出专辑的,早就把差价赚回来了。”宋洲嘴上说着夸赞好哥们儿的话,心里其实挺不是滋味儿的,“风水轮流转啊,想当年梁真被家里人断掉经济来源还是暂住在我家里,他去山塘街卖唱,顺走的还是我的吉他,现在好了,他当上了网红rapper混得风生水起,我还在山海市苦哈哈地做鞋子,和劳动人民在一起。可恶,这一波被他装到了!等他明年拍新专辑mv了我可一定要让他来山海市取景,场景我都帮他想好了,就从咱们油边加工厂所在的那个村头开始。”   高云歌眨眨眼,反应了好几秒,等他想回忆起村头都有什么店,想开口说些什么,宋洲就咋咋呼呼地喊“切歌”。   等第二首歌的前奏响起,高云歌笑起来时眼睛都是弯弯的。   他依旧不会唱那些英文歌词,但很积极地跟着哼唱旋律。宋洲向他摊开掌心,他握住后被宋洲从沙发上拽起。   不像ktv里有烘托氛围的万花筒灯光,家庭音响的声量也不够炸耳,但那欢快的歌声足够他们两个人面对面,手牵着手,随意舞动。   期间宋洲试图正儿八经地教高云歌交谊舞的基础动作,高云歌手脚不协调地跟了几步就放弃了,不停地摇头,双手搭在宋洲肩上,宋洲则握着他的腰。   “你今天反应好慢啊,心绪不宁的。”宋洲臭美地挑挑眉,“是不是被我迷倒了?”   “嗯。”高云歌居然点头了。他确实从宋洲回家后就一直盯着他看,反复确认他的眼神,表情,甚至说话时唇角的上扬和下撇。宋洲大言不惭地问他是不是又陶醉了,他微笑时胳膊都细簌地轻微抖动,然后主动和宋洲贴得更近,下巴搁在宋洲的一侧肩膀。   宋洲轻拍他的后背,在歌声里慢慢悠悠地原地转圈,手心不停地在他的发梢处抚过。歌单播放到那首《helpless》时宋洲还不忘考考他,突击检查问他这个单词翻译成中文后怎么说,高云歌的声调都是轻快的,温吞又重复地在他耳边说,宋洲,宋洲,宋洲。   宋洲的身体反应也被高云歌感知到了。   还是趴在宋洲耳侧,高云歌问他:“上次裙子被撕坏了,你说你自己拿去修,到底缝好了没有啊。”   宋洲抽抽嘴角,在高云歌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有时他不得不佩服高云歌的无敌钝感,黑丝短裙破损了就扔掉呗,他第二天却折叠好装袋,要带回车间里随便找个针车工人帮个忙,缝缝补补后还能继续穿。   这可把宋洲吓了一大跳。这可不兴拿去车间里缝呐,他赶紧把那袋子夺过去,满口答应高云歌自己会想办法,实则还原封不动地放在衣柜里。   “啊……嗯……呐……我后来想想,还是不要修复比较好,有一种破碎的脆弱的美感。”宋洲自己都要佩服自己,怎么什么话都能圆回来。他敢说高云歌就敢信,又问道:“那要我现在去换上吗?”   宋洲求之不得。   但高云歌只是嘴上说说,宋洲没催促,他的身体就无动于衷,依旧沉迷于拥抱和缓慢的摇晃。两个人身高相仿,相拥时贴得严丝合缝,宋洲知道,高云歌真的很喜欢拥抱。   甚至有一次在床_上,宋洲冲刺时血气上头,竟拿起手机要录像。高云歌扭头看到他这个举动时非常意外,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宋洲吓唬他,举着并没有运行录像功能的手机,让高云歌把头扭回去,他只拍后背,不会露脸的,高云歌却主动转过了身,握住宋洲的手腕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手机移到了能清晰拍到两个人面对面的身侧,还是贴在宋洲的耳畔,他说只要宋洲抱着自己,他什么角度都可以拍。   宋洲结束以后把相册翻个底朝天给高云歌看证明自己确实没录像。他义正言辞地给高云歌上了一课,说这是在情…趣层面上都不能允许的行为,如果自己以后还有这种念头,高云歌必须拒绝自己,高云歌属实是缺根筋,宋洲长篇大论的教育他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思忖许久后回了句,你如果多抱我一会儿的话,我还是会给你拍的。   宋洲:“……”   宋洲此时此刻拥抱着高云歌,光是稍作回忆,都心疼的不得了,痛心疾首道:“就算不抱你,我也会和你发生关系的。”   高云歌:“……”   宋洲后知后觉自己情到深处嘴都说瓢了,应该是“就算不和你发生关系,我也会抱你”,高云歌并没有给他改口的余地,重新对视时两手贴在他的两颊处,将他的头颅固定。   高云歌的表情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就只是想和我发生关系。   宋洲抿唇皱眉,无辜地眨巴眨巴眼,像是在传达,好像也不是不能这么说。   高云歌并没有真的生气。   吻轻轻落在宋洲的侧脸,伴随着越来越厚重的呼吸。他被高云歌推倒进沙发,坐姿惬意得像个帝皇,而高云歌是他忠诚的臣民。   他不应该煞风景的。   但比起满足汹涌的欲望,他更想一探究竟:“那如果我没回来呢?”   高云歌的动作明显一滞。   他并不是一个沉迷于思考的人,比起无尽的假设,他更擅长投入实际的劳动。   可是淡季的洛诗妮没有那么多工作量来充盈他的时间,当自己瞥到流水线外壳上已经生锈的字母和简笔画后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时,他也会对如此轻易就神游的自己感到陌生。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车间再待下去,不然他满脑子都是宋洲,哪里还有心思盯线上的质量。宋洲会回来的吧,他在这个鞋厂里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说LostNi的鞋像一个又一个小baby时饱含的喜悦之情是无比真实的,尽管以他的家境完全没必要投身于这一行,他知道宋洲重新回到这山海是因为自己也在这里。   他都知道的,只是依旧不知所措。那么多年以来他都是工人,劳动者,无产阶级,对于其他从未拥有过的身份,他无从得知要拿出什么姿态。   “你会回来的。”他只能含糊其辞道,“下午直播的时候,我看到你有在评论区里互动。”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宋洲缓缓滑下沙发,坐在地板上时刚好和高云歌面对面,“其实我的母亲是个很好沟通的人,她和你一样善良温柔,是你自己不够有勇气,而你明明生来就值得拥有更多更好的东西。”   “……你就是会回来的。”高云歌依旧固执得不改口,但他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攥紧。   “那不一定。”宋洲故意逗他,双手交叉于胸前。他今天下午和宋恩蕙也交谈许久,关于澳尔康下半年的订单该如何布局。宋恩蕙的婚期也日益接近,结婚生子是温州人家绕不开的话题。   岂料高云歌是个不禁逗的,眼里甚至闪过一丝狠戾,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可以开玩笑的话题。   “你必须回来,”高云歌一把攥过宋洲的衣领,警告道,“你不回来我就大晚上开直播,洛诗妮鞋厂的老板宋洲跑了,王八蛋宋洲玩弄感情,留下一大堆库存和没给工资的工人,跑了!” 第69章 华龙化工   宋洲想象了一下高云歌假设的场景,一首《江南皮革厂倒闭了》吸烟刻肺般在他这个温州人的颅内响起旋律,挥之不去。   高云歌还是心痒痒,想知道宋洲到底开了什么家庭会议,宋洲大手一挥,说以后要是再有挑剔的客户进车间来催货,心里急得不行嘴上却不饶人地挑三拣四,高云歌一定要硬气地对他摆臭脸——开玩笑!我们洛诗妮从老板的妈那一辈开始就做香奈儿的订单,代代相传的老手艺,想砍价就直说,没必要鸡蛋里挑骨头。   “这就叫专业!”宋洲是那么的自信,“我这种家庭成分放在某国,现在高低是个做鞋仙人。”   高云歌:“……?”   高云歌劝宋洲清醒一点,说重点。宋洲也不再开玩笑:“我们可以开始着手冬款了,但不是做雪地棉,而是厚底勃肯。”   高云歌有些意外。   耳边仿佛还溅着邹钟闻的唾沫星子,在他绘声绘色的回忆里,宋恩蕙主导设计和投产的那款厚底雪地棉堪称一个里程碑的存在。邹钟闻说泽尔达那款雪地棉在山海市有不少仿版,高云歌略有印象,在他进麒麟湾的第一年,他工作的鞋厂也做了几万双这个款式的订单。   不同于其他季节的快节奏,冬季的雪地棉在偏冷地区是刚需货,订单会随着天气的骤降,如漫天雪花般扑面而来。万一再碰上一个漫长的冷冬,雪地棉的需求量说是乘指数级增加都不夸张,以至于就算不是新款,只要是在市场上卖开了的款,就年年都不愁回单。   “所以山海市这边有一些鞋厂,一年四季只做雪地棉,比如分租给咱们两间门面的昊得宝,上半年他专做俄罗斯的外贸单,下半年接国内的市场单,拼缝、卷边,定底……这些制作雪地棉的必备工艺他全部都有保底工人,但我们九月份才开始加入这个赛道,招工并不划算,必须在外面找加工厂。”一谈到工作,高云歌就倍儿精神,话都变多了。   找加工厂谈合作,宜早不宜迟。高云歌当了这么多年工人,在山海市过几个春夏秋冬也有经验了。他知道雪地棉的供求量具有特殊性,一旦进入生产旺季,加工环节的费用不仅水涨船高,一天一个价,还有价无市,导致后入赛道的一些鞋厂就算有大把的现金,也难找到专业的工人和能保证时效的加工厂。   “所以鞋厂想要在下半年挣到钱,把握好生产节奏是关键。”宋洲虽然是第一年做鞋,但也不打无准备的仗,早就有所打算,“我们入秋就要开始备货,这样加工厂才不会在旺季时把我们的订单丢掉,也能控制加工费的浮动。你再播两天凉鞋就差不多处理光了,外面的仓库刚好可以放9960的库存。”   样品鞋都还没影呢,高云歌连那所谓的厚底勃肯长啥样都没概念,宋洲就把投产货号都想好了。   高云歌倒吸一口凉气,无语凝噎。自己才哼哧哼哧终于要把99系列清仓,宋洲就又要往里面塞进新的货品。   “我还要再租一个仓库,争取先屯十万库存。”宋洲口气不小,高云歌这回没给他泼冷水,而是冬款的需求量确实有这么大,他曾眼睁睁见过有的鞋厂一夜之间整个车间被一个客户拉空,还倒欠那个客户几万双。   “那订单呢?”高云歌提醒他,“如果下半年还是靠直播的话,我们至少要等到双十一才有大动静,那两个月时间生产下来的备货,还是有点压力的。”   “看来你是太爱我和我们的洛诗妮了,都忘了我去年这会儿还是澳尔康的宋洲,”宋洲得瑟起来了,得意地攥紧双拳,豪情壮志道,“这个下半年,我要线上线下两手抓!”   宋洲寄予厚望的9960有抄作业的成分,又没有完全抄。   不同于开年把miumiu改成winwin,也没有原封不动地使用邹钟铭每次从温州带来的原版,宋洲这回就是抄,也要抄到致敬原创的高度。   他将多个厚版雪地棉的经典鞋底全都搜集起来,取众家之长,从底花纹到侧面的拉丝效果,再到最关键的楦型,全都经过精心的修改和设计。   林文婧每次揣着一个新的塑料模型到洛诗妮给宋洲过目,都要感谢一遍3D打印的普及。如果没有这项技术,她光这么多个版本的样品模具费就要花费好几万。好几次,模具厂那边觉得已经至臻完美了,宋洲观摩过后,还会提出修改意见,林文婧夹在鞋厂和模具厂之间也能无奈,修改到第十二个版本后她还是没能从宋洲脸上看到满意的表情,宋洲思忖良久后提议道:“要不还是第一版吧。”   林文婧:“……”   “不要这么开不起玩笑呐!”宋洲见林文婧被自己吓得不轻,勉为其难同意就以最新的版本为准。   林文婧松了一口气,掏出手机就要给温州那边的模具厂打电话下指令。她终于搞定了JC23266的确认样,可以直接下套码大货了,宋洲见状,伸出食指摇了摇。   林文婧以为还有什么变故,已经被磨得没脾气,毕恭毕敬地等宋老板吩咐,宋洲要求道:“你直接把黄金码号都加上,一次性制作12双,制作完成后就立刻上机台生产。”   林文婧放了手机,看向宋洲的眼神饶有兴趣:“12双鞋底模具刚好摆满一台机,24小时的产能是两千双左右,你确定你现在就有那么多订单了?”   宋洲沾沾自喜道:“一看你就不知道澳尔康在全球范围内有多少实体门面,两千双只能勉强供我一条流水线。”   林文婧听出来了,宋洲这是已经和澳尔康那边达成了战略合作,要在入冬之前大规模铺货。   “你可别步子迈太大啊,悠着点啊小宋总,铺货这种经营模式风险和利润并存,铺得好,补单成千上万,但要是款式不对路没补单,第一批货就死,那可就损失惨重啊。”   宋洲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表情,不慌不忙道:“你要是信不过我的眼光,也不会配合我做这么多遍的修改。”   林文婧的反应明显是被说中了。   虽然金成和洛诗妮的合作时间并不长,且忙起来鸡飞狗跳,抢鞋底时恨不得大打出手,但林文婧对宋洲的开发能力毋庸置疑是认可的。从JC23019开始,洛诗妮只要用金成的鞋底打样就百分百要投产,且能引起其他鞋厂来跟版,更多的鞋底订单自然流到金成这里。林文婧这些天在工业区其他档口看到了厚底雪地棉,也看到了勃肯鞋,就是没看到宋洲正在钻研的“厚底勃肯”。整个麒麟湾只有他想到要把这两个热门元素组合到一起,邹钟闻负责搞定反绒皮料,宋洲负责鞋底,林文婧忍气吞声这么多天,为的也是最终版确认后,可以分发给其他客户,给他们也提供些新的灵感。   “所以我有一个条件——”   “——在你出货前不许把JC23266的样品给其他客户。”不等宋洲继续,林文婧也能猜到。她扯扯嘴角,不乐意道,“你干脆把自己厂名印在鞋底上得了!”   “这个提议好啊!”宋洲眼睛一亮,将鞋底翻到背面,指着正中间的位置道,“呐,就用ugg的字体,你给我刻上LostNi。”   林文婧:“……”   林文婧笑脸相迎:“您不是要给澳尔康的实体店供货吗?怎么能在鞋底板印另一个品牌的字母呢?”   宋洲实事求是:“山海鞋什么品质,咱俩心知肚明,塑料发泡材质的鞋底本来就不应该进商场,和聚氨酯橡胶完全不是一个档次。我就和你实话实说啊,澳尔康在一线城市的门面不会上这个款,且铺货范围只在二三线的县城,如果反响好,洛诗妮以后可以作为澳尔康的子品牌继续上新,享用温州那边的营销资源,未来潜力无限。”   林文婧吃宋洲画的大饼都要吃噎住了,锤了两下自己胸口:“刻字没问题,只要你支付模具费,别说12双,24双,36双我都给你订。”   “那不就成专模了。”宋洲一脸可惜,“如果我真的支付了这部分成本,那就意味着这些模具是我的,而不属于金成,那我想拎给哪个鞋底厂生产,我就只需要付给他加工费和材料费就行了。林大小姐,你也知道放眼整个山海市场,金成的价位绝对是在第一梯队,虽说这款鞋底的设计我功劳颇丰,你这些天的苦劳,我也看在眼里呐。”   林文婧:“……”   她哈哈干笑好几声,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宋洲拿捏的一天。   “行,就按你说的办,鞋底版刻LostNi,内侧还是JC23266。”林文婧咬牙切齿的同时还能保持一脸微笑,“到时候我机台一刻不停,每天生产下来的鞋底,您可一定要消化完啊,洛、诗、妮。”   9960没能按原计划在金成鞋底模具到位后就上洛诗妮的流水线,而是又一次卡在样品阶段。   宋洲之前跟林文婧沟通,都是在反复修改3D打印的模型,等铝制的模具到位,货真价实的pvc材质鞋底被送到洛诗妮的设计间,高云歌也能看出侧面的拉丝纹路没有模型来的清晰。   但这已经是精雕工艺的极限了,宋洲对鞋底的实际生产过程也略知一二,拌料工人会像做大锅饭似的把成吨的树脂粉、油状的dop,dbp等比例加入拌料机,翻炒均匀后再佐以多种化工粉末,这样“色香味俱全”的原材料被注入圆盘注塑机后,才能被高温催化,进行发泡这种化学反应,使得鞋底内部蓬松,整体轻便。   这就意味着不论模具制作的多精美,并不实心的鞋底很难被严丝合缝地压制出那些纹路。宋洲于是只能从喷漆这个环节找突破口,亲自和金成喷漆车间的调漆师傅面对面沟通,他觉得亮了,师傅就往油漆桶里一点一点地加不同的颜色,细致入微地调整亮光度。   高云歌也陪他去调漆室。以高云歌的眼光,他其实觉得差不多可以了,偏偏宋洲难以满意,总是摇头:“……还是差点意思。”   宋洲也知道调漆师傅辛苦了,用师傅自己的话说,他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精心地调制过一个颜色了,可配上那并不明显的拉丝纹路,还是没能达到宋洲想要的效果。   毕竟是要摆进实体店的款式,宋洲希望鞋子能看起来贵一些,鞋底材质是塑料的,又要看起来不像是廉价的塑料。   宋洲既要又要,宋洲有点破防:“一个真正的爆款绝不能用一个差不多的颜色,它必须要呈现出最好的状态。”   林文婧比她更破防:“你不会是要我重开模具吧,我可是听你的指挥,JC23266一到位就上机台生产了,只是没喷漆而已,难道我这些天的库存都要报废了”   宋洲劝她格局一定要打开:“我们前期都投入这么多时间和精力了,这个款要么不做,做了就一定要爆单,不能在这关头将就啊。”   林文婧也骑虎难下,不满道:“还不是你一定要在鞋底版刻厂名,不然这种喷漆效果就是卖给天骐,他也会乐乐呵呵全部做掉。”   “你不能忘了咱们的约定啊!”宋洲听到别的鞋厂名难免紧张,“你放心,我绝对会把厚底勃肯卖爆的,等我开两条线生产了,你到时候可别来不及。”   “我有一个办法,说不定可以试试。”还是高云歌脚踏实地,知道当务之急是把鞋底的颜色确定下来。   “我以前在一个专做外贸棉鞋的厂里干过几天临时,每次往流水线上放鞋底,那个位置的工人都会抱怨喷漆厂的打包,每个大编织袋里都是小透明塑料袋的独立包装,一只鞋底一个袋,导致他拆袋要花更长的时间,比别的工人累,还要被管理训斥速度慢。”   高云歌说着,把JC23266的鞋底翻面,手掌心滑过那上面光滑的波浪纹路:“后来我也是偷听老板们闲聊才知道,进出口商品会根据材质的不同,享受不同的税收优惠。带毛绒的家居拖鞋关税能比橡胶鞋低百分之三十,所以那些做欧美单的鞋厂都会绞尽脑汁在鞋帮面上缝一块毛毡。可是一些款式,就是不适合带毛啊,怎么办!他们就想到在鞋底板那一面喷上绒毛。”   喷漆师傅会意,从材料房的犄角旮旯里搜刮出一包白色的绒毛,加进油漆里,搅拌均匀后再喷到鞋底的侧面,夹杂着被浸润的绒毛的棕色油漆将鞋底本身的拉丝纹路完全覆盖。   宋洲没等油漆晾干,就迫不及待地将鞋底捧在手心。如此处理后,他一直追求的拉丝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哑光的磨砂质感,和聚氨酯的拉毛效果如出一辙,而想要获得后者的品质,需要付出JC23266两倍的成本。   宋洲如获至宝,也不顾调漆室里还有其他人在,忙不迭给高云歌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真是我的福星小夜莺!”宋洲恨不得在高云歌脸上亲两口。他转头对林文婧说,“赶紧用最大的桶调绒毛颜色,以后就叫它——洛诗妮棕!”   林文婧悬在嗓子眼里的那颗心直到鞋底正式上线那天才真正放回肚子里。   她特意也来到洛诗妮的车间,凉鞋已经清空了,外贸马丁靴订单也完成了,材料区里,三款牛反绒材质的勃肯帮面堆得像一座座小山,颜色分别为栗,卡,灰。   林文婧站在流水线后段,注视着这三种颜色的帮面和棕色植绒鞋底组合在一起,撞色效果堪称一绝,若不是碍于面子,她都想每个颜色都拿一双回家自己穿。   她不得不承认宋洲的审美堪称一绝。别的老板确认大货颜色,都是鞋面什么色,鞋底就要一致,而宋洲精益求精,就是为了能在这三款经典的勃肯配色鞋面里找个中间值。   再加上独一无二的植绒鞋底,这样一双鞋就是摆进商场里,仅凭肉眼也难以看出真实产地。   车间里的气泵工作声此起彼伏。   包装线上,除了有工人拿气枪吹走鞋面上的浮毛,还有高云歌亲自上阵,拿调整到小口径的喷漆枪对准鞋底和鞋面的结合处,用再喷一遍的方式覆盖掉制作过程中留下的胶水痕迹。   这不是普通的补漆,而是混杂了绒毛,稍一不注意把枪口堵了都是小事,喷出来的颜色不均匀,那才是弄巧成拙。熊安目光炯炯地站在边上学高云歌的手艺,跃跃欲试,高云歌把枪递给他,他瞄准胶水的痕迹就要发射,却只发了个空枪。   “……油漆用完了。”高云歌看向林文婧。   “我叫司机送货的时候给你带。”林文婧接下来还要走访麒麟湾其他几个客户,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工业区。   但检验工深谙高云歌的教导,一发现结合处有不美观的胶水痕迹,就把鞋子从流水线上拿起,贴上箭头标签,放置到架子上等待补漆。眼瞅着架子越来越拥挤,高云歌问邹钟闻借来“剁椒鱼头”的钥匙,决定自己去金成的车间跑一趟。   林文婧火急火燎地跑进洛诗妮的档口时,宋洲正在和慕名而来的客户谈笑风生。   小娅蹲在样品展示区奋笔疾书,记录客人口头预定的数量和尺码颜色。不停地有女性客户试穿摆放在那儿的9960,板着一张脸让人看不出喜好,并用家乡话和坐在茶桌前的丈夫加密沟通,他们和宋洲交流时则用普通话,你来我往地讲价。   林文婧不停地给宋洲使眼色。宋洲气定神闲地品茗时不由在心中暗暗窃喜,虽说都是温肯出来的高材生,但林文婧还得多修炼几年,才能像自己这般沉住气。   宋洲瞄到林文婧发来的讯息时差点被口里的温茶呛到,连客套的告别话都忘了说,径直走出档口。   宋洲为了赶时间直接坐上林文婧的车。林文婧一脚油门,往街道派出所的方向飙去。   “被打的是华龙化工的小儿子,叫程立龙,他一口咬定是高云歌先动的手。”林文婧说,鞋底厂的供应商们也会三五不时地来客户这儿交流,就像她今天在工业区里走访的性质一样。华龙化工是山海市pvc化工助剂最大的经销商之一,他儿子来金成溜达一圈,很正常,高云歌来金成拿补底的油漆,也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两个人不知为何交上了手,据目击工人的描述,警察抵达时,程立龙一直捂着右边眼睛,指缝渗血。   “程立龙他爸电话都打到我这儿了,暴跳如雷,要我赶紧把办公室里的监控调出来。”   “那就调!”宋洲支持道,“你我都不是第一天认识高云歌,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动手打人,绝对是那个什么龙血口喷人!”   但不论是谁先动的手,程立龙受伤是既定事实,再加上他那个爱子心切的爹,本就情况不明的局势陡然变得更为复杂。   “靠,靠,靠!”林文婧也百思不得其解,等红绿灯时忍不住拍方向盘,暴躁地咒骂了两句:“我就想不明白了,那小伙子就是个草包,高云歌干嘛和他一般见识呢!”   宋洲看向林文婧的眼神里充满考究的意味。   “事先声明啊,我和程立龙不熟。”林文婧赶紧和他划清界限,“我也都是听说的,他其实是私生子,从小到大读书都差,连职高的名额都是买进去的。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退学了,他爸送他去美国,没念几个月就又回来了,遂在华龙化工里挂个闲职。” 第70章 不再受欺凌和侮辱   金成鞋材所在的工业区和麒麟湾工业区同属凤凰山派出所的管辖范围内。社区警派车去金成把当事人带走,来回需要一个小时,宋洲坐林文婧的车从洛诗妮的档口出发,只需三分钟就抵达派出所的大门口。   短短一段隔着河的路,宋洲从林文婧那儿大致了解了情况。膨胀剂、发泡剂等化工产品是PVC鞋底制作过程中必不可缺的原材料,华龙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是这领域数一数二的经销商,和绝大多数鞋底厂都有合作。宋洲问:“所以他派他儿子来你车间溜达一圈,是为了接生意?”   林文婧嗯了一声,但并没有点头。   说是接生意,其实也不太准确,华龙化工和他的父母亲都是老相识,是生意伙伴亦是多年的好友,但自从她接手厂里业务后,在账面之外意外发现车间管理会吃化工等供应商的回扣,就停了和华龙的合作,转用其他化工公司的产品。   此次程立龙独自来她们办公室,并未提前告知任何人,他父亲方才打来的那通电话里也没有说明,儿子的到访是授他的意,还是程立龙自己的主意。   “程雄问我要厂里的监控,那语气非常理直气壮,想必确实是高云歌先动的手。”林文婧皱眉,无不担忧道,“我也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当务之急是促成调解。”   “那是必须的。”宋洲毋庸置疑道。就算程立龙真的受了伤,他也绝不会让高云歌有什么闪失。   宋洲急急忙忙进大门时刚好看到坐在等候区的程立龙——青年人窄肩薄背,坐姿懒散,显得本就不高的个子更矮。他染银色锡纸烫,浑身上下都是潮牌的logo,单手捂住右眼,虎口处的鲜红隔远了看像血迹,但从宋洲的距离,一眼就看出那其实是干涸的油漆痕迹。   宋洲:“……”   都不用再刻意去鉴定,就知道他衣角和裤腿上的点点红斑,也是油漆。至于他捂住的眼睛,他做笔录时说的是高云歌挥拳直击他的太阳穴,导致自己现在都还视线模糊,看不太清。   宋洲大踏步推开2号调解室的玻璃门。   和被晾在大厅的程立龙形成鲜明的待遇上的对比,高云歌享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宋洲人还在档口里的时候一听说出了事,就赶紧给小冯打电话,冯警官接起来后更是让宋洲放一百个心,他知道高云歌是洛诗妮的管理,就算程立龙这个本地人嚷嚷着说不接受调解,必须要做伤检报告,他也暂时没把这个案子往市里面送。   冯警官和高云歌一起坐在调解室内,高云歌的桌上还摆着一杯红茶,热气腾腾。   这年头出门在外做生意,多少都需要点关系。派出所和工业区离得那么近,那个明目张胆来讨好处的时代早已过去,但当老板的还是要指望派出所里的兄弟们在查消防安全之前通个气,买点派出所的杂志报纸,也是应该的。   宋洲除了从小冯那儿购买学习资料,车间里的胶水桶用完后他嫌占地方,就全送给了小冯,这些桶再卖给收废品的,以洛诗妮上半年的产量,小几万块钱肯定是有的。   见宋洲来了,高云歌缓缓起身,冯警官赶则忙向他走过去,欲要说明详细情况。宋洲则无视他,和他擦肩而过后双手大张,手臂展开时带动米色风衣的下摆飘动,从背面看去,像是有个鼓风机在为他的到来而造势。   高云歌给了站姿木讷的高云歌一个巨大而短暂的拥抱后扶住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你没受伤吧!”   高云歌:“?”   小冯:“?”   刚刚进屋的林文婧:“?”   林文婧大幅度晃头,将那些霸道总裁登场展示男友力的无脑短视频甩走。她也看出了程立龙其实没受伤,只是嘴硬,和解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小冯更是司空见惯,提议道:“宋总来了正好,你劝劝你的管理,和外面那个小伙子道个歉,接下来的思想工作我来做,两个人再握个手,这个事就算是过去了。”   高云歌牙关紧咬,一脸倔相。   宋洲也扯扯嘴角。都不用等高云歌开口,就知道道歉,还要握手,是绝无可能答应的条件。   这点心有灵犀他和高云歌还是一点通的。从林文婧介绍那个程立龙又是私生子,又是从职高里退学,他就猜到这个小瘪三是孙菲的富二代前男友,大家本应该不再有交集,又阴差阳错地碰上了。   宋洲不关心那个程立龙是否又在言语上激怒了高云歌,他虽然没有妹妹,但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绝对不会让这种人渣有好日子过。   “道什么歉,”宋洲罕见地露出并不世故圆滑的低情商,“人都打了,如果说对不起有用,那还要警察做什么诺!”   小冯脖子一缩,匪夷所思地看向宋洲。   他和高云歌打过交道,在小冯眼里,洛诗妮的这位管理谦逊温和,见到谁都微笑,和别的厂里有点职务就颐指气使的外地人不一样。高云歌也确实是个实在人,在调解室里见到自己后就实话实说,确实是他先动的手,那个叫程立龙的小伙子嘴太碎,一路跟着他从金成的办公室到喷漆车间,再加上他当时心情不好,两人之间就出现了肢体上的推搡。   小冯在考上编制之前在凤凰山派出所当了五年辅警,和麒麟湾这一片的工人老板打了近十年的交道,当然能听出高云歌省略了不少和程立龙之间的私人恩怨。   但那些都不是重点,当务之急是达成和解,高云歌本人是个软硬不吃的,拒绝道歉,他原本以为更识大体的宋洲来了,会用那张能把水鬼哄上岸的巧嘴将高云歌劝服,万万没想到宋洲的诉求比高云歌还要离谱。   “那、那我怎么结案?”这可把小冯难住了。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外面那个到现在都咬定自己眼睛看不清,如果把这个案子往市里提交,就算检查报告出来没有受伤,高云歌也很有可能会面临最长十五天的行政拘留。   “是啊,你那个管理没格局,意气用事,你这个当老板的眼光也这么不长远吗?”宋洲的房东,也就是昊得宝的老板接到宋洲的电话,此时也来了。年初他分了两间门面给洛诗妮当档口,这些天洛诗妮的9960订单火爆,他的雪地棉生意也不差,九月底正是各家生意蠢蠢欲动的时候,一个厂的厂长要是在这节骨眼儿消失十天半个月,厂里的生产谁管,出了问题又谁负责?   “我是麒麟湾的本地人,在村委会里担过职务,也算有几分薄面。等一下我和小冯一起去跟那个小伙子谈,好好安抚一下,小高再跟他说句对不起,这件事——”昊得宝老板双手合十发出击掌的声音,他苦口婆心地劝宋洲,“出门在外,大家从天南海北来这麒麟湾,都是为了赚钱。把鞋子做好,出库换钱,才是最重要的。”   “对对对,“小冯附和道,“现在正是冬款上新的时候,厂里没你不行啊,小高。”   但是高云歌还是一声不吭。他坐回了位置上,低着头,垂在大腿上的双手隔着宽松的牛仔裤紧抓住肉。宋洲眼睁睁看着他手背处的经络因为用力而起伏不定,他再看向小冯和房东时神色坚定:“我们就不道歉。”   “你啊你!”昊得宝老板都一把年纪了,难得有激烈的情绪浮动。   “你以为我非要管这闲事吗!”他的手指近得都要戳上宋洲的鼻子了,怒其不争道,“你不要在这里跟我耍脾气!华龙化工每年的纳税份额在凤凰山都排得上名,而他只是一个管理,要是别人,这会儿早就已经进去了!”   “可是高云歌不是别人,他是我的、我的——”宋洲神色动容,声量不由拔尖拔高。连高云歌都提着一口气,仰头看他,伸手抓他的衣角,他下一秒就恢复冷静,低头和高云歌相视,当着所有人的面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受欺凌和侮辱。” 第71章 人要为自己的信仰奉陪到   宋洲除了把胶水桶送给小冯,还从他那儿用远高于市场价的金额购入了一份双月刊的警察杂志,最新一本刚邮寄到办公室,副标题上写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宋洲现在也是送废品千日,用小冯一时。   这可难坏了冯警官,想破脑袋都不明白,这位小宋总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跟他那位犟骨头的管理统一战线。   而高云歌如果不道歉,他就是说破嘴皮子,也不可能让大厅里那位在和解同意书上签字啊。昊得宝老板也不再苦口婆心,走到大厅外抽烟,所有人正一筹莫展之际,洋康物流的老板开着辆大g停在正门口。   “儿子啊,我的好儿子,谁把你搞成这个样子的啊!”洋康老板的嗓门大到在整个大厅回响,给予程立龙山洪海啸般的汹涌关怀。   洋康物流是凤凰山街道最大的物流站,整个工业区有一半的货物需要从他那里送往天南海北。除了物流业务,他还身麒麟湾的现任书记一职,就是昊得宝老板见到了他,也要佩服一句后生可畏。   洋康老板前脚刚到,派出所的副所长就姗姗从二楼办公室下来。他当着大厅办公人员的面数落副所长,怎么可以让受了伤的小伙子孤零零坐在角落里,人民警察的人文关怀何在!副所长虚心接受人民的批评,转头厉声数落小冯:“你到底是怎么办这个案子的,还不快请人进房间里休息!”   小冯此时此刻如热锅上的蚂蚁。   如果说之前故意把程立龙晾在大厅有下马威的成分在,那么现在的几个调解室是真的都被占去。整个派出所里目前都没有空房间,小冯就是想安排,也爱莫能助。   “到底是哪个没长眼睛的伤到你。都什么年代了还诉诸暴力,法律何在!”洋康老板还在发火,那是做给派出所的人看的,他安慰程立龙时温声细语,“我和你爸认识那么多年,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今天肯定帮你讨回这个公道。”   宋洲伸长脖子往外看这一幕干父子情深,隔着一层玻璃门都能听清洋康老板的声音。只见程立龙还真“哇”的尬哭了一声,委屈巴巴地喊了洋康老板一声“干爹”。宋洲赶紧掏了掏耳朵,站起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推开调解室的门向洋康老板吹了声口哨,等对方扭过头来后又扬了扬下巴,热络地喊道:“兄弟,怎么在这儿也能遇到你。”   洋康老板的错愕只在眼里闪过一瞬。下一秒,他就笑得容光焕发,走向调解室时也高喊宋洲“兄弟”。   “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一直合作的纸盒厂的大老板。”宋洲关上门后对高云歌说道。   “什么大的,小的,我又不管事。”康洋老板除了物流,还有一家只参与分红的鞋盒厂。那位小老板年初给宋洲报完价后,高云歌就提醒过他,这家鞋盒厂不论什么尺寸都比市面上的贵几毛钱,成本积少成多,一年下来也是不小的开支。但那位小老板给宋洲打过保票,只要用他们的鞋盒,洛诗妮日后在麒麟湾遇到大小事,只要一句话,他们的大老板都会出面搞定。   “害,我还以为对面是谁呢,都是老熟人呐,好说。”洋康老板也给出差不多的方案,无非是要高云歌服个软,两个人一起把字签了,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洋康老板生意做到这岁数,阅人无数,他和宋洲吃过几次饭,看得出这个温州人是个审时度势的精明人,最会权衡利弊。这个本应该一点就通的年轻人偏偏较上了劲。   “你们已经在派出所待了三个小时吧。”洋康老板看了眼手腕上的金表,神色凝重道,“兄弟,我们生意都在做,我也和你实说。程立龙的父亲名叫程雄,三个小时前人还在江苏谈业务,但为了儿子这事儿临时坐飞机赶回来,登机前特意给我打电话,要我这个当村书记的给他儿子先撑排面。”   宋洲再一次望向大厅,原来那个一直陪在程立龙身边的男子并非他的父亲,也难怪,那人只是身型和程立龙一样精瘦,面貌毫无相似之处,工装衣裤外还套了件深色长款工作服,脚上的布鞋沾染白色粉末,是陪着程立龙从金成那边来的。宋洲看到林文婧面色焦灼地贴到他身边言语,才意识到那其实是她的父亲。   洋康老板特意跟说悄悄话似得,和宋洲坐得更近,但高云歌还是能听清。   “我不应该和你讲别人的八卦,但我不得不提醒你,程雄有三个女儿,外面那个儿子是他老婆亲自带小三去香港做了性别鉴定,才没被打掉的。”   宋洲两眼一翻,不是很想听这种追男宝的封建恶俗。虽然程立龙一出生就被正房带回家里养,但那个外室早年坚持不懈地到他们家门口闹,拉横幅咒骂他们抢孩子,那场面在那个年代传得家喻户晓,所以不管养母对程立龙再怎么宠溺,他也从小就知道自己并非亲生,成长为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   但这些鸡飞狗跳的家庭并没有阻碍程雄的事业飞黄腾达,自从有了儿子,后继有人的程雄常年在韩国日本出差,把华龙化工做成了年销售额过亿的贸易公司。   “政府喜欢这种企业。”洋康老板巴不得凑到宋洲的耳边。他请小宋总算一笔账,一个鞋厂想要有过亿的流水需要投入多少人力和物力,比起劳动密集型的鞋厂,政府对能上缴更多税收的化工贸易青睐有加,不然麒麟湾里也不会有那么多温州老板,全都是十几年前温州产业升级时来的山海。   “还好小冯和你们认识,不然程雄的儿子被打,受了伤要求鉴定,你这位管理早就已经被送往市局了。程雄在市里的关系更硬,他要是想搞你,被关进去半个月都算是轻的。既然是咱们先动的手,咱们也要认,能在街道派出所里解决,就不要往上捅。”   洋康老板讲得有理有据,昊得宝老板听完,忍不住为这位书记鼓起了掌。他们已经把局势掰碎了给洛诗妮看了,这俩还是毫无反应。   “你以为这是哪里?这不是你的温州,这里是山海市的麒麟湾。”昊得宝老板鼻子都要气歪了,也不知道是在骂宋洲还是高云歌,“你不要不是抬举!”   谈判再一次陷入僵局。不多时,又有人风风火火地步入大厅,声音振聋发聩得像是关起门来在自家屋里:“谁打了我儿子!”   “爸!”程立龙的呐喊声娇翠欲滴,如梨花带雨,没捂眼睛的那只手指向调解室的方向。   “您别冲动,消消气,消消气。”除了小冯,昊得宝老板和洋康老板也离开调解室,帮着把怒气冲冲的程雄拦下。程雄大手一甩和他们都拉开距离,指着调解室的门问刚下楼的所长:“怎么打人的有房间休息,我儿子只能坐在大厅里。”   “你这个所长怎么当的!”他震怒,“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公理正义何在!”   “没、没房间了。”小冯后背都被所长盯得冒出薄汗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他也算是开了眼,小小的派出所里挤了那么多人物。   “没房间了就把他们两个赶出去啊。”要不是被人拦着,程雄都要去扯小冯的衣领了。他满嘴方言脏话,对所长都不客气,勒令他赶紧把自己儿子送去医院,所长又把命令下给小冯,再搞不定,就把案子提交到市里。   小冯攥着文件,再一次进调解室时满额头的冷汗,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口。   “高哥,你没受伤吧!”   “老板,你还搞得定吧!”小娅和熊安就是在这时候来的,一溜烟儿似地钻进调解室,围在高云歌身边。   “你们怎么来了?”高云歌诧异地问。现在还没到下班的点,他进派出所后别的不担心,就牵挂着线上的生产,如今熊安也离开车间了,就更没人盯着质量了。   “但是你迟迟不回来,兄弟们肯定担心啊,就派我来了解情况。”熊安保证道,“生产不会被耽误的,等下班了,其他人也会来看你的。”   “看什么看,”小冯的语气也有微妙的变化,“这里是派出所,不是你们洛诗妮的档口,乌泱泱挤这么多人干什么,不是谁人多谁就有理。”   “你、你不要以为我们是外地人,就是好欺负的。”小娅往高云歌身后躲了躲,不敢正眼看小冯那一身警服,说话都有些结巴。   但她牢牢攥着手机,摄像头正对前方,磕磕绊绊道:“我们高哥的账号现在有五千多粉丝呢,一开播就有……有一千人在线!”   小娅多说了一个零时眼神有些闪躲,她壮胆道:“你要是向着外面那个本地人,我们……你就等着被网暴吧!”   小冯:“……”   小冯都想求求这两位连起因经过都不清楚的人控诉自己之前先分清楚青红皂白,高云歌安抚他们俩道:“这件事确实怪我。”   “怎么能怪你呢,”熊安拍了拍自己的良心,“你是什么样的人,兄弟们最清楚,整个麒麟湾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老好人了。”   “就是就是,”小娅都忍不住要开直播了,吸了吸鼻子呜咽,“高哥,你、你不会是已经被屈打成招了吧。”   “你们俩给我出去!”小冯彻底没了耐心,先把小娅和熊安赶出去。   调解室里只剩下宋洲和高云歌面面厮觑,余光里,程雄虽然被所长和其他人安抚,愿意先坐在儿子边上等待,他看向那扇玻璃门时的眼神依旧狠决,电话一个接一个,打不停也接不停,恨不得将里面的人千刀万剐,受万箭穿心的酷刑。   “呵。”   “……哈哈!”   分不清先发出噗嗤声的到底是高云歌还是宋洲,两人都难以保持冷静,抿唇憋笑。程雄一个人占了两个座位,隆起的啤酒肚被一条金腰带封印住,和程立龙竹竿似的身材形成鲜明的对比,爹和儿子的脸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的那个还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姿色,老的那一位已经完全看不出下颌线。路过的小娅忙不迭发来吐槽,说那个老板已经胖到就是坐在那儿,都会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手机铃声打断了笑意,来电显示【江浔皮革】。   宋洲接起后开免提,陈筠关切的问候声响起,两人嗡嗡的脑袋如听仙乐耳暂明。   “阿姨,我可想死你了!”宋洲并不称呼陈筠为老板娘,要不是碍于辈分,他巴不得更亲切地叫人家一声“姐”。   陈筠和洛诗妮的合作一直很愉快,宋洲和高云歌年纪和他儿子相仿,要不是人在广州牛皮绒的源头工厂谈订单,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她也乐意来派出所给两个干儿子撑腰。   “我跟你说啊,这个程雄,是我姑姑的儿子念第二个小学留级后的同班同学。当年他老婆去打小三,还是我姑姑的儿子的老婆陪她一起去的。”陈筠猛吸一口气,终于把关系捋清。总之他们这一辈的企业主都是草莽底层出身,渗透进山海市的制鞋业的每一道工序,做化工贸易的程雄自身认知未必有多卓越,但确实是第一批吃到时代红利的少数人,在早几年钻了不少外贸返税政策的空漏。   “你跟我说明了情况以后啊,我就不停地给程雄打电话。他一下飞机后接到的第一通电话就是我的,虽然知道他那个儿子从小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肯定要先和他共情——”陈筠变了语调,身临其境道,“唉呀呀呀老同学,听说你儿子不小心受伤了,真是令人心疼。你说巧不巧,跟你儿子起冲突的那个鞋厂是我今年新晋的大客户啊,麒麟湾的后起之秀,想必在金成那边货款也做了不少。话说回来,你儿子那么小的年纪,刚从学校里出来,肯定受不了委屈,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来,阿姨恭喜他进入社会大学,你帮我把这个红包转发给你儿子!”   陈筠说:“我马上给程雄转了八万块钱。”   高云歌平地一踉跄,歪歪斜斜地坐回位置上。   那可是八个一万块,要是换算成现金,就是沉甸甸的八刀红色纸币,拿在手里虎口处要张到最大。洛诗妮截止到八月底已经做到三千万的营业额,街道里的干部会三五不时地来档口里找宋洲闲聊,旁敲侧击探探他的口风,想知道洛诗妮有没有冲击规上企业的意向,高云歌还是被这个八万块的数字震撼到了,他和程立龙之间的小摩擦,居然需要这么多钱来摆平。   陈筠叹了口气,遗憾道:“但是程雄没有收去。”   宋洲听出了陈筠的言外之意,程雄这回是动了真格,他谁的面子都不卖,铁了心要给儿子讨回公道。   “虽然我不在麒麟湾哦,但我估计他儿子没受什么伤的,是吧,小高,我知道你肯定有分寸的。”陈筠扬了扬声调,听到高云歌乖巧的“嗯”了一声后,她长长地“哎”了一声作为回应。   “多大点事儿嘛。”陈筠松驰的精神状态值得所有人学习,“小高啊,你要是听阿姨一句劝的话,就和程立龙握手谈和,时间是最宝贵的,早点离开派出所才是最要紧的。但如果你们俩真的有什么个人恩怨,没关系,大不了就在市局里住几天等报告,阿姨表舅的女儿的前夫现在在市局当刑侦大队的队长,也是从凤凰山派出所调上去的。他啊,年轻的时候也不行,配枪带回家,酒喝多了会对老婆孩子举枪瞄准的,吓得我外甥女很早就跟他离婚了,但是有小孩做为纽带,他们这些年的关系也还行,他仕途也争气,逢年过节都有联系。等一下我把他电话号码发给小宋,市局的一个主任我也有过联系方式的,等一下我也找找,也发给你们。”   陈筠挂完电话后很快就发来讯息。   宋洲马不停蹄就要拨过去,高云歌终于出手,掌心覆盖在他的手机屏幕上,过意不去道:“你已经欠了太多人情了。”   “人情不就是这时候拿来用的吗?”宋洲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玻璃门外,又一个他不认识的中年男子来对程立龙嘘寒问暖,从昊得宝老板和洋康老板热络的神色可以看出,那位绝对也是街道里有话语权的人物。宋洲冷眼旁观,不屑地冷哼一声。他就不信这个程雄有比自己更通天的关系。   “不要再找人了。”高云歌摁灭了宋洲的屏幕,两个人的手交叠在手机上,他摇了摇头,合计道,“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甚至都还没开始给温州那边的亲戚朋友打电话,到最后肯定还是我的关系硬。”宋洲急了。他在前头为高云歌冲锋,高云歌却打起了退堂鼓。高云歌皱眉,喉结急促地蠕动,紧咬下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他再一次死死地摁住宋洲的手机,“我不想再玩这种费勒斯比大小的游戏。”   宋洲怔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高云歌想表达的含义。   起初他也以为高云歌说的是叽。   男人生来就执着于比这大小,对那方面的重视像是被刻进了dna,三五岁时跟同龄小男孩一起撒个尿,都要比谁有劲撒得远,水柱不劈叉。   再长大些有所发育,同性之间也会揶揄,暗暗较劲。   再后来,比的东西就更多了,比学历,比有没有出过国,出哪个国,比开什么车住什么房子,存款有多少,在做什么规模的生意,比彩礼嫁妆也比老丈人的助力……一切的攀比都是叽比大小的延续,社会地位赋予每一个人形而上的费勒斯,谁能撬动更多的资源和权力,谁就拥有更大的叽。   “这样有意义吗?”高云歌听不见程雄又在给谁打电话,唾沫星子飞溅到啤酒肚的衬衣上,他一脸淡漠,说,“我不懂啊,明明没有意思啊。”   高云歌的懵懂让宋洲着迷。   极少有人不会被这套游戏机制捕获,就连宋洲也曾有过那样一段时期,物质有多富足,精神就有多匮乏。比大小的游戏没有终局,在这山海内外有人比你小,就永远有人比你大。   高云歌就从来没有这种困扰。   被黄河水养大的他对那些诱惑免疫,田野、牛羊和弟弟妹妹的陪伴构成他对这人世间的原始回忆,他无法理解沿海地区的人需要从挥霍中获得享乐。他还有一颗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悲悯之心,一想到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自己比下去,他就宁肯让那个活生生的人把自己比下去。而他已经拥有了最大的快乐,他生了一双眼睛看鞋,他有一双手能做鞋,他从劳动中获得的不仅仅是报酬,还有世俗金钱所无法等价的充盈。   他的身体就是他的生产工具,他有自己的价值评判体系。   宋洲视高云歌若珍宝,怎么忍心看到他向程立龙这样的草包低头。高云歌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长久地注视着大厅里和其他老板高谈阔论的程雄,程立龙不需要再故意捂着眼睛,他坐在冰凉的长椅上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其实再一次被晾在了一边。   “他刚才的表演好浮夸啊。”高云歌清了清嗓子,加粗嗓音模仿道,“谁打了我儿子,谁!”   高云歌没忍住,泄气得笑出了:,“他还要装作要来打我,以牙还牙,其他人又要装作去拦住他,推来推去。”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在角色扮演,演看客,演父亲,只有高云歌用无辜的语气戳穿这一台戏,以至于他对演儿子的程立龙都起了怜悯之心:“他爸爸根本不爱他呀,只是觉得儿子受了欺负,他这个当爹的面上无光。”   高云歌说,他只是在挣回自己的面子。   “而且他很不开窍,虽然在金成的办公室里认出我了,我一开始也没想着和他多费口舌,自顾自去喷漆车间里拿油漆。是他偏偏要跟着我,看到我从写有洛诗妮棕的桶里倒油漆,又突然发作。”   高云歌的眼神茫然,依旧无法理解程立龙对自己的忌惮心理。林文婧的父亲高抬他,介绍说他是洛诗妮的高总,程立龙听后面色古怪不言语,等到两个人独处在调漆室里才先发制人:“风水轮流转啊,你这种一穷二白的外地人,也有被称呼为高总的一天。”   高云歌不语,只是默默打油漆。   事实上他以前只知道程立龙家里有产业,要不是今天赶巧,他连鞋底化工的具体成分都不知道。理智告诉他不要理会程立龙,程立龙却视他的沉默为挑衅,以为他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呵,你们还真是一对亲兄妹,都爱走清冷高贵的路线,玩爱答不理的套路。我都听多鑫老板说过了,洛诗妮真正的老板叫什么来着,那个温州人,啧,想起来了,宋洲!你以前在麒麟湾只能做小工,干临时,不知道流窜过多少个厂,今年跟着宋洲,就当上管理厂长了,呵,人不要脸起来,还真是什么都能出卖啊。”   高云歌直到这一刻,都还是能忍的。   他是一个容忍惯了的人,程立龙的言辞再怎么激烈,他也无动于衷。   可他越是忍耐,程立龙就越是细思极恐,愈发的口不择言。   “你不要以为自己在洛诗妮当管理,做到了几个爆款,就能左右金成用哪家化工!你那点伎俩也就勾一勾那个宋洲,你们两个死同——”   高云歌的拳头快于大脑的反应,落在程立龙的小腹上。   对方吃痛的弯腰后,他其实已经能思考,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又击中他的太阳穴。   程立龙唉声惨叫,脱力倒地时双手在空中乱抓,碰到了一旁的红色油漆桶。高云歌毕竟是个工人,他不打架,不意味着他不会打架,接下来的几下都直击要害,又不会留淤青,他最后坐在程立龙身上掐他的脖子,手指如给犬狗催吐一般塞进他的嘴巴,迫使他狼狈的干呕,高云歌冷淡的语气里一丝狠戾的波动:“你这张嘴,不配提他的名字。”   高云歌并没有阻止程立龙报警,小黄毛确实被自己打的毫无招架之力,他一人做事一人当。   至于之后的博弈就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了,但他现在叫停还来得及。   “我们不要再和他们一家子纠缠了,陈阿姨说的对,我们的时间很宝贵。”高云歌坐在外面的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缓缓捧起宋洲的脸,指尖从眉骨顺着鼻梁滑下,触碰着他细腻的肌肤。   他笑,歪了歪脑袋,大白天里看到宋洲,也感受到了幸福洋溢的陶醉。他不想再看到宋洲稍关打节了,他愿意装模作样地去给程立龙说声抱歉,这样所有人也都有个台阶下。   但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都要高云歌受苦受难,哪怕他自己并不在乎,凭什么善良的人要被侮辱,真诚的人会遭欺凌。   凭什么,凭什么?   “不行。”宋洲不允许高云歌去低三下气,那同样也是他的骄傲。   “肯定还有客户在档口里等着你,我们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要紧。”高云歌的声音很轻,毕竟自己才是这一场闹剧的源头,他和宋洲之间有了分歧,他一时半会儿也没那么有底气。   而宋洲从始至终都是那么的坚定。   大厅里又响起了一些骚动,宋洲准备继续打电话托关系,高云歌握住他的手机,“哎呀,不值得的……”   “那是你不懂。”宋洲的声音里有丝丝的颤抖。对视之间高云歌在他乌黑的双眸里也看到了闪烁。   “你根本不懂,”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宋洲极其克制地向高云歌控诉,“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我和那个叫程立龙的小猪头三没什么本质区别,就算哪一天走了狗屎运吃掉一点时代红利,做点生意发了财,我若干年后也只会变成个肥头大耳的大猪头三,我根本不会是现在的我,我是因为遇到了你,你——”   高云歌听得心跳加速。   没来由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过去三分之一了。   在这不长不短的前半生里,他遇到过数不清的好人,却只有宋洲如此竭心尽力地为他争夺些什么。而在宋洲捍卫他的尊严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需要这些虚无缥缈的意义。   甚至感受到了耳鸣,高云歌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眩晕。宋洲的拥抱将他从幻觉中抽离,手掌规律地拍打自己的后背像是在安心曲的节奏。   “所以我一定不能让步。”宋洲在他耳畔的誓言如此清晰,“人活着的意义在于要为自己的信仰奉陪到底。” 第72章 你的父亲不爱你   在大厅里引起骚动的不是程家父子,而是林文婧。   程雄已经在给所长下最后通牒,要求去市里做伤检报告,所长也知道已经拖延了太长时间,一直说道歉的话,林文婧忍无可忍,用一声尖锐的呵斥打破他们男人的商议。   “咱妈今天在省会医院复检,她就出去两天,就两天,我都不敢让她知道厂里发生了这些事。架是在金成的车间里打的,人是在金成的厂房里受伤的,你没在自己的地盘里把双方都安抚好就算了,还让客户和供应商闹到无法收拾,你哪里有点当老板的样子!”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在女儿对父亲劈头盖脸的控诉面前,似乎他们的恩怨都变得无足轻重。林文婧的父亲林鑫面色铁青,旋即血气上头,两颊涨红。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被女儿当着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指着鼻子骂,太丢面了。   可他又无法反驳,声量不亚于林文婧,她破罐子破摔道:“我就是没本事嘛,生意都是你们母女在做,我这么多年只能给你们管管车间嘛!”   “莫生气,老同学,不要跟女人置气。”程雄将他们父女俩拉开距离,用老大哥的姿态,勾肩搭背时在林鑫耳边说悄悄话,大意是女人就是这么情绪化,怎么能和稳重的男人相比。他女儿还那么年轻,控制不住情绪很正常。   刚好有一间调解室被清空,小冯赶紧扶着程立龙先进去坐下,询问他要喝红茶绿茶还是大麦茶。   林文婧进宋洲和高云歌的房间时像换了副面孔。   宋洲刚巧接通了和宋恩蕙的电话,他都尚未开口,林文婧先发制人,迅速喊了一声“学姐”。宋恩蕙大学就出国了,并不是温肯的学生,但林文婧的热络让两人的交谈显得非常丝滑,好像宋洲打这通电话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给澳尔康的少奶奶介绍一下洛诗妮的鞋底生产商,她会为即将进入专柜的9960保驾护航。   宋恩蕙这些天正忙于婚礼的准备工作,第六感促使她在挂断电话前问宋洲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宋洲在林文婧的凝视下,迟疑地摇了摇头。   林文婧松了一口气,颇有些无语:“你是个姐宝男吗,这都要找姐姐,咋了,这个案子以后在温州开庭?”   “我已经做好要打持久战的准备了,”宋洲一本正经地玩笑道,“我以后还要告中央。”   “不要再把你们宝贵的时间精力浪费在这里了,小宋总,小高总,你们都是做大生意的人。”林文婧没空再和宋洲拌嘴,特意铺开一张纸,边说边画图:“好,我们把来龙去脉都捋一下。一切发生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中午,我们的工业区小夜莺前往金成的车间拿补鞋底的油漆,路过办公室时被金成的老板,aka我爸叫住,小夜莺飞进屋,发现里面的茶桌边还坐个一个来走访客户的程立龙。”   林文婧刷刷几道简笔,画出鸟和金元宝指代高云歌和自己父亲,至于那条弯弯曲曲扭成虫的,便是程立龙了。   “这位龙少之前和我爸联系过,非常有诚意,亲自上门送几包最新款的国产化工样品。高云歌到的时候,我爸刚好口头和龙少谈价格,多销才能薄利,所以他非常隆重地介绍金成今年跑量的大客户——洛诗妮。”   “我爸说他跟程立龙吹牛,洛诗妮的规模很大,两条流水线日产八千双。我爸还需报了JC23266的实际数量,下半年的第一个爆款肯定在金成,洛诗妮只报来首单,他们就已经下单了36双模具,一个型号吃了三台机的产能,等铺完货后反响好有补单,加模还要汹涌。”   “那你这次还挺有眼力见,知道要继续加码!“宋洲两眼冒晶光,“要不是今天被这事儿耽搁了,我早就打电话要你追加黄金码号了。   “他们男人就爱口嗨,你们俩多干点实事吧,先赶紧脱身回车间,把我那么多库存先消化掉!”   林文婧扯扯嘴角,凌乱的笔触加上抑扬顿挫的语调,还挺像个说书人,“于是程立龙拿起了摆在办公室里的样品,看到底板刻有LostNi,误以为这是洛诗妮的专模,那确实是个有话语权的重量级客户。”   林文婧告一段落。   她也无从得知,高云歌和程立龙之间有什么旧恨,才结下今天这新仇,但追根溯源,两人皆为利来,但愿也能为利往。   “别人卖面子给程雄打钱,他是不会收的,但如果金成签几张华龙的送货单,让他下半年送点化工进来,相信我能用货款结人情。当然了,我肯定要告知你们俩这方案,不然别到时候给我退货,说用了华龙化工的鞋底你们洛诗妮不做。”   林文婧话音刚落,高云歌就狠狠点头。他早就归心似箭想回车间,顺利的话还可以加个班,他看向宋洲的眼神里充满焦灼和期待,宋洲在考虑的片刻之间先是沉沉的思忖,随后嘴角的弧度上扬,歪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后他再次向林文婧确认:“你父亲……真的把洛诗妮形容得那么牛逼吗?”   宋洲请小冯出马,先单独请程雄来大厅里聊一聊。   闻着大麦茶包的清气,终于有单独房间的程立龙解放了双手,不再装模作样的捂住眼睛。所以他能清晰地看到玻璃门外,他的父亲面对宋洲时先是趾高气昂,看得程立龙大快人心。但没过多久,程雄表面的怒意就被安抚,也不知道那个叫宋洲的温州人说了些什么,抑或是林文婧的笑容,他的父亲逐渐缓和了脸色。三人明显达成了什么共识,闻声而来的林鑫很自然地和程雄握了握手,宋洲作为一个恭敬且礼貌的晚辈,见缝插针地捧上双手,程雄并没有扫他的兴,欣然和他一握。   接下来的进展则如众望所归。   各位老板们接连涌进程立龙的房间,小冯恨不得给每个人都泡一杯,不过他当务之急是要双方心甘情愿地在和解书上签字。   “吵归吵,闹归闹,大家伙来麒麟湾都是为了挣钞票。”小冯也被林文婧感染,说话一股子腔调,“刚才我在边上也听明白了,程公子特意去一趟鞋底厂,也是希望促进和金成下半年的合作,那您和小高,啊不,洛诗妮的高总,一回生二回熟。刚才高总的伙计,小宋总已经在小老板娘的见证下,和您父亲谈成合作了,哎,你们那个货号叫什么来着,哦哦哦JC23266,接下来全部都用华龙的化工生产制作,那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小冯递上夹着和解书的文件夹,迫不及待想要见证这喜上加喜。坐在他对面的高云歌非常配合,先拿起了笔,写字时一如既往地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名字端正到有些古怪,程立龙瞅着他那一看就没什么文化程度的字迹,轻蔑一笑,引得其他人的目光都注视向自己,高云歌签完后也将文件夹推向他的面前——   那么多眼睛盯着他呢,那些眼神分不清是在翘首以盼,还是视自己为众矢之的。   反转来得太突然,等程立龙意识到自己在圈套里,他已经到了不得不签的境地,而把手搭在他右边肩膀上不让他挣脱的,正是站在自己身后、中断出差也要来为自己撑腰的父亲。   宋洲也站在高云歌的身后。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嘴角带着一丝不明显的笑意,脸颊的肌肉牵动着双眼微微眯起,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不带遮掩的胜券在握,他的窃喜锋芒毕露。   仿佛能听到宋洲的嘲讽。宋洲明明没有说话,他却能看到那张歹毒的唇瓣闭合又分开似的,让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幻听还是真的被当着众人的面戳穿:你的父亲不爱你。   他不相信程雄看不出来,那一声“爸”透露着小心和不安,当真像是困在陷阱里的小白兔。他又看到宋洲笑了,因为当他想要回头,程雄明显摁住了他的肩膀,他如果敢在这关头忤逆程雄就是不给父亲面子,那他将和打程雄儿子的高云歌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程雄有多渴望重新和金成达成合作。   进出口的返税红利早已消亡殆尽,而那些鞋底厂的管理早已被回扣撑大了胃口,哪怕程雄在江苏投资了化工工厂,利润率早已无法与二十年前相比。   更为严峻的现况是国产化工尚未被市场认可,哪怕有十家多鑫这样的中低端鞋底厂买进华龙的新化工,都不如金成用一批。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太想打通金成那边的供应了,所以才会擅自主张前去,他堂堂一个大少爷,老程家的独子,去送样品完全是屈尊降贵,他是想当个好儿子啊,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父亲。   程立龙的字迹及其潦草,最后一笔力透纸背,将和解书稍稍戳破一角。宋洲随即发出的一声突兀的爆笑更是让所有人刚松的一口气又提到了嗓门眼,宋洲竟然带头鼓起了掌:“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啊,龙少,您挨的这几下给华龙换来一桩生意,值,太值了!握手,必须握个手!”   只需宋洲一个眼神,高云歌就知道该伸手的是自己,站起身的同时掌心悬在空中。程立龙牙关紧咬到酸痛的程度,眼里有嫌弃和厌恶,好像那只手上粘了什么脏东西,是他的父亲命令他要冰释前嫌,出了这个门以后就是朋友兄弟,少爷公子的纤嫩手指这才敷衍的和高云歌的碰到了一起。   “你、你这个——”程立龙还是气不过,胸膛剧烈起伏,却憋不出后半句。随着和解的尘埃落地,集结到派出所的各方人物也得以放松,互相道别。程立龙发现他们就算认识自己父亲,也会跟宋洲表现得更热络些。真奇怪,明明那个温州人那么年轻,按理说尚未在麒麟湾站稳脚跟,怎么就有这么多人愿意替他奔走出面,而他又是为了高云歌。   高云歌。他默念这个名字,要是没有那个签名,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哥哥叫这个名字。   他靠着这副年轻的皮囊和出手的阔绰,从小到大谈过太多女朋友,如果不是再次遇到高云歌,他甚至记不得那个叫孙菲的乖乖女长什么模样,哪怕自己因此被退了学,他依旧认为自己是无辜的,甚至洋洋得意,真的会有人爱自己到得病的程度。   但如果真的无罪,他又何须惊恐呢,生怕高云歌的存在会影响到林文婧的判断,金成的客户毕竟全都掌握在女人手里。林文婧也和高云歌走得很近,而当他和高云歌一前一后走出派出所的大门,门口台阶处蹲满两排的人全都蜂拥而至,穿过他,推搡他的胳膊,留他孤零零在原地,将他身后的高云歌簇拥得水泄不通。 第73章 你们两个死同性恋   入秋后日子越来越短,一转眼,天边的最后一线夕阳也消失殆尽。派出所对面的路灯尚未亮起,二十多号人在昏暗中乌泱泱涌来,颇有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程立龙有些发怵。   哪怕警察们都还在身后,他还是条件反射地抬起胳膊挡了挡,麒麟湾里的工人大多来自云贵川,颇有血性,程立龙细皮嫩肉的,连高云歌一个都打不过,他生怕这些人联合起来,会跟老港片里演的古惑仔似的将自己围殴。   程立龙身子缩得像个鹌鹑,他身后,高云歌如群星环绕,和他的瑟缩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哥!你没事吧!兄弟们都来了!”带头的熊安情绪饱满高昂,还特意抬起高云歌的手臂观摩,隔着衣服摸他的上半身以确认,“你没受伤吧,不然兄弟们就是跟着一起进去,也要揍那臭小子一顿给你报仇。”   “哎哎哎,这位公民,注意你的言谈举止,不能目无王法,”小冯厉声道,“莫要口出狂言,你们还在派出所门口呐!”   “你、你也不要太狂。”小娅说话还是磕磕绊绊的,且攥紧手机,弱弱地和小冯硬刚,“我随时可以开直播,揭露……揭露你们的丑恶嘴脸!”   小冯噗嗤一笑,他还挺骄傲,稍作停顿后,也学着那些老板尊称高云歌为“高总”:“要没我从中周旋,你们的高总哪能这么快就被放出来。”   宋洲给小冯递了根烟,小冯双手接过后别在耳边。宋洲并不气恼小冯一度墙头草两边倒,谁让双方势均力敌都是不好惹的人物,他拍了拍小冯的肩膀叮嘱他以后来收废品的时候勤快点,洛诗妮再过几天就要日产八千双了,胶水桶的用量也不小。   程立龙有种强烈的抽离感,热闹都是其他人的,而他什么都没有。   就连唯一站在他的父亲也一手扶腰带,一手刷手机里最新的航班信息。程立龙咧开嘴角,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程雄很快就选定了最快回苏州的一趟航班,下了两步台阶后回头,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跟上?”   程立龙站在原地。   从那趟航班的值机表可以推断,程雄并没有留出两人一起吃饭的时间,他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生意。   “要不你自己打车。不要让你妈知道都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到此为止。”程雄没工夫和程立龙再上演父子情深,与此同时,高云歌就像个打胜仗的将军似的被洛诗妮的工人们簇拥着离开,不少人还发出高亢的欢呼,小冯口头警告他们禁止在派出所门口喧哗,他们反而变本加厉,要不是高云歌不愿意,他们恨不得将人如领袖一般抬高再抛起。   “有什么好得意的,你……”程立龙忿忿不平,却只能像阴沟里的臭老鼠,不敢大气喘声。高云歌和车间工人们之间的团结让他感到匪夷所思,他从未见过如此和谐的上下级关系,整个麒麟湾都找不出第二个像高云歌这么平易近人的老板。   宋洲和小冯分开后缓缓走下台阶,当他无视程立龙直接从他身侧路过时,程立龙能清楚的看到宋洲望向高云歌的眼神充满骄傲和美满。   林文婧和他们并不顺路,匆匆告别后就上了车,扬长而去。宋洲走向高云歌,也是在走向那二十多个车间工人的小团体。哪怕身份地位不同,穿着打扮上有明显的差异,宋洲只要是和高云歌越来越近,他就也像一滴水溶于大海,和一切人民浑然难分。   只有程立龙孤身一人。   程立龙明明有很多朋友。哪怕被勒令退学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身边也从未少过酒肉兄弟。男人做生意不就好这口,他以前听多鑫的老板提到过洛诗妮,那位温州来的宋总也是他心心念念争取的客户,还在澳尔康的时候就是V19的常客,万万没想到自己办鞋厂后就转了性,非必要不出入娱乐场所,导致他每次送完样品都盼不到大货订单的踪影。   和金成的合作中断后,品质更低一等的多鑫就一直是华龙的主要客户,多鑫老板说话也很有趣,跟他绘声绘色地讲开年在温州飞扬模具厂的插曲,他和天骐老板如何同洛诗妮的两位争夺爆款模具。   还是年轻人更有拼搏的劲儿啊,多鑫老板意味深长地说过他们两个关系很不错,另一个合伙人以前就是个普通打工的,居然能和小宋总拼成伙计。   直到见到高云歌,以及他对宋洲的维护,程立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种“不错”。   “你们两个死……”程立龙的眼窝隐隐作痛。   宋洲此时已经下了台阶,他回过头白了程立龙一眼,说话声音比他的敞亮,那语气也挺欠的:“你说什么?”   他其实已经听清了程立龙的辱骂,却还是转身,不信邪地问他,赌定他不敢再重复一遍。   料想这种草包也不敢再生事端。赶飞机的程增刚刚离开,房东和老板们如鸟兽飞散,程立龙势单力薄,以一人面对宋洲等一行人,如同一只蚂蚁想要撼动大树,他也心知肚明自己如果再不开口,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我说……”他也豁出去了,反正除了口头上的便宜,他毫无胜算,一不做二不休地冲宋洲吼道,“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两个死同性恋!!!”   哄闹嬉笑的人群瞬间寂静。   宋洲眨了眨眼,仪态不由更端正些,站在矮几级的台阶上,面对面直视口无遮拦的程立龙。   很难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比起愤怒或者暴躁,他那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最先闪过的,居然是几天前的一场饭局,请客的是山海市最大的毛绒供应商。   这家里布店在步云路上足足占了八个门面,仓库近五千平,大老板和宋洲年龄相仿,就已经是两个小孩的父亲,饶是宋洲阅人无数,这位大老板的酒量也绝对能名列前茅,而他无论大小酒局都会带上档口的小老板,年龄比他大一轮,在男人眼里保养得过分精致了,并且还是个外地人。   合伙生意在山海市不好做,亲戚朋友之间都容易分赃不均,没几年就分开,他们俩却和睦至今。宋洲好奇,也特意了解过,那个小老板只占很小一股,且不管厂里的事情,他们俩能深度绑定,纯粹就是因为能玩得到一起。   这不,酒喝到中旬,明明那位大老板尚未有醉意,就一本正经地称呼小老板为“老婆”。宋洲打圈敬到他那里,他会打趣,带上小老板,要宋洲敬他们“一家人”。   酒桌上的话全是玩笑,没有人会当真,反而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小老板不甚酒力,没喝几杯就说胡话,和大老板“离婚”又“结婚”,惹得在座的各位都开怀大笑。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他们的真实关系,他们被家里的妻儿打电话询问何时回家时,又会自然而然地切换回现实生活里的身份,一种诡异的平衡达成,点到为止是生意人的基本素养,也只有程立龙这种毫无天赋的蠢货,才会看破又说破。   宋洲足足怔愣了好几秒。   漫长的错愕里,他不得不承认,其实自己也没有做好准备,如果真的被人当众戳破和高云歌的关系,他到底应该做出什么回击。   完全是任由身体的本能反应,他握紧了拳头,最大限度跨越台阶,往程立龙冲去。站在大厅内的小冯想上前去拦,已经来不及了,程立龙想要逃跑,也为时已晚,慌乱之际后跟踢到了后面台阶,整个人往后倒,仰头跌坐在棱角分明的石台上。   被磕到后背的程立龙吃痛地闭上了眼,然后恐慌得不敢睁开。   疼痛并没有劈头盖脸而来,等他畏畏缩缩地睁开一道缝隙,两道身形如巨大的黑影将他笼罩,视野里重新恢复颜色后他最先看到的是手——高云歌紧握住宋洲原本攥成拳的手,细细地抚摸手背,待宋洲缓缓卸力松开后,他的指尖穿过缝隙,两人的双手十指交织在一起,一同无法分离的还有他们之后的命运。   程立龙的视线往上抬,看清了高云歌的轮廓,脸上还是那种淡然的表情,无所谓地看向自己,那冷漠的神情和白天在金成厂区里相遇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起初程立龙以为高云歌是蛰伏得太深,他现在终于明白了,高云歌根本没有自己预设的那么复杂,如果不是自己嘴巴不干净带上宋洲的名字,高云歌恐怕就没想过要和自己再发生交集。   而高云歌从始至终都坦荡不畏惧。他们是同性恋又如何?法律又没有规定两个男人不能一起开鞋厂。   所以他甚是疑惑,不解程立龙为什么要骂他们两个死同性恋。他和宋洲明明是两个大活人,且好生生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他在这一点上他从不自证,也毫无心理上的负担和压力,反倒是程立龙,除了父亲,就连被他伤害过的人,也对他漠不关心。   真是个可怜的人啊。   “啊……啊!”程立龙捂脸,发出尖锐的破防音,在这一刻完全变成了小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狼狈地发疯。 第74章 拿捏   伴随着程立龙的呕哑悲鸣,派出所正对的那条马路一侧路灯亮起。   整个环境瞬间被照亮,十指相扣的高云歌和宋洲无疑是所有人的焦点,高云歌却跟没有感受到那么多注视似的,依旧用寻常的口吻:“还不快回去加班。”   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来给他们的高哥撑腰的黄毛们:“……”   “啊你点的外卖是不是到了?”   “什么外卖今天晚上我女朋友给我做饭。”   “你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你可别看到咱高哥有了你也跟着无中生友。”   “就是就是咱还是老老实实吃点快餐泡面吧”   “吃吃吃我也去我也去。”   工人们匆忙找些生硬的借口,为了逃避夜班,快步走了会儿就散开了。只有熊安和小娅还围着高云歌和宋洲,两人不停地跑到他们前头,又跟在后面,如此重复,欲言又止,又欲言难止。   熊安洗褪色的那头黄毛都要被挠脱发了,这一年来的蹊跷在这一刻全都显山露水。高云歌和宋洲在一块儿的时候实在是太自然了,以至于他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可要是真仔细思忖,他用那没读完高中的脑子也能意识到,纵观整个山海,从来没有一个厂的管理会和老板一起在档口里烧火做饭,高云歌今年除了弟弟回来的晚上会回出租房,其他时间都不在,他一直以为高云歌是图方便住在工业区里的员工宿舍,那他这些天来究竟是在和谁同居,答案不言而喻。   简直是想都不敢想啊。这年头就连听书软件里都没有流水线小妹和霸道总裁的爽文故事了,熊安居然能看到高云歌和宋洲在一会儿。   而当炸裂到不现实的真相真实发生了,熊安的脑回路也被带跑偏了,只能用更抽象的思维来理解。   “老、老板,你是温州人吧。你也知道我们高哥生性腼腆,有些话他可能不好意思开口,那我就斗胆,冒昧地问一句,你们那边的,嗯,结亲的场面,好像都挺气派的吧。”熊安小心地询问。他刷短视频的时候见过温州订婚宴,环境雍容华贵,新人光鲜亮丽,是他们这些打工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复制的唯美仪式。哎?嫁温州男人能拿多少彩礼来着,好像收到的钱都是用来支援小家庭的,不会被父母收回去……那高哥岂不是发达了!从此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   “嘿、嘿嘿。”熊安傻呵呵地眯着眼,如跟着高云歌鸡犬升天似得,哈拉巴子都快流下来了。   “你清醒一点。”高云歌冷眼看熊安两眼发光,扯扯嘴角,劝年轻人不要再白日做梦。   他还有点不服气,熊安明明是自己的小弟,但还是会默认要在大事上先迎合宋洲的需求,不由嘟囔了一句:“就不能按照我的习俗吗?”   熊安之前有多憧憬,此时此刻脸就有多惨白。   再看向宋洲,这个温州人就从行走的“天价彩礼”一冒烟,变成了个无底洞。得花多少钱才能“娶”到金枝玉叶的小宋总啊!熊安这下子是彻底不敢想了,暗暗下决心躲过今天这个晚班后一定要抓紧加油干,为高哥和小宋总的幸福人生添砖加瓦。   “没想到你人老,还、还实话不多!”小娅骂骂咧咧地发了条语音。邹钟闻很快就也回了一条:【哎呀呀小姑娘你会不会断句啊,我发的文字明明是‘我人老实,话不多!’】   小娅继续文字跟邹钟闻聊天。   她刚在派出所门口一直抓着手机,一紧张一手滑,还是开了场标题都没拟好的直播。原本是想让momo们当赛博判官,伸张正义,送凤凰山上热搜,没想到程立龙当场发疯高云歌和宋洲也不避讳,反而证实了程立龙那无伤大雅的指控。   倒是小娅被吓到了,赶紧下播,最后一幕停留在宽大马路的一侧路灯下,高云歌和宋洲牵手时背光的身影,看不清面孔,却有着被照亮的前路。   邹钟闻和江浔皮革的老板娘陈筠一起在广州找更物美价廉的帮面材料,也正焦愁,小娅一用高云歌的号开播他收到提示后就进去了,并全程目睹。   他美丽的精神状态和熊安简直是卧龙凤雏,马不停蹄给小娅发讯息:【怎么就下播了呢!多好的流量啊,多热的话题度啊,现在的momo们就爱看这些,赶紧上链接,9960给别的主播卖,还不如我们自己争气!】   小娅:【……】   小娅:【咱这号可是只能挂七天预售的,你找好平替真皮的料子了没?】   邹钟闻:【别说了,我还不是因为快被宋老板和陈老板娘逼疯了,9960进澳尔康柜台的帮面用真皮,其他市场客户来订单做更物美价廉的牛皮绒,人造革的一种,成本会随着订单量和品质要求浮动。我这些天又是跟那些革料厂家谈价,又是找更具性价比的真皮来替换掉本地的供应商,我在广州摸牛皮摸得手都要起茧子了,闭眼做梦都是数牛,睁开眼牛字又不会写了。】   邹钟闻:【我现在强得可怕,给我一张牛皮,我能闭眼报出这头牛的年龄性别和爱吃什么种类的草。】   小娅惊叹:【以前在厂里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   邹钟闻:【我跟我哥在一块儿的时候话也多啊。不过平时忙着设计,我确实人老实话不多的。】   小娅断错了句后,邹钟闻还挺匪夷所思,继续发语音:【他们俩不就是牵个手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这人平衡感不太好,走路都容易自己绊自己,所以跟我哥散步的时候,他也会牵我的手啊,而且我们这么多年都一起睡诶,刚开始我想每个人盖一张被,防止翻身的时候把对方吵醒,我哥莫名在这方面节俭,就是没有多余的被子,我们兄弟两个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啊,搞不懂那个臭小子,怎么就说他俩是同性恋……等一下,哎好像是有点太亲密了哦,那、那如果他们俩是,我和我哥,我们难道也算……!】   小娅默默关掉了手机,没继续回复邹钟闻,也忽略了不断增加的后台留言,不明状况的momo们一进直播间就看到代言人和老板牵了手,还没来得及截屏,画面就戛然而止,全都被吊足了胃口,更加期待下一次的突然开播。   熊安小娅也和高云歌宋洲渐行渐远。   派出所和工业区只有十分钟的步行路程,他们俩却颇有默契地逐渐偏离。   又一次在日落后经过那个拆迁村庄的主路,只有暮色和月光铺洒断壁残垣,两个人没有言语,却都心知肚明,有什么新的东西在他们的身体里滋长出来了。   高云歌喃喃:“原来是这种感觉。”   宋洲没听清:“什么?”   “啊……”高云歌改口,笑了笑,“等有空了,我叫上菲菲和云霄,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宋洲对高云歌的提议心向往之,但两人接下来又不约而同投入繁忙的生产和工作。   对9960感兴趣的不止大量铺货的澳尔康,不少做批发的市场客户也嗅到了爆款的味儿,从四面八方来洛诗妮的档口。   宋洲每天都跟这些批发商斗智斗勇,比起推广9960,他花了更多的心力去辨别,这些客户到底是真心来进货,还是同行派来的“间谍”。   这也不能怪宋洲如此小心。每天晚上,生产完毕的真皮版9960会全部打包,送上一辆专车运往温州的澳尔康总仓。他们发货都这么垂直了,隔三差五的,澳尔康的仓管会跟高云歌抱怨,怎么运来的鞋子比洛诗妮开票的出库数量少一双。   高云歌起初特较劲,为了一双鞋能给仓管打半个小时的电话说明情况,恨不得把厂里的装车监控都发给对方看。再一次遗失一双36码后宋洲更敏锐地意识到这鞋就是在运输过程中被人偷拿了,不然不可能每次都是同一个码。   宋洲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打电话给林文婧:“最近有没有人来找你拿JC23266的样品呐,小老板娘?”   林文婧不语,只是一味给宋洲发聊天截图,啪啪啪一下子十多条,全都是不同的鞋厂发来9960的图片,有些是澳尔康的内部模特图,更多的是偷拍视角下的洛诗妮小黑屋,宋洲把爱马仕的那一套搬到了麒麟湾,客户进档口问有没有9960,宋洲先说没有现货,客户必须配满其他普通雪地棉的款式,宋洲才会带客户去车间里靠近设计室的新隔间,真正的热卖款全都藏在那里。   宋洲看到那些鞋厂发来图片后都要问林文婧一句,洛诗妮的这款鞋底是不是金成的?   面对不熟的小厂,林文婧直接回复没有,对话也就没了下文。但天骐老总和漂亮心情老板娘才没那么好糊弄。天骐不相信,不甘心地问洛诗妮今年的pvc发泡鞋底不是都你家在供货吗,漂亮心情老板娘更是不害臊:【小妹,先给阿姨几只36码打样呗。】   林文婧婉拒:【别的款样品都管够,就这个不行。人家洛诗妮底板都刻钢印了,是小宋总自主研发设计的专模。】   漂亮心情老板娘坚持:【钢印的存在那些批发客户们都跟我说过了,我们山海鞋不讲知识产权那一套,你就先给我一只36码右脚鞋底呗,我先叫设计师搞好鞋楦,画好样板,准备好皮料。阿姨不会让你为难的,肯定会等澳尔康那边全面铺货了再跟版,阿姨不过是想跟得更快一些,毕竟这里是山海,款式和速度为王。等市场真有动静了,洛诗妮就是有两条流水线,在产量上也未必能胜过我这个手工厂。】   林文婧选择沉默。她重新打来的那通电话里的吐槽振聋发聩。   “我连漂亮心情都拒绝了,我这回是真的吊死在你一棵树上了!全山海没有第二个鞋底厂会这么支持一个鞋厂!”林文婧也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这段时间又不知不觉又被宋洲半怂恿半忽悠地加了几双模具,JC23266的日产量已经达到四千双。   金成已经和洛诗妮深度捆绑了,宋洲还嫌不够:“你要继续加,三天后日产量要达到至少八千双。”   林文婧大受震撼:“???”   宋洲说:“我另一条流水线明天就能开了,每天要生产更多的LostNi baby,胃口当然要翻倍啊。”   林文婧不答应:“但我前期给你打了近一万双库存,足够你周转了。再说了,就你现在配置的人员,想要符合澳尔康那边的质检要求,你的产能有限,绝对不可能日产八千。”   “所以我除了流水线,还要上手工。”宋洲一如既往地自信道,“漂亮心情老板娘都这么说了,那我宋洲不勇闯一下手工模式,实在是说不过去!”   宋洲口吻有多轻巧,他自己心知肚明实际操作起来就有多复杂,但是没关系,高云歌都会有办法搞定。   “毕竟我们洛诗妮从妈妈那一辈开始就接某香某奈某儿的订单,正宗意大利血统手工坊传承工艺,我们在麒麟湾做手工,哼,拿捏!” 第75章 邹钟闻的鞋楦   林文婧万万没想到,上手工组其实是高云歌的主意。   下半年的棉鞋和凉鞋一样是大季,也是山海鞋的强项,能发挥出极致性价比,谁能想到摆进澳尔康专柜的真皮勃肯鞋在生产端的出厂价不到六十,如果不是同行,没有人会注意到9960用的鞋底材料是pvc发泡。   但做真皮帮面的厂家在麒麟湾毕竟是少数,除了洛诗妮,也就天骐这类传统公司单大厂,想要真正拥抱山海鞋所锚定的下沉市场,成本必须还要再降,比如用仿牛反绒的人造革。   高云歌在宋洲给邹钟闻批假去广州找材料的时候就提出了设想,干脆用流水线做真皮,再招手工组做人造革,这样工艺和要求还更容易区分。   这起初只是高云歌随口一句的假设。他自己虽然经验丰富,但跟着他的这些黄毛们可全都只会在流水线上做螺丝钉,他绝无可能用原班人马组建出手工组。   再加上洛诗妮的车间集下料针车成型仓储为一体,已经足够拥堵,在这寸土寸金的工业区里,洛诗妮若想正儿八经地摆放手工组的设备,至少还需要扩大一倍的规模。   宋洲年初想租厂房都大费周折,高云歌若是想在棉鞋季到来前再吞并别家的车间,无意是在断别人财路。   所以高云歌想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布局:将下料和针车设备全部搬走,找个工业区附近的小厂房专注鞋帮的制作,再雇一辆货车每天定时定点的运输完工的帮面到原来的车间,两条流水线一条继续做澳尔康的铺货订单,另一条线改短到前帮机的位置,从线上流下来的裹着楦头的鞋面移送到架子上,按编号送到手工组的烘箱边,这些工人只负责复底拔楦的步骤。   ——这样半流水半手工的鞋子生产出来既有流水线的精细度,也具备手工的产量。   “我估摸过,全流水的那一条转速不能动,每天最多能生产三千双,半流水那边每两个人为一组,平均一天就能有五百双左右的产量,搬走的下料和针车区至少能放十二组烘箱。”高云歌跟宋洲保证,“只要材料供应得上,日产量一万双都不是问题。”   宋洲张张嘴,快被高云歌亮瞎眼了。   且不说这么夸张的产量放在温州需要多大的厂房面积,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以及多么漫长的运转周期,在麒麟湾的高云歌完全能搞定,只要有订单,他还能把产量再往上拉。   并且宋洲还在澳尔康做宋总的时候走访过工业区里几乎每一个鞋厂,大的全流水,小的全手工,中等规模里也有不少半流水,全都是前段手工抓邦,后段流水线复底。   他从未见过高云歌筹划里的前端流水线抓邦,后段手工复底。一分价钱一分货,手工必定面临工人技术水的参差不齐,而鞋帮面和鞋底之间的那一圈胶线就是最好的检验,流水线复底的胶线,就是会比手工的干净。   但高云歌有信心,以洛诗妮开出的工价,他们绝对能招到老手熟手。   他给宋洲看自己手机里的聊天记录。这年头在工业区里,铁打的工人流水的老板,已经不止一个其他厂的工人问他是不是在洛诗妮当管理,厂里是不是有个叫9960的款,如果高云歌愿意偷拿一双出来,他们老板有重酬。   “哦呦,咋偷版都偷到你头上了。”宋洲看了都被逗乐了,“赶紧让他告诉他的老板,直接来我们档口喝茶,转两千块拿样鞋,五千送刀模,八千送原厂楦。”   “说正经的。”高云歌又给他翻了几段类似的对话,那些工人都是手工厂里的,其中一个还是漂亮心情的老员工,高云歌问他在漂亮心情的工价多少,他唉声叹气发来语音:【你也知道我们是计件的。她家虽然量大,但单价也随之压低了,那老板娘叼得很,说这个价我们不做有的是人做。】   “我们只要求手工组做后段的工序,我们可以把单价提到最高。”高云歌的语气里有难以压抑的澎湃,“你想啊,他们的老板都到叫工人去托关系偷鞋的程度了,说明这个款的反响,就是好啊,而且好得前所未有,所以其他厂的老客户们在洛诗妮拿不到鞋,就放消息给他们,想让他们抓紧跟版。”   高云歌的双眼也闪烁得洞若烛火。如果说宋洲一个人的预判尚且略显单薄,那现在暗潮涌动的是整个市场的未来风向。   “9960绝对会补单,大补特补。我们必须要流水线手工两手抓,在仿版出来前出库尽可能多的洛诗妮制造。”   高云歌完全是在用发号施令的陈述语气。   在和宋洲搭伙办厂的过程里,两个人一直分工明确,宋洲负责制定大方向,哪怕有一些主意天马行空,甚至赌性略大,高云歌总能有办法落地和执行。   但现在,是高云歌在凭借自己的经验做出判断。宋洲揉了揉眼,捂住后呢喃道:“你太耀眼了,我快被亮瞎了。”   宋洲于是马不停蹄联系林文婧。他那双眼睛被照成能看到最后一排视力表,只瞟了一眼就发现其中一位老板发来的图片里有端倪,背景里模模糊糊的霓虹灯光像是某个托运部的招牌。   宋洲骂骂咧咧:“难怪我好几个客户都跟我反馈,说成箱的鞋子里少一双,外箱也破破烂烂的,原来不是在运输过程中受损,而是被偷了啊!”   林文婧不意外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去本地的模具厂,说不定已经有人拿着这双鞋拆下来的鞋底拿去依样画葫芦的开模了。”   “这我倒是不担心。”宋洲连胶水用的都是最贵最好的牌子,最大限度减少开胶的可能性。如果真的把鞋底从黏性这么强的帮面底部拆下来,那么鞋底绝对会一定程度的变形,无法复原到最初的楦型。   这也是为什么漂亮心情的老板娘执意要林文婧提供鞋底来打正确样。或许就是她在暗戳戳地怂恿别的鞋底厂去跟金成的JC23266。如果这是一台价值几千万的精密仪器,拆了重组,只要投入足够的人力和资金,还真能复刻得一根头发丝都不差。偏偏它是一双只卖几十块钱的鞋子,全是一拆解就变形的软材料,拿着拆下来的鞋底再去倒推编程,绝对无法一比一还原。   “温州那家模具厂你放心,我一年跟他合作的货款至少六百万,我也反复和他老板强调,哪怕别人拿到了流入市场的鞋,这套模具也不能一模一样的开给第二家。”林文婧再次感慨,金成和洛诗妮的这种合作方式前无古人,想必,后也无来者。   “我已经最大限度地为你创造优势了,但跟版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时间问题。”林文婧说,“要不是你现在主供澳尔康,让做市场货的批发商们等太久,也不会有那么多鞋厂没看到鞋子的实物就蠢蠢欲动,等他们量产了能供应老客户,你的客户也就流失了。”   “鞋底并不是我们唯一的优势。”宋洲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推测道,“想必各位老板们鞋底还没看到影儿,鞋楦已经到手了。”   邹钟闻在麒麟湾的设计师圈里也是个十足神秘的存在。   在山海市,鞋楦和帮面刀模都是外加工的一部分,若是哪个鞋厂有爆款,肯定会让鞋楦厂加楦。其他鞋厂来问鞋楦厂搞某爆款的同款楦,老板现成的程序都在那儿了,哪有不挣钱的道理。   但邹钟闻的鞋楦都是温州来的,一般人想拿到他调试的确认楦,还未必能又渠道。   这就让新开业的温鑫鞋楦厂显得门庭若市,比工业区里的档口都还热闹。某种程度上来说,邹钟铭这家新店的名气是弟弟打响的。邹钟闻主动要求哥哥抓紧这一波订单,请他毫不吝啬地将lo9960的原版楦分发出去,反正那些想跟版的就算不在哥哥的店里下单,也会去别家,这肥水当然不能流外人田!   9960出库三万双的时候,工业区里终于有一家鞋厂磕磕绊绊地出了第一批六百双的仿版,且订价比洛诗妮的直降五元。   小娅为此度过了一个难眠夜,晚霜用量都比平日里多了一倍。   工作号上每天都有退单,不用想就知道这些人把单子转去了哪儿。虽说9960的货期随着产能的上升,反而越来越推迟,那几个取消订单的都要至少等半个月,虽然知道她们的等待是有限度的,到手的订单飞了,小娅心里还是会不好受。   但很快,没过几天,她就听别的档口里的文员八卦,说那个鞋厂的第一批鞋全被退货,来回运费的损失不算,厂里还剩下不少材料,简直是血亏。   小娅那叫一个雀跃,来不及求证这个小道消息的真实性,就迫不及待地上楼去车间里分享。   生产有多忙碌,邹钟闻就有多轻闲,悠哉悠哉地围炉煮茶,还用上了陶瓷小奶锅,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他哥送的。   “意料之中罢了,”邹钟闻的笑里三分嗤之以鼻三分骄傲四分胜券在握,“我设计的这款鞋楦并不跟脚。”   “我故意的。”邹钟闻说,“在山海市,如果我亲自调试的鞋楦被跟版了,我不希望我的楦头被其他厂家拷贝后直接可以使用。” 第76章 AbcdEi   小娅一脸问号,大为震撼。邹钟闻说得明明是中国话,连在一块儿她反而听不懂了。   楦头在鞋子的定型过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若没设计好,消费者在实际穿着的过程中肯定会感到不适,导致退货退款是很常见的售后。如果一双鞋精美有余舒适度欠佳,那么设计师难辞其咎,肯定会在大货生产后被老板兴师问罪。怎么可能会有设计师特意把鞋楦设计的不合脚呢,犯这么低级的失误,不是在败坏自己在业内的口碑吗。   “上回不是你嫌我老,实话不多吗!”邹钟闻也很懊恼。男人年过三十也是要讲时髦的,跟年轻人交流的时候套用些网络热梗的表达。桌上刚好摆有一只9960在开发期间的样品,邹钟闻放到地上请小娅试穿,感受区别。   “哎!怎么和档口里的版本不一样!你这只也不跟脚。”小娅走第一步的时候就感受到脚踝和鞋后跟处的明显摩擦,再走两步就完全脱离。她是标准的36码,每一个来下单的客人都会让她把9960穿上,看看行走时的实际效果,她则又蹦又跳地展示鞋子的柔软和贴合度,洛诗妮实际生产的9960没有一双会不跟脚。   “其实小宋总刚拿鞋底给我并阐述理念的时候,我就给出过判断,这种鞋底虽然款式好看经典,但前后弧度一致没有明显曲线,只适合做中高帮,而非低帮的勃肯,不然就是容易不跟脚——这是鞋底结构所决定的,如果改变弧度,这个款式又没那个气质了。”邹钟闻把鞋拿回手里,继续细致地展示,“不跟脚这个弊端没办法在鞋楦上解决,就是我师傅的师傅来了也爱莫能助,这一点小宋总也是能理解的。所以他最初给出的方案是在后跟处再做两道可以弯下来的褶子,把这双鞋当半拖踩!在穿着方式上引导消费者忽略不跟脚的事实。”   “这已经是个很精巧的小心机了。”邹钟闻用手将鞋后跟的帮面摁下又展开,指着那块内里,眼里满满是对自己老板的认可,“小宋总还有奇思妙想,居然想得到在这地方嵌一圈弹力皮筋。皮筋又是夹在皮料和绒毛之间的,所以同行们就是拿到了洛诗妮的鞋,不完全拆解就直接上手复制,很容易忽略这个细节。”   “我们的先发优势还能持续一阵子。”邹钟闻鼓励小娅继续接单,猛猛接单,车间里的手工组一天比一天多,产量也在呈指数级增长。   熊安从下料针车搬离那一天起就主动请缨,比起再雇佣一个针车管理,对洛诗妮的工作流程烂熟心的他去盯着帮面生产是最好的人选。   起初高云歌也比较犹豫。某种程度上来说熊安是他带入行的,小伙子还太年轻,心性未定很正常,他担心熊安不能胜任,会遇到搞不定的问题。再加上真皮昂贵,还有一个配色环节,处理不好有多余的损耗,实际生产中的成本很容易超出预算。   但熊安态度坚定,正是因为这些损耗需要被避免,高云歌才应该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新车间。以前高云歌劝他好好上班攒彩礼,他不为所动,故作深沉地说麒麟湾不相信眼泪,凤凰山下没有爱情,现在的他激情澎湃,他知道自己省下的每一寸皮料都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高云歌迎娶小宋总的本钱。   熊安于是和高云歌一起去找新厂房。勃肯鞋帮生产好后还有一个定底卷边环节,两人特意选了个靠近卷边加工厂的,就在上下楼,离工业区开货车距离十分钟。熊安也是个会搞关系的,没几天就跟卷边厂的老板称兄道弟,只要洛诗妮的鞋帮踩好了,就都哗啦啦堵到他的楼层去卷边。就算其他鞋厂的棉鞋订单压过来了,加工厂还是会优先做洛诗妮的9960。   然而一个加工厂逐渐无法匹配洛诗妮的产能。   当总出货量达到八万双,洛诗妮在麒麟湾里的成型车间在一条流水线和十组手工的加持下,已经能日产七千双。所有环节都在紧凑地跟进,就连金成的鞋底也不再充裕。宋洲前期一直让林文婧不要怕,不要停生产,导致金成的仓库里放置了近万双库存,乌压压一大片比凉鞋季时还吓人。   那些库存一天时间就被拉空了。   更多的加码模具被摆上机台,洛诗妮特有的植绒效果占据了喷漆车间里的一整条流水线,工人们上班就是喷洛诗妮棕,下班了还有JC23266在线上。   多鑫老板就是在这期间来热络宋洲的,带着自家的XDX666样品,和JC23266近乎一致,只是底板上的字母不是“LostNi”,而是“AbcdEi”。   宋洲来了兴趣:“这串字母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多鑫老板摆摆手,“你们那款实在是太火了,客户要求模具也要开得一模一样,但商标总不能照抄,就胡乱改了串字母上去。”多鑫老板故意用揶揄的语气,“我都亲自上门来了,小宋总不会告我侵权吧。”   “这里是山海,不存在的。”宋洲并不想展开聊知识产权那一套,这在快节奏的麒麟湾是无稽之谈,毫无实操的可能性。   宋洲心胸还挺开阔:“我现在都想开了,同行们会跟我的版啊,是对我的认可。所有人都是在致敬原创,品质和价格,见仁见智。”   多鑫老板问:“那你们这个款做了多少双了?”   “不多不多,”宋洲尽力表现得谦虚,但还是掩饰不住骄傲,“也就十几万双吧。”   “那金成供得上吗?”多鑫老板这次笑得像个弥勒佛,“她们女人啊,就是比男人保守,你看你前期铺货多有胆魄,金成要是提不起来产量耽误你出货,报一点单子到多鑫来呗,你拿AbcdEi的版本去做批发订单,不会有客户介意的。”   “你还别说,我手工刚招满十五组的时候,金成的鞋底还真短缺了一下子。那我肯定要打电话催那位小老板娘,她们女人啊,不理智的!又下了十二双加码,现在整个金成被我足足包了三台机,JC23266日常一万双只供我一家。老板,你的XDX666接了多少家生意,又有几双加码呢。”   多鑫老板笑意讪讪。   “没事,你把你的样品放这儿呗,我回头叫设计师比对一下楦型。”宋洲说话留一线,日后还要和这些老油条们相见呢,等林文婧走客户转悠到他的档口看到别人的样品,他也能营造出自己的生意其他鞋底厂抢着做的假象,方便日后和金成结账时多抹点零头。   多鑫老板不甘地把自己的样品放在一边,桌上,金成的样品还有好几只,是宋洲要求那边喷的新颜色。   宋洲看着多鑫老板拿起金成的鞋底,又揉又捏,还翻到背面,鼻孔抵着底板,猛嗅一口,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判断金成的用料。   多鑫老板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情绪:“这是金成什么时候生产的鞋底?”   宋洲并没有正面回应:“这么大的订单压过去,傻子都知道要保质保量。”   “小宋总,”多鑫老板忍不住把话题说开些,“鞋底厂在凉鞋季和棉鞋季的用料,是不一样的。”   宋洲有些不耐烦了。他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选择和一个供应商合作,就轻易不会换第二个,他要的是整个上下游荣辱与共,风险和利益同担,金成没理由故意偷工减料,反倒是多鑫的品质参差不齐,在工业区里口碑信誉全都褒贬不一。   宋洲道:“我们做的全是加棉的勃肯,肯定要用全新料的标准啊。不然要是出问题了,老板,您赔得起吗?”   “我当然没这本事。我鞋底卖给你才几块钱,要是断底了,我得赔你一整双。”多鑫老板的笑别有深意,再次隔着油漆味儿,急促地闻了闻那只鞋底,确认道,“是新料。”   “但是小宋总,新料也要看是哪种新。”多鑫老板意味深长道,“金成的女人只会在外面走客户接生意,厂里面的生产,可全都是男人在管。”   目送多鑫老板离开是宋洲最后的礼貌。   天色在下班前就变得昏暗,宋洲来到三楼车间的时候,工人已全都散去,速速吃晚饭,再继续晚上的加班。   偌大的忙起来时连个落脚点都没有的车间里还弥漫着烘箱和流水线运作时的余温,高云歌穿一件灰蓝色棉长袖,套背上印有洛诗妮字样的黑色工装长褂,弓着背,坐着的时候衣摆遮住了弯曲的双腿,无数鞋架将他淹没,他摊开的掌心里放着一摞硬币大小的号码牌,再用另一只手摊开,统计的同时在不同人的记工本上写下对应的数字,然后再把号码牌重新挂回已经空了的鞋架边。   高云歌的头发、衣物上都有不规则粘黏的绒毛。   把浮毛从鞋子上吹掉也是验鞋的其中一个环节。不止是高云歌,每个工人忙完一个班,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沾染一些,用气枪吹一下就好。   高云歌忙于分发号码牌,并没有注意到宋洲的到来。以至于一股气流陡然冲向自己的脖颈,他被吓得一激灵,唰得站起来,转身看向宋洲。   宋洲笑得别提有多高兴,满眼都是恶作剧成功的得意。高云歌也不甘示弱,抓起手边的另一把气枪正对着宋洲的脸,宋洲赶紧闭上眼,良久没听到气泵工作的刷刷声,谨慎小心地眯开一道缝,高云歌就敏锐地抓住机会冲他开枪。   “啊啊啊。”宋洲捂眼,哀鸿大叫。   “怎么了怎么了。”高云歌寻思自己才吹了一秒不到的时间吧,怎么就把宋洲伤到了,尽管十足疑惑,还是放下枪,仓促扒拉开挡着自己的几个鞋架,捧起宋洲的脸,挪开他的手,要好好看看他的受伤程度。   “略!”宋洲睁开炯炯的双眼就立即做了个鬼脸,另一只手绕到高云歌身后,吹他背和头发上的浮毛。   高云歌无语,一脸无奈,任由宋洲摆布。   宋洲嘟囔了句怎么贴着皮肤上的吹不下来,他也任由宋洲摸自己脖子,虎口正掐住喉结的位置。两人的距离又那么近,暧昧的交织和欲望的涌动,不言而喻。   “还有二十分钟就到晚班时间了。”高云歌嘴上说着婉拒的话,但并没有甩开宋洲逐渐往下探的指尖。   于是宋洲毫不犹豫:“那就去卫生间。”   “你只有二十分钟。”高云歌再次跟他强调,“你能这么快吗?” 第77章 断底   二十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也够两个课间十分钟了。   工业区的厂房里每层都配有卫生间,偶尔宋洲看一眼监控,会注意到别的楼层的工人如果跟高云歌熟络了,总会喜欢厚着脸皮特意来他们的车间用卫生间。高云歌对车间整洁度有极高的要求,哪怕每天加班到十点,工人们结束生产后都会打扫自己的工位,把视野范围内的浮毛都吹进编织袋里。洛诗妮就连厕所都比别的鞋厂干净,但那也是从工人们的角度,住惯了大平层大house的宋洲待在只有五平方的靠近电梯门的男厕里,首当其冲的感受还是气味的不适与空间的拥挤。   这让高云歌觉得有趣,抿着唇忍住笑,看向宋洲的眼神都别有深意。来这里虽然是宋洲的提议,但高云歌从一开始就听出他是在嘴硬,现在更是硬着头皮继续。高云歌反而生出了玩弄的小心思,本应该速战速决,却慢慢悠悠地伸出一根手指勾住宋洲的腰带,两人在本就狭窄的空间里挨得更近。   厕所里有水龙头关不紧的滴滴答答的水声。   侧脸,耳朵在持续的撞击下贴着冰凉的瓷砖墙壁,高云歌能听到不同楼层此起彼伏的频率。他的神游漫无边际,分辨烘箱、气泵与下料机的节奏,但他很快就被身后更为急促的呼吸拉回现实,   耳边传来电梯到达楼层的提示音。   高云歌原本舒展的浑身肌肉都是一紧,连带着宋洲都发出一声轻盈的闷哼。   二十分钟不可能就这么快过去,怎么会有人这么早就回车间,高云歌再次确认门是反锁的状态,透过缝隙,他看到一个青年人斜着身子,拉着一辆堆满鞋底的板车到流水线头卸货。   来的人是金成的司机。   许是和宋洲藏在这儿太安然了,短暂地与世隔绝似的,高云歌差点忘了,金成的鞋底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就缺码了,他隔几分钟就要给林文婧打电话催货,催得心烦意乱,才会在看到宋洲来车间时,就顺势而为地想要放松一下。   高云歌确认完来者是谁之后欲要挪回原来的位置,他的后颈被宋洲摁住,逼迫着他对着那道狭窄的、绝对不会被外面的人注意到的门缝。   高云歌继而闭上眼忍耐,痛苦和羞耻心叠加着偷情的禁忌,混杂成只属于他们的甜蜜。   司机卸完货后习惯性找洗手的地方,拉着空板车径直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刘海划过高云歌的眼前,将视野分成两三截,他明知外面的人不会看到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呼吸却还是随着司机的走近而越发紧张。   门外,司机再三扭转门把手却纹丝不动后,发出疑惑的声音,嘟囔了句“平时都好好的,怎么这时候坏了”。   以为他即将离去,门内,两人的手机都不约而同发出震动的信息提醒的声音。这让高云歌产生了司机脚步停顿的错觉,甚至紧咬住自己的手背,掩耳盗铃地不发出其他动静。他也在所有客户的交付群里,且特意把提示音都特别设定,就是为了不错过报单。等司机悻悻地离开了,他本能地伸手去口袋里摸手机,他的双手被宋洲趁机拉走,反剪到腰椎的位置,再也没有挣脱开。   高云歌结束后的整理之迅速让宋洲有种自己被使用的委屈。   “你快回档口吧。”高云歌也意识到自己前后的反差太大,都不好意思抬眼看宋洲幽怨的小表情。宋洲并没有急着先走,而是坐在马桶盖上点了根烟。高云歌想开口提醒他卫生间也算车间的一部分,按规定不能有明火,他觉得自己要是真这么说也太无情了,思忖了老半天,才挤出一个话题:“今天下午……昊得宝的老板都来我们车间了。”   “非常好,高云歌,你进步了。”宋洲对他表以肯定,“你至少知道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地把我晾在这里。”   高云歌笑,眯着眼,整个人的状态说不上是疲惫还是松弛。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黑利群的火点,起初宋洲以为他是担心有烟灰掉在地上,还特意频频把手挪向垃圾桶的上方,他在宋洲吸了一口气后伸手接过,明明是个不吸烟的人,还是破例把烟衔在自己嘴里。   高云歌在百忙之中也需要出口,比如性和烟酒。   “……自从9960投产,他其实经常会逛到车间门口望一望。昨天又被我看到他路过,干脆请他进来看。他说他在做传统雪地棉,也挺忙的,但没9960那么忙。还说其实很早就有拿不到货的客户给他发9960的版,让他做,但他寻思跟洛诗妮的关系挺好,档口和车间都那么近,就没跟我们的版。”   “那他当着你的面肯定要这么说啊,最早一批问金成要JC23266样品的鞋厂里就有昊得宝,房东其实早就蠢蠢欲动,只是对市场的预判还是数十年如一日,以为只有中高帮的雪地棉畅销,而不是加棉勃肯。等咱们的9960爆单了,产能也更上来了,他又担心9960订单很快会饱和,等他出货了就不紧俏了。所以他其实每天都眼巴巴地等咱结束,熄火了最好,所以三天两头来瞧一眼,却只能看到9960在持续出货。在山海市做鞋新款的先发优势很重要,犹豫就会败北,他拖着拖着,就越来越不可能跟版了。”宋洲可不认为房东有他说得那么高尚,市场蛋糕就这么大,订单东家不多西家才能多,房东凭借地理优势最早嗅到了爆款的味儿,他还是老了,反应和决策速度,都没年轻人那么快了。   高云歌轻轻一笑,看样子,是跟宋洲所见略同,只是没他分析得那么精准。逼仄的空间里又剩下两人沉默地四目相视,头顶的白炽灯配合着楼上下料机的工作,仿佛真的能有细微的晃动似的,高云歌又产生了类似眩晕的梦幻感,瞅着宋洲瓷洁的面容,喃喃地重复道:“你快回档口吧。”   宋洲同样也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当他还没有创办洛诗妮,而高云歌在不同的鞋厂里打临工,高云歌就不乐意看到自己到车间里找他,把他视为娇贵的客户,客户就应该在整洁安静的档口里,和车间忙碌时的脏乱拉开距离。   如今高云歌依旧这般坚持,对打版眼光的欣赏和出货量的钦佩都属于档口里的宋洲,他从始至终都心甘情愿、也习惯了只做那个幕后的存在。   “高云歌。”宋洲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里。两人再一次面对面靠得很近,烟头也燃烧殆尽。   “相信我,”宋洲并不打算口头纠正一些看法,他选择承诺,“我们会打赢这一场战役。”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怀里的高云歌肩膀窸窸窣窣的抖动。他知道的,高云歌也很需要一个不容置疑的耀眼成绩,然后才有底气带宋洲去正式地见弟弟,以及更远方的至亲。   至于宋洲,他也迫切地想要向全世界宣告自己是洛诗妮的宋洲,而非澳尔康的小宋总,或者以往的任何一个名号。   “我会乖乖待在档口的。”宋洲抚摸他那贴在后颈的乌发,他说,“但这并不妨碍,我也喜欢来有你的车间里。”   宋洲等高云歌离开后重新反锁上门,准备等晚班的生产都在进行时,再悄无声息地离开。百无聊赖之际他又抽了几根烟,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刷手机,待宋恩蕙的电话打进来了,才想起那条被忽略的视频信息。   宋洲慌忙拒听。卫生间和流水线尾只有一门之隔,他还没那么胆大包天,点开了【澳尔康—洛诗妮对接群】里的视频前,先把音量调到最低。   只见第一视角里,一只手领着一双9960反复旋转,尽管听不见声音,也能理解这是消费者给售后传来的,画面最后停留在脚底板的位置,一道裂缝顺着JC23266的波浪图案蜿蜒开来,刚好将LostNi的字样斜切。   ——是断底。   宋洲深吸了一口烟,微微张嘴,只用鼻子呼吸把吐出来的烟又一次吞进肺里。   【你们统计一下就行,算在赔退清单里。】宋洲如此回复,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他自己就是澳尔康出身,没有人比他更懂公司单那令人眼花缭乱且苛刻的赔退条例,配件掉钻,扣件掉色,松紧带断开,胶线外溢……全都对应大大小小的赔付,并在结算尾款时统一扣除。   而在所有赔付里,鞋底断底、鞋面开裂的赔偿是顶格的,一旦有消费者反馈就全额退款。澳尔康版本的9960全都是用的真皮,不存在断面的可能性,那么有可能造成高额损失的,只有断底。   宋洲的烟抽完了,烟盒里也空空如也,只能用深呼吸来调整情绪。他看到高云歌非常迅速地给出大致出库数量,并回复:【9960往你们那儿已经发货近六万双了,有一两双断底,很正常。】   宋洲迅速在无人的注视下离开了卫生间,走楼梯下楼。令他意外的是,此时此刻本应该下班的小娅竟然和自己前后脚进档口,她作为文员也在群里,气喘吁吁的,显然是就住在附近,看到消息后主动赶回来加班,打开前台的工作电脑,将澳尔康的具体的出库单拉出来给宋洲看。   “今天是10月27日,距离我们第一批往温州送的货是47天。”小娅斗志高昂,给宋洲加油打气道,“亲兄弟明算账啊宋总,你可不能因为跟澳尔康沾亲带故的,就让他们随便扣钱啊,咱们签的合同里质保期是一个月,谁知道这一双断底是哪个批次过去的?”   “那你是没看到它合同里的小字,一个月是指扣件掉落这些小毛病,断底断面这类大问题,是要保三个月。”宋洲被小娅一脸严肃的表情逗乐了,催她赶紧回家休息吧,这件事自己来处理。宋恩蕙就在这时私发了宋洲一张澳尔康在黑龙江某旗的加盟店的内部记录,里面明确写有这双鞋的出售日期,就在10月15日,售价是197元。   “真黑心啊,咱们出厂价才六十块钱呢,到她们零售端翻了三倍不止。澳尔康总不可能让洛诗妮按零售价赔偿吧。”小娅愤愤不平到努嘴,但一看到监控里高云歌也放下手里的事情走楼梯,就知道高管理是也要来档口,她的目光在宋洲和匆匆赶来的高云歌身上反复横跳,心中疯狂呐喊如果这都不算双向奔赴。   宋恩蕙又打来电话,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问宋洲:“怎么会断得这么快?”   “我怎么知道,看图片,那底板甚至没什么磨损的痕迹,跟上脚没几天似的。”宋洲耸耸肩,一脸无辜。   “黑龙家那边都已经下雪了吧,pvc材质会随着温度的高低出现软硬度的变化,这一点在样品的准备阶段都已经提交过相关报告了,这双鞋有可能在零下雪地里走过,就……”高云歌往手机凑了凑,宋恩蕙听出了他的声音,沉默片刻后,也不像之前那么急迫。   “……但还是断得太快了。”宋恩蕙隐隐感到不安。宋洲当机立断给林文婧也打了个电话,用同样劈头盖脸的语气质问:“小老板娘,你的鞋底怎么这么快就断底了?”   “怎么可能!”林文婧的情绪也挺激烈,“打样的时候我不是给你们出过国标的检测报告吗,jc23266反复弯折五十万次都没有出现断裂的痕迹,你当时还强调你做的是澳尔康的公司单,没质检报告就不能投产。”   “那你当时有做低温测试吗?”高云歌敏锐地捕捉到这份报告还有待完善的变量,“弯折的时候有划开一道口子吗?我之前在天骐看过橡胶底的质检报告,橡胶在测试前都需要先制造创口。”   林文婧明显怔愣了好几秒。   “但是你也说了,那是橡胶底。”林文婧科普道,“咱们的材质是pvc发泡啊,经过化工发泡的产物要是真的人为的划一道口子,我可以断定全山海没有任何一个厂的鞋底能测过万步。不过你们今天反馈过来的现象很宝贵,我会让我爸去改进一下配方,既然是断在黑龙江,那就说明鞋底在耐寒性上还有待加强。”   “那双鞋底上甚至没有多少磨损的痕迹。”宋恩蕙忍不住问道,“小林学妹,你之前生产的所有鞋底,都是按照这双断底的标准吗?”   电话连通着煎熬的沉默,所有人都莫名感到心悸,好在林文婧很快就一锤定音。   “学姐,厂里生产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我父亲在监督把关的。在我母亲做肺部手术之前,她也会每天亲自去车间观摩实际生产。我知道我一个女孩子接班,外面多少会有些闲言碎语,我甚至不止一次听客户或者同行说起,鞋底的生产是脏活累活,男孩子才应该干这行当,但这世上赚钱的活,不脏在手里,就要脏在心里。”   “而我和洛诗妮合作这么久,哪怕偶尔有些小摩擦,我在品质这一块,绝对是问心无愧的。我既然接了这个班,我就会对自己的产品负责。小宋总惯会把洛诗妮的产量吹得天花乱坠,金成一直是按照略低于市场的报价给洛诗妮供货,我愿意再让一点利,从明天开始送往洛诗妮的jc23266都会额外添加防冻液,之前生产的鞋底我也可以保证都是新料,至于这一双断底的9960,澳尔康扣洛诗妮,洛诗妮就从金成的尾款里扣,整个棉鞋季结束后洛诗妮有多少双断底,金成就全额赔偿洛诗妮多少货款。” 第78章 大断底   “听到了没?”宋洲用轻松的带点调侃的语气对宋恩蕙说,“要是我这么跟你承诺啊,你肯定不放心,现在林文婧亲口承诺金成有底气断底包赔,您这位澳尔康的大少奶奶可算是吃了颗定心丸吧?”   宋恩蕙不语,电话那头的背景里模模糊糊又传来什么催促的声音,应该是婚礼现场布置所用的什么道具又出了小问题。   “你先忙人生大事呐,姐啊。”宋洲底气十足道,“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你与其担心我这边的品质,不如在双十一前几天,在澳尔康的官方直播间投流,播两场9960,保证你事业婚礼双丰收!”   “你鞋底板上刻的厂名毕竟是洛诗妮,在三四线小县城卖卖就算了,真放在官方直播间展示,会被一些精明的消费者投诉的。”宋恩蕙扶额一笑,电话两头的气氛也不如之间那么焦灼。   “对对对,”林文婧还在连线中,见缝插针道,“9960毕竟是山海鞋,咱和正宗温州品质之间的差距还是一目了然的,只是小宋总,这一款鞋底我就卖你一家,现在你又要让我加防冻液,啧啧啧,得加钱。”   宋洲炸毛:“你这不是坐地起价嘛!”   高云歌惊呼:“你这时候要加钱,我们不可能跟客户涨价呀。”   小娅附和:“就是就是,况且外面跟版的厂又不是没有,我问过他们的文员,虽然订单量不大,但报价都比我们便宜,我们的竞争本来就很激烈了!”   “之前我喷漆改植绒的时候你就让我加过一轮钱了,怎么,现在还要加?”宋洲很快稳定住情绪,“一分价钱一分货的道理我是懂的,只是小老板娘,妮方才说断底包赔,那你配的到底是我的出厂价,还是澳尔康的售价?”   林文婧:“……”   “我先通知车间那边速速改配方生产。”林文婧闭口不再谈钱的问题。   两边的电话全都挂断,档口里的三人不约而同看向挂在墙壁上的大屏幕,切分成多格的监控画面里全部在生产9960。   以前看到这一幕会觉得很满足,但今天却蒙上了那双断底的阴影。高云歌提了个建议,既然林文婧答应会改进生产配方,不如让金成安排司机把车间里还剩下的鞋底先拉回去替换掉,宋洲思忖了片刻后摇头道:“那我们至少要停工三天,本来我们就是在欠单的状态,突然停工,外面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我们不能因为一双断底影响了整体的声誉。”   “那现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吗?”虽然不懂防冻液是个什么东西,但高云歌看监控里那些寻常的鞋底,都出于心理作用觉得不可信了。他让小娅把前台电脑里的订单和与澳尔康的合同都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他注意到合同里不仅标明了断底的质保期更长,还强调如果重大瑕疵品的比例超过千分之三,澳尔康就有权会将已经发到线下门面的货物全部退还。   “去年天骐的鞋底出问题,那些公司单也是全部退货的。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高云歌看向宋洲,再次和他商议。宋洲愁容凝重,但还是坚持道:“给天猫店做供应链的人已经开始从我们这儿拿货了,且挂的链接全是现货。”   抛来目前正面临的困境不谈,高云歌不得不承认,宋洲在9960的战略布局上确实把这个款的售卖渠道打开到极致。   他先是做澳尔康这种大品牌的公司单,用真皮的高品质吸引来做低价批发的市场客户下单,也正是这一波里有人把他的样式泄露给其他鞋厂,但那时候的洛诗妮已经能稳定日产六千双以上,就算其他鞋厂想跟版,考虑到综合效益和竞争力,也只能像昊得宝老板那样选择眼红着围观。   宋洲等到批发客户们手里都有几件鞋了,才允许传统电商上链接。目前这位拿货的供应链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胡茬大汉,却给自己的公司取名“贵足女郎”,宋洲谈给他一个略低于批发价的现金价,由贵足女郎每天统一从洛诗妮的车间里拿货,再分发给各大电商网店。   小娅翻开贵足女郎的送货单,今天是合作的第三天,他的拿货量就从最开始的几百双猛增到两千多。宋洲跟他谈价前特意向同行们打听过,这个贵足女郎专业给旗舰A类店供货,全是促销节日期间舍得花大血本买流量直通车的实力大店。至于TY直播,那得等到这些大店卖爽了才能开始,夏之心也乐意等那些旗舰网店卖爆单了再开播,他们平台不同不存在流量上的竞争,却可以共享款式的热度。   “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鞋子要么不出问题,要么就是批量出问题。就算把厂里的那一点点退回去,我们也不可能召回那些运输路上的和已经到经销商或者消费者手里的。”宋洲让小娅把9960的总出库单打开,截止到今晚已经超过十五万双。   宋洲说:“我们现在只能赌,寄希望于那一双只是个例。”   高云歌的手心微凉,动作快于头脑反应地牵住宋洲的手。他随后看向双手合十做祈祷状的小娅,建议道:“你从明天开始也穿9960,多走多跳,我们实际看看这双鞋在山海的天气状况下的真实使用情况。”   小娅点头答应,但她第二天差点没能拿到自己码号的鞋子。   贵足女郎一大早传来的配货数量震惊整个洛诗妮,他本人也第一时间赶到车间的打包区里,他亲自来催货,不允许洛诗妮的工人将鞋盒装进大纸箱里发往托运部。今天他贵足女郎包场,不论颜色码号,只要是9960,他就全都要。   打包区里先后还来了几个挂链接的散客,一见到大胡子的贵足女郎,就了然自己绝对拿不到货,悻悻而去。高云歌在那么大的欠单量面前也乱了阵脚,宋洲已经尽量避免批发和线上两个渠道的忙季撞到一起,奈何9960实在是太好卖了,贵足女郎等待之际问道:“你们的产量能不能在三天内达到过万双?”   高云歌和宋洲四目相对,全都能听懂女郎话里的潜台词:双十一活动才刚刚开始,如果洛诗妮无法满足他日益飙增的需求量,他绝对会趁早再找其他鞋厂。   且他要求的过万,仅仅是从自己的需求量出发,并没有将洛诗妮的其他客户算进去。   洛诗妮随即开始超负荷生产。   鞋楦像火车过山洞,密密麻麻穿过流水线,不留一丝缝隙,又重新穿着下一双鞋的材料,再一次进入隧道。高云歌每每觉得手工组的区域再也塞不下人了,有工人看到招工告示后来车间里转悠,他总能三言两语地将人留下,完美避开消防设备后又加了个烘箱,每天就又能多出五百双的产量。   车间外的宋洲也没闲着,催金成又追加了二十四双模具。重新送进洛诗妮的鞋底加入防冻液后散发出轻微的橡胶气味,但和之前的鞋底在手感上并没有明显区别,宋洲就把那鞋底摆在档口的茶桌上,学着多鑫老板的手法将鞋底横截开来,他左看右看,并没有发现其中有什么杂质。   他还是不放心地给林文婧打了个电话。林文婧以为他又是来催加模具的,刚开始语气不是很耐烦,宋洲问道:“你现在用的化工是华龙的?”   “就问他拿了一批,意思意思,大家都有个台阶下,货款都已经结清了。”林文婧笑,“化工生意也很卷的啊,小宋总,华龙把货送进来的第二天,我的老供应商就主动给我调价了。要是客户都这么好抢,我相信全山海的化工老板都排着队来挨高云歌的揍。”   “漂亮心情这两天也出货了,量还不小。”宋洲陡然换了个话题,“拿杯啊,价格比我的便宜,现在这个款又不愁卖,她要是和我一个价该多好。”   “她用的是多鑫的鞋底,底板AbcdEi,刚好可以冒充你的LostNi。”林文婧说,“本来多鑫那款鞋底已经死透了,一家不跟脚全部退货,怪他鞋底有问题货款还在扯皮,另一家十月底给他做了几千双,但洛诗妮产量增加后,补单还是补到了你这里。他能起死回生完全靠的漂亮心情,估计也是在放手一搏,漂亮心情要多少量,他就下了多少模具。”   “漂亮心情的订单是贵足女郎给的,我都知道的。”宋洲的消息只会比林文婧更灵通,“反正你们那边不能再有断底了,品质是我们唯一的优势。”   “厂里的材料进出都是我爸在管控。”林文婧还是这句话,“小宋总,你可以不相信任何外人当采购,你会不信自己的父亲吗?”   宋洲领着新荣记的保温袋进电梯时,刚好有乌泱泱一大片工人在下班点从电梯里出来。   没有人会特别留意到他袋口上的logo,再华美的包装在他们眼里跟任何外卖都没什么两样,高云歌也是连吃了一个星期后才看出那个麒麟标志眼熟,感慨地说宋洲一顿打包的饭菜都要吃大几百,这辈子活该当老板。   高云歌今天还是连下楼的空闲都没有,在晚饭点的间隙里整理号码牌。十一月初的山海昼夜温差变大,白天有阳光照耀时还算秋凉,日落后就变得阴冷潮湿,高云歌在车间里依旧套着件印有厂名的工作服,里面一件长袖,手工组的工号已经增加到32,他必须在工人回来之前将号码牌分发完毕。   为了压榨出更多空间,高云歌仅有的一张桌子都没了配套椅凳,宋洲站着将饭菜摆好,等高云歌过来一起吃。高云歌的心思还在那些空了的鞋架上,挂牌后还会随手将架子推到对应的烘箱边,方便工人回来后可以直接使用,他自己身上还是毛茸茸的,棉絮黏在脖子上,后背处,牛仔裤脚。   宋洲情不自禁,宋洲从后面抱住了他的夜莺。   高云歌本能地推了推,没推动,便不再有所动作。窗外还有其他楼层的鼓风机轰鸣,窗内的洛诗妮享有极为短暂的小憩,两人在无数鞋架、工具和材料的拥堵中简单地贴近,宋洲闭上眼,多么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瞬间的平静。   宋洲的手机铃声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相聚,接通后,小娅的声音火急火燎,不开免提都能被高云歌听清——   “老板你快回档口来看文档,又有断底啦!” 第79章 鲸落   多年以后,宋洲回想起9960那些批量断底的数据文档,总会感叹人这种生物面对重大变故时离奇的反应,那竟然是一种崩溃的平静。   线上网店不同于市场批发所需的漫长铺货周期,消费者愿意下单,绝大多数收到货后都会实际上脚穿。洛诗妮每天都会收到贵足女郎的售后处理信息,为了维护链接的好评率,客服会给挑出瑕疵的购买者安排红包,防止她们给出差评或者选择退货。绝大多数红包都是安抚性质,小额三到五块不等,但如果出现断面或者断底,按照惯例,消费者有权换货,或者全额退款。   贵足女郎那边的第一双断底出现于拿货的第十天,收货地址依旧是在北方城市。宋洲反应极其敏锐,直言贵足女郎现在不仅从洛诗妮拿货,还下单给漂亮心情,大家款式都一样,谁知道这双鞋到底是哪家的。贵足女郎气得胡子都歪了,说漂亮心情的货前天才开始发物流,基本都在路上。   “而且你好好看看,这张售后照片里的鞋底板上字母,可是清清楚楚的LostNi。”贵足女郎也有些慌神了,神情间对洛诗妮的信任度如指间流沙般消散。   宋洲打开手机里的天气软件,展示给贵足女郎看:“那个城市已经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雪了,白天温度都在零下,冷成这样就是橡胶底也要断两双吧。”   “那她除非穿着橡胶底去冰雪大世界一天暴走三万步。”贵足女郎不接受宋洲给出的理由,“我不像那些做批发的可以限定区域,我是给网店做供应链,同一个中国同一个链接,我不可能上新前跟客户说这个款不能往北方卖,那不是断人家财路吗!”   贵足女郎此时此刻他也处于两难的境地。一方面9960确实爆,所有网店规模不论大小,只要上新,就都能卖,导致他手里的欠单量巨大,就算全部下单给漂亮心情,光靠一个厂的产能短期也不可能完全满足需求。另一方面洛诗妮的鞋才发货十天就出现断底这样的重大事故,如此迅速,谁知道接下来还有没有类似的售后。   “那有可能断的那一双里没有加防冻液。你也知道我从九月底就开始做这个款了,最早做的鞋没发完混进去几双,也正常。”直到这一刻,宋洲都没有对金成的产品多加怀疑,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他相信林文婧和她母亲的为人。   林文婧也确实没说过谎,厂里的生产一直由她父亲把控,自从她的母亲做了肺部手术被医生建议避免吸入粉尘,原材料的进出也全部由林鑫掌控。   洛诗妮在停工前的最后一天里也在轰轰烈烈地日产一万双。   彼时除了漂亮心情,就连昊得宝也姗姗来迟地加入跟版大军,整个工业区里至少有二十家鞋厂投产了这个款,就连批发客户们都被反向种草,以前不卖勃肯这种风格的,都要凑热闹进几件货试试看,9960这一款厚底勃肯越卖越紧俏,导致十一月初的麒麟湾里谁家里有类似的款式,就不愁客户拿着现金上门,顾客取货时的爽快和检查鞋底板时的谨慎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个全都统一口径,他们不要LostNi,只认准AbcdNi。   很多客户其实并不知道LostNi就是洛诗妮,更别提多鑫版本的AbcdNi是对洛诗妮名字的拙劣模仿。听闻金成的JC23266断底数量逐渐增多后多鑫老板率先打响口碑第一枪,在朋友圈里刷屏一般展示自己的版本,大量追加模具的同时疯狂扩张客户,并承诺【多鑫鞋底,一赔一百,永不断底】。多鑫的客户也不低调。除了漂亮心情,贵足女郎还中途下单给路尔德,这对父子的情商可不咋地,人逢订单精神爽,就差指名道姓地说洛诗妮的鞋子出过问题,所以合作商们才会如鸟兽飞散。裴俊祖坚定地认为路尔德能后来居上靠的是过硬的品质和实力,绝口不提自己才是跟版的那一个。   PVC发泡材质的鞋底不可能真的一双都不会断,这是一个概率问题,千分之三以内都属于正常值,其他鞋厂出品的鞋子不可能每一双都是精品,奈何洛诗妮的断底战绩过于亮眼,出库量大到想召回都为时已晚,洛诗妮断底的名声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麒麟湾里的老板们当然知道是金成的鞋底出了问题,但麒麟湾外的客户们只认鞋厂名,不知道金成,只知道洛诗妮,洛诗妮卖给贵足女郎的鞋子出了问题,他们手里的货就算安然无恙,也出于惶恐心理的全都一股脑儿地退回去——   宋洲起先提供的收货地址是自己的档口,然后改为金成的厂房,最后是华龙化工的本部。程雄刚开始拒签的态度强硬,华龙卖给金成的化工没有问题,且只有一小部分,凭什么要让他来承担,林文婧就让他交出自己儿子的住址信息,程立龙以个人名义卖给林鑫的pvc粒子是缺乏韧性的二次加工品。   “那你拿我儿子给你们的货去做质检报告啊,要是粒子里有其他杂质,我任凭你索赔。”程雄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也有他的道理,“所有原材料造粒就等于二次处理,你爸跟塑料打了一辈子交道,怎么可能不懂这些工艺,明明是你们金成利欲熏心,没控制好和新料的比例,导致融合度出了问题。”   宋洲听倦了金成和华龙的争辩,依旧没弄懂鞋底生产的奥妙。他不得不自己查文献资料。真奇妙,放眼山海,仅仅一个麒麟湾工业区每年生产制造的女鞋产量至少过亿,整个中文学术界却没有一篇文章介绍这里的鞋底,更别提研究。宋洲只能从寥寥几篇塑料制品的实验数据里推算温度对PVC发泡制品的影响,他在多鑫老板又一次来档口喝茶时询问,金成明明在配方里加了防冻液,为什么鞋子卖到北方还是容易断底。   多鑫老板依旧是个不可信任的人,宋洲可以从他嘴角难掩的笑意中看出,他绝对很早就看出金成的配比有问题,却不点破。他再一次将鞋底用美工刀切出横截面,指着里面散发着橡胶味的气孔,惋惜道:“做鞋底好比做人,如果骨质都疏松了,那补再多蛋白质又有什么用呢?”   “倒是便宜你的AbcdNi了。”宋洲也不拐弯抹角,问多鑫老板加了多少双模具,每天产量多少,如果洛诗妮把接下来的订单全部转给多鑫,几天以后能收到鞋底。   “我还不知道你洛诗妮的产量,要是接了你的订单,我肯定要再加模具。”多鑫老板话说得漂亮到没有瑕疵,态度却早已转变。明眼人都能看出曾经的当红炸子鸡洛诗妮已然是炸过头了,即将要糊掉了。不管金成再怎么调整配方,之前的损失已然是既定的事实,贵足女郎不在洛诗妮拿货了,仅他一个供应链就未支付宋洲两百万的货款,贵足女郎去漂亮心情和路尔德催货时从不惮以最恶毒的言语咒骂洛诗妮,并扬言要跟洛诗妮法庭见,断底所造成的损失轻则链接下架,重则店铺直接被举报到关闭,几十万的保证金都赎不回来,贵足女郎只是欠洛诗妮两百万,他垫资给客户,以及各类赔偿和损失,远不及这个数。   “你金成只是得罪了一个洛诗妮!而我们得罪的,是整个市场!”贵足女郎最后一次来宋洲档口时,林文婧也在里面。在一眼看不到头的赔付清算和退货物流单面前,她的保证是如此苍白,哪怕她能把配方调整到比多鑫的都要有韧性和耐寒,9960在洛诗妮已注定是个死款。   “所以不好意思啊小宋总,我机台开满了,就是再加一双模具来都上不去,不然你的生意,我肯定是抢着做。”多鑫老板脸上的遗憾之情真实到不像是演的,丝毫不觉得洛诗妮是个烫手山芋,他末了还不忘虚情假意地对金成给予谴责,“瞧瞧她们母女干的好事,女人办厂就是不靠谱啊。我敢说这么多年来整个麒麟湾就没出过这么重大的断底事故。”   宋洲并没有反驳,总不能特意强调金成的生产是男人在管,凭什么骂名又要由女人来承担。   他又凭什么要替金成开脱呢。他也会出离愤怒,待贵足女郎离开后阴阳怪气林文婧怎么还有脸来他的档口,他的客户全都因为断底卡他货款,他也要跟林文婧法庭上见。   至于林文婧提议的让他抓紧打下一个款,他听后忍不住嘲讽,反问她现在整个麒麟湾还有哪一家鞋厂敢用金成的鞋底。林文婧表露出一种罕见的沉静的魄力,她点点头,说她们金成就是这样的,认定了要支持哪个客户就不有余力,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正是因为她信守承诺只给洛诗妮一家供货,所以出问题后,金成和洛诗妮的损失才会如此惨重。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曾经一荣俱荣,现在一损俱损。”乃以想象林文婧居然还不放弃,“线上不止双十一一个促销季,只要新款能中版,我们就还有翻身的余地。”   洛诗妮在双十一活动结束后再一次陷入停工的僵局,车间里曾经有多热闹,如今热闹全是别的楼层的,他们无比寂静。宋洲白天坐在档口里,一言不发地看对面无声无息的三楼,会产生幻觉似地能透视,看到高云歌在空无一人的车间里整理号码牌,佝偻着背,蜷缩在杂乱繁多的鞋架堆里。宋洲不由自主地想去将那个孤独寂寥的身影拥入怀里,可他尚未迈出步伐,大地崩裂,楼房坍塌,刻有“洛诗妮”字样的流水线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震出窗户,汹涌的红是鲜艳的血,漫长的黄是破裂的肠道,宁静的蓝是冰冷的皮肤。洛诗妮在玻璃的爆裂声中,破碎成一条死去的鲸鱼。   他的尸体巨大到遮天蔽日的程度,于是整个麒麟湾都成了腐烂的鲸落,所有人逃窜着,惊呼着,趴到他的尸体上蚕食着,饕餮着,狼吞虎咽之际从人变成庞然扭曲的猛兽或者猥琐发育的小鱼小虾,而他毫无反抗之力,他只能看着自己死去,他最终会消失殆尽。   这让他感到窒息,由此不再出现在工业区里。偌大的豪庭苑平层里无线网络被高云歌切段,他没收了宋洲一切的电子产品,每天与他同吃同住,寻常地生活,绝口不提工作上的事情,他们非常罕见地度过了几个异常平静的日子,至少在宋恩蕙婚礼举行前一天,宋洲都尚且能保持镇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歇斯底里的发疯症状。 第80章 你回温州……   宋恩蕙婚礼仪式举行的前一天,宋洲还在山海市的豪庭苑住着。他罕见地自己主动掀开被子起床,三两步就跑到飘窗旁,着急忙慌地拉开窗帘,仰头,鼻尖恨不得贴上玻璃。   高云歌揉搓干涩的双眼,待视野清明后,就看到宋洲单膝跪在飘窗上,手拽紧窗帘边缘,脖子伸长双眼微眯,鼻头窸窸窣窣耸动的焦灼模样。他习惯了,宋洲一做出这样的举措,他就知道宋洲是想打喷嚏了,可惜今早的山海只有云和雾,乌蒙蒙一片,没有明亮的太阳光线。   高云歌看到宋洲发出非常短促的几下呼吸。   好几次,宋洲的喷嚏都呼之欲出要打出来了,可就是差点刺激,没过多久他驼下背,露出个懊恼的小表情,显然是那一丝鼻酸即将如过往云烟一般消散殆尽,天空就算奇迹般地放晴,他也为时已晚地打不出那一下舒爽的喷嚏。高云歌忍不住笑,侧卧着单手撑住脑袋看他丰富精彩的面部表情,并在宋洲努嘴委屈的时候及时躺回去,张开双手做拥抱状:“看我,看我,我才是你的小太阳。”   这绝对不是高云歌能说出来的话,宋洲怀疑他没收了自己的手机,却每天偷偷刷短视频看土味情话,再原封不动地复述给自己听。宋洲听到后内心并没有什么起伏,一如既往地平静,他揉了揉鼻子将那抹难以释放的酸意彻底掐灭,光着脚,拖着身体又要躺回高云歌边上。高云歌及时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彻底躺平,如护工照顾动作不便的伤患般,帮他脱掉睡衣。   但高云歌今天没给他换居家服,而是从衣帽间里挑出来的笔挺西装。   宋洲已经很久没穿这么正式的套装了,连袜子都是他回忆不起购买记录的,难为高云歌居然能从衣柜里翻出来这双同一色系的。他都纳闷了,怀疑这双袜子是不是已经很久没重新清洗过,忍不住拿起来放鼻子底下嗅了嗅。他坐在床沿上,高云歌正低着头蹲下身帮他整理裤脚,见他皱着眉闻袜子,就拉住他的手腕将袜子夺过来,闻了一下后继续埋头帮他穿袜子:“能穿,香香的。”   “这都能夸!”宋洲惊呼,“那我明年不干女鞋了,改行做男鞋,就叫贵足王子!”   “贵足王子?听起来像个童鞋厂名。”高云歌笑,他确实像是在照顾一个孩童。   不过他特意留了只袜子给宋洲自己穿,站起身,在宋洲一脸错愕的表情下再一次拉起他的手,在掌心处闻了闻,确认道:“不是袜子,是昨天洗完澡身体乳的味道。”   “不用特意解释,我也知道你还不至于哄我到这种程度,连袜子都能说是香的。”宋洲单手自己的脚套上另一只袜子,说话时牵动的嘴角总算有了点笑意,能感受到高云歌鼻间呼吸的水气的手掌心逐渐抚摸到了嘴唇边,高云歌歪了歪脑袋,脸颊故意更大面积地往他的手心蹭。   宋洲已然衣冠楚楚,床榻就显得不太有发挥的空间。亲吻和拥抱之际高云歌被他压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没有梳理过的半长的头发散在柔软的真皮上随着皮纹的肌理起伏,他轻柔地捧起宋洲的脸,粗糙的十指间全部有劳动所带来的磨损痕迹。   他注视着那张瓷白洁净的脸,他感慨:“我的宋老板啊,是洗完澡要擦身体乳的人呐。”   宋洲停下了一切出于欲望本能的动作,身子前倾倒下时高云歌立即坐起,两人胸膛对胸膛地拥紧,下巴贴在肩膀上。   “我怎么可能真的改行去做男鞋,”宋洲语气里透露的除了无奈,更多的是不甘,他咬牙道,“我还是会好好做洛诗妮的,而且我还要做棉鞋,做加绒勃肯!”   “我知道。”高云歌拍他的后背,“你比凉鞋那会儿冷静多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都看得见。”   宋洲的肩膀搐动。高云歌还以为他哭了,赶紧又捧起他的脸查看,宋洲眼眶通红,深吸一口气后干巴巴道:“我确实比以前懂事了,甚至没有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因为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我今天晚上还要给菲菲试新样品的颜色。你早点回温州做准备,明天你这个小舅子可有的忙的。”高云歌继续拍打他的后背,宋洲知道,这是他能在这个时间节点做的最大安慰。沉默之际宋洲的余光落在光洁的墙壁上,那上面还挂着几张钱币制作的手工画,另一块木牌早已不见踪影。   已经想不起高云歌是什么时候把牌子拿走的,只记得同居一段时间后,高云歌突然提到这个装饰,说那虽然是宋洲从教堂废墟里捡的,但也是别人的东西,要还回去。   宋洲没有印象高云歌是何时拿走的,他也没特意问。他听到高云歌安慰自己:“一码归一码,不管生意上出了多大的纰漏,你们到底是一家人,还是要坐下来和和气气地吃饭的。”   高云歌站在车窗外,等宋洲坐上那辆帕梅老伙计,才把充满电的手机还给他,交托的时候都还有几分犹豫,紧紧攥住没有轻易松手。   “你回温州……你开车的时候千万不要分心,注意安全。”高云歌真正担忧的并不是驾驶过程中的风险,有那么一瞬间他有跳上副驾的冲动,想要义无反顾地和宋洲一起面临一切,毁灭或者是更可怕的体验,他一旦露出焦灼的、神经质一般的紧张,宋洲反而会变得稳重,靠窗的手伸出去摸他的手,十指相扣的时候用开玩笑的语气一本正经:“你要对自己挑老公的眼光有信心。”   “那肯定的。”高云歌点点头,在这一点上他确实不怀疑。两个人在地下车库里分开时,宋洲脸上还盈盈着甜蜜的笑意,他在高速路口的一处加油站旁停下时心情也不错,是想到年初的时候,某个晚上,也正是在这里的便利店,高云歌看到自己就洋溢起幸福的笑,他说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陶醉。   宋洲坐在便利店窄小的座椅上往外看,门口早已不再挂着庆祝开业时的彩色气球,他握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速溶咖啡,另一只手托着下巴,脑海里那些鸡飞狗跳的瞬间都还历历在目,他想想都会觉得好笑,凡事果然都需要经历和过程,自己刚开年那会儿怎么就艰难成那样,一通操作猛如虎,一天2307的产量才不到两千五。   相比之下,他棉鞋季的开端是多么顺遂啊,9960巅峰时期的产量是多么惊人啊,他再一次翻阅手机里的聊天界面,高云歌把他从所有的与客户相关的工作群都退了,掩耳盗铃般创造了一个和断底售后隔绝的环境,但他还在洛诗妮的工人群里,一个没有备注的人突然问了句:【明天也不开线吗?】   另一个人发语音,显然是忍耐了许久,忍无可忍:【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的,这个厂如果还没有班上也早点讲,没必要拖着,我们好去外面找别的工作撒,现在外面的厂子都很忙啦!】   笑容在宋洲脸上消失殆尽,瞪大眼睛,瞅着这句话发出来,随后,自己被群主高云歌移出了群。   仿佛能看到高云歌此时此刻的慌乱和失措,明明已经删除那么多个信息源,怎么偏偏漏了这一个。   他发出一声干呕,弯腰时不忘用盛着咖啡的纸杯接住可能的呕吐物,再抬起头,他在玻璃的铝合金框缘上看到自己扭曲到模糊的面庞,苍白,憔悴,惨淡得像死人躺进棺材后被重重粉饰过的脸。   天光骤然黯下,冬日的云卷云舒如骇浪惊涛,将那头巨鲸的尸体再一次冲刷上岸。宋洲蜷缩着坐回车里,又幻见那条由洛诗妮流水线变成的鲸落铺天盖地而来,恶臭的尸骸以麒麟湾为中心不断腐烂,蔓延到前往温州的高速路口也不休不止。整个山海都是他的遗迹,整个世界都在为他举行葬礼。   等宋洲意识到自己穿得太单薄,不停地用双手掌心摩擦大腿,他才想起来打开车内的空调系统。窗外飘起小雨,细小的冰粒砸在挡风玻璃上留下水迹,宋洲已经很久没在温州看到过雪,连这些“雪雪子”都是稀奇的东西,他暖不起来的肌肤很快就升温,他摸了摸额头,又干呕了两下,他这具行尸走肉没能抵挡寒潮的来临,他的鼻子开始出现明显的堵塞。   他这样子没办法回温州。   事实上就算健健康康地回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宋恩蕙。捂住口鼻的时候他终于分辨出那股伴随尸体的臭味来自于哪里,每日如潮水般涌入的退货有些原封不动,但更多的有穿着过的痕迹,帮面上只有轻微褶皱,鞋内衬的绒毛尚未全部在踩踏中被压瘪,显然上脚的时间不长,鞋底却斜“LostNi”的字样断裂。   是那些混杂着皮革与塑料的气味,完整了死亡的体验,那是货真价实的人与纤维摩擦过的气味。哪有什么贵足王子或者女郎,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消费者,是她们在宣判这个logo的死刑。宋恩蕙只是在自己的社交软件上一如既往的发vlog,记录备婚日常,评论区里都会有几个北方id的个人账号发图片,说自己在线下门面购买的鞋子断底了,去找店员理论,却被告知这鞋底板刻的又不是aoerkang,不共享澳尔康的售后服务。   他看到那些评论后巴不得宋恩蕙赶紧把所有9960都退回来,但那毕竟不是宋恩蕙的澳尔康。澳尔康是合作商里唯一一个没给洛诗妮返货的,但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宋洲不觉得自己有心力开一小时的高速,待双手回暖后不再神经性地颤抖后,选择打道回府。 第81章 一个人要进窄门   今天的山海阴霾密布,本就阴湿刺骨的天更加潮冷。宋洲讲不清那些“雪雪子”的学名应该叫什么,只知道从高速路口往麒麟湾返程,那些细小的冰晶颗粒持续不断地飘到挡风玻璃上,但又不至于像冰雹那样发出砸落的声音。   山海市与温州比邻,宋洲上一回在温州看到这玩意儿还是个小学生,天空中飘起落到地面就会融化的薄雪,所以孩子们一到课间就用美术课的小水桶去徒劳地去接,企图把雪的模样留住片刻,好不容易在绿化带里堆砌出一个巴掌大的雪人,不到一堂课的功夫,雪人就融化殆尽。   宋洲后来去更炎热的新加坡求学,记忆里,那是他唯一一场在故乡见到的雪。而今年,截止到十一月底,宋洲已经见过至少三场雪雪子,就连天气预报都说,今年浙江将迎来近二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是啊,做了这么多年棉鞋,我敢说今年就算不是最冷的,也是冷的最长的。”昊得宝老板在洛诗妮停工后曾来过宋洲的档口和他喝茶谈心。他一年四季做棉鞋,春夏外贸,秋冬内销,对棉鞋这个类目每一年的款式都如数家珍。他说自己做了这么多年雪地棉,鞋帮的款式几乎没有大变化,就是换鞋底,换来换去,材料也都是tpr或者橡胶。但这两种材料只能做薄底,厚了就重,想做轻一些的吧,聚氨酯不防滑,eva又太贵,不能满足山海的性价比,所以就算这两年有想往厚底发展的方向,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材质的鞋底。   “所以你的9960在麒麟湾,确实是横空出世的。在金成生产JC23266之前,pvc发泡材质从未如此大规模地适用于棉鞋底。”昊得宝老板年纪和宋洲差两轮多,宋洲也是信任他,将多鑫和老板和自己的对话和盘托出。昊得宝老板旁观者清,相信金成并非有意造成今日这般局面,她们和洛诗妮至少还有大几百万的货款盘根错节,全套JC23266底板刻了LostNi跟专模没有区别,金成没有任何理由要故意害洛诗妮停摆。   “金成就是缺乏做棉鞋的经验。”昊得宝老板啧了一声,感慨道,“话说回来了,多鑫难道就有经验了?还不是看金成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他才得以及时调整,不然以这个老板的品行啊,你洛诗妮要是找他做开发,你鞋厂就是把模具钱全部付给他,他也干得出把刻有你LostNi的鞋底卖给别家的事儿。至于原材料……他上个月供了几千双给另一个鞋厂,全部被退货,对外说的是鞋底不跟脚,实则就是品质也不过关,只是他的出库数量在当时和你的相比,太少,少得根本不值得一提,无人在意。好了,现在你这边出了问题,市场对9960的需求却不减。你啊,相当于是把雷区全踩了个遍,你牺牲了,多鑫的客户便顶上来了,他的鞋底产量也随之增加。要知道这个鞋底厂整个上半年机台都没开满过,下半年要是没碰上这款AbcdNi,我看离破产都不远了。所以外面怎么说来着,是金成成就了多鑫啊。”   昊得宝老板虽然也做9960的款式,但用的是另一家的鞋底。宋洲下高速后刚好能路过金成所在的工业区,里面全是规模各异的鞋底厂,他当然没特意开进去,隔着围墙,余光落在最靠边的那个一楼车间,一个不知名的小厂,作坊式的,里面只有两台机,成色也老旧,工人喂料,注射,敲模,打开模具,用夹子从里面取出的还冒着热气的鞋底,底板花纹呈波浪状,正中间长方形里的字母看不清。   全山海市的鞋底厂都在跟版金成的JC23266,宋洲闭了闭眼,再过几个红绿灯,车行驶速度放缓。那些遍布小加工厂的村庄道路总有会不同程度的拥堵,夏天做凉鞋季的油边花瓣,到了下半年就改做卷边,不用摇下窗,宋洲就能清晰地听到整个村庄里都弥漫着卷边机的缝纫声音。宋洲被一辆蓝色的三轮车堵住了,车身上贴满被撕了一半的小广告,上面全是其他加工厂的电话号码。搬货的人忙到没空穿件雨衣,雪雪子落在他的头发上凝结成晶。他还在等待房间里最后一打帮面和中底板卷成一体,并接到鞋厂老板的电话,催他抓紧送货,他一边盯着工人的速度一边拖延,说马上就好了,整批一起送,一起送。   那辆装满9960同款鞋面的三轮车就堵在宋洲的车头,他把目光挪到别处,这条路两侧其他加工厂里热火朝天的款式,也跟那辆车里塞的一样,编号可能是漂亮心情的PL1121,也可能是路尔德的C01,或者昊得宝的6001-1……这些供不应求的鞋面可以是工业区里任何一个厂的抢手货,就是再无可能是洛诗妮的9960了。   宋洲驶出拥堵路段后打开了窗,大口呼吸冷冽的新鲜空气。离工业区越来越近,步云路也是必经之处,宋洲刻意不去看江浔皮革门口堆满的牛反绒,他让陈阿姨囤了满仓库的货,如今洛诗妮消化不开了,陈阿姨从未有一句抱怨,甚至没催促过他排款。   不过江浔皮革的材料不愁找不到下家,陈筠进的货才是最正宗的洛诗妮棕。在她的对面,居然还有设计师拎着一只9960的鞋来皮料店里对比色卡,都这时候了,竟还有鞋厂想跟款。   那家店的老板直接摆摆手,说至少这一个星期,跟洛诗妮棕配套的毛绒都被买断了,他们就是把牛反绒的样品剪给他,他也没毛绒复料,现在跟版就是做炮灰。那个设计师不死心,被这家店拒绝了,就立刻去个隔壁那家,又被拒,遂在冷雨里骑着小毛驴,拐进步云路右侧的一排门面,那里有几家一年四季只卖毛绒的工厂,每一家都报给他一个随时会浮动的现金价,实则是在赶客。   设计师悻悻往工业区里归去,毛绒厂里一卷难求,连路的复料厂里堆满了皮和绒等待上机贴合。宋洲又出现了幻听,也可能是洛诗妮忙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催辅料厂的老板,所以对这样的对话感到熟悉:辅料厂老板叫鞋厂不要再让毛绒厂送料过来了,他们根本复不完,电话那头估计是问他为什么这么慢,他彻底急了,说整个厂都只复你一家的料,还想怎么快。   宋洲有那么一瞬间想玩抽象。出问题的是金成的鞋底而非帮面,洛诗妮的仓库里至今还有百来筒复好料的真皮和牛反绒,全是现成的,与其让材料留在仓库里发烂发臭,变得一文不值,不如在正紧俏的当口打电话给漂亮心情或者路尔德,他要是肯低价处理,绝对有老板愿意来接盘。他只是自己在心底里开开玩笑,怎么可能真的舍得,他的帕拉梅拉停在工业区的侧门口,副驾上的手机响个不停,全是高云歌的来电,宋洲干脆关机,看着一车一车的材料运进麒麟湾,又一车一车打包好的箱子运出麒麟湾。   从未有一个棉鞋季像今年这般疯狂,家家户户出品同一个款却还供不应求,这个款还不是抄袭来的,勃肯元素和厚底的组合是山海鞋的原创,轮到温州的品牌工厂以更高的品质推出同款——温州的鞋都也有来山海市的麒麟湾取经和借鉴的一天,洛诗妮的尸山血海成了这凤凰山下最好的养料,洛诗妮也成就了此时此刻的麒麟湾。   宋洲的车最后停在拆迁废墟里的教堂前。   以为自己至少能在这个秘密基地里稍作喘息,这个常年无人问津的破败地方今天居然挤了台大型挖掘机,铲斗张牙舞抓地挥向那还算完整的两面夹角的墙壁,碎落的砖块与墙漆掉落在那个忏悔室的屋顶。   等宋洲在凛冽的寒风里感知到自己身体的温度,他这个人已经挡在了挖掘机前。雪雪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若无的细微冷雨,宋洲高抬双手做停止状,总要说出个理由,就支支吾吾地瞎编乱造,声称前几日在这儿丢了东西。   他特意又回了趟车里,把未拆封的两包中华全都送给了挖机师傅,随后回到那片废墟里踱步,低着头装模作样地,还真像是在找寻。走了几个来回后远处赶来个撑伞的黑袍男子,应该是另一个教堂里的工作人员,挖机师傅向他摊手,大声用方言回答:“不清楚啊,反正这个人说要等他找到东西。”   黑袍男子中等身高,身材被那袍子衬得更显肥胖和腿短,向宋洲走近时面色自带笑意,并不具备神职人员刻板印象里的严肃性。他问宋洲弄丢了什么,他可以帮忙一起找,宋洲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张口就来道:“牌子,一个木牌。”   黑袍男子站在离宋洲三步路远的地方,看着宋洲毫无头绪地在自己面前来回走动,如同和羊群走散的羔羊,迷惘了方向。宋洲其实不吃他们传教的那一套,黑袍男子开口讲故事的时候,他一开始还没仔细听。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过留学的经历,只不过是在德国,一个华人稀少的小镇,被广袤的森林山脉覆盖。他在外语的学习上没有天赋,专业的完成度也堪忧,他郁郁到从学院和宿舍环境里逃离,独自步入自然风光的深处。   他在那个年纪,就是会觉得身处异乡无法毕业是人生最大的坎,于是想要结束生命,在森林深处精挑细选了棵歪脖子树。他绳子都准备好了,准备付诸行动之际脚边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一个木制的十字架,捡起来,其中一面用德语刻着一行字,翻译过来是:一个人要进窄门。   宋洲停下了脚步,后脊背发凉,鸡皮疙瘩从双臂蔓延到脖颈。   转过身,那个黑袍男子还是笑吟吟的,面色上带着憨厚的欣喜,要不是撑着伞,说不定还会忍不住拍手。   “人活着,总要有那么几个瞬间,感受到上天的指引,冥冥中有天意。”黑袍男子应该在无数人脸上看到过宋洲此刻的表情,所以并不感到意外。宋洲注意到他其实随身背着个黑带小布包,被黄色的巴掌大的小册塞得半敞,册子的封面上写着一行字——世界从何而来。   “我是山海本地人,回国后在村镇教堂里当值,闲来有空就发小册子。我会和街坊邻居讲通俗易懂的小故事,用自身经历做切入口,不然现在的年轻人啊,尤其是在山海,外地人比本地的多,我问他们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他们还会呛我,说如今的世道只信钱,他只信给他发钱的老板。”   “他还说,麒麟湾里的老板自己就是打工出身,却习惯称现在的工人为‘小工’,他还问我,你信的神有这样的口癖吗,在信徒前面也叫个‘小’字,你是小信,还是小徒?”   宋洲怔愣,这似乎和高云歌当初讲给自己听的不一样。   记忆里,高云歌当时喝了酒,用嘻嘻哈哈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寻常地和工友们吃顿夜宵,碰到个乱入的传教士,就也跟他开开玩笑。   这和黑袍男子描述里尖锐到有些刻薄的高云歌截然不同,至少在他们寥寥几面的接触里,这个青年工人是锋利的,刚强的,冷峻的。被拖欠辛苦钱的工人哪有肯忍气吞声的,何况那位包老板当时不止欠高云歌一个,他们聚到一块儿吃夜宵就是为了约定出一个最后期限,如果还没收到工资,他们就以高云歌为首,集体到他档口前拉横幅放喇叭。   这就是宋洲还是“澳尔康的宋总”时,打包工高云歌的真实处境。计件的临时工哪来劳工合同,想要维权不能指望工业区边上的劳动局里填繁冗复杂的表格,而是靠自己记工本上的一笔一画和老板的良心。   宋洲有种重新认识高云歌的恍惚感。   从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口中,他拼凑出了一个更为真实的劳工者的形象。当宋洲挥舞着理想主义大旗,给高云歌授予最崇高的褒奖,将书里的论调高谈阔论,他是真的天真烂漫到不自知,这山海从始至终都是高云歌的为奴之地。   天又开始飘下雪雪子。   黑袍男子举高雨伞为宋洲遮蔽,指了指不远处的十字架尖,邀请宋洲去新建的乡镇教堂坐一坐。   宋洲红着眼,鼻腔堵塞,浑身冰冷,哆嗦着手将手机重新开机,屏幕上的未接来电除了高云歌,还有一连串的家庭短号。   高云歌此时此刻在孙菲的直播间里。   车间虽然停摆了,宋洲也并非完全撂摊子不干,而是和邹钟闻一起搞了个9961。他之前画了个图纸给邹钟闻,还是用JC23266的鞋底,他设计了款鞋口翻出毛绒的勃肯,配上两侧纽扣像两只动物耳朵。   若不是赶着要参加明天的婚礼,宋洲这会儿肯定也会在孙菲这里。夏之星开播之前洛诗妮就和贵足女郎闹掰了,圈子就这么大,她自然是听说都发生了什么,于是直接从漂亮心情那里拿货。洛诗妮市场批发和网店客户全军覆没,直播领域的独苗只剩下孙菲,但孙菲偏偏要说这个绒毛颜色不对,这个版不错,要是颜色没选对拉不起流量,实在是可惜。   邹钟闻跟她犟上了,这可是如假包换的洛诗妮棕,外面别的厂仿的有色差都卖得风生水起,怎么偏偏孙菲不行。   孙菲也有她的经验和道理。TY直播里有些滤镜是系统默认的,关不掉,9961外翻的绒毛本身是米黄色的,在默认滤镜下会变成米白。   “哪有这么明显,你看你看,我拿TY录像发个短视频,绒毛也没怎么变色啊!”邹钟闻揪着那两撮绒毛,很不服气。   “视频是视频,直播是直播。”孙菲也解释到急眼了,一想到9960的事故追根溯源还能牵扯到自己那个名字都不想提的前男友,她怎么可能不憋屈。而现在全山海只有她这一个直播间还愿意拿洛诗妮的样品,9960已经是过去式了,她也是积攒着一股劲儿,势必要用新款的9961,从夏夏选品等同行那儿,一鼓作气把流量抢过来。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高云歌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干脆用自己那个momo成群的号播一会儿,试试看9961在直播镜头里到底是什么颜色,也可以顺便问几个momo对这个款的接受度。如果颜色没失真,再用孙菲的号播,不然就重新调整。   这个方案所有人都同意。熊安和小娅也在场,帮着架手机和调整打光设备。   等一切就绪,高云歌把9961放在画面的正中间,即将点下屏幕上开播的按键,直播间的大门从背后发出把手扭动的声音。除了高云歌,其他人也一脸疑惑地扭头看去,猜不出此刻会来访的可能是谁。当初为了隐蔽性,孙菲特意把直播间选在远离鞋业大厦的地方,一个郊区自建房里的三室两厅,租金也比老东家那儿便宜,就是为了防止有太多同行或者鞋厂来走动,泄露了最新样品。   而在这个时间节点,除了宋洲,他们想不到还会有谁会来。来的人和宋洲还真有几分相似,乌黑锃亮的短发往后梳,露出两鬓整齐的斑白,他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那儿身型比衣着还要直挺挺,跟来之前刚参加过什么极为正式的仪式似得,只一个扫视的眼神,孙菲等人就识趣地低下头,默默地离开到房间外——   关门的是小娅,缩着脖子,目光还落在门把手上,发怵两秒后猛地扬起头,问同样不明状况的同事们:“刚进去的是咱宋总的爹?”   熊安半张着嘴,也看傻了。仅从面貌的相似度来说,两人的关系很好想象,却又有点难以想象。宋洲面对客户的时候千人千面,对他们这些在手底下做事的,从来都是和和气气,实实在在,不摆老板架子。   不像刚刚进去的那位,从头发丝到皮鞋尖都透露着不怒自威的气质,或许他年轻的时候也会像宋洲这般意气风发,等宋洲到了他的年纪,未必会这么有震慑力。   “哎?”邹钟闻点了好几遍人数,点兵点将又一次指向自己,“怎么只有四个人,高云歌呢?”   孙菲一个箭步冲到门前,试图去扭动把手,那门从内部反锁,纹丝不动。   门内,宋宛成并未给自己的到来给出任何解释。如同自己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宋宛成双手背在身后,在一半是会客茶桌,一半是直播设备的空间里闲庭信步,围绕着高云歌转了一圈,却从未有一正眼落在他身上。高云歌也不主动开口,就站在展示9961的半身桌前,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却割裂得如在不同的时空里,不知过了多久,高云歌听到耳边响起一句轻蔑的呢喃,宋宛成从鼻孔里哼气,用温州方言讲了句,不男不女的玩意儿。   高云歌侧目,下意识想看一眼窗玻璃上自己的模糊倒影,玻璃被帘布挡住了。   转念一想,就算看到了又如何,自己什么憔悴模样,又不是不自知。   还有那没抓起的头发,确实散在肩膀上,车间忙得时候没空去理,不忙了,更没有心思去理,若是只从后面看,一时间是很难分出性别的。   高云歌不否认宋宛成对自己的评价有一定的道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双手插兜,径直往门的方向走去。   一拧,一扭,被宋宛成反锁的门拉开一个人身的空隙,但高云歌并没有离去,而是反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宋宛成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便也不看向他,门外的小娅等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高云歌也没有太客气。   “我敬你是宋洲的父亲,”高云歌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但你要是还讲些不好听的话,我请你出去。” 第82章 爱我是他最大的反叛,唯一的革命   直播室外,熊安等人排排站,亲眼目睹高云歌推开门,半侧着身大有赶客之意,又在僵持了五六秒后,缓缓将门合上。   “什么情况,刚那个时髦老男人什么来头?”   “这还用问吗,跟咱的小宋总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父子关系真的比真金还金!”   “他爹怎么来了?”   “他爹怎么这时候才来啊,不应该啊,开年正忙的时候没见过,剪彩的时候没见过,怎么偏偏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后才来?”   “对啊,这时候来能起什么作用呢,回天乏术啊!”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八卦了起来,熊安一锤定音道:“我知道他来干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纷纷落在熊安身上。熊安挠了挠早已褪色的一头黄毛,见怪不怪道:“这在我们云贵川很常见啦,小情侣就是感情再好,只要彩礼没到位,他们的感情就不会得到家里人的祝福。”   熊安的语调还挺朗朗上口:“你们想啊,咱们小宋总,多么金枝玉叶的人物啊,他要真是个女的,又来自讲排面的温州,想要把他娶到手,那多天价的彩礼都上不封顶,流水席在麒麟湾摆个三天三夜都不为过。所以高哥才那么拼,在车间里忙前顾后,不就是为了跟宋总奋斗出一个他们俩的温馨小家吗,现在好了,厂里的生产出了那么大的纰漏,别说挣钱了,搞不好宋总还不少自个儿的私房钱填进去,宋总都倒贴成这样了,他爹还一分彩礼都没捞到。家人们,你们将心比心一下宋总的爹,肯定也要来找高哥算账啊,咱们的小宋总这么好的条件,又才二十几岁正值清楚年少,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偏偏吊死在高哥一棵树上,这哪是下嫁,简直是下吊,我要是宋总的爹,我也要来及时止损,棒打鸳鸯呀!”   所有人嘴巴张得和眼睛瞪得一般大,竟还真觉得熊安的话有几分道理。   可他们就是耳朵贴着门和墙壁,也听不清里面交谈的声音,只能透过一道极为狭窄的缝隙里,隐约看到高云歌坐在茶座前,和宋洲的父亲面对面。   高云歌撕开一袋自己叫不出名字的茶饼,将干燥的茶叶捏碎后放到两个小杯里,才想起自己忘了先烧开水。宋宛成不语,只是看着高云歌给自己泡茶,手法极为生疏,没有一个步骤是对的。茶桌从来都不是高云歌的主战场,他显然是从未正儿八经地像个老板一样坐在那个位置,通过品茗的方式和人攀谈交流,从话里话外捕捉到蛛丝马迹。   宋宛成这一生的职业跨度很大,当他只是文成县城里一家理发店的tony,他的洗头小弟就很听话,当年林琅第一次步入那家店,正是那个洗头小弟温柔的按摩消减了她游玩的疲乏。   后来宋宛成到龙湾办鞋厂,号召了一帮文成的好友和亲戚参与工厂的管理和采购。他永远能第一个想出踩着时代风口的点子,胆子也比天大,而再宏伟的计划如果没有人去落实,他就是有关系拿了地也盖不起楼,有魄力去贷款也找不到担保人,所以他会在酒后深情并茂地和那些帮他做事的人拥抱,握手,额头抵着额头,细数合作的点滴后称对方为兄弟。宋宛成从小对宋洲的教导里也有一条:你要树立起自己的人格魅力,吸引来肯死心塌地为你做事的人,那将是你异父异母的兄弟。   不可否认高云歌也是个很好用的“兄弟”。   尽管是第一次来山海,宋宛成一直密切关注宋洲的洛诗妮,知道高云歌在车间里的重要性。以洛诗妮巅峰时期的产量来,就是请五个管理都未必能顶一个高云歌,而一个高云歌给洛诗妮节省下来的成本不止五个管理。   所以宋宛成并不吝惜肯定,在接过那一杯直接注入热水的小杯后抿了一口,说:“你是个很好的伙计。”   高云歌双手垂在桌下,轻轻歪了歪脑袋,盯着自己面前这杯也倒入热水后的小杯,里面的茶叶病怏怏地舒展开。他游离地露出疑惑的表情,这玩意儿好喝吗,是吐真剂吗,为什么谁来档口里坐下,不管是多鑫的老板还是贵足女郎,宋洲都要给他们泡一杯。   于是他也装模作样地给宋宛成制作了一杯,味道可想而知不咋地,肯定不如宋洲的手艺。他沉默不语,宋宛成便自顾自地说道了起来。   先是举了个例子,澳尔康能在千禧年起死回生不仅仅是靠烧毁劣等品的一场营销,而是整个管理层的大洗牌,严治贪污腐败,才让股民有了继续买入的信心。洛诗妮和澳尔康比肯定是小巫见大巫,但这么大规模的断底事故,就是放在温州也是空前绝后的,何况跑量的山海。   宋宛成鞭辟入里:“洛诗妮若想明年继续办下去,也得换换血,客户才能重新信任宋洲,重拾信心在洛诗妮拿货。”   高云歌一时间竟无法否认宋宛成提议的合理性。   一个鞋厂所涉及的上游产业加起来有数十家,大到皮革鞋底,小到胶水针线,洛诗妮的厂虽然停工了,但流水不能停啊,那么多加工厂真材实料干了活,那么多供应商白纸黑字地送了材料,饶是整个麒麟湾都知道是鞋底出了问题,贵足女郎等客户也不会冲到金成那儿讨说法,只会继续对洛诗妮施加压力。归根结底是洛诗妮没做好品控,牵一发而动全身,连累了这条船上的所有命运共同体。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洛诗妮需要给客户和供应商上演一场壮士断腕的表演,以表决心,日后不会再出现这类问题,高云歌是宋洲最好的左膀右臂,也是替罪羊的不二人选。   高云歌也找不出比自己更合适的牺牲品。   那么多鞋底厂纷至沓来,不要钱似地想跟洛诗妮做点生意,他们怎么就选了金成呢,纷纷扰扰的流言里肯定有一个版本是管理层受了贿赂,吃了回扣,才让金成以次充好。小娅只是个文员,虽然也管点财务,但车间走得还没宋洲勤。熊安虽然被提拔成了副厂的管理,但那边只负责鞋帮生产,江浔皮革到了年底发给他发个红包还能理解,全部送去本厂的鞋底怎么可能有他的份。倒是邹钟闻身为设计师,每次打完样都要兼算成本,供应商的报价他必须门清。他的位置其实比高云歌更关键,他要是想把手伸长,可以把洛诗妮里里外外都吃个遍。但他不是这样的人,就像高云歌也不是这样的人。   宋宛成一个巴掌一颗枣,声线都变柔软了:“你放心,我会给你一笔钱,像三年前那样,你离开以后想去哪里都可以。”   高云歌细思极恐,一瞬间浑身鸡皮疙瘩长了个遍,目光灼灼地盯着宋宛成,垂在桌下的双手紧攥住大腿肉。   “你……”高云歌呼吸都有些不顺,匪夷所思道,“你一直知道……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换做别人我还不放心。”宋宛成的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应当,“你三年前会自觉地为了我儿子的声誉离开他,三年后你有幸在他手底下做事,你肯定会任何人都死心塌地。”   房间里的温度骤降。   帘布遮蔽了窗户,让人看不见外面的实时天气,只有体感上的冰,刺骨难熬。高云歌又把空调开高了两度,裹了裹外套,宋宛成则仪态端正如一座雕塑,像是早已饱经了无数风霜,并不介意这点寒冷。   长得真的很像宋洲。高云歌和宋宛成咫尺远近,满脑子却是另一个人的模样,宋洲。   同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真的要离开,像三年前那样,他甚至没考虑过弟弟的再一次转学,妹妹的工作,以及自己该如何谋生,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唯一担忧的是宋洲,宋洲出门前穿得也是这般单薄。虽然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肯定是被冻得红了鼻子耳朵。   烧水壶是恒温的,降温后自动加热发出工作的声音。宋宛成在高云歌错愕的注视下用功夫茶具行云流水地走了遍步骤,他不满意的是茶叶,抿了一口后依旧皱着眉:“我当然知道你的存在,不然除了恩蕙举荐的邹钟闻,我肯定要从以前的鞋厂班子里调几个经验老道的叔叔伯伯给宋洲。”   “为什么……”高云歌的语言是如此匮乏,难以表达内心的积郁。宋宛成却心知肚明他无法理解的是什么,还是那句话:“你比他们都好用呐。”   更像是评价一个得心应手的物品,一件物美价廉的工具,宋宛成慷慨地彰显他的公平和正义:“我丝毫不奇怪我儿子喜欢找你拼伙计。”   高云歌嘞开嘴,并非是在嘲讽任何人,而是笑自己。   那他三年前算什么。他离开在对宋洲最愧疚的时候,甚至是出于一种报恩的心态,他自知要离得和宋洲远远的,不影响他的家庭和既定的人生轨道,那样的精英生活于他这种普通人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如果今天宋宛成来只是一味的强调两人身份和阶级上的差距,高云歌反而不会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这是他早已接受的既定事实,所以高云歌才异常地震惊,原来在宋宛成眼里,只要一个人对他的儿子有用,那么就是有再多外界的闲言碎语,暧昧不清,宋宛成作为父亲权衡利弊后都会闭只眼睁只眼——睁开的那一只眼里唯有利益关系。   但现实不是这样的。   现实是宋洲不仅仅是喜欢跟自己拼伙计,那些信任和配合早已超出合伙的维度,高云歌很笃定:“你的儿子爱我,才会招募我一起办这个厂。”   宋宛成没被茶水呛住,但拿杯子的手有明显的停顿。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直白的听到“爱”这样的词汇了,爱,对面这个人和自己的儿子同性,要学历没学历,要家世没家世,两人的条件如云泥之别,仅有样貌还算匹配,而青春年华,本来就是最容易流逝的资本。   这样一个人居然在言说爱,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宋宛成并不与他争辩,那会显得更加荒诞。他说:“这不是你们拥有的东西。”   “我不需要一个出轨成性的父亲来告诉我,他的儿子懂不懂爱。”高云歌的回击毫不犹豫。   宋宛成终于露出饶有兴趣的意外神情,看来宋洲对高云歌透露了不少原生家庭的辛秘。这反而让宋宛成更骄傲了,如果适当地袒露心扉能获得他人的恻隐之心和更多助力,何乐而不为呢,过往的创伤对于弱者来说才是禁忌,于宋宛成而言皆是谈资和勋章。   “那可真是遗憾,你们朝夕相处,却根本不了解彼此,没参透对方的真正面目。”宋宛成的眼神里闪烁过一丝诡异的兴奋。   “他是个独立的个体。”高云歌都要为自己鼓掌了,这么文绉绉的话居然也能从自己嘴里说出,那些高深莫测的书没白看。   他说,爱本来就是给出一个人所没有的东西。   “哈,哈哈哈。”宋宛成难以维持威严的形象,坐姿都变得散漫,指腹滑过眼角像是在揉搓笑出来的眼泪。   他觉得高云歌很可笑。   太可笑了,以至于都显得天真了。宋宛成自己都要如喜欢阿猫阿狗一般喜欢上这么简单直白的高云歌了,他笑够之后变得严肃,声线凌厉:“是我与他血脉相连,他身上流着我一半的基因,他是我的种。”   “他和你不一样。”高云歌固执道,“至少现在,他是个专一的人。”   “这在你眼里是忠诚的体现吗?”宋宛成语气轻蔑,毫不掩饰对这种美好品质的嗤之以鼻。无能的男人才会用忠诚来标榜自己,但凡一个人有磅礴的野心和足够的能力,上升的道路上就是会有诱惑如影随形,偶尔开一次小差不过是对自己厮杀拼搏的奖励。而一个够格的伴侣也不应该要求对方一心一意,那会错过很多机遇。   高云歌帮宋洲控诉:“你根本不知道在宋洲小的时候,你的形象有多恶劣,对他心灵上造成的伤害有多大。”   “啊……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多小的时候?还在办鞋厂的时候吗,洛诗妮这样的,鞋厂。”宋宛成绕了绕手指,指着这个租来做直播的空间,目光可及之处摆了不少洛诗妮的鞋盒。   “当时厂里确实有不少云贵川来的外地女人,其中一个四川来的和你一样能干,一个女人可以顶三个劳动力。我理所应当要多付给她钱的,可我只是在她累到晕倒后去她的宿舍慰问了一下,送了点水果,她就好像获得了某种……希望,希望真是个好东西,跟报酬金钱相比,希望是多么高尚,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她在厂里做的就更起劲,甚至还帮我照看小宋洲,她比现在的你还天真,以为和我真的可以有额外的关系——”   高云歌算是听明白了。   原来在宋宛成的逻辑里从来不是自己出轨,而是别的女人倾慕,被他的个人魅力折服,所以他绝不会认为自己愧对家庭和亲人,恰恰相反,他是那么的自信,那么优秀的自己不论在外面如何拈花惹草,也会回归家庭,他是个多么称职的丈夫和父亲,无可挑剔。   高云歌说:“可你还是心虚,不然也不会在物质上补偿宋洲,送他出国,不停地买房买车。”   “我心虚,我?”宋宛成指了指自己,又笑了,摇了摇头,呢喃了句:真是要命了。   “那宋洲有没有告诉你,他又是怎么发现的,发现之后呢?他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他从我这里交换了什么?”宋宛成意料之中地捕捉到高云歌眼里闪过的茫然,另一种叙事像毒蛇,钻进高云歌的耳朵里。   屋外,孙菲等人已经放弃去窥探那道看不出什么名堂的缝隙,一个个全都缩着身子,用踱步来缓解等待的焦虑。   “他们到底在聊啥,怎么还没聊完。”   “对啊,冻死我了,为什么当初租完房子只在直播室里装空调。”   “你问我我问谁啊,这一整层除了这个直播间,其他地方都是拿来放杂物的,除了客厅,阳台上都放满了空鞋盒,砸咋了,这年头鞋盒日子都过好起来了,能吹上空调了?”   “行了行了,别吵了。”邹钟闻双手交叉钻进衣袖里,冷得牙打哆嗦,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向熊安使眼色,示意他去敲个门。   “我去敲门?那成何体统。”熊安的彩礼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煞有其事道,“婚娶这等人生大事,谈个三天三夜没谈拢都实属正常,高哥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家长吧,短视频里说得好,莫欺少年穷,敢笑黄巢不丈夫,我们高哥也是实打实的潜力股,未来可期,那肯定要跟这位未来老丈人再多争取争取。”   “再争取下去天都要暗了,还开不开播试看毛口颜色呐!”邹钟闻提醒大家伙别忘了聚在这儿是为了什么,可当他抓狂地站在门前举起紧握的拳头,还是没壮胆砸下去。   他知道明天会举行宋恩蕙的婚礼,而宋宛成穿得那么正式,肯定是一起拍了什么阖家团圆的照片,又产生了矛盾和分歧,所以才会从温州匆匆赶到这里。   情况远比所有人能想象的更为复杂和严峻。邹钟闻攥紧手机,想给宋恩蕙打个电话,正犹豫不决之际另外一扇门哐当而开,动静大得像是被宋洲从外撞开。他的头发乌黑湿润,沾着雪雪子凝成的水汽,一张脸被冻的又青又红,嘴唇微张时眼神都变得失焦,强撑的身体下游离着男人的一丝脆弱感。   “我知道他怎么找到这里的。”像是没看到其他人的在场,宋洲自顾自地喃喃,穿过客厅里堆积的鞋盒来到直播室的门前。半年前他在温州的康阳纸箱订制了六千个鞋盒,上面印有洛诗妮的注册商标和高云歌的人像。这些鞋盒当然不可能真的流入市场,一直处于闲置状态。宋洲见孙菲租来直播的地方还有大片空余,就让纸箱厂把盒子全都送到这里,他还能帮孙菲分摊点房租。   康阳纸箱在宋宛成开鞋厂的时候就跟他父亲合作过,两人是多年的好友。宋洲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希望这批特殊的鞋盒被父亲知道,宋宛成的面子显然比他这个当儿子的要大。   “谢天谢地,老板你终于来了,你快点进去啊!”   “对啊对啊,你再不进去,我都怕他们两个没谈拢打起来……你爸老胳膊老腿的,打不过我哥的。”   “就是就是,买卖啊不,彩礼不成仁义在,高哥在洛诗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宋洲站在门前,手搭在反锁的把手上,一时间竟没有勇气弄出动静。   像是能透视到屋内两个人如何的攀谈,他毫不怀疑,自己的父亲会如何描述自己——   “他那时候才多大,不到七岁。我可以发誓至少那一天,我在那个四川女人的寝室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看到了,看到了,就默默走了。等到我去他的房间里,他根本不给我解释和安抚的机会,编造点这个年纪的小孩爱听的童话,不,他不需要,他开口就是谈条件,说他要一处房产,那栋宿舍楼要过户到他名下。他还要一辆车,那个被他扔进垃圾桶里的玩具车像什么型号来着,哦,帕拉梅拉。”   宋宛成目光炯炯如烛火,毫无被自己亲生儿子敲诈勒索的后怕,而是一种更隐秘的骄傲。   “哈,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不,很多人是学不来的,这是他的天赋,与生俱来的能力。他那时候还不懂房啊车的资产意味着什么,但他就要,要用这些来交换,来弥补,而不是像她的母亲,那么拎不清,执着于情啊爱的。她给我生了个好儿子啊,他是个天生的商人。”   寒意再次将高云歌侵袭,一颗心脏都被揪起。高云歌捂了捂胸膛,有种呼吸不连贯的病痛感,他的反应并没有让宋宛成感到意外。如果眼前这个青年人对自己的儿子真的有所谓的感情,那么让他看清宋洲真实的人性底色,远比让他带着念想离去残酷得多。   但是高云歌说,不。   高云歌僵硬地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   宋宛成都有些可怜他了,装模作样地怜悯道:“知道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有另外一副面孔,是很难以接受的。”   “不。”让高云歌心痛的并不是宋洲孩童时期的冷酷,而是宋宛成的无懈可击,他的声音震颤,“就算宋洲真的是这样冷漠、无情、天生唯利是图,一个父亲,都不可以……这么说自己的小孩。”   屋外,宋洲迟迟没有动作,另一只手伸进衣兜,攥紧那块失而复得的木牌。   如那个黑袍牧师所言,他当年放弃上吊后,也折下了森林那根被他选中挂绳子的树枝,带回国后本想也制成十字架的样式,但为了更符合山海本土人文,就只是雕刻成一块木牌,。在那座教堂随着村庄的拆迁而破损之前,牧师一直把牌子留在那里。   但人的记忆是不可信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产生偏差,哪怕身处同一个时间和空间,不同的人在各自的回溯中都会各执一词,甚至陷入无休止的罗生门。   高云歌曾口口声声说自己只见过宋洲一次,但在那段秋冬之交的日子里,宋洲不止一次地失眠难耐,如幽灵般飘荡到那片拆到一半的破败村庄里,在教堂的废墟里待到天际露晓。高云歌尾随过几次后被他的精神状态吓到了,所以才会去找那个神神叨叨问他信不信有神的牧师,牧师非常非常自信地从新教堂里拿出那块陪伴他从德国回到山海的木牌,让高云歌在白天把牌子挂回去,他想渡的那个人只要有幸看到了,只一眼,就会获得启示。   高云歌起初半信半疑,双手不停翻转那块一看就不值钱的玩意儿,不解道:“窄门?什么是窄门,一个人为什么要过窄门?”   “那是一种比喻,一种困境,一道人生难题。”牧师的双手动作夸张,不停抓空气,他很自信,“你不是说那个人读过书留过学嘛,你跟他说cheer up!never give up!那多俗套啊!”   “啊……”高云歌脑袋空空地点了点头,心想宋洲这种文化人确实需要点故弄玄虚的指引,他是机敏的,聪慧的,他是读过书留过学的宋洲,他会自己振作——   高云歌关于那块木牌的记忆不会出错,那个牧师只刻了正面,一个人要过窄门。   宋洲艰难地抬起手腕,轻轻扣在门上,另一只手指腹揉搓背面,那句“两个人就入山海”是他自己杜撰上去的,那是他自己的意志,在跟高云歌重逢之后。   “他是你的儿子啊,当父亲的,怎么可以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自己的儿子。他是,宋洲啊。”高云歌的掷地有声让宋宛成极为意外,他原本以为自己这番鞭辟入里的坦言会让高云歌眼里宋洲的美好形象彻底崩塌,就像林琅曾经对自己改观一般,那才是对一个人真正的毁灭。   但高云歌并不这么认为,他反而更加坚定:“就算是宋洲本人品格不端正,以次充好,一发不可收拾后要我去顶罪,我都会义无反顾,因为他是宋洲,爱我的宋洲。正因为他不会这么要求我,所以我才会、我才要挡在他前面,而你,你明明是跟他更亲近的血缘至亲,你对他的培养和价值观的灌输,才是真的冷酷和无情,你根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小孩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不到他的真心——”   高云歌动容着,磕磕绊绊地讲述三天前的那个凌晨,以贵族女郎为主力的客户售后群里,三更半夜都会发来断底的图片和信息,问他要不要让消费者寄回来。宋洲很平静,出离平静,平静得高云歌都发怵了,宁肯他发疯,跟往常一样有些躯体症状,他也好带宋洲去老地方乱喊乱叫,也算是有个出口。   但宋洲这一次不哭不闹,睡不着,轻手轻脚走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看大落地窗外的黑夜。高云歌也睡不着,陪着他一起,良久,某个售后群里又闪烁一条讯息,由断底图片和对应的产品编码以及要求赔付的用户信息组成,宋洲不愧是读过书又留过洋的,在高云歌慌慌张张将手机收走前,只瞄一眼就看清了那个用户的收件地址,在北方某个三线城市的学院,几号宿舍楼。   “……那地方从十月份就开始下雪了吧,白天的温度也在零下。”宋洲的声音在冬日的深夜里,清冷得了无生气。   “我有的时候都会想到这些妹妹们。嗯,都还在上学,年纪肯定都还很小,就叫她们妹妹吧,一个月生活费也没多少,精挑细选了一双厚底勃肯,花那五六十块钱也是要咬咬牙的,她们挑了洛诗妮的9960,在十五天预售期里满心欢喜地等待这双又百搭又实惠的鞋子,迫不及待地穿上脚,每天都穿,早八点去有暖气的教室里上课,下课后屋外温度零下,不耐寒的鞋底沾上雪水,又在温暖的食堂或者宿舍楼里凝固。她们还没穿着99600去冰雪大世界呢,鞋底就在学校里断掉了,妹妹们怎么可能不委屈,消费者仪式又强,给差评是天经地义。”   高云歌诧然。   宋洲这个人,外卖要点新荣记,毛衣要穿loro piana,在杭州大厦配货买水冰月,平日里住豪庭苑开帕梅,居然共情起普通女大学生了。   他花万把块钱买双香奈儿的拖鞋没两天掉漆了都不认为有必要去售后,他支持购买洛诗妮9960的妹妹们退货退款。   “我是想到她们,才难受。”宋洲再开口,声音里夹杂着哭腔,“我不怕亏钱,我也不畏惧工业区里的闲言碎语,什么洛诗妮成就了谁谁谁,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吃了亏,做实体工厂就是会有这里那里的问题。我是懊悔……觉得自己辜负了素未谋面的她们。除了澳尔康的公司单,我们出货了近二十万双9960啊,有二十多万个妹妹们喜欢我们洛诗妮的鞋子,我却让她们失望了,而我们本可以给她们其他鞋厂更好的体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高云歌在那个夜与清晨交接的时刻拥抱宋洲,就像他现在主动打开门,跟他面对面贴了贴,然后握紧他踹在衣兜里的冰冷的手,体贴入微地伸进自己的口袋里,衣料只跟温热的腰腹皮肤隔了薄薄一层。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高云歌又重复了一遍。   他摸到宋洲兜里的木牌了,笑了一声,想说宋洲还真小气,这都要追回来。他弯起的眼底不受控住地噙了一道晶莹,他更加确定:“你真的好爱我啊。”   视野里,还坐在原位的父亲背对着自己,宋洲盯着高云歌那张洋溢着笑容的脸,以至于宋宛成全然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当然爱你啊,不然怎么会为了你在这山海呢。”宋洲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明知这样温情的对话不合时宜,还是忍不住给予回应。   高云歌看宋洲的眼神宠溺的像看个新生的小孩,欢喜到眼泪都剔透地掉了下来,清白得像不属于这为奴的人世间。宋洲三天前的碎碎念还清晰在耳畔,将哭腔憋回去后又突然充满信心,魔怔了似得,说明年还要做勃肯,还要用物美价廉的pvc发泡。   高云歌以为宋洲是受到的打击太大,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彼时他脚上套着双香奈儿男士拖鞋,他还有好几双这个品牌的休闲鞋,logo并不明显,小娅偶尔看到监控里宋总出现在车间里,总会忍不住拍下来,跟其他文员小姐妹们叽叽喳喳,别人是人间香奈儿,洛诗妮的小宋总是车间香奈儿。   这才是宋洲真实的消费水平和生活品质,他不气馁,依旧要去深耕六十块钱一双的山海鞋。高云歌怎么可能不意外,他以前也遇到过出生产事故的鞋厂,老板们短期内都不会再触碰那个不稳定的材料,并试图用产业升级来避免低价位压成本所连带的损失。宋洲则反其道而行之,他说多鑫能成功,就说明这个价位的鞋底,就是可以满足普遍的美观度和舒适性了,普罗大众不需要付出更多的溢价,那些妹妹们用更少的钱买到一双鞋,就可以把更多的钱花到别的地方。   但宋洲明明是从最精致冷血的环境里长大的。   在价值观塑造最为关键的孩童时代,他的父亲更是最为典型的利己主义者,甚至以培养出跟自己道德品行一致的儿子为荣。他从未以各种理由拒绝赔付,而是对每一个渠道和供应链承诺,有问题就退回来,都退回来。   高云歌当时不懂啊,吓得赶紧没收了宋洲的手机,不让他在群里再发言。那将涉及上千万的损失,跟天骐去年的退货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他平生第一次骂宋洲,觉得他疯了,在确定合作之前,洛诗妮和所有客户都有商订一定比例的次品率,出问题了也要按比例返货,9960的断底也主要集中在北方寒冷地区,宋洲这么一承诺,连一些南线的批发商们都跃跃欲试想把剩下没问题的鞋子也退回。   宋洲当时的告白也很唐突,他对高云歌说:“我爱你。”   “你要是也读了大学,不,高中!你要是读到高中,网购了一双鞋,打篮球跑步运动完后有点磨损,你也会不开心,心疼钱,还有选款所用的时间和精力。”宋洲感慨道,“我真的好希望,好希望命运曾经对你好一些,你能多在学校的环境里待上几年,你也会很有维权意识的,打消费者热线,会刷差评,为了几十块钱去声张正义。我爱你。我知道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异里,但是我真的好爱你啊,高云歌,我爱你,我就爱所有素未谋面的,你这样的人。”   “……你真的好爱我啊。”高云歌抹过眼泪的手捧住宋洲的脸,跟细腻的肌肤接触时,他掌心指间的薄茧依旧触感清晰,   宋宛成依旧没有回头,但也做不住了,茶杯里的水四溅开来,他捶了一下桌子后厉声呵斥妄言爱的两个青年人:“那不过是他的一时叛逆。”   “对。”高云歌很赞同,坦荡而炽烈道,“爱我是他最大的反叛。”   高云歌贪恋地凝视着宋洲,舍不得眨眼,他的话如誓言,宣战给宋宛成听。不,不止是宋宛成,还有这差异的世道,撕裂的人间,当高云歌跨过一切的不可逾越,粉碎如天堑般的对立,宋洲会看见他的血与泪,苦与难,宋洲是他永远摇曳的、永不倒下的飘飘红旗。   高云歌知道今晚胜利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他真正的事业显山露水,那是宋洲给出的原本没有的东西,于是两个人入这山海——   高云歌说:“爱我是他在革自己的命。” 第83章 雪绒花   “我要开播试新款的颜色了,”高云歌微微侧目,余光的范围里有坐在身后的宋宛成,用允许的口吻,“你可以坐在这里看。”   高云歌慷慨地展示自己的好客之道,他才是这里的主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宋宛成过了足足半分钟才起身,本想直接愤然离去,他在路过宋洲时丢了一句:“有多少件9960的鞋子堆在澳尔康的仓储中心里,你比我清楚。”   宋洲本就被冻得又青又红的脸又浮现了不适的神情,喉间涌起干呕的欲望,高云歌抓住他的手腕将人彻底拉进直播间里,其他人也见缝插针地溜了进来,只有宋宛成不欢而去。   “好了,不要管他了,今天就只想今天能把握的事情。”高云歌的声音有种特殊的、安抚人心的魔力,孙菲等人在屋外叽叽喳喳个不停,进屋后也变得安静,有条不紊地重新布置现场,确认打光条件,然后用那个momo汇聚的TY号开播——   那个TY号在大约半个月前改名为“LostNi今晚关门大吉”。   熊安挠挠头,皱着眉啧声,心想自己还是大意了,忘了把名字改回去。果不其然,先涌进来的几位momo都是争先恐后地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又不用去车间了,然后在看到高云歌后狂发感叹号,惊呼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代言人都出动了。   “你们听我解释,”熊安赔笑道,“半个月前……那会儿我哪里知道是鞋子出问题了,还以为就是普通的不加班,岂料之后生产就直接停了。哎哎哎,严正声明!你们可千万不要以为是我一时兴起改名导致洛诗妮厂运不济啊,那个上世纪的笑话怎么说来着,有些人九十年代去留学时还是苏联,毕业的时候证书上就只有俄罗斯了。”   熊安解释得唾沫星子飞溅,但其实没有人在认真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现实里的高云歌或者屏幕理的高云歌,由于事先没有调整好角度,他整个上半身都展露在镜头里,而直播系统确实自带不可调节的滤镜,抹掉了他那张青白的脸上的憔悴,他双手手肘随意地支在桌上,柔光里,高云歌整个人自带一种温暖的氛围。   momo:【晚上好,代言人!】   momo:【好久不见啊,小夜莺!】   momo:【我可想死你啦高老板!你的伙计呢?】   ……   高云歌眯着眼,看评论时嘴角带着一丝不知不觉就扬起的笑。他的阅读速度依旧很慢,一条一条把评论念出来时不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很生动。他很诧异,这些素未谋面的momo们怎么会知道自己这么多外号,自己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外号!而当他发出些“呀”,“哇”的语气词,评论区里的互动就更甚,纷纷感叹好久没在互联网上见到这么活的人了。   “天呐,一下子就八十多个人了!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勒。”高云歌摇晃了一下脑袋,想象了一下这个直播的空间里挤八十个人,呼吸都随着笑声变急促了。   “真是不可思议。”他也暂时忘记了现实里的烦恼,简短地跟评论互动,比如问大家来自哪里,天气如何。今天的降温是全国范围内的,高云歌叮嘱大家都要注意保暖,突然,他的眼睛瞪大,整张脸无辜的像只在水上飘着睡觉的水獭。   “什么?你在山海,下雪了?”高云歌摇了摇头,不相信道,“怎么可能,我也在山海,虽然说白天有下雪雪子,但这里是山海诶,山海就是再冷,也不可能——”   高云歌扭头,跟随着窗帘被拉开的声音。他吃惊地张了张嘴。   他短暂地离开镜头,快步跑到那扇小窗边,毫不犹豫将窗户整个打开。等小娅调整镜头的角度拍向高云歌的背影,冷风灌入和空调的热气相冲撞,吹得飘入屋内的雪花瞬间融化。   “……真的是雪!山海下雪了!”高云歌惊呼。雪点落在掌心早已变成了水迹,他还是邀功似地张开五指,展示给镜头外的宋洲看。   宋洲也挺意外,除了童年的模糊回忆,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浙江见到雪,可见这个冬天之冷冽,连江南都落下银霜。   momo:【咱高低是个代言人,不要表现得这么没见过世面。】   momo:【楼上的ip在东北吧,不懂咱们南方小土豆的激动,这雪说是百年难得一遇都不为过。】   momo:【楼上正解,我甚至能堆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雪人,我要将它永远放在冰箱里。】   ……   高云歌恋恋不舍地关上了窗,他看到孙菲缩脖子裹外套,他不希望有人冻感冒。   但他还是贪恋地从那个小窗户往外看,呼吸在玻璃上留下水汽,他伸出手指在那层水雾上画出雪花的形状,不由自主地,他轻轻哼出一段旋律,没有歌词,含混地用“lalala”代替。   只有三个音节是清晰的,宋洲听到后一时半会儿还分不清,倒是孙菲像是被触发了最深处的回忆,当她用一种疑惑地、却又不得不唱的表情去重复那三个音节,宋洲才恍然大悟道:“是雪绒花!”   他的声音洪亮,momo们遂炸开了锅,原来高厂长的伙计也在现场,没出镜而已。   评论区很快分成两派,一部分momo疯狂要求宋洲出镜,另一部分正儿八经地讨论起了《雪绒花》这首歌。   “啊,这首歌是电影《音乐之声》里的插曲吗?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高雅呢,我没看过诶。”高云歌津津有味地看评论区里的科普,“我只是记得,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妹妹小学文艺演出,她演其中一个女儿,所有人都穿balabala的花裙子,一家人一起唱这首歌,我——”   高云歌吸了吸鼻子,头低得露出润白的后颈,小声嘀咕了句:“我当时就差一点就凑够给妹妹买裙子的钱了。”   “啊,什么?你们的意思是文艺演出也大概率是《音乐之声》的剧情吗?”高云歌看向孙菲想要求证,孙菲却往宋洲身后躲了躲,做了个掩面的动作,高云歌只能看到她微微耸动的肩膀。   高云歌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还是没有离开镜头的范围。宋洲目睹着他从触景生情到怅然若失,一切尽在不言中,掩埋在这场阔别多年的大雪里。   于是宋洲开口,清唱道:“edelweiss,edelweiss……”   高云歌一脸的错愕逐渐变回温情。那双染上笑意后温润的眼又眯起来了。他最喜欢听宋洲唱英文歌了,那些标准的发音他越是听不懂,就越陶醉,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他依旧只会发出“la”的音节,宋洲则在他的伴唱下,将那首应景的《雪绒花》娓娓道来。   momo们也不再插科打诨。高雅艺术进直播间,momo们一改抽象面孔,输入清新优雅的中文歌词,高云歌一边听宋洲唱,一边看评论区里的翻译,雪绒花小而白,洁而亮,白雪般的花儿愿你芬芳,愿你永远生长,愿你永远保佑我的祖国……   高云歌宁静到能感受到身体脉搏的跳动。   漆黑的窗外飘落着凌乱的雪,光线柔亮的屋内,他和洛诗妮在一起。宋洲给洛诗妮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他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念上几遍,宋洲说中间的“T”不发音,开口时舌尖抵住上颚发“洛”,结尾时还是那个口腔动作发“妮”,Lo—S—Ni,民间传说的仙女,文成山野的精灵,麒麟湾里的洛—诗—妮。   高云歌一滴清泪落下。   他至少听得懂“forever”。   不需要额外的翻译,他知道宋洲最后唱,愿雪绒花永远保佑我的洛诗妮。   “今年真的是一个很长,很冷的冬天呢。”高云歌揉了揉酸胀的眼,这才想起开播是为了什么。   匆匆回到展示用的白色长桌前,他接过邹钟闻从画面外的递过来的9961,波浪底花的鞋底高度为六公分,帮面是传统的勃肯棕,特色是上口那一圈外翻的绒毛,连接着脚背处的松紧带像两只耳朵。   “对嘛,就是这个颜色!”邹钟闻拍案叫绝,对实物和直播间里呈现的效果都很满意,momo们也对这双鞋产生浓厚的兴趣,纷纷表示这么冷的天是应该在被窝里下单一双厚底加棉勃肯。一直守在手机前的小娅也做好了下播准备,等待高云歌说两句告别的话,就把账号切换成孙菲的【菲菲选品】,高云歌却沉默着,短暂地抽离后问:“你们真的要我用这个号上链接吗?”   情绪稳定后的孙菲和宋洲四目相视。   不需要特意强调,孙菲知道宋洲肯定了解,TY平台对产品售卖的类目有严格的细分,以便付费流量的精准投放。高云歌的这个号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个普通的个人账号,虽然有不少momo们自发留言,短短几分钟就冲上了同城人气榜的前五十,但若是上了9961的链接,平台未必会把他的直播间推送给有购鞋需求的人群。   momo:【小夜莺放心飞,momo们永相随,已经把直播间分享到家族群了,123快上链接。】   momo:【这么大的雪吹遍祖国大好河山,今晚我们都是买鞋人。】   momo:【快说个价让我死心,这么可爱的两只耳朵得好几百块钱吧,不过为了那首献唱的雪绒花我愿意含泪冲一双。】   “哪里需要好几百。”高云歌笑,虽然还没投产,但也能毛估估出成本和售价范围,“家人们别忘了这里是山海,不是温州鞋,不是广州鞋,这双山海鞋挂小黄车的话也就六十左右吧。”   momo:【什么!只要59块9,那我一个人能冲十双!】   momo:【就冲主播这么实在地说产地,我也要支持一双。】   momo:【两只耳朵快到妈妈怀里,毛茸茸的一看就很暖和。】   ……   高云歌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坦诚道:“我们还没投产呢,就一双样品。”   momo:【听这话术是货真价实的工厂直销啊,我不信别的直播间就信你洛诗妮,我要继续分享给别人。】   momo:【那就抓紧投,咱最长能接受七天预售,十五天的那种还是要拜拜的。】   “别啊,别!”高云歌还真伸出了手想要将人拦住,好似那些虚拟的momo们真的存在于自己身边。熊安也捏着嗓子充当运营的角色,请momo们再等等,后台已经在做链接了。只有邹钟闻不惯着所有人,吹鼻子瞪眼,信心十足道:“走就走,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是我们洛诗妮的原创,你们有谁要是出了这个直播间还能看到第二双一模一样的样品鞋,我……我就滚回温州!”   “时效呢,谁来告诉我链接设置成什么时效?设置几双?”小娅额头冒汗,手指颤抖,等待老板们对她发号施令,她不愧是能在洛诗妮当文员的小妹,对库存数量如数家珍,当高云歌问她客厅和阳台总共放了多少个鞋盒,她毫不犹豫地报告:“除去老板自己私藏的18个,印有你照片的鞋盒总共还有五千九百八十二个。”   “那就上5982个七天发货的预售量。”高云歌在这个夜晚也豁出去了,接过宋洲抛来的鞋盒继续展示,将印有自己照片的盒面贴在脸颊旁,向直播间里数量过百的momo承诺,只要下单就能拥有一双鞋,还有他代言的鞋盒。 第84章 这个冬天要结束了   后来,高云歌回忆起那个单笔链接累计销量过三万的夜晚,他自己没办法像宋洲那样,身临其境般讲出跌宕起伏的全过程。   只记得那个播到见天光的通宵里发生的几个转折点,如果有同行机构将他们的这十个小时的直播当成具体案例分析,那么拆解的第一个关键就是拿印有代言人的鞋盒当噱头。   这本来不是什么流量炸点。麒麟湾里多的是贴牌订单,那些品牌鞋盒上印有的俊男靓女才是正儿八经的演员明星,而高云歌只是个普通人,居然拥有自己做代言人的鞋盒,再加上第一波momo们冲动消费,买椟还珠地买了十个八个,平台监测到这个账号的GMV在短时间内陡然增加,这在生活号里是极为罕见的,就顺其自然地推了一波自然流量,试探高云歌能否承接住。   这第一批百来号人进直播间后,评论区里的ID开始变得丰富多样,不再局限于momo,问各种各样常规的产品问题后高云歌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话,原本在镜头外的孙菲就接过另一只样品鞋9961,坐到了高云歌的一边。   孙菲一开口,那才是真正的秒播节奏,每个字都跟扫机关枪似地蹦出来,却又能让观众朋友们都听得清。后台锁单数量达到八百双后高云歌意识到这个款确实是要投的,就离开了镜头,开始给流水线上各个重要位置的工人打电话,问他们这两天有没有去找别的厂,什么时候能回来上班。   高云歌每拨通一个电话,就会换一种口音,新进直播间的人听到了,就算以为这是剧本,也听到了细节满满的表演。宋洲也没闲着,开始给各个供应商打电话:没想到吧,洛诗妮还要开工呐,你的皮料还都有货吧,你的鞋底接下来不会再出问题吧!   孙菲适时再举起鞋底板正对镜头,跟观众朋友们强调一定要认准LostNi,过不了几天市场上一定会有仿版出现,大家可千万不要图便宜买到假的AbcdNi。   熊安和小娅也是头一回做助播,吵吵嚷嚷的,要是打乱了孙菲的节奏,还会不停地道歉,谁让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厂家直销呢,不然也不会这么不专业。后台锁单量从0到两千共耗费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宋洲有足够的时间深思熟虑,最终决定放手一搏。   宋洲开始付费投流。   他的大手笔在非带货账号里极为阔绰,一下子就冲到了某些榜单的显眼位置,但涌进来的新人未必精准,比起购鞋的欲望,更多的是来看个热闹。   这波流量要是泼到了专业主播那儿,确实可惜,偏偏洛诗妮是个草台班子,除了孙菲都在插科打诨说脱口秀似的,反差感拉满,反而留住了不少人一探究竟。   宋洲那一晚彻底地把利润率抛到脑后,孙菲卖了多少双,他就追加了多少流,当务之急是把订单量冲上去,让工人有事做,洛诗妮继续运作。直播间里挂的链接是七天发货,订单量冲破五千双后,宋洲能明显感觉到流量的操盘轻松了不少,这意味着平台的大数据监测都注意到了他们,并给予一定的流量倾斜——坐庄的平台永远是双赢的,一个普通的生活号能异军突起地在短时间内卖出这么高的单量,其产品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可以多推给正在百无聊赖刷直播的人,刺激他们的购买欲,但平台无法掌控这个账后背后真实的生产链和供应能力,万一卖超单了,卖超时了,有罚款机制作为补偿,也不会影响到消费者的购物体验。   直播间的右下角,跳出来的弹窗上数字已经达到可以显示的订单的最大值,孙菲愈发亢奋,对毛绒颜色的犹豫也早已烟消云散。不管米毛黄毛,能卖出9999+的就是好毛。宋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和陈筠以及林文婧通话,汇报他激增的需求量,今夜的江浔皮革与金成鞋底都无人入眠,到了凌晨六点,当洛诗妮的订单冲破三万双,夏夏选品的直播间准时开播,夏之心新挂的链接上附了张白底有阴影的展示图,连滤镜都没加,显然是仓促摆设的,至于那双跟9961如出一辙的毛绒厚底勃肯隔着镜头看不出什么区别,可见某些鞋厂的设计部也熬了大夜,没摸到洛诗妮的正版鞋,就根据孙菲的展示,依样画葫芦地先把样品制作了出来。   9960大量库存的阴影依旧如散不去的阴霾,但有了新款的生产,高云歌小憩了几个小时就又忙碌了起来。人忙起来的时候是可以忽略很多事的,后来邹钟闻乘胜追击地设计了996234567……十个款里先后又投产了五个,反响虽然不如9961那个奇迹夜火爆,但也让洛诗妮的流水线加起了夜班。有一款9969是切尔西,孙菲挂79.9,居然都卖了四五百双,这是爆款的好苗子啊,高云歌本来也准备投的,但涉及到的工艺在山海市并不普及,需要把材料送去温州加工,虽然单价标的高,但把成本细算下来,利润率还不如简简单单的9961。   9961也是孙菲的主力链接,每次展示时,她都会乐此不疲地指着底板上的字母,销量逐渐稳定后会有明显是同行的账号来捣乱,说洛诗妮的鞋子断底,以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孙菲正面回应问他们是多久以前,洛诗妮就连给澳尔康做的几万双现货都在少奶奶的婚礼现场被销毁了,市面上哪里还有漏网之鱼。   宋蒽惠的婚礼,宋洲当然去了,但回来后并没有跟高云歌具体说明发生了什么,忙不迭地也投入生产队伍,帮忙催各个环节的材料。高云歌也是等宋蒽惠的婚礼vlog出来后,才知道晚宴有一个礼花环节。当天澳尔康宴请了全国范围内的经销商和门面加盟商来新厂房做客,数千箱从客户手里退回的鞋堆积在广场的正中央,由宋蒽惠致辞讲话,她穿洁净的长鱼尾婚纱,眼神和火焰一样明亮,她在烟火光中宣布澳尔康生产线的重组决定,温州的媒体报社大肆宣扬,毫不吝啬地夸赞,称她继承了澳尔康千禧年间的意志。   “丧事还能喜办成这样?”小娅刷到视频后瞠目结舌,大为震撼。邹钟闻一边画新样一边吸鼻涕,痛哭流涕:“这才是我最仰慕的周小姐啊。”   9960的库存和退货对于洛诗妮来说依旧是个大窟窿,9961等新款并不能完全覆盖这部分的损失,但至少让众人看见了希望,也帮助洛诗妮赢回了一些口碑。高云歌又度过了一段忙到忘记时间流逝的日子,某一个被工人强烈要求休息的晚上,不加班的高云歌终于有空和宋洲一起闲逛,去市区的网红餐厅里打个卡,然后走在商圈里散步,漫无目的地消食。   十二月底的山海市再也没下过雪,高云歌穿一件灰色的短羽绒服,双手插兜,走路时眼睫微微下垂,显然是在神游想别的事情,宋洲已经习惯了他这样了,出门走路时爱低着头,看行人都穿什么鞋,再多看两眼,还能观察出那双鞋的磨损情况。高云歌跟着那个穿棉裤的小姑娘已经很久了,黑发裹在围巾里,羽绒服是浅色的,再配上一双翻绒的厚底勃肯,非常日常和百搭。   高云歌跟着她进肯德基大门时差点撞上玻璃,还是宋洲帮他把门扶住。女孩坐在旋转椅上用手机点单,高云歌和宋洲坐在她后面的位置,就是整个人趴到地上,也很难看清那微微翘起的鞋子底板上刻着什么字母。   “……我们两个这样,是不是挺像跟踪狂的。”高云歌意识到自己这样挺冒犯的,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宋洲赶紧跟他划清界限,戳他肩膀,摇头道:“只有你,你是挺变态的。”   高云歌握住他的手指,顺势将整只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握紧。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个陌生女孩的鞋子上,他对宋洲说:“截止到今天下午的班,9961出库也有十万双了吧。”   宋洲并没有具体统计过数量,这些数量全部在高云歌的心里。   “……有十万个人,穿了我们的鞋诶。”高云歌微微皱眉,眼眸里闪活着疲惫的欣喜。他轻轻地“哇哦”了一下,他说在遇到宋洲之前,他从来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   高云歌说:“我以前也不会在路上见到一个人,穿着可能是我做的鞋子,就忍不住想跟她聊两句,问她真实的穿着体验。如果她说好,我也会很开心。”   “当然,我的高云歌,是麒麟湾最强的伙计。”宋洲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那双鞋,故作正经地评头论足了起来。看后跟的磨损程度,是双没穿几天的新鞋,但鞋头已经有了弯折留下的褶皱,如果是洛诗妮出品的真皮款,按理说不会那么快就留下痕迹,但是鞋底和帮面的那一圈胶线确实干净,圈口的针车走线也整齐利落,宋洲看着看着,也拿不定主意了,是时候该他这个社交恐怖分子出面,直截了当地请美女出示鞋底,让他们一探究竟,高云歌赶紧将他扯回自己身后,被惊动的女孩一回头,刚好看到两个身形相仿的男子前胸贴后背,形象气质佳却都鬼鬼祟祟。   “有谁拍我后背吗?”女孩很有教养地疑问道。   “啊,对,是我。”高云歌挠挠头,尽量让自己的发问显地不唐突,“您不要误会,我们就是开鞋厂的,最近也在生产您脚上的这款鞋,所以想问问您……感觉怎么样!”   “啊,这双呀。”女孩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伸了伸腿,笑得一点也不见外。她依旧没露出脚底板的字母,诚实道:“这双是我在地摊上买哒,十块钱的处理鞋,要什么自行车!”   高云歌:“???”   宋洲:“???”   高云歌出肯德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熊安打电话,让他不要再安排工人下老款的料,江浔皮革送来的料如果还有剩余,也不要急着送去复料。   宋洲也赶忙联系邹钟闻,让他不要再打新款,万一投产了几百一千的,肯定会剩尾货,不如现在就停下。   电话那头的熊安不理解,洛诗妮眼下正是势头正旺的时候,虽然不如巅峰时期日产一万,但每天一条流水线加班做的鞋子都能发光,怎么别的厂还在热火朝天,他们就急着结束了。   邹钟闻就不一样了,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棉鞋季最难的就是对收尾的把控,贪念是人性的本质,没有人在看到未完成的订单时会不心动,但随着年关的接近,以及气温的微妙变化,棉鞋一旦出现退单,就是整个市场都退单,到时候生产车间和加工环节里都剩有材料,忙活了一整个季度的利润都不够覆盖库存的。   还有什么比曾经日卖三万双的9961沦落到地摊货更明确的信号吗?高云歌和宋洲知道,这个冬天要结束了。 第85章 婚宴   昊得宝的门面和洛诗妮两隔壁。近水楼台先得月,昊得宝老板第一个发现了宋洲减产的动作。   宋洲也不跟他见外,用玩笑的语气将那晚的见闻告知,话里话外都是暗示昊得宝老板也加入收尾的队伍。   昊得宝老板专业生产棉鞋三十年,论经验和判断,肯定会比宋洲更准确。但这一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太漫长了,就连山海这种沿海城市都落了好几年的雪,三十年难得一遇的棉鞋季被他们赶上了,怎么忍心就此收手。这不,热了两天的温度又降了,中原市场又开始疯了似的地抢购棉鞋,还有不少客户拿着现金来下单。一个武汉客户要求昊得宝五天内给他发一万双厚底勃肯,且愿意支付一半货款作为定金,昊得宝老板那叫一个心动啊,却还是犹犹豫豫地拒绝了,这十万火急的订单就跑到了路尔德那里。期间洛诗妮也停止了生产,除了把9961等后来的款式扫完,还用极低的不包断底的价格处理了一部分9960。这些鞋子流入南方市场问题不大,就是去不了中原以北。五天过后路尔德按时生产够了一万双鞋,客户却以天气骤然变暖为由拒绝提货,那又是一个中原市场有名的批发商,他不提货,路尔德还得把定金给他退回去,到头来两头都没捞到,年底昊得宝老板组织了一场工业区里的聚餐,路尔德父子收到了邀请,都愣是没来。   “他们俩电话都关机了。”漂亮心情老板当晚就坐在宋洲边上,忍不住跟他分享八卦,“我听多鑫老板说,路尔德刹车没刹住,成型的棉鞋都还有三万多双在那儿,半成品更是数不胜数。那他材料商的货款结不下来也结不清,天天被加工厂堵在档口里。”   漂亮心情老板坦诚道:“我也不怕兄弟你跟我有芥蒂,我和路尔德确实是第一批跟你们9960这个款的,在山海做鞋不就是这些套路,要么开发得够前沿,要么跟版跟得够快。我老婆当时不知道给金成那边打了多少个电话,那个小老板娘就是不肯给除了你以外的第二家供货。我们跟她好说歹说,让她也开一套AbcdNi出来,她也不肯,说答应洛诗妮那边要给他们控版。所以我们才退而求其次地去找多鑫,这个款推迟到十一月初才出第一批货。还好今年的冬天足够长啊,要不然按往年的节奏,新款到这个时间节点根本卖不动。这个卢总更有发言权啊,你做了这么多年公司单,哪家品牌到了十一月份还愿意上新款的?”   同样跟过洛诗妮版的天麒卢总也很感慨,主动敬了宋洲一杯,他说这个冬天,不仅麒麟湾的鞋厂要感谢洛诗妮制造了爆款,全山海跟款9960的鞋底厂也要感谢金成,这场事故让山海市的鞋底品质都焕然一新,迭代了棉鞋产品的配方,家家户户都有一套AbcdNi。而如果金成从一开始就占据了所有市场,没有遵守和洛诗妮达成的共识,企图去赚取更多的利益,那后果才叫不堪设想。   漂亮心情老板醉得都有些大舌头了,跟宋洲勾肩搭背:“但我这人见好就收,不像路尔德那对父子,当初还跟客户怎么说来着,说路尔德的鞋子不断底,洛诗妮的会断,屁!我做多鑫的鞋底也有二十几万双,pvc发泡去了北方多少都会断几双——”   “咳、咳。”高云歌发出几下刻意的咳嗽声,打断道,“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对,今天这顿聚完,大家都要回各自的老家了,咱们不醉不归!”宋洲举杯,彻底将鞋子有关的话题结束。他未必是酒量最好的,但绝对是最能带动气氛的,和高云歌一动一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云歌知道今晚有很多人在看自己。这是他第一次和宋洲一起来参加老板们的局,他虽然话少,但只要有人来敬酒,他绝对会把自己杯里的喝完。   论酒量这些老板还不是他的对手,他尚且清醒,不少人已经醉意上头,开始聊些不着边际的畅想。有一个本地老板大着舌头,一直念叨“蛤蟆湾”,“蛤蟆湾”。高云歌实在是好奇,忍不住问昊得宝老板,怎么凤凰山下皆生灵,除了麒麟还有蛤蟆,昊得宝老板哈哈大笑,纠正道:“那个地方念下马湾,十来年前,当山海市的鞋厂还是生产仓储住房三合一的作坊时,下马湾的宅基地民房才是老板们的不二选择,反而是麒麟湾里的标准厂房无人问津。按理说产业正规化是迟早要推进的事,但下马湾的村民们只顾眼前利益,有大半的原住民很长一段时间不同意拆迁,结果上头三改一拆的政策一来,好了,当年租住在下马湾的鞋厂要么改行,要么产业升级搬进了麒麟湾,等下马湾再学麒麟湾建集资的工业厂房,麒麟湾这边已经形成了非常成熟的生态,曾经辉煌过的下马湾未必能重现当年的红火。”   昊得宝老板是有几分麒麟湾自豪感在身上的。他特意用手指了个方向,那个后来未必能居上的下马湾就在凤凰山的背面,也就是那片废墟所在的村庄,拆迁房尚未建好,但工业厂房已成雏形,虽然还没通过全部的检验,但村民不停给领导们压力,希望厂房可以在年前出售,他们等着拿卖厂房的钱来回购拆迁房。   昊得宝老板说:“那些村民也是看准了今年的棉鞋季异常火爆,连带着厂房租金都上涨,这时候出售厂房,能卖个最好的价钱。”   “未必,”天麒老板摇头道:“厂房是难脱手的重资产,也只有昊得宝你这种早好几年就拥有厂房和档口的人会站着说话不腰疼,怂恿别人去入手厂房,你自己手头现金不知道有几千万嘞,我到年底付供应商,都是划的商业银行的承兑啊。”   漂亮心情老板附和,卖弄从短视频里刷到的专家语录:“资产最好的原始积累的时代早已将过去,如今除非买来自用,不然租金还银行的商业贷款利息都未必够。”   昊得宝老板笑而不语。他看向高云歌,酒过三巡的青年人面色寻常,唇瓣微启,手指尖在桌面点动,还真在计算起自己一年到头的支出。宋洲也凑回到高云歌身边,高云歌贴在他耳边,细数两间门面、麒麟湾的车间,以及工业区外仓库和针车组的租金。他们后面找的分厂在一个规上的外贸企业里,电费包含税收后比麒麟湾里的都贵三分之一,那税还是以房东的名义缴纳的,以后若有退税的好政策,也落不到洛诗妮的头上。   所以高云歌问宋洲,如果把这些分散的区域全都合成一块,一整年的租金和买这么大面积所需支付的银行利息,到底差多少。宋洲嘴歪出个耐克笑,大手一挥道:“我宋洲买厂房还需要贷款?当然是全款拿下啊!”   包厢里瞬间寂静。   众人目睹宋洲的脸从染着酒精的红晕褪成和高云歌一样的冷静。他们的举止很亲昵。   如果说宋洲刚才的吹牛还有浮夸的成分,那么高云歌接下来的点兵点将则是正儿八经地凑起了人头。为了扶持出更多鞋类的规上企业,山海市很早就不批准小产权面积的厂房,想要在新工业园区里拿下厂房,那种一千五百平一层的厂房就必须拿一栋,所有人按比例出资后共享同一本房产证,再各自去批自己楼层的营业执照,每一层每年都要开出至少一千五百万的发票。   在座的各位也都在心里算起了账。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个金额的流水每个厂都有,可一旦对公,就会涉及到很多繁琐的操作,未必能将老板个人的利益最大化。高云歌的质朴就在此时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明年的房租会涨,但听宋洲对意思,商业贷款的利率反而会降,比起更高昂的房租,天骐如果还要保持当下的规模一年租金至少要三百万。   “您不如去下马湾直接拿三层。刚刚昊得宝都把流程说清楚了,先支付百分之二十,就能跟下马湾的村委会签合同,拿到土地证房产证和营业执照后,拿着相关材料去办抵押,就够支付剩下的百分之八十了。”高云歌确切地从卢总闪烁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心动,他继续去说服漂亮心情的老总。   高云歌说:“我上楼前注意到您今年新换了辆路虎,还问了其他桌的本地老板几个学区房的楼盘。”   漂亮心情老板挠了挠头,表情略有些苦恼。说来惭愧,他都这么大的老板了,两个小孩至今留守在湖南老家。好几次想把孩子带到山海来,户口一直是个绕不开的障碍,他们这些外地人就算在本地买了房,摇号时都挤不进第一梯队。   “但如果是知名企业家就不一样了,你要是买了下马湾的厂房,街道班子肯定会给你想办法。”高云歌给他戴高帽,父母企业的规模化对下一代的异地求学也会有帮助。   “对于山海市来说,我们都是外地人,但是……”高云歌说,“我们也能把握自己的一部分。”   高云歌还试图拉昊得宝老板也入伙,毕竟他是个本地人,又有做房东的多年经验,对厂房买卖的流程都熟悉。昊得宝老板很诧异,他都这岁数了,主业收租兼职办厂,扩张之心有余力而力不足,高云歌就问了他一句,同样是在凤凰山下,等下马湾入驻了更多鞋厂,麒麟湾还能火几年呢?   昊得宝老板不语。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他到这岁数了还是门清的。   而对于其他在山海市打拼十数年、从工人翻身当老板的外地人来说,买厂房的冲动指数不亚于结婚,要么搁置一边,要么就推进得迅猛如雷霆。几毛钱的鞋配件要讨价还价,几千万的厂房说买就买,宋洲最为积极,他不积极也不行,毕竟还没跟房东们商量好来年的房租呢,借此机会直接搬厂,跟街道办签完合同,消防安检都还没过审呢,就趁年尾最后几天拆流水线和其他设备,大包小包,大车小车地搬进下马湾。   宋洲这一代的青年人讲究仪式感,虽然搬厂的整个过程极为仓促,过户的流程也没走完,他给自己那一层厂房挂了喜庆的红布帘子,请了专业流水席的厨师团队在厂房外的空地上摆了三十几桌,邀请麒麟湾里的同行好友们吃饭,分享乔迁的喜悦。   聚完这一顿,那才是真的要各回各家,不然山海市的高速路口都要上不去了。昊得宝老板边上那一桌全是洛诗妮的工人,云贵川来的小伙子们就好牛羊肉这一口,满桌的海鲜都没被夹几筷子,看得昊得宝老板直摇头,这些外路宝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山珍海味,他这一桌多是本地人,热销菜就恰好相反。   而等所有菜品皆上齐,昊得宝老板定眼一看,不由诧异。也不知道宋洲这个温州人怎么跟厨师爷沟通的,这场席包含海参小米粥,黄鱼,猪肚和蛤类拼盘,是标准的“参膏肚璨”。   那是山海传统婚席上才会出现的菜式。 第86章 尾声   红艳的移动大棚下,三十多桌盛宴座无虚席,占据了下马湾新工业区地理位置最佳的一栋厂房前的停车空位。厂房一楼全是档口,洛诗妮的新门面连抬头都还没来得及做,门外也没什么过多的装饰物,只有一串卡通造型的铃铛气球。   不应该这么仓促的,昊得宝老板回忆起洛诗妮在麒麟湾开张时的盛况,那叫一个彩带连天,贺礼的花篮从工业区这个门摆到那个门,恨不得连剪彩用的剪刀都是烫金的。   但他能看得出,那一天的宋洲远没有此时此刻的高兴,装修都还只是开启了第一程,这个温州来的青年人就已经露出满足的不能再满足的笑,跟高云歌一起在空荡的毛胚门面里,搬运三块流水线的铝合金板。   宋洲把之前车间里的二手流水线卖掉了,拆解后只拿回了刻有“洛诗妮”字样的烘箱外板,那是一条流水线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原本鲜艳的油漆涂层经过一整年的时光后也变得些许暗淡,尤其是被工人胡乱划刻的边角,更是起壳斑驳,早已看不清那上面的图案和文字。   但洛诗妮的两位老板却爱不释手,摆放时小心翼翼到虔诚,交谈之际像是在商量要把这三块板做成新档口里的装饰。昊得宝老板遥遥望着那三大块颜色,红色依旧最为亮眼,中间的黄最长也最暗淡,视野从阴影里的蓝聚焦回宋洲和高云歌身上,背景颜色变得模糊后,这两个青年人手腕搭着掌心的亲密动作异常清晰。   他们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要在山海一起过年了。   搬厂有的是要忙活的。昊得宝老板这么想着,又笑了,摇了摇头。耳边响起同桌人的八卦片语,普通话夹杂着山海方言,有人问洛诗妮这两个老板到底什么关系,谁的出资比例更大,也有人知道法人是宋洲,所以更加疑惑为什么和街道办签合同的是高云歌。   坐在昊得宝老板身边的那位也加入讨论,见怪不怪地说温州人鬼精着呢,特意拉个外地人来顶风险,下马湾的厂房证件都是要一栋一栋批的,麻烦得很,证件齐全后也不能单独售卖自己的楼层,顶多拿去做房产抵押,并不是什么容易流通的资产。   “而且搬进去后每年要开几千万的票……这是要逼着买厂房的这帮人冲规上啊。”   “别看今年年底棉鞋生意好,老子我做鞋做了三十年,也没见过几个棉鞋季像今年这么疯狂,这些年轻人别是赚了一波快钱,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步子迈太大,办实体工厂最忌讳的就是迅速扩张——”   “——这怎么跟我听到的不一样,忘了谁跟我说的,洛诗妮下半年出了点问题,还亏了点钱呢,那他们俩还风风火火地买厂房啊,虽然说现在都能贷款但……”   “你听说的这个版本太老了,我给你更新一下,他们前期确实有个款不太行,但后面又出了一个翻毛边的新款,运气好,在线上卖爆了。反正我听卷边厂说洛诗妮把他的加工费全部结清了,那他肯定是赚到钱了的,果然做鞋还是得温州人啊。”   “那他那个伙计哪里人?我听我厂里的小工说以前还跟他一起上过班嘞,怎么就跟宋洲好上了,麻雀变凤凰了?”   “他到底是什么鸟,问问昊得宝不就知道了。老头子你说说看,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话题落到了昊得宝老板身上,他不接话,只是微笑,良久,才说了句:“他们是两个人,一个洛诗妮。”   “看——”他的手指向前方。那栋新生的厂房连窗户都尚未安装,艳红的帘布随风飘扬在半空中,喜庆的色彩下高云歌和宋洲肩并肩从毛胚的档口里走出,刚好上完菜的服务员高举能喷出彩带的手持礼炮,猝不及防地发射,洛诗妮的两位老板一边清理落在头发上,肩上的斑斓纸袋,笑着,走向来宾们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