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小孩是仇家卧底/蜕生之日》作者:识我惊惶【完结】   晋江VIP2025-03-26完结   总书评数:434 当前被收藏数:2153 营养液数:879 文章积分:67,091,140   简介:   十八岁那年,傅声捡回来一个流浪儿。   初见时,那孩子因一块面包,被打得遍体鳞伤。   傅声把面黄肌瘦的小孩带回家里,为了照料他不惜练就一手好厨艺。   七年来,刀尖舔血的首席特警干部,磨练出洗手作羹汤的温柔人妻的另一面。   而当年阴沉孤僻的瘦弱少年,早已被喂养成高大挺拔、英俊帅气的小狼狗。   傅声对他的关爱无微不至,小狼狗的视线亦时刻黏在傅声身上,暗地里对每一个靠近傅声的alpha示威地露出獠牙。   可好景不长,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在联邦发动,奸佞当道,政坛震荡。   一朝沦为昔日仇敌的阶下囚,傅声不惧赴死,却唯独放不下与他乱中走散、不知下落的那个小孩。   直到那一日,受尽折磨的傅声竟在监牢里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青年,对方早已换上新党制服,恍然出落成大人模样。   他终于明白,自己七年真心,原来养大了一头喂不熟的孤狼。   *   傅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很快,他被秘密软禁起来。   外界盛传,曾经的新党克星要投诚了。   心怀觊觎者、落井下石者前赴后继,却无一例外被挡在门外。人们隐约发觉,这所别院看似囚牢,实则是风暴中不动如山的避风港。   而风暴中心的人每日生活照常,无悲无喜,只是日渐苍白憔悴。   仿佛一株不会凋零,却也再无生机的花。   终于有一天,那位一战成名的功臣卧底现身别院。   人们翘首期待他劝降傅声。   关上门后,高大的alpha却红了眼眶,卑微地保证自己会护傅声周全,不求原谅,只为他的声哥肯再看他一眼。   可换来的,只有傅声轻轻垂下的眼帘:   “别哭了小野,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吧。”   表面黏人忠犬实则腹黑控场痞帅小狼狗攻x位高权重清冷温柔大美人受   ○食用指南:   1.架空世界观,小儿科权斗,剧情为谈恋爱服务,请勿带入现实;非典型hzc,婉拒控控和写作指导   2.双向暗恋,年下年龄差五岁,前期偏慢热中后期中二酸爽狗血满天飞;攻受无血缘关系,非骨科or伪骨   3.与完结文《小重山下》为同世界观系列文,有少量联动,但不影响本文阅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复仇虐渣 ABO 正剧 美强惨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傅声 裴野 配角:赵皖江 沈辞 裴初 于静伟 徐怀宇 傅君贤   其它:狗血,双向暗恋,年下,架空,救赎文学   一句话简介:背刺我的年下狼狗追爱火葬场了   立意:爱是排除万难,义无反顾 第1章   “喂,醒醒,别装死了!”   一杯冷水兜头泼下,傅声低.喘一声,眼皮紧了紧,缓缓转醒。   审讯室内逼仄、潮湿,此刻青年正坐在一把特制的轮椅上,双脚被镣铐束缚住,狭窄的天窗泄下一丝浑浊的光线,照亮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陌生男子的脸。   说是陌生,其实他们已经耗了两度日升日落的时间。   冷水泼湿了面颊,顺着凌乱的长发流到下巴上,一滴滴掉在衣服前襟,渗入肮脏的布料,打湿内里累累的伤痕。傅声垂下湿润的眼睫,听见男人粗声喝道:   “还不招是吧?好,老子有的是时间和你慢慢玩——”   审讯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男人威胁的声音戛然而止,慌忙低头:“您怎么来了?”   傅声垂着眸,没有一点要确认来者何人的意思。来人亦没说话,走上前来站在男人让出的位置。   高大的身影站定,也将最后一缕打在傅声苍白侧颊上的光彻底遮住。   傅声呼吸微弱,单薄的眼皮阖拢。连日的审讯已让他虚弱不堪。   那人似乎在静静注视着他,视线粘稠而灼热,在青年低下头时脸侧垂落的发丝、沾了血的惨白唇角剜过,细细描摹一遍傅声瘦得凸起的肩胛骨,而后收回目光。   “是我。”对方开口,是个低沉却意外年轻的嗓音。   傅声一掀眼皮,缓缓抬起头来。   一个穿着挺括制服,眉目冷峻深肃的青年站在他面前,漆黑的瞳孔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   未干的水液从面颊上湿漉漉地淌下,傅声眼睫艰难地一阵扑簌,滚着喉结笑了。   “裴野,”他语气平淡,“你穿上这身制服,越发有大人的样子了。”   被唤作裴野的青年眉眼之间一紧,没有吭声。   反倒是他身后那个咋咋呼呼的男人立了眉毛:“都死到临头了,你他.妈还嚣张个什么劲!”   傅声看也不看男人,仿佛屋里叫嚷的不过是一条狗仗人势的恶犬。   他望着裴野:“被关进来的这些日子我一直不相信,出卖我的人怎么会是你。可现在看见你这幅样子我就知道,你比任何人都适合卧底这份工作,裴野,你真的很懂如何算计人心。”   裴野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光。   “这是组织的命令,”他说,“亲军派害了我父母,而你们则是亲军派手里的屠刀。这七年我从来没忘记要为他们报仇雪恨。”   傅声仰脸看着他,断断续续地笑了。   “是吗。”傅声轻轻道,“所以从一开始我们的相遇就是你精心设计好,要博我同情的一出好戏吗?”   裴野眼下的肌肉微微抽了抽。   他没有转身,双唇瓮动道:“你先出去等着吧。”   后面的男人愣了一下,答了是,退出审讯室外。   裴野走到坐在轮椅上的傅声面前。傅声没有跟随他抬起脸,偏过头咳了几声,铐住的双手痛苦地抓住扶手,眉间隐忍地轻蹙。   裴野浓黑的眉眼暗了暗,在轮椅前蹲下,与傅声视线齐平。   他伸出手轻轻把傅声消瘦的脸侧黏湿的发丝撩开,傅声颈侧顿时青筋浮起,厌恶地扭头要躲,却反而更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激起一片绯红。   裴野定定地注视他。   “声哥,”他的口吻意外地柔软了几分,“你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形势吗。”   傅声仍维持着别过脸的姿势,迷离地笑了。   “别这么称呼我,我受不起。”他自嘲地笑道。   他不说,可答案其实于二人心照不宣。   一朝政.变,让联邦政坛内手握军权、试图建立军.政府的“亲军派”仓皇下台,原本的在野党新党上台,大权在握。   而傅声曾经就是原来亲军派政权下,有着新党克星之称的头号王牌特警。   七年多的时间里,傅声执行过的任务从无败绩,直到两派斗争进入白热化阶段,最后一次护送亲军派一号人物的绝密任务中,傅声手里的情报被离奇泄露,胜利的天平无法挽回地倾向了新党一边。   被下狱的这一个多月,傅声始终想不通,本该天衣无缝的计划到底从何时被泄了密。   可疑的名单在内心翻来覆去筛查了数百遍,直到他在这里看到一个最不曾设想看到的人。   那最不该看到的人此刻正蹲在轮椅旁,面无表情,唯独眼底翻涌起汹涌的浪。   “亲军派恶事做尽,可你和他们不一样,”裴野兀自继续说下去,“我跟在你身边七年多,声哥,我了解你骨子里不是坏人。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你就能活,我说到做到。”   审讯室太阴冷,傅声的头发和衣服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蚕食余温,他没睁眼,身子却细密地打起颤来,仿佛阴冷秋雨中飘摇的花枝。   半晌。   “说完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裴野脸色一变:“声哥——”   “刚进来的时候,你说你要报仇雪恨。”傅声肩膀微弱地上下起伏着,“既然我罪有应得,那就动手吧。到了阴曹地府里,我亲自向你们那群被我杀掉的同胞谢罪。”   裴野的手慢慢握紧,最终与傅声冰凉的侧颊擦过,克制地攥拳,收回。   他站起身,垂眼看着傅声。   “在你肯松口之前我是不会放弃的,”裴野喉咙哽了哽,“组织不会轻易让你去死,更何况我也——”   “裴野同志!”   审讯室的门推开,裴野硬生生止住话头,回身看去。刚才的男人探身进来:   “参谋长找您,说是有急事。”   裴野鼻腔里轻轻吁出口气,脸上已恢复最初的面无表情。   “带路吧。”裴野道。   他头也不回地跟随男人走出去。门关上了,审讯室里一片寂静,稀薄的日光重新照在傅声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看起来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一墙之隔的走廊内,裴野目不斜视地从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外经过,忽然沉声问:   “听说他最近做了好几次手术,还进过抢救室?”   带路的男人恭敬回道:“是有这回事。”   裴野瞭了男人一眼。   “把他折磨死,好让他带着一肚子机密下地狱,是吗?”   男人脚下险些一个趔趄,忙不迭点头:   “是,是……不,我是说往后不会了,一定不再对他用重刑……”   裴野边走边冷哼一声。   “没有我在决战前交给组织的那份情报,他绝不会落到咱们手里,你们这些人连做他手下亡魂的资格都没有。”   裴野说。男人心有余悸地向后看看审讯室的门:   “这人的名号我们有所耳闻,我能想象到……”   裴野脚步顿了顿。   “不,你想象不到,”他说,“你没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就永远也想象不到真正的他有多耀眼。” 第2章   距政.变一个半月前。   凌晨六点。   首都改造棚区,警匪交火现场。   这里刚刚发生了激烈的巷战,犯罪分子虽然大部分已被消灭,可还有持枪分子退守至棚户区深处负隅顽抗。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消退,空气簌簌凝结成僵持的冰。   心理拉锯一点点磨断紧绷的弦,硝烟退去,双方都在试探着等待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突然间砰的一声脆响,如石破天惊,撕裂凝固的空气!   被围追堵截至缩小的包围圈内,棚户楼老旧的玻璃骤然间噼里啪啦震碎成砂,一个身影破窗而入,顶着四散飞溅的碎片,穿云利箭般飞来!   屋内,最后一名嫌犯慌不择路拉开保险栓,一边狼狈地扑开溅了满头满脸的玻璃碴子,一边胡乱朝前连开两枪——   可已经晚了。   墙角的废弃折叠桌被咣当一脚踹得跷跷板一般掀起,子弹穿板而过,飞灰四起中只见一道迅捷黑影闪过,还没来得及防备,嫌犯已被那矫健身影擒住咽喉,翻滚数圈扑倒在地!   “不许动!!”   大门轰然踹开,一队特警持枪鱼贯而入,将嫌疑人包围。银手铐铐住犯人双手,那个单膝跪地按倒罪犯的特警这才站起身来。   “把他带回车上!”   后进屋的其中一位特警喊完一嗓子,又转身看着一马当先突入的青年,“傅声,这次多亏有你在,不然这几十人的团伙不知道要多棘手……”   傅声垂眸望了一眼地上的嫌疑人,转回身。他一身干练的纯黑作战服,勾勒出窄胯长腿的利落身板,青年浑身浴血,面色却沉着如水,琥珀色瞳孔如幽冷深潭毫无温度,平静中略带着疲惫。   他抬起手,轻轻揩掉侧颊上被玻璃碎片划出的两道细小血痕。   “任务已完成,去和你们组长复命吧。”傅声说,“没其他情况的话,我还有事,就先撤退了。”   *   两小时后。   哗哗的水声停下,没过一会儿,浴室门拉开。   傅声换了睡衣,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出来。青年肤色白皙,衬得眼下那淡淡的乌青更加显眼。   然而他并没去卧室休息,反而慢慢悠悠踱进厨房。   拉开厨房门,一阵氤氲热气裹挟着浓浓奶香扑面而来。傅声把毛巾随手放下,摘下门后围裙,一边走到锅盖噗噗跳动的锅子前,一边把围裙穿好。   带子拢着紧窄腰侧在背后系起,勒住青年没有一丝赘肉的薄而劲瘦的腰线,傅声把另一台灶打开,起锅热油的功夫将煮开的锅子打开盖,乳白热气缱绻腾起,洇湿青年纤长卷翘的眼睫。   他把小臂衣袖挽起,用勺子在锅里搅了搅,舀起一小勺,俯身浅尝一小口,眉心蹙了蹙。   “还是多放点糖好了,”傅声垂眸,有点苦恼似的喃喃自语,“也不知道他吃不吃得惯……”   手边台上码着两个保温饭盒,里面摆着刚出炉的食材,其中一个分量扎实的手工汉堡被贴心地用纸包好,方方正正的一个,规矩地躺在饭盒中央。   另一边油热好了,傅声正准备把备好的菜下锅,手机忽然嗡嗡震动,他腾出一只手在屏幕上划了划,抽空瞥过去两眼,原本忙碌的动作却顿住了。   他把油温调低,擦了擦手,拿过手机细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嘴角不由得牵动起来,琥珀色的眸子里光影愈发柔和。青年细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按了两下,切换到语音模式,把手机凑到唇边。   “等下次再给你送你爱吃的那道炒蟹,今天有新菜单。”傅声面上逐渐笑意盈盈,“老地方不见不散啊,小野。”   说完他把手机放下,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看上去心情似乎都莫名地更好了些,拿过盛好备菜的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歌,有条不紊地继续忙碌。   ……   五点四十五分,H大校门口。   “声哥!等很久了吗?”   高大身影覆住原本地面的影子,傅声回过头,一个俊朗的青年alpha正站在他身后。   他唤了声“小野”,脸上也情不自禁跟着扬起微笑。   “走,咱们去那边坐。声哥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裴野很小就失去双亲,傅声作为他的资助人,为了照顾裴野的自尊心,二人对外一直以表兄弟相称。他心疼裴野的身世,因此直到裴野十八岁前二人一直同住一个屋檐下,即便上了大学裴野也经常回家。   他拉着傅声来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接过他手里沉甸甸的保温袋。傅声扬了扬下巴示意裴野:“记得趁热吃啊,这里还有两盒炸鸡,记得回去拿给室友,大家分着吃。”   裴野没急着打开袋子,反而抬眼看了看身边的人。冬春交际,身形清瘦的青年只穿了警察制服长裤和衬衫,领口扣子规矩地系到最上面一颗,拢住白皙的颈。   他只略略看了一眼,复又垂眸。   “又瘦了,”裴野嘟囔,“明明厨艺那么好,干嘛不给自己喂胖一点。”   傍晚落日透过行道树荫,化作影影绰绰的光斑洒落在裴野肩头,二十岁的alpha身形高大,轮廓棱角分明,五官带着点混血气质的深邃,碎发遮掩下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漆黑如墨,眉眼之间初具男人的英气飒爽。   傅声宠溺地替他理了理不平整的衣领,而后站起身:   “总部有指示,我晚上就要走。小野,这周你乖乖的,周末我要是顺利的话能赶回来,这样你也可以回家吃饭。”   “你要去哪?”   裴野脱口而出。傅声工作性质特殊,按他们的纪律不该随便打听,好在傅声并不介意裴野的出格:   “去出趟差。”   “要去哪里?去多久?”   “去一趟西京,要出席个会议,顺便调查点东西。”   “就你一个人去吗?”裴野穷追不舍,“有没有其他人跟着,有alpha或者beta没有?”   “哪来的这么多问题啊你,”傅声嘴上埋怨,脸上却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这次会议级别很高,首都特警局只派了我一个代表去,今晚就坐飞机走。”   裴野的目光在傅声脸上来回细细地看了一遍,某一刻青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短暂地笑了一下。   “好,那你别忘了把酒店的定位发我,万一你又忘了吃饭我好给你叫外卖。”他道,“记得离那些吊儿郎当的alpha远一点,还有,在西京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傅声揉了把裴野的头发,眉眼弯弯:“人小鬼大,还反倒惦记起你声哥来了。”   夕阳笼罩着青年高挑的背影,在地面上投下斜斜的细长阴影。裴野配合地低下头任对方把自己捯饬好的发型揉成一团糟,声线磁性而温柔。   “因为是声哥才记挂,我只记挂你一个人。”他说。   *   目送着傅声远去后,裴野并没有立即返回校内。   手机叮咚一声提示音。裴野看了看发信人名字,神色不自然地凝固了。   四周人来人往,青年看着短信上的内容,喉结微滚,黑漆漆的眸光黯淡。他换了个人似的,面色反常地阴沉下来。   青年掏出手机解锁,慢吞吞地打下一条回复短信,收信人写着“信鸽”二字,内容更短,只有一行:   【今晚去西京,高层会议,酒店位置稍后发送。】   赤橘色的夕阳被一点点吞没,裴野的指尖在屏幕悬停良久,按下发送键,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背对着残阳转身,快步向校门走去。   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七年来重复过的无数时刻,别无二致。 第3章   西京的会议进行得顺遂,傅声很快回了首都。   殊不知仅仅几天,首都的局势已如波诡云谲,悄然改变。   最大的变化,便是新党向参议院提交了对军部的弹劾案,此举无异于鱼死网破,摆明要向当权的亲军派宣战了。   作为亲军派治下的部门,特警局自然要大开杀戒,傅声走的两天首都又有一大批新党人以各种理由被逮捕,收押进了局内等候发落。   “你们这群罔顾法制的狗腿子,别碰我!”   院内几辆警车的车门开着,“犯人”们大多被押上了车,只有几个刺儿头还仗着警察不敢暴力执.法,死活不肯从命。动静越闹越大,院外已经有路人驻足围观,场面逐渐不可控起来。   特警局大楼的玻璃门被拉开,傅声一边匆匆披上风衣一边大步流星走出。   “什么情况?”   他问。给他拉开门的警察一路小跑跟至傅声侧后:   “首席,您去西京参会期间局里抓了一批新党人,今天军部来信儿说让把他们移交过去,可这几个说咱们既没有逮捕令也没有正式调令……”   院里印证这警察说的话一般,当即又吵闹起来:   “你们谁敢动我,明天报纸上就会原原本本把你们的丑行登出来!”   傅声站在楼前台阶上,向院里望去。果不其然,一行人中有一个叫得最欢的,即便铐着双手也不忘泥鳅似的在那扭来扭去。   他轻轻啧嘴,身后的警察立刻道:“对不起首席,是我们……”   傅声背对他抬手一比,警察登时静了音。   傅声没看他,迈下台阶。院内的警察纷纷敬礼,所过之处人群皆识趣地为其让道,他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在这个闹事的新党人面前停步。   “是你说的没有逮捕令?”傅声问。   男人挺着胸脯,试图在气势上不输眼前这个颀长精瘦的青年。   “对,你们的逮捕令呢?”男人气呼呼地瞪着傅声,“凭什么因为我贴了几个海报发了几个传单就抓我?”   傅声居然颇为赞同地颔首,向身侧伸出手来,有人递上文件夹和一支钢笔,他翻开文件夹刷刷签了字,撕下纸举到男人眼皮底下——   一张新签发的逮捕令,落款是傅声的名字,墨迹都未干。   男人几乎石化了。   “在我的权限内,满足你这点要求不难。”傅声把逮捕令放下,侧身,“把他带走。”   男人被他轻描淡写的态度激怒了,挣扎着肩膀一顶,傅声手没拿稳,逮捕令被撞脱手掉在地上。   “不可能,你是做样子给我看的!我要求见律师——啊!!”   一声惨叫划破天际,男人扑通跪倒瘫软在地,浑身抽搐着哀鸣,傅声撑着膝盖弯腰俯身看向他扭曲的脸。   “的的确确是按规办事,对不住。”傅声厌倦地道,而后直起身子,看向剩余几个脸色纸一样白的新党人。   “看够了吗?看够了就立刻马上,上车。”傅声轻轻重复。   堵塞的人群一声令下流动起来,傅声拢了拢风衣,没有看院外不敢高声语的围观群众,淡淡瞥了跟着自己的警察一眼。   “下不为例,知道吗?”   警察咽了咽口水:“是……首席,这个人自称有心脏病史,要不先带他去医务室,下午再送他去军部?”   傅声没什么异议,摆摆手,那警察忙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男人脱臼的肩膀归位,从地上拎起来。傅声快步往回走,这回男人老实得很,跟着老母鸡的小鸡崽一样,一瘸一拐跟在他后头。   路过院门口时傅声看了眼外头仍然没散的人群,想了想还是走到岗亭旁。站岗的警察才要对他敬礼,傅声道:   “让外头的人别堵在这儿,去疏散一下。”   闪光灯咔嚓照亮莹白侧脸,傅声浑身肌肉一紧,转头提高声线:“这里不准拍照——小野?”   严肃的尾音在看见人群里拿着手机的年轻alpha时无措地一颤,下意识地柔和下来。傅声停步,刺儿头男子可反应不过来,脚下没刹住,嗷地一声惨叫,踉跄地一头扎进门口的敞盖垃圾桶!   傅声强行忽略垃圾桶里传来的呜呜呼救,上前把怔住的裴野从人群里拽出来拉到院内:   “你怎么来了?”   裴野似乎也很惊讶对方能一眼看见自己,飞快把手背到身后:“你不是说周末回家吗,我一直等不到你,所以……”   他们不约而同地遮遮掩掩,因为自己的心虚不约而同地忽视对方的异常。   傅声想起自己刚刚那副样子,耳根慢慢红了。   “你刚才在拍我?”   他不好意思地问。裴野一个激灵:“嗯……对,第一次看声哥工作的样子,觉得蛮酷的。”   傅声拉着他往里站了站,尽量不让他被院外的人看见。   “从小你就这样,只顾着玩,一点眼色都没有。”傅声嗔怪,“以后不能乱拍了,啊。而且……”   他想说自己那样子凶神恶煞有什么好拍照留念的,忽然院外一个身影闪过来,连蹦带跳地冲着院内招手:   “野哥!你怎么进到院里去了?”   傅声愣了愣。裴野解释:“是我室友怀宇。他陪我去修手机,我路过特警局才想起来看看你在不在。”   “那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吧。”   傅声边说边示意站岗警察把小门打开,同时隐蔽地给他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把那个诡异地动来动去的半人高的垃圾桶推走了。   徐怀宇是裴野的室友兼好哥们,人很自来熟,进了院又兴奋又好奇,在傅声面前好一顿自我介绍,二人这边社交的功夫,裴野悄悄转过身,把攥在手里的手机打开。   屏幕上的照片里,闪着灯的警车、被铐的新党人、面露惊恐的人群形成绝佳的构图,将中间混乱的执法现场烘托得格外暴力,如果刊登在报纸头条,绝对是一张暗示意味极强的新闻配图。   照片里傅声只出镜了小半个身子,当时闹剧已经结束,他正准备撤离,画面的边缘露出青年风衣翻滚如旗帜的衣角,划过凌冽的弧度。   “走了,小野。”   傅声和徐怀宇聊完,喊了他一句。裴野应完,把手机揣进兜里,跑了几步跟上二人。   *   到了维修店,裴野进店后老板问:“手机怎么了?”   “稍等。”   裴野低着头,来回扒拉屏幕上那张照片。终于他下定决心,进入编辑模式,飞快地把照片最右侧傅声那窄窄的一栏裁掉,保存,点击发送——   收信人依然是【信鸽】。   他又打下一句:   【条件有限,只拍下一张。若见报,请组织对照片做进一步特殊化处理。】   另一边。   “小野修手机不知道要多久,你在这站着等他怪乏的。附近有个咖啡店,我开车带你过去,你在那里等他吧。”   “好嘞,谢谢声哥,你人真好!”   车内,傅声打着方向盘,边看路边笑了一下。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给我‘人真好’的评价了,”傅声自嘲,“除了小野,你是第二个。”   后排的徐怀宇嘿嘿一笑:“我这是真心话!倒是裴野,平时挺臭屁的,我还以为他除了嫂子之外对谁都惜字如金呢……”   傅声握着车钥匙的手猛地一颤。   “女朋友?”傅声勉强笑道,“小野他,在学校谈恋爱了?”   “对啊,声哥你不知道?”徐怀宇惊讶,“其实我们都没见过嫂子,但是野哥和她在一起应该很久了,对她宝贝着呢!我们想见一下真容他从来都推三阻四的。不过他倒是常说,嫂子又聪明又漂亮又温柔,最关键的是——”   徐怀宇顿了顿,斩钉截铁道,“嫂子做菜特别好吃,他亲口说过,连天底下最好的厨子都比不过!”   傅声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攥紧,用力到手背的掌骨凸起,脸上仍波澜不惊的:   “他真这么说?”   “当然了,野哥骚包得很,这话都是我们之前追问他才可能说的,千真万确。”   傅声点点头,虽然还笑着,可神经大条如徐怀宇也感受到傅声笑容细微地变了味:“声哥,你没事吧?”   “没什么,”傅声换挡,“多谢你了小徐。咱们刚才的话别告诉裴野,他不喜欢别人背后打听自己,你也知道,做哥哥的少不了操心。”   徐怀宇心领神会:“放心,我指定守口如瓶。声哥,野哥他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丢人的糗事啊?求求你告诉我两件,回头我也好辖制辖制他……”   风徐徐吹动额发,傅声把车窗升起,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发现死死攥着方向盘的手早已骨节发白,抖得不成样子。   “小时候啊……”   他想若无其事地牵起嘴角,却发现脸上的肌肉都僵了,车窗外上午的太阳一下子好晃眼,刺得他眼角膜针扎般生疼。   心绪不知何时飞出了小小的车厢,飘向记忆的深处。   “小时候发生过太多事了,”傅声喃喃地说,“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要是我们永远不会长大,该有多好啊。” 第4章   他们的相遇始于七年前。   三声叩响,屋内的人说了声进,门被推开,十八岁的傅声进屋,对着办公桌后的人敬了个礼:“局长。”   办公桌后正在浏览文件的中年男人抬头,端详了傅声一番。   十八岁的少年白皙、稚嫩,清冷俊秀的五官上淡淡的神色如常,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镇静,扎紧的腰带束着一身黑色警服,衬得少年腰肢纤瘦双腿修长,仿佛一株抽条的杨柳枝。   少年白净的脸上挂了彩,颧骨上贴了渗血的纱布,进来时腿也有点一瘸一拐的。   “汇报吧。”中年人放下文件。   “是,局长,”傅声朗声道,“这次行动一共抓获十三名境外间谍,其中一名在追捕过程中自己坠楼身亡,一名正在医院抢救。”   局长眼神一凛:“十三人?之前情报人员说只有八人。”   “情报人员确实告诉我们只有八人,但我和战友提前蹲点,发现他们的公寓楼人员出入的频次很高,我黑进他们的门禁系统,发现果然有几个名单之外的人重复扮作外卖员、安保和快递员传递情报。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否则这次行动就前功尽弃了。”   中年人厉声道:“为什么不提前汇报?”   “对不起局长,当时情况紧急,只能……”傅声立正站好,“是我擅自决定,请局长处罚我。”   屋内一阵死寂的沉默,傅声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下叩击着耳膜。仿佛过了很久,久到他只敢低头盯着自己鞋尖,突然听到一声呵呵的低笑。   “小声,做得很好,”男人话里带着欣慰的笑意,“不愧是我傅君贤的儿子,杀伐果断,敢作敢当。”   少年傅声惊喜地仰起头,刚刚还镇定自若的男孩此时少年心性尽显,欣喜地唤了一声:“父亲……”   自傅声记事起,父亲傅君贤就在联邦警备部任首都特警局工作,他仰慕父亲,从小耳濡目染,可即便作为警备部三十年来最年轻的特警,第一次执行任务便因功受表彰,身边仍免不了一些说他是官二代的闲言碎语。   傅君贤笑道:“这次的任务你干得很漂亮,虽然细节上有粗糙之处,但能够揪出连专业情报人员都没能发现的特殊间谍,已经是难能可贵。我当年第一次执行任务时,比你现在的样子要狼狈不少呢。”   少年闻言神色微微动容:“谢谢父亲,以后我会继续努力的。”   “你有天赋又肯吃苦,未来一定能比我走得更高更远,”傅君贤摆手,“去吧,给你放上两天假,处理一下脸上的伤,好好休息。”   *   回家的路上,傅声的脚步都是轻快的。   明明在任务中腿受了伤,换药时疼得龇牙咧嘴,可此刻他却觉得脚下生风,健步如飞。   回家的路不长,到了路口,傅声想了想,拐进了左边的菜市场里。   进入警备部后经济自然也独立,傅声自己搬出去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小公寓,以前父亲工作忙,上学时都是傅声自己做饭,再加上他没工作时喜欢宅在家,一来二去竟有了做饭这个算不上爱好的爱好。   “哟,这不是小傅吗,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啦?”   “中午好啊,阿婆。”   他喜欢来菜市场亲自挑选新鲜食材,来买菜的鲜有年轻人,日子久了,市场里的人都认得这个长相俊俏的年轻omega。   阿婆笑眯眯地把鱼捞出来称重,傅声正要掏出钱包,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走得急,并没有换下警服。   他这才恍然发觉,从刚刚自己在鱼摊前驻足时开始,身旁摊贩和顾客有意无意的目光就没少往自己身上瞟过。其中有好奇的、玩味的,更不乏厌恶与恐惧的。   “钱在这里,不用找了阿婆。”   他不想久留,接过塑料袋,任阿婆怎么叫他也没回头,逆着那些令人不自在的注目匆匆离去。   刚刚走在大街上时的好心情,不知怎么的消沉了大半。   与父亲不同,傅声虽有极强的事业心,但并不关心政事。即便如此,他也并非不知道这十年来的党派纷争,对于联邦最大在野党新党的打压更是从未停止,即使舆论对此缄口,民众却始终有诸多怨情。   明面上的政策也好,私底下的暗流涌动也罢,其中都少不了军部为首的“亲军派”的手笔。若说最初他们这些特警只是为了处理棘手的特殊事故、保卫国家安全,如今建立的初衷也早都丢弃了,特警局逐渐沦为了执.政者铲除异己的工具。   也难怪今天他穿着制服出现时,会吸引到那么多不友好的视线。   然而好不容易得来的假期,傅声不愿糊弄,不得已硬着头皮拐进了自家楼下一家人流稀疏些的超市。   正当他在货架前认真挑选食材时,身后传来一阵什么东西被撞翻的噼里啪啦声,以及一声怒喝:   “小兔崽子,给老子站住!”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又是两下闷响,几声惊呼,引得傅声也忍不住回身向混乱的源头望去。   “抓小偷,抓小偷啊!”   一个人影离弦的箭似的从两排货架的缝隙间滑过,灵巧地翻过一个呆在原地的推车工身前堆了半人高货物的板车,飞也似地向超市门口窜去,却在即将冲出门时被保安绊了一跤,扑倒在地!   后面追来的胖男人弯着腰气喘吁吁地骂着:   “奶奶的,看老子不打死你这个小毛贼!把东西给我!”   说着胖男人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就想把地上的人拖起来,却没有防备地被对方翻身一把推开,可那孩子身形还不到胖男人一半宽,很快便在力量上占了下风,被胖男人骑在身上打得头破血流,脏兮兮的外套里扑隆隆掉出来几袋破了压扁了的面包。   “还敢打老子!你个小兔崽子,看我不……”   胖男人的五官几乎挤成了一团,伴随着小毛贼的连声惨叫,扬起手对准了就要给他一拳头,可抡在半空的拳却迟迟没有挥下。男人愤怒地回头吼道:“放手,谁他.妈多管闲——”   嘶吼戛然而止。   傅声手一扬松开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摇摇头:“先生,抓贼就抓贼,这么殴打一个未成年是犯法的。”   “长、长官,实在不好意思……”   胖男人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傅声懒得纠正他自己不是军部的人,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人:“他偷了你东西?”   “正是,长官!”   见傅声似乎不是那种跋扈的军官,反而想要给自己伸张正义似的,男人赶忙爬了起来,又不忘回头啐了一口,“该死的兔崽子,偷了我店里的面包和蛋糕卷,应该是外头的流浪汉饿急了……长官,打扰您了,真是抱歉!”   傅声没接茬,转身蹲下来,地上的人蜷成一团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昏了还是不愿见人。   “抬起头来。”傅声沉声道。   对方看着身板消瘦,个头不高,似乎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衣衫褴褛,脸上混着血污,大概真是某个走投无路的流浪儿想来碰碰运气。他的身手也确实矫捷,要不是门口保安那一脚,他早就成功逃脱了。   男孩没说话也没动。傅声又重复了一遍:“抬起头来。”   男孩依旧没反应,胖男人有点不耐烦了,骂骂咧咧想要踹男孩一脚,傅声抬手做了个阻拦的手势,接着凑近了些,覆住男孩抱着头的手,拍了拍:“别怕,让我看看。”   傅声感觉到掌心下男孩的手狠狠一颤,他耐着性子,轻轻握着男孩的手拿开,等看到这男孩正脸时,傅声一愣,继而忍俊不禁。   男孩的脸同样青一块紫一块,脏兮兮的,脸瘦得只有巴掌大,头发也乱糟糟,一双乌木般黝黑的眼睛警惕地瞪着傅声。男孩的下半张脸上糊了层白色的奶油,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面包屑,想来是被发现时情急之下想把东西塞进嘴里吃了再说,只是这惨不忍睹的模样倒像极了一只滑稽的小花猫。   傅声这才明白男孩为什么不肯抬头了——这满脸的奶油,可不就是他盗窃的铁证?   男孩看到傅声的一瞬间也愣了,眼睛错也不错地死死盯着傅声的脸,一时几乎失了神,连傅声叫他也没注意。   “小弟弟,是不是你拿了老板的面包?你的爸爸妈妈呢?”   傅声问。胖男人见男孩不说话,抢答道:“这小子我在街上见过,是个要饭的,不要脸的小畜生,打上我家店的主意了!”   说着男人伸手抓住男孩的胳膊就要打,男孩一个激灵,带着哭腔大叫着剧烈挣扎起来,傅声想要说什么,却见男孩费力地扭过脸,近乎哀求似的对他喊了声:   “不要!哥哥,救我!”   傅声怔住了。   “什么哥哥姐姐的,今天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胖男人低吼道。   傅声心里倏地一动,上前一步拦在二人中间:“老板,店里还有其他顾客呢,这样影响你自己的生意得不偿失。这样吧,这孩子偷的东西我赔,回头我把他送去警察局。”   胖男人脸色顿时有点不好看,可碍于傅声身上的制服,又看了看身旁围观的顾客,只好压下心头的火气,松开手把男孩丢回地上:“今天看在这个长官的面子上,饶你这个小畜生一条贱命!长官,您可得说话算话啊……”   “当然,算账吧。”傅声面无表情道。   胖男人嘟嘟囔囔地走到收银台后,傅声从兜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摇摇晃晃爬起来的男孩,后者又是一愣,没有接。   傅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脸侧轻轻点了点:“擦擦脸,小花猫。”   不知是这爱称般的外号还是蜻蜓点水般触了脸颊两下的纤细手指作祟,男孩羞得抿紧嘴唇,接过纸巾时几乎要把整张脸埋了进去。   很快付过账,傅声腾出一只手,示意男孩拉住他。   男孩犹豫了一下,用纸巾用力擦了擦沾了尘土的手,别扭地握住傅声的手指。 第5章   一通兵荒马乱下来耽误了不少时间,傅声带小孩去了趟诊所简单处理了伤口,到家时已经是午后。   傅声换了鞋,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放下:“你穿这双。卫生间在对面,你在餐厅坐着等一会。”   他带着男孩回家,一路上他们始终无话,男孩像个小哑巴似的,倒也规矩乖巧,甚至小心翼翼把脏外套脱下叠好放在桌脚的地板上,而后一直老老实实在餐桌边坐着。等傅声换好衣服拎着食材去厨房时,隔着透明的推拉门,还能看到小孩好奇地四下打量着傅声的家。   不像是生来便流落街头的孤儿,反倒是个有过不错家教的孩童。   思及此,傅声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酸涩。   原本计划照着电视上教的炖一锅鱼汤,但煲汤费时,傅声怕男孩饿坏了,临时改为做一道烤鱼。鱼在鱼摊上就已经处理好,他起锅烧油煎鱼,又在冰箱里翻出一些青菜,开了罐午餐肉。   准备烤鱼的功夫,他想到男孩流落街头一定饿极,吃鱼吐刺毕竟还是麻烦,等鱼和配菜进了烤盘的功夫,他又赶忙焖了一大锅饭,做了盘小孩子爱吃的鸡蛋炒火腿,烤鱼做好时炒菜刚好出锅,热气腾腾的大米饭也恰好煮熟。   这边傅声忙着,却没注意到餐厅的男孩一直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看。   十八岁的傅声穿着宽松的白T恤和灰色睡裤,身上的浅色围裙勾勒出不堪一握的苗条腰线,握着锅铲的手臂线条流畅。   青年神色安静而专注,琥珀色的瞳孔如玉一般,连发色也是罕见的浅栗色,耳廓被锅灶的热气熏得泛着淡粉,颈侧覆了层薄汗,在阳光下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剔透,几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和刚刚清冽冷淡的警官不同,脱下警服换上家居衫的傅声平添了不少温和的书卷气,眉宇间生人勿近的味道寡淡了许多。   明明是在厨房这种烟火缭绕的地方,少年却像是快要透明到要融进窗外的光晕里一般,清隽出尘。   男孩从没见过如此干净的少年,清冷脱俗宛如传说里的仙子般。   他看得放空,连最初梗着脖子阴沉沉的劲儿都少了几分,直到厨房门拉开,傅声把饭菜端上桌,看到男孩还不加掩饰地死死盯着自己,这才清清嗓子:“吃饭。”   男孩一个激灵,脸又是一阵羞红,低头拿过碗筷。感官恢复正常,他这才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口水都控制不住地分泌了不少,可依旧捏着筷子不动。   傅声倒了两杯水,坐下之后看看男孩:“怎么,超市的蛋糕给你吃饱了?”   男孩看着桌上的两道菜,张了张嘴,终于开口问出今天他们相遇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是要送我去警局吗。”   傅声顿时哭笑不得:“吃完送你去,行了吧。”   男孩不说话,眼里闪过一丝阴郁的挫败神色,低头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扒了口米饭嚼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傅声,又夹了一筷子火腿炒鸡蛋塞进嘴里尝了尝,咽了下去,嘴巴微微张开了。   傅声爱研究厨艺,但还没恬不知耻到去问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浪汉自己的手艺如何,了然地把盘子往男孩跟前推了推:“不够吃还有,我煮了一锅饭呢。”   男孩半晌才点点头,这次低下头夹菜扒饭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虽然知道孩子这反应和自己的厨艺无关,可傅声还是有点小得意,一开始跟着正常吃了两口,到后来干脆放下筷子帮男孩挑起鱼刺来。   果不其然,男孩像是饿死鬼投胎般风卷残云地将饭菜吃了个精光,连菜汤都被吃得干干净净,男孩依然添了一碗饭,傅声煮的饭里加了几滴香油,即使只吃米饭都格外香甜。   等到电饭煲里的最后一粒米都被吃光后,男孩放下碗筷,看见傅声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的眸子,手猛的一抖。   饭菜太可口,少年又好心给自己剥鱼刺,自己竟然一点剩菜也没给对方留。   男孩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自辩:“我……”   “吃饱了?那你坐着,我洗碗。”   男孩傻了眼,看着傅声平静地起身收拾碗筷,甚至隐隐约约从对方脸上读出一丝诡异的小骄傲来。   这少年生得漂亮,怎么脑子却不好,抢了他的饭吃,他还怪高兴?   傅声在厨房洗碗,听着池子里哗啦啦的水声,思绪却不禁飘忽不定。   从小到大他在家做的饭菜,父亲因为胃不好,虽然对自己的厨艺赞不绝口,可几乎每次吃了很少就要停筷。他也试过请邻居吃饭,可打包好送给邻居的料理往往也只是收到相同份量的回礼以及贺卡。   像这个陌生的男孩这般大快朵颐的,还是头一遭。   傅声忍不住侧目而视,下一秒正好看到餐桌边昏昏欲睡、垂着头几乎要磕到桌子上的男孩。   傅声先是惊讶,继而了然。这孩子大概是好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吃了顿饱饭,又摄入了过多碳水,打瞌睡是情理之中。   想起饭前男孩那句“不是要送我去警局吗”的话,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擦擦手走到餐厅,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头。   小男孩猝然睁开困得要合上的眼睛,兔子似的左顾右盼。傅声被他这模样弄得着实于心不忍,轻轻叹气,道:“是我。你去洗个澡,晚上在沙发上凑活一宿。”   见男孩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傅声起了逗他的心思,对他眨眨眼睛:“明天再送你去警局。”   *   一夜过去。   早上六点半,天刚蒙蒙亮,早上屋里有点冷,单薄的少年披着外套洗漱完来到卧房外,看到男孩还在睡着,自己昨晚睡前给了他一条旧毯子,此刻早被男孩七仰八叉的睡姿一脚蹬掉在地上。   傅声走到沙发旁,昨晚仿佛一头炸了毛的小狮子般的男孩梳洗一番,换上傅声小时候的衣服,此刻安安静静的睡颜看着格外岁月静好,一点也没有被逮住时那个倔强凶狠的模样。   尽管面黄肌瘦,可仍然能看出这孩子生了一副标准俊朗的五官,尤其是那双勾人的桃花眼,若是生在富贵人家,这皮囊指不定是多少年轻男女的情劫。   傅声过去把毯子捡起来替他盖好,正要掖一掖被角,睡梦中的男孩忽然偏过头,嘴里迷迷糊糊念了一声:   “……哥哥……”   傅声的手一顿。   昨天在超市里那孩子被拖拽着殴打时,声嘶力竭地冲自己喊着“哥哥救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一面之缘而已,自己竟也成了这孤苦无依的孩子梦里的倚靠了么?   傅声悄悄收回手,直起身时眸光却有些回避似的不肯再落在那孩子身上。   ……   或许是太久没有这样在暖和的室内盖着毯子睡上一觉,男孩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醒来时男孩明显有些懵,在沙发上发了好一会呆才恍恍惚惚记起自己是在那个漂亮哥哥家中,这才刷的回头,对方果然衣衫整洁地坐在餐桌旁看着他,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餐。   想起昨晚的话,男孩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漂亮哥哥似乎有读心术,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主动说:“小弟弟,我改主意了,你还这么小,去偷东西也是逼不得已,吃完这顿饭我送你去市里的福利院。”   说完傅声特意留神男孩的反应,可对方木然得像是没听见,拿过筷子,端起面前的一碗馄饨,喝了一口汤,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接着抬头与傅声四目相对,缓缓开口。   “谢谢你做的馄饨。”他说。   傅声愣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不是买的?”   男孩用筷子搅了搅汤:“我没饭吃,靠这几条街上卖馄饨的收摊后给我两碗馄饨汤喝。你做的,和他们的不一样。”   他停了一会,似乎在思考怎么表达,最终简单总结道:“你做的最好喝。”   傅声握着筷子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男孩继续低头大口扒拉碗里的馄饨,他看着男孩,却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同情心让他没有办法面对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的命运,可他只是个刚进警备部的普通特警,靠自己的薪水很难养活两个人。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男孩忽然再次抬头,傅声惊讶于他今早反常的话多,想了想把自己没动筷的馄饨推过去,男孩摇摇头,吸了口气问道:   “去了福利院之后,你能偶尔来看看我吗?我听说,福利院里有人来看的小孩不会被克扣食物。”   傅声嘴唇颤抖了一下,执筷的手用力到骨节青白。他想说话,可是喉咙却被扼紧似的,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真的要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就这样离开吗?   男孩等了他一会,见傅声不作答,自嘲地笑了笑,垂下眼帘继续吃饭,没吃两口,突然听见对面的少年哑着嗓子出声问:“好吃吗?”   男孩低着头边吃边嗯了一声。   傅声又道:“我喜欢钻研做菜,但是自己独居,做出来的菜连个品尝的人都没有。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不如留在我家,帮我改进做菜水平如何?”   男孩猛然呛住咳嗽起来,捂着嘴好半天没缓过劲,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少年:“留在,你家?”   “是啊,不过这可是有代价的,你要好好帮我尝菜,作为交换我允许你在我家借住一段时间。”   少年说得有鼻子有眼,落在男孩耳朵里却仿佛什么疯言疯语。   白住也就算了,“尝菜”算是什么代价,这不就是变相白吃白住?   “愣着干什么啊,你就说你愿不愿意?”   男孩呆了半晌,点点头。对面一脸这就对了的表情,心满意足地伸出右手:   “好,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我叫傅声,你呢?我猜你肯定也有名字吧。”   男孩望着他,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满满的全是这个人微笑的模样,念了一遍傅声二字,眸光沉了沉,伸出手同他相握。   “我叫裴野。”   男孩轻声说。 第6章   “第三组,时间到!”   响亮的哨声划破训练场地内黏腻的空气。   “我靠,见鬼啊!老子累得内脏都要吐出来了,愣是一分都没从这崽子身上拿到!”   “习惯就好了二哥,上次和上上次与傅声对练你也是这么说的。”   作为警备部的一线部门,首都特警局的训练即使搁在隔壁军部也是数一数二的生猛。   训练刚一结束,场馆里鬼哭狼嚎声便不绝于耳,十八岁的傅声虽然没夸张到哭爹喊娘的程度,却也已经累得直喘粗气,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来。   刚刚和他对练的是他在特警局里同组的战友之一赵皖江,年龄排行第二,组里都叫他二哥。   赵皖江大他整整十岁,刚来执行局时傅君贤曾拜托他关照自己儿子,久而久之二人在组里关系也更亲近一些,赵二全然把傅声当做自己的弟弟看待。   每周雷打不动两次的对抗训练,两两一组分攻守擂,每十分钟攻守双方互换,比拼谁获得的积分更多,整整五十分钟下来,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看样子,赵皖江今天也没在少年傅声身上拿到一丝好处。   傅声坐在地板上用护腕擦着汗,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凉意,刚结束高强度训练的他神经还紧绷着,下意识抬手一抓——是一瓶矿泉水。   有人大笑道:“小子,警觉性蛮高嘛!”   傅声头也不回地笑了,拧开灌了一口水,对在身旁坐下的人道:“谢谢二哥,今天承让了。”   “得了吧你,”赵皖江一摆手,取下脖子上挂着的毛巾,“老了,再过三五年就退居二线了。”   “二哥这意思,是想让局长给你到时候派个好差事咯。”   “正是呢,还望傅公子多美言几句呀。”   说完二人都哈哈笑起来。赵皖江拍拍傅声的肩膀:   “你小子是懂动脑筋的,论体格,你这小身板根本不能和局里那些大块头硬碰硬;论力量、耐力,可惜你一个omega天生劣势……不过你懂得发挥自己的优势,靠灵活、敏捷,凭头脑取胜,就这一点,能连赢七场训练赛,我没话说。”   傅声不好意思地垂下长睫,少年皮肤本就象牙色的冷白,高强度的训练让他颧骨的肌肤蒙着一层淡薄的红晕,被前辈一夸奖,更是如同喝醉了一般染上了绯红。   “二哥,再这么说下去我怀疑你要诓我请客吃饭了。”   他拿玩笑岔开话题,赵皖江本就是大大咧咧之人,闻言又嘿嘿一乐,两个人扯了些有的没的,傅声忽然侧过身问:   “二哥,打听个事,你不是有小孩了吗,那你知不知道咱们附近哪所中学比较好?”   赵皖江脸颊抽动了两下:“老弟,我儿子刚上幼儿园……”   “这不是以为二哥能未雨绸缪么。”   “少贫,”赵皖江笑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咱们特警局隔一条街那所私立初中据说还不错,就是学费贵了点。你打听这做什么?”   “我——”傅声语塞,“其实是我亲戚,呃,就是——”   “第七组傅声,局长找。”   门口有人喊了一声,傅声头一次这么感谢自己亲爹的隔空解围,一骨碌爬起身来:“二哥你也别坐着了,发汗太久会着凉的。我有事先撤了啊。”   “去吧去吧,明天见。”   好在赵皖江也并没太在意傅声打听学校的事,大喇喇地挥挥手,傅声和他道了别,忙不迭去了父亲的办公室。   *   傅君贤正在办公,见儿子来了,摆摆手让他免了敬礼,指着沙发:“刚结束训练吧?看你头发都打湿了,坐下喝杯茶。”   “谢谢父亲,”傅声坐下,腰背板正地挺直,坐姿规矩,“您找我什么事?”   “情报部门有消息,临市有人涉嫌组织非法结社。怕就怕这事和新党人有关,资料我发给你了,回去你好好跟踪一下。”   “是,”傅声应完迟疑片刻,“父亲,如果是单纯的非法结社,不必让咱们的人出动;如果是新党人的集会,合法合规的事就更没理由介入了,传出去媒体不知又要怎么大做文章。”   “上面的意思,我也没办法,”傅君贤摇摇头,揉着眉心,“现在是两头犯难啊。不抓,上面施压;抓了,外界谴责。总之你先盯紧了,真到了那一步再说。”   “好,我听父亲安排。”傅声轻声回道。   “别的也没什么事了。”   傅君贤说完,看傅声坐着没动,猜到儿子一定有别的事要说,果然傅声喝完手里的茶这才缓缓开口:   “父亲,我想向您借一笔钱。”   傅君贤挑眉,没有接话。傅声接着说:“我想买辆车作为代步工具,比起向银行借贷,我还是想向您借。我可以和您打欠条,三年之内一定还清。”   傅君贤哦了一声:“借多少?”   傅声摩挲着手里的茶杯:“三十万。”   “三十万?”傅君贤重复了一遍,“你来特警局时我提出过送你一辆车作为入职礼物,那时你一口回绝了,说自己从此以后不能再花我的一分钱。现在你不仅要买车,还要三十万?”   “父亲……”傅声尴尬一笑,“我上次和朋友闲逛,在车展上看中了一辆很漂亮的车,性能也好。”   “什么型号,牌子叫什么?”   “叫——”   傅声第二次哽住,这次却不会有什么从天而降的神助攻救他于水火。傅君贤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桌上:“傅声,我不说,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傅声飞速瞥了一眼桌面,浑身的血顿时凉了一半,脸色都有几分苍白。   “父亲,”他嗫嚅着,“您不是说过,对自家人绝不会用这些手段……”   “那也是你隐瞒自己亲爹在先,”傅君贤点了点照片上一高一矮两个背影,“你性子要强,能跑来找我借钱,一定是为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吧。”   傅声咬了咬嘴唇,垂下视线:“父亲,这孩子流落街头,我想着收留他一段时间,让他上学读书,有自食其力的资本。我刚来特警局,薪水不高,这笔钱算我欠您的……”   傅君贤轻声打断他:   “傅声,我知道你可怜这个流浪儿,可是你住的地方一向治安严谨,怎么会在前段时间突然有流浪儿来这里乞讨?你要帮他,也要先顾好自己,最起码先查清楚这孩子是不是来路不正。”   这次轮到傅声不解:“他只是个……”   “你觉得我是职业病犯了是不是?”   傅君贤正色道,“傅声,作为你的上级和你的父亲,我告诉你的都是经验之谈。做我们这一行,是没有上下班之分的,时刻都是作战状态,随处都有可能是战场。这孩子底细不清楚,你就让他轻易和你同住一个屋檐下?”   一席话让少年傅声哑口无言,他虽没说话,却肉眼可见地低迷下来。   傅君贤到底疼爱自己独子,思忖片刻后无奈地长出一口气,把照片往前推了推。   “你自己去查,要是查清楚这孩子背景干净,剩下想怎么做就随你便吧。”   傅声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眼前一亮:“真的?”   “若是真的是碰巧流落至此,资助一个孤儿到十八岁也没尝不可,现在世道艰难,就当做做慈善了,”傅君贤说,“还有,我和你是父子,不要谈什么借啊还的,当初说好了送你一个入职大礼,这三十万就当是补给你的礼物,你自己看着办吧。”   父亲的话让傅声心窝里涌起一阵五味杂陈,傅君贤从小对他家教严格,却也因为母亲早亡而对他疼爱有加,后来自己一朝分化为omega,却仍然进入特警局与一众优异的alpha同台竞争,父亲年岁渐长,对这个懂事争气的儿子的心疼早已多过了严苛。   他能感觉到,父亲也有点老了,对儿子永远会不自觉地心软和妥协。   “天色晚了,赶快回家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傅君贤拿起另一份文件,手背冲外对他挥了挥,语气温和。   傅声答了句是。   走出办公室的一刻,一股轻微的眩晕感袭来,少年稳住身形,似乎想起什么,表情略微凝重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关上门转身离去。   *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一天忙碌下来傅声早已疲惫不堪,骨头架子都差点散掉。钥匙还没插进门孔,他便听到屋里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轻快的小跑脚步声。   很快,门率先被拉开。   裴野站在玄关,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巴着:“你回来了。”   傅声看着小家伙主动给自己拿拖鞋拿包,仿佛一个贤惠的小媳妇,想笑却忍住了:“谢谢。晚上想吃点什么?”   “想吃……”   他们相处了大半个月,早已十分熟稔,裴野到底是小孩子,贪吃贪玩的心藏都藏不住,更何况这段时间他早就充分领教了傅声堪称一绝的手艺。   傅声工作忙,还没来得及给他办理入学,他估摸着每天走后裴野一个人在家寂寞,应该也盼着等傅声回来二人能聊天。   裴野心里的确想好了一堆魂牵梦绕的菜肴,可话说到一半,男孩眼珠一转,看了看正脱下制服外套的少年。   傅声侧对着他,把外套挂在衣架上。   温舒气质让立体的五官更加精致,少年安静的侧颜如一副恬淡的水墨画,笑起来温和,不笑的时候那鸦翅般的长睫压着眸光,总给人清冷和疏离感,肤色却比往常更苍白了些,看起来说不出的疲惫。   于是他咽下原本的话头:“简单吃点就行,不饿。”   傅声正在松开领带,闻言侧过头看了看裴野,极轻地哼笑一声:“不饿呀?”   裴野顿了顿,偷偷咽了下口水:“嗯。”   傅声换好衣服,没同裴野多说话,转头进了厨房。   裴野跟屁虫似的跟在他身后,看着少年把中午电饭煲里的剩饭盛出来,又从冰箱里拿了几个鸡蛋和两根香肠。   他亦步亦趋,忽然傅声脚步一停,他没刹住车差点撞在人后背上。   “小跟班,会打鸡蛋吗?”   傅声不由分说,把鸡蛋和碗塞到他怀里。   裴野不明就里,但还是任劳任怨地在一旁打散鸡蛋,等傅声备菜结束,捧着碗邀功似的凑过去:“可以吗?”   “嗯,还不错,”傅声接过碗,热了锅,把鸡蛋倒进锅里,“去餐厅等开饭吧,再待下去就要碍事了。”   在饭桌旁煎熬地坐了快十分钟,饥肠辘辘的小朋友望眼欲穿,终于在见到傅声端着一盆蛋炒饭走来时忍不住惊讶:“好香!”   傅声一边倒水一边示意他自己盛饭,他看上去确实累了,多余的话都不想说,所幸裴野和他已然锻炼出一种默契。   裴野迫不及待地盛了满满一大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嚼了几下便呜呜嗯嗯地发出幸福的声音,边吃边点头。   傅声摘下围裙:“好不好吃?”   裴野咽下嘴里的蛋炒饭,学着电视上的美食评论家道:“色香味俱全,一口下去满口留香,鲜嫩多汁,入口即化——”   他把学到的华丽辞藻一股脑抛了出来,傅声被逗乐:“你倒是不吝啬夸奖之词。”   “实话实说罢了。”   裴野只是词汇匮乏,可赞美之心是十成十的。   明明是最平常的鸡蛋、速食店的香肠和市场里普通的蔬菜,经他之手的炒蛋嫩滑软弹,香肠在酱料辅佐下竟宛如有肉香四溢,粒粒分明的米粒甜软中带着淡淡葱香……   他怀疑傅声是会什么秘术魔法,随手一做都能让饭菜好吃到欲罢不能。   裴野吃得快,转眼就要成第二碗,傅声却只潦草扒了几口饭就放下筷子:“我吃饱了,你慢慢吃,不着急。”   男孩抬头,鼓着的腮像小仓鼠,嘴角还沾着米粒:“你不舒服吗?”   傅声胃口不大,可今天吃得实在太少。他对裴野摇摇头:   “就是累着了。我去歇一会,你吃完记得刷碗。”   裴野哦了一声,盯着傅声起身离开。   少年的背影有些重心不稳,他看着傅声,忽然觉得嘴里的蛋炒饭都不香了。   *   裴野的座位背对着客厅,他听到远处身后传来柜子门开关的声音和沙发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紧接着有些空旷的的屋内传出电视机里女主播播报新闻的说话声。   裴野吃完饭,却没直接去厨房刷碗,反而向客厅望了望,确认傅声躺着没动才偷偷拐到角落,趁对方不注意把手伸进挂在架子上的制服外套里。   他摸索一番,衣兜里却空空如也。裴野嘴角撇了撇,悄悄咪咪原路返回,拿着碗筷进了厨房。   等洗碗时他打开水龙头,却发现洗洁精用完了。于是他在厨房里唤了句声哥,然而无人应答,大概是电视机开的声音太大,傅声没听见。   裴野走出厨房,客厅没有开灯,借着厨房里微弱的灯光和电视机惨白的光亮才有些许照明。   他没走两步,刚想再唤傅声,然而下一秒他的脚却被钉在了原地。   客厅茶几上散落着某种医疗用品拆开的包装,傅声躺在沙发上,枕着扶手上的靠枕,T恤的下摆掀开,露出一截紧窄的腰肢,微微凹陷的小腹笼着一层温润细嫩的肌肤,正随着呼吸弱弱起伏,两条漂亮的人鱼线隐没在裤腰下,流畅的肌肉线条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清晰可辨。   此刻少年不知为何气喘微微,一只手握着什么东西,往下腹摸索着探去。   傅声骨架小,手虽然生得骨节分明,可手掌偏小,手腕更是不堪一握,但此刻搭在腹部却依然衬得那细韧腰肢仿佛只有巴掌宽。   他的指尖在下腹上摸索,拂过肚脐,在某个地方试探着按揉了几下,柔软的肌肤凹陷下一个小坑,叫人瞧着就止不住地心里发痒。   裴野看得呆了,完全忘了自己来意,甚至忘了自己此时大约算是偷窥,目光像磁吸似的牢牢锁定在傅声身上。   每按一下,傅声整个人便有些痛苦地咬咬嘴唇,最终少年似乎下定决心,将手里的东西抵在下腹。   裴野眼尖,认出那是种微型针剂。   联邦批准民众自行购买的药用微型针剂极少,最常见的合法针剂就是抑制剂。抑制剂通常在腺体处注射,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颈,除非——   在下腹注射,除非那里有一个比腺体作用更快的、接收信息素抑制的器官。   裴野浑身一震,气息顿时紊乱成一团。   他早该想到的——这样一尘不染的漂亮哥哥,是个omega。   傅声忽然低低地呜咽了一声,修长的双腿夹紧一秒又颤抖着松开,下腹抽搐不止!   少年喘息着偏过头,额前和鬓角浅色的碎发被薄薄一层冷汗打湿,颈间青筋暴起,整个人微张着唇闭着眼无力地喘息着,脱力地松开手,下腹上果然还残留着一个渗血的针孔,在白到快要发光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傅声抬起小臂遮住眼睛,喉结上下滚动着,紧接着浑身微微颤抖起来,整个人宛如一个瓷娃娃,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厨房的水龙头还哗啦啦地开着,或许这就是傅声毫不设防地选择在客厅进行生.殖腔注射这种见效快的方法的原因。   但快速注射的弊端也很明显,虚弱如此刻的他,五感早已飘忽,已然分辨不清裴野此刻是否如他想的那样在厨房忙碌。   裴野心跳得飞快,他蹑手蹑脚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确认沙发上那个脆弱的omega并没发觉自己的存在后逃也似的回到了厨房,关上门。   男孩手撑着洗碗池,佝偻着腰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结束了场马拉松似的浑身发软。   他好像目睹了不该看的东西,可自始至终,他多看到的也只有那一段纸一般白皙单薄的腰腹罢了。   但仅仅这惊鸿一瞥的片段春色,一声隐忍婉转的呜咽,指尖如羽毛拂过的轻抚,都让他血液倒流般震撼、惊怵,甚至格外罪恶地反复回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傅声如此这般情状。奇怪的是,他居然觉得这样的傅声,美得让他失语。   哗的一声,推拉门打开。   “洗完了吗?”   刚刚还在沙发上痛苦挣扎的少年此刻倚着门框,抱着胳膊看着裴野。   傅声表情淡定如常,只是额角汗水晶莹,眼眶有些发红,比平时多了些慵懒而勾人的美;若不是刚刚亲眼目睹一切,裴野绝对不会注意到此刻傅声的不寻常。   “没有,我找不到洗洁精了。”裴野不动声色道。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给你找。”   傅声走过来,裴野忽然心虚地移开目光,二人擦肩而过时男孩垂着头,刘海遮住眉眼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唯独瞳孔猝然缩小了几分。   一股尚未收起的雪松香味,若隐似现,却在消散于空气前的一刹那被裴野敏锐地捕捉。   那味道凛冽清凉,如日出高山上的皑皑霜雪,可望而不可及。   裴野站在原地没动。傅声翻出新买的洗洁精,转过身递给裴野:“以后从这里拿——”   “好香。”   傅声握着瓶子的手下意识攥紧了:“什么?”   裴野抿唇,就势抓过傅声拿着洗洁精的手,凑过来嗅了嗅。   傅声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从他的角度看去,裴野几乎像是在嗅自己的手腕。   他本不该对一个孩子这样防备的,可是晚上父亲的话加上刚刚注射抑制剂过后的敏感期,让他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高度防备。   “这个,”裴野仰起脸,拉着他的手把瓶子举高了点,“好香。”   他看见傅声肩膀放松地塌了下来。   “我也觉得这个牌子的香味很好闻。”   傅声把瓶子放在裴野手里笑道。   裴野看看手里的洗洁精,又抬眸看了傅声一眼,转过身,关上水龙头。   “是啊,”他喃喃自语,“第一次闻到,就不受控制地喜欢。” 第7章   给十三岁的裴野办好入学手续后,傅声按父亲的吩咐,在工作之余抽出时间对裴野的身份暗中调查。   傅声工作太繁忙,时间自然拖得久了些,等终于可以向父亲交代时,竟也过去了好几个月。   午休时间,特警局局长办公室内。   “调查结果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父亲。我整理了一份调查报告,给您过目。”   “不必这么麻烦,你说我听着。”   傅声应了一声,翻开报告:   “这孩子父母离异,从小跟着母亲生活,父亲游手好闲,是个小偷小摸的惯犯,前两年因为酒后伤人判了十年,现在还在蹲监狱。母亲经营小本生意,今年不知怎么的,被军部吊销了营业执照。”   傅君贤嗯了一声:“那时工商联会多次反对过,最后军部为了平息民愤还把事情扣在咱们特警局的头上,当年我刚升任,只有忍气吞声吃这哑巴亏的份儿……没什么,你继续说。”   傅声接着道:“没有经济来源,他母亲只能打零工养活孩子,不久就染了病去世了,医院里有他母亲的就诊记录和死亡证明,时间都合得上。”   “从那之后,这孩子就一直流浪至今?”   “裴野还有一个哥哥,长他七岁,裴野父母离婚时跟了父亲,高中没毕业就去服了兵役,出国执行任务时所在的连队误入了敌方的雷区……虽没找到遗体,但军部已经将其追为烈士了。他母亲病逝,大概也和受到这个事刺激有关。”   偌大的办公室一时只剩下时钟滴答滴答的声响。   半晌,傅君贤率先打破了压抑的气氛:“也是个苦命的。世道如此,孩子,现在国内表面上一池静水,但都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别被歌舞升平的假象蒙蔽了双眼。”   傅声身着黑色警服,合上报告负手而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父亲,裴野这孩子一家的不幸,几乎都来自军部。我想替他申请一笔补偿,哪怕是作为烈士亲属的——”   “绝对不可!”   傅君贤语调骤然拔高,“傅声,你的申请提交到议会没有十分钟,副本就会一字不差地出现在军部的办公桌上!你一向聪明,怎么偏偏在这方面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阵短暂的沉默,傅声不甘心道:“可按规矩他应该拿到这笔抚恤金!现在人人都说挣钱当官不如七品军衔,可真正以身殉国的士兵怎么只落得如此下场……”   傅君贤深望着他,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强硬:“这不是你我该探讨的问题。傅声,对于那小孩的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许在任何人面前议论他的身世,这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傅声还想在说什么,可傅君贤大手一挥:“行了,说正事。之前交待你的非法结.社的事有了进展,情报人员派出的卧底回信说有不少新党人经常私下集结,还购置了大批火药,部里的意思是,最迟这个月底必须把人一网打尽。”   傅声听了拧眉,有些不赞同道:“不是刚通过了新的内阁草案,要增加在野党席位吗?这个节骨眼,秘密抓捕最大的在野党人……”   “你这孩子,聪明归聪明,唯独政.治嗅觉不灵敏。”   傅君贤无奈地给儿子解释,“那草案不过是因为太多人对军部在议会的席位过多感到不满,施行的缓兵之计罢了!这个时候抓了新党人,军部再派人在报纸新闻上泼一盆脏水,不就能顺理成章将草案搁置了么?”   傅声竟没想到这层深意,可仍然颇为郁结:   “父亲,军部的人已经占了近三分之一的席位,联邦的事有什么是他们说了不算的,反而每次有这种事,他们都像防贼一样不说,还都把事情交给咱们去办,好不脏了他们的手,这样下去迟早和军政.府没有区——”   “住口!”   傅君贤一拍桌子,面露愠色。傅声知道自己逞口舌之快,赶忙立正站定,只听傅君贤厉声说:“上级交代任务,你就这般推脱,满腹怨言?回去写一份检查,明天晨会之后交给我。这没你说话的份了,赶快滚出去!”   傅声指尖轻颤,凸起的喉结滚了滚,低下头:“是,属下告辞。”   他不卑不亢地敬了礼转身离开,关上办公室的门,屋内一下子重归寂静,傅君贤挺直的脊背肉眼可见地塌了下来,望着办公桌上摆着的一张全家福相框,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他知道傅声说得并没有错,可正因为没错,才更加令人担忧。   *   煮沸的铜锅里升腾起氤氲的白汽,裴野洗完手在身上擦了擦便小跑进了厨房:“今天吃涮羊肉?”   “班主任刚给我打了电话,夸你成绩进步很大呢,这顿饭算是小朋友努力学习的奖励。”   傅声把洗好的菜沥干水分放在案板上,笑着冲一旁扬了扬下巴:“这几盘端上去,我切个菜,马上就开饭。”   男孩喊了声谢谢声哥,屁颠屁颠地替傅声一趟趟跑腿。   傅声切着菜,嘴上应着,笑容却渐渐消失,有些心不在焉。   父亲所言没错,他年轻气盛,心思又不够深沉,对于政.治不够敏感,若非傅君贤是自己父亲,今日这番话怕是足以令他丢了特警局的饭碗。   他神思飘得不知多远,直到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傅声条件反射地嘶了一声,低头一看,左手食指指尖已经冒出汩汩血珠来。   “怎么了?”   听到动静裴野第一时间跑过来,看见傅声正含着指尖,眼眶疼得发红,登时急了:“切到手了吗?我看看伤得怎么样……”   傅声含着受伤的手指,含混着想说不要紧,可不知道男孩哪来这么大力气,硬生生拽着傅声到餐桌边坐下,又风风火火找来了创可贴,在傅声身前蹲下,拉过少年的手:   “别动,我帮你贴。”   伤口出了不少血却并不深,可裴野还是满眼的心疼,为他贴上创可贴时动作分外轻柔,憋不住地碎碎念着:   “怎么不小心一点……算了,现在开始你什么都别动了,我来。”   傅声看着男孩小心翼翼的样子失笑:“皮外伤,又不是手废了。”   裴野起身时甚至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一脸“真是让人不省心”的小大人模样,逗得傅声忍俊不禁。   “你还笑!”   裴野说完,去厨房把菜端上桌来,在傅声身边坐下,夹了一筷子肉放进锅里:“想吃什么,我帮你涮。”   “小野,我伤的是左手……”   裴野置若罔闻,似乎打定主意坚持要伺候他吃这顿饭了。傅声胳膊肘搭在桌边,托着下巴看着裴野一脸严肃地给他涮肉夹菜,莞尔一笑:“那我就领了这份情了,多谢我家小野。”   裴野的唇在听到我家小野四个字时立刻抿紧了,不自然地眨眨眼睛,把涮好的羊肉夹到傅声碗里:“烫,晾一晾再吃。”   傅声轻轻嗯了一声,筷子漫不经心地扒拉着碗里的涮羊肉,一时间屋里只剩下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和碗筷清脆的碰撞。   裴野心里还为着那称谓而乱着,只顾用饭桌上的尽职尽责掩盖慌张,没注意到傅声也有些反常。   傅声忽然叹了口气。   “小野,过几天我执行任务,晚上可能回不来,到时候你记得自己去楼下的快餐店买晚饭吃,不必等我。”   裴野正在剥虾,随意接道:“你今天不小心切到手,就是因为担心任务的事吗?”   “当然不是,”傅声下意识否认,“这几个月执行的任务哪次不是圆满解决,我才没……”   他的声音渐弱,最后化为又一声叹息。裴野这才抬头认真看向傅声的眼睛:“那是因为什么?连你都忧心忡忡的。”   傅声苦笑:“嗐,不过是一批非法结.社分子,这次集会的地点从临市转移到咱们这,所以上头下令逮捕他们。只不过,这批人里大部分都是新党人,我真的觉得没必要把他们视同过街老鼠,恨不得除之后快……”   裴野手里的虾啪的一声掉到盘子里。   傅声看看裴野:“怎么了小野?”   “没什么,我们语文老师是这个新党的支持者,之前因为对同学宣传这些东西,还被学校警告过。”   裴野把虾捡起来夹到傅声碗里,“不过为什么被警告,我们不明白,班主任也不准打听。”   傅声点点头:“你们班主任是对的,在外头少打听这些事,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这次任务危险吗?是只有你一个人去,还是有别人一起?”   裴野追问。傅声宽慰他道:“我们第七组整组人都去呢,一定没事的——小野,别再给我夹了,碗里都堆成小山了……”   “你多吃点,吃完我再给你涮。”裴野固执地舀了个鱼丸放在已经满满登登全是食物的碗里。傅声拿他没办法,夹了块肉:   “这些人里大概没有一个能打的,大概都是新党的智囊团吧,我们这次也不打算来硬的,假扮成什么人进去,低调一点尽快把人控制起来就好……好了,不讲这些了。刚刚你说班主任让那俩学生罚站,然后怎么样了?”   裴野拧开一瓶果汁,拿过杯子倒了满满两杯:“然后他们就把老师没搜出来的零食带到了走廊里,结果恰好副校长路过……”   男孩讲得乏味,傅声却一边吃一边笑着听他讲述,不时补充几句。餐厅不大,灯光却暖融融的,温馨而明亮,裴野不知想到哪一出,一本正经地端起杯子:   “虽然只有咱俩,但也得有点仪式感才对。祝你这次任务——不,每次出任务都平安顺遂。”   “好,那我也祝我家小野健康平安,心想事成。”   傅声也举杯,裴野看着傅声的笑靥,眼神有一瞬的失焦,鼓了鼓嘴:“什么我家我家的,腻不腻歪。”   “吃我的住我的,还不愿做我家人?”傅声歪头戏谑地反问。   裴野怔了怔,垂下眼,弯了弯唇角,二人杯子相碰。   “你说是就是吧。”男孩的声音掩盖在清脆的玻璃声下。 第8章   时间转眼就到了月底,情报人员发来了所谓非法结社的这群嫌疑人确切的集会时间地点,果不其然转移到了本市。   按照计划,傅声整组人在入夜后展开行动。   “老板开门!”   急促的拍门声响起,一个中年女人把门打开一条缝,警惕地看着外头站着十来个身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   “不好意思,这里是私人会所,没有预定不随便接待。”   站在人群最前头的傅声上前一步,拿起一本证件打开:“消防局,接到民众举报这家会所涉嫌违规拆除消防设施,我们需要进行安全突击检查。女士,请您配合一下,我们很快便结束。”   女人嘴唇蠕动了一下,不满地开门侧过身子给傅声让路:“怎么可能……请你们动作轻点,别吓着我的客人。”   “不会耽误您做生意太久的,女士。”   夜色如水,街边路灯在傅声身后投下鹅黄色的昏暗光线,他大半张脸浸在黑夜里,黑色西装衬得面无表情的少年肤白胜雪,一双琥珀色瞳孔却恍如某种猫科动物一般闪着幽幽萤辉。   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了女人一眼,纵然语气平和,却令女人不寒而栗,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任凭门外的人鱼贯而入。   傅声走过她身边时女人几乎要长舒口气,可傅声忽然停下脚步。女人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请把所有的钥匙拿出来,”傅声没有回头,公事公办的语气,“这是流程,望您理解。”   这确实是一家会员制的私人会所,门面很隐蔽,上了楼一条长长的走廊连通几个包厢,尽头则是后厨。傅声陪着赵皖江站在楼梯口,等着进去搜查的组员,过了一会便有人来汇报:   “目标不在。”   傅声皱眉,赵皖江沉下声不耐烦道:“那也得查出来什么时候溜的,跑哪去了!就拿着一句话,怎么和上级交差?”   傅声拦住有些急躁的赵皖江,把方才女老板给他的一串钥匙塞到他手里:“二哥,我去瞧瞧,你查查这钥匙有没有蹊跷。”   他推门进了一间包厢,根据情报这就是新党人集会的包间,可屋内的桌椅摆放整齐,连茶具都恭恭敬敬在柜子里锁着,看不出移动过的痕迹。   如果说这是临时察觉到风吹草动才撤离,这未免说不通,倒像是早就知道警备部要动手,干脆取消了集会似的。   傅声站定在桌子前,伸手在桌面上指尖一蹭,翻过掌心轻捻指尖的尘土,仿佛陷入思考。   打着消防局检查的名头,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少年单手插兜,修长的手指轻抹桌沿,从平直的肩线到收拢的腰身,再到垂坠的裤脚,线条凌厉利落,不像是执行任务,反而有几分悠闲模样。   屋内另一个进来搜查的小于很快也想到了一块儿去,道:   “这太不对劲了。别说嫌疑人,连一个活人的影儿都没见着……”   傅声忽然转身大声对门外问道:“那女老板呢?”   外头同组的特警愣了片刻:“刚还在楼下等我们来着,这会人怎么不见了?”   傅声冷笑着点头:“这就说得通了。”   他低头绕着桌子踱步:“这家所谓的会所,就是他们专门建设的秘密基地,因为一直在临市集会,这里久没人来,桌子上都蒙了灰。大概是谁走漏了风声,他们选择弃车保帅罢了。”   话音刚落,走廊尽头传来赵皖江激动的声音:“小声,后厨这有个上锁的保险箱!”   赵皖江这一嗓子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傅声拍拍组员的肩:“小于,查查女老板跑去哪里,她是唯一的线索了。”   厨房门外已经凑过来两三个人,傅声跟着踏进后厨,看到赵皖江对自己连连招手,拎着那串钥匙:   “我刚刚挨个试了,多出这一把钥匙和所有门、柜子都对不上!这不,后厨这就找到了,一个做菜的地方怎么会放着这么贵重的箱子?”   门口一个组员接话:“这里既然是他们的固定基地,应该也存放了重要资料。”   几个人都有点暗暗激动,这次的任务规模不大,可性质不言而喻,若是能拿到关键的物证,扑了空的损失便也可以忽略不计。   唯独傅声没有放松下来的意思,他轻轻嗅了嗅后厨的空气,微微不安地蹙眉:“二哥,你不觉得后厨的味道很怪吗?”   “不就是饭菜和荤油味?”赵皖江猛吸了几口气,迷茫地反问傅声,“后厨都是这个气味。”   “可这味道太浓了,浓到刻意,”傅声斩钉截铁道,“二哥,别忘了他们可是临时启用的这个地方,一个从不对外接客的会所,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油烟味?”   赵皖江一时无言以对,傅声警觉地走到私下角落蹲下细细查看着:“没有油污,没有开火的痕迹,这味道显然是为了掩盖什么。”   “二哥,”说着他起身,表情却闪过一丝难以启齿的晦涩,“这箱子,我能不能……”   “嗐,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小声,”赵皖江把钥匙抛给他,摊了摊手,“你别怕我觉得你抢功劳,咱们组没人搞这些花花心肠,你心思细,就该你开箱检查。”   傅声感激地深望了赵皖江一眼,来到箱子前蹲下。保险箱从外表看上去崭新无损,他摸了摸,确认表面没有异常,这才用钥匙开了锁。   拉开保险箱门的一刹那,傅声几乎同一时间就被扑鼻的硝烟味呛得闭上双眼。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箱子里是什么,咔哒一声脆响,少年的脊背一下子僵住了。   父亲的叮嘱福至心灵地在脑海闪回。   “情报人员派出的卧底回信说有不少C党人经常私下集结,还购置了大批火药……”   保险箱内,不到十秒钟的倒计时红光令少年脑袋里警铃大作。   “有定时炸弹!”   傅声立即大喊,屋里的人毕竟见惯了大风大浪,没有惊慌,齐刷刷寻找掩体卧倒在地,做好防御姿势。   倒在墙壁这样的掩体后还可以勉强抵挡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可赵皖江和他一同站在屋内,距离炸弹近又无处可躲,傅声咬紧牙关,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拉过赵皖江的胳膊就带着人往厨房外跑。   “二哥,趴下!”   最后一秒钟,傅声用尽全力将人推出门外,还没赶得及将厨房门关上,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推力击中了傅声后背,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傅声做了个很长的梦,光怪陆离。   他先是梦见这场爆炸,他像是灵魂出窍的那个魂,飘在上空,以一个置身事外的视角无悲无喜地看着那二层会所坍塌,他找不到自己的□□被埋在何处,或许赵皖江会把自己挖出来,可他好累,什么都管不了,只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梦里他见到了父亲,先是疾言厉色批评他的鲁莽粗心,紧接着问他为什么那日不知天高地厚,在警备部这种危险的地方口出狂言,同情私下早就和他们势同水火的新党人。   他想辩解,同样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的人生算得上顺风顺水,傅君贤培养了他一身本领,却教不会他一个政.治家的残忍和手段。   父亲曾说过,自己只适合做一把最快最称手的刀。   刀刃是注定要摒弃良善的,否则等待他的,唯有被利用后丢弃,成为废铜烂铁。   他几乎要被梦境拖拽着吞没,然而影影绰绰的,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哭声传来,一边抽泣着,一边一声声喊自己的名字。   自己果然还是死了吧,竟听到地狱深处传来了的呼唤。   傅声思绪混沌,可意识却愈发实在,原本他快感受不到□□的存在了,可那哭声一直远远地吵着他不能睡,□□的存在愈发强烈,他仿佛收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挣扎着动了动手指,这才感觉到右手正被某个温热的东西包裹其中。   一阵头晕目眩的白光,傅声艰难地睁开眼。   头顶的天花板极其陌生,耳边传来各种医疗监测设备的提示音。傅声脑子一片空白,突然听到身边一声喜极而泣的惊呼:   “声哥醒了!”   傅声的眼睛睁不太开,他躺在床上,寻着声源的方向吃力地偏过头。   竟是裴野。男孩漂亮的黑色眼睛肿得像桃子,眼下一片乌青,鼻尖也哭红了,坐在病床前双手紧握着傅声的右手,将手背贴在自己脸颊上,痴痴地盯着傅声的脸,干涩的嘴唇抖得不像话。   “你还活着……”   裴野哽咽得前言不搭后语,“都怪我……你答应我要平安的,你要是有事——”   男孩鼻头一酸,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一向少年老成,内向到偶尔略显阴郁的孩子此刻哭得让人心疼:   “我没想到你要死的,我只是、我只是……”   他抖如筛糠的双手握着傅声的手抵在额头,眼泪大颗大颗掉在被子上,洇湿了一小片被单。傅声虚弱地笑了笑,他听不懂裴野说了什么,然而还是动了动手指,回握住裴野的手。   他们十指相扣,像是彼此在生与死的边缘缔结永不破灭的契约。   “是你救了我,小野,”傅声哑着嗓子,用气音一字一句道,“只要你抓住了,我就不会离开。” 第9章   “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床头,赵皖江对靠坐在病床上的少年笑着说道,“你昏迷了两天两夜,原本局长急得马上要从外地赶回来,听到你醒了,嘱咐我好好照顾你。不过嘛,这的一切有这个小家伙倒是足够了。”   傅声一怔,转头看着坐在床边的裴野。男孩被突如其来地夸奖了一番,忙低下头加快了手上剥橘子的速度,假装一副很忙的样子。   赵皖江哈哈笑着,手按在裴野肩膀:“你昏迷期间,这小子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眼泪都要哭干了,任凭护士来了好几回都拽不走这小孩。”   “小声,你和弟弟感情真好,看得出在家里你一定很疼他。”   裴野的头更低了,傅声眸光微漾,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赵皖江忽的叹气,收起嘻嘻哈哈的表情:   “小声,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不能这么拼命,执行任务安全第一,清楚了吗?”   傅声轻轻嗯了一声,端起牛奶:“清楚了二哥。你和其他人都怎么样?”   “我?吃嘛嘛香,身体呗儿棒,”赵皖江撸起袖子做了个秀肌肉的姿势,“其他兄弟也都是小磕小碰,你别担心,只管养好伤就是。得,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家就在这医院附近住,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他们交谈了几句赵皖江便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两个小少年。傅声想起刚刚赵皖江口中那个哭鼻子的男孩,鼻子忽然有点发酸,别扭地移开了视线,却不想裴野感受不到这尴尬似的,轻轻叫了他一声:   “声哥,牛奶不喝要凉了。”   傅声身子一颤,握紧了玻璃杯:“好。”   爆炸的冲击波对他造成了中度脑震荡和内脏出血,傅声本没有胃口,但他不想让裴野担心,只能端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   裴野坐在他身边,深望着傅声。   傅声脸色惨白,短发柔软地垂在额前,压住低垂的清俊眉眼。他整个人看上去苍白消瘦到近乎透明,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过于宽大,上衣袖口露出少年一截纤细的手腕,手背上因为打了太多针,肌肤一大片显眼的青紫色。   似乎是因为捧着玻璃杯扯到了那块淤青,傅声的双手都在克制不住地微微发着抖。   裴野的心蓦地针刺一样疼得难耐。   他捞过自己椅背上的外套:“披上衣服吧,别着凉。”   傅声想拒绝,可还没等开口,窗缝里挤进的一丝凉风让他一个冷颤,这细微动作都逃不过裴野的眼睛,他起身不容分说就把衣服披在傅声身上。   两天两夜的昏迷几乎拖垮了本就瘦削的人,傅声肩膀的骨头硌得人生疼,快要挂不住衣服。   裴野咬咬牙,语气里染上几分隐忍的哭腔。   “累的话就睡一觉,我守着你。”   傅声摇摇头,对裴野虚弱一笑:“疼,睡不着。我坐着还能缓一缓。”   裴野隔了一会才消化傅声的话。昏迷期间他被注射了不少安定药物,从他醒后那些麻醉和镇静剂便陆续停了以待观察,此刻傅声的后背一定疼得令他躺不住。   裴野心都揪成一团,拿过玻璃杯替他放好,抽了个软枕垫在傅声后腰:“那,那我帮你揉揉,或者……”   男孩的眼睛眼看着又泛了红。傅声疲惫地笑了笑,伸出那只覆着淤青的手,裴野想也不想立刻接住双手握紧,生怕挣脱了就会失去什么一般。   “我在的,”傅声柔声道,“小野,别害怕。”   裴野呼吸一顿,好半天再开口时声线战栗:“你昏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你可能真的会死,我当时好后悔,只想要你好好的。”   傅声一肚子安慰被裴野莫名其妙的“好好的”三个字堵在了嘴边。   裴野忽然站起来,俯身凑近,男孩不大的手掌蜻蜓点水般轻轻抚过傅声雪白如纸的侧脸。   他怔愣着,瞪大的眼睛迷惘中倒映出裴野的脸,二人的鼻尖之间距离几乎不超过二十厘米。   裴野很快直起腰,方才那拉近的四目相对,快得仿佛是傅声自己的错觉。   “太瘦了,”裴野自言自语着,“医生也说你太瘦了,才会伤得这么重。这样下去可不行。”   傅声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呼吸急促了些:“什么意思……”   “——你等着,我去给你买饭回来。”   裴野郑重其事地下了结论,风风火火就跑去拉开病房门,好像此刻让傅声吃饭成了天底下一等紧急的事。傅声想叫住他,可没等出声胸腔便一阵痒意,佝偻着身子剧烈咳嗽起来。等傅声喘匀了气再抬头时,男孩早已跑出病房不见了踪影。   *   “老板,要一份这个套餐加一碗粥,记得口味清淡一些。”   医院门口的小吃店老板笑眯眯地接过钱:“小朋友,你也是陪护病人的?”   “嗯,我哥住院了,我来给他买饭。”   “你的爸爸妈妈呢,怎么让你这个小孩来跑腿,不怕你一个人在医院迷路吗?”   “我父母不在了,”裴野对此毫不避讳,“我和我哥相依为命。”   裴野的回答顿时博得老板同情的眼光:“懂事的孩子,真是可怜……”   “大叔,我看这边有台电话,能借我用用吗?”   裴野指了指店门口的一部公用电话,老板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东西还要一会才能出锅,你尽管用就是。”   说着店老板进了后厨,裴野脸上渐渐凝聚起一层阴霾,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神情。他看了看四周,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按下一串数字。   他握着听筒,等了一会,听到有人接起,平静开口:   “是我。”   电话里某人以公式化的语调说了句什么,裴野不答,继续道:   “按组织要求回电,请转接裴初参谋。” 第10章   大概又隔了三十秒,电话那头嘟的一声响,紧接着传来一个富有磁性的低沉男声:   “怎么用陌生的号码来电?”   裴野眼神暗了暗,青年的声音像是在他好不容易装作无事的情绪上撕开一道口子:“为什么不遵守承诺!”   “没有紧急情况,不要在规定时间之外联系我,增加暴露的风险。”   “裴初,回答我的问题!”   裴野警惕地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压不住的愤怒。   与他相比,电话那头的人却淡定极了。   “对自己的亲哥直呼其名,我放你去假扮流浪儿,你却把没有教养这点演到骨子里去了,裴野。”   裴野沉默了。他努力深呼吸一口气,捏紧了话筒,贴在自己唇边。   “你保证过只是打听警备部的动向,绝不会对他们出手,我如你所愿告诉了你他们的行动人数和时间,为什么撤退时还要设下炸弹?!”   电话机太老旧,那头的男声伴随着滋滋啦啦的电流音:   “是他们自己非要打开保险箱,这不是我能左右的。”   “你这是狡辩!”   裴野的手克制不住地发抖,电话那头轻笑一声又道:“裴野,那些特警都是军部和亲军派豢养的一群疯狗,你同情心泛滥,可不代表他们会对我们的人手下留情。”   “可是傅声不一样,”裴野打断他,“傅声很善良,当初你和‘黄鹂’说让我假扮孤儿,在那片街区充当眼线监视住在那的警察,难道就能肯定一定会有人好心收留我?!”   “就凭他给了你一口饭吃,你就认定他善良?”   裴初像是被弟弟的天真烂漫发自内心地逗笑了,“裴野,他可是傅君贤的儿子,我们兄弟打个赌,你说他收养你之后,背地里有没有调查过你的身世?”   心脏扑通一跳,裴野浑身的血一刹那结了冰般的寒冷。   裴初的语速不紧不慢,却步步紧逼,字字叩在他心房:   “他要是真的心地善良,调查的时候早该发现你是烈士裴初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他有为我申请抚恤金或者帮你请求赔偿么?好弟弟,你根本不懂什么是伪善。”   裴野如鲠在喉,磕磕巴巴地不再是兴师问罪的语气:“那他该不会知道了……”   “不会,党内把你我的资料伪造得天衣无缝,他不会知道我还活着,也不可能知道我们父亲的事。”   少年闭上眼睛脱力地靠在门边,整个人如坠冰窟,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溺水般的窒息感几乎要埋葬了他。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乞讨的孤儿。他的父亲也并非一事无成的无业游民,而是隐姓埋名的激进派活动家,为了保护躲避军部和警察围堵的同志,选择顶替罪名而入狱,受尽军部折磨。   家里没了收入,母亲又因惦记父亲哭坏了身体,一家人东躲西藏,食不果腹,很快又被警察找上麻烦来,以至于最后卧床不起,一命呜呼。   裴家人的不幸,始终和军部以及他们手下的走狗紧密相连。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新党的人找到了裴家的兄弟俩。   父亲入狱时裴野还小,可新党却从不以孩子的标准要求他。他和裴初参加无休无止的学习和训练,裴初比他大七岁,学起东西来接受得更快,也比他更有决心。   很快裴初便被带去了新的地方,裴野跟随拖着病体的母亲生活,白天读书,晚上接受培训。他和裴初一直没再见,哪怕母亲弥留之际,也没能出现过一次。   直到母亲去世后,新党派人来接走了他,他们为他办理了退学手续——尽管学校的课程他早就提前掌握了——并告诉他,他即将迎来第一个,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任务。   那时裴野知道,新党对他多年投入,终于到了索取回报的这一天了。   他定了定神,电话里裴初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传来:   “傅声虽然年轻,但他恰恰是组织未来路上极大的威胁,他刚来特警局第一次出外勤就立了大功,不到半年所在的小组执行任务成功数量暴涨了三倍,就连刑侦和武警的人都听过他的显赫战绩!”   “我们的人查到,他的行动代号是猫眼,知道这个称号的上一任持有者是谁吗?”   裴初停了一下,语气中竟然有了些残忍的笑意:“是出身于特警局的,现任警备部部长。用我再说明警备部对他有多重视么?”   裴野脑子里像是有无数蚊虫嗡鸣,双唇瓮动,有气无力地辩驳道:“那只是看在他父亲……傅声不厉害,他,他挺平庸的……”   裴初冷酷地截住话头:“裴野,你好像对他感情不一般。”   “没有,我绝对没有!”   一股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裴野挺直腰板,死死攥着听筒焦急地小声说:“裴初——不,哥,我只是怕组织判断失误……”   他的尾音随着电波传到电话遥远的另一头,最终剩下的只有死一般的静默无言。   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从他被“投放”到傅声所在的街区附近,到他在被打得遍体鳞伤时向傅声求救的呼喊,再到傅声犹豫要不要把他送到孤儿院时故作坚强的沉默,他极尽所能卖惨博同情,无非是在赌,赌傅声的一颗善心。   结果很显然,他赌赢了。傅声不在家的日子里他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入这个家的任何一个房间,傅声对他的不设防也让他能够轻易套出新党的情报人员数月都搞不来的机密消息。   可是他没想过,这一条条情报加起来,竟然足以致命。   “裴野,看在你已经是个正式的卧底的份儿上,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裴初冷静的声音透过沙沙的电磁波传来。   “知道当初把爸爸抓进监狱、将妈妈苦心经营的小店毁于一旦的是谁吗?”   “是首都特警局。”   裴野的双眸睁大了。   “当初打着维护治安的名号,害得咱们家破人亡,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人,就是特警局的这群走狗。”裴初的语气有种审判似的冷酷,“猫眼的父亲是特警局的一把手,这件事和傅家脱不了干系。”   裴野如遭晴天霹雳般站在原地,握着听筒的手心沁出一层冷汗来。   “苦日子才结束多久,你就乐不思蜀了。”裴初失望道,“如果你不能替爸妈报仇就滚,我会找人接替你的工作。”   良久,裴野吸了吸鼻子,声线近乎绝望。   “求你了哥,”裴野哀怮地恳求道,“我没有背叛组织,可我只是不想再露宿街头!你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   裴野咬着嘴唇快要渗出血丝来,电话那头的青年没说话,尽管没有声音,他却知道裴初的情绪也一定同这沉默一样,空白而理性。   沉默每拉长一秒,裴野的心理防线就崩溃一分。   “好,我可以答应你。”   裴野握着听筒的手猛地一震:“真的?”   “比起除掉他,让你成为他信赖的亲人,从他身上榨取情报或许更划算,”裴初不带感情的分析像极了机器人,“以后至少我不会再对他动手了。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潜伏,每个月向我单线汇报情况即可。”   裴野想说声谢谢,却听电话那头意味深长道:“只不过,刺埋得越深,拔出来时就越痛入骨髓。我倒是很期待接下来的一切。”   裴野皱眉:“什么……”   后厨的门吱呀一声推开,老板拎着一袋吃的走出来:“孩子,打包好了。”   裴野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手忙脚乱挂断电话。放下听筒前一秒,他恍惚听到裴初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与截断的电波一同消失在死寂的空气中。   *   不多时,住院区电梯门打开。   裴野拎着保温袋,穿过弥漫着消毒水味的走廊,停在病房门外。   透过门上的玻璃,男孩向里望去,傅声歪靠在摇起一半的床头,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少年微长的浅色短发凌乱地铺散在软枕上,苍白的下颌连着颈侧线条隐没在微敞的领口,刘海遮住蹙起的眉,浓黑的睫毛随着微弱的呼吸轻颤。   宛如一株即将被风吹落的,皎洁而脆弱的玉兰花。   男孩阖了阖眼,手搭在门把上缓缓压下,轻手轻脚进了屋,放下东西,伫立在病床前。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跳出一个刚刚赵皖江来探病时,随口叫出的称呼。   裴野忍不住伸出手,这一次,男孩的抚摸不再佯装无心之举,克制着指尖的颤抖,郑重抚上傅声沉睡的脸颊。   他试探着,情不自禁开口唤道:   “小,声……”   病中浅眠,睡梦中的傅声眉间一跳,哼了一声,缓缓转醒过来。   裴野手触电般缩回去,把病床又摇起来一些,拆开包装袋一边忙活一边若无其事笑道:“声哥,刚刚护士是不是给你换针了?你手不方便,我来喂你吧。”   傅声迷迷糊糊嗯了一声,抬起打了吊瓶的右手就要接过粥碗:“不碍事……”   “会滚针的,”裴野在床边坐下,舀了一勺粥吹了吹,“张嘴,小心烫。”   傅声还想拒绝,可带着热气的勺子递到自己嘴边,他意识都还浆糊着,想都没想,薄唇微启,含住了小小的塑料勺。   那一刻两个人都愣住了,裴野惊讶于他近于柔弱的乖巧,他则惊讶于自己对一个十几岁孩子的顺从。   鲜红柔软的舌尖在裴野眼底跃动一瞬便消失不见,他无声地咽了咽口水,又舀了一勺粥。   傅声低垂着眼睑不作声,二人就这样维持着气氛,一勺一勺地将粥喂了小半碗。   直到傅声轻咳了一声,掩住唇角,稍稍躲开身:“小野,今晚我父亲就回来照顾我,你拿着钥匙先回家吧。别再和学校请假了,明天正常去上学。”   傅声的话让裴野神色变得不情愿起来:   “可是……”   “撒娇也没商量。”   傅声说完,瞥了一眼闷闷不乐的小朋友,忍着疼抬手摸摸裴野的头发,笑道:   “不过,我家小野是个大孩子了,既然能照顾好我,也一定能照顾好自己。一个人在家要乖乖的,等我出院。”   “那我可以放学之后来看你吗?傅叔叔不能一直在医院守着,我可以,晚上大不了我们挤一张病床睡。”   傅声无法,转念一想,或许小孩子都是怕一个人在家的,只好答应:   “只要不耽误学业,随便你吧。”   裴野终于破天荒地笑了笑,但很快想到什么,又不笑了。   他低下头,手指绞着床边垂下来的被角。   “对不起。”   他突然低声说。   傅声不解,却还是好脾气地笑着:“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怎么行,有我父亲陪护,你何必自责呢?”   裴野闭上眼,另一只手偷偷在大腿狠掐了一把,才止住鼻酸。   对不起,裴野在心里对少年说。 第11章   下课铃声还差不到五分钟,梳着麻花辫儿的女孩儿悄悄侧过头,偷看自己已经收拾好书包“整装待发”的同桌,忍不住好奇:   “裴野,裴野?你这些天怎么这么着急,放学赶着去哪里玩呀?”   裴野课桌上方露出的上半身正襟危坐,一手却趁着老师转身板书,偷偷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旧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书桌。   女同桌惊呆了:   “哇……”   “嘘,”裴野一本正经地给她使眼色,“别出声。”   自打裴野这个转校生空降班级后,麻花辫在班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几乎可以用失宠形容。原本她是班里的学委和第一,可裴野来了,成绩比她好,运动会拿的奖项比她多,连各科老师都喜欢这个品学兼优,长相又浓眉大眼的俊小孩儿。   按理说她该超级看不惯这个把自己从第一的宝座上挤下来的不速之客;可裴野偏是个到哪里都吃得开的好人缘,两个月不到,他们这对同桌已经成了朋友。   也正因此,见守规矩的好学生今日如此反常,甚至公然在课上偷拿手机,小麻花辫一边替他担惊受怕,一边又着实好奇,他在班主任的课上这般冒险所为何事。   老师无所觉察,对着课本絮絮叨叨。裴野敌不过女同桌探询的眼神,息事宁人道:   “这几天我哥生病住院,我晚上要去医院照顾他。他怕我自己坐车不安全,才答应把这个淘汰下来的手机给我用。”   “哦,原来是你那个表哥呀,怪不得你这么着急。”   女孩儿恍然大悟。同桌这段日子,裴野对一般小男生关心的话题兴致缺缺,唯独会偶尔提及家里那个表哥,在别的男孩宁可在街上闲逛也不愿回家的叛逆期,裴野永远按时归家,仿佛永远和他那表哥待不够。   “好,今天就讲到这里,下课。”   也不知怎么就这样巧,班主任今天大发慈悲没有拖堂,早就按捺不住的学生们雀跃着一哄而起,教室瞬间堪比菜市场一样喧闹。   小麻花辫看着裴野从座位上跳起来,抓着书包就要跑,不禁叫住他:   “裴野,你说的这个超级好看的表哥到底长什么样子呀,有没有照片让我看看?”   她本没特别抱希望,毕竟裴野看上去真的很急。谁知男孩儿脚步一顿,回身,把手机举到女孩儿眼皮底下。   她一头雾水,想提醒他没有点开相册,谁知下一秒裴野手指一动,黑黢黢的屏幕瞬间亮了起来——   手机锁屏上,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跃入眼帘。   这显然是一张临时起意随手拍下的照片,画面正中央的人肤色白皙似羊脂玉,浅栗的发丝在窗外的光下泛起清透的茶色;尽管聚焦有点不太清晰,却仍能看出被拍摄的人面目清俊,五官线条立体分明。   少年穿着围裙,单手戴着厚厚的烘焙手套,捧着一大块热腾腾的焦糖面包,大约是按下快门前一秒才发现自己被偷拍,对方不仅不恼,反而举起没戴手套的另一只纤瘦手腕,比了个过时的剪刀手。   没有任何构图、设计,再平凡不过的照片,却因为画面中主人公的存在,连光线都散发着恰到好处暖意,衬得周遭有点乱糟糟的厨房也分外温馨。   女孩几乎看呆了。   “这就是你表哥?”   她皱眉,目光在屏幕和裴野的脸上反复游移比对,问道,“长得也不像啊……你把他的照片设置成,锁屏?”   “对啊,把表哥设置成锁屏很奇怪吗?”   周围的同学呼朋引伴地往走廊跑,裴野反倒不急了,炫耀似的晃了晃手机,在女孩儿想仔细看个究竟时果断按灭屏幕,终于露出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恶作剧的笑容:   “不能再给你多看了。我哥还在等我,走了——明天见!”   他把手机揣进校服贴着胸口的内口袋,一溜烟儿地跑出教室的门。   *   放学的路本就轻快,裴野向公交站跑,心像赴约一样期待地怦怦直跳。   这段时间,他一直如约去照顾行动不便的傅声,甚至越来越乐在其中。傅君贤不常在,一些简单的事傅声必须也只能求助他,裴野几乎不可自拔地沉浸在这种被需要的成就里,感觉自己是这个世上最有用、最有存在感的小孩。   这种自豪感与他每次提心吊胆地执行完任务之后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说不出区别,却欲罢不能。   他盘算着路程时间,在公交站等车,不时越过人群垫脚看车。实在无聊了,他就戴上耳机,把手机拿出来,一边听歌一边盯着锁屏,像个白痴似的对着上面那笑靥清浅的少年傻笑。   本来当时他只是想拍一些傅声放在家里的资料,见傅声出来鬼使神差地就按下这么一张,傅声本人竟也一点防备意识都没有,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配合他拍。   这么低的警惕性,猫眼当真有组织说得那么可怕么?   不过无心插柳柳成荫,照片是他拍的,画面里傅声刚烤好的面包是因为自己说想吃他才特意做的,照片诞生的从头至尾,都与某个不出镜的小屁孩有关。   都是他的。连照片上这个青年,也是自己一个人的哥哥。   裴野用手擦擦有点脏了的屏幕,指腹拂过屏幕上傅声眸子笑成新月的脸庞,出神地自言自语:   “还真挺好看……”   手心忽然一阵让人心跳骤停的震动,屏幕上傅声的脸被某种看不见的漩涡吸入、扭曲、扯碎,裴野吓了一跳,差点把手机丢到马路上,忍着心悸看去,这才发现屏幕在急剧变暗,一串数字从傅声消失的地方水落石出般浮现。   是来电显示。   裴野松口气,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胆小,可定睛看向那串数字时,整个人骤然怔住。   他认识的有手机号码的人不多,而会打给这个号码、自己却又不敢存下联系方式的人,有且只有一个。   手机不停歇地嗡嗡震动,裴野的心却瞬间跌落万丈深渊。   所有该属于少年人应有的欢欣与喜悦都从脸上消失殆尽,裴野按下接听,扶了扶耳机,双手插兜。   他没说话,连“喂”都没有要讲的意思。倒是电话里先行道:   “真磨蹭。任务刻不容缓的道理,要教你多少遍才能懂?”   裴初的声音让他生理性地胃痉挛,尚未褪去青涩的脸绷着,嘴唇以一个不易察觉的幅度瓮动:   “不是说让我定期给你汇报就行了吗,为什么突然联络我?”   “工作期间,不要拿出对你哥的方式来和上级说话。”裴初好像无处不在似的,突然命令他,“现在,坐93路,六站后下车。”   “我要坐的不是93路!”   裴野下意识反驳,紧接着意识到什么,改口道,“我是说,为什么要坐93,你要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公交站?”   “你现在的学校到猫眼家,最便捷的方式不就是坐公交吗?”   裴初反问。裴野庆幸对方没有发现自己现在任劳任怨地往医院跑,稍微放松了些,然而声音依旧干巴巴的:   “可我还有事,你至少要先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以及需要多久吧?我……我不能爽别人的约。”   “组织派你来不是让你办家家酒的,你再顶嘴试试看。”   裴初冷笑。裴野知道说到这里抗争已经无用,看着从远处驶来的93路公交车,万般不情愿地掏出公交卡,刷卡上车。   93路车上人并不多,裴野找了个靠窗的单人位坐下,看着窗外假装听歌发呆,心里却开始飞速地思考对策。   好在这趟车和医院大致在一个方向,裴野想。他不知道任务,可如果结束得快,他或许可以赶在天黑前赶回去,随便编造一个值日或者和同学打篮球的借口,傅声不会发觉的。   “最近你的思想好像有点抛锚。”   电话里裴初忽然说。裴野不耐烦地望着窗外的街景:“什么意思?”   “‘黄鹂’教你的话你都忘了,爸和妈为什么会被害,我们过去为什么会受屈辱,你也都忘了。”裴初平静地指出,“亲军派的冷血无情你不懂,我不怪你,你还太小。可难道我们曾经流落街头的日子你也不记得?”   “我没忘——”   “你最好是。”裴初说,“亲军派要慢慢侵蚀宪.政,想要在联邦翻云覆雨,而我们一家四口就是这些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不打倒他们,拿什么救爸出来?我们怎么对得起妈妈的在天之灵?”   有那么一刻,裴野很想当着车里的人大声质问耳机里的裴初,丢下孤儿寡母选择离开的他有什么资格谈对得起妈妈这件事,可理智最终压倒了冲动,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其实裴初说得并没有错。   他们都身不由己,如果不是当年的亲军派,一切都不会变成这幅见不得光的模样。   六站很快到了,裴野下车,随着电话里的指示来到一座森严的大院外,在一座变电箱后头找到一个垃圾桶,从里头翻出一个风筝。   裴初在电话里说:“这是电动遥控的,不过我相信以你在营里训练出来的身手,自己放也没问题。会放吗?”   裴野回答:“没放过,不过大概没问题。这是要干嘛?”   “你现在就在首都特警局的大院外。”裴初向他描述,“看到院子里最高的那栋楼了吗?现在,把风筝放上天,不需要太高,距离大楼越近越好,那上面的超距摄像头会自己找到十九楼机密室的窗户。”   裴野握着风筝线的手猛地一颤:   “你是说要我偷摄——”   “没错,你是小孩子,即便被人发现了大不了被赶走而已,比派遣专业人员潜伏在附近要安全得多。”   裴初毫无感情地命令道,“开始吧,裴野,我就在电话里等你成功的好消息。” 第12章   裴野抓着风筝的手登时温度冰凉。   “这保险吗?”男孩吞了口唾沫,“风筝太不稳定了,而且我一个人也没有玩伴,独自在这儿放风筝,怎么看都说不过去吧……”   裴初无情地打断他:“少啰嗦。一分钟之内,把风筝放起来,赶快。”   裴野沉默了,把缠绕的风筝线一圈圈解开,感觉手上这只彩色的纸鸢重如千钧。仿佛天也助人,就这会儿功夫,半空当真刮起阵阵风来,裴野把风筝高举过头顶,按下手摇柄上的电动开关。   呼啦一声响,流动的空气穿过纸鸢发出如鼓的铮铮风声。裴野百般不愿地助跑几步,松开手,看着风筝灵巧地穿过树梢,慢慢飞向高墙上方被晚霞染上深红色的天。   电话里,裴初似乎也听见了风筝的动静,问:   “怎么样,有没有可疑的人在附近?”   “这里还有人比我更可疑吗?”   裴野双手把着电动摇柄,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裴初这次倒是没有教导意味十足地呵斥他贫嘴的行为,干脆忽略他的话:   “特警局这些年明里暗里给军部干了不少事,虽然警备部一直和军部不对付,可他们这个中立派也算是踩着灰色地带,两头吃了不少红利。也正是这个原因,军部对他们的看护级别要高得多,特警局就是一块铜墙铁壁,组织始终拿不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裴野操纵着飞到高空的风筝,一边慢慢往目标大楼移动,一边眼神空洞地看着十九楼那扇亮灯的窗户。   “我不是总给你搜罗猫眼的情报吗,这还不够?”他瘪瘪嘴。   裴初:“当然不够,否则你以为组织为什么不早早要了他的命?猫眼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每条情报都价值千金,在我们把所有情报榨干之前,他绝对不能死。”   裴野手一抖:   “他犯了什么死罪,你对他这么恨?从猫眼身上拿点情报也就算了,当初亲手害了爸妈的又不是他,至于吗?”   裴初在电话那头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们可以走着瞧,裴野。”他道,“总有一天你会自己推翻自己的这番话的。”   裴野懒得反驳,只是抬起眼帘,看向特警局大楼一排排的窗户。裴初催促他:   “摄像头的电池容量很小,你要速战速决。找好位置没有?”   男孩刚想回答,忽然看见什么,手上动作陡然停住。   特警局十七楼一整层的窗户都是黑的,唯独一扇窗里面开着灯,亮如白昼。   裴野看得入了迷似的,甚至忘了手里的活计,兀自往前走了两步,几乎紧贴着站在大院的栏杆外,认真向那扇窗子望去。   他没有进过特警局的大院。可记忆里傅声曾经提起过,特警局的七个执行小组分别在大楼的十一到十七层,这间没关灯的办公室一定是傅声所在的七组的地盘。   它会是傅声的办公室吗?   这念头从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秒,裴野下意识想要否认,可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抛不开——傅声才十八岁,他不可能拥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这房间也许就是他和他的战友的也说不定。   这是傅声工作的地方,他在这里发光发热,追逐梦想,施展抱负,一步一步成为人人艳羡的、最闪耀的明日之星。   裴野闭上眼睛。他几乎就能够想象出傅声坐在窗边,专注地伏案办公的模样,温和又沉静。   特警局三个字不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称谓,一想到这里是傅声为之拼搏的地方,裴野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在阴暗地偷窥傅声本人的错觉;这种倒错感让他的胃再次揪缩成一团,呕吐的欲望更加强烈。   风筝上的装置太简陋,摄像头对于竹骨架又太重,很快呈现出歪歪扭扭的飞行趋势。裴野深知事不宜迟,赶紧调整角度,尽量让摄像头对得更准一点。   快点完成任务,裴野心里一个声音微弱地道。   他是个卧底。打倒了亲军派,爸爸就可以沉冤得雪,他们也能告慰妈妈的灵魂——   可傅声呢,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吗?   “……好了没有?”   裴初再次催促道。   裴野睁开眼睛。男孩儿咬了咬牙,终于决心把风筝放得再近一点,忽然一阵大风刮过,风筝被气流掀飞,坠机似的一头撞下去,紧绷的丝线穿过树杈,裴野反应不及,被那股力量拖得往前一扑!   嘣的一声,绷紧的线应声断开。   “怎么了?”耳机里传来裴初有所觉察的问话声,“出了什么情况?抓紧汇报!”   裴野慢慢放下手里的摇柄,仰起头,向天边看去。   就这几秒钟的犹豫之差,断了线的风筝失去桎梏,没有很快就坠落下来,反而顺着风飘飘荡荡地飞走了,向着特警局大院相反的方向,忽上忽下,自由地飞向不可预知的远方。   他看了好一会儿,深吸口气:   “风筝的线断了。”   电话里顿时沉默。   裴野大致知道会发生什么,难得换上敬语:“哥,抱歉。”   电话里仍是无尽的沉默,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裴野到底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在等不到头的沉默的酷刑之下很快变得忐忑不安,斜阳将人行道上男孩的影子拉成一条孤单的长线,他绞着双手,踹了踹行道树,小心翼翼开口:   “哥,要不我去把风筝捡回来,你换个人试试——”   “不用了。”   电话里的声音冷静得让裴野一愣。他迟疑地问:“你……你没生气?”   “任务失败是常有的事。”   电话那头,裴初简要地回答。   然而裴野刚松了口气,又听见对方以那一贯实事求是的语调,十分冷酷地补充:   “——更何况,指望你这种废物能办成什么事,本来也是我的决策失误。”   裴野的呼吸顿住了。   “我……”   那个字眼太刺耳,男孩嘴唇哆嗦起来,被否定的不甘、撒谎带来的内疚瞬间吞噬了他。裴野支吾着,明知道裴初要说什么,却连摘下耳机逃避的勇气都没有,听着自己的兄长语气平平道:   “从你对敌人软弱妥协、乐不思蜀的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到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裴初说,“滚吧,今后除了汇报猫眼的动向,我不想和你这颗没用的棋子浪费时间。我就当爸妈白生了你这个弟弟。”   裴野一个寒颤:“不,你听我说!喂?喂!——”   电话挂断了,只剩下一串残忍的忙音。   男孩放下捂住耳机的左手,颓然靠在树干上。   风筝已经飘远了,脱离了他的掌控,去到高楼大厦之后未知的天空。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裴野双眼放空地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把成了光杆司令的摇柄丢进垃圾桶,头都没低就从兜里摸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喂?”   电话里传来一个春风化雨般的声线:   “小野,你放学了吗?”   裴野木然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话。按理平时他少有一点不高兴傅声都看得到,可今天心细如傅声也没察觉他的不对劲,嘱咐道:   “今天你先别直接来医院。我的笔记本电脑在家,你先回去一趟,帮我把电脑取来,好吗?”   裴野机械地应了句“好的声哥”,挂断电话。   他被批判得一无是处,可他却没有愤怒的力气,因为他知道裴初总是对的。   他是棵可怜的墙头草。不能酣畅淋漓地替爸妈报仇雪恨,也不能光明磊落地陪伴傅声。   他辜负了所有人。他怎么配守在傅声身边?   残阳欲坠,少年却浑然不觉,默默转过身背对着太阳,拖着沉重的双腿,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第13章   日落月升时,裴野终于回到家门口,感觉身体灌了铅一样疲惫。   十三岁的小少年丧气地长叹,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   门扉旋转打开,屋内一片漆黑。他关上门,在玄关换上拖鞋,摸索着墙壁要去开灯,突然——   开关啪的一下,灯自己开了。   客厅里顿时满室亮堂堂,裴野瞳孔一缩,抬手遮住眼睛,短暂被剥夺视线却并没能阻止他察觉到有人的气息在迅速靠近,在新党接受魔鬼训练的那几年让他浑身肌肉紧绷,就要摆出防御的姿势。   砰!   一声空膛炮响,裴野终于适应了亮光,抬起头。   下一秒,男孩狠狠怔在了原地。   “surprise——!”   亮片烟花如漫天飞雨洒落,客厅里站满了人,男女都有,他几乎都不认识,这些人却全都笑嘻嘻地看着他,其中一个扯着大嗓门指挥余下众人:   “三,二,一——”   “生日快乐!”   裴野魂儿都飞了,茫然地看着簇拥上来的人们。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头中挤出,站到最前面,拉着僵住的裴野穿过自动让开的人群,来到客厅茶几前。   是傅声。   “声哥……?”裴野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你不是,在医院……”   刚刚带大家一齐喊话的赵皖江笑着抢白:   “你的声哥提前出院了,说是为了给你小子一个惊喜!本来还剩好几次康复训练,他愣是没做,忙忙叨叨的把我们所有人都叫了过来……哎哟媳妇,别掐我啊!我又说错话了?”   一阵哄堂大笑,旁边站着的那个显然是赵皖江的妻子,女人瞪他一眼示意他住嘴,接着对茫然的裴野微笑:   “小弟弟,听你声哥说,你户口上登记的生日是今天,对吗?”   裴野点头,又条件反射地摇头:   “我没过过生日……”   “那正好,来到这儿,往后每一年的生日都有我们陪你过了。”   一如既往的温和嗓音在耳畔响起。裴野刷地转过头,迎上傅声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对方脱下病号服换上往日的家居服,明显就瞧出来大病一场,人消瘦得衣服都空荡了,面色也不健康的白,却始终亲切地对着他笑。   他拉住裴野的手:   “看看这个蛋糕,是我挑好,小于去店里给你取来的。还有桌上这些礼物都是哥哥姐姐们买给你的,一会儿拆了礼物记得感谢大家啊,小野。”   裴野眼眶干涩得发疼,缓慢转动眼珠,向茶几看去。   一个裱花的草莓奶油蛋糕,插着一圈蜡烛,被堆成山的大大小小的礼物包裹围在正中间。   他声音逐渐颤抖:“可是声哥,你怎么会特意记得我的生日……?”   “为什么不呢?”傅声歪了歪头,把打火机塞到他手里,“别的小孩有的,我家小野也必须要有。来,小寿星,点蜡烛,许愿吧。”   有人把蛋糕店赠送的纸皇冠扣在还在状况外的人儿脑袋顶上,甚至将裴野发旋上的一撮黑发滑稽地顶翘起来。小于喊着“声哥我帮你”,格外殷勤地跑来跑去,将客厅的灯关上。   黑暗笼罩下来,裴野几乎是被气氛推着走到蛋糕面前,伸出手点了几下才点燃打火机。他想点亮蜡烛,却发现手抖得不像话,半天也无法对准烛芯。   “来,我们一起。”   傅声看出他的强装镇定,主动握住他攥紧打火机的手,两个人共同把蜡烛一根一根点燃。燃烧的烛火越来越亮,屋内以生日蛋糕为圆心,漾开一片摇曳的、温暖的光源。   只剩下最后一根蜡烛了,傅声想要松手,可裴野忽然用力吸了下鼻子,把打火机丢在地上,反身扑进单膝跪在自己身边的傅声怀里:   “声哥!”   傅声稍微吓了一跳,大病初愈的身体被这么一扑,差点没稳住重心,他赶忙揽住裴野的后背,不等说话,便感觉到裴野的脸埋在自己颈窝,领口在一点点湿润。   裴野紧紧抱着他,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屋内安静了两秒。跳动的烛火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荧光,也照亮了周遭每一个人动容的脸。人们簇拥着他们二人沉默地站着,过了一会儿,赵皖江大手一挥,开玩笑道:   “嗐,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哭鼻子?我可不知道小声他资助了一个小爱哭鬼啊,你们说是不是?”   七组的战友们这才打哈哈地笑起来,小于也跟着缓和氛围:   “就是,小裴啊,别难过,往后你不止声哥这一个哥哥,七组的人都是你的家人!你知道在学校有一群当特警的哥有多牛么?……”   善意的哄笑与交谈声里,傅声感觉到男孩被泪水沾湿的睫毛蹭过自己的颈窝,对方紧紧搂着他,哭得一抽一抽的:   “声哥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的……我不配、不配你对我这么好……”   傅声半张雪白的侧脸隐没在阴影里,琥珀色的眸子却被烛辉映衬得玻璃珠子一样澄澈透亮。他凝眸几秒,随后轻拍着裴野的后背,温柔地低笑起来。   “命运让我们相遇,就一定有它冥冥之中这样安排的道理。老天把你托付给了我,当然是要我好好照顾你,所以你值得,小野,你什么都值得。”   裴野抽泣着从傅声怀里抬起头,含泪仰望着他,声音细如蚊蝇:   “可如果不是命运促成呢?”   他呼吸变得急促,“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收留了一个坏孩子,你后悔了,想要……”   傅声垂眸看着他,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指节屈起,替怔怔地瞪大双眸的裴野拭去眼角未干的泪。   “我说过的,只要你抓住了,我就不会放开。”傅声的语气全然没有一般成年人哄小孩那样轻飘飘带过,反倒郑重异常,“就像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小野也没有放弃我一样。谁都不放弃谁,好吗?”   裴野看着他,几乎呆住了,宛如目睹降世的神明。傅声笑着捏捏男孩哭红的脸蛋,拉着他从地上起来,站到蛋糕面前。   “吹蜡烛吧,”傅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催促道,“大家等着你这个小寿星分蛋糕呢。”   裴野本哭得噎到上不来气,闻言乖乖擦掉眼泪,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这仪式于他其实很陌生。他的亲生父亲器重他却压迫他,母亲在乎他却护不住他,兄长栽培他却轻视他,一直以来,他都活在这种情感的分裂中,想要赢得所有人的认可,却又被沉重的不配得感一遍遍吞没。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其实不需优秀才值得,而是他本来就值得。   因为有了爱,他从此值得珍宝无价。   裴野吸了口气,鼓起嘴巴用力一吹,烛火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同一个方向压低,而后纷纷熄灭。房间内响起热烈的掌声,小于把灯打开,客厅里顿时亮堂如白昼。   刚还默契地为他和傅声让出点空间的一群人此刻都凑了过来,把今晚的小主人公包围在正中央。裴野一边有些羞涩地和众人挨个打招呼,一边偷偷分出神向身旁的傅声看去,毫不意外地收到对方笑眯眯地迎视自己的目光。   “生日快乐,”傅声悄悄对他做口型道,“我的宝贝。” 第14章   时光重回到七年后。   年轻人到底喜好热闹,“修”完了手机,徐怀宇不知道哪里来的人脉,把班上几个alpha从校内叫出来说要享受一下周末的大好时光,裴野躲不过,跟着他们一闹就到了后半宿。   到第二天早上从KTV出来,大伙不约而同翘了第二天的早八,裴野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混沌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简单的指令——回家。   “声哥我回来了……”   推开门的一刻青年如释重负,顾不得大早上的吵吵嚷嚷会不会搅人清梦,醉汉一般踉踉跄跄进了屋。   公寓静悄悄的,裴野没往多想,脱了夹克甩到沙发上,一边四处寻找着熟悉的身影一边哼哼唧唧:“怀宇真是人来疯,又要打台球又要唱K的,下次我绝不做这舍命陪君子的事儿了……”   “我快饿死了,声哥,家里有没有吃的?”   他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人,心里渐渐起了疑虑,声音也清醒了些:“声哥?”   啪的一声响,裴野吓了一大跳,回头望去,只见傅声不知何时从厨房出来,把一副碗筷放在餐桌上。   傅声神色冷极了,青年本就生的高山雪莲般清冷无垢的一张脸,平时言笑晏晏的,方才柔和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感来,可一沉下脸时便只剩下彻骨的凉意疏离。   “我在放假,麻烦你不要吵我休息。”   裴野像是被一双浸了冰水的手攥住后颈似的缩了缩脖子,想问些什么,对着傅声结了霜的脸还是选择认怂,想着大概是昨天遇上什么烦心事心情不好的缘故,谨小慎微地挪到餐桌旁,只看了一眼碗里的东西便傻了眼。   一碗白粥,是冷的不说,还是隔夜的稀粥,清汤寡水,对刚通宵过的肠胃来说还不如不喝。   傅声一眼看出他的迟疑:“家里就这些菜了。不想吃?”   “没,我就是……”   虽然不敢顶嘴,可到底是养尊处优了整整七年的胃,加上不知道一向情绪稳定的傅声为何突然举止这般怪怪的,饶是裴野此刻也多了些委屈,但他还是按捺下来,撒娇似的试探道:   “声哥,咱们家里总归有你腌的咸鸭蛋下饭吧?再不行,剩菜也……”   傅声垂眸,琥珀色的眸子微微觑起,那样子不禁让裴野想起猫咪在不悦时紧缩的瞳孔。   “裴野,”傅声音量极轻,却不妨碍裴野闻之战栗了一下,“我的手艺不精,你就不必为难我了,要是想吃就找厨艺够好的人去,懂了吗?”   “你,你这是哪里的话……”   裴野从没见过傅声这副模样,一时完全愣住。没等他辩解几句,傅声收回目光转头走进主卧,关上房门。   偌大的餐厅里只留下一头雾水的裴野一人,对着一碗没滋没味的稀粥,欲哭无泪。   而一墙之隔的主卧内,傅声紧绷着脸坐回床上,闭上眼长吁一口气,只觉得心口都烧着躁郁的火,久久不熄。   *   七年多来,遇上傅声闹别扭的几率简直堪比彗星撞地球。软磨硬泡都无果,裴野花了两小时搞清楚自己在家里貌似失去了一席之地,不得不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离开家,逃回学校避难。   这一走,再鼓起勇气踏进家门时,便是两天之后。   “我回来了,声哥你还生我气吗——”   推开门时本以为会见到傅声冷漠的背影,可迎接裴野的却是扑面而来的一阵乱哄哄的喧闹。青年愣了愣,忽的见一个身影闪过,勾住自己肩膀:   “呀,臭小子,学校没课吗?好久没见了,有没有想我?”   裴野一个趔趄,抬头望去,只见客厅、餐厅里坐满了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全都是傅声在七组的战友。   他习惯性咧嘴一笑,与捅咕自己的男人击掌:   “韩总,你怎么来了?我发现你看着可胖了啊。”   “混账玩意儿,跟你韩总没大没小。”   七组的警察老韩指着满屋的人,“你声哥去西京之前刚在警备部比武大赛上拿了大满贯,结果他倒好,帮二组出完任务,转头就跑去给你小子送饭去了!今天他在家请客,我们大伙都和局长告假了,要好好宰他一顿!”   怪不得满屋子就见不着傅声人影儿,想必这时候正在厨房忙着呢。   裴野稍微松了口气,这种不需要一个人面对傅声发火的场合他其实还挺暗自侥幸。这七年多下来,全组的哥哥姐姐他都熟到不能再熟,没准儿还能靠谁帮自己一下,在傅声面前求个情也说不定。   “你是没看见你哥当时多威风,1v1仿真实战的时候,多少选手见了你小声哥,腿肚子都抽筋!好多人赛前还看不上你哥是个omega,结果还不是被打脸!哥几个在观战室那叫一个解气啊……”   裴野把碎碎念的人打发走,说着“我去搭把手”,钻进厨房。青年砰地关上厨房门,将热闹隔绝在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才转过身:   “声——”   “声哥,这个油温可以吗?我帮你炸吧,小心油烫着你。”   燃气灶边,小于端着盆,正事无巨细地问东问西。傅声就紧挨着他站在台边备菜,切菜的空隙分神瞅了一眼,点点头:   “那麻烦你了小于,今天要做的东西多,我这儿是有点忙不开。”   裴野仿佛被美杜莎定住的石像,呆立在当场。明明傅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他和兴致高昂的于静伟站在一块,这场景落在青年眼里,便无端地格外其乐融融。   他立时咬紧牙关,大步上前:   “于静伟,你在厨房干什么——”   滋啦一声刺耳的爆响,油锅翻腾起大片泡沫!   “别过来!”   傅声打从他进厨房就没看过他一眼,然而此刻他眼疾手快一伸胳膊,把裴野拦下来。   裴野停住脚步,两个人下意识对视,都怔住了。   怔愣持续了不到半秒,傅声收回目光,喉结滚了滚。   “是我叫小于给我帮忙的。”傅声轻轻说,“你别来添乱。”   裴野胸口一下子堵得要命:“他是帮忙,我就是添乱?”   傅声没说话,眼中甚至毫无波澜,继续切菜。于静伟在边上一点也没有拉响警报的意识,反而火上浇油地插话进来:   “声哥,你在这站了一下午,腰又该疼了。一会儿我帮你看着火,你去歇一歇吧?”   傅声被夹在两人中间,面色却平静如水,手上动作没停,语气平平地嗯了一声:“行,那我去客厅看看二哥他们。”   二人之间的交谈自然、熟稔,令裴野简直牙酸到看不下去。他说了声“我来吧”,打定主意就要挤进去,却见傅声把手背到腰后,解开围裙,淡色的眸子瞥了他一眼,一丝笑影儿都不见。   “你不是有地方吃饭么,”他冷声问,“突然回来干什么。”   裴野呆住了,眼睁睁看着傅声把围裙摘下来,从狭窄的过道里侧身与他擦肩而过,那面若冰霜的雪白侧颊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掠去,然后傅声拉开厨房门,对着客厅里打扑克的一圈人招手:   “二哥,嫂子叮嘱过不让你喝酒,我给你煮点茶啊。”   外头的赵皖江应了句什么,傅声顺势出去了,只留下裴野傻傻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第15章   很快到了开饭的时候,餐厅一桌坐不下,甚至要在客厅再摆上一桌,但气氛却也因此被推至热闹的最高.潮。   裴野很识趣,自己搬了个小马扎跑到客厅茶几这儿来。一想到厨房里傅声对于静伟有求必应的样子以及那句赶人的话,他心里就憋屈到恨不得干翻这个世界。   “二十岁的alpha,该是个成熟的老爷们了!成为爷们的第一步就是要学会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裴野,听没听你二哥说话呀?”   赵皖江和老韩两个老特警因为嗓门大,被七组全体“流放”到客厅,赵皖江被剥夺了拼酒的权利,只能拉着裴野讲些人生大道理。裴野嗯嗯啊啊地应付,很快被人看出端倪来:   “小野,怎么了,忧心忡忡的?是不是学校遇到什么事儿了,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二哥,二哥给你找场子!”   “就是,”老韩帮腔道,“要是缺生活费了也可以跟你韩总说,小声虽说当了首席干部,但总归一个人挣钱俩人花,总有手头紧的时候,想买啥了吱声,韩总给你报销!”   裴野有点无语,又有点感动。他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壮小伙,又领着全额奖学金,可在七组这群大哥眼里他永远是没断奶的小孩。   桌上全是傅声做的拿手好菜,可今天大概是他第一次这么真情实感地倒胃口。裴野随口扯了个谎:   “没事,就是今天身份证丢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丢的。”   “屁大点事,”赵皖江大手一挥,“看你那熊样,我还寻思你失恋了呢!”   裴野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喷出来。旁边七组的小魏指指那头:“裴野,回头你跟静伟说一声,他发小也是警察,专管这个的,能加塞给你补办一张。”   裴野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那算了,用不着麻烦于静伟。”   “嘿,于静伟是你能叫的?得叫小于哥,知道不?”   “他又没比我大几岁,不像你们。”裴野咬字时后槽牙不解气地磨了磨,望向餐厅那边的眼神愈发阴暗。   另一边。   “声哥,你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傅声回过神,长睫垂下:“没,你继续说。”   饭桌上,战友们吃吃喝喝,气氛融洽的角落里,只有傅声随时可以抽身般若即若离,空气都划开无形的障壁。   于静伟亲昵地凑过来:“我看裴野他回来的时候好像有点不高兴。声哥你不去哄哄?”   傅声把搭在桌沿的胳膊肘往里收了收。   “是么,”傅声道,“我倒没瞧出来。”   于静伟忧愁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怎么了,裴野刚来你家那两年跟我还挺好的,那时候声哥你出任务,我和组里的人还轮流去接他放学,带他去书店看漫画……从什么时候开始,裴野性格变得这么古怪了呢?”   傅声忽然面无表情道:“小野性格一点也不古怪。”   于静伟这下子愣了。傅声倒也没有追究他说错话的意思,默默端起桌上的一道残羹:   “你技战术一直很薄弱,这次难得人齐,有空该多和前辈请教经验心得。我去添点菜。”   说完,他抛下一脸惊讶的于静伟,起身离开。   *   聚餐进行到最后,所有人都借着微醺开始随意起来。傅声端着脏盘子进了厨房,一眼看见裴野弯着腰在水池边上洗碗,他把盘子放下就要走,裴野匆忙擦了擦水,一个箭步冲上来:   “声哥你等会!”   他快要被憋疯了。最初的想法简直大错特错,他宁可七组这些人都不在,留他们俩清清静静的,或许还有机会把话说开。   “到底怎么了,好歹让我死个明白也行啊!”他抓住傅声来不及抽回的手腕,“我真不知道自己闯什么祸了,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傅声别过头去。   “你没闯祸,”他低声说,“你只是做了你一定会做的事而已,是我心态不对,和你无关。”   这话真到不能再真,可落到裴野耳朵里和气话无二。年轻人的火气一下子上来,裴野松开手,深望着他:   “到底怎么了声哥,这样不清不白的有意思吗?”   不清不白四个字一出口,傅声的脸色顿时变了。   “没什么,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傅声转过身,灯下的青年面容白皙,碎发遮住他的眼眸,叫人看不清表情,“就当上次我什么也没说好了,你没有任何问题。”   裴野气到双手叉腰,看了他一会儿,笑出来:“……成。既然你这么不愿意说就算了,我走还不行吗?毕竟你今天本来也没打算叫我回家吃饭。”   说完裴野自认潇洒地一转身就走了,他强忍住回头看看傅声有没有叫住他的冲动,穿过餐厅,路过几个喊着“这么急要去哪里啊”的七组警察,抓过外套就要去玄关。   路过傅声的主卧门边时,裴野脚步倒是顿了一下。   主卧门大敞着,奖章和书本塞得满满当当的柜子里特意腾出来一小块地方,上面新放了一个新光闪闪的小奖杯,杯座上刻着一行字:   警备部比武大赛特等奖、团队一等奖。   想来是把个人的大满贯荣誉和团队奖杯合在一起颁发的这个奖杯,因为傅声最劳苦功高,所以大家一致推荐将其存放在傅声家中。   也难怪方才有一阵儿傅声屋里乒乒乓乓的动静不小,想来是赵皖江指挥兄弟几个给傅声倒腾书柜,想办法给奖杯再倒出点空间呢。   裴野察觉不到自己硬邦邦的表情都有所松懈,眼神无意识下移,瞥到书桌上的什么东西,忽然站定。   是一个黑色的公文包。   傅声是前线部门的,虽然职位高了免不了总开会,但往家里带公文包的时候其实不多。   联想到不久前西京的秘密会议,裴野眉间紧了紧,往主卧门口蹭了一步,忽的想起什么,触电似的后退回来关上门来到走廊里,比方才赌气出走的动作还快,这才松了口气。   走廊里隐约能听到门后传来赵皖江和老韩他们的大嗓门,热闹得像过了年。从前他们二人在家里是不会这么热闹的,上大学后傅声工作更忙碌,家里经常没有人,就更冷清了。   一种说不出的心酸与欣慰在心里交织,裴野抬脚就要走,裤兜突然传来手机接收新消息的震动。   裴野噌的把手机掏出来,以为是等到傅声心软了,谁知——   【快两个月了,怎么还不按时汇报猫眼动向?】   裴初的消息十分冷酷无情地映入眼帘。   裴野肩膀顿时塌下来,一屁股在楼梯台阶上坐下,把屏幕敲得噼里啪啦响:   【你把猫眼想成什么日新月异的科技产品了?他最近什么情况都没有,安分得很。】   他把被傅声漠视、被和于静伟区别对待的一腔愤懑都发泄在不知何处的亲哥身上,打字的动作都恶狠狠的。   屏幕的荧光幽幽地照亮青年那张冷白而英俊的脸。不一会儿,裴初回信来:   【可我怎么听说,执政党在西京的秘密会议结束之后,特警局和军部都要有大动作?】   【他们准备把“一号人物”暂时送出国,以便在国内肆无顾忌地开展大清洗。猫眼他一定也会参与其中吧?】   屋内爆发出一阵阵的欢笑声,似乎是那几个小的又挑唆韩总一起打牌。裴野面色渐渐严峻起来。   【我这边没有消息。】   他打字回答。   【这不难判断。猫眼有没有带什么平常不常见的东西回家?比如文件和公文包一类的。特警局的保密工作不如军部那么严格,工作强度又大,只要他有参与,必然会把工作带回家处理。】   裴初的敏锐和直觉之准让裴野心惊肉跳。   【好像是有。】他不能撒谎,只好尽可能含糊其辞。   【那就拿来,拍照给我看。】   【我拿不来!】裴野一边打字一边回头看看门,【他的战友都在,人多眼杂,备不住会让人瞧见,说不清。】   消息发送的频率一下子慢了下来,显然裴初也在思考。裴野又赶忙发了一条过去:   【猫眼应该不会参与什么大清洗的,他没穷凶极恶到这种程度。】   想了想,他又补充:【第七组的人也不会。】   消息显示正在输入中,而后又发过来一条新的。   【等人都走了,去他主卧搜查一下。】   裴野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假思索地打下【不可能】三个字发送。   【理由。】   【太乍眼了,而且猫眼又不是一点防范性都没有。进去很危险的,我不去。】   【怎么,他屋里有捕兽夹?】   【……总之我就是不能进他主卧!】   裴野最后发完这条,干脆把裴初设置成消息免打扰状态,将手机塞回兜里。   门的另一边,闹哄哄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青年独自坐在冰凉的台阶上,耷拉着头,宽阔的脊背微微驼着,半晌突然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一头黑发。   “靠……”他痛苦地自言自语,“不能进他主卧,绝对不能……”   他没发告诉裴初,傅声的主卧对于自己,是个绝不敢再越雷池半步的、绝对禁忌的领地。   至于缘由,还要从他十五岁那年的一个雨夜而起。 第16章   “老板,我想要这张照片,洗一张多少钱?”   柜台后,复印社老板摘下老花镜,从摇椅里抻长脖子瞭望一眼,撇嘴:   “洗不了,这手机型号太旧了,导不出来。想办法储存到网盘上吧。”   老板又看了照片一眼,“这照片拍的什么啊,像素也不够高清,就算洗出来效果也不好的。”   十五岁的裴野遗憾地“哦”了一声:“好吧,谢谢老板。”   老板忽然又打量了裴野一番:“你是这届的毕业生?”   裴野点头。老板指了指外头挂着的牌子:“洗不洗毕业照?五张起打八折。”   “不用了,我没给自己拍。”   “嘿,你这小孩个性真强,”老板笑着瞅他,“我看别的初三毕业生在校内拍照留念,拍得手机内存都不够用了,你一张都不拍,反倒要洗这么一张随手拍的……”   裴野没解释,把手机小心地放回书包,走到门口时想起什么,回过头对着店老板道:   “老板,这不是随手拍的。这可是一张非常非常宝贵,要跟着我一辈子的照片。”   *   十八岁那年,傅声踏上从警之路伊始,一次造成任务失败的爆炸令他身受重伤,他在浑浑噩噩中被一个人从鬼门关里拉扯回来,见到那孩子哭肿的眼睛,从那时他就发誓,再也不要让对方为自己担心。   从那以后,傅声的任务再也没有失败过。   时光如梭,一晃便是两年。   “好,没什么问题的话,下午的会议到此结束,大家去忙吧。”   会议室内一阵桌椅板凳摩擦的动静此起彼伏。二十岁的傅声合上笔记本,站起身,从最前排绕过长桌向门口走去,一路上后排参会的各个警察纷纷向他敬礼,傅声向与会人微微颔首致意,随后穿过记录员为其拉开的门,迈入走廊。   走廊里同样站着好几个人,十分规矩地沿着墙根分列成两排,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沓文件,见傅声来了,全都打起精神迎上前:   “傅教练,这个是实战特训教材的第二稿,请您过目……”   “傅警官,这些是咱们警备部改革委员会下午收到的报告……”   傅声面色淡定如水,接过其中一个人的文件夹翻开,一边签字一边吩咐:   “魏超,陈姐,你们的东西放到我办公室,我看过后会让人给你们返回。第三、第四组的分析意见重改,定案报告没有普通案子的一半厚,不用翻开就知道你们又有人滥竽充数。其他人先回去。”   走廊里的人立时表情各异,有的松了口气,有的如大难临头,冷汗直冒。等人都陆续散了,傅声一面签下最后一份文件,一面头也不抬地对走到自己身后的某个人道:   “二哥,你最近那么忙,别总替父亲盯着我吃没吃饭的事了。盒饭一会儿我边看东西边吃还不行……”   “声哥,是我。饭已经用组里的微波炉热好,给你放到办公桌上了。”   傅声怔了一下,侧过头向后望了一眼。   是小于。青年人对他招招手,笑得露出八颗牙:   “够不够贴心?”   傅声摇了摇头,望了他一眼,转回身。   “没正形。”他合上文件夹,无可奈何地评价道。   于静伟父亲曾经是特警局的一员,因公殉职后,局里看着辍学后无所事事的于静伟不过去,把人强拉进来接替亡父的警号。那年于静伟十六岁,没人愿意要他,只有傅声和赵皖江主动站出来,让于静伟在七组内跟着跑腿,打杂。   于静伟顺利刷新了七组的最小年龄,也在傅声手下从游手好闲的问题少年变成了个有模有样的小警察。局里都说小于天天跟在傅声屁股后面,都快成了傅声的私人特助,对此于静伟本人毫无异议,甚至把这当成一种殊荣。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当个人肉闹钟喊我吃饭?”   傅声把文件随手递给旁边等候的人,同时转身对于静伟比了个走的手势,于静伟立刻跟上来:   “当然也不全是了声哥,局长刚去部里开会,走之前让我跟你说,最近部里直发的几个专项大案你要是忙不过来可以先交给别人。”   “现在移交出去不是让其他组看笑话,”傅声没看他,二人掠过一扇扇窗户,快步穿过走廊,“熬两个大夜就能搞定的事,用不着。”   他们很快来到电梯口。小于探头探脑,一副想寻求表扬又不敢表现太过的模样:   “说得对,不愧是声哥,要不说这两年你一来就刷新了特警局的最快晋升速度呢!诶声哥,我特意给你多留了个鸡腿,你回办公室记得吃啊——”   于静伟的声音忽的戛然而止。   他看着傅声按下向下的电梯键,疑惑地挑眉,扭头:“声——”   “办公室我就不去了。”   傅声说抬腕看看表,“今天晚上七点前,那几个案子的卷宗如果还没有整理完的话就让大家先回去吧,明早我早些来看。”   于静伟张大嘴巴:“声哥你要提前走?”   电梯叮的一声停住,打开门。傅声扶住收进去的电梯门,看了于静伟一眼,忽然少有地淡淡一笑。   “嗯,接小野。”傅声说,“今天他初中毕业,大好的日子,我不能缺席呀。”   *   六月的天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午后的晴朗只维持了一会儿,很快,天空被阴沉笼罩,风雨欲来。   傅声下车时,正巧碰上阴雨连绵。他在公交站底下躲了一会儿,观望一下,觉着雨并不算大,正想着干脆冒雨去校门口算了,忽然看见道边一把黑伞连蹦带跳地向自己奔来,像只旋转跳跃的小蘑菇:   “声哥!”   伞面上移,露出十五岁的裴野那张俊朗的脸。少年跑过来,一路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踩下无数水花,单肩挎着的书包颠得上下翻飞,火花带闪电地冲到他跟前:   “就知道你会来!挨浇了没?”   傅声说句毕业快乐,要接过裴野的书包,被对方拽回来,把伞柄举到两人中间:   “再开学就是高中生了,干嘛要你帮忙背。来,挎好了,我来撑伞。”   傅声笑出声来:“瞧你那样吧,小大人。”   话这样说,可他还是很配合地伸手挎住裴野的胳臂,二人沿着人行道转身走去。   雨点滴滴答答,像圆舞曲轻快的节拍。傅声不经意间转头看去,忽然道:   “这两年,你好像长高不少。我怎么感觉你快要和我一般高了?”   一句随口的感叹,让青春期的某人心花怒放。裴野在肱二头肌的位置捏了捏,又撩起校服短袖,露出少年特有的、流畅的薄肌线条。   “知道首都的中学生篮球联赛都是谁在给我们学校力挽狂澜吗?”裴野煞有介事道,“我一个人在场上能连晃过三个!”   “好,好,”傅声嘴角抽了抽,“太厉害了,我甘拜下风。”   “我要声哥甘拜下风干嘛,”裴野夹了夹胳膊,把人拉近点,“其实最根本原因,还是这两年声哥顿顿不重样的色香味俱全的大餐,营养齐全又好吃。”   傅声扬了扬眉毛,表情没什么起伏,嘴角的弧度却欲盖弥彰。   “是么,”他说,“那我以后再接再厉,争取高一开学时让你坐到最后一排——小野?”   他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攥住伞柄,停下脚步,裴野也跟着停下。   “怎么了声哥?”   “别总往我这偏。”傅声命令道,“你肩膀都湿了。我还怕淋这点雨?”   裴野不着痕迹地把书包带子往上扯了扯,挡住湿漉漉的肩膀,而后伸手握住傅声纤细的指尖,一根一根从伞柄上扒开:“知道了。声哥,今天庆祝一下,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买。”   被握住的莹白指尖快速抽回,傅声把手若无其事地重新搭上裴野的手臂,短促地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要庆祝也是我给你庆祝吧。”傅声道,“家里炖了鸡汤,还有你爱吃的糖醋排骨。你要是还有什么爱吃的,咱们可以顺路买……”   裴野抢白:“要庆祝,当然是两个人都要庆祝啊!这两年你总是花样翻新地给我做菜,我的食谱都被你摸透了,可你爱吃什么我都不知道呢。这不公平!”   “犯什么神经。”   傅声拍了他大臂一下,心里迅速划过一句“这小子还真变结实了”的吐槽,面色不改,“公平是这么论的?零花钱你自己留着,我这么大人了,想吃什么还不知道自己买吗,瞧你说的,好像我多亏待自己似的——”   说说闹闹间,两个人行至学校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等红灯。裴野就读的初中在市区,旁边就是商业街,沿路的商店都支着喇叭叫卖:   “新鲜糖炒栗子,十元一斤!”   “蚵仔煎,好吃的蚵仔煎!”   乱七八糟的吆喝声快要把裴野的反驳淹没,他正要提高嗓门,突然一个叫卖声横插一杠,挤进二人的谈话中:   “日式寿司,正宗手握寿司!本店推出怀旧菜单,现在购买怀旧拼盘可享八折优惠——”   有那么弹指一瞬间,傅声的睫毛如振翅的蝶翼般扑扇一下,快到裴野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青年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一丝光芒微不可察地闪动,清瘦的下颌线略一绷起又放松下来,薄唇轻启:   “走吧,绿灯了……喂,小野你去哪?小野!”   裴野的转向来得突然,傅声想把人拉住,可他没料到十五岁的少年力气早已在他不知不觉时练得和小牛犊一样大。裴野坚决地把傅声半拉半拽进了那家寿司店,罔顾对方抗议,收了伞走向柜台。   “来个怀旧拼盘?”   他边看着上头的菜单边摸着下巴思考,凑过来对傅声问。   傅声弱弱地反抗:“家里做饭了……”   “你不说,我就挨个点一遍了,”裴野努嘴,“奖学金现在就在我书包里呢,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傅声如鲠在喉。   裴野坏坏地对他笑了一下,用胳膊肘推推傅声。后者瘪瘪嘴,往前挪了两步,犹豫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指着柜台的菜单上的某一行小字,声音小到险些听不见。   “劳烦要一份这个套餐,”青年冷白的眼皮垂着,轻轻道,“加一对玉子烧。” 第17章   家门关上,外头的雨声便被隔绝在港湾之外。   鸡汤的香浓味道从半掩着的厨房门另一边钻出来,裴野鼻翼动了动,深吸口气:“好香啊。”   他说着换了鞋,把伞撑好放在门口,又去给傅声拿拖鞋。傅声始终没说话,站在玄关边上等着,一直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里头装着的正是刚刚回家路上少年买给他的那一份寿司。   裴野一溜烟跑进次卧,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换好衣服,又跑到厨房开始张罗着上菜。傅声把东西放在餐桌上,转头进了自己卧室,出来时看着已经摆好的碗筷和一桌子菜肴,沉吟片刻:   “去洗手。”   “好嘞。”   裴野兴致高昂地应了一句,跑进卫生间。从寿司店出来后裴野一直肉眼可见的高兴。   忙叨一阵,二人总算落座。裴野把寿司摆好盘,推到傅声面前,又盛了一碗鸡汤给他:“先喝点汤暖和暖和。”   傅声鼻腔里淡淡嗯了一声,接过碗放下,羹匙一勺一勺搅着鸡汤,那盘寿司却迟迟没有动筷。   裴野终于看出来一点不对,买完寿司出来,裴野这个付账的高兴得像什么一样,被满足心愿的人却沉默异常。他放下筷子:   “声哥,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还是……还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开心?”   傅声慢慢搅和着飘热气的鸡汤,舀起一勺,雾气浮上来,熏得青年白皙如玉的面颊多了分洇湿的水汽,仿佛冷凝露珠的茉莉花瓣。   “没有,”傅声平静地低笑了一笑,“小野长大了,声哥很高兴。吃饭吧。”   “——声哥!”   裴野支起身子,就差从桌对面探身过来,他死死盯着微低着头的青年,皱眉:   “到底怎么了嘛声哥,别憋在心里好不好?是不是我自作主张,让你觉得我不听话了?”   窗外雨声淅沥,傅声终于抬起纤长的睫羽,青年五官其实非常立体,面部线条因为平时面对裴野时温婉耐心的模样而中和了本来的冷硬弧度,当他不带笑地这样直视人时,那漂亮的面皮骨相之下蛰伏的距离感便一下显露出来,将人推到千里之外。   裴野的心蓦地一抖。   傅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弯起唇角,恢复裴野记忆中那个永远和蔼的好脾气哥哥。   “都怪我,让你跟着瞎操心了。”   他挪开视线,“这家寿司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美味,只是很久没来,让人有点怀念。”   裴野这才略微松了口气:“这样啊。声哥你以前也读的这所初中?”   傅声眼里划过一抹看不透情绪的光,面不改色,唯独目光降落在那一碟子排排坐在一块的寿司上。   “不。”他说,“小时候妈妈工作忙,没时间做饭。她带我回家的时候怕我饿,路过这家店总会给我买一小份寿司吃。”   裴野张了张嘴,喉咙里迟滞地挤出“啊……”的声音。   这是傅声第一次和他谈论母亲的事。裴野只是粗略地知道傅声的母亲过世了,可具体的傅声从没聊过,他也不多问。   他有种无师自通的敏感,这个话题或许是傅声少有的禁忌。既然傅声不愿触碰,他便也选择绕开,不去惹他的声哥难过。   可今天下午,他好像还是无意间把事情搞砸了。   “声哥,对不起,我以为你是爱吃,但是碍于面子才不肯……”   裴野磕绊地辩白,傅声这才重新看向他,反过来宽慰地一笑:“干嘛道歉呀,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好多年没吃他家寿司了,我还挺想念的。”   他又扬了扬下巴:“动筷子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裴野心里到底还是有点惶惶不安。他低头扒饭,咽下去没两口,看着傅声给他往碗里夹菜,抬起头来,声线提高:   “声哥,两年了,你手艺明明那么好,可我都没见你有什么很喜欢吃的东西,胃口也好小。这家寿司看着很平平无奇啊,就因为是你妈妈给你买过的,你就这么喜欢?”   傅声的表情僵了僵。   “也不是因为妈妈,”他收回给裴野夹菜的筷子,“其实……”   裴野把嘴里最后一口吃的嚼了嚼,咽下去,定定地看着他。   “我早就发现了,你工作消耗那么大,但是不管饿不饿,吃饭的时候你总要假装和我聊天,等我吃好一会儿再动筷。为什么?”   少年表情执着,一副今天势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势头。傅声无法,踟蹰了一小会,败下阵来一般稍稍偏过头。   “……太烫了。”   傅声嘴唇动了动。裴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刚做好的饭菜太烫了,”傅声纤长的颈侧笼上一层羞赧的绯色,尴尬地清清嗓子,“我舌头有一点点敏感,温度太高的东西吃着会痛,必须放凉了才行。寿司是凉的,对我来说比较……方便。”   裴野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消化了一会儿这番话,不敢确定地追问:   “难道说,声哥你之所以做饭那么好吃,也是因为——”   青年不自在地摸了摸滚烫的耳垂。   “大概吧,”傅声道,“调料、火候稍微有一点变化,我都能尝出来,很明显。”   裴野轻轻吸了口凉气。   他低头看去,满桌子菜肴热气腾腾。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听到傅声缓慢说道:   “平时工作太忙了,好多任务往往又都很紧急,我不想让大家因为我这点小毛病等着我,迁就我,索性就少吃一点也无所谓。时间长了,好像就越来越吃不下太多东西……”   凳子忽然刺啦一声摩擦过地板,傅声一惊,转过头时却已经看见裴野起身走到他身边,表情有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严肃,眼里盛满了怜惜的光。   “难怪声哥那么瘦。”裴野伸手覆住他的手背,“声哥,从今天开始,我等你。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你不用顾忌我,我们可以慢慢等。”   傅声愣了一下:“没事的,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而且,这些菜就要趁热才好吃——”   “那不重要,我们在一起,随你心意才重要。”   没说完的话都堵在嗓子眼里,化作一阵毫无头绪的烟。傅声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年,神情忽然有一瞬的放空。   才两年而已,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声哥长声哥短的傻小子没变,可男孩的生长速度却堪比雨后春笋,肩膀宽了,个头长了,眉眼里凝聚起起伏的山峰,五官如行帖最后浓墨钝出的笔锋,逐渐雕刻出锐利的形状。   他心里想,小野好像真的长大了……   可细数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想不明白的事情,傅声一贯选择让时间发酵出答案。于是他翻过手腕来,握住裴野的手,和两年前那个生死一线的瞬间一样,二人温暖干燥的掌心紧紧相贴。   他眼里沉淀下一抹动容的光。   “小野说得对,”傅声笑道,“我们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   裴野虽然小,可来到这个家之后他便如同任劳任怨的童养媳,除了做饭之外的一切家务都自觉全包。傅声倚在门口看裴野洗碗,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扯淡,突然听见裴野问他:   “声哥,再跟我讲讲你和你妈妈之间的事吧,我想听。”   傅声插在兜里的手动了动,改为拿出来抱着胳膊的姿势。   “那个时候我太小了,很多事都记不清,再加上妈妈工作忙,其实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他看起来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抗拒,回忆着,“不过即便如此,妈妈其实一有空就会陪着我,直到后来她病了……”   裴野洗碗的动作一顿,听见厨房门口的说话声也渐渐弱下来。   傅声的话音轻如叹息:   “妈妈如果还活着,大概不愿意见到我收留你的。”   裴野目光骤然一变:“为什么?”   傅声换了个姿势靠在门上,阖眼。   “你别紧张,小野。”傅声柔声说,“你很懂事,妈妈一定会很喜欢你的。她只是很了解我,我这种人适合独居,但要是养个宠物、甚至和别人一起生活,恐怕会有麻烦……”   “可是你把我养得很好啊!”   裴野不解,没注意自己好像无意间把自己划分到了一个奇怪的分类里。傅声并没解释,自言自语一样,道:   “十八岁那年我从家里搬出来,也是为着这个原因。与其给别人添麻烦,还不如一开始就各自清静。”   裴野茫然地看了傅声一会儿,咬了咬牙,将碗放回水池里,擦了擦手,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抓住傅声的胳膊:   “声哥,来。”   傅声眼皮一颤,睁开眼:“干什么?”   “跟我来客厅。”   客厅不大,裴野打开音响,随便播了一段音乐,而后对不明就里的傅声解释:   “今年学校组织了第一次毕业舞会,文体部的老师特意教了我们舞步。声哥,别聊这些不高兴的东西,咱们一起跳支舞吧。”   傅声:“我不会——”   “不会就学嘛。来,把手搭在我肩上,跟着我的节奏来,跳错了也没关系,反正就咱们俩,随便。”   傅声推拒不得,只好赶鸭子上架地和裴野面对面站到一块,按他教的那样一手和裴野相握,将另一手搭上裴野的肩。   少年的肩胛骨很硬,摸着有点硌手,傅声感受到裴野的手揽住自己后腰,想起什么:“你教我跳女步?”   “我跳的是主导位啊,没办法。”裴野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傅声彻底无语。音乐前奏一过,裴野便一只脚后撤半步,嘴上喊着节拍:   “我往后,你就往前哈。一二三,二二三——”   傅声从来没在艺术上经受过熏陶,被这么一喊拍子,登时六神无主,脚下也不听使唤乱动,差点踩到裴野的拖鞋。两个人在客厅里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你别我我别你,急得傅声喊道:   “小野,我跳得好像不对吧?再这么跳下去咱们俩迟早要把对方绊倒——”   裴野乐不可支:“原来声哥你是真没有艺术细胞啊……哎,别这么看我,我错了还不成吗。这样,现在开始咱们只前后移动,你熟悉一下规律……”   好好的一首舞曲差点被两个人跳出进行曲的意味,傅声咬着嘴唇,紧张得呼吸都乱了,手心都沁出汗来;偏偏裴野还要闹他,搂着傅声腰肢的手在后头挠痒痒作乱,把傅声拉得很近,还做鬼脸逗他。最终傅声撑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   “小野!”   两个人都笑了,裴野更是乐得见牙不见眼,边笑便凑上来欠揍地捏傅声劲瘦的腰:   “声哥,还难过不了?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一边去,”傅声笑着怼他,“你该庆幸你还是个未成年,不然我的格斗技早招呼上来了,小裴同学。”   “哇,你有没有良心?协调能力这么差,还不感谢我传授你舞蹈技巧——哎哎哎,声哥手下留情!嗷——”   傅声轻描淡写伸手在少年肋下一捅,裴野顿时如被点了笑穴般吱哇乱叫起来:“哈哈哈哈声哥,我错了我错了!哈哈哈、咳咳……”   他重心不稳跌撞在傅声身上,咳嗽着想要起身,却被傅声一把扳住肩膀,裴野被迫不情愿地从傅声身上起来,却对上青年蹙眉的脸。   “小野,”他听见傅声声线紧张,问道,“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 第18章   主卧门被推开,傅声大步流星走向床头柜。裴野一脸吊儿郎当的表情,跟在他身后慢吞吞挪进门:   “声哥,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估计就是淋了点雨,有些着凉了……”   傅声没理他,哗啦一下拉开抽屉,翻出药箱。裴野晃晃悠悠又往里走了两步,趁着对方找退烧药的功夫,没忍住好奇,四下环视一圈。   两年了,他进傅声卧室的机会寥寥无几。他对于这房间最多的印象便是半夜打着哈欠起夜时,从半掩着的门里管中窥豹一般看见傅声坐在书桌旁熬夜工作,对方瘦削的侧影裹在台灯的暖光里,好像身上天生自带的柔和光环。   一个条件反射的念头从脑海里跃然而出。   ——如果进了主卧,是不是就可以拿到些平时自己怎么也没法搞来的情报了?   少年想起裴初在电话里疾言厉色地批评自己办事不力的口吻,突然感觉燃起了一丝终于可以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希望。   傅声的卧室除了必要的家具之外几乎没什么装饰,十分干净整洁。裴野看着铺好的双人床计上心来,他知道傅声不是那种有洁癖的人,故意往床沿上一坐,哎唷一声:   “声哥,我太阳穴好像有点痛……”   傅声从药箱里拿出一板退烧药,端起水杯,转过身来,神色少有的紧绷,薄唇快抿成一条线。   他把东西递过来:“自己病了都不知道,亏我还说你长大了呢,总是让人不放心。吃药。”   裴野撅撅嘴,把药吞了,就着水服下,仰脖的时候咕咚一声,而后擦擦嘴角:   “今天绝对是个意外,以前下雨的时候我们照打球不误……”   傅声看他吃了药,接过水杯转身又去摆弄药箱。裴野一仰身向后倒在床上,干嚎了一嗓子,耍起赖来:   “声哥,外面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我现在又是个病号……那个,能不能今天晚上我不去次卧睡了,我屋里冷……”   傅声没吱声,回应他的只有塑料箱乒乒砰砰碰撞的动静。裴野在床上打了个滚:“声哥!我睡觉不乱动也不打呼噜的——”   “回自己屋去,我半夜可以去看你一趟。”傅声背对着他,说。   裴野痛苦地抱头:“就一晚上!你半夜来看我还得起床,咱俩要是一块儿睡的话,半夜你一伸手不就知道我退烧了没吗?行行好声哥,外面刮风下雨的,我一个人睡多凄凉啊……”   天公配合,外头的雨当真在这时候渐渐大了起来,雨帘一波波拍打在窗玻璃上,紧接着一道白光闪过——   “你看看,闪电!要打雷了!”裴野叫道。   傅声的动作迟缓下来,仿佛当真开始思考这个无厘头的请求。   裴野嗅到希望的味道,借着床垫的弹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差点眼前一黑:“声——嘶,声哥,你不会忍心赶我走的,对吧?”   傅声沉吟片刻,终于也在床边坐下,拍拍他的腿:“下不为例。去那边睡吧。”   “谢谢声哥——!”   果然,对傅声使用这招永远管用,他又赌赢了。   裴野大喜过望,翻身手脚并用地爬到另一边。傅声收拾东西没理他,趁着这会功夫裴野假装出青春期小孩的多动症模样,坐在床边拉开床头的书桌抽屉,一眼看见了两份文件草稿,上面还有傅声改动的字迹。   间谍的基本素养让裴野小小年纪便能过目不忘,他大略浏览了一下第一页的提纲,而后心满意足地推上抽屉,想着下次交差时再也不用被教训,顿时舒坦得不得了。   他呼啦一下掀开被子钻进去,只感觉这床舒服得要命,床垫堪比席梦思,被子超乎他想像的松软又暖和,连枕头都赛过鹅毛枕。他好像什么病都没了,在被窝里泥鳅似的翻滚,尽情嗅着周遭无处不在的另一个人的气息,一个翻身:   “声哥,你床上好香啊……咦?”   他忽然愣了愣,胳膊肘撑起上半身,皱眉看去。   傅声仍背对着他坐在床头,单薄的睡衣勾勒出青年直肩蜂腰的身体线条,对方脊背微微塌着,浅栗色发丝下一截修长白皙的颈微折出流畅的弧度,清瘦的脊椎与蝴蝶骨将柔软布料顶出一片伶仃的凸起。   只见青年抬手,将什么东西送入口中,就着裴野刚喝剩的水抿了一口。   裴野嘴唇微张:“声哥,你在吃药?”   傅声动作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将水杯放回床头柜,侧身掀开被子。   “怕你传染我,我也提前吃点药预防一下。”   他说完也钻进被里,裴野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可我又不是流行性感冒……”   “早点睡吧,病号需要补充睡眠。”   傅声躺下来,裴野也只好跟着躺下,两个人面对面并排躺在一起。窗外雨声渐渐密了,少年忽然生出一种踏实的安全感,这种倦鸟归巢般的感觉让人眷恋。   他专注地看着傅声,这样的近距离让他几乎可以数清傅声卷翘的睫毛,柔软蓬松的发丝,以及那镜子一般的琥珀色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   “声哥,”他轻声说,“你眼睛的颜色好好看啊,头发也是。”   傅声神色微怔,而后翻了个身,一把将床头灯关掉。   裴野不满地哎了一声,想说这算什么意思,可下一秒,被子与衣服布料窸窸窣窣摩擦,床垫凹陷又弹起,一只手从被子里伸过去,将裴野因为低烧逐渐开始发酸的身体搂过来,贴上另一具温度稍凉的身体。   裴野的身子顿时僵直。   “睡吧,晚安。”   傅声把人搂在怀中,手在裴野后背一下下轻拍,每一下震动都随着脊背的骨骼震荡至四肢百骸,裴野呼吸都停住了,仰起头,于黑暗中望向傅声的脸。   他只来得及看见青年那双眸子,澄澈、幽亮,仿佛并没带着什么多余的情感,仅仅是垂着眼帘看向他,他以为自己某一霎间似乎捕捉到对方眼底闪过的爱怜的光,可紧接着,傅声的另一只手覆住裴野的双眼,纤长指尖扫过少年高挺的鼻梁。   “难受就靠着我。”   傅声说。   裴野的身体终于开始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瑟缩着,小心地向傅声怀里更靠近了些,收到对方没有抗拒的信号之后更加大胆地把头往傅声的枕头那边挪了挪,直至将脸埋进傅声凹陷的颈窝中。   他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雪松香味钻入鼻腔,脑海里瞬间像是有一整片茂盛的松林破土而出,以毫秒为单位争先恐后地向阳生长,长成参天的大树。   雪松味的信息素好像有着超凡的神力,裴野的意识当真开始昏沉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抬起胳膊,一阵摸索,像抱住一个抱枕那样搭上傅声的胯骨,手掌滑到青年腰最细窄的一段,在掌心握住。   傅声的身体很瘦,也并不柔软,常年的高强度训练让他身上没有一丝赘肉,平时穿上制服,更是显出远比绝大多数omega线条凌厉的身材。   可即便如此,触碰到的瞬间,还是令他欲罢不能。   被搂住腰的一刹那,傅声拍背的手动作一滞。他向下看去,裴野似乎已经睡着了,毛茸茸的发顶依偎在自己怀里,偶尔不安分地动一下,小动物似的。   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妥协了,探身把裴野身后的被子掖了掖,轻轻叹口气,阖上双眼。   风雨的声音好像越来越大了。   算了,傅声在心里对自己说,就当是让一让这个不省心的病患吧。 第19章   傅声是被半夜的一阵惊雷吵醒的。   他睡眠一向浅,醒来时面对着窗户,正好看见外头瞬间亮如白昼,轰隆隆的雷声在天边炸开,惊得傅声心口一挫,呼吸都紊乱了几分。   屋内黑黢黢的,雨点噼里啪啦,空气里涌动着某种陌生而燥热的气息。傅声迷迷糊糊间想起身旁还躺着个病着的,闭着眼睛用手向裴野的方向探去。   这一摸,摸到被窝下面一个热烘烘的火团。   傅声瞬间就清醒了。   他第一反应是裴野烧得厉害了,立刻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可裴野睡得极沉,手又环着他的腰,八爪鱼似的难缠。他把裴野的手扒拉下来,喊了一声小野,掀开被子。   空气里掀起看不见的惊涛骇浪,被子下面散开一阵极其呛鼻的薄荷味道,傅声的手一抖,脑袋里嗡的一声。   是信息素——alpha的信息素。   裴野分化了。   就在他的卧室里,一个omega的身边。   他终于明白,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受了风寒的发烧,而是少年即将分化第二性别的前兆。   强烈的惊惧和自责几乎要将傅声吞没,他咬紧牙关下床,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腿软得不像话,裴野满脸通红,双眼紧闭着,在昏睡中感应到身边少了什么东西,痛苦地蜷缩起来,不住地闷哼。   傅声不敢耽搁,拿了手机,拼命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的指尖在通讯录上一顿乱翻,在“二哥”上停留片刻,想到对方有了家室,不得不划走,一顿筛选下来最后只能拨了于静伟的电话。   电话接通,于静伟那边听说傅声家里有紧急情况,二话不说当即冒雨赶来。半小时后,一身湿气的alpha进了家门,跟着傅声走进卧室:   “别担心,alpha分化都是这样的,打了抑制剂就好了。这是他房间?”   傅声知道情况很难解释,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进了卧室,炸药似的薄荷味信息素弄得同为alpha的于静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捂住鼻子:“哎哟,这小子味道真冲……”   屋里动静一大,裴野自然也醒了。这次醒来他感觉浑身的皮肉都在燃烧,沸腾的血液几乎要冲破血管,他睁不开眼睛,朦胧间感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矮了一截的床沿坐下,摸着他的额头:   “小野,感觉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裴野唔了一声,浑浑噩噩的:“声哥,我难受……”   “你分化了,小野,是alpha。”傅声俯身,帮他擦去额角的冷汗,而后拉过他的手,“别怕,打了抑制剂很快就没事了,忍一忍。”   抑制剂从手臂的血管注入体内,屋内躁动不安的alpha信息素稍微平稳了些,裴野忽然皱了皱鼻子,闭着眼睛烦躁地抓着枕头:   “谁,谁在屋里?”   新分化的alpha刚刚觉醒了基因里领地意识,对于同类的气息极度敏感和排斥。傅声忙说:“是我的同事小于哥,你认识的。我马上就让他出去,啊。”   裴野费力地抬起眼皮,视线里傅声的身影重重叠叠,最后合并成一个逆着光的身影。他的目光一阵逡巡,忽然注意到傅声俯下身子安抚他时垂下来的领口,空荡荡的衣领里面,细长的锁骨上凹下一汪盛着阴影的窝,那里的肌肤常年不见光,雪白细腻极了。   裴野的喉咙突然一阵紧缩,干渴如久旱的土地,alpha薄荷味的信息素顷刻间倾泻而出!   “我靠,怎么回事?!”   后头的于静伟大惊失色,饶是受过严酷的抗信息素干扰训练的傅声也浑身一震,可他仍然没有动,任凭裴野抓住自己的手腕。   “声哥,”裴野喘.息着,“你身上,好香……”   傅声嘴唇颤了颤,闭上眼睛。   于静伟上前:“声哥,你们俩一个alpha一个omega,还没有标记,这么住在一块儿太危险了!更何况裴野这样子你也看见了有多不稳定,要我说,上了高中,你赶紧给他安排寄宿,对你俩都好——”   裴野忽然攥紧了傅声的腕骨,用力到指节青白:   “不走,我不走!”   他低吼着挣扎起来:“我不想搬出去!你说过的,只要我抓住你你就不能放手的,声哥你别赶我出去,求求你,求求你……”   傅声心里突突地跳着痛起来,裴野声音却逐渐含混,口齿模糊:   “我走了,就前功尽弃了……任务就,失败……”   傅声茫然:“小野你说什么?”   没有回答。刚分化的alpha力气大到夸张,傅声的腕骨被攥得咯吱作响,他低下头想安慰两句什么,却忽的怔在原地。   裴野哭了。大颗的眼泪从少年眼眶里滚下来,顺着烧得通红的脸颊落进枕巾里,对方神智仍然不清醒,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拉着他: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声哥……哥哥……”   傅声连手腕上的痛都感受不到了,他呆呆地看着裴野,喉结轻微攒动,过了好久,终于将另一只手伸出来,覆住裴野紧握自己的手。   “谁都不走。”傅声哽了哽,对裴野温柔一笑,“声哥在这陪着你,小野不怕。”   于静伟还想说什么,可傅声微侧过脸给他使了个眼色,后者在工作中见到过多次,早已明白这是噤声的信号。他欲言又止,后退到门边。   裴野的抽泣声渐渐弱了,握着傅声的手力道却不减,薄荷味的信息素犹如海啸一波一波袭来,傅声坐在床沿上,像是孤身一人以肉.身抵挡着无形的巨浪。   青年眼尾逐渐激起一片生理性的红色,颈侧青筋暴起,他咬着嘴唇,几次低头难耐地阖眼,直到蜷缩在床上的人手上的力道骤然松开,整个人脱力地陷入昏睡。   自始至终,傅声没有后撤过一寸,一直坚守在裴野身边。   少年重新睡过去的一刹那,傅声的腰瞬间塌陷下去,身体几乎瘫软,手腕上还残留着醒目的淤痕。   他伏在床上痛苦地喘.息着,透过尖锐的耳鸣声隐约听见于静伟走过来,傅声强撑起身子,垂着头,后颈的腺体早已经肿起来,与突出的颈椎骨连成一道脆弱苍白的曲线。   傅声嗓音嘶哑:“客厅有omega抑制剂,帮我取一支过来,小于。”   于静伟难以置信地看着傅声惨白的侧脸。   “你这是何苦呢声哥!”他道,“一个孤儿而已,非亲非故的,干嘛这么宠着他?你的病本来就一年比一年重,这下可好……”   傅声摇摇头,摸索着握住裴野滚烫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不止他需要我,小于,其实我也需要他。”傅声道,“家里没有这个会教我跳舞、耍宝逗我开心的弟弟我已经不习惯了,只有我们都在,这里才可以称之为家。” 第20章   日历翻回到二十岁的今天。   在第十三次听到裴野一个人叹气后,徐怀宇再也受不了了,放下漫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身,探头向下问道:   “野哥,你怎么没完了,长吁短叹的,是和嫂子吵架了?”   裴野趴在书桌上,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点来点去,似乎在翻找什么。   他眼睛盯着屏幕,嘴唇小幅度地动了动,郁郁寡欢道:“谁知道犯什么神经。”   “恋爱嘛,敏感也很正常,”徐怀宇无所谓道,“与其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不如琢磨琢磨军部马上要开展新一轮政.治考核了,不合格的可是会记录档案的,那一大篇子东西都背会了没有。”   下头打游戏的另一个室友翻了个白眼:“说得跟你谈过很多恋爱似的,况且裴野次次考核都是第一,哪像你都是低分飘过。”   “我一个大学生,以后毕业了也只打算回老家罢了,让我记那些废话有什么意义!要不是议会刚通过了军部对学校进行审查的提案……”   “快闭嘴吧,小心隔墙有耳……”   室友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题早就歪了十万八千米远。   裴野看着手机上的对话框。自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发出去的消息,一条回复也没收到。   青年拧眉,抓过钥匙,拎起外套起身。   “喂,野哥你干嘛去?”   “我有事出去一趟。”   丢下寥寥数字,裴野的背影风一样地消失在门口。   *   与此同时,首都某私家俱乐部。   两辆警备部的专车停在富丽堂皇的会所门口,门童拉开车门,下来几个三十岁出头身着军装的男人。   酒店门口早就站了一排警备部派来迎候的人。为首的是傅声以及特警局一个姓王的副局长,见人下了车,王副局长大步流星走上前伸出手:   “曲组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我们警备部欢迎检查组莅临指导,略备了便饭,万望赏光……曲组长,这边请!”   “太客气了王副局长,”带头的男人笑着和王副局长握手,“今年警备部接连立了大功,议会尤其是军部非常满意,其实说是指导,不如说是我们来学习才对。”   “哎哟,您这话可就过誉了,学习二字愧不敢当。”   一行人浩浩荡荡就往酒店大堂走去。姓曲的男人走在最前头,突然注意到什么,脚步一顿,转过头:   “这位年轻人是?”   王副局长一愣,对身边的青年使了个眼色,话却是说给曲组长听:“组长,这就是我们局的王牌,猫眼同志。”   傅声淡定向前一步,敬了个标准的礼:“长官。”   男人把傅声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额外多看了他的脸几眼,笑一笑道:“没想到这么年轻,果真一表人才。特警局有如此青年才俊,难怪屡立奇功。”   “谢谢长官夸赞,都是上级指挥有方。”   傅声被他看得心里莫名不舒服,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仍旧规规矩矩回答。   这不适感,一直持续到众人入座。   检查组名为视察警备部,实质上重点往往集中在特警和武警两个系统而已。因傅君贤感染风寒,此次特警局只派了副局长接待,为怕被诟病不够重视,特意多带上几名优秀干部,傅声就是其中之一。   傅声并非应付不来这种酒肉场合,可席间姓曲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飘飘忽忽,一次比一次轻浮露骨。   青年心里厌恶,面上却不能显露,只能想办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直埋着头假装一个只懂得夹菜喝酒的傻子。可偏偏那人不遂他意,频频把话往傅声身上引:   “特警局现在的生面孔,越来越年轻了。这位小同志今年多大?”   “猫眼同志才刚满二十六岁。”王副局长替他回答。   觥筹交错间,姓曲的男人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怪不得,小孩儿这么……水嫩。”   说着男人哈哈大笑,桌上其余的人也都陪着笑,水晶吊灯的光晃得傅声一阵恶寒,可不能发作,只好装傻充愣。   男人的目光近乎放肆地在傅声身上游走。   青年宛如一幅淡雅清冷的水粉画,不卑不亢的神情假若是旁人只会令他认为是故作清高,可换了眼前人,却别有一番让人忍不住想要占有的原始欲.望。   “组长谬赞。”   “你可是当得起这两个字的,小帅哥,”男人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对了,光知道你的代号大名鼎鼎,怎么不知道你真名?叫什么名字?”   “对不起曲组长,无可奉告。”   男人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王副局长连忙出来解围:   “曲组长有所不知,猫眼同志执行的任务太多,为了他的个人安全,对外都是不能透露他真名的,连军部也不行。这事是部长特批的,猫眼同志实心眼,遵守纪律。”   尽管有了这番解释,曲组长仍然觉得被驳了面子,隐隐露出愠色:“这有何说不得,难道在座还有新党人不成?”   眼看着就要僵持不下,席间有人开始想办法打起圆场来,王副局长无奈,端起酒杯,凑近曲组长窃窃私语:   “组长有所不知,这位是某位首长家的公子,孩子能力强是强,就是实在不懂人情世故……”   曲组长脸色一变,看了看王副局长,后者点点头,他这才转脸清清嗓子笑道:   “算了,我也只是好奇,不该问的确实不能问,咱们也得带头遵守纪律不是?”   “组长说得对,”王副局长松了口气,忙主动和曲组长碰杯,又对傅声道,“猫眼同志,赶紧敬曲组长一杯啊。”   傅声知道王副局长已是尽力护着他,便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站起身:   “曲组长,刚刚是我冒失了,有所唐突,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杯我干了——”   “慢着。”   傅声举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男人晃着杯子里的酒,看着傅声,笑得别有深意。他曲起指节在桌边的一瓶白酒旁敲了敲。   “名字不能说,酒总能喝吧?”男人轻描淡写道,“猫眼同志,这是上好的黄州白酒,在我们军部,要干,就得干了一瓶。”   傅声狠狠怔住,迅速看了王副局长一眼,后者也面露难色,但只能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他顿时心下了然,亲军派如今已在执政党内占据大多数重要职位,气焰正盛,王副局长的难做他能体会,更不愿让别人因为自己为难。   青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曲组长咧开嘴,看着傅声又斟了一杯白酒,笑得愈发油腻:   “这就对了,猫眼同志。”   *   裴野回到家时,屋里和这几天一样静悄悄的。   他的学校离家正好很近,周末和没课时他总往家跑,即便被傅声笑话像个没断奶的孩子也照回不误。嘲笑归嘲笑,傅声还是依了他的性子,经常在家里留些饭菜,保证裴野回家只需要热一热就能吃。   傅声对他一贯如此,仿佛生来就是绵柔春雨,润物无声。   可自打那天他莫名其妙对裴野大动肝火后,这等待遇裴野便再也没有享受过。   裴野也不知道他回来干什么,这个时间傅声没收工,就算回来了,大概率自己又是找不痛快。他衣服都没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焦躁地揉乱头发,陷在沙发里疲倦地瘫了身子。   傅声不理他,裴野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满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七年来他们鲜有龃龉,偶尔有也是裴野犯了倔脾气在先,傅声顶多垂眸不作声,像这次般的重话一句都不曾讲过。   真轮到他平白受了天大的冤屈,裴野反而不敢造次了,连自白的心思都丢到脑后,只要能把人哄好,这点糊涂账他根本不计较。   想到这裴野闭着眼睛自嘲地笑出声。这么一看,自己也是个虚张声势的小窝囊废。   他瘫在客厅沙发傻坐着,闭着眼睛,从天亮干等到天黑。头脑一热的结果就是,他并没有任何计划,只待傅声回来,见机行事。   坦率来说,几天没说上话了,他就是心痒痒,想见傅声一面。   华灯初上,客厅里已经全黑了,裴野也不开灯,在黑夜里独处。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他起身在屋里无头苍蝇般乱转,一路踱步到厨房,开了灯,角落的垃圾桶里有几个花花绿绿的东西,他实在闲得发慌,蹲下来把东西拾起。   是几个揉皱的纸团,常见的两块钱便利贴的粉嫩颜色,从前傅声给他留便条常用。裴野微微惊讶,把纸团展开。   皱皱巴巴的便利贴上每一个都写了几笔,根本不成字,像是什么暗号,却又被狠狠地划掉涂黑。裴野看了好一会,凭着对傅声字迹的熟悉,辨认出傅声写的应该是冰箱,他有了一种预感,转身去拉开冰箱门。   前几天都是空空的冷藏层里,放着两盘包了层保鲜膜的小炒,都是裴野最爱吃的。   裴野怔住,少年凌厉如锋的眉眼都变得柔和,一声苦笑:“别扭。”   门口突然传来钥匙抵在锁孔的金属声响,裴野吓了一跳,关上冰箱门,转过身的同时将展平的几张纸条塞进兜里。门口的人好像开门格外不顺,好半天才对准钥匙孔,磨蹭了许久打开门。   裴野深吸了口气,他做好准备,无论今天傅声怎样给自己白眼,他也决计求得对方的原谅——即使他也不知道求傅声原谅什么——可看到傅声重心不稳地一个跟头差点跌进玄关时,少年傻在了原地。   青年满身酒气,制服衬衫的领带松垮,白皙的双颊一片酡红,琥珀色的瞳孔湿漉漉地蒙着雾气,那双漂亮的眸子眨了眨,费力地辨认着面前的人,努力想让涣散的眼重新找回焦聚。   “啊,”傅声轻轻打了个酒嗝,撑着玄关,眼神迷离地笑了,“是你回来了啊……” 第21章   裴野的脸色一下难看到了极点。   他大步上前,把摇摇晃晃着想要换鞋的傅声按着肩一把抵在墙上!   或许是醉酒的缘故,傅声挣扎不过,被按在墙上时慵懒地闷哼一声,偏过头意识不清地咯咯轻笑着:“别闹,我身上有酒味……”   “你还知道自己有酒味!”裴野低吼了一句,“你不知道医生说你有旧伤,绝对不能沾酒吗?!”   傅声不吭声了,吸了吸鼻子,手却燥热难耐似地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裴野眼神闪躲了一下,语气软了些:“谁逼你喝这么多酒的?”   傅声没听见似的,手指勾着领带又扯松了些,被裴野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攥住:“回答我!”   傅声浑身一抖,嫣红的薄唇微张,呵出带着酒味的缱绻湿气:“要你管……”   他用力欲甩开,可裴野的大手铁钳一般死死攥着他的腕骨,傅声挣不开,喘息也变得急促:“你,你放开我,疼……”   裴野呼吸停了一秒,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虽然松了手,脸还是乌云密布的。   “你喝醉了,”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沉郁,“我先给你煮碗醒酒汤。”   傅声笑眼朦胧,踉跄了一步,仰着脸走近,他比裴野矮了小半头,几乎贴在裴野身上都不自知。   青年心跳得越来越快,傅声每歪歪扭扭走一步,他便后退一步,就这样反被这个醉了的人逼到墙角。   “我没醉。”   傅声口齿不清地说。青年平日一向稳重自持,这是他第一次见傅声几乎要贴在自己怀里,同自己这般娇嗔俏皮地逗趣。   傅声见裴野不说话,以为他不信,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我没醉!你看,我还记得家里留了饭,回来要收衣服,你——”   话音未落,傅声打了个酒嗝,茫然地看着裴野震惊到说不出话的脸,眯起眼睛,猫儿似的盯了他片刻,忽然咬牙愤愤地推了他一把:   “小白眼狼,走……走开,不许吃我做的饭!”   这一推不痛不痒和闹着玩儿似的,裴野还没怎么样,倒是傅声一个重心不稳,腿一软竟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裴野吓了一跳,忙蹲下身看傅声有没有事,可傅声身子软得化成了水,怎么也爬不起来。他心一横,干脆将傅声一把打横抱起。   “你……!”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傅声惊呼出声,下意识抱住了裴野的脖颈,脸埋在对方颈窝瑟瑟发抖。   裴野本就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抱着傅声的手臂发力,结实的肌肉鼓胀着,傅声本来头晕脑胀得厉害,蜷缩在裴野怀里,枕着少年的臂膀,浑身的酸麻疼痛都缓解了几分。   在他看不到的角度,裴野的耳朵已变得通红。   太轻了,太软了——傅声一米八的高个子,抱起来却轻得像羽毛,腰身柔软得不像话。他抱着傅声走回主卧,一路上青年颤抖的呼吸拂过他颈间的皮肤,激起他一片鸡皮疙瘩。   他把人放回床上,这一番折腾下来,傅声似乎也累了,没了一开始的闹腾劲儿,身体挨着床垫的一瞬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咛,过长的发丝被虚汗打湿贴在额前。   裴野在床边坐下,俯身摸了摸他汗涔涔的脸:   “想吐吗?”   傅声反应都迟钝了不少,他问了两遍,傅声才睁着失了焦的眸子笑了笑:“路上,吐过了……”   裴野的心猛的抽痛,压着心头火,搂着傅声把人扶起来:“我给你换衣服。今天晚上要是我没回来……”   裴野有点后怕地说不下去了。傅声像个漂亮的布偶娃娃,坐在床上任裴野为他宽衣,他像看着什么新奇动物一样,眼珠转也不转,直勾勾地盯着给自己解开外套扣子的青年。   傅声没头没脑地弱弱一笑,哑着嗓子唤他:“小野,你真……好看。”   裴野示意他抬手,哼笑:“醉成这样还认得我,谢天谢地。”   傅声却像个固执的孩子,歪着头,试图和那双漆黑的眸对视,一字一顿道:   “你这么好看,还这么细心……谁家姑娘和你在一起,一定是,天大的福气。”   裴野抬起头。傅声的衣服脱了一半,外套滑落下来挂在肘弯,他吃力地换了个跪坐的姿势,好让自己离裴野更近一些。   “你喜欢谁家姑娘,告诉哥哥,哥哥替你提亲,”傅声笑着,尾音却带了一丝哽咽,“只是你别瞒着我,我不想……我不想——”   下一秒,傅声感觉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却颤抖的怀抱。   “别说醉话,”他听到耳旁一个声音咬着牙说,声音揉了沙子似的嘶哑,“我谁也不喜欢,你听明白了吗?”   傅声的眼睛失神地望着灰白的天花板,裴野抱得他那样用力,似乎要把他揉进自己骨血之中。   “真的吗?”   青年抬手缓缓回拥住裴野宽厚的背,把脸埋在他肩头,一滴湿润悄然无声低落,渗入衣服布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不要骗我,”傅声听起来却平静极了,“我这辈子最恨骗我的人。”   裴野想要抚上人后背的手死死僵在咫尺距离之间。   他努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只听见自己哄孩子似的轻声安抚道:“当然了,小声,我对你永远毫无保留。”   傅声满意了,闭着眼睛傻笑起来:“没大没小,怎么叫你哥呢……”   裴野也跟着笑,伸手在傅声后脑摸了一下,青年的头发蓬松顺滑,他没忍住又多摸了摸,这才放开人,帮着傅声把外套脱下来:“我去给你煮醒酒汤,你先躺着歇一会。”   “我不要醒酒汤。”   酒精让人褪去所有伪装,傅声委屈地咬了咬嘴唇,垂下眼睑:“我要你陪我。”   裴野脑子里嗡的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哥你说什——”   “疼,头疼,身上的伤也疼,”傅声说着竟真的浑身发起抖来,“我睡不着,你陪我,好不好?”   傅声的主卧于裴野本就是个极其禁忌的地方,裴野脑子里炸开了花,还正懵着,傅声眼看就要倒在床上,他怕傅声磕碰着,什么都顾不上了,倾身去拦,结果两个人一起倒了下来。   好在有裴野胳膊护着,傅声并没受伤,只是这样二人便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依偎在了一起。裴野正欲起身,傅声却变了个人似的钻到裴野怀里,接着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小野,搂紧些……”   裴野的呼吸登时粗重,他轻轻握住傅声瘦到突出的胯骨将人扯远了些:“声哥这不合适!你喝多了,明天醒了你会怪我的——”   “我身上疼,你帮我揉揉……唔……”   七年特警生涯留给傅声的伤病几乎和受到的功勋表彰一样多,酒精催发了陈年旧伤,傅声软了语气,被抓住窄胯时软乎乎的叹息激得裴野额角一抽一抽地跳动。   他不知道,平时禁欲内敛的高岭之花,也有这样磨人的一面。   “你不是发短信让我别生你气了吗?”   裴野愣了愣,见傅声在他怀里昂着头慵懒道:“我不生气了,所以小野你帮帮我,我腰上的伤——呜啊!”   青年的瞳孔骤然缩小,唇瓣无助地张了张,浑身皆是一震。   刚刚在裴野怀中乱扭乱动时,傅声两条纤细笔直的腿分开的一瞬间,裴野的膝盖不小心顶进了傅声两.腿之间。   若是别人倒也无妨,可偏偏傅声是个omega。   裴野喉结一滚,惊慌失措地低头,看见傅声低.喘着,柔软的舌尖无意识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克制不住地呻.吟了一声,双腿夹.紧。   “小野,好奇怪……”   已醉得软烂的青年好似散发着香气的多汁果实,潮红的脸如漫天大雪中一点孤傲红梅。   傅声喘息着:“哪里都难受,可只有刚刚,好舒服……”   裴野浑身的血液都快燃烧起来,小腹一热,颈间血管暴起,青筋倾轧的大手抓住傅声平坦到凹陷的腰腹把人仰面按在床上,紧接着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跑出主卧关上房间门,这才卸了力地滑落到地上,背靠门板。   屋里传来傅声痛苦的低.吟,他唤了几声小野,裴野把脸埋进双手手掌,没有回应。   呼唤愈来愈微弱,过了一会,屋里的人似乎终于累到睡着了,屋内重归一片死寂。   厨房微弱的灯光为青年半边身子镀上一层萤火般的光晕,裴野半身陷落在黑夜里,长夜寂寥,黑暗中某种疯狂的念头破土而出,以快到惊人的速度滋长。   可裴野深知他绝不能。   那是他要战胜的仇家,他不该,也永远都不能。   长夜漫漫,裴野捂着脸颓丧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他感觉自己仿佛真成了一名弃儿,被驱逐到无爱的边境,放逐终生。 第22章   裴野在傅声门口坐了整整一夜,守着小小一间屋子,怕傅声有事却又不敢进。一开始他意识还清明,可到了后半夜还是熬不过困意睡了过去。   早上傅声拉开门时,看到的便是抱着膝盖坐在门口,头一点一点的少年。   “小野……”   傅声下意识喊了一声,抿了抿唇,“你在这睡了一夜?”   微熹晨光里,被吵醒的大男孩爬起身,看着傅声先是高兴地松了口气,复又蹙眉仔仔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声哥你醒啦——脸色怎么这么憔悴?”   他抬手去拉傅声手腕,却被傅声板着脸躲开,侧过头不去看他,问道:   “昨天晚上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裴野愣了,脸登时委屈得要垮掉:“不是吧声哥,昨天好不容易才让你原谅我的,喝多了也得存个档啊……”   傅声对自己灌下一整瓶高度白酒后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心中没底,听了这话一阵心虚的窝火,狠狠一记眼刀甩过来,裴野吓得急忙住嘴,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傅声。   青年看起来无动于衷,绕过裴野走了几步,忽然背对着他停下来。   “我只是喝醉,又不是要死了,”裴野看不见傅声的脸,只能听见傅声冷淡说道,“以后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地在我门口守夜。”   换了常人定以为这话冷血到不近人情,可裴野再了解傅声偶尔的口是心非不过,点点头,又想起傅声背对着看不见,道:   “只要声哥平平安安的,我睡一辈子地板也没什么大不了。”   傅声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没有再说话,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很快卫生间传来淋浴喷头的水声。裴野深知希望的曙光就在前方,趁他冲凉变着法的讨巧卖乖,把家里面儿上的卫生都拾掇了一遍,等傅声洗完澡,自己也快速冲了个凉,换了套干净衣服出来,想都不想直奔厨房。   傅声果然在厨房切菜,青年换下沾满酒气的衣服,一身白色的短袖运动装,傅声本就适合浅色系,这一身又减龄又好看,青年头发一向长得快,浅栗色的发尾还有些潮湿,没打理的刘海软软地搭在额前,鬓角的一缕头发长了,垂在瘦削的下颌角。   裴野没忍住,伸手替人将那不听话的发丝掖到耳后。   傅声的嘴唇轻微一颤,清浅的眸光躲闪,切着菜顺便手肘一拐把人往旁边挤了挤:“别挡我。”   “做什么呢?”   “做什么都没带你的份,离我远点。”   裴野笑出声来,青年生闷气的样子像极了禀性乖巧的宠物猫,平日温驯地任你顺毛抓下巴,就是真恼了也不过是对你龇牙哈气罢了。   傅声切完菜,像没看见裴野似的转身走到灶台旁边,平底锅上正煎着两块提前腌好的鸡排,滋啦滋啦地冒着星星油点。   青年拿着一副长筷给鸡排翻面,或许是被油烟呛着,傅声扭过脸咳了两声,忽然身子虚脱地靠在侧边橱柜,左手下意识抬起,捂住心口揉了揉。   裴野的笑容凝固了:“声哥,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傅声一次卧底任务时因为同伴的失误不小心暴露了身份,虽然最后有惊无险地顺利完成任务,外加营救及时,他并没有生命危险,可被关在地牢里三天三夜的睡眠剥夺还是让傅声因为心肌衰弱被送进了抢救室。   自那之后傅声心脏便坐了病,受惊受凉、烟酒熬夜都会让他心口发闷,若非傅声本人坚持说没事,裴野一开始甚至不想让他再下一回厨房。   裴野上前想扶住傅声,后者却飞快地放下了手,佯装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走开。”   裴野的脚步顿在原地。   傅声挨过心脏的一阵抽痛,把切好的芦笋倒进平底锅,借着鸡排的油脂在锅底扒拉了几下,熟了之后关火,把食材盛出锅放在两个盘子里,两份一模一样的芦笋煎鸡排。   叮的一声,面包机里跳出两片烤吐司,傅声又绕开裴野走过来把吐司夹出来,把东西端上桌,打开冰箱取出一盒牛奶,没喊开饭也没看裴野,径直到桌边坐下。   裴野咬了咬嘴唇,默默跟着来到餐厅坐好。   他没有说话,默默拿起吐司。   傅声一边拿刀叉切着鸡排,一边时不时抬眸偷看一眼桌对面的少年。裴野看起来心不在焉的,一向神采飞扬的桃花眼像挨了训的大狗狗一样耷拉着,嚼着吐司却一脸食不知味的模样。   傅声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小孩子脾气耍了太久,似乎也是该收敛一下。   于是他低着头继续忙活着手里的刀叉活儿,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味道怎么样?”   裴野怔了怔,刚刚的阴霾一扫而光,眼睛都亮了起来,咬着吐司疯狂点头:“好吃,爱吃。”   傅声哦了一声:“那就行,在外头别人做的好东西吃多了,不嫌弃我我就诚惶诚恐了。”   说完傅声自己都一愣,这辈子傅声还没讲过这么小心眼的话,酸到他自己都倒牙。   “怎么会,”裴野又摇头如拨浪鼓,“不会有人比声哥更懂烹饪了,就算有,我也不喜欢。”   傅声脸上一热。简直是白雪公主里面恶毒后妈和魔镜的对话翻版,这算哪门子的自娱自乐?   “好了,”傅声清清嗓子,“吃完赶紧回学校去,中午我还要回局里向父亲述职,小于马上要来接我了。”   “于静伟,接你去上班?”裴野咽下一口牛奶难以置信地反问。   傅声也给自己续了杯牛奶:“从西京回来还没给父亲做正式汇报呢。”   “我——我问的不是这个,”裴野有点炸毛了,“于静伟他抽什么疯,谁用他这个现眼包来跑腿了!这两年哪次临时去特警局不是我开车送你,有他什么事?”   “我是干部首席,于静伟是我手底下的人,不让他接送我难道还让谁接?”   傅声古怪地盯着他。裴野撂下筷子:   “他是个alpha!”   “所以呢?我的组员百分之八十都是alpha,在意这个还当什么警察?”   “魏超他是beta!”裴野从兜里翻出手机,“我这就给超哥打电话让他来……”   傅声冷冷地指出:“魏超有男朋友了,是个omega,年初刚订婚,还约好了让你做伴郎,你忘了?”   裴野脸上的表情一阵风云变幻,舌头顶了顶腮:“你就非得让一个单身alpha来接你上班?声哥,好哥哥,你动用一下你的聪明头脑想想——”   傅声声音忽然抬高了:   “到我这里就又是alpha不行又是单身不行的,怎么不拿这套标准要求你自己?”   裴野一愣:“我自己?我咋了?”   傅声脱口而出后立即后悔了,他有些懊丧地也把筷子搁下。   桌上静了一会儿。傅声轻轻吸了口气:“我吃饱了。”   “别这样声哥,我眼瞅着你一筷子都没动……”   裴野看着傅声宿醉后强打精神的脸,小心翼翼道:“昨晚你说过不生气了的,声哥。不管我干了什么混账事,别拿自己身体赌气,饶我这一回好不好?”   傅声的手攥紧成拳又无力地松开。   他不再疾言厉色,认命地站起身:“回学校去吧。”   他把碗筷收拾好,端起来走向厨房。裴野在餐桌旁坐着,欲言又止,却并没有追上来。   水龙头打开,哗哗的水流声响起,又过了一会儿,玄关响起关门声。   裴野走了。   傅声阖眼,想叹口气胸口却堵得厉害,心口又胀痛起来。   裴野对他有多体贴关心,他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作为裴野没有血缘的亲人都能被他这样关切,傅声想象不到男孩面对真正放在心上的恋人时,又该有多么温柔深情。   一个不该心生嫉妒的人,却因为贪心屡屡犯禁。   傅声把碗放进水池,思绪却脱离了这具身体,神游天外。 第23章   梨花开的季节到了,整个首都都笼罩在梨花淡淡的芬芳之中。   趁着没课,徐怀宇陪着裴野把宿舍的一些玩意儿倒腾回家,二人抱着箱子进了电梯,裴野按下楼层:“到了,我家……我是说,我表哥家。”   “哎,该说不说,声哥气质真好,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说不出来的劲儿,”徐怀宇回忆道,“他是beta还是omega,谈恋爱了没有?”   裴野有些敷衍地嗯了一声:“没谈呢,我哥条件太好,一般人配不上他。”   徐怀宇赞同地点点头:“也是,你哥他应该找个顾家的,最好比他大几岁,成熟稳重会照顾人。”   电梯缓缓上升,裴野的心却随着重力而急速下坠。   “也许吧。”青年看着电梯里倒映出自己模糊不清的轮廓,喃喃说道。   到了家门口,裴野腾出一只手敲门,很快门被打开。傅声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关了火特意给你开的门——”   他的视线落在被箱子遮挡住半边身子的徐怀宇身上,脸色一瞬间格外精彩,差点咬了舌头:“怎、怎么带同学回来也不说一声?快请进……”   裴野垂眸偷笑,跨进门时语气都带了些自己没察觉的宠溺:“怪我没说,怀宇帮我搬些东西回来。”   自那次宿醉后,傅声对裴野不再如最初般疾言厉色,只是两个人独处时仍是淡淡的不爱理他。有这样的机会逗逗青年又能看他吃瘪,裴野乐得如此。   可很快裴野便笑不出来。   “辛苦你了怀宇,快到晚饭时间了,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吧。”   傅声一边给徐怀宇拿拖鞋一边笑着说。徐怀宇放下箱子,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态藏都藏不住:   “真的?谢谢声哥,刚在门口我都闻到了,香得很嘞!”   “你和小野一般年纪,对我来说都是弟弟一样,”傅声起身拍拍徐怀宇肩膀,“想来随时来,欢迎来蹭饭。”   傅声不工作时就是亲和没架子的个性,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被莫名晾在一边的裴野撇嘴,把箱子撂在地上,嘁了一声。   “‘对我来说都是弟弟一样’……”   他不满地叨叨咕咕着。   屋子里土豆炖牛腩的香味四溢,食物的香气自然而然让人产生温暖的幸福感,徐怀宇看傅声去厨房端菜,殷勤地凑过来:“声哥,我帮你——”   肩膀忽然一阵向后的力道,徐怀宇被扯得身子一仰,只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凉森森的男声:“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怀宇,你去坐。”   求生欲让徐怀宇打了一个冷战不做声了,乖乖跟着裴野在餐桌旁坐好。傅声没理会裴野的小心思,给三个人都盛了饭,坐下来:   “不知道怀宇你来,不然该提前问一下小野你都爱吃些什么。来,尝尝。”   他夹了块牛腩放进徐怀宇碗里,徐怀宇感觉到侧边一道格外锐利的目光袭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裴野面色不善,但推脱不开,只好硬着头皮咬了一口。   可出人意料的,牛腩炖得软烂入味,浸满了浓郁的汤汁,徐怀宇一边吃一边竖起大拇指:“声哥好手艺!”   傅声期待的目光里顿时流露出笑意来:“吃着习惯就好。”   “裴野你小子真是有口福,”徐怀宇吃得忘乎所以,又夹了一筷子,“回家有声哥给你做饭,在学校还有嫂子那个特级厨师,你别说做饭好吃的人怎么连味道都差不多——嗷嗷嗷!”   他一声怪叫,弯下腰,脸色都青了:“你踩我干什么!”   “不小心的。”   屋里回荡着徐怀宇哎哟哎哟乱叫的背景音,其余两个人都沉默了,默契地彼此谁也没看谁。   裴野端起碗,面上沉静,心里却早就方寸大乱。   哪有什么嫂子,不过是当初自己不想把傅声辛辛苦苦送来的美食分给室友,胡编乱造的存在罢了。   一开始是信口胡诌,可后来被调侃得多了,他便也忍不住肖想起来,自发地把傅声的角色丰满。被室友笑话太护食的时候,少年竟也学会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自豪:   “我老婆心灵手巧,专门给我做的好吃的我当然要留着自己享用,这才算不辜负对我的爱。”   这是他的隐秘心事,对傅声他不敢亵渎,唯独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才敢稍稍放肆一回。   可当他抬起头时,对面的傅声却平静极了,甚至没有一丝对于这个“嫂子”是何许人也的好奇,只是兀自低头吃菜,安静得反常。   裴野不禁怔住了。   *   饭后徐怀宇回学校,两个人送到楼下给徐怀宇叫了车,等徐怀宇坐进车里,裴野扶着车门弯腰对他说:“我不回寝室了,我的作业在书包里,需要的话你自己拿去看。”   “爱你野哥,”徐怀宇感激地抱拳,又看了看不远处和自己招手道别的傅声,掩着嘴对裴野道,“声哥好像不大高兴似的,是不是咱俩做了啥让他不开心的事,你帮我给他道个歉。”   裴野抿了抿唇,低声道:“好,我哄哄他。”   车开走了,裴野转身,傅声也放下手,收起脸上的笑容。两个人隔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相顾无言。   “一起散散步吧。”裴野率先开口说。   傅声的眼神黯了黯,扯了下嘴角勉强笑笑。   “好。”他说,出乎裴野意料的爽快。   他们沿着街边慢慢走,天色欲晚,街灯次第亮了,一路蜿蜒至前方,两个人的影子一轮轮地拉长、靠近,又在走到下一盏灯时再度分开。   裴野长手长脚,却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傅声侧后,隔着一个伸出手,便可以把傅声的手握在手心的距离。   傅声的侧影一如既往的清隽挺拔,虽然面无表情,可默契都融在了日日夜夜里,裴野总能读出他掩藏的蛛丝马迹。   “这段时间,他有没有在我不在的时候来家里?”   裴野突然问,语气控制不住地像在埋怨。   傅声微微垂着头看路,他头发有些长了,略微掩盖住修长的脖颈。他眸光动了动:   “他是谁?”   裴野提了口气:“还能是谁,于静伟啊。瞧他那个谄媚的样子,怎么,他是准备转岗做你的贴身助理?”   傅声不悦:“小于好好的,你干嘛这样背后讲究人家?”   “好好的?我看未必吧,他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裴野不以为然,“论体能,他是全组的吊车尾;论头脑,他从小辍学,二哥他们磨破了嘴皮子也劝不动他报考个像样的警官学校提升一下学历……”   傅声倏地停下脚步。   “裴野,”他侧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了?”   裴野也停下来。   “声哥,我知道于静伟听你话,我也不否认他是个好人,”他皱眉,“可是他只是你的一个下属而已。他凭什么能让你对他那么好?”   傅声凝眸,转过身来,与裴野面对面。   他们站在道旁灯下,傅声身板挺直,平常的衬衫长裤的搭配简单却足以将青年的身形勾勒得淋漓尽致,挺括的布料紧贴着细腰窄胯向下垂坠,包裹住一双骨肉匀停的长腿,留有余量的裤脚下跟腱细长的脚踝由短靴收束,规矩得一丝不苟。   风景落在眼里,他们的距离却远了,指尖不再若即若离,相对而立时,像是两个互不相让的人分庭抗礼。   傅声微抬起下巴,直视着他。   “我不能对他好吗?”他凌然反问,“我也没拦着你对别人好,更何况我对小于只是出于前后辈、上下级的照顾,我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   裴野眼下的肌肉略一抽搐,脸上闪过一抹偏执:   “你就是不可以对别人好。我早说过了,他们都不配。”   傅声扬声道:“谁配?只有你裴野一个人配吗?”   裴野一愣,傅声说完自己也愣了,局促地舔了下唇面,却见裴野垂眸,喉结滚动着,嗯了一声。   “我也不配。”裴野苦笑,复又抬眼深望着他,“声哥,我可以不配,如果有一天你烦我不想要我了,就赶我走,但是你别去找其他人,我受不了。”   傅声张了张嘴。   “我怎么会不要……”   “你还没回答我呢,”裴野漆黑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他,样子可怜极了,“于静伟有来过咱们家吗?有没有?”   傅声胸腔里一阵抽痛。   “没有。”他摇头。   裴野松了口气,笑了。   “那就好,”裴野道,“咱们之间怎么样都好,别让外人掺和进来。”   傅声眼底翻起悲戚的光,转过身不再看他,继续向前走。   裴野忙跟上去,突然听到傅声背对着他轻轻道:   “可这是不可能的。”   裴野眉关紧锁,正想问个清楚,心下突然闪过一道回忆,而后了然。   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若是坦白可以换来这个人高兴,他没什么可犹豫的。   “声哥,”裴野乍一开口,嗓子还涩着,“我……”   “对不起,小野。”   裴野的脚步猝然刹住。傅声转身,微风吹拂青年的发丝,刚刚委屈的神色一闪而逝,傅声明明笑得温柔如旧,悲伤却如深海下奔涌的漩涡。   裴野愣住,呼吸却逐渐刺痛起来:“你早都知道了对不对?”   傅声点点头,垂下眼帘:“我给自己找了好多理由,可其实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反对的。只是怀宇告诉我,说小野你最喜欢那女孩为你下厨,我下意识就……”   说着傅声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轻轻颔首,仿佛在鼓励自己说完:“往后我不会闹情绪了,有机会带她回家吧,声哥帮你掌掌眼。”   方才的争执仿佛根本没发生过,裴野的瞳孔里倒映出青年得体的笑靥,与那个夜晚,喝醉的傅声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重叠。   这些日子傅声所有的挣扎、愤怒、哀怨与小心翼翼下的委屈,他忽然全都读懂了。   裴野上前一步,一把攥住傅声的手腕,仿佛害怕再晚一秒就会彻底抓不住青年一般:   “声哥你误会了!那是我骗他们的,我没有谈恋爱,那都是因为我不想把你给我做的东西分给他们,随口瞎编的!”   傅声的神情一滞,半信半疑的,他的心被拉扯了太久,早已脆弱得不堪一击:“真的?”   “我发誓,”裴野死死盯着傅声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微垂的夜幕下如摇摇欲坠的星子般光芒垂危,“他们总是追问,到后来我也不敢说自己在撒谎,就将错就错……声哥,你总说我嘴刁,我怎么可能夸别的女孩会做饭?”   裴野抬手:“这里早都被你拴得死死的了。”   他的手覆在一个很暧昧的位置,嘴上说着胃,手却捂着胸口,仿佛在拿一颗真心赌咒。   傅声狠狠一怔,先行败下阵来不敢看裴野的眼睛:   “就因为这事,你就和室友说这么大的谎,把我都蒙在鼓里……”   傅声阖了阖眼:“其实刚刚我忽然想通了,你马上就要二十一岁,哪个alpha在这个年纪会不想谈恋爱的?将来如果你真有了喜欢的人,不论男女,哥都支持你。”   “不会的,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裴野回答得斩钉截铁。傅声叹着气笑道:“净说胡话。人都是群居动物,总要有个人在你身边陪你一辈子啊。”   裴野脱口而出:“那就让声哥做这个陪我一辈子的人,好不好?”   傅声的瞳孔颤了颤。   “小野你……什么意思,”半晌,他喃喃地问,“你,我……”   裴野一下子如梦初醒。   他越界了。   可话一出口如覆水难收。傅声呼吸越来越重,声线却软下来,雪白的双颊泛起一层不自然的红晕。   “你,你说清楚点,”傅声目光都飘忽了,却还是望着裴野的脸,“我不懂你的意思……以什么身份陪你一辈子?”   全身的血液轰鸣着以最大功率涌向大脑皮层,裴野的呼吸同样加快了,耳边只剩下血液冲刷血管的嗡嗡声。   他知道,只要此刻自己开口索要,什么名分傅声都会给的。   可傅声要的承诺,他给得起吗?   傅声不知道他来到自己身边的手段有多卑劣,可裴野心知肚明。只要他还待在傅声身边一天,他见不得光的使命就还没有结束,他们的生活放眼望去看似美满,实则永远没有明天。   这一步迈过去,就是山穷水尽。   裴野压下眉眼之间的波动,勾唇笑笑。   “当然是以哥哥的身份啊。”   他说。   傅声唇畔隐隐约约的笑意登时凝固了。   他茫然启齿:“哥哥……?”   “就是家人,一辈子的家人。”裴野一脸理所应当的模样,“我不想另立门户,我只要和声哥待在一起。所以声哥你也不要走,就我们两个一起生活,不好吗?”   傅声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眼神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轻轻战栗着,目光在裴野深邃立体的眉目上反复游过,最后脱力地跌落下来。   “这怎么可能办得到,”傅声呢喃道,“总要成家的……”   “办得到,我就不会和别人结婚!”裴野坚定地唤他,迫使傅声再度抬眼,“只要声哥也不结婚不就可以了吗?那些alpha连声哥的一根头发丝都配不上,我们有彼此就够了,家人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低鸣。傅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裴野好久,轻轻呼出口气,偏过头去,纤长的睫毛动了动,倾落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眼尾的一抹淡红。   “嗯,小野说得有道理,我们是家人嘛。”   说着傅声抿了抿唇:“……芝麻大点的事,往后别再那么小气了。”   青年软下来的嗔怪语调令裴野眼底划过一丝欣喜若狂,肩膀都放松了不少,笑着理了理傅声的领口,曲起的指节蹭过傅声颈侧的肌肤:   “唬他们玩嘛。我跟他们说,别的东西都能给,唯独这个……”   青年黑色的眸子深望着傅声恍然仰起的脸:“是我老婆亲手做的,谁也不能分去。”   傅声的耳垂倏地烧起来,他嘴唇嗫嚅,羞赧地抬手去抓裴野搭在自己颈侧的手:“这么轻浮,难怪没有omega看上你。”   “别动。”裴野的声音温柔却不容抗拒,傅声想推开他的手却挣扎不过,反被裴野握在手心。   滚烫的温度沿着掌心的纹路,流窜到四肢百骸。   “领口皱了。”裴野说。   傅声愣住,任青年像对待珍爱的布偶娃娃般耐心细致地给自己整理衣冠,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真挚纯粹,连一丝肮脏的杂念都看不出。   占有欲总是自私而阴暗的,可裴野望着傅声的目光,无时无刻不是热情的、坦荡的,似乎在用行动昭示自己经得起任何人的审视与考验。   傅声没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放缓了。时光在静谧中被缓缓拉长,他出神地看着比自己高了大半头的弟弟,喉结动了动,轻声道:   “时间还早,我们再走走吧。”   裴野为他整理衣领的手动作一顿,抬眸看着傅声,也许是傅声的错觉,他竟然觉得裴野好像等这句话很久了。   “好啊。”他说。   *   隔了一条街,便是附近的夜市。   他们并肩而行,路过一个个卖小吃小喝小玩意的摊位,路上不时有男男女女偷看二人,傅声买了两杯柠檬茶,付过钱,一回头看裴野抱着胳膊郁闷的表情,忍俊不禁:   “大帅哥,有人看你还不高兴?”   裴野爱臭美,走的时候却因为惦记着傅声没心思孔雀开屏,随手从柜子里扯了件T恤和开衫卫衣,头发也只是早上随手抓了几下,可马虎的穿搭不妨碍有英挺的脸压着,人群里鹤立鸡群的出挑。   “一群没品的傻蛋,要看也是看我哥,”裴野接过柠檬茶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对,乱看也不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要不是拿着东西不方便,傅声早就捂住他的嘴了:“小点声,胡说什么……!”   裴野窃笑着闪开,两个人在小摊旁边活像一对般配的小情侣。   “哥哥,买束花吧!”   一个清脆的童声打断了两人,裴野低下头,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短发少年拉住了他的衣角,举起一束月季:“哥哥,十五元一束花,很便宜哦!”   裴野习惯性地摆摆手想回绝推销,可小男孩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手死死拉住裴野的衣兜,他几乎能闻到月季的芳香:“买一束吧大哥哥,这花和你男朋友很配的。”   正在喝柠檬茶的傅声被这话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捂着嘴狼狈地摇头:“不是——”   “好,”裴野爽快地大手一挥,“大哥哥买了!”   不顾傅声涨红着脸阻挠,裴野手伸进衣兜里就要掏钱,忽然他手上动作顿了顿,低头看着刚到自己胸口的小孩,指了指他的花:   “就剩这一束吗?我不要别人挑剩的。”   “店里还有,哥哥可以去店里挑一束最漂亮的。”男孩连忙说。   “带我去你们店里,”裴野说完,背着身子对傅声招了招手,“声哥,你在这等我,马上就回来!”   “小野……”   话音未落,裴野早一溜没了踪影,傅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天晚上怎么喝了假酒似的,这么高兴……”   一大一小两人走到拐角的一家花店门口。   裴野的笑容被擦除一般猛然消失不见,男孩转过身,脸上同样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你很久没向组织汇报了,裴野同志。”   男孩用稚嫩的童声说道。 第24章   裴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男孩刚刚偷塞进他衣兜的纸条, 一下下撕成碎片,指尖捻了捻,扔进垃圾桶。   “他们派你来警告我, 监督我?”裴野把男孩从头到脚看了看,语气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组织喜欢从小培养人才这点, 这么多年还是没变。”   男孩无动于衷道:“你还没向组织说明你断了汇报的原因。”   “猫眼一切正常, 没什么可汇报的, 频繁通讯我怕暴露不行?”   男孩显然无法被这个理由说服:“参谋长得到消息, 警备部接到了一项绝密任务,他们刚刚从西京开完会敲定。”   “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   “裴野同志!”男孩声音微微拔高, 这样的孩子一本正经地喊他同志,裴野感到一股强烈的荒谬,几乎想笑出声来。   “裴参谋长有指示,第一, 要你尽快恢复通讯;第二,尽快获取绝密任务的情报,”男孩定了定神,恢复最开始漠然的语调, “另外,裴参谋长要我带句话给你。”   “斗争是残酷的, 为了胜利, 须不惜一切代价。”   裴野单手插兜,一只脚鞋底蹭着地面的灰,低着头揉了揉鼻子,轻蔑地笑:“什么代价?”   “牺牲同胞的代价,以及牺牲自己拥有的一切的代价。”男孩说。   裴野侧过身子不经意地望了一眼, 从这里远远还能看到傅声的身影,在小摊旁边站着,一手拿着柠檬茶,似乎在和摊贩闲谈。   拥有的一切——他拥有的东西太少,承受不起生命中再有任何的一点失去。   “……裴初想要我怎么做。”   男孩略一沉吟:“据说警备部的任务是保护一个重要的领导人物,猫眼是首都特警局的干部首席,他必然有第一手资料。”   裴野面色逐渐阴沉下来:“他承诺过,不准对猫眼动手。”   “这是自然,”男孩满不在乎地说,“你只管把情报拿到手,他们的任务失败,猫眼顶多受点处罚降职什么的,无伤大雅。”   他一直觉得男孩就是个裴初的传声筒罢了,却被男孩像在谈论菜价一样谈论草菅人命的事情的语气小小惊讶到,目光里多了些额外的审视:   “你的任务又是什么?”   男孩不假思索道:“协助你,以及保护你的安全。”   裴野嗤笑:“扯淡。”   “你是觉得我做不到,还是觉得你不需要?”   男孩犀利地反问,“你根本不知道猫眼让我们造成的损失有多大,更不知道这些年我们要面临多少危险!斗争早就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够了,”裴野冷冷地瞪他一眼,“我还不用一个小鬼教我这些……你可真是裴初豢养的满分机器。他栽培你花费了不少心血吧?”   男孩噘了噘嘴,不搭腔。裴野稍稍收起凶巴巴的神态:   “说说刚才提到的那个绝密任务。”   男孩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道:   “参谋长说了,亲军派计划通过立法将组织定性为危害社会治安的非法党派,议会原有的席位全部逐出,还要开展大清洗。亲军派和国外一些势力勾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怕动手的时候遭到地方战区的抵抗,所以要将高层送出国外避难,也方便远程指挥行动。”   听一个孩子操.着专业术语流利地讲出这么一大篇子硬核的话其实蛮诡异,可裴野也是从这个诡异的时期过来的,早就见怪不怪:   “也就是说,亲军派要先下手为强?”   “是,”男孩哼了哼道,“多少情报人员出生入死搞来了这些重要的消息,可你呢,你却在这里高枕无忧,完全没有一点紧迫性和间谍的专业素养……”   裴野嘴角抽了抽:“打住,老弟,你知道你口中组织的这些出生入死的同志,都是谁从零开始指导、一点点带起来的吗?”   男孩一惊:“难不成是你?”   裴野从兜里掏出一个看上去早该淘汰的旧手机:“高枕无忧的裴野同志一直兢兢业业地当着首都的情报集散中心呢……呃等等,我要你看的不是这个。”   他迅速在那张向镜头比剪刀手的十八岁傅声的照片屏保上一划。   “喏,看见名单了吧?”他调出一份文档打开,放大,“你提到的那些人说不定还要管我和裴初叫祖师爷呢,论资排辈这块儿可不分年龄啊。”   男孩不说话了,看着裴野的眼神格外陌生——明明他们也只是第一次见:“参谋长运筹帷幄,唯独对你委以重任这件事让我看不明白。”   “我是好心,小老弟,”裴野上前在男孩瘦弱的肩上拍了拍,“别跟他学得太少年老成,他就是个阴暗偏执狂而已。”   男孩瞪大眼睛,刚想反驳,裴野手一抬揉揉男孩有些扎手的短发,男孩捂着脑袋哎唷了一声,再一抬眼,裴野不知何时踱到花店门口插着的一束白色弗洛伊德旁边。   青年拿起包好的花束转身就走:“这花真漂亮,声……猫眼他肯定喜欢。戏做全套,多谢哈。”   男孩追出门去:“戏做全套,你倒是给钱啊!”   裴野背对着男孩潇洒地扛起那束开得烂漫的鲜花:“这才对嘛,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   *   裴野跟着卖花的男孩儿离开了挺久,傅声等得不着急,一边和路边小贩闲谈,一边在心里规划着等裴野回来后两个人应该怎么顺路去江边吹吹风。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傅君贤。   傅声平素对这个严厉的父亲一向是有点敬畏的。可今晚他很放松,心情又好,接起电话时恭敬的语气里都禁不住沾上一丝小小的鼓舞,尾音上挑:   “父亲?”   电话里短暂的沉默,大约有一两秒,可就这转瞬即逝的刹那也足以让傅声清醒过来。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不自觉地消失了,下意识调整站姿,听见电话里傅君贤声音低沉,道:   “猫眼同志。”   傅声心脏剧烈收缩:“是,局长,请指示。”   傅君贤:“警备部刚刚下发的紧急命令,绝密级任务,部长亲自召开会议。不管你手上有什么事情都立刻放下,马上来警备部,部长点名要见你,有些事需要单独向你交代。”   傅声握着手机的手用力,指尖泛起微微的月牙色。他没有立刻答是,眉心一蹙:   “局长,是终于到了……要启动那个最终计划的一步了吗?”   傅君贤沉默了一下,语气加重:   “这不是你该问的,猫眼。抓紧时间。”   傅声鼓足勇气道:“局长,情势到了这一步,有些话即便失了规矩我也要说。联邦这些年的政.斗就是少数人的一场权力游戏,新党人也好亲军派也罢,都只是牺牲品,是炮灰罢了!同胞之间打得你死我活又有什么意义?”   傅君贤那头并没有和往常一样谈及色变,语调反而和缓下来。   “因为现在已经没有退出的可能了,”男人道,“不站队本身也是一种站队。更何况,我们是普通人吗?猫眼,想想你的代号,想想这七年我们在民众眼里的形象,现在想撇开,你撇得干净么?”   傅声眼里的光落寞地消沉下来。   傅君贤思忖了几秒:“这样吧,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权利。你可以不接受任务,但我事先说好,没有你,特警局也会有别的组去做,但他们能否像七组这个常胜将军一样凯旋可就不一定了。你自己想好。”   傅声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对着电话里轻轻道:   “是,局长,我代表第七组接受绝密任务,绝对服从上级指挥。”   电话挂断了,傅声放下手机,远远看见路灯下一个扛着花束向自己大摇大摆走过来的青年,对方高大俊朗的身影在街上格外扎眼。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又迅速垂下嘴角。   明天会怎样他无从知晓,傅声只是觉得遗憾,这样美好的一次散步,就要仓促结束了。   *   三日后。   首都警备部,信息化作战中心。   近千平方米的指挥大厅内,无数面色沉重的警察正穿梭其中,最前方一整面的巨型帷幕下,几十位技术人员紧张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电脑,各自在键盘上飞速操作着,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匆匆的脚步声、压低的交谈声交织,构成了指挥大厅内的背景音。   “报告部长!”   如此分秒必争的凝重时刻,一个清脆的报告声从最前排传来。忙碌的人群中有几名警察甚至抬起头,向着声源的方向看去。   “特警局第七小组已到位,请求同步开启监控画面,等候部长最后指示!”   说话的是一名小警察。只见年轻人脸微微涨红,敬礼的手都格外用力,精神高度紧绷地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位长官。   若不是今天的绝密行动,眼前这些人他恐怕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站在最中间听候汇报的警备部长本在和其他人交谈,闻言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同意请求,尽快执行任务吧。”   “——是!”   年轻警察又敬了一次礼,退下了。   巨型屏幕上一阵电波扭曲交错,很快显示出画面来。偌大的屏幕被分成若干块,警备部长皱起眉头,正要仔细看去,忽然听见身旁一个声音道:   “部长,这是我们第七组所有成员传来的实时画面,目的是确保任何一个人出了问题指挥中心都可以立刻知道,随时做出调度。”   说话的正是傅君贤。不仅是他,和警备部长坐在一块的还有军部派来的特别督察员,有几位大人物在指挥中心坐镇,场内无人不敢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联邦内部的派系斗争逐渐进入白热化的阶段,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双方都已使了个七七八八,而就在前不久,一直妄图依靠军权上位的亲军派忽然得知,某个和他们唱反调的在野党居然意欲对军部长下手,筹备刺杀。   消息一传出,首都立刻进入戒严状态,可碍于舆论军部不好亲自动手,铲除危险分子的重任自然责无旁贷地落到特警局身上。   显而易见,这次特警局派出的,又是那支战无不胜的王牌劲旅。   警备部长听了,略有思索,拿过桌前的话筒:   “指挥中心全体都有,这次行动不仅是一次重要的任务,更是你们宝贵的学习机会。好好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   语毕,大厅内一阵无声的骚动。   的确如警备部长所言,今天在这儿坐着的不仅有配合画面中一线特警的技术人员,还有不少特警局甚至武警总队的警察。   按理来说,这么高级别的任务不该让无关人员加入进来。可这次行动被赋予了更多的政.治意义,一旦成功,对军警内部都会是极有利的内宣资料。   警备部长把话筒放好,侧身问傅君贤:   “老傅,猫眼他也在吗?他的画面是哪一块?”   傅君贤眉间皱起一个川字,指指最中央也是占比最大的一块屏幕。   “这个就是。”傅君贤说。   只见大屏幕上被分割成两个部分,最外是一圈面积稍小的正方形,因为佩戴角度的关系,镜头视角只到人胸口的位置,能看到每个人所处位置虽然不同,但大都按作战计划处在隐蔽的草丛、楼顶等地。   而另一部分,大屏幕最中间被所有分画面围起来的那一块,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和其余或静止待命、或深一脚浅一脚穿行的成员不同,中心画面里的人行进速度并不快,脚步却极其平稳,镜头中是一片开阔的港口,数十米的吊车臂占据了场景建筑的最高点,几个零散的大型集装箱稍微遮挡住远处刚化冻不久的江面。   不等警备部长做出反应,作战中心四面墙上的音响中传出一个扩大数倍的声音,声线不算低沉,却富有磁性,咬字清晰、冷静:   “猫眼已就位,全员汇报状态,完毕。”   *   江畔港口的风紧贴着地面猎猎而过,傅声按下通讯器,耳机里很快传出战友们熟悉的声音:   “一号就绪,完毕!”   “二号就绪,完毕。”   “三号就绪……”   傅声活动了一下脖颈,把护目镜戴好,宽大的警用作战护目镜拉下来,几乎将青年本就巴掌大的脸遮住一半。   三天前,他代表整个第七组接到任务部署,新党人为了行刺,试图买通地方军队集结武装力量,而这个港口正是他们走私违禁品,用以筹措资金的大本营。   “首席,我已经找好火力点了,只是从我这看不到港口有多少人,按理说不应该啊!”   耳机里传来赵皖江的声音。   执行任务时他习惯喊傅声首席,一是开玩笑,二来也是想靠自己这个老人带头,怕傅声年纪小立不住威。赵皖江那边传来打开倍镜的声音:   “啧,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么大一个‘口子’,居然连个活人都看不见!首席,要不还是让小魏现在抓紧过去,你一个人……”   声音几乎没有延迟地传到数十公里外的指挥中心内,全员哗然!   “什么?一个人!”   “看样子他们是要派猫眼从港口单刀突入……就算猫眼是新党人的活阎王,这么做未免也太冒险了吧?”   军部的督察员早已脸色大变,警备部长也没好到哪去:   “谁安排的作战计划?傅君贤,我看你是疯了,让猫眼一个人正面突破,你这是信任他,还是想让猫眼逞英雄?!”   面对厉声质问,傅君贤没有面露尴尬,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是猫眼自己决定的,部长。”傅君贤说,“以他对第七组多年的指挥经验,这么做保证万无一失。”   “好一个万无一失。一旦失败,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时候你这个特警局局长的位置趁早不要坐了!”   警备部长冷冷一笑,傅君贤并没多说什么,只是与大厅内所有人一样,跟随上级重新向大屏幕看去。   “不必。二哥,记得出发之前你们大家是怎么说的吗?”   傅声走进港口,目光在地面凌乱的车辙上掠过,语气却毫无波澜。耳机里,赵皖江顿了顿,笑了:   “啊,当然记得。第七组就是一把枪,而你这个首席就是这把枪的瞄准镜。大伙一块执行上百次任务了,你的指挥从来没有错过。”   越深入港口,距离那几个集装箱便越近。傅声终于走到其中一个深蓝色的集装箱,在背面拐角找好掩体,一手探向大腿,从紧缚的作战服绑带上抽出一把手枪。   傅声偏过头,耳朵紧贴着空荡的集装箱谛听了一会儿,护目镜下琥珀色的眸子眯起。   风仿佛也消失了,整片港口万籁俱寂。   “二哥还记得这话,我就放心了。”傅声打开保险栓,上膛,细长食指勾住扳机,声线突然一凛,“——两点钟方向,火力掩护!”   话音刚落,吊车臂上方衔接的钢缆猛地急剧下落,自由落体般的速度一路摩擦带出迸发的火星,半吨重的钢缆竟直直地砸下来,而预定坠落的下方正是傅声充作掩体的集装箱!   须臾过后,轰的一声!   钢缆垂直掉落,将集装箱顶部砸得严重凹陷下直径数米的深坑,尘埃四散飞扬,又是轰隆隆一片刺耳的巨响,集装箱的四个侧面顿时崩塌,像个被蹂躏的纸盒一样向四面倒去!   整片港口地面都在震颤,疾速流动的硝烟以破裂的集装箱为圆心迸射出数道肉眼可见的气旋,钢缆令集装箱顶像跷跷板一样从一侧掀开。   集装箱内,赫然站着十数个实枪荷弹的雇佣兵!   “有人给新党通风报信!”   指挥大厅内,军部督战员失声喊道。警备部长目眦欲裂,差点拍案而起:   “糟了,这是中了他们的圈套!联系猫眼,让他立刻撤退!”   后排的技术人员大气不敢出,立刻抓过耳机,喂了两声:   “指挥中心,猫眼收到请回答,立刻撤退,收到请回答!”   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诡异的是,大屏幕四周那一圈实时画面全都岿然不动,仿佛压根没人听到猫眼那边的情况,同样死一般的安静。   但此时此刻人们无暇顾及七组的其他人,每个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在最中央那块被浓烟笼罩住的方形画面上。   一秒,两秒。   没人知道猫眼是否在刚刚集装箱坍塌的时候就已经遇难了,每一秒的等待都等同于在天平的死亡一端加码。   但也仅仅是数秒过后。   屏幕忽然猛烈一晃,天旋地转之间,缭绕的浓烟如摩西分海一般陡然被劈开,一道天光从缝隙之间泻下,灰色的烟雾以每秒数米的速度飞速向后退去!   刷的一声,某个凌厉的身影冲破奔涌的尘雾飞出,一个利落的后滚翻起身,作战靴擦过地面,整个人俯身贴地向后嗖滑出近五六米远!   画面得见天光的一刹那,遥远的指挥中心内有人忍不住惊叫道:   “猫眼还活着!”   港口内浓雾四散,傅声一身漆黑的□□,单膝跪地,他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一掀眼皮望着还未散开的烟雾弹后影影绰绰的人群。   “就知道他们耐不住性子。”傅声轻轻一哂,“集装箱是空的,里面居然还有活物的动静,果真有诈。”   耳机里传来赵皖江的询问:   “能顶得住吗?”   港口附近就有军事区,新党人的雇佣兵轻易不敢先开枪,傅声看着集装箱里的人走出来慢慢向他靠拢、包围,左手移到腰后,抽出一柄开刃的短军刀。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远处一栋低矮的平房。   “他们的大本营应该就在那个旧的交易中心。”他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四周的敌人,嘴唇瓮动,“十分钟之内我会突破进去,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其他所有人按原计划行动。”   耳机里赵皖江轻松地笑了:“得,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同一时刻,雇佣兵群仿佛得到某种统一的指令,十几把明晃晃的刀刃登时一齐袭来!   所有雇佣兵无一例外全副武装,透过覆面,其中一人对上护目镜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见那其中寒光一闪,却反倒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笑意。   那人持刀的手一顿,就这犹豫的分毫中,当啷一声,刀刃旋转着踢飞到高空!   电光火石之间,傅声一个矮身,一拳击中正面的雇佣兵下腹,趁着对方痛到直不起腰的刹那侧身躲过一刀,闪至失去行动力的人身后,手肘勾住其颈部狠狠一拧!   砰!   子弹射入肉.体,噗嗤一下爆出近一米高的鲜红喷泉——却是那个已被扭断脖子的雇佣兵的血。   “二哥,开枪!!”   傅声低吼的同时将充作人肉盾牌的雇佣兵的尸.体向前用力推去,翻身猛地侧踢将背后偷袭的人踹翻在地,反手一刀割破又一个雇佣兵喉咙,长腿用力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一记双腿绞剪跨上试图近身的家伙,劲瘦的腰肢一拧,对方的脊椎骨令人牙酸地“咔嚓”脆响,男人连武器都没来得及挥动便噗通跌倒下去!   本在收缩的包围圈顿时僵持住了,下一秒,一发狙击弹划破港口湿润的空气,嗖地打穿了最后一个还不知天高地厚、意图靠近傅声背后的雇佣兵的头盔,钢铁碎片四散飞溅!   “目标不止一个,快隐蔽!”   有人吼了一嗓子,其余还活着的雇佣兵纷纷后撤,傅声从已经凉透的尸身上站起,收了刀,迎着所有人看怪物一样的目光抬起左手,摊开手掌翻来覆去看了看破损的手套,然后将它脱下,随手一丢,皮手套掉在已经咽了气的某个雇佣兵脸上,盖住那张眼球外凸、死状凄惨的面孔。   港口太空旷,除了几个集装箱之外根本没有适合的掩体。雇佣兵中一个看似为首的男人冷不防又摸出一颗烟雾弹掷出去,嘶吼声都打着哆嗦:   “摸清狙击点的位置,呼叫增援!先撤退到楼内!”   明明对方只有一个人而已,贴身肉搏哪怕一人一拳都足以致于死地了,可偏偏对方就是从人堆里活了下来,还杀出了条千军万马般的血路。   散开的白烟暂时屏蔽了狙击的视野,男人没等喘口气,瞳孔却蓦地紧缩,震惊地瞪大双眼向烟雾深处看去。   “不必了。撤退到哪里,你们都是死路一条。”   那道声线很轻,却清晰地字字凿在一众人耳膜上。   干练挺拔的身影从烟雾弹深处走出,身上还裹挟着萦绕不去的烟气,深黑作战服包裹住那具身轻如燕的清瘦躯体,青年的眉眼被护目镜遮住,只露出尖削紧致的下颌与那一小截苍白的颈。   傅声摘了手套的左手抬起,指尖在耳畔通讯器上叩了叩。   “全体都有,”傅声面无表情,“行动。”   平静的声音如丝弦轻颤,却于顷刻间在整片死寂的港口和远在后方的指挥大厅内卷起一场无形的飓风!   不过一霎,巨型屏幕上周围那一圈卡顿了似的一动不动的画面突然齐刷刷开始移动,画面从模糊的树丛、建筑中腾挪而出,无数个不同的视角对准了同一个方向,连带着将屏幕外所有人的视线随之牵动。   ——汇聚的焦点,正是港口上傅声与敌人对峙的地方。   “是反包围圈!”   大厅内一阵惊呼,“他们早就设计好了——猫眼居然是整个行动中的,诱饵?!”   回应这惊诧的,是扩音器里赵皖江的一声令下:   “他大爷的,这帮孙子不敢开枪,老子可忍了很久了!给我上!”   砰的一声枪响宛如号令,子弹顿时从四面八方射来,堪比死亡之雨!   “他们的增援怎么先到了?!快、快走——”   惊恐地尾音化作一声哀嚎,人群顿时群龙无首,纷纷拔枪准备组织反击——可已经晚了。傅声站在不远处,注视着面前的枪林弹雨,反光的护目镜上倒映出一片血肉横飞,自始至终青年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冷酷得像个等待指令的机器人般。   猫眼声名在外,可这个名号从来都不是他傅声单打独斗得来的,而是上千个日夜里整个第七组共同磨合锻炼出的结果。如赵皖江所言,他是这把枪上的瞄准镜,是战斗中突破先机的信号弹,是无数场战役中浴血淬炼出的不朽刀刃,只要任务需要,他便存在,扫荡,无往不利。   而今天的这次机密行动,不过是猫眼无数高难任务中即将翻开新的一页的、众多史诗篇章中无甚新奇的一天罢了。   于是傅声冷静转身,背对着倒在血泊中的人群,向最后的目的地走去。   *   旧的交易中心只有两三层高,门口把守的人远远窥见外头的交战,早就吓得跑路了,傅声得以光明正大地从一楼直接走正门进到楼内,倒是省了不少事。   交易中心里有不少新党人,但战斗力远不如外面那一拨受过专业训练——当然,从最终战绩来看其实相差无几——的雇佣兵。   在随手解决了几个异想天开到以为靠着alpha的体格差距便能阴人一手的蠢货后,傅声终于厌倦了。他最后折断了一个负隅顽抗的新党人的指骨,平静地来到一扇紧闭的门扉外。   整个走廊里呻.吟声不绝于耳,傅声百无聊赖地敲敲门:   “不管你是谁,准备干什么,所有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外面的人是什么下场想必你已经听见了。你自己把门打开,或许还能少遭点罪。”   屋内一片静默。   与此同时,指挥大厅内,久久没有从七组神兵天降般的行动中缓过神来的人群里,总算有几个先回过神来,窃窃私语:   “新党的资金、情报一定都在这里面,要是开了门,他们不知有多少人都要完蛋了。”   “万一里面有炸弹,有秘密武器怎么办?也许他们想同归于尽!”   “傻了吧你,十多个精兵强将都没杀死猫眼,你指望这屋里还能发生什么‘奇迹’?”   门外,傅声一手握住门把,试着下压,突然听到咔的一声触底音。   门没有锁。   傅声眉心动了动,没有说话,腕骨用力,缓缓将门推开一个极细的缝。   他想往里探探情况,忽然一只手从门内伸出来,一把攥住傅声的手,将他往屋内一拽!   那只手出现在门板后的盲区,趁着他稍微放松警惕,傅声当真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可那只手的力道太小了,傅声只是稍微往前扑了一步,很快镇定下来,高强度的战斗形成的肌肉记忆让他下意识用上半身抵住门板,狠狠撞上去!   砰的一声骨头磕在硬物上的闷响!   “啊!”   盲区是一把双刃剑,越是隐蔽的地方越是易被包夹的死角。傅声感受到那只手剧烈一震,松开自己软绵绵地滑了下去,他直起身,确认没有异常之后,推门进屋。   他绕到门后蹲下来,看清倒在墙角的人的一刻,忽然愣住。   是个女人。   “你莫非就是那个亲军派的走狗,猫眼……”   随身携带的微型摄像头照不到傅声的脸,却清晰地将蜷缩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女人拍了个一清二楚。女子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头长发,看着傅声的表情惊恐中带着仇视。   傅声把护目镜摘下来,以真面目对着她。   “你是被迫的吗?”他问,“这里很危险,新党人怎么会留一个……”   他观察一番,略一思索,“……一个女性omega保护存放交易资金和情报的场所?如果新党人有威胁过你或者你的家人,可以告诉我,特警局可以为你提供帮助。”   女人捂着被撞伤的手臂,往后退了退,身子抵在墙角,忽然咯咯地笑了,声音尖细渗人:   “呵、哈哈哈哈……!”   她仰头大笑到快喘不过气来,傅声望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怪异,像是在看她这幅癫狂的模样,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她背后的空气,甚至某个更遥远的角落。   女人笑得嗓音嘶哑,忽然抬手冲着傅声背后满屋的资料和大大小小的保险柜一挥,咧开嘴角。   “你想抓的人不是我,”她说,“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我猜最想见的人应该是信鸽,对不对?”   傅声觑起双眼,审视地看了女人一会儿,伸出手。   指挥大厅内,所有人,甚至包括傅君贤都以为傅声要一视同仁地对这女人下手了,谁知傅声的手竟反常地向自己胸口的位置探去,紧接着覆上了摄像头,屏幕上顿时一片漆黑。   警备部长皱眉:“猫眼这是在干什么——”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下一秒,傅声摸索到按钮,果断按下了电源的关闭键! 第25章   大屏幕最中央, 属于猫眼的核心画面霎时陷入一片漆黑。   “发生了什么?”   “猫眼把摄像头主动关闭了?”   大厅内爆发起海浪般的一阵喧嚣。警备部长的脸色都铁青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般的严重事故,他怒气冲冲地回过头:   “这是怎么回事!猫眼他难不成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包庇新党人?!”   就连一旁的军部督战员也坐不住了, 探身向傅君贤看去:   “君贤同志,这究竟是什么情况!赶紧让他的战友尝试联系他, 趁现在一切都还说得过去, 否则若是我们首长问起来, 着实不好交代啊……”   傅君贤额间渗出些冷汗来。   “不会的, 部长, 督战员同志。”   傅君贤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他是了解自己亲生儿子一直以来对于国内形势的倾向性的, 可越是了解,他越是深知这里面的不确定性,“第七组从来没有这样对外全程直播他们的一举一动,有些东西本来就不便于让太多人知道……二位稍安勿躁, 请再给猫眼一点时间。”   或许是刚刚打了场漂亮的胜仗让傅君贤这番话变得具有说服力,警备部长抱着胳膊靠坐回去,沉思良久,对身后的技术人员道:   “三分钟, 强制恢复通讯。”   技术人员敬了个礼:“是。”   以防万一,所有特警配备的专用记录仪都被设计配有卫星遥感的备用电源。傅声关掉记录仪时是否还记着这回事不得而知, 可傅君贤清楚, 三分钟一到,呈现在众人眼中的是何画面,将比这次任务成败与否更加深刻地影响青年的前途和命运。   然而现下,他也只能束手无策地同其他人坐在这里,忐忑不安地等待这度秒如年的三分钟。   *   交易中心, 三楼房间内。   傅声凑近了些,琥珀色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的脸。   “信鸽认识你?”他问。   女人脸上的笑得意又莫名的悲凉。   “斗了这么多年,你最大的遗憾恐怕就是从没有真的抓住过他吧?”她挑衅地问,“新党内部都说,你就是我们的克星,凡是正面战场见到过你的人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可你不也一样,除了信鸽这个代号,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么?”   傅声倾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仿佛沉着一片冰湖。   “我可以为你破例。”   傅声说。女人嗤笑:“想多了,我不是信鸽。”   “与那无关,”傅声静静道,“我不对女性动手。”   女人怔了怔。   “我带你回去见我们局长,你把这里的一切向他坦白,再告诉所有人你是被迫的,如今风声紧,他们顶多把你关上三两个月就会放出来,到那时你可以远离这一切纷争,安安稳稳过你自己的生活。”   傅声注视着她说道。女人看他的表情像见到什么天方夜谭,甚至震惊到方才身上那股疯劲儿都消减了不少。   傅声看着她哑口无言的模样,略一颔首:“考虑好了吗?同意的话我就把记录仪打开了,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不知道违反了多少条纪律,足够我的上级把我开除十遍。”   女人脸上的肌肉抽了抽,身体蜷缩起来。   “好,好吧,”她似乎有点动摇,“那你扶我起来,刚才我的肋骨好像被你撞坏了,一吸气就疼……”   傅声点头,挪到她身侧,伸出胳膊:   “行,你抓着我肩膀,靠着我——”   一把寒光森森的水果刀忽然从他肋下划过,直冲着傅声心脏的位置刺来!   傅声浑身一震,条件反射地抓住那刀柄,就势朝着人体骨骼相反的方向一掰,另一只手松开女人的身体,使劲一推!   噗嗤——   两个人倒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停下来,傅声一翻身灵活地爬起,定睛看去。   那女人仰面躺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水果刀。   而刀锋早在刚才被傅声亲手掉转过来,无法阻挡地刺入她自己的小腹之中。   傅声的脸顿时僵住了。   他站起来,身子晃悠了一下,扶住一旁的桌子才得以站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上嗬嗬地吸着气的女人,后者嘴角正不断流淌出暗红的粘稠血迹,身下也汩汩地凝聚起一小片血泊。   那女人已经放弃挣扎了,她布满血丝的眼球一寸一寸转动,最终锁定在傅声的脸上,吐出一口血,断断续续地笑了。   “你这个联邦的罪人,宪政的,叛徒……”   女人声音越来越小,瞳孔开始不可抑制地扩散。   “不过你的报应很快就要来了,”她含混不清地道,“最后的战役马上就要来临,我们还有最后的王牌……”   “血鸽他会……惩治你的……”   傅声眉头一蹙:   “你说信鸽他——会什么?”   然而话音未落,女人握刀的手一松,掉在地面。她双眼直到最后还大睁着,脸上残存着再也不会消抹的,向往的笑容。   傅声望着断了气的女人,彻底沉默了。   几秒过后,耳机里传来一阵嘈杂的电磁波:   “……能听见吗?猫眼,收到请回答!”   傅声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默默垂下眼帘。   大后方,指挥中心内。实时画面恢复的一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去,只见画面中正横陈着不久前还在癫狂大笑的女人的尸首,上面甚至明晃晃地插了一把尖刀。   大厅内一阵压低的唏嘘。   警备部长和督战员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前者干脆拿过技术人员用来联络的话筒:   “猫眼同志,可以听见吗?任务进展如何?完毕!”   过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任务现场没得到声音通讯时,大厅内传来了傅声镇静的声音:   “收到,可以听见。任务已完成,可派遣后方部队进行收尾工作,完毕。”   一阵静默,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很快,越来越多的掌声加入,甚至有人率先从座位上起身,奋力欢呼:   “好!”   雷鸣般的掌声不亚于会场中的一场狂风暴雨,喝彩声如山呼海啸,所有观看了任务全程的同行都被这次出色、完美的行动折服了,不禁全体起立,发自内心地用热烈的掌声表达对见证这份活着的传奇有多么荣幸。   士气高涨的指挥大厅内,唯有傅君贤一个人格格不入,面色难掩沉重。   他抬头向画面里看去。虽然看不见傅声的脸,可仿佛父子连心一般,他竟也隐约察觉到傅声似乎一直沉默着面向那死去的女人,宛如身处一场寂寥的葬礼。   *   两小时后。   指挥中心的大门推开,已经换好日常制服的第七组一行人步入会场内。为了‘猫眼’身份的保密性,刚刚观摩的警察都散了,只留下一些必要的工作人员在内。   “猫眼同志,辛苦了!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啊!”   警备部长笑呵呵地走来,甚至主动握住傅声敬完礼还来不及放下的手:   “这次大获全胜,你们干得漂亮!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你制定的计划太冒险了,你可是咱们警备部不可多得的人才,总是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无异于在悬崖上走钢丝……”   傅声一身熨帖制服干净利落,没有一丝血腥气,因为保密的缘故,他脸上戴着纯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一双幽亮的琥珀色瞳孔,站在警备部长面前微微颔首。   “这次行动还不能算得上尽善尽美,部长。”傅声说,“情报人员说,信鸽本来也在港口附近,可不知道他是怎么提前得知了消息,赶在我们到达之前撤离了。”   “你们能顺利平安归来比什么都重要!”警备部长拍拍傅声的肩膀,把人搂过来,展示一件宝贝一样自豪道,“督战员同志,刚刚你都看见了吧?不是我吹,即使是在军部,也未见得能找出几个像猫眼这么优秀能干的人才!”   一旁的督战员语气里也染上三分艳羡:“是,这小同志很有能力,换做我们战区,少说也是个少校起步……”   “你们就是拿中校来换,老傅他也不肯给的!”   警备部长哈哈大笑,又转过头向傅声看去:“等新党的烂摊子彻底摆平了,今年的银穗勋章非你莫属。”   傅声只略微与满脸赞许的男人对视一眼,平静地垂眸:“多谢部长。”   猫眼获得的大小荣誉早已不计其数,警备部长对傅声宠辱不惊的态度也见怪不怪,正要再说些什么,秘书忽然不知道从哪里跑来:   “部长,民主派的人在外面呢,说是有事想要见您。”   警备部长不快地斜他一眼:“你觉得我现在有空吗?”   秘书面露难色:“是……”   部长又问:“他们怎么来了?难道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   秘书:“具体的行动他们应该不大清楚,不过现在外界盛传新党要有大动作,这个情况他们大概也能猜得出……”   部长不耐烦地挥手打断:“罢了,一群沉浸在乌托邦童话里的白痴,我没工夫陪他们打哑谜。告诉安保处,让他们快些离开,如果赖着不走就——”   傅声忽然道:   “部长,要不还是让我的人去处理吧。”   警备部长停下话头,向傅声看去:“嗯?”   傅声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一旁黑着脸的军部督察员上滑过,恭敬道:“七组的战友们已经累了,本来也要回局里休整。出去的时候碰见门口民主派的议员们,正好可以和他们解释一下,我的人都有分寸,知道该怎么说。”   部长略一沉吟:“也好,那这事一会儿就交给你办。”   那秘书得了准信儿,敬过礼便走了。警备部长十分满意地转向一直没吭声的傅君贤:   “老傅,你倒也是个帅才,能培养出这么得力的下属……要我看,你我都是老头子了,等猫眼再过个三四年,当你们特警局的二把手绰绰有余啊!”   “您过奖,他还差得远呢。”傅君贤这才跟着笑笑,比了个请的手势,“部长,时候不早了,我送您上车,参议院还等着您呢。”   “行,我不多唠叨了,也耽误你的人休息。”走之前部长最后在第七组的全体人脸上扫过一圈,赞赏地点点头,“未来可期啊!努力干,都错不了!”   七组人纷纷立正敬礼,目送着傅君贤带警备部长从前门离开后,傅声这才摘下口罩,转身面向身后的战友:   “韩总,和指挥中心的人交接一下,没事的话咱们尽快回自己的地盘。小于,去门口接待一下民主派的人,说话客气一点,别发生冲突。”   老韩应了一句,大步流星走了。于静伟反倒一愣:   “声哥,真去啊?一帮穷酸议员,至于么?”   傅声一边用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慢条斯理地把口罩折叠好,放进上衣口袋,一边终于正脸看他一眼。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看人下菜碟的话,当年我和二哥就不会把你调进特警局的精英组了,于静伟。就因为现在你在警备部最扬眉吐气的地方待着,所以就能眼高于顶,看扁别人吗?”   于静伟有点不服气似的要反驳,被组里的小魏捅了一肘,这才将话咽了下去。傅声看穿他的心思,声音一沉:   “知道刚才部长对民主派为什么那么不友善吗?”   于静伟愣了愣。   傅声随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制服长裤包裹着的一双线条笔直劲瘦的长腿交叠,上半身靠在椅背里,手肘搭在扶手上,是个对组员进行战略复盘时惯有的姿势。   “他大动肝火,八成是要演给督战员看。”傅声说,“亲军派和民主派一直不对付,要不是新党人现在跳得欢,他们早想置民主派于死地了。于情,我们给部长个台阶下,让他不必非要在两派之间站队;于理——”   他顿了顿:“这两年还在议会里干实事的,除了他们也所剩不多了,不该再为难人家,驳了他们的面子。”   于静伟早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惭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傅声不再看他,阖了阖眼:“你不愿意去就算了。二哥——”   “不不不,我去!”于静伟一叠声道,“声哥,我现在就去跟他们好好说!”   说着,他生怕傅声反悔一般,一溜烟儿地跑了。傅声轻轻吁了口气,手背向外挥了挥:“大家去车上等我和韩总的消息吧,今天都辛苦了。”   组员们纷纷应着“是”转身从后门离去,傅声坐在椅子里靠着椅背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深呼吸,隐忍地吐出口气来,一手改握住扶手,指尖却用力到泛起淡青色。   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一个不但没走,反而向椅子走近了些。傅声闭着眼睛默默地待了一会儿,薄唇轻启:   “……二哥。”   赵皖江看着傅声的脸,苦恼地咂咂嘴:   “小声,没事儿吧?”   傅声闭着眼轻飘飘一笑:“我能有什么事儿啊,二哥。”   赵皖江皱眉:“你拿个镜子照照,这小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刚刚见部长的时候我瞅你就不对劲,总感觉你特别厌世似的,细看又恹恹的……”   傅声没说话,喉结小幅度滚了滚,眉眼间潜伏着温吞的惫色,灯光在青年细挺的鼻梁和凹陷的眼窝里打下深灰色的阴影。   过了一会儿,傅声稍微睁开点眼皮,嘴角弯了弯。   “二哥,我在这等局长回来,你也先上车吧。”他道。   ……   二十分钟后,傅君贤回到指挥中心时,傅声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在走廊等候了。   “局长。”   他迎面跟上傅君贤,两个人穿过走廊,傅声除了脸色仍然有些苍白,方才的疲惫已然一洗而空。   然而傅君贤还是凝眸望了他一眼。   他开门见山地问:“谈谈吧,这次任务之后首都的天可是真的要变了,你怎么看?”   傅声跟在他身侧,回答:“大清洗就要开始了。从现场撤离之前我有看过那些情报,里面记载的内容对新党太重要了,这次的打击对他们而言甚至可能是毁灭性的。”   “这点我倒不这么认为,”傅君贤道,“自断一臂,短期来看会大出血,可如果不保全他们的核心力量,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往后如果真的在首都开展扫荡,你要注意拿捏好这个尺度,不该碰的红线不能碰。”   傅声点头:“知道了。”   傅君贤忽然冷笑:“嘴上说知道没有用。傅声,你知不知道,你擅自切断和指挥中心的连线是个多出格的行为?部长下令要在三分钟内恢复通讯,如果重新接通画面的那一刻大家看到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那就是万劫不复!”   傅声沉默了。   他们来到走廊尽头,傅声要去替傅君贤开门,被他抬手拦住,语气里带了火:“幸好行动成功了,部长惜才,也足够信任你,才没追究你的冒失。但很显然,平日我对你的嘱咐你根本没听进去过。”   傅声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局长……”   傅君贤决绝地一摆手,傅声立刻没了动静,负手而立。   “……算了,你已经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没法插手太多。”   傅君贤叹了口气,转身背过手去,看着外面停车场里特警局的通勤车。   “说点更重要的事,”傅君贤忽然话锋一转,“轮渡系统开发得怎么样了?听说军部科学院已经把你从协助名单移到了负责人小组,有没有把握?”   傅声:“问题不大,这两年有关的知识我也一直在学,能跟得上。”   傅君贤点头:“那就好。对了,还有那个‘蛛网’计划……”   他收回目光,压低声音,“今时不同往日,当时我交给你的那些名单你一定要保存好。不管用什么方式,记住,保密是最重要的。”   “是,局长。”   二人陷入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傅君贤的眼神慢慢变了,不再似最初那样疾言厉色,观察了一下傅声苍白的侧脸,道:   “在屋子里和那个女人……小声,你没事吧?”   傅声的睫羽压下来,在瞳孔深处投下一小片暗色。   “没有,父亲。”他改口道,“我分得清,而且……时间过去太久,我早就快忘光了。”   傅君贤看了他一会儿,转头望着窗外。   “那就好。”他说着,叹了口气,“上车吧,今天你也累了,回家一定要好好休息。”   *   门被推开,客厅里,裴野吓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抬头看见玄关那站着的人,表情像戏法似的一阵变换:   “谁——声哥!你怎么才回来?”   傅声脱了鞋,将外套随手挂在衣架上,径直向他的方向走去。裴野坐直身体,瞪大眼睛:“声、声哥……”   他下意识把手背在身后,像正襟危坐的小学生。然而傅声只是路过客厅,眼看着就要走进主卧,裴野终于觉出点不对劲来,喊他:   “怎么了?你脸色好差……”   傅声脚步稍微顿了顿:“小野,我有点累,进屋睡一觉。饿的话自己煮个泡面,我起床再给你做夜宵吃。”   他声音有些沙哑,说完便进了屋,裴野慢半拍地应了一声:“哦,好——”   主卧房门关上了。   裴野脊背这才放松下来,悄悄把背着的手拿到身前。   换做平日他一定会追着傅声询问他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反常的疲惫,可此刻他还沉浸在差点被抓到自己偷偷给组织发送消息的心有余悸中,握着手机的手心里都沁出一层冷汗。   也正因如此他丝毫不知道,关上门后,傅声刚刚还勉强装出若无其事的脚步突然一软,整个人差点贴着门滑坐在地。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床头,到最后直接双膝一软跪倒在床边,浑身颤抖着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快点,”青年气音嘶哑,自言自语地念着,“快点……”   傅声面色惨白,骨节纤细的手指在药箱里战栗地翻找着,拿了好几次才握住一个药瓶,哆嗦着将其打开,不管不顾地倒出一小堆药片,数都没数就捻起几粒塞入口中,又抓过杯子,脸埋在杯口仰头囫囵吞下一大口水。   来不及咽下的水渍顺着唇角流淌至清瘦的下颌,顺着剧烈滚动的喉结下落,隐没在被打湿的领口。傅声颤抖地把杯子放下,玻璃杯搁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可他听不见似的,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张大口倒着气,终于浑身卸了力,靠倒在床边蜷缩成一团。   他的手揪住心口的衣服,手背上青筋暴起。   “没事的,”傅声睫羽如惊蝶振翅般抖得厉害,双眸涣散地呢喃着,眼尾却越来越红,“放轻松,不要应激……就快好了……唔!……”   有那么一个忍无可忍的瞬间,傅声的唇瓣张合,似乎想向门外的那个青年呼救。   可他犹豫再三,终究只是隐忍地闭上眼,身子一阵抽搐,彻底瘫软在床下冰冷的地板上,任自己被痛苦拖拽入深不见底的泥潭。 第26章   和好如初后——准确来说比关系修复之前甚至更上一层楼了——傅声很快就因为任务而成宿成宿在特警局加班不能回家。裴野像新婚之夜被抛在家的小媳妇, 常常一个人独守空房。   可很快,整个联邦局势的紧张蔓延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学校里不断有人因为不明原因退学,裴野的室友也申请休学了, 连一向没心没肺的徐怀宇也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人人私下都说,将新党人作为非法组织逐出议会的法案一通过, 潘多拉的魔盒就会彻底打开, 等待着联邦的唯有极.权军变这条末路。   特警局的名声在民众中愈发不堪。裴野品学兼优, 又有傅声这棵大树乘凉, 学校没人敢动他, 可背地里总有人讥讽他的表哥是“军部养的会咬人的狗”。   他教训过那些人几次,险些被H大记了过, 傅声知道了,百忙之中专程抽空过来劝阻他,提醒他现在万万不能出头惹事。裴野替傅声委屈,也知道他的难处, 后来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他装聋作哑,心里却如烈火烹油。   这样的情绪,即便到了春风面前, 也很难完完好好地遮瞒住。   “春风”正是那个花店男孩的代号。裴野不愿和那个对自己颐指气使、仿佛无事不知的亲哥沟通,于是传递情报的重任便委以这小男孩。   迫于首都一日紧似一日的风声, 不到半月, 两个人几乎天天见面。打那次送的白色弗洛伊德被傅声带回家精心养护起来后,裴野得了借口,每天都来花店挑一束鲜花。有时是粉色郁金香,有时是白色铃兰花,有时是浅色的香槟玫瑰。   当然, 付钱的时候,十之不过一二。   久而久之,板着脸装小大人的男孩仗着裴野欠他一屁股债,说话也开始肆无忌惮地顽劣起来。   “新到的紫罗兰,有的还是花苞呢。您跟我来。”   爬上一段旋转的陡峭楼梯,春风领着裴野走进一间暗门后的阁楼,在他身后关上门。阁楼十分狭窄,破旧的桌上放着一盏三十年前的燃油灯。   “组织有指示,”春风边说边坐下来,“受保护的是军部的一把手,等法案通过,他会先秘密转往国外,等候时机成熟……也就是他们说的摘桃。务必要把行动扼杀在摇篮里。”   “这么庞大的计划,猫眼怎么可能能知道太多。”   裴野摆弄着桌上的紫罗兰,听见男孩啧了一声:“别天真了,警备部这两年提拔的特警系统的干部里就猫眼升得最快,要不是为了保密,军部都要给他颁勋章了!这人就是把见血封喉的匕首,但凡见到他真容的,最后都死了。”   “停停停,你这是哪来的古老都市传说,”裴野忍不住吐槽,“猫眼他……就算他作为和咱们立场不同的一方来说是麻烦了点,可现实生活中他挺善良的,那天卖花的时候你不也见到了吗?”   春风嗤的一声:“那也是个麻木不仁的刽子手,做了当局党同伐异的屠刀。”   裴野气笑,胳膊肘搭在桌子上倾身向前:“我说,这些词你都从哪学来的?”   “裴参谋长,和我养父母。”春风白了裴野一眼。   春风口中的养父母是这家花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一对中年夫妻,因为被军队的兵酒后失手打死的可怜儿子,毅然决然选择了参加这场风雨飘摇下的革.命。   “有没有一种可能,既然猫眼是个你嘴里无情的杀人机器,”裴野酝酿了一下又接着问,“把他和他的战友策反到我们这边,为组织所用不好吗?据我观察,这群人没什么政.治立场,当特警单纯是谋生。”   男孩不赞同地翻了个白眼:“你不怕他也成了卧底,哪一天突然背刺我们?”   裴野五官微微扭曲,眼底噙起一丝愤怒:“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也是?”   “怎么,难道你的工作不就是要算计他?”   男孩眯起眼睛,看了裴野一眼,突然间恍然大悟般长长地哦了一声。   “或许你喜欢他。”   男孩说。   裴野的瞳孔猛的缩紧了:   “谁——”   “你喜欢上猫眼了,日久生情,对吗?”男孩语速快如连珠炮,“所以你才一直对我们的道路抱有幼稚的幻想,希望双方彼此妥协、折中、让步,是不是?”   裴野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在有人掀开下水道上的石头、阳光照进来的一瞬间慌张地四处乱窜,却始终都困在原地无处遁逃。   裴野很少有这样被戳破了的气球一般蔫儿了的样子,男孩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推断,站起身垂眼看了看桌上包好的紫罗兰:   “怪不得比起情报,每次来你更用心的是给猫眼选一束他喜欢的花……我要把这事汇报给裴参谋长。”   “别!”   裴野的脸顿时失了血色,紧紧抓住男孩的胳膊:“我之前是把这些事想得理想化了些……我保证,裴初想要的情报我一定给他拿来,行不行?”   “谁知道你会不会包庇猫眼?”   “我是裴初的亲弟弟,我要是使坏心眼,他弄死我不是易如反掌?”裴野一顿连哄带骗,就差要举手发誓,“你摸着良心讲,组织要我汇报猫眼的动向,我不都老老实实交待了?”   春风这才慢慢坐下,看他的眼神依旧狐疑,语气却不如最开始那么冷硬:“你,留待观察……”   砰的一声,暗门被大力推开,震下一层阁楼上的积灰!   花店老板,春风的养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跑得很急,说话都发不出声音,嘶哑着低吼道:   “有条子——快走!”   男人最后两个字对着裴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裴野大脑一瞬间宕了机:   “暴露了?!”   “快走!”男孩一下子跳起来,“让他们发现你就完了,别管我们,跑!”   春风的养父几乎疯了似的跑到角落,从柜子里拿出一沓资料和几个硬盘,又颤抖着伸手去摸索打火机;裴野连手里的花都忘了放下,跌跌撞撞站起身往外迈步,差点被椅子腿绊倒。   须臾功夫,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以及一个青年的怒喝:   “都给老子站住,不准动!安全检查!”   裴野登的犹如晴天霹雳。   是赵皖江。   这种级别的抓人行动,居然动用了特警局视为宝贝疙瘩的第七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组织一直警示首都各情报人员即将发生的大清洗,开始了。   比死亡的阴影更先一步笼罩上裴野心头的,反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生发出的更加刻骨的恐惧。   他怎么逃得过第七组的搜查?   别说今日逃不逃得出去,只需一眼,赵皖江便能认出自己的影儿。   “让他们看到你在这暗门后头,罪名可就坐实了!”   春风用尽全力把裴野推出门外,他正要寻个时机翻窗子,手腕忽然被拽住,他回过头,冷不防对上男孩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一定要活下去,”男孩目眦欲裂,一字一句说道,“记住,不惜一切代价!”   说完,春风最后凝视了裴野一眼,毅然决然关上了暗门。   他脑子还浑浑噩噩着,脚下虚浮,只是机械地做着逃跑的动作,春风的话却像咒语一样在脑海中不断回响。   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代价……   等待他付出的,究竟是什么?   “谁在那里!”   裴野一个踉跄,差不点从楼梯转角摔下来,翻窗已经来不及了。他脑海中一瞬间闪回了一百种自己的下场,他会被怎样并不重要,可刚刚春风和他的养父为了保护自己而断后,一切努力竟然就这样化为乌有了吗?   一道手电筒的强光晃得裴野睁不开眼,他下意识转过身抬手挡住脸。   “把手放下!”   刺激的白光让其余的感官也变得迟钝,裴野放下手,眯起眼睛强迫自己适应这光线。楼梯下方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怎么是你这孩子!……”   赵皖江放下手电,震惊得合不拢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赵皖江嗓门大,裴野还没来得及想好搪塞的理由,不远处也闻声走过来一个人,拿起手电筒往楼梯上照了照:   “怎么了二哥——”   手电筒打过来的瞬间,裴野逆着光看清了傅声的脸,傅声也看见了他的。   傅声一身黑色警服,戴着一双黑色皮手套,剪裁合度的衣着勾勒出他利落清瘦的身姿,纯黑的面料映衬得青年肤色莹白,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武士刀,锋刃森森。   他们目光交汇,傅声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表情却如面具般毫无波澜,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漠然移开,关掉手电筒,唇角微微一动。   “带他下来。”   傅声毫无感情地说。   寥寥几字,就足以让他腿软。   赵皖江大步迈上楼梯,一把薅住裴野的肩膀,边把人带下楼边在他耳边低声耳语:   “老实点,别让人知道你认识小声。一会儿让你干什么,照做便是。”   裴野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尖锐得失真:“这是怎么了二哥,你们要干嘛?”   “你个学生仔,少管你哥的事。”   赵皖江最后在他背上拍了一掌,裴野半真半假地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低着头像贼似的贴着墙根儿走到花店一楼的角落。   一楼墙边站了一溜人,有的一头雾水,有的瑟瑟发抖,不过尽是些倒了霉的顾客。   “安全检查没结束之前,都不许离开,否则小心这玩意不长眼。”   楼下的老韩晃了晃手里的枪,本来面露怨气的见了亦缩了脖子再不敢吱声。裴野小心地挪到一个不起眼的墙角,偷偷斜着眼睛往楼梯上张望。   楼上的搜查仍然没有停止,乒乒乓乓的翻箱倒柜声令人心惊肉跳。   裴野努力竖着耳朵,从混乱中并不费力便辨认出赵皖江的大嗓门。   “他大爷的,这暗门后头没有人!”   裴野顿时松了口气,面上还装着惶惶不安的无辜路人模样,心里却为警备部扑了个空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慰。   可很快,傅声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滑轨生锈严重……这是个双向暗门,真正的常用密室在另一边。二哥,退后。”   裴野的心登时沉到了无尽深渊。   楼上的翻查都停了,整个二层小店安静下来,只听咔哒一声,暗门再次被推开,忽然轰的一声巨响,接着两发枪声,一阵咚咚的沉重脚步叩在木地板上,随即一声暴喝:   “跪下!”   完了,裴野心里知道,全都完了。   阁楼里那不堪一击的机关怎么可能拦得住常年在一线出生入死的七组特警,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毫无胜算的负隅顽抗。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走狗,闻着味就……”   花店老板喘着气,话没说到一半,闷哼一声,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即使在楼下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困在一楼的几个闲散人员霎时面如死灰,店里鸦雀无声。   不知道动手的人是谁,接着便能听到赵皖江道:“烧得倒是干净,可惜这硬盘你砸坏了也能修复。”   裴野就差竖起耳朵仔细听,可他始终没听见春风的声音。   逃跑了吗?   不,不可能。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让于静伟这种人徒手捉住十个都不在话下。他几乎可以想象出此刻春风和他的养父并排跪在一块,被人拿枪指着,却倔强地梗着脖子偏要抬起头,不服输地怒视着一屋子警察的模样。   顿了顿,赵皖江似乎在询问另一个人:“真是造孽,这还有一个孩子……要不要把他们带回去?”   又有一个七组人道:“部长的意思是,格杀勿论。”   裴野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这两个人是在对同一个人请示——赵皖江如今是特警局七组组长,而傅声是干部首席,两人行职级上差了半级,执行任务时傅声拥有说一不二的最高权限。   过了好久,傅声都没有回答。倒是阁楼里花店老板咳嗽着,狼狈地率先嘶声道:   “你们但凡还有一点人性就该放了我的孩子,我儿子是无辜的!”   “一群军.政府的恶犬,难道你们连最基本的良知都泯灭了吗?!”   “我就是死,也要诅咒你们下十八层地狱——”   有人听不过,拿什么东西把男人的嘴粗暴地堵上了。花店老板凄厉地呜呜呼号着,衬得楼下像死了一般寂静,有人已经两腿打颤蹲在地上起不来,还有的瘫坐在架子后头喃喃自语:   “别杀我,我不是新党人,只是路过买花,我什么都不知道……”   楼下唯一的一个知情人此刻站在楼梯下方,紧张揪着他的胃,令他翻江倒海的几乎要吐出来。   压抑仿佛令这个小小空间里的时光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野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时,他听到傅声轻轻地、平静地命令道:   “开枪吧。”   砰砰两声枪响,楼下的人皆是浑身一震。楼上单薄的地板上响起咚咚两声子弹壳落在地上的脆响,紧接着是某种敦实的血肉倒在地上的厚重闷响。   无论怎么数,都只能是两个人。   裴野的手痉挛似的抽了抽,手里的紫罗兰掉在地上,纸包的花束在地面弹了弹,震碎的花苞散落一地。   楼上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有心理素质差的已经捂住嘴跪倒在地上干呕起来。裴野扶着楼梯扶手才勉强撑住身子,他攥住栏杆,用力到指节青白。   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动静,透过扶手传来的震动,裴野似有感应地抬起头。   七组的人正陆陆续续从楼上走下,最前面的人正是傅声。   很久很久以后,裴野都忘不掉那一天傅声的样子。   傅声高挑修长的身影从墨汁般的阴影中走出,楼下灯光照亮他一尘不染的制服与冷白的面容,连一丝火药味和血迹都不曾在身上留下,黑色短靴踏在年久失修的楼梯踏板,步履从容不迫,叩响在楼梯上的每一步都残酷如死神的倒计时钟声。   楼梯间很暗,可傅声的眸子如古井无波,唯有瞳孔折射出一丝冷血动物般深冷的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傅声的代号叫作猫眼。   傅声边走边环视楼下已经吓得失了魂的人群——说是环视,他的头几乎没有动,只是缓缓转动眼球,像是农场主在凭心情挑选待宰割的家畜。   等走到剩下两级台阶时,傅声站住,抬起手一边摘下手套,一边沉默地继续望着剩下的人。   裴野就在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可傅声根本没给过他哪怕一个眼神。   “如果有人把今天的事乱说出去,”傅声垂着眼帘扯下紧绷的手套,翻了翻手腕,伸长五指活动几下,手背上细长的掌骨筝开苍白的皮肤,如流动的琴弦般一阵起伏波动;他说话声很轻,可整个一楼都能清楚听见,“——与楼上的人同罪。”   傅声握着手套,仍没抬眼,声音冷得淬了冰:   “各位的脸,我可都记住了。”   屋内空气一僵,不知是谁带头唯唯诺诺地说了句不敢,店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告饶声,傅声身后赵皖江挥挥手喊了句都快滚,满屋子人顿时作鸟兽散。   只有裴野还傻傻地杵在原地,他看着傅声,好像自己第一天认识他。   终于,傅声微微转过脸,目光短暂地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眉心微蹙,语气沉了沉:   “你不走,是打算陪他们一起上路?”   裴野哦了一声,松开抓着栏杆的手,嗓音还颤抖着:“好的,警官。”   他后退几步,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花店。穿过马路前一秒,他余光似乎看到楼上有人在窸窸窣窣搬动着什么,可能是某人的尸体,他不敢看,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发了疯。   这是裴野人生中第一次以敌对阵营的视角与傅声正面交锋。后来他渐渐明白,刀山血海铸造了傅声这把剑,裴野被他这冷酷凛冽的气场所震慑,却又终将为他傲雪凌风般的肃杀无情所深深吸引,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地拥抱傅声那危险的一面。   可此时此刻,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傅声产生了无法消弭的厌恶。   他逆着风跑了好久,穿过数条街道,嗓子里呛着风,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   终于,裴野在一个公共电话亭停下来,从裤兜里摸出硬币投进去,抓起话筒颤抖地按下一串号码。   他脸紧贴着话筒,从危险中脱离的后遗症让他精神高度集中,变得疑神疑鬼,等待电话接通时无时无刻不在四下张望。终于,听筒里传来滴的一声。   裴野说了声喂,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带了哭腔。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数月不见的男声:   “你终于来电了。看来,春风一定出事了……”   裴野什么都说不出来,春风和他养父的死如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就是代价,”电话那头说,“现在,轮到你让猫眼付出代价了。”   *   晚上十点,裴野推开家门。客厅一片漆黑,傅声坐在沙发上,身上仍是那身让裴野生理性恐惧的特警制服。   傅声抬起头,裴野注意到青年的眼里熬出了血丝,神色竟然和自己同样紧绷。   “为什么去那家花店?”傅声劈头盖脸问道,“为什么?!”   裴野在侧边沙发坐下:“给你买花,这家我常去。”   傅声的呼吸愈发急促,裴野虽然低着头,脖子却梗着,七年里他很少和傅声玩真格的叛逆,可这次不一样。   他不是没见过尸体,可那是在他十三岁之前,新党的训练场里每天都有和他一样甚至比他大很多的少年承受不住残酷的训练而被熬死了,丢进裹尸袋草草拖去废弃的火葬场焚化。   可裴野来不及同情那些人,因为他清楚对怜悯心的脱敏训练也是组织计划的一部分,如果他同情别人,那么明天死的就是自己。   可春风不一样。   春风是个鲜活的、会笑会闹的生命,他会和过去的自己一样故作高深来掩饰内心,会把裴初那个混帐的话当成圣经复诵,会在指出自己“对斗争复杂性的认识太浅薄”后又选择包庇他见不得光的感情。   他那一辈子胆小谨慎的母亲死了,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特警局还存活着。没来得及长大的春风死了,亲军派的人还活着。   为什么该死的人不去死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啊!   他做好了傅声被自己激怒的准备,甚至某种程度上,他做好了傅声像在花店那样一枪把自己崩了的准备。   可什么都没有。暴怒、责难、怀疑,通通都没有,傅声把脸埋进颤抖的手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那孩子,”傅声脊背弓起,每说几个字便要克制地深呼吸一番,“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你一样大。”   裴野狠狠怔住了。   客厅里连月光都稀薄,傅声好像在和裴野说话,却又像是在自我开解:“我要是带他们回去,父亲就要把人移交给亲军派,他们必死无疑,而且会受尽酷刑而死……”   “他们为什么非死不可?”裴野哽了哽,还是决定替春风问出口,“你们不是要他们的情报吗?把那个什么硬盘交上去,再放了人……”   傅声突然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的刹那裴野险些吓了一跳。   青年对他一向温和平缓,可现在的傅声眼里写着从未有过的强硬,几乎到了一种不可理喻的程度。他一把抓住裴野的胳膊,字字铿锵:   “小野,他们是罪有应得,不要同情他们,更不要再和他们任何人有接触,记住了吗?”   裴野的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挣开傅声的手:“声哥你在说什么啊!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你说他罪有应得?!”   “不是那孩子真的罪有应得,而是你必须这么相信,明白吗小野!”   傅声起身在裴野身边蹲下,紧握住裴野的双手,抬起头认真注视他的眼睛:   “只有你相信了,远离了,这一切杀戮才会和你毫无关系!小野,这辈子我的手洗不干净了,他们变成鬼来报复我我也认,我只要父亲、二哥他们平安,只要你一生顺遂,我活着一日,便能保护你一日……”   裴野低着头,傅声望着自己的眼睛像是月下的湖面,眼底的湿润打碎了波光粼粼。   他原本被冲动的怨恨激荡着的心,在那低到尘埃里的卑微之下揉皱成一枚长不大的苦果,酸涩得他胸口都在钝痛。   他应该恨他的……但他怎么能够恨他?   他的“哥哥”,他的救赎,他最不愿伤害的人,他终将伤害最深的人。   他的代价,他的傅声。   “唯有如此吗?”裴野轻轻问。   傅声含着泪点点头,苦涩一笑。   “唯有如此。”他温声低语。 第27章   一周后。   特警局一楼大厅, 赵皖江正在前台签收快递,走廊里迎面来了两个行政人员,对他打了招呼之后又冲他身后敬了个礼:“傅首席。”   赵皖江拿过快递单回身, 傅声正在门口,搬着一个大纸箱子。他小跑两步过去替他开门:   “首席大人这是在忙什么, 还要亲自搬东西?”   两个人走向停车场, 傅声笑笑, 有些吃力地抱着箱子颠了颠:“喏, 咖啡机。”   “不要了?没它你靠什么熬大夜。”   赵皖江开玩笑地说。   特警局被上头下了死命令, 这次核心人物的秘密转移行动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局里从上到下都在加班加点, 傅声作为干部首席,忙起来每天恨不得把咖啡当成水往肚子里灌。   说话间停车场到了,傅声把东西装进车后备箱,拍了拍手上的灰:“被叫官二代这么多年了, 我也得体验一次特权——我和局长申请了,这两天在家办公。”   “叫你前几天悠着点,这下撑不住了吧?”   “什么呀二哥,”傅声笑着摇摇头, 眼神却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一只手不自觉地搭在车门上轻轻拍了拍, “是小野, 上次那事,我担心他。”   赵皖江的笑容慢慢消退了,他小幅度地看了看四周,低声对傅声道:   “花店执行任务那次,他肯定吓得不轻。不过你也别太反应过度, 反倒让他紧张了……等法案一通过,新党大势已去,我们总算就能过上安生日子了。”   傅声长睫微垂,嗯了一声:   “是啊,我们盼了很多年的安生日子。”   他们总是这样说,开玩笑地称新党铲除了,警备部所有人都可以原地退休领养老金了;可傅声知道根本不是这样,无论谁握着权利,达摩克里斯之剑永远都会悬在当权者头顶,而警备部则是太平盛世背后负责抹除阴暗蠹虫的黑手套。   儿时他也有过小说里描绘的除暴安良的梦,做个和父亲一样出色的警察,是傅声认为最接近自己理想的职业。可当他真的踏上这条路时才发现,警备部不再是他当年眼看着父亲和他的战友惩治罪恶的地方,打击罪犯的行动越来越少,对民众的监视却越来越多。   可是他没有选择,或许一开始他就不该走上这条路,但事到如今,他只有和所有人一样,相信明天会比意外先一步到来。   ……   傅声回家时裴野正在客厅拖地,见傅声抱着个大箱子进门,放下拖把跑过来,不由分说抢过来抱着:   “医生说过你腰不好,别搬重物!”   “拿着鸡毛当令箭,”傅声笑道,“单位的咖啡机拿回来了,放到厨房就行。想不想尝尝我做的咖啡?”   两个人走进厨房,裴野把东西放下,拆开箱子把咖啡机搬到操作台上,插好电源:“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下次可不许搬这么沉的东西,明明有我呢,非要累到又犯腰疼才长记性。”   傅声一边把杯子和咖啡豆拿出来,一边弯唇一笑:“小野,我发现你和二哥有的时候特别像。”   裴野按下电源键的手指停了停:“像二哥什么?”   “说话的语气啊,”傅声低着头拆开袋子,又拿起一个量杯,说着还腾出一只手比了一下,“上次嫂子自己在家修空调把腰闪了,二哥在电话里念叨的啊,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一直说下次再有这种事放着他来——”   傅声说着转过头,一不留神对上裴野笑而不语的眼睛。   他如梦初醒,手一抖,袋子里的咖啡豆洒了几颗出来,咕噜噜掉在台面。   裴野暧昧不明地一乐,把咖啡豆一粒粒捡起来,徐徐接道:“自己的老婆嘛,是该宠着些。”   这小混球,语焉不详的,故意占他便宜呢。   傅声想骂,可他这可恨的温吞性子离了工作便太软,憋了半天,总觉得先绷不住反而是摆明想歪了,咬了咬唇把杯子向前一推:   “看着,我教你。”   裴野脸上笑意更甚,目光在青年浅灰色的衬衫领口逡巡一阵,落在那一张一合的樱色薄唇上,喉结动了动,低沉的声线在胸腔里振响。   “好。”   *   一白一黑两个马克杯端上了桌,裴野替傅声拉开椅子,俯身轻轻嗅了嗅杯口,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真香。咖啡豆不错。”   “光是咖啡豆不错?”   傅声笑着坐下,指了指黑色那杯,“你的加了糖。”   两个人碰了碰杯,裴野握着杯子慢慢抿了一口,拿铁的醇香抚慰着干涸的味蕾,裴野习惯性地发出一声感叹,和七年来每次尝到傅声的手艺时习惯性的做法一样:   “声哥,你可以去开个店,味道绝了。”   傅声轻轻晃着手里的马克杯,琥珀色的眸子笑得只剩一条缝:“我家小野喜欢就好。不过说真的,我还真想过开一家咖啡店。”   “声哥你也有这么文艺青年的时候啊。”   “没有,”傅声托着下巴,陷入到想象里,“我是认真的,要是能开一家咖啡店,我自己煮咖啡,做西餐和甜点……”   “那就现在去做,怎么样?”   裴野听傅声描绘得起劲,突然放下杯子问他。傅声一愣,继而笑道:   “我也就说说,还得上班呢。这种事还是等我退休之后再说——”   “不上班也不去特警局了,就开一家咖啡店,我来做你的店员,好不好?”   他们四目相对,傅声弯长的睫羽猛的一颤,青年望着自己的眼神竟从未有过地认真,语气里甚至带有一丝焦急。   “不要做什么特警了,”裴野的眼里一片恳切,“声哥,我们开个小店,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辈子,好不好?”   裴野问得那样迫不及待,仿佛傅声只要说一声好,他立刻就会把这承诺付诸行动,仿佛他们不是在畅想轻松愉快的未来,而是末日下亡命天涯的灾民,相依为命着,渴望一间小小的屋宇作灵魂安放的避难所。   可他们没有,傅声自知他给不了任何承诺。   “……小野,我知道前段时间花店的事吓着你了,”傅声熟练地扯出一个宽慰的笑来,“你放心,声哥答应你,不管什么任务我都会平平安安的。”   裴野一向很吃傅声温柔却坚定的这一套,可意料之外地,傅声看到裴野眼里的光挣扎着闪烁了一下便熄灭了。青年晃晃悠悠地起身,刘海遮住了眉眼,再也看不清他的眼神。   “嗯,我知道了。”   傅声看着莫名失了魂的裴野,心里的不安油然而生,犹豫着伸出手想拦住他:   “小……”   “太苦了,”裴野拿起马克杯,留给他一个有些落寞的背影,“我去再加点糖。”   *   自那之后,他们三天之内再没有过任何像这样长时间的对话。   倒也不是刻意的谁躲着谁。傅声工作忙得焦头烂额,裴野白天在H大,晚上回家时只能从餐厅那袋越来越干瘪的咖啡豆包装上判断出傅声还活着的痕迹。   偶尔他们会在卫生间外头相遇,傅声不是在打电话就是拿着一厚沓资料,脸色一次比一次差——既是累得,也是愁得。   他知道傅声忙,自然也不去打扰,直到第三天,他想着给傅声做点什么,有样学样煮了些咖啡,想给傅声送进屋去。   还没等敲门,裴野发现主卧门竟然开着,或许也是上一次进出时没关严,当事人也没注意。   他端着杯子敲了敲门,没人应答。   裴野心里忽然涌出一些很不吉利的想法——傅声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不是一天两天,又伤病缠身,难不成是晕倒或者突发昏厥在屋里面?   来不及思考太多可能,裴野抬手推开门,旋转的门扉展开开阔的视野,青年单手握着电话背对他站在窗前的身影映入眼帘。   傅声似乎在听电话里的人讲着什么,全然没有注意门开了,裴野见傅声安然无恙,心里松了口气,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有点好笑。   下一秒,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裴野这才发现,大概是由于举着电话太久觉得累了,傅声的手机正开着免提。   “你的电脑里没有加装咱们局里的扫描系统,记住,不要随便联网,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更不能把电脑带到公共场所。”   “是。”   “不论新党人能不能像上次一样搞来我们的行动计划,‘那一天’也会是亲军派和新党之间的决战了。我知道你一向谨慎,但生死攸关,不能不多嘱咐你两句。”   “属下明白。这次军部临时决定把护送任务移交给七组时我就对行动的危险性有了心理准备,我会把所有人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的,请局长放心。”   “——那就这么定了,手提电脑的资料一定要存好,特别是机场线路图绝对不能外泄。”   “好的局长。”   傅声一手放下手机,一手撑着窗台,微微低着头,水蓝色衬衫加黑色西裤勾勒出青年颀长俊俏的身姿,衬衫布料紧贴着窄而劲瘦的腰腹平整地扎进裤腰,收起一段禁.欲的腰胯线条。   裴野注意到,傅声左手手腕上绑了个黑色发绳。   “小声,刚刚线上开会的时候,我看你脸色也太难看了,这两天是不是又熬了通宵?”   “父亲,我没……”   傅声说到一半声音慢慢弱下来,抬起一只手,从裴野的角度看似乎在揉着眉心。电话那头傅君贤严肃地问道:   “你老实讲,是不是又去买丁环酮了?”   裴野的手一颤,杯子差点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丁环酮,是医院能买到药效最强的神经性非处.方类抗焦虑药物。   傅声的身体微微一震,头更低了些,整个人有些站不稳似的,竭力撑着窗台,消瘦的肩胛骨隔着单薄的衬衫料子都微微突起:   “父亲,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转移行动一旦失败,后果是毁灭性的……”   “小声,你这是在拿命开玩笑!”傅君贤的嗓音因为激动而略带浑浊,“你母亲是怎么病死的,你忘了吗?”   傅声不说话了,垂着头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放到脑后拢了拢略长的发尾。   裴野这才反应过来,傅声头发长得快,那小皮筋是绑头发用的——于是他看着傅声随意地将有段时间没剪的浅栗色长发扎起一个小辫子,脑后短短的一个低马尾,露出纤长雪白的后颈。   电话那头仍有些情难自抑:   “你母亲的事,本来就是我一辈子的懊悔!我千怕万怕,可你还是随了她的家族基因,就连你们的样貌性格都那么像……当初你说自己神经衰弱睡不好觉的时候,我就不该让你吃这个——”   “父亲!”   拔高的声线令傅君贤的声音戛然而止。傅声身子止不住地战栗着,裴野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想象到傅声紧闭着眼睛痛苦地忍耐的模样。   “别说了父亲,”傅声克制着自己恢复到平日的温和有礼,话音的末梢却还是夹着些面对亲人自然而然的委屈,“别说了。”   傅君贤一瞬间紧张得和平时那个不苟言笑的傅局长判若两人:“好,爸爸不说了,小声你保重身体,丁环酮一定要少吃,明白了吗——”   嘟的一声,傅声罕见地先行挂断电话。他最后撑着窗台喘了口气,还没等直起身,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强忍着愠怒的人声:   “你到底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傅声的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手心里狠狠一捏,脑子里嗡的一下,转过身看见裴野时腿都软了,下意识地想摆出惯常的温和姿态:“什么瞒着——”   可他不知道,丁环酮的副作用本就让人易受惊吓,傅声以为自己装得没破绽,可看向裴野时瞳孔还是颤的。   裴野咬牙:“我进你房间,你不问我为什么打扰你办公?”   傅声身子抵在窗台上,后知后觉地反问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唔……”   他膝盖一软就要跪坐在地上,所幸裴野动作更快,放下杯子上前一步就接住了傅声。青年软得像猫儿似的,脸搁在裴野肩上,睁着眼睛只剩下喘气的劲儿。   裴野搂着傅声的细腰把人圈到怀里,手顺着傅声单薄的后背一路向上扣住他肩膀,把人拉起来:   “能听到我说话吗?”   傅声闭了闭眼,倦倦地笑出声:“又不是蒙汗药。”   丁环酮药性烈,服用后虽然会大幅缓解焦虑,但会导致人短暂的极度疲惫,对外界的刺激不敏感。   傅声虽然意识清楚,可脸上带着些平时未曾有过的淡漠与厌世感,虽然对裴野依旧温柔耐心,药物的作用却不时让他流露出一丝轻蔑神情。   像是神明卸下爱人的伪装,温良之下是彻骨的凉薄。   裴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语气不由自主地放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野本来就是alpha,长大后骨架又大,单手就能把傅声后腰整个揽住,甚至还能隔着单薄衬衫摸到深陷的腰窝。   他不得不改为掐住傅声一边腰侧让对方站稳,后者小腹在过烈的药效下痉挛般阵阵紧缩,引得傅声低头轻.喘,低头时后颈微凸的颈骨微顶起一个优柔的折线,几天过去傅声似乎又瘦了,裤腰在胯骨上都有点挂不住。   傅声被裴野一手握着腰,竟也毫不在意,身子如风中枯叶般重心不稳地晃了晃,垂下眼帘:“好几年了……我睡不着,一般的安眠药对我没用。”   说着他随手往上捋了一把额前的刘海,眸子像是裴野小时候喜欢的玻璃弹珠一样清澈,凌乱的发丝衬得傅声的脸漂亮得惊心动魄,有种出尘却易碎的倔强。   裴野克制着掌心的颤抖,把傅声搂得更紧。   “声哥,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是……”他偏过头在傅声耳畔放轻声音,尽可能不让自己吵到现下神经脆弱、极易受惊吓的人,“傅叔叔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声哥的妈妈到底怎么了?”   傅声眉间拧了拧,咬住下唇。   “妈妈她……她——”   傅声的呼吸眼瞅着急促起来,裴野忙在他微陷的脊椎上来回轻抚,替他顺气:“不问了,声哥不想说,我们就不聊这个事。”   傅声的手慢慢攀上裴野宽厚的肩膀,无力地抓紧又松开。   他垂下头,鼻梁抵着裴野的锁骨,颤抖地吸了口气:   “……妈妈她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疾病。” 第28章   裴野的瞳孔霎时放大了。   说出这句话后傅声好似卸下了千斤担子, 瘦得平削的肩塌陷下来,虚脱地倚在裴野怀中,恍恍惚惚地笑了笑。   “其实最开始, 妈妈是没有被激发出致病基因的。可我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病了的,或许是她为了我辞去工作后, 或许是生下我之后……”   傅声的语气越来越轻飘, 咬字也愈发模糊。   “总之都是因为我, 就对了。”   他微微一笑, “可偏偏给她带来不幸的我, 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发色,一模一样的眼睛。父亲给我们做过基因检测, 医生说,我和母亲的瞳色、发色,证明我们都携带着相同的显性基因。”   裴野的心尖像被人割开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怎么会……?”   傅声没理会他的惊愕, 自暴自弃地回拥住裴野,将脸埋进对方怀中,裴野的身体几乎立刻就无法自制地升温,愈发滚烫起来:“声哥, 别——”   “妈妈死的时候,他们都说她是死于疯病, ”傅声柔柔地笑了, “可她没疯,她就是太疼了。小野,我也没有病,我只是……”   下一秒,裴野疾言厉色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当然没病, 你一直都好好的!”   青年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搂紧了怀中单薄如纸的傅声,几乎从牙缝里把话咬碎了一字一字崩出来:   “有我在,谁也不能说你有病。”   傅声靠在他身上嗯了一声,仿佛一片羽毛瘙过心尖,乖得裴野胸腔里的疼惜都快满溢出来。   “小野,我不想别人觉得我是个潜在的疯子,”傅声缓缓说着,抬起头,“你会……你会介意我和妈妈一样,有这样的遗传基因吗?”   裴野的心都停了一拍。傅声正在药物的蒙蔽下毫无避讳地禁锢在他怀里,他的手还搂着傅声纤细的腰,隔着仅仅一层布料触摸那温热的□□,而他们的眸间距不过咫尺,不过一个低头便可以吻上那双唇的距离。   介意什么,又该以什么身份介意?   “永远不会。”   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青年的脸庞,裴野凝眸,郑重地回答。   傅声望了裴野一瞬,眨了眨眼。   “真的吗?”傅声喃喃问道,“小野,你别骗我,其实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病人的。二哥他们都是因为这个,格外关照我、护着我……可我原本不配的,是我给妈妈带来了不幸,又延续了她身上的这份不幸……”   “才不是这样,”裴野坚定地打断他,“声哥,你值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去仰望你!因为是我遇见过最优秀,最善良,最——”   他忽然口吃了一下,耳朵不自觉地红了,“——最漂亮的人。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也不知是否是药物的作用,傅声对这番话没什么反应,甚至愈发有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似的,口吻像在自言自语:   “漂亮?不……”   傅声抬起一只手,在裴野怔怔的注视下,竟就这么直接用单薄的手掌覆住裴野的半边脸,摸小猫小狗似的摩挲两下,像看一件作品似的满意地笑了,笑着笑着,眼里的光却沉寂下来。   “小野的眼睛就很漂亮。”傅声边说边自我赞同地点着头,“黑头发,黑眼睛,好看。我的头发和眼睛都丑,好丑……”   “怎么可能!”   裴野顿时急了,握住傅声的手腕,把人用力往怀里带了带,单手就将傅声的腰箍住,傅声呃地喘了口气,气息一震:   “小野……唔……”   多日的连轴转、过量服药加上这次深谈,导致傅声支撑精神的那根顶梁柱轰然坍塌,整个人已经撑不住了,要不是裴野抓着,估计早就打滑到地上昏睡过去。   “声哥你别说这种自轻自贱的话!”裴野单手揽着傅声腰后,心疼地抚摸他脑后柔软的发丝,“一点也不丑,声哥是最好看的,从来都是!你怎么会,怎么会这么想你自己?”   傅声闷笑:“就因为我的样子和别人不一样呀。我永远是人群里最显眼的那个,等于在告诉所有人,我是个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会发病的疯子……”   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在傅声蓬软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青年像一个颜色浅淡到快要透明的玻璃娃娃,唯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愈发蒙灰。   裴野咬紧后槽牙,一股无名的愤怒冲上头顶,他竭力克制住怒火,伸手在傅声颤抖的脊背上拍了拍:   “这是因为声哥你太在意,才会这样觉得。现在大街上头发颜色五花八门的多了去了,有什么大不了?”   没有回应,傅声有气无力地垂着头,脸色苍白黯淡。裴野放柔语调,轻轻扳过傅声的头,指腹轻蹭傅声的下巴,像给宠物猫儿瘙痒。   “妈妈和声哥也有相同的头发、相同的眼睛,那妈妈呢?”   他温声问,“在声哥心里,难道妈妈也丑吗?”   傅声的睫毛惊惶一震,陡然抬眼:   “不!妈妈当然不丑,妈妈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他的声音慢慢弱了,陷入矛盾的沉思。裴野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想都没想便哄小孩似的道:   “这就对了,所以声哥也不丑啊,为什么要妄自菲薄呢?如果以后声哥的孩子也有一样的头发和眼睛,那也肯定是个漂亮的小娃娃。”   傅声的目光忽然剧烈颤了颤,触电般唰地锁住裴野的脸,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你说什么?”   他问。   裴野顿时察觉到自己嘴快,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傅声看他的目光逐渐转为前所未有的急切,青白的唇瓣微微哆嗦,努力直起还在瑟瑟发抖的腰,想要和青年贴得更近些:   “小野你再说一遍……”   傅声眼底波光流转,满含恳切,“那天散步时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就这样下去,谁也不离开这个家吗?这不是你先向我提起的吗?”   裴野的脑袋里轰的一声,牙关不自觉地紧咬起来。傅声抓着他肩膀的手已经抖得止不住,可指尖还是用力到微微陷入裴野肩膀的肌肉里。   他喘息一下比一下沉重:“这个家里只有我们,我又哪里会有孩子?小野,回答我!”   青年忽然倾身用力,裴野被扑得重心不稳向后倒去,他第一反应要护住怀里虚弱的omega,最后演变成搂着傅声的腰,二人后退几步,裴野的后背重重撞上卧室的白墙。   明明傅声还伏软在自己臂弯中,可方才的动作简直与他被对方推到墙上没有区别。   “……你刚才话里设想的那个孩子,是我和谁的?”   傅声问完,发狠的语调又忽的软下来,琥珀色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裴野,“小野你说话啊,你不是说我们谁都不结婚吗,你想象中的这个孩子,是属于谁的?”   裴野再也无法承受那期待的目光,偏过头去痛苦地闭上眼睛。   心里放肆的美梦一旦说出口,就会变成挥之不去的噩梦。正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答案,他才更加无法回答。   还能是谁的“孩子”——连看到于静伟稍微在傅声面前殷勤卖乖都快要把肺气炸,他怎么可能容许自己幻想着傅声随便和谁结婚,甚至为别的alpha孕育后代?!   谁都不配占有傅声。   可是活得如此阴暗的自己,难道就配吗?   裴野眉心压抑地抽动,握着傅声腰侧的手不自觉收紧又克制地松开,手背上青筋绽起。   他当然肖想过,即便明知是禁忌,可梦里的生活太温暖太美好了,无数次他站在家门外,幻想着推开门,会有一个长着琥珀色大眼睛、白白嫩嫩的小团子扑进自己怀里,奶声奶气地叫自己爸爸,而他的爱人正笑着站在门口,等着自己给他一个惯例的拥抱……   可这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小野……”   他感觉到傅声催促地轻推自己,不死心地唤他,“你说出来好不好,声哥求求你……我等好久了,只要小野肯说,我什么都不怕——”   “是我口误了,声哥。”   裴野忽然沙哑地开口道。   傅声的表情凝固了。   “什么……?”   裴野把脸转回来,深深吸了口气,漆黑的双眸望向他,瞳孔倒映出傅声那张苍白而惊愕的脸。   “我刚刚只是想举个例子,”裴野说,“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人和声哥一样,生来就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可这根本无关紧要,声哥在我心里是完美的,至高无上的。”   青年面容立挺,眉眼深邃,轮廓冷俊分明,偏生看着傅声说出这话时,黧黑的双眼温柔极了,目光真挚又深切。   傅声置若罔闻,双手神经质地揪紧了裴野的衣服,将布料揉出层层褶皱:“没事的小野,你是不是……是不是担心外人会怎么想?我可以和二哥他们解释,和父亲解释,你、你和声哥讲实话……”   青年颧骨上逐渐泛起急切的潮红。裴野强扯出一个笑来,替傅声将额角渗出的虚汗擦去。   “你在说什么啊声哥,什么外人会怎么想?”他问,“我们早就是家人了,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傅声脸上最后的一丁点血色随着裴野最后一个字落下,顿时消失殆尽。   他抓住裴野衣服的手悄然松开:“小野……”   裴野温和地道:“声哥,最近特警局的工作忙,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不管多重要的任务都不要把自己逼太紧,健康是第一位的。你看你现在,是不是太紧张?我瞧你晕晕乎乎的,都不太清醒了。”   傅声的身体不再发抖,他往后退了一点,把裴野圈住自己腰肢的手轻轻推开。   “嗯,大概是药的副作用……”他说着弱弱地垂眼,“对不起小野,刚刚是我有了幻觉,吓到你了。”   掌心的温热被抽离,裴野眉间一跳,若无其事地垂下手臂,听见傅声尴尬地笑笑:“我吃了药就容易控制不住情绪,你别嫌弃……”   裴野胸口的憋闷感一下子又回来了:“我怎么会嫌弃你?声哥,你别这么小心翼翼的,我心里难受。”   傅声再没看他,点点头:“那就好……只要你不嫌弃我,那就好。”   裴野的指尖因为心脏的抽痛几乎麻木,他颤抖着放开傅声,揽过他的肩将人带出卧室。傅声反应有些迟缓,却对于裴野近乎无底线的信任,就这样跟着他走出来。   “我给你放洗澡水,你去泡个澡,”裴野一边说一边用手掌安抚地摩挲着傅声的肩膀,“不知道你最近怎么忙成这样……”   原不该让裴野一个外人接触到任何机密的,可傅声被这样哄着,加之连日操劳,早就已经不忍更不愿去责备这些细节。   傅声跟着裴野来到卫生间,看着裴野弯腰在浴缸里放水,下意识说了声我来,却被弯着腰的青年头也不回地抓住手腕:   “你歇着就好。”   他握着傅声的腕子捏了捏,仿佛握着一支玉做的温润长笛。裴野不自觉地又舔了舔嘴唇,最终松开手,走到卫生间门口,背对着傅声:   “声哥,我在外头守着你,泡太久了我怕你睡着,会感冒的。”   傅声点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裴野看不见,这才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知道了。   门合上时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裴野站在门外,听着卫生间里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接着传来清澈的水声,知道傅声已经按自己说的去乖乖泡了澡。   青年缓缓抬眸,房门大敞的主卧里头,刚刚傅君贤提到的那台手提电脑屏幕还亮着,散发着幽幽荧光。   他一步一步走到桌边。   裴野的衣兜里放着一个小小的U盘,只需要三分钟,所有的绝密资料便会一字不差地拷贝到他的U盘里头,而这一切不会有第二个人发现。   和傅声共同生活了七年,除了定期给裴初汇报猫眼的动向——且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汇报些半真半假、无关痛痒的废话——裴野从没有主动介入过傅声的工作本身。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从傅声手里窃取真金白银的情报。   这一次破例,对于傅声的特警生涯的打击或许是巨大的。   可是或许这并不一定是件坏事。替军部、替警备部卖命,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功成名就又如何?   裴野垂眸看着那手提电脑。裤兜里的那一小块金属隔着一层布料紧贴着他的大腿,几乎要将那块皮肤烧着似的隐隐发烫。   或许——他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或许自己其实是救了傅声,在亲军派手下的傅声背负了太多骂名,离开这恩怨以后他就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了,不是什么新党欲杀之而后快的猫眼,说不定是个开咖啡店的傅声,更自由的傅声……   不,太荒谬了。   粉饰得再好听,难道不还是背叛?   裴野一个冷颤,转身就要走,可脚却被钉死了似的动弹不得。   不久之前和裴初的谈话,在脑海中梦魇一般浮现而出。   那是裴初最近也是最后一次给他下达的指示。   在电话里裴初告诉他,大扫荡结束之后也是亲军派最放松警惕之际,他们已经知晓亲军派要将军部部长暂时转移到西京保护起来,届时将是新党发动政.变的最佳时机。   他们在电话里激烈地争执过,裴初给他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从猫眼手里把军部部长转移的路线搞到手,他们的计划就将万无一失。可裴野知道任务失败对于傅声意味着什么,他第一次明显地表现出对傅声的维护,据理力争过后,裴初似乎累了,也妥协了。   “好吧,既然你非要拿猫眼讨价还价的话……”   他犹记得当时裴初是这么说的,“你在他身边七年,组织里最了解他的人的确非你莫属。你执意要对他手下留情,我倒也不是不能想办法让黄鹂对他网开一面。”   “你要怎么做?”   “这要看你能不能保证完成任务了,”裴初说,“斗争胜利之后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头号功臣,到时只要你出面说情,再加上猫眼他不作妖,我可以跟黄鹂申请把猫眼放了。说到底他不过是做了军部的屠刀,杀了他也只是亡羊补牢罢了。”   那时的裴野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简直不敢置信:   “这么说声——猫眼他有活路?”   “当然。你我毕竟是兄弟,这七年你为组织做的贡献我和黄鹂都看在眼里,要是连这唯一的一个要求都不满足,未免太让人心寒了。组织要我们追求正道,不代表不能没有一点人情味。”   “那和猫眼一起行动的七组警察呢?组织也能对他们宽大处理吗?”   “一群无脑的打手,一百个人加起来都没猫眼一个来得杀伤力大,”裴初不以为意,“愿意弃暗投明的就留下戴罪立功,不愿意的赶出去了事。咱们又不是什么独.裁者,搞大屠.杀那一套。”   当日的谈话还在耳畔回响,裴野的心里忽然燃起一丝飘渺的希望,那火愈烧愈烈,逐渐让他的心炙热起来。   是啊,他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了七年,为的就是替自己的父母讨个公道,让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独,裁者血债血偿。若不是因为见过身边这些无辜的被利用的人,他早就下手了,绝不会有一丝犹豫。   这些人并没有民众,也并没有大多新党人想的那样十恶不赦。正因如此,他必须把傅声和七组人从这场仇怨中救出来。   裴野阖眼,深吸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兜里掏出U盘。   *   “小野?”   浴室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傅声的嗓音有些发紧。   “我刚刚忘了拿换洗的睡衣,就在衣柜最左面的抽屉,米色的那一套……”   “好,你等一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下一秒,卫生间的门被拉开。   氤氲热腾的湿气扑了裴野满脸,待雾气散去,裴野恢复视线的一刹,尽管已经刻意去避开了,可还是无法避免地瞥到了那个人的剪影。   傅声坐在浴缸里,整个身子几乎都在水面以下,热水堪堪没过锁骨下面,傅声肩并不窄,可清瘦的肩头却能清晰看出肩胛骨的形状,漂亮的肩颈线条流畅清晰,凝结的水珠顺着直直弯折下来的肩线滑落到水中,微长的浅栗色头发熏得潮湿,热气将白如凝脂的肌肤蒸得些微透红。   听到开门声青年回过头来望向门口,惊讶睁圆的双眸如林中的小鹿般澄澈,湿漉漉的睫毛像是刚哭过似的让人心里腾的生出许多保护欲来。   胜似诗中的清水芙蓉。   傅声似乎没想到裴野就这么大喇喇地推门进到卫生间来,面上一热,身子向下一沉,小半张脸都没入到水中,将手伸出水面,指了指门口的架子。   裴野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唐突,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把衣服放在门口架子上,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衣服放这了。”   浴缸里的人闷闷地嗯了一声,姑且算作回应。   裴野退出卫生间外掩上门,想了想又从门缝外头喊了一声:“我刚刚顺便把你的丁环酮收起来了。声哥,往后可不准再频繁吃药的。”   卫生间里的人影窜起来一截,水声四溅:   “你把药放哪了?”   “声哥,那东西吃多了有依赖性,有我在,你不用吃抗焦虑的药。”   裴野说得斩钉截铁,卫生间里傅声不甘地反驳道:“小野,我不常吃的,除非工作压力大……”   “你没有病,就不需要吃任何药。”裴野的语气坚决到不容商量,说完又软下态度来哄道,“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相信我,有我帮你解压,让你高高兴兴健健康康的,好不好?”   卫生间内,傅声顺着浴缸缓缓滑坐到水底。热水包裹着青年的身躯,他曲膝抱住双腿,低下头闭上双眼。   裴野不是天底下唯一一个知道自己的家族遗传病的人,却是唯一一个会坚定地告诉傅声他没有病的人。   可也许他确实是病了,病在对这份特别的真心近乎痴狂的渴求。   傅声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咬了咬牙关,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好,”傅声有些恍惚地说,“我相信小野。”   “乖,我们慢慢来,”门外传来裴野安慰的声音,“等一切都结束了,就都会好的。”   说完,裴野悄无声息地重新回到主卧,伸出手轻轻拔掉了插在手提电脑上的、刚刚拷贝完路线图的U盘。 第29章   H大终于还是如学生间传闻的那样停了课, 名为让学生进行社会实践,实则将所有住校的学生都赶离了学校。   离校那天,裴野送徐怀宇去火车站。徐怀宇家不在首都, 行李很多,两个人大包小裹拖着箱子在候车室外头站着, 周围全是年纪相仿的大学生, 每个人脸上都阴云密布。   裴野看徐怀宇一脸愁容, 主动宽慰起他来:“复课之后, 叫上老关、老李, 咱们还去吃那家涮羊肉。”   徐怀宇沉吟了一下,没有如每一次那样哈哈笑着好心配合他的安慰:“裴野, 咱们还能等到复课吗?”   “怎么,不想要毕业证了?”裴野开玩笑地问。   徐怀宇却没有笑,仿佛裴野恰好问到了点子上:   “H大的校长和几位校董都是旗帜鲜明地支持军部的,野哥, 你说万一,万一有一天他们真斗输了,咱们整个学校还能好过吗?”   “可要是斗赢了,军.政府势在必行, 校方不提前站队表态怎么行?”裴野拍拍徐怀宇的肩,“别想那么多了, 现在军部和新党水火不容, 没人能独善其身的,大不了不要这张破纸,换个法子谋生。”   候车室里面响起广播的铃声,徐怀宇叹了口气,点点头:“你说得也是, 这学要是真上不了,我家里有个亲戚在首都监狱做事,横竖我能去投奔他,托关系当个狱警……”   他忽然想到什么,拿起包裹,转头问裴野:“野哥,你还在你表哥家住吗?一直忘了问,声哥在特警局负责什么工作?”   裴野一怔,若无其事地笑笑:“他是在前线出任务的那种,不过声哥他一向逢凶化吉,这次也不会例外。”   “一线特警啊,”徐怀宇真情实感地感叹道,“别怪我说话直,这工作牵扯太多了,在议会还好,以后无非是做个听之任之的傀儡,要是在军部……”   进站广播第二遍响起,徐怀宇欲言又止,拖着箱子拿过裴野手里的包背好,对裴野艰难地挥挥手:“就送到这吧。保持联系,复课后再见!”   人流汹涌,裴野抬起手,却觉得胳膊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想说声再见,可心里五味杂陈,竟连一句像样的大方道别都道不出,唯有沉默地看着徐怀宇转回身,拖着巨大的箱子一步步走入汇集的人海中,最终消失在火车站的进站口。   *   数日后。   入夜,首都军用机场。   “都准备好了吗?”   机场跑道外,傅声转过身,背对两架并列的客机扶了扶耳机,听见通讯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报告首席,准备好了,应到16人,实到15人。”   “喂喂喂,怎么实到15人啊?哪个缩头乌龟没来?”   队内频道里插话的是老韩。傅声勾了勾唇角,戴上防红外头盔转身朝着机场外走去。   机场内指示灯光次第闪烁,地面除了机场工作人员外全是和他一样全副武装的特警,黑色的作战服几乎与广阔的夜色融为一体。   “是小于没来。”傅声边走边说,“他母亲风湿病犯了,下不了床,这次咱们的任务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他不在家,老人就没人照顾了。”   队内频道里的老韩:“早不请假晚不请假,偏生……”   “韩总,人家孤儿寡母的,别这么说。”傅声道,“除了一会儿跟一号上车的那几个留下之外,其余的都去plan B的备战大厅待命吧,分队长每十分钟给二哥和我的通讯器里发一次消息汇报,别忘了。”   队内频道里一阵应答,随后响起几声暂时关闭通讯的声音。傅声走着走着,仰起头看了眼天空,月明星稀,云层都淡淡的,隐没在朦胧的月光之后。   他心里忽然一阵微妙的悸动,宛如这月下的凉风拂过,无端地有些发慌。   “……二哥,”他思忖片刻,选择向最信任的人开口,“今天晚上你们几个的任务是在车上护送一号人物平安抵达机场,按理说这个任务应该是军方出人出车,现在交到咱们手上,我总觉得不妥……”   “嗐,这是命令,咱们还有商量的余地不成?再者说,军部也是考虑到如果动用他们的人给军部部长——呸,我是说给一号送到机场,实在太招摇过市了,所以才要警方秘密护送的嘛。”   通讯器里赵皖江笑得豁达,傅声眉头仍然紧锁着:   “话是如此,可一号人物受到的保护越多实则意味着处境越危险,我在想,昨天我的分配是不是出错了,其实还是让我上车,你们几个在机场接应更保险一些……”   “好了傅首席,今晚是怎么了?”老韩率先打破了这份不安,“平常大家都说虎父无犬子,你认真起来雷厉风行的劲儿一点也不逊色于当年的傅局长,今天这么重要的关头,你这主心骨更得打起精神来啊!”   “就是啊傅首席,”通讯器里小魏也笑着说,“我们都相信你的指挥,二哥不是总说吗,‘听首席指挥就对了’,多难的任务都挺得过来,今晚也不在话下,我们相信你!”   正好机场的通讯频道也发来消息,傅声切过去,听见一个工作人员说:   “傅警官,已经按您的部署排查过了,两架飞机都没有任何问题。二号机里的乘客也已经就位,等一号人物登机后,可以准点起飞。”   傅声:“收到,你们也待命吧。”   他把频道切回队内,一群战友你一言我一语的还在不断安慰他,战友们嗓门都不小,乱乱哄哄像吵架似的,队内唯一的女特警陈姐不得不出来组织秩序:   “行了,你们几个闭嘴吧,我耳朵里好像开了个养鸭场,吵死了!让小声说句话行不行?”   傅声没忍住笑了一下。陈姐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改不过来习惯,任务时也会管他叫小声的,因为怕泄露他猫眼的身份,执行任务时陈姐都会闭麦,看样子这次估计是真被烦到不行。   他心里涌起一阵暖意,覆盖了刚刚内心油然而生的那份惶惶的躁动。   “没事的陈姐,”他说,“我就是因为一直精神太紧绷才会胡思乱想的,还是让大家敞开了唠唠吧,就当放松了。”   *   十五分钟后。   随着“一号人物”登上既定的护送车,通讯频道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告一段落,任务正式开始。   “各单位都有,现在正式发车,进入一级警备,完毕。”   随着赵皖江一声令下,频道外所有人无一不严阵以待,傅声作为这条通往机场路上最后的接应人,自然更不敢怠慢。为了护送一号人物,军用机场特意新修了一条隐蔽的车道,傅声站在岗哨二楼,一边透过夜视望远镜观察周边,一边对通讯器道:   “离京路段的车流有没有异常?”   通讯频道内:“目前一切正常,请首席放心——”   “你们这此行动,总指挥是谁?”   频道内突然传来一个不属于任何七组成员的声音,因为离通讯设备较远的缘故,声线有些模糊。   傅声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大概是车内的军部部长在和七组成员说话。   果然,通讯器那头的赵皖江顿了顿,回答:   “报告首长,这次护送任务的总指挥代号‘猫眼’。”   “哦?原来就是你们那个大名鼎鼎的猫眼同志,看来警备部这次倒是肯给我们面子嘛。”   军部部长笑了一声,明显话里有话。通讯器内包括在大厅待命的七组成员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警备部和亲军派一直明里暗里的不对付,而特警局作为警备部碍于如今军部势头正盛“割让”出来的一部分,位置一直都很尴尬,既被军部拿来顶黑锅,又不被警备部其他人当做自家人看。   里外的夹板气受了这么多年,面对冷嘲热讽傅声早已看得开,可赵皖江和老韩这些暴脾气就不一定做得到了。傅声正担心他们说些什么不该说的,忽然听见陈姐主动开口:   “请首长放心,这次的行动我们是按照最高规格准备的。听说就连机场内都准备了两架客机,其中有一架飞往西京的,专门用来混淆外人视线……”   军部部长呵呵笑起来:   “好啊,看来你们的计划确实准备得很周密,连自己人都瞒着!”   陈姐愕然:“首长您说什么……”   她本是为了避免口舌之争随便找了个话题岔开,没成想还引出了更大的文章。军部部长胸有成竹的声音传入通讯器内:   “两架客机的主意,是我向你们局长提出来的。这两趟航班一个通往西京一个通往国外,换做一般人,都会以为我要前去国外避避风头,实则不然。飞往国外的那架才是真正的障眼法,那里面坐着的都是我早安排好的军官。”   这次忍不住接话的是小魏:   “首长,您是说您真正要登上的是去西京的那架客机?”   军部部长没说话,傅声看不见,但推测他大概是用表情回答了这一切。   “那万一新党——我是说,万一有歹徒对另外一架客机动手脚,那里面的人……”   “保护我的安全是他们的首要任务,这种行动一向都是这样的。”部长懒懒道,“牺牲在所难免,就算真的发生了,也只能是你们这些人工作不力,懂吗?”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傅声有些不忍地阖上双眼,揉了揉发涨的眉心。   这一号人物对他们说的其实是发自肺腑的大实话,可正因为是实话,听上去才更令人难以接受。   或许是这次谈话着实不太愉快,车内再没有人主动挑起话题。透过通讯器还能隐约听见发动机运转的底噪声,衬得机场外的车道更加静谧。   傅声环视四周。除了两侧的行道树上偶尔传来虫鸣,到处都静悄悄的,空旷的郊区连接着更远处成片春耕的田地,一望无垠。   身后,机场内各个跑道上的飞机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调度,一队一队特警在航站楼下井然穿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傅声再次按下通讯器:“车内成员,收到请汇报位置,完毕。”   “报告首席,还有一分钟下高架桥,完毕。”   傅声又道:“plan B大厅成员,十分钟到了,汇报一下情况,完毕。”   他等了十秒,频道内没有任何动静。傅声心里才将将压下去的不好的预感顿时如洪涝中的水位线,猛然暴涨。   他沉声道:“第七组,大厅待命成员!能听见吗?”   仍旧没有回答。赵皖江那边犹豫地开麦:“是不是阿顺又忘开麦了?喂,顺子,这关键时候可别掉链子啊,别睡了,听见没——”   “二哥你先别说话!”傅声扶住耳机,“第七组所有待命的成员,不用等分队长回复,现在全都直接向我汇报!”   刺啦一阵电流声,频道内终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通讯器似乎受到了摩擦,耳机里一直传来嘶嘶拉拉的响动,透过噪音,隐隐能听到背景音里有无数嘈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气流声。   很快,一个嘶哑到不辨身份的人声断断续续传入其余所有人耳中:   “他们在大厅……布置……毒气弹……”   扑通一声,说话的人似乎跌倒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   “暴露了……快走……!”   滋滋的电流声与毒气外泄声窜过耳麦,那特警的声音愈发微弱,最后只听电流麦嘶的炸响,归于寂静。   傅声的瞳孔骤然紧缩成一道竖线,他下意识抓住二楼岗哨的护栏:“第七组,还有活着的人吗?!保命要紧,先撤退出来,收到回话!”   可不管他呼叫了多少遍,大厅待命的组员里始终再没有人传来他期待的电波。车内的几个人显然也都坐不住了,赵皖江率先打开通讯器:   “咱们被偷家了?阿顺他们还活着吗?!”   “什么?”远远的传来军部部长疑惑的询问,“新党人这就动手了吗?”   “他们知道大厅的位置,就一定知道我们路线的出发点,也意味着他们知道了咱们的机场路线!”小魏也反应过来,“咱们得赶快换条路,韩总,下高架桥之后左拐——我.操!”   耳机里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炸响!   ——嘣!!   傅声浑身一震,焦急地低头捂住耳机:“二哥!”   须臾之间,颈后的汗毛因战斗训练出的敏锐知觉而根根倒竖,傅声面色一凛,扭身一个回旋踢,黑色马丁靴带着一股劲风狠狠击中悄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偷袭者腹部!   砰的一声□□碰撞的闷响,对方嘴里涌出一大口酸水跪倒在地。傅声迅速看了一眼地上已然休克昏死的人,鞋尖一挑,将偷袭者的夜行衣下摆踢开,露出里面的制服。   是中部战区。   傅声蓦地一愣。联邦的几大战区里中部战区实力最弱,他万万没想到这次新党人居然挖了中部战区的墙角,就这样硬生生撬动了革.命的杠杆。   “有人在上面!”   岗哨楼下有人喊道。亲耳听到大厅里战友们不明不白死去的怒火在这一刻忽然具象化,傅声猛地拔枪,大步走到楼梯口,连躲都没躲一下,对准从楼下拐角冲过来的几个乔装的士兵毫不停顿连开数枪!   楼梯下顿时鲜血四溅,傅声毫无寻找掩体的意思,边开枪边往下走,几个冲在前头的士兵早做了他枪口下的亡魂,他很快走到楼梯半中央的平台,把打空了弹匣的手枪抛开,从地上拾起一把步枪,细长枪膛一甩——砰!   最后一具肉.体倒在地上的闷响传来,傅声把枪一丢,眼眶早已泛起一片淡红。他叩了叩通讯器:   “这里是猫眼,局长,军用机场已经被叛乱者入侵,请求指示,完毕。”   这是他作为猫眼享有的与局长傅君贤单频联系的特权,可如今傅君贤的专属频道内也一片寂静,毫无回音。傅声转身冲回岗哨二楼,从栏杆上向外望去,车道尽头仍然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抓着栏杆的手攥紧又松开,就在他背后,枪声一阵赛过一阵地趋于激烈,傅声的身体逐渐克制不住地战栗,正在这时,耳机里居然奇迹般地穿来一个声音,仿佛绝望中的一盏灯火:   “咳咳——还有人在吗?”   是赵皖江的声音!   傅声倏地睁大眼睛:“二哥?是我,猫眼,我现在在原定的岗哨二楼!你们还好吗?”   发动机嗡嗡的底噪声比最开始大了不少,背景音里偶尔传来有人咳嗽的声音,赵皖江喘着粗气:   “都还好!他妈.的,小声你是没看见刚刚有多邪门,路上突然闯出来好几辆中部战区的车子拦路,要不是老韩反应快,我们早从高架桥上侧翻下去了!”   “你们现在在哪?”   “换了条路,正往你们那赶呢!”赵皖江说,听声音似乎开车的人换成了他,“我们几个也是命大,原本的车快废了,刚好路过中央战区的一个分训场,部长从里面调了一辆新车,大概还有两分钟就到了,你那边赶快做好准备……”   “新换了一辆车?”傅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巧,被迫改道又被迫弃车,新党连追杀的计划都做足了,难道会想不到你们一定会路过中央战区的分训场?二哥,你们现在的车没有任何加护装置,一颗子弹就足以让车轮爆胎——”   “所以现在来不及了,只有搏一把命!”油门轰然加大,通讯器那头赵皖江狠狠道,“把一号人物送上飞机咱们就能施展开手脚了,他奶奶的,中部战区这群花拳绣腿,老子要把他们都杀了给兄弟们报仇!”   混乱中,一道长直的远光灯柱遥遥地一晃,傅声猛一抬头,只见车道尽头,一辆加长吉普车正从路中央向着岗哨疾驰而来。   傅声抓住栏杆,上半身几乎全都快要探出去,奋力挥动手臂:   “二哥,这边!先别进机场,在岗哨这里停车!”   “什么?”   车子越来越近,透过前挡风玻璃,甚至可以看见坐在驾驶室手握方向盘的赵皖江,以及副驾驶位上那位面色铁青的一号人物。   夜风乍起,吹乱碎发翻飞,傅声一咬牙,迎着风蹬上栏杆,眼瞅着就要一跃而下!   “小声你疯了?!”耳麦里赵皖江嘶吼,“你会把腿摔断的!”   “现在闹得天翻地覆的不是中部战区,是新党人!”傅声急道,“新党和地方战区达成了协议,中部战区只不过是调兵为他们所用罢了!机场里面有埋伏,快走——”   话音未落,咻的一声利响穿透黑夜,一颗细长的银漆子弹从傅声失神瞪大的双眸面前横穿而过,劈开缭然狂风,猝然向远方飞去!   啪!!   没有任何保护装置的前挡风玻璃蛛网般皲裂,向四面八方爆开晶莹的琉璃雨!   风尚未止,傅声脸上却血色尽失,他心中咯噔一跳,低头望去。   副驾驶位上一片血肉模糊。   一号人物,当场爆头身亡。   子弹的冲击让车子一个打滑,眼看着就要冲下车道,傅声喊了句“跳车!”,浑身肌肉抽搐地绷紧,下定决心就要从二楼跳下来。   下一秒。   道旁树林里燃起信号弹一般的烟火,那亮色一阵闪烁,弹指一挥间,流弹在暗夜中割开凌厉的口子,划过凌厉的弧线,不偏不倚击中了七拧八拐的车身——   轰!!   巨大的冲击力把跨上栏杆的傅声掀翻出去,他重重跌倒回岗哨地面,却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翻身爬起来,趔趔趄趄地扒住栏杆撑着身子站起来,浑身颤抖:   “喂?喂!二哥!韩总!!——”   他忽的呆住了,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道旁另一侧的树林里已燃起熊熊大火,掉落的金属框架碎片还零零碎碎地落在路边,车里的人已不见踪影,而刚刚那辆吉普车此刻车身扭曲,正侧翻倒在火堆正中央,无声无息地被火焰一点点吞噬。   就在他眼前,第七组最后的成员,全部葬身火海。 第30章   时间暂时倒回两派“决战”的六天前。   傅声的居家办公随着警备部日渐紧张的工作安排而仓促截止, 每天傅声都以特警局开会这个不变的理由彻夜不归;另一边,裴初给予裴野的命令也变成了简单的保持潜伏,没有指示不得擅自联系上级。   裴野像是被两边一齐遗忘了, 不用去学校,也不用和裴初汇报, 甚至不用给傅声报平安——天知道这些日子傅声正在什么地方秘密执行任务。   两派之间的博弈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他反而无事忙了, 仿佛是个真正纯粹的白板一块, 每天一个人在家买菜做饭, 看书锻炼,偶尔打开电视听听新闻, 电视上倒是一片太平,唯有新闻频道报道的交通和燃气事故愈发频繁。   三天后,傅声与他彻底断联,每天早晚各一次的短信也没有了。   裴野犹豫了很久, 选择隐瞒了这条猫眼的新动态。   他有种诡异的矛盾,既希望新党能赢,又希望傅声不要输,而他两边下注, 希望自己一点点微小的操作可以让天平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裴野照常扮演一个一无所知的普通大学生。和傅声断联后又三天,他白天下楼去超市买东西, 在超市时被碰巧遇到的对门邻居叫住:   “哟, 小伙子,这几天怎么都是你下来买东西,你哥哥呢?”   对门邻居是个独居老人,年纪大了怕寂寞,以前傅声给老人家送过几次饭, 故而彼此相熟。   裴野笑着帮老人拉开门:“我哥他出差去了。”   “这几天出门在外可不太安全,”老人摇着头,“今天早上的电视新闻,你看了没有?”   裴野一怔,下意识回头看向超市墙上挂着的一台老电视机,颜色有些失真的屏幕上,万年不变的女主播似乎比平时更加板着一张脸,毫无感情地宣读着:   “……议会已表决通过新修订的立法程序法案,增加参议院军部代表席位,至此,军部代表将在参议院占据二分之一席位。众议院军部代表席位的增设提案预计将于明年进入表决……”   “军部相关人士透露,法案通过后的首次轮值会议将与对新党扰乱社会治安、颠覆宪.政的讨论有关。请广大居民注意自身安全,如遇到疑似新党人士,可拨打报警电话,或直接拨打以下举报专线……”   裴野拎着塑料袋的手攥紧了些,面色却没什么改变,仰头看着电视上重播的早间新闻,淡淡地啊了一声:“这么说,新党的好日子到头了。”   “今天开始警察可有的忙啦,”老人推着买菜的小车走出门,幽幽叹出口气,“当年军部这些人也是东躲西藏,比如今的新党被赶尽杀绝的样子还狼狈。风水轮流转啊……他们也把屠刀对准别人咯。”   裴野不说话了,抬起头再度看向电视,女主播机械的女声依然在冷冰冰地诵读着:   “——最后,本台发表军部与议会最新联合声明:联邦从未有过、未来也绝不会有建立军.政权政府的一天,任何散布类似言论者即视为对联邦民主宪.政的诬陷,是典型的阴谋论……”   *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整天街上警车的警笛声就没停下来过,到了晚上街道上空无一人,宛如宵禁。肃静的马路中央唯有警车和穿着制服的军人在来回走动。   警笛拉长的尖锐哨声刺破夜空,在几乎凝滞的街区显得尤为刺耳。裴野睡不着,索性来到阳台,这样吵下去不可能有人睡得着,可人人都不敢有怨言,家家户户关着灯,整栋楼像无人的鬼房。   但裴野不怕,他有种生死度外的无谓,拉开门走到阳台透气。楼下停着一台警车和一台军牌吉普车,有人拉开车门跳下车子,裴野下意识地弯下身躲了躲,等他再起身时下车的人已然消失不见。   楼上阳台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说话声音传来。裴野耳力好,认出是楼上住着的两个女孩,一对打工的普通小情侣。   其中一个女孩声音颤颤巍巍的,嗓子都挤着:“经理说军部今天就要挨家挨户搜查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家吧,我害怕……”   “怕什么,”另一个说,“咱们又不是新党。”   “你傻啊!他们搜不到人,也总要抓些交差的!到时候故技重施敲咱们一笔竹杠怎么办?”   “一群混蛋,”另一个咬牙咒骂道,“还不如让新党把他们弄死算了!”   “别说了,我看到军车了……”   “你进屋,我看看他们往哪里去……”   说话声越来越小,裴野逐渐听不清楼上女孩们的交谈。他转身就要回屋去,忽然听到楼上阳台有个女孩倒吸一口凉气,小声尖叫道:   “那是什么?!”   裴野背对着阳台外头,却能从玻璃拉门上看到身后的远方骤然亮起一阵烟花般的火光。家附近都是楼房民居,最近的大空地要在几十公里之外,而那团火光面积却大得异常。   从小到大的训练赋予了裴野极强的方向感,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迅速在记忆宫殿里检索帝都的三维地图,追踪的定位让答案转瞬间变为唯一确定。   方向加上距离,都表明火光的来源是帝都的军用机场。   是爆炸!   裴野手心一凉,不假思索一个飞扑卧倒在地,爆炸的气流伴随着一阵巨响席卷了整栋居民楼,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令裴野脑中耳鸣不断,他下意识护住头,在飞溅的玻璃碎片与扬起的尘埃中蜷起身子,却还是被震得整个人摔到阳台角落,剧烈地咳嗽起来。   整个街区内瞬间沸腾,有尖叫哭泣的,有从楼里跑出来逃命的,还有早就潜伏起来、爆炸后出来维持秩序的便衣警察。街区的车子因为爆炸无一例外出发了报警器,此起彼伏的报警声在楼宇间回响,整片街道都乱成了一锅粥。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什么,接着砰砰两声,乍一听像爆竹,可裴野从小受训,一下子便认出是手枪开枪的声音。楼下原本逐渐聚集的人群哗啦一下散开了,尖叫哭喊声比刚刚还要激烈。   在首都市区开枪,证明局势一定失去控制了。   可失去控制权的究竟是哪一边?   哐哐两声踹门的动静让裴野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不顾浑身的酸痛,从地上爬起来,穿过主卧就想冲到厨房拿刀,却在门被撞开的一刹那愣在了原地。   “小野!”   是傅声。   青年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没有惯常的西装革履,而是身穿纯黑的作战服,脚蹬一双黑色马丁靴,野战腰带上别着一把手枪。傅声的脸上有一块不属于他的血迹,裤腿破了一块,衣服上都是灰,狼狈极了。   “新党的大部队进市区了,”傅声哑着嗓子说,“没时间了,跟我走——”   裴野眼前忽的被一片红光刺痛,一个红色的激光点眼睁睁地出现在傅声黑色的作战服上,正对着胸口的位置。   裴野的瞳孔一颤,浑身的肌肉绷紧,纵身向前一跃将傅声扑倒在地:   “有狙击!”   他感觉到什么东西贴着自己太阳穴的头发嗖地飞了过去,走廊的墙上被击落下大片碎裂的墙皮,他抱着傅声,两个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摔在地上。   他被磕得头晕眼花,却还是第一时间撑着身子起来,急吼吼地去摸傅声:“声哥你有没有事?!”   他触碰到傅声柔软而干燥的脸颊,黑暗中后者从他身下爬出来,喘着气:“没……你居然认得狙击枪?”   裴野一颤,缩回了手:“电影里都是这么——”   “先别出声!”   命悬一线间,傅声根本没有精力去分辨裴野一个大学生是如何有着如此过人的判断和反应力。傅声把人拉到楼梯拐角,示意他蹲在自己身后,低下身子从腰间抽出枪。   楼梯下方果然有愈发沉重的脚步传来。   一个影子在拐角下方闪过,借着楼道的月光,傅声突然矮身一个滑步从栏杆后头闪出,跪在地上朝着下方连开两枪,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口火药的微光闪烁,接着传来□□轰然倒地滚下楼的闷响。   这交火——甚至可以说是傅声单方面的绝杀,在三秒之内毫不拖泥带水地结束。   傅声维持着跪姿举枪未动,谨慎地观察着楼下的状况,角落里的裴野却目瞪口呆。   他十三岁之前,被当成成年人平等地扔到训练场和比自己大好多岁的人搏斗,身手了得的他见过不少,可像傅声这样干脆利落、动作仿佛手术台上的主刀医生一样精悍准确的,还是第一个。   明明是杀戮,可一切结束得迅速、平静甚至于猝不及防。   “小野,跟我走。”   傅声收起枪的同时起身,一声呼唤拉回裴野的思绪,他站起来跟着傅声下楼,跨过黑暗中的那具无名尸体来到楼外,单元门旁停着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越野车。   傅声拉开驾驶室的门:“去副驾!”   二人几乎同时关上车门,傅声发动车子,裴野系好安全带的功夫,傅声一脚油门,车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裴野抬起头,车窗外早已如同人间地狱。   爆炸波及,附近的楼房无一幸免,街上的路灯早都震坏了,电力也宣告瘫痪,马路中央堪比车祸现场般惨不忍睹,人行道旁的一个爆了的消防栓水柱喷得老高,路过奔逃的人无不被浇成了落汤鸡。   “把头低下!”   开车的傅声紧盯着前方,忽然喊了一声,“别让人看到你在我车上!”   裴野连忙埋下身子,车开得飞快,又要绕开路上报废和追尾的车子,晃来晃去,他忍着头晕弱弱地问了一句:   “这到底是怎么了?”   傅声脚下油门踩得更重,语气却冷静极了:   “军部首长遇刺,部长也殉职了。”   裴野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傅声也没有解释的打算,继续开着车,车里一时静得人心悸。   车似乎开到了一个越来越偏僻的地方,枪声、呼号和惨叫声都远去了。傅声这才继续道:   “起来吧。”   裴野慢慢坐直身子,后背的骨头好像石化了似的僵硬。   前挡风玻璃外头一片昏暗,傅声为了隐蔽没有开车灯,可这条路他开过无数遍似的熟练,仿佛闭着眼睛也能开一般。   裴野听到自己吃力的声音:“什么遇刺,什么殉职……?”   “就是任务失败了,”傅声轻轻打断他道,“我们的任务是转移军部的最高长官离开,可是飞机被提前动了手脚,撤退的路线也遭了埋伏,部长没能冲出包围圈。”   傅声概括得简短清楚,连机密的细节也毫不避讳,似乎是认定了任务已毫无挽回余地,没有任何保密的必要了。   平静之下,实则是极度的绝望。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裴野身子一倾,只听身旁的人说:“下车。”   裴野还有些状况外,但依然快速地下了车。越野车停在一栋平平无奇的写字楼下。   他跟着傅声进了写字楼,拐进安全出口楼梯,傅声在一堵墙的挂画前停下来,将画摘下,露出后头藏着的一个密码锁,输入一串数字,墙内咚的一声,一道暗门弹开。   傅声用手势示意他先进去,自己随后跨进来关上门。   裴野环顾四周,这显然是一个暗室,但不同于之前春风那家花店简陋的阁楼,这暗室显然更加专业和隐蔽,四墙都安装了隔音和防弹器材,顶部有太阳能装置;面积也更大,足足有四五十个平方。   毫无疑问,这里是特警局为自家特警专设的安全屋。   傅声走到一个柜子前,开始摆弄上面的一把密码锁。裴野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便听到傅声背对着自己低声道:   “我身边有新党的内鬼。”   裴野心脏都狠狠颤抖了一下,傅声从前为了裴野不受影响,从不和裴野过多谈论工作,他不知道傅声是有结论了,还是只是对局势彻底灰心丧气了。   然而无论哪一种,他都不愿见到。   “为什么?”他尽力让自己听上去懵懂无知。   傅声打开密码锁,一把拉开柜门。到了这一步,他早就可以知无不言:   “机场路线图除了父亲,就只有我在保管。警备部有重要的人被策反了,可能是情报单位的人,甚至有可能是特警局,是七组的人。”   傅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背包,顿了顿:“逃出来前我看过他们的车,可是没找到战友们的遗体,所以也不排除是二哥……罢了。你拿着。”   他把背包丢过来,裴野伸手接住,拉开拉链,里面装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一串钥匙、一部手机和一本护照。   打开信封,里面装着的竟是一沓现金。裴野又翻开护照,在上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照片。   他惊讶地抬起头:   “声哥,你怎么会有——”   “小野,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   傅声走过来,把裴野手里的护照拿过来放在桌上,主动握住裴野的手。   裴野一怔。傅声的手掌很薄,细长的手指指腹带着薄薄的茧,握着裴野时指尖都在颤抖。   他握得那么紧,好像这次放开,便再也没有以后。   “这本护照可以保你离开联邦,今晚你在这里,等天亮了就开车去临市的机场,车子就在停车场里,油箱是满的。”   傅声说着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裴野的双眸,想确认青年有没有认真听自己讲话:“如果遇到人盘查,千万不要说自己认识我,就当我们从来没遇见过,知道了吗?”   裴野的手控制不住地用力回握住傅声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   “那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傅声呼吸一滞,从见面以来对于溃败欣然接受的青年第一次露出难以自持的激动。   “内鬼出卖了我的代号,新党不会放过我的,而且父亲到现在下落不明,我要去找他……”   傅声眼里满是隐忍的钝痛:“亲军派要倒台了,我的命咎由自取,可是我不能看着父亲和七组人白白被他们……还有你,小野,走得远远的,在国外要自己保重,千万别联系我。”   裴野张了张嘴,只觉得吸进肺里的空气像刀子似的,割得他肺叶生疼:   “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你怎么找我?”   傅声怔住了,半晌才慢慢笑着握了握裴野的手:   “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找到你的,别担心。”   裴野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急速冷凝成了冰。   他终于明白,傅声早已把此刻当成他们的诀别。   过了今晚,他们的人生将再无交汇。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傻等你一辈子!”   裴野崩溃地一把将人抱紧,仿佛要将人揉碎进骨血中。傅声呆立在原地,无措而愧疚,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们一起走,隐姓埋名也好,亡命天涯也好,怎样都好!”他疯了似的吼道,“怎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抓住了你就不离开我的!”   “我不放你走,我不能看着你送死——我不能丢下你!”   一声怒吼尾音却化为呜咽,裴野终于低下头,拥紧了怀中人,把脸埋在傅声肩上泣不成声。傅声低低地苦笑着,抬手在裴野后背上温柔地拍了拍,嗓音枯涩:   “对不起,小野,我想给你一个家的,是我没用……”   傅声闭了闭眼:“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们做名正言顺的一家人。”   裴野浑身都在抖,这时傅声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从裴野的怀中挣脱出来。   裴野哭着喊了句声哥,伸手要去拦,可傅声动作太快,从桌上拿过枪转身就往门外走,他来不及阻拦,傅声已经打开了暗门!   裴野的声音近于凄厉的哀求:   “声哥,别走!”   七年的特警工作让傅声的警觉力时刻保持在最高水平,暗门推开的一霎,从门缝里他看见外面一道强光闪过,傅声心下一惊,没有任何犹豫,回身将冲上来想要求自己不要离开的裴野推到门后:   “别过来!!”   天崩地裂的一声轰响,傅声只感觉自己双脚腾空,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砸下来,将他整个人埋在了下面,什么都看不到了。   整个暗室的门板被炸飞,屋内的桌椅陈设皆炸得粉碎,废墟之下是一片尘烟。断壁残垣外,几个实枪荷弹的男人端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扬起的尘土中堆砌的水泥板,严阵以待。   其中唯一一个没戴防毒面具的男人大笑一声,兴奋地叫道:   “兄弟们,我敢肯定,猫眼就在里头!”   另一个端着枪的人局促地挪了挪:“胡杨,里面好像有两个人,怎么回事?”   “说不定是同伙,一起逮回去!”   尘烟未散,废墟忽然动了动,几块砖块石板滑落下来,影影绰绰地,一个人影摇晃着费力地从中起身。   所有人顿时紧张起来,纷纷举起枪,对准那个人影。   “不许动!”没戴面具的男人喊道,“猫眼,敢反抗就送你见阎王!”   那人影像是听不懂威胁一般,步履沉重,踏着废墟,像是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厉鬼,一点点站到满室狼藉的最高处。   男人继续恐吓道:“放下武器!军部的反.动派已经投降,你再怎么负隅顽抗也——”   话音未落,那人影已走出尘雾,暗室外的人看清对方的真容后皆是瞠目结舌,连端着抢的手都因为震惊而微微放下。   那是一个年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黑发墨瞳,神色狞厉,额头上流下来的鲜血浸染了他半张英俊的脸孔,仿佛噬魂罗刹,生死同身。   年轻人怀中横抱着一个人,二十多岁的年纪,清瘦的身躯在他怀抱中衬得有几分娇小;青年满身的血污,衣衫褴褛,双目紧闭,头歪靠在他胸口,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仿佛快要破碎的布偶。   那年轻人漆黑的眸子在一众人间扫过,最后停在唯一没戴面具的那个人脸上,深望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明明是手持武器的一方,男人却为之一瑟缩,气焰都灭了几分。   “不准开枪,”年轻人沉声道,“我是血鸽。”   外面的人群寂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轻微的骚动。   “参谋长安插的那个血鸽?!”   “卧底血鸽,就是他?”   “另一个人一定是猫眼!”男人狂喜道,“给参谋长汇报,是血鸽活捉猫眼了!”   人群中压抑着的躁动终于释放出来,一阵欢呼声中,裴野低下头,原本冷到结了霜的眼神在触及怀中那个昏迷的青年时却温吞而晦暗起来,不忍去直视那如受伤的蝴蝶般轻颤的睫羽。   他伫立于破败焦土,怀抱着战利品,如神明接受欢呼拜谒,心也茫茫。 第31章   午夜已至, 首都军用机场的停机坪外仍源源不断地冒出滚滚浓烟,消防车一辆接一辆接力驶入,几乎没人注意到一辆救护车跟在车队最后驶进机场内。   等救护车在航站楼外停稳, 已有两辆轿车同一时间紧接在其后稳稳刹车。   靠前的那俩烟灰色轿车对着救护车开始闪烁车灯,不一会从副驾驶上下来一个穿着作战服的男人, 来到救护车侧敲敲车窗。   待驾驶室车窗摇下, 男人冲里面大声问:“什么代号?”   “我是胡杨, 后面是血鸽!”驾驶室的司机道。   “血鸽?你确定?”   “和参谋长确认过了, 是血鸽本人。猫眼也在车上!”   机场嘈杂的背景音让司机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吼, 车下的男人愣住了:   “血鸽难不成活捉了——”   他话没说完,另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副驾驶车门被打开, 一个青年下了车来。男人吞下满肚子的疑问,小跑几步绕到救护车后打开车门。   黑夜下硝烟缭绕的机场被未扑灭的火光照亮,碎屑和尘埃飞舞,青年身着的风衣却一尘不染, 衣摆随着脚步翻起,划过凌厉的弧度。   青年站定在车后。   救护车内,裴野正坐在担架旁,二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 裴野眼底迟钝片刻,升起一丝不可思议似的震惊, 接着伸手握住了担架上昏迷的人垂落下来的手, 往前挪了挪,挡住昏迷的人影。   “你干什么?”   裴野压低声音,抬眼死死盯着青年与他相同的黑色瞳孔,宛若斗兽场笼中蓄势待发的猛兽。   可那青年却不怒反笑:   “好弟弟,我们终于重聚了。”   裴野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至亲兄长裴初, 咬了咬牙,连一个冷笑都不愿为这次“重聚”贡献。   七年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太多。裴初穿着黑色作战服,身披黑色大衣,高大瘦长的青年如融进这黑夜中的鬼魅,半张脸在冲天的火光下明灭交叠,眼底冰冷的笑意也随着光影的闪烁不时浮现。   “这次你立了大功,”裴初笑着,眼角却不见半分温存,他慵懒地抬起一只手动了动手指,“把他带回去。”   替裴初开门的男人就要上前,裴野立刻反应过来,将担架上的人死死挡在身后:   “裴初!你答应过我不伤害他的!”   “傻小子,他血都要流干了,不把他带去抢救,你是想要他的命吗?”   裴初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反问道。   裴野怔了怔,侧过头看向担架。傅声躺在担架上,脸色煞白,无力地偏过头紧闭双眼,胸膛微微起伏着,作战服上已经可以看到几块被染成深色的血迹。   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尽办法用所有能用的设备为傅声止了血,可傅声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仪器上显示的生命体征极其微弱。   见裴野有些动摇,裴初敛去笑容,声音虽轻,在混乱的机场中却仍然清楚地传到裴野的耳中:   “你好像,很紧张他。”   裴野仿佛突然被这句话点醒了,一下子松开握着傅声的那只手:“我不——”   电光火石之间,那男人一个闪身,从放松警惕的裴野身侧抬手一够,抓住毫无知觉的傅声将人从担架上拖了出来。   裴野一个激灵想要去拉,可目光触及裴初那看戏一般玩味的眼神,指尖瑟缩了一下,不到半秒的时间,那男人几乎是凭借着蛮力将昏迷的傅声夺了过来,粗暴地扛起到肩上。   裴野眉心一跳,语气带了火:   “你压着他伤口了!”   男人被吼得一愣,扛着傅声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身看着裴初,等他的示下。裴初幽幽一笑,脱下大衣,走上前将衣服披在衣着单薄的裴野肩上。   他手上为弟弟不紧不慢地整理衣着,看也没看自己的属下,淡淡说道:   “血鸽说的是,猫眼现在是重点看护对象,你们都要小心点。带他去咱们的医院,悉心治疗,务必要他醒过来,能开口说话。”   男人说了声是便退下了,裴初牵了牵嘴角,继续为自己的弟弟披好衣服。   裴野看着裴初这副二十年来都没有过的兄友弟恭的模样,只觉得一阵恶寒,啪地挥开裴初为自己掸灰的手。   “当初的计划根本不是现在这样,”裴野强压着怒火,“你不是答应过我,暗杀行动只针对一号人物,不会波及到别人吗?!”   “政.变哪有不死人的。”裴初淡淡回道。   裴野想发火,可忽然一股不好的预感如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咽喉。他的眼睛猝然瞪大了:   “第七组……七组的特警呢?他们在哪!”   滚滚浓烟与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裴初的半边侧脸,那相似的深黑眉眼望着他,眸中划过一丝深邃的光。   “不知道。”   裴初说。   裴野的怒火僵在脸上。   “不知道……”他迷茫地重复,“这他.妈算什么回答,不是死就是活,什么叫不知道?”   裴初复杂地看着他:   “特警局原来的战备大厅在爆炸中已经塌陷了,现在还没到清点现场那一步……至于除了猫眼之外剩下的那几个,不知道为什么被临时调换去在车上全程护送一号人物,我让人看过了,那车子已经被流弹炸毁,尸体暂时还没找到,所以也不排除——”   “不排除个屁!”   裴野激动到颈侧青筋暴起,“裴初,我们当初是怎么说的?你是怎么向我保证不会动猫眼和七组警察的?!这一场爆炸首都至少有数百人死亡,这是你口中的‘政变’吗?这就是一场武力夺权!!”   他激动地想去抓住自己亲哥的衣领,对方后撤半步,裴野抓了个空,在安全屋里他因为爆炸多少受了点伤,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险些没跌倒在地。   他扶着膝盖大口呼吸,双腿都在颤抖,却不是因为伤痛,某种剧烈的灼烧感从肺腑流窜至四肢百骸,压得他喘不上气。   裴野抬不起头来,只能看见裴初的双腿平静地站在自己面前。   良久,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是,今晚的决战我的确对你有所隐瞒。不过战场本就是瞬息万变的,就算当时我承诺过会饶特警局七组不死,但他们替原本该护送一号人物的军部士兵执行保护任务,就注定他们命当该绝。”   “要怪就怪你自己没用,不能阻止他们吧。再这么替敌人伤春悲秋,被主席和其他同志瞧见了,会有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   裴野的身体渐渐不再发抖了。顿了顿,他直起身,与裴初四目相对,面色纸一样白,漆黑的眼底倒映出裴初身后直升天际的浓黑尘烟。   “你刚刚说‘咱们的医院’,是哪所医院?”裴野沉声问。   消防车尖锐的笛声由远及近,火势在逐渐减小,黑烟直直地升上天际,遮蔽了一轮新月。   裴初不语,注视着自己的亲弟弟那张写满了敌意的脸,却丝毫没有愠色。   “斗争胜利了,这么高兴的日子聊工作太煞风景,”裴初眯起眼睛,把手按在裴野肩上用力握了握,语重心长道,“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先让人送你去个地方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兄弟俩再好好叙旧。”   *   翌日,首都警备部,特警局大楼。   即使和傅声共同生活了七年,严格的保密制度仍然让他一次也没能踏进这里半步过。可进入大门的那一刻,裴野莫名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傅声在这里工作了七年”的事实让他对这栋大楼竟产生了一丝诡异的亲切。   只是物是人非,如今这栋楼里行色匆匆的都是接管了此处的新党人。   裴初在一行人的簇拥下正站在一楼大厅中央,见裴野来了,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昨晚睡得好吗?”裴初问。   裴野站定,没有说话。昨夜他被安排在一处旅馆,一宿下来他几乎没有合眼,闭上眼睛就是傅声毫无血色的脸。   裴初并没在意弟弟的抗拒,笑着对身旁的人群道:“各位,这位就是血鸽同志,也是我的亲弟弟,裴野。”   人群响起恍然大悟的感叹声,有人赞许道:“不愧是参谋长的兄弟,果真年轻有为,能堪大任!”   “过奖了,”裴初微微一笑,对裴野招了招手,“来,我们进去说。各位,搜查工作很繁重,你们先忙。”   “是,参谋长。”   人群应声而散,裴野机械地迈开步子,跟在裴初身后上了十七楼,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外。裴初对办公室里正翻箱倒柜搜查的几个人道:   “你们先去其他房间吧。”   里面的人纷纷点头退出屋外,门口一个正站在梯子上给这间办公室卸下标牌的男人也下了梯子准备离开,裴野眼尖,瞥到这办公室上头的牌子上写着首席办公室五个字,心脏蓦地一颤。   他们进了办公室,关上门,屋里只剩下彼此,裴野自打进屋就浑身不自在,倚在门边抱着胳膊。   “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戏码该结束了。”   裴野嘲讽道。   裴初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随手拿起桌上散落的一个档案袋,慢悠悠地拆开,拿出几页纸,随意地翻看起来。   自打进了屋,他就像没见到裴野这个人似的,岁月静好的模样仿佛是来这里喝下午茶。   “已经结束了,这下你该满意了?”裴野不耐烦地皱眉。   裴初看着资料轻笑出声,仿佛是被纸上写的什么笑话逗乐一般:“裴野,你真以为这就结束了?你把议会当成什么,摆设吗?”   “亲军派在的时候,议会难道不是摆设?”裴野反问。   “所以,他们才会败在我们手下,”裴初放下手里的资料,“这就是我们和敌人的不同。”   裴野转头嘁了一声。   裴初挑眉道:“这七年,你的觉悟和信仰都大幅倒退了,裴野。”   “少拿这种假大空的话恶心我,”裴野冷笑,“信仰能当饭吃吗?信仰能在我和‘集中营’里的那些陪练杀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救我一命吗?”   “这七年如果不是为了给爸妈报仇,我早就不干了。我不像你,从最开始我就对那一套话术不感兴趣。”   裴初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一副蠢到家的样子,要不是看在你对于给爸妈报仇的事上还有一点作用……”   裴野全然不吃他这一套:“少啰嗦,你有什么要求直说吧。”   裴初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怎么,看来你也有什么要求想说?”   裴野沉默了。裴初微微歪着头,指尖在下巴上虚虚地摩挲一阵,片刻后再度开口:   “猫眼经过抢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裴野交叠的胳膊顿时松开,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又改成双手插兜的姿势,走到一张办公桌边:“所以呢?”   裴初手肘搭在桌沿,修长的指尖在扶手上哒哒地敲击着,眼里忽然意味不明地含了笑意。   “治安稽查会,”他说了个裴野听着耳生的名词,“这是新成立的临时机构,我会安排你去任职。好好干,条件允许的话我会带你去看看猫眼。”   裴野眼睫微颤,倚在桌边,偏过头佯装无所谓的模样:“我为什么要见他?”   裴初站起身向门边走去,裴野嗤笑一声,以为对方又会和每次一样自说自话后丢下他径直离开,谁知裴初拉开门却没有走,顿了顿,背对着弟弟轻轻笑着说:   “不要逃避,裴野……你们必须有重逢的一天。”   *   转天过去。   中央战区附属医院,某特殊监护病房。   “报告参谋长,患者现在太虚弱,暂时还不能……”   “那就想点办法,让他能开口说话。”   护士低头嗫嚅称是,很快找来一针不知名的针剂。各种医疗器械的滴答声如死亡的协奏曲在不大的病房内响彻,裴初眯起眼睛,隔着玻璃盯着护士把药剂推入病床上沉睡之人的输液管中。   一旁陪同的护士问:“参谋长,病人刚做过好几次手术,很容易被感染,需要无菌环境,所以可能得麻烦您……”   病床上的身影忽的微微地抽搐一下,已有转醒迹象。   护士紧张得低着头连吞口水,这位参谋长的威名在外,是个多笑面虎一样的存在,又是新党主席身边的大红人,她硬着头皮说完这番话,以为会迎来对方的刁难,却不曾想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笑:   “拿来吧。”   护士愣了愣,赶忙把未拆封的抑菌面罩双手奉上。裴初看都没看她,伸手接过,慢条斯理地拆开,戴好,男人低沉的声线透过面罩传来:   “这个病人可是个宝贝,在从他嘴里拿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他绝对不能死。”   说罢,裴初推门而入。   沉重的关门声以声波的形式透过空气波动脆弱的神经,病床上,傅声闷哼一声,气息奄奄地睁开眼睛。   病房内消毒水味浓重刺鼻,数日的开刀手术和昏迷让傅声的面色和病床的被单一样惨白,宽大的病号服里近乎要描摹出青年消瘦的躯干,他单薄的脊背快陷进床铺中,突起的肩胛骨硌着并不算柔软的枕头瑟瑟发抖。   傅声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向上望去。陌生的天花板和环绕的医疗器械让他混沌的大脑总算稍微搞清楚了一点处境——   自己现在还没有死。   然而以现在的处境,他宁可自己早就死了。   “你醒了,猫眼。”   强效针剂的副作用开始逐渐显露,身体高负荷运转带来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傅声痛苦地偏过头,侧脸埋在枕头里喘息,又因为胸腔有巨石压着一般,只能小口小口倒着气。   模糊的视线里,一个戴着面罩的黑发男子踱步至自己床边,单手插兜,优哉游哉地看着他。   尽管大半张脸都被隐去,可看见那眉目的一瞬间,傅声的呼吸还是停了一拍。   不是同一个人,可那双眼睛却让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下落不明的青年。   迟滞的回忆如断弦重续,傅声埋了留置针的手臂肌肉牵动,苍白的指尖攥紧身下床单,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来:   “另一个,人……在哪……”   裴初面罩之上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复杂的神色,方才站在床头欣赏手下败将的惨状时那种愉悦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凝视。   他看着傅声,后者冷汗岑岑,袖口的一截小臂细得仿佛随便一个alpha来了都能轻松折断,苍白皮肉与蜿蜒若现的青色血管仿佛紧贴着匀停的骨骼,包裹起这具脆弱的躯壳。   很难想象,他七年来的对手,警界的小阎王,居然是这样一个空谷幽兰般的清冷omega。   裴初轻蔑地笑笑,单手撑住床沿,俯下身,暗沉的影子笼罩住傅声失神的脸,像一张黑色的网,令床上的人顿感喘不过气来。   “你是说你们的安全屋吗,猫眼同志?”   裴初说着,戴上消毒手套的右手故意轻佻地拂过傅声绷紧的下颌,见青年的瞳孔瞪大,他更加满意,替傅声轻轻擦去他鬓发旁的冷汗:   “安全屋里只有你一个人。不然你以为,应该还有谁?”   被触碰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发烫,傅声根本反抗不得,只能闭上眼睛,任那高大的身影倾覆下来向自己挑衅。   他刚刚醒来,对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更不知道眼前此人是谁。   可对方居然告诉自己,被捕时安全屋中只有他一个。   那裴野呢?   他是被埋在废墟下面,还是趁乱逃走了?难道新党人调查过裴野的身世,知道他是个无辜的学生,所以大发慈悲将他放了?   思绪一团乱麻,傅声试着动弹一下,可腹部刀口的刺痛顿时令他汗如雨下。刚醒来时他对自己的伤势有过初步判断,如今看来的确是有内脏出血,甚至不排除有更严重的伤情。   裴初缓慢直起身子,恢复最开始审视的目光,垂着眼皮盯着他。   “如你所见,猫眼同志,”他故意使用这个讽刺的敬称,“我们的革.命成功了。亲军派那些破坏民主宪政的罪人大部分已经认罪伏法,如果你能认清形势,组织会酌情考虑对你犯下的错误重新定性,毕竟从前大家各自在外讨生活,你也只是执行上级的命令罢了。”   男人戴着面罩的下半张脸几乎动都没动,居高临下地望着病床上虚弱的傅声,字字清晰地问道:   “我们先从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吧。你的那位功绩显赫的老前辈,原特警局局长傅君贤,现在何处。”   傅声闭着眼睛咳了咳,俊秀的眉蹙起,半晌颤抖地吐出口气来。   “你们不是胜利了吗,”他把头歪到另一边去,一手覆住抽痛的心口有气无力地揉着,“有本事就自己把局长他找出来……啊!”   裴初没说话,却猝然伸出手,一把攥住omega纤细的颈!   傅声身子一挺,痛苦地昂起头,原本捂着心口的手条件反射地抓住裴初掐着他脖子的手。裴初动作真切地用了力,手背上血管暴起,傅声很快就喘不过气来,气血上涌,甚至可以听见自己颈骨承受不住地咯吱咯吱作响!   裴初没有低头,双目平静,唯独眼角的肌肉因为手下偶尔发力而略微抽动。他能感受到傅声凸起的喉结在掌心剧烈滑动,对方的颈洁白修长,如花枝中最易弯折的一段,只消指节一动就可以捏碎这人不堪一击的颈骨。   他眼看着傅声的脸颊因缺氧而涨红,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会儿,终于恩赐般松开他,把手揣回兜里。傅声顿时佝偻着身子呛咳起来,颈侧青筋绽起,几道触目惊心的鲜红指印已然浮现在瓷白的肌肤上。   他默默注视着傅声痛苦地蜷成一团,胸口起伏着,又因为扯到伤口,呼吸愈发急促。裴初像是独自品尝胜利的味道一般,耐心地看着傅声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战栗着侧过身,唇瓣奄奄一息地张着:   “唔……”   傅声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般冷汗淋漓,仿佛骨架都在方才的窒息中散了,脱力地瘫软在床铺里,几次想要扭过头去,可颈部像是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最终只能歪过脸颊伏软在枕间断断续续地喘息。   良久,裴初把面罩摘下来。   “傅君贤的下落。”   他言简意赅地重复。   然而傅声闭着眼,浓密的睫羽湿淋淋的,早已没有一丝力气去睁开眼看清裴初的面容。   他血色殆尽,从鼻腔里隐忍地吁出一口气。   “……杀了我吧。”   傅声牵了牵嘴角,嘶哑地说。   灯光在裴初脸上打下明暗交错,青年眉骨下的阴影似乎更浓了。   “好,”裴初说,“很好。”   他再不看床上气若游丝的omega,果断转身,推门而去。   护士早已在门外静候多时,刚才裴初动手的场面她看得一清二楚,可她不敢进去阻拦,生怕一个不留神丢了小命的就是自己:   “参谋长,接下来该怎么处理他?”   裴初把手套摘下,护士忙要接过,可裴初突然停住,食指和拇指捻起手套,回味什么似的在指腹搓了搓,没有看护士,当她不存在一般,若有所思。   护士自然也不敢动,等了几秒,试探唤道:“裴参谋长?”   裴初回神,两指一送,手套掉入护士接好的双手掌心。   “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记住,必须保住他的命。”裴初大步向电梯走去,“组织马上会派人接管医院,到时候所有接触猫眼的医护人员都要替换成我给你的名单上的人,他们知道怎么做。你们要做的就是善后工作,我不希望哪天听到有人汇报说,猫眼受不住刑死在了病床上。”   护士一路小跑跟在身后,气喘吁吁地接话:“不敢,请参谋长放心……”   回应护士的只有一声轻飘到快要消散在空气里的冷笑,裴初再没多言,将唯唯诺诺的护士甩到身后,施施然步入准点打开的电梯。 第32章   联邦的政.变如投湖之石, 以首都为圆心,震荡迅速波及到了全国各地。   电视台对于这场变革却缄口不提,只是在新闻中提到军部的高层遇刺, 以及内阁紧急取消了将新党列为非法组织的提案。   三天后,一批军部和警备部的高层因涉嫌渎职叛.国罪名被全国通缉, 随之在新闻中一同被播报的, 还有新的治安稽查会应运而生的消息。   裴野来到治安稽查会报道时, 没想到会长竟然会亲自出来迎接。   治安稽查会的委员名单他提前看过, 除了他里面最年轻的人也已三十有余, 会长已经是可以做他父亲年纪的大叔,竟也这样热情到近乎于谄媚地跑出来在楼下等他:   “血鸽同志, 这段时间我们共事,有什么不懂的你尽管问我就好!裴参谋长安排你进来历练,是对你给予厚望,你可不能辜负参谋长的栽培啊……”   百废待兴, 临时成立的稽查会没有专属办公地点,议会把原警备部大楼的一二层拨出来给稽查会使用。   裴野站在楼下抬头望着这栋高楼,听着会长嘴里一口一个裴参谋长地叫着,心里只觉得讽刺。   “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裴野面无表情道,“请您告诉我我负责做什么。”   会长一愣, 继而搓搓手笑道:“裴参谋长的弟弟确实不同凡响, 好,年轻人心气高是好事!”   他哈哈尬笑了几声,拍拍裴野的肩,示意他跟着自己往里走:   “稽查会虽然是临时部门,但这段时间最忙最重要的也是咱们。你年纪小, 其他行业不一定了解,所以接下来首都高校的审核工作就交给你了,时间紧任务重,少不了要熬熬夜吃点苦。”   “好的会长。”   裴野点点头,脚下忽的一顿,转过头看着中年人:“会长,冒昧问一下,您是负责哪一部分的审查?”   “我吗?”会长面上一僵,“我带人去查查那些医院,嗐,你年纪小不懂,那些老军部的人没少在医院投资入股,这里面水深得很,我其实不愿意做这些的,没办法,大家都不愿意碰……”   一口一个年轻不懂事,可裴野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会长是盯上了医疗业这头肥羊,把相比之下吃力不讨好的学校丢给自己这个愣头青罢了。   “会长辛苦了,”裴野扯了扯嘴角,微微垂眸,“其实我想和您打听个事。您知不知道这次行动中我们受伤的同志一般都会送往哪所医院抢救?”   会长怔了怔,脸上的肌肉明显松弛下来:“哦,你问这个啊,新区的二院收治的人应该比较多吧,怎么了?”   裴野眸光微动,克制地笑了一下:“没什么,随便问问,谢谢会长。”   如这会长所言,治安稽查会的工作繁重异常。议会是个政治傀儡,对于稽查会不闻不问,首都的各行各业首当其冲,无一不受到严格的政治审查。   对高校的审查,首先从首都名望最高的H大下手。   时隔多日重返校园,连裴野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和身份。   名义上,裴野是高校稽查组的负责人,又是抓住猫眼的大功臣;但他毕竟年龄太小,对学校师生的普通筛查倒还好,一旦查出有重大“破坏宪政”倾向的便要由稽查会提审,主审人自然由更年长的委员担任,这时裴野便负责一些记录和协理工作。   一开始,他的几个同僚敬裴野血鸽的身份和他那个身居高位的亲哥哥,对裴野只是普通的客客气气。   可没过几天,其余人不约而同发现,裴野小小年纪,工作却任劳任怨,几乎到了工作狂的程度。   高校的审查没什么好处可拿,别的稽查委员对此兴致缺缺,干起活来没什么大动力。反倒是有裴野在,一些细枝末节都可以推脱给他,久而久之,他们对裴野也格外放心,言谈间倒也由衷地佩服起这小年轻来。   说是“破坏宪政”这样一顶天大的帽子,真细究起来,一百个人大抵有九十人都逃不过这般拿着放大镜去挑剔。裴野在傅声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过了七年,稽查会里其他的人却不然,多年下来在首都各自的仇家都有不少。   与裴野比起来,其他人干劲虽不足,但对某些特定之人的报复却丝毫不显手软。   稽查组临时设置的审问室,从早到晚几乎从来没有空闲下来过。   “各位长官,各位委员,我真的冤枉啊!”   这样的告饶,裴野在审问室听了不下百遍。而他能做的只有坐在侧边的长桌上,用电脑记录下这里发生的每一句对话,并适时地递上主审委员们需要的材料。   “可笑,你也配喊冤枉?”   屋子正前方端坐的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一拍桌子,对惴惴不安地坐在对面的一个教授模样的人喝道:“你作为H大的政治学副教授发表的那些论文,当真以为我们的同志查不到?”   “我,我那是为了混个职称,学界主流如此,不这样写我没办法……”   男人啐了他一口:“少他.娘的放屁!”   裴野眉间肌肉一跳,犹豫着要不要把这句纯粹的情绪宣泄也记录进去,就听到这老委员道:   “我儿子曾经也在H大念书,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的猫腻?就因为他没有按照你的要求去写抨击组织的文章,你就不准他毕业,这难不成也是你没办法?”   “这……”   被审问的人嘴唇一哆嗦,“你儿子难道就是五年前那个因为毕不了业从楼上跳下去,摔成了瘸子的那个——”   “我儿子不是什么瘸子!”   啪的一声脆响,一支钢笔丢出去正中那人的额头,男人捂着头哎唷了一声,却只能蜷起身子躲也不敢躲。   老委员胸膛剧烈起伏着,表情格外狰狞。   “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他怒目而视,缓缓起身,“小裴。”   裴野应了一声,只听他又说:“把这个人放到严重威胁的名单里,明天一早交上去。”   裴野嘴里的一个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人一个激灵,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须臾功夫,早已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当时是犯了糊涂,并非故意针对那孩子的!您饶了我这一回,我妻子怀孕了,如果把我放到名单里,学校会立刻开除我的,也不会再有学校聘用我,我们全家都没有经济来源了……”   “你老婆遇人不淑与我何干,”老委员嫌恶地瞥了跪地的人一眼,对裴野比了个跟上的手势,“我儿子的一条腿,换你们的几条贱命,公平得很。”   说完,他绕过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的男子,拉开审问室的门大步离开。裴野匆匆合上手提电脑跟上去,与地上的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紧随其后走出来,关上门。   所有的哭声、求饶声,如日复一日发生在这里的诸多大同小异的场景一样,被阻断在了小小的屋内。   老委员长叹了口气,神色略微平静了些,这才转身:“小裴,刚才的……”   “您放心,”裴野道,“和审问无关的话,不会出现在记录中。”   老委员看向裴野的目光中多了一份惊讶和赞赏。   “按规章办事,该记录的你正常记下就是。”   说完,他又呵呵笑着拍拍裴野的肩,凑近了些:“小伙子,聪明肯干,未来可期呀。”   裴野没有看对方的眼睛,低头恭敬道:   “前辈谬赞了。还有一些H大其他学院的学生档案,您要不要看一下?”   “你都审完了?”   “是,”裴野说着就要打开手提电脑,“不过都没什么大问题,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再查一遍。”   “不用,你办事我放心,”老委员大手一挥,接着扯了扯领带,“我也累了,挨个叫过来审问怕是要了我的老命。”   裴野应了一声,合上电脑。   这老男人不知道,裴野口中的几个学院,就包括他在H大就读的那一所。当档案中出现熟悉的徐怀宇等人的名字时,裴野第一反应便是把这几个学院名单揽到自己手下。   他知道他的朋友们都干干净净,可他不确定这些人的亲属是否有着“破坏宪政”的嫌疑。他只有赌,赌治安稽查会没人会面面俱到,赌自己可以保得住他们。   尽管他当初最想保护的人,却恰恰因为他而堕入深渊。   稽查工作似乎多得永远都做不完,然而时间越长,裴野能干的好名声便越坐实,某次他遇到会长,中年人拉着他情真意切地关心了他一番,嘱咐他好好工作之余要保重身体:   “工作也要有个度,劳逸结合,累坏了身子就不好了!我看你最近脸色怎么有点憔悴?”   裴野嘴上应和心里却冷笑,怕是自己倒下了,这些最苦最不受待见的脏活都要没人做了才对。   会长像是觉得不够亲切,又补充道:   “昨天你哥哥,裴参谋长打电话给我问你怎么样,小裴,我可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呢!当然,这和你的努力分不开关系……裴参谋长听了很高兴,让我转告你认真做事,干得好一定有奖励!”   裴野不易察觉地蹙眉。   “干得好有奖励”这种表述听起来怪怪的,像是哄骗小孩,不知道是会长转述时表达的问题,还是裴初原话如此。   不过不论哪种情况他都不奇怪。裴初待他一向如同看待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傲慢无礼就是那个人的代名词。   *   当然,即便是最忙碌的这段日子,他也并非没有和裴初见面的机会。   治安稽查会偶尔轮班时,裴野曾经去军部找过裴初一回。新党上台后,参议院的不少小党派都闻风而动,靠拢表忠心者有之,对台唱戏者亦有之,但大都不成气候。   他见到裴初时,后者就正在处理手头一个新提交的弹劾案。   “科学院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学究怎么也要来凑热闹?让胡杨带几个人去趟科学院,就说是主席的意思……”   裴野进门时,他的亲兄长正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话讲得激烈,他很少看见裴初这么明显的失去耐心的样子,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裴初终于挂断电话:   “就先这样……裴野,你来干什么?”   “贵人多忘事啊,”裴野说,“是你把我叫来的。有什么抓紧说,你忙你的,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呢。”   裴初古怪地看着他:“刚才我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你在旁边偷笑什么?”   裴野:“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焦头烂额的样子特别好笑。”   裴初:“……”   “我可不是在笑话你啊,”裴野就差把讥讽二字写在脸上,“以前你在大后方指挥我干这个干那个的时候不是挺气定神闲的么,我还以为这七年你早就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本领了。”   裴初把手头的一摞文件扔到桌边:“是啊,哪有我们忍辱负重、一击必胜的大功臣血鸽厉害,一下就替主席把猫眼这个心头之患解决了,我当然没你有本领。”   裴野的笑容消失了:“你什么意——”   “说正事,”裴初坐回椅子上,嘴角短促地上扬一下,似乎也知道裴野此刻被打断了话憋得别提有多难受,“你在猫眼身边七年,他和特警局局长傅君贤的关系想必你也清楚。他们平时联系多不多,会当着你的面讨论工作吗?”   裴野的表情慢慢凝重下来,嘴角压抑地抿紧。   “我和傅叔——和傅君贤见面的次数不多。”裴野道,“猫眼在特警局的人际关系好,但他几乎不主动社交,也不爱接触生人。硬要说的话,他好像是故意把自己过得很封闭孤独的,我都不知道他当初怎么会大发慈悲救了我——”   “我没让你做自传,说重点。”裴初冷漠道。   “我——”   裴野后槽牙恨恨地磨了磨,深吸口气,“说重点是吧?好,重点就是我从来没见过傅家这父子俩私下聊过工作,完毕!满意了?”   裴初瞥了他一眼。   “瞧瞧,现在果然不一样,大功臣火气也不小啊。”这回轮到他说上了风凉话。   裴野脸色愈发阴沉:“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打听他不是很正常?”裴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组织查到特警局掌握着一些至关重要的情报,猫眼是干部首席,明摆着三年内就要升任二把手,说不定三十五岁就要接他父亲的班,你觉得他一无所知的可能有多少?”   裴野冷笑:“既然重要,他们更要在保密场所说。组织最后的行动之所以能成功,不也是因为猫眼他——”   他忽然意识到,“猫眼为了照顾家里疑似被吓到的弟弟而破天荒违规在家办公”这件事,似乎真的是整个行动中唯一不可控、却又真实发生了的变数。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傅声根本不会违规,也根本不会泄密,新党的行动绝不可能成功。   这样低概率的事居然真的发生了,一次为了“家人”而心存侥幸的私念,如蝴蝶效应般在联邦政.坛掀起巨大的龙卷风,将所有人原本平静的生活吹了个稀巴烂。   大风过境后,一切都以毫无遮掩的方式赤.裸裸呈现在光天化日下。   所谓的情分不过都是包装,命运的分岔路口上,是裴野率先撒开了傅声的手。   裴初没有注意到自家弟弟的怔愣,不屑道:“可他既然这么做过,就代表他认为家里很安全,是可以允许一些工作上的内容进家门的。”   “真有这种情况,我也会向组织汇报。”裴野说。   “哦?我怀疑的就是这点。在这次翻身仗之前,你可是个实打实的草包。”   裴野眼底划过凌厉的光:“……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初转过眼去。   他的弟弟正愠怒地瞪着他,青年本就生得眉眼浓黑立体,眉峰擦过锐利的弧度,多年不见,裴野已经不是他印象中那个懦弱无知的小孩儿,对方的面部线条早已褪去青涩,刀刻斧凿般冷俊而棱角分明。   可他仍然只是淡淡地看了裴野一眼,就将视线挪开。   “听着,我知道这七年猫眼的确把你当自己人对待,对敌人产生怜悯也是卧底工作的艰巨性所在,但是你必须学会克服。”   裴初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十指交叠,“和我发脾气逞能是毫无意义的。消化不了这些情绪,就证明你还是和过去一样无能,不能胜任组织的工作。”   裴野看了他一会儿,眼睛里燃烧着的某种情绪渐渐抑制下来,裴初冰冷的神态如瓢泼冷雨,将所有冲动的感受统统浇灭。   “我有没有发脾气逞能,和你始终瞧不上我是两码事。”裴野沉声说,“从我进门开始,你张口闭口都在嘲讽我为组织立下的功劳,别以为我听不出你打心里觉得我不配。”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裴初懒洋洋道。   裴野被这熟悉的态度气笑了,撇过头去。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裴野仍不看他,却忽然问:“什么时候把爸接出来?”   裴初的表情凝固了:“嗯?”   “嗯什么嗯,”裴野刷的回头,“爸还在监狱里呢!你还打算让咱爸继续过多久的苦日子?”   裴初点点头:“最近太忙,你突然说起爸的事,我都没反应过来。其实我已经和主席说过了。”   “主席怎么说?”   “咱们又不是劫法场,说给人带走就带走,当年的冤案还是要走重审流程的,用不了太久。”   裴初说,“咱爸虽然不是新党人,但当年为了对抗亲军派也是实实在在做出过牺牲的,主席说等爸出狱之后会给他安排最好的医院,让他老人家颐养天年。”   裴野半信半疑地看着裴初。   “你别诓我。”他说。   裴初哼笑:“裴野,你还记得当年他们把咱爸带走时的场景吗?”   裴野愣了愣。   裴初闭上眼睛:“当时特警局的人像土匪一样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妈哭得快背过气去,我冲上去要和他们拼命,可你却拽着我,死活不让我跟他们动手。”   年龄小的孩子在这种回忆的叙事中永远没有发言权,裴野只能任裴初继续讲述下去:   “妈说你善良,说你是担心他们伤了我,可善良在这个世道就等同于懦弱。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裴家生了个靠不住的小孩,你觉得我瞧不上你,其实不过是我比任何人都先一步看穿你的本性罢了。”   这次裴野没有愤怒,反而怔了。   裴初睁眼,这次他的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   “回稽查会做你该做的事去,”他不再看裴野,“没用的螺丝钉也有它应该就位的地方。你走吧。”   *   裴野照常工作,只是白天在警备部,晚上却并不返回组织为他安排的旅馆。   收工后他一日不落地去新区二院,在住院部游荡,挨个病房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裴野怕暴露,不敢向护士打听傅声的姓名,只能透过一间间病房的窗户辨认里面的患者。   可他始终没有找到傅声。   裴野开始怀疑会长的情报错了。也许组织并不止安排了这一所医院,也许傅声在其他医院还没有转移到这里来,可他找了很多天,希望却一天一天地落空。   到最后只剩下二院的ICU没有搜过,可重症区他进不去,于是裴野每晚都睡在二院的ICU区外的走廊里,期待着傅声在里面,有一日转入普通病房,或许自己就能见到他了。   他白天在治安稽查会,晚上在二院的走廊,两点一线,一日日熬下去,见傅声成了一种执念,不知道为什么要见,也不知道见了后如何,可他心里有种磨灭不掉的欲望,他想亲眼看看傅声,哪怕今生再看一眼,只要确保他平安就好。   直到许多天后的一个晚上,他照常在医院的走廊长椅上接热水吃泡面,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起来,听筒里传来会长心急火燎的声音:   “小裴,你在哪呢?裴参谋长找你!”   裴野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自己给H大师生放水的事暴露了。他强作镇定应了一句,听到会长报出一串地址后道:   “快去这里,参谋长有急事!”   这很像裴初的作风,十万火急地叫人过来却又不提前说明缘由,为的就是打心理上的拉锯战。   裴初熟悉的办事风格反而让裴野奇怪地安心下来。他叫了计程车到了会长给他的地址,是原中央战区医院后的一栋小楼。   门口早有着制服的人侯着,见他下车,领着裴野来到一间屋子,指着桌上叠好的衣服:“把制服换上。”   裴野终于还是一头雾水:“我为什么要穿制服?”   “组织规定,不穿军装不能进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野刚问完,门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裴初正站在门外,同样穿着黑色的军装,青年摘下帽子,把裴野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不错,工作很卖力嘛。”裴初说。   没等裴野反唇相讥,他又嘲弄似的说:“最近收工后你一直彻夜不归呢。”   裴野愕然:“你在旅馆监视我?!”   “话不能那么说,以前那里就是组织的据点。”   裴初说完对桌上的衣服扬了扬下巴:“换上。”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裴野压着火瞪着裴初的脸。   裴初耸耸肩,伸手指了指墙壁。   “猫眼醒了,人就在隔壁,”裴初说着,见到弟弟瞬间一变的脸色,笑意爬上了青年的眼角眉梢,“换上制服,我带你去见见他。” 第33章   砰的一声, 房门被猛地推开,门板撞上墙壁又弹回。   什么装不在意,什么近乡情怯, 在得知傅声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时,裴野的心早已经摆脱了理智的束缚, 飞到了自己惦念的那个人身边。   可还没踏进门槛, 裴野的脚步便死死钉在了外头。   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屋子。   屋内一堵隔墙将偌大的房屋一分为二, 墙中间一扇巨大的单向隔音玻璃窗, 窗户里面惨白的白炽灯光照亮了狭小的空间——标准的审讯室灯光。   审讯室内陈设简单, 只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木椅,与窗外这一边满屋的机器形成鲜明反差。   坐在审讯室那一边的人, 正是傅声。   看清傅声的一瞬间,裴野的呼吸都乱了一拍。   一别三十天,傅声变化很大,本就没多少肉的人清减了一大圈, 头发也长了,柔顺的发丝垂坠着,已然能在脑后扎起一个小小的低马尾。   青年穿着灰白条纹的病号服,却并非坐在普通的椅子上, 而是坐着一个特制的轮椅,伶仃的踝骨被轮椅上的金属装置束缚着, 脚踝上硌的红印隐约可见。   裴野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轻轻推了自己一把,是裴初在他身后要进门,嫌他挡了路。   他的心疼顿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把拉住从自己身旁踏进门的裴初:   “你骗人!猫眼根本没被送进外面的医院,你一开始就打算把他关在这!”   此话一出, 屋里原本坐着的几个监听人员都忍不住一齐回过头看向裴野二人。   裴初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掰开裴野拽着他胳膊的手指,抽回了手,没有看他,对一个监听人员道:   “给血鸽同志拿把椅子过来。”   说完,他回头最后深望了怔住的弟弟一眼,勾起唇角,打开了隔断墙上的门,走进审讯室。   屋内的扩音器里传来军靴踏在地板上传出的哒哒声,裴野抬手挡住了搬来椅子想请他坐下的监听人员,双眼死死盯着审讯室内傅声的侧脸,一步步走向前,站定在玻璃窗前,左手手掌轻轻按在玻璃上,像是隔着这障壁触碰屋内人的脸庞。   仿佛心有灵犀,傅声抬起垂着的头。   一个月以来,傅声一直被困在这个地方。坦白来说,新党人对他远比以往他在任务中被俘时那些歹徒对他要好得多,不仅全力将他抢救下来,还派专人照看他。   当然,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从他身上榨取最后的价值。   在安全屋的那场爆炸让他身负重伤,等他转入普通病房后,几乎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来审问,傅声以为新党会用上些让他非死即残的手段,可是并没有,新党一日日这样和他耗着,他在室内分不清白天黑夜,连自己究竟过了多少天也无从得知。   直到今天他再次被带到审讯室,傅声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新的意志力的考验。然而当眼前的陌生青年踏进屋中的那一刻,傅声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情有些许不对。   面前的青年似乎是个alpha,和所有人一样身着不佩戴肩章的黑色制服,可气质却与前几次审讯的人全然不同,神态也毫无对审讯全无进展的紧张,可以断定在新党内必然有一定地位。   对方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白炽灯下,傅声看清了青年的面孔,不禁微微一愣。   这青年他从未见过,可相貌却让他蓦地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错觉。可与那个熟悉的人比起来,眼前高大俊美的青年少了几分张扬锐气,平添了一丝阴骘沉郁的气息。   傅声蹙了蹙眉,双手握住轮椅扶手:“信鸽。”   被唤作信鸽的裴初一挑眉,在椅子上坐下,真情实感地拍手称赞了一句:   “亲军派的未来之星,实力果真不容小觑。”   说完,裴初拾起军帽,抚摸着帽檐,像在把玩着什么宠物般悠哉游哉:“我们没见过面,却没少交过手,你能认出我,作为宿敌我很荣幸。”   傅声移开视线,短促地笑了一下:   “那你也该知道,即便派你来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怎么,斗了这么多年,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对你有什么情分?”   隔着单向玻璃,裴初的头微微转过一个角度,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的眸光却精准地落在玻璃后的裴野脸上。   屋外的裴野心下一凉,裴初的目光好像会穿墙术的幽灵,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漆黑眼眸就像在无声地对自己说话。   “这点自知之明我当然有,”裴初不着痕迹地回过头来,打量了傅声一会儿,语气里带了些流于表面的惋惜,“看守所的人告诉我,猫眼三次逃跑未遂,有一次你甚至差一点就跟着垃圾车出了大院……”   裴初说完停了停,见傅声没什么特殊的反应,觑起双眼:   “求生欲这么强,你是有何未尽之愿?”   傅声纤长的睫羽一颤,面上却露出耻笑之意:“你觉得呢?”   裴初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靠坐着,与束缚在镣铐般的轮椅中的傅声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可能是没来得及销毁的蛛网计划的全部信息,也可能是轮渡行动的研发资料。”   裴初口中蹦出几个裴野闻所未闻的陌生词汇,外面的裴野微微一怔,却见傅声脸上毫无波动,只是眨也不眨地盯着裴初的脸,看不出他对这些字眼有任何的反应。   裴初说完,翻了翻眼睛佯装回忆了一下,轻轻一拍大腿:   “——喔,还有你生死不明的父亲,你的亲人朋友们。你想找到他们,对不对?”   傅声牙关紧了一紧,随即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要是你,就会让这里的人假装放我走,”傅声的嗓音里都带着不屑的笑意,“派人跟着猫眼,放长线钓大鱼,不是坐享其成?”   他看着不语的信鸽,想挪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身体,发觉自己动弹不得后咧了咧嘴角,摇摇头道:   “放弃吧。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玻璃窗外坐着的监听和记录人员中间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潮水般切切的声音,动静不大,却能感受出这些人的沮丧。   不配合是审讯的常态,可傅声不同,他熬了无数轮,拖着虚弱的身子,却始终精神奕奕、情绪稳定,面对不同招数不同套路都游刃有余,甚至在空闲时间还能策划出三次路线各异的逃跑计划。   裴野余光瞥到角落的一个记录员甚至合上了本子,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打着哈欠呆滞地开始等候这次审讯的结束。然而审讯室内的裴初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像是和老朋友闲谈一般微微一笑:   “不能苟同。或许,你为了某些人寻寻觅觅,最后还会回到这里。”   裴初反应慢半拍似的回答令傅声拧了拧眉。   “你没有想过,这次行动,老军部为什么会败么?”   裴初说完,不等傅声开口反倒先自问自答了起来:“对,聪明如猫眼,一定在行动出差错的那一刻就知道你的身边有奸细,不是么?”   裴野愕然。他眼看着裴初起身,走到门边,手腕一拧拉开门。   “弟弟,进来吧。”   裴初说着,脸却始终面向傅声,那熟悉的笑意再次如深海下的冰山般浮上了水面。   裴野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都停止了流动。   他下意识摇摇头,好多年前那个裴家孤僻怯场的小儿子某一瞬间仿佛又回来了,他浑身发颤,极力往后退去,却不知是谁在后面推搡了他一把,裴野整个人踉跄一步到了门口,裴初精准地伸手薅住他的袖口,把裴野扯了进来。   惊慌之下裴野低下头。   这一次,他不再隔着那玻璃,直直地对上那双琉璃般纯净的眼眸。   裴野进了审讯室的一刹那,傅声的瞳孔猝然睁大了。   在警备部七年接受的反刑讯培训都付诸东流,傅声的目光无法克制地牢牢锁定在少年身上,青年身体猛的一震,双手攥紧成拳又触电般松开。有那么一秒钟,傅声甚至想挣脱那脚镣,可他身体只是抽搐般一挣,脊背蓦地挺得笔直。   青年的呼吸愈发急促,眼神却由震惊慢慢转为茫然,目光反反复复在裴野的脸上游移,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眼前的青年明明那样熟悉,可于他而言竟又那么陌生,黑色的制服像是被生搬硬套在少年身上,而不论他怎样盯着他看,对方都脸色煞白,垂着眼帘不敢迎接自己的目光。   不是小野。   傅声对自己说。   他的小野是个前程似锦的好学生,是他最体贴入微的好弟弟,他们相识七年,每每回首,那孩子永远在他身旁,第一个接住自己的凝望,露出温暖的笑容。   可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傅声嘴唇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深吸了口气欲平复自己的心情,就听到门口的裴初幽幽笑道:   “这就是我们的血鸽同志,也是我的亲兄弟,裴野。不过,其实也不需我过多介绍了吧?”   裴初的话如一道惊雷劈下,傅声怔了怔,目光骤然降落在裴初脸上,顿了顿,再缓慢移回裴野绝望的脸。   他这才发现,站在一块的两人眉眼之间竟然出奇地神似。   七年前那个在傅君贤办公室里吵得不欢而散的平凡日子,如深深埋藏了上千个日夜的火线,在傅声脑海中引爆了一颗炸弹,将百转千回都夷为平地。   心脏泵着惨痛彻骨的鲜血,每搏动一次,便让他痛不欲生。   傅声转过头,看着裴初,竟没发觉自己的声线都变得嘶哑。   “你就是……”傅声哽了哽,“你就是,裴初……”   裴野站在裴初身侧,听着傅声加重的呼吸声,掌心满是冷汗,肺里像是灌了辣椒水,呼吸都火烧火燎地刺痛。   他满心都盼望着自己能隐藏起来,消失也好,死了都好,只求这痛断肝肠的相认能早些结束。偏偏傅声颤抖着,吃力地咳了几下,再次把视线投向石化般僵硬了的青年身上。   裴野绝望地闭上眼。   他等着对方情绪崩溃、将怨怼和仇恨反扑回自己的那一刻。   可过了很久,傅声都没说话,只是望着裴野,那眼里连茫然都消弭了,只剩下失神落魄的涣散。   “原来你有自己的家。”   傅声无助地呢喃道。   裴野的身体蓦地剧烈一颤。   傅声怔忪地兀自点点头。他终于豁然,原来那情报就是在父亲唯一的一次允许自己擅离职守、在自己唯一一次的疏忽之下,被这最亲近的人偷了去。   他早该察觉的。   他为什么察觉不到?   可他永远不会怀疑小野的,他的良心说服不了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第一次见面便把善良的赌注压在素不相识的大哥哥身上,这七年里每一次生病受伤时悉心照料的都是小野,每一次伤心难过时陪伴的都是小野,每一个幸福的瞬间里,不曾缺席的也都是小野。   傅声的喜怒哀乐,渐渐也都围绕着他亲手带大的小野。   可他不是自己的小野,他是新党的间谍血鸽,是信鸽裴初的亲兄弟,人海中他以为是命运牵着两个人的手让他们紧紧握住,原来一切其实都是一场天衣无缝的局。   傅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问出。   该问什么呢?   问问裴野这七年算什么,问问裴野是新党命令他的吗,那轻柔地为自己整理碎发的手,为自己包扎伤口时眼底心疼的泪光,还有在安全屋里,哭着求自己别走的那个拥抱,都是组织要求他迷惑敌人的命令吗?   傅声问不出口。   他不是不知道这世上唯有爱可以伪装,可他太自负了,以为七年的朝夕相伴,早已让他的爱坚不可摧。   傅声听到裴初的声音传来:   “让你们见面,是个很残忍的事,我承认。不过,出于对棋逢对手的敌人的尊重,我认为有必要让你败得明明白白。”   “七年了,正面战场上没有人能在见到你之后活着回来……如果不是血鸽在敌后为我们传递你的动向,我想到现在组织对你仍然一无所知。”   裴野感觉自己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明明是逢场作戏的认可动作,裴野却心里一沉,抬眸时还是避无可避地对上傅声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扭曲,甚至没有了任何情绪。   此刻的傅声,就像一个表面完好,内里已然支离破碎的瓷娃娃。   傅声惨然一笑。   “要是在安全屋的那一夜,真的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该有多好。”   傅声轻轻说。   裴野脑子里嗡的一声。   被屋外的一群人看着,他不敢哭,不敢崩溃,不敢说抱歉,甚至怕外人知道对方的真名连句傅声都不敢唤,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伫立着,呼吸却染上了一丝哽咽的尾音。   他眼看着傅声垂下眸子,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脸侧垂落了一缕半长发丝。   “这一仗……我输得心服口服,”傅声说着苦笑一声,“行动失败后我在心里筛查了所有人,可没想到反而我这个当哥的,身边的弟弟出了纰漏——”   “纠正一下,”裴初眯起眼睛,“我才是他真正的哥哥。”   裴野心里一慌,侧过头就要制止裴初别再说了,却听傅声又咳了咳,嗯了一声,声音越来越小:   “是啊,我从来都不是……”   傅声抬手抓住心口,衣服胸前的布料被揉出层层褶皱,裴野一眼便知傅声这是心肌衰弱急性复发,登时扭头喝道:   “快送去急救!”   审讯室外有坐着的人闻言已经起身,屋内裴初却比了个手势,顿时没人敢动,裴野见还没人进来,着急到声音都变了调子:   “裴初!他太虚弱了,不抢救会出人命的——”   裴初置若罔闻,疾步上前,弯下身,两手撑在轮椅扶手上,低下头死死盯着身子已然脱力地歪倒在轮椅中的青年。   “蛛网的资料,还有轮渡行动的原始程序,”裴初收起笑容,“交出来。”   他千筹万划,等的就是傅声最不堪一击的这一刻。   裴初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声的脸,青年垂着头,双目紧闭,冷汗大颗大颗地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衣襟上,浑身因为疼痛止不住地颤抖。   裴初一手死死攥着扶手,目光却蟒蛇般缠住傅声不放:   “说话!”   忽然一股力量从后面攀扯住他:   “——别碰他!”   那力道仿佛咬住猎物死不松口的豺狼,裴初冷不防松开手后退两步,一挥胳膊将拉住自己的手甩开!   是裴野。   他半侧过身与自己的亲弟弟对视,裴野身形早已和他不相上下,对方脸上的肌肉都激动地绷紧到微微发抖,屋外的一众人都因为亲眼目睹二人的这番对峙而倒抽了口冷气,然而无人敢进屋劝阻,全都呆若木鸡地盯着他们兄弟二人。   混乱中傅声因轮椅拉扯的力道身子一震,呻吟了一声,捂着心口的手背青筋暴起,喘息着睁开眼,淡色的眼珠对上那张撕开假面的脸上闪烁着阴狠光芒的墨瞳。   “杀了我吧……”   傅声奄奄一息地笑了笑。   “我什么都,不知道……”   声音越来越弱,傅声的头支撑不住地垂下,没了动静。   裴初一怔,恍惚的功夫,裴野死盯着他,大步走上来挡在傅声面前:   “我不会让你骗我第二次。来人!”   裴初眼睛觑起,须臾功夫,几个人涌进审讯室,明明昏死过去的傅声就近在咫尺,可他们谁也不敢率先上前。   裴初定了定神,侧过头去。   裴野活像一只被挑衅的黑豹,怒目圆睁,气喘吁吁地盯着他,年轻的小伙子脸上甚至还带着意气用事过后的倔强,明晃晃而又无声地向他挑衅。   裴初最后看了他一眼,从桌上拿起军帽,擦了擦帽檐戴好。   “那就遂你心愿。把猫眼带下去吧,”裴初淡淡命令道,仿佛刚刚片刻的失控根本没有发生过,“他坚持说不知道,或许真的如此。”   “他大概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说罢,裴初决然转身,大步离开了审讯室。裴野忙回身向人群奔去,却在要拨开前头的人挤到傅声身边时被一个反应快的医护人员拦下:   “血鸽同志,您不要耽误抢救!我们要带他回病房!”   “别以为我不知道信鸽说的带下去是去哪儿!”   裴野的怒吼快要破了音,边说边推开那个人,“你们不是带他回什么病房,这里根本他.妈的没有病房!你们就是要让他自生自灭!”   审讯室外又跑进来几个人,一边一个架住发了疯一般的裴野,他两下就将人挣开,回手指着还要上前的人:“一群墙头草,忘了谁才是这个部门的老大,谁是从头教会你们地下工作、让你们活下来的人!”   屋内的人纷纷噤声,有的张了张口,最后也都低下头来:   “不敢,血鸽同志……”   裴野咬牙:“……把猫眼带到牢房去。谁敢动歪心思,打小报告,我就把谁送回‘训练营’。”   某个字眼一道出口,其余人无不一个寒颤,各个鹌鹑一样乖乖照办,傅声很快被人用轮椅推着离开了审讯室,乌泱泱一群人紧随其后,审讯室顿时清净极了。   裴野侧目:“还不滚?”   方才架着他的俩人面面相觑,随后一个接一个从屋子里撤走了。   屋内终于只剩下裴野一个人。良久,青年身形一晃,扶着墙站稳,低下头浑身都瑟瑟发抖起来。   门又推开了,一双鞋尖停在他面前。   裴野直起身子,只见裴初的通讯员站定在他前方。   “参谋长走后交待说,您违反纪律,后天早上请带着一份五千字的检讨回这里见他。”   这人如机器人般宣布道。   裴野怒极反笑:“就这些,没了?”   那人又道:“参谋长还说了,从今天开始,猫眼的审讯工作由您全权负责。”   裴野浑身一凉,骇然抬眼:“他不是走了吗,怎么知——”   “参谋长不仅早就知道您会以安排猫眼去牢房为借口给他打掩护,还知道您事后一定会威胁审讯的同志不准动猫眼一根手指头。”   那人口吻一板一眼道,“所以参谋长让您来负责审讯,如果组织一旦发现任何包庇,参谋长将不徇私情,直接按纪律处置您——当然,也包括处死猫眼。”   不等裴野有任何回话,通讯员机械地转身走了。   浑身的力气骤然被抽干,裴野反身靠在墙上,阖上眼帘,无数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中闪回,最终定格在几分钟前傅声像看陌生人般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破碎眸光。   爱和欺骗被连根拔起,深埋于岁月焦土之下的,唯有刻骨铭心的恨与失望。   他蓦然忆起,七年前裴初在电话里早就提醒过他的,可当时的少年不懂也不在意,等他幡然醒悟时,却木已成舟,追悔莫及。 第34章   “请各位议员移步隔壁房间稍候, 例行问话很快会结束。”   议会厅内,众下议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纷纷沉默着站起身,离开了座位。治安稽查委员会会长站在圆形的议会厅中央, 环顾四周, 满意地点点头, 接着对身后负手而立的裴野道:   “裴野同志, 接下来就辛苦你了。”   会长身后的青年虽神情不变, 却兀自沉默如走了神一般,两眼有些空洞地看着台下鱼贯而出的众人。   委员长转身:“小裴?”   裴野啊地一声:“抱歉, 会长。”   “你这小子,从昨天裴参谋长把你叫走之后,回来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挨骂了?”   会长呵呵笑着在裴野的后背上用力拍了拍, “你还年轻,很多事早些吃亏就好了,吃一堑长一智!等咱们的一轮审查结束,这临时组成的委员会也该解散了, 到时候还愁你亲哥不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看样子,这老油条也并不知道昨天那秘密基地内提审猫眼的事。裴野心绪如麻, 面上还不得不装出一副受教的模样:   “谢谢会长提点。今天叫我跟来, 就是为了配合您进行下议院的审核吧?”   “首都的那几所大学,横竖都是学阀之间互相包庇的破事,”会长一摆手,“收尾工作交给别人去处理吧。众议院当初可是有不少人力挺老军部的,想蒙混过关的更是大有人在, 远比几个臭教书的猫腻多得多。”   会议厅里人基本上走得干净,有几个落在队尾的听见会长粗声大气的谈论,却像是没听见般低着头默默地离开了。   “你先去协助他们维持一下秩序,要是有挑事的,给他们一顿拳脚招呼就老实了。”会长说。   裴野点头称是,走出会议厅,穿过走廊向尽头的一间屋子走去。不知道是不是会长看出他心思难得地不在工作上,对方特意给自己安排了个清闲点的差。   今天审核的议会众议院人等被分散在两个屋内等候,两个等候室在走廊的两边尽头,裴野负责的这一间人相对较少,只有一个配枪的警察站在门外。   裴野给警察出示了通行证,前脚刚踏进等候室,便听到一个约莫二三十岁的青年声音,忿忿不平地:   “荒唐!检察院才是最高监察机构,他们是什么人,经过议会的许可了吗,有什么权力审查我们?!”   屋内本来有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在裴野踏进屋内那一刻都消弭了,鸦雀无声的室内,唯有那抗议声更加清晰洪亮:   “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谁输谁赢有什么所谓?不过是换了一茬新的衣冠禽兽罢了——”   屋里坐了不少人,裴野一时无法精准定位声源,那大嗓门的抗议者似乎也并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暴露一般。   裴野剑眉微蹙,目光在一众与他避之不及的人中掠过,最后定格在最后排一个青年身上。   那人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旁边紧挨着他的一个同僚惊恐万状,死死扯着他的袖子拦着他不准再说,青年这才悻悻住嘴,二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他不仅不回避,反而格外有反骨地瞪了裴野一眼。   裴野定睛细看,那青年原也算得上眉目疏朗,明明穿着议会统一的下议员礼服,前襟的扣子却大剌剌地敞开了两颗,更夸张的是头上染了一脑袋叛逆的红发,要不是方才刚进屋没反应过来,他恐怕第一眼也要注意到这颗明晃晃的红毛。   青年生了一双丹凤眼,挂着脸看人时轻慢神色都写在了面上,轻狂得很。   裴野哼笑一声,在最前头拉开凳子坐下,双腿交叠:   “这位议员有什么问题?”   屋里其余的人都低着头装鸵鸟,红发青年挣开同僚拉着他衣袖的手,抱着胳膊嘲讽一笑:   “联邦的宪法上明明白白写着公民有言论自由的权利,我想说什么与你无关。”   除了裴初,裴野很少被人惹火,何况昨日傅声给他的打击太大,今天他精神还有些颓靡着,不愿多事,一边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一边例行公事道:   “等候室内不要大声喧哗,也不要讲无关的事。”   他还没来得及点开自己的电子邮箱,就听到那红发青年不怕死似的拔高了声线:   “那么请尊敬的委员大人告诉我,什么才是有关的事?藐视法律和议会,算不算无关的事?”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静得像死了一般。裴野的拇指停在手机屏幕咫尺上方,顿了顿,一掀眼皮。   这青年的脾气和他头顶的红发一样火爆,他不知道这人是怎样进入到众议院这种曾经在亲军派的压制下过得及其窝囊的地方的,亦或许他对于这样不公平的待遇积怨已久,今日是打定主意要一吐为快了。   正直勇敢不假,只是为人过于不计后果,这世道容不得他这样的莽汉。   裴野站起身,等候室桌上快垒成山的牛皮纸档案就摞在他面前,他随意拿了一本,和这些天来每一次进行审查工作时一样,他一做出这个动作,底下的人便如同条件反射般心虚起来。   裴野拆开档案袋,拿出第一页,看了看上面的照片,又将纸放回档案袋,放下之后再拿起一本新的。   “不用找了。”   裴野放下第三本档案时,只听红发青年冷笑道:“在下沈辞,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裴野挑了挑眉。红发青年身旁的同僚已经面如土色,一个劲地拉着他,压低声音:“小沈,你疯了……!”   “不是要查谁‘勾结’过亲军派的人吗?放着我来,从我第一个开始!”   “亲军派”三个字从沈辞口中吐出的瞬间,屋内一片哗然,裴野刚要说话,等候室的门从外头被推开:   “发生什么事了?”   是站岗的警察。那警察刚一推门,便看到面带怒色站着的沈辞,下意识把手放在腰间的配枪上,然而沈辞却压根不分神看这警察哪怕一眼。   等候室内仅剩的那点可怜的议论声再次消失得一干二净。裴野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有的人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不敢抬头,有的拼命给沈辞使眼色让他闭嘴,还有的不敢吱声,却偷偷瞟着裴野和那警察的脸色,脸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裴野摇了摇头,从档案堆里又抽出一本,一圈圈将缠在上面的白线解开。   “没事,警官,”裴野打开档案袋,抽出一页纸张,看了看上面彩印相片上印着的某个一头红发的青年,唇角一勾,“有议员问今天什么时候能结束而已。”   沈辞眼底滑过一丝讶异,脸上却还僵着,一言不发。警察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把手从腰间放下:“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说罢,警察转身对沈辞斥责了一句:“坐好,配合委员会工作!”   那一声简直不像是对议员应有的态度,倒像是在吆喝犯人。沈辞脸色一黑,正欲出言,同僚咬着牙狠狠拉了他一把,沈辞重心不稳,挺着腰杆扑通一下坐回椅子上,鼻翼微微翁张着,似乎气得不轻。   裴野唰地把纸塞回袋子里,拿着档案袋对警察礼貌地颔首:   “辛苦了。这些档案,我是否可以带回委员会查阅?”   “具体期限我不清楚,但只要在在规定时间内,当然可以。”警察回答。   裴野再次一笑,对警察说了声谢谢。   沈辞。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左手握着牛皮纸袋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在右手掌心轻敲。   亲军派之所以力压议会,令联邦一度有转变为军.政府之势,除了军部的强硬实力,更离不开议会内部的软弱离心。沈辞这样一点就炸的脾气,被排挤走裴野一点不会感到意外,可刚刚他对自己出言不逊时,竟然还真有不少人担心沈辞的安危。   看来,沈辞的档案,今晚他必须使些法子带回去细看才行。   *   与沈辞在下议院的插曲终究如过眼云烟,裴野找了个借口把沈辞的档案拿回自己办公室,并未太多加关注。   第二天一早,裴野早早来到那日关押审讯傅声的地方。从卫兵口中得知,裴初有好几处办公地点,而这基地便是唯一固定的一处。   早上八点,裴野准时敲开参谋长办公室的门。   “我来交检讨。”   裴初正在办公桌前用电脑浏览着什么,听见裴野的声音,头也不抬地挑了挑眉,指尖搭在桌上点了点:“放这。”   裴野把一沓纸放在桌上,后退两步,手插着兜站着没动。裴初鼠标点了几下,眼球随着快速的阅览而转动,就是没看裴野一眼。   “就不想感谢我一下?”裴初问。   裴野拖长了腔:“是啊,感谢裴参谋长,居然还用写检讨这种幼儿园的处罚方式罚我……”   裴初鼻腔里哼出声来: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拐着弯的骂我。”   他又瞧了瞧面色不大好的弟弟:“刚从关押猫眼的审讯室出来,感觉怎么样?”   裴野的脸色顿时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胡杨对他几乎是下了死手,”裴野后槽牙磨了磨,“这么重刑拷打下去,能不能撬开他的嘴不说,猫眼就要先被他折磨死了。胡杨这分明就是掺杂私情,变着法儿地泄愤。”   裴初哼了哼:“到底是谁掺杂私情,我看还说不准啊。”   “裴初,你——”   裴野想反驳,可一股无力感拖拽着他,令他不得不语塞地闭嘴。   说完,裴初放开鼠标,拿起那一沓检讨抖了抖,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水杯,悠哉悠哉仿佛在看杂志似的:   “前天那样的场面,你同情他,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是我亲弟弟,你如此失态,要是被一些有心之人利用……”   “说到底,还不是你爱惜自己羽翼。”   裴野怨怼地嘀咕了一句。   裴初没听见似的,不急不徐,抿了一口放下水杯:   “治安委员会的工作马上就要收尾,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是咨询我的意愿吗?”裴野一针见血地反问。   “你要是不习惯组织的工作,明年H大复课,你正常回去念书……”   裴初话音未落,裴野先一步抢断他:   “我不回学校。”   裴初顿了顿,看了自己弟弟一眼,低头捻起一页写满了口是心非的检讨的稿纸:   “这倒在我意料之外。”   裴野唇角溢出一声冷笑:“读与不读都没意义,我想做点有价值的事。更何况……”   更何况,在H大的日子,点点滴滴都与那个人分不开,只是物是人非。   “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裴初把第一页放在桌上,又似真非真地扫起第二页来,“回委员会那边吧。”   裴野怔了怔:“这就没事了?”   裴初嗯了一声。   “那我有事找你。”   裴初连讥带讽地乜他一眼:“哦?”   裴野上前一步,顿了顿,一贯生硬的语气竟然也软了下来。   “我听说,再过几天就要对抓到的一批犯人进行审判,”裴野说着,脸上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声……猫眼他会被处死吗?”   裴初没说话。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稿纸摩擦的沙沙声。   他沉默得越久,裴野心里焦急的火便烧得越旺,可裴野知道自己若是沉不住气的话,接下来只会一败涂地。   半晌,裴初放下检讨书。   “陪审团面前,他的命我一个人左右不了。”   裴初回答。   裴野插在兜里的手颤了颤:“难道他就非死不可吗?”   “他要是迷途知返,能将功折罪,自然也有转圜的余地,”裴初对他摊了摊掌心,一副亲兄弟间交根交底的模样,“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可他不招,我也无能为力。”   “招什么?”裴野下意识追问,“就是前天你说的那个什么计划和什么行动?”   裴初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来看这个。”   裴野绕到桌后,放眼一看,这才发现裴初电脑屏幕上是一份打开的文件,密密麻麻的字,即便是裴野这样的好眼力也要觑起眼睛仔细看才能看清楚。   待他辨认清楚,才勉强看懂那似乎是一份程序的代码,裴野并不太懂计算机,但粗略地也能读出光是这屏幕上展示出来的代码就有不少需要勘误的地方。   裴初又把窗口关闭,打开一个新的,裴野在一旁看着他运行程序,屏幕上很快弹出几个报错的提示,他隐约察觉到什么,抿紧嘴唇。   裴野还在思索,却听裴初在他身旁道:   “轮渡行动,是亲军派和警备部的联合绝密行动,他们越过议会挪用了大量经费,起初就是为了开发出新的联网军事系统,不被议会和检察院所管辖。”   “后来那群人有了野心,不光打算攻破其他国家的卫星和军事系统,甚至想利用它渗透进各大国有系统,暗度陈仓,对政府乃至国民实施监控。只不过系统还没有开发完,这群人便先一步迎来了自己的末日。”   裴野皱眉:“那和猫眼有什么关系。”   裴初笑笑,鼠标滚轮一翻。   下一秒,裴野的手不由自主撑在桌沿,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屏幕中显示的研发人员名单中,猫眼二字赫然在列。   “裴野,”他听见裴初嗤笑道,“你不会以为,猫眼只是把杀人的刀吧?”   “七年前猫眼一战成名,就是因为他黑进了全情报人员都没攻破、设有重重加护的安保系统。当初猫眼还是警官预备学校的学院的时候,据说上面可是希望他转入军科院搞研发的,没成想阴差阳错还是来到了特警局。”   “如今这份名单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们掌握住的,只有猫眼一个。”   裴野愕然,强压下心头的震惊接着问:   “你们想让他协助复原这个系统?”   “我们彼此之间都安插了内鬼,所以,”裴初关上文件,“得到的系统漏洞百出,从根上就是错的。另外,很多机密必须要当年参与研究的人的身份信息才能解码。”   “那个什么蛛网计划,也和猫眼有关联?”   这次裴初回答得倒很快:“这确实是我猜的。老军部为了牢牢掌控政要官员,背地里调查了他们不少的把柄,所以好多人不得不做他们的傀儡,就像蛛网上的虫子……”   “这种绝密资料,猫眼资历浅,怎么可能接触到?”   裴初难得被弟弟蠢到翻了个白眼:   “他是不够格,傅君贤够!万一傅君贤曾经和他提过什么,或者暗中让他参与了呢?”   一阵沉默。裴初没有看裴野的表情,叹了口气:“可猫眼宁死不招,法治社会,我们也不能刑讯逼供,所以……”   “等一下,”裴野突然打断他,“能不能再拖一拖,我来想办法说服他。”   裴初忽的笑了。   “你?”裴初重复了一遍,“你有什么把握?”   “我可以回家……我是说,回猫眼的住所调查一下线索,实在不行,我可以亲自去劝降。”   裴野几乎是脱口而出。裴初再次端起水杯,放在唇边,沉吟片刻又放下。   “我不介意出面协调,把他的事往后拖一拖,”裴初若有所思道,“他或许不会死,但是牢狱之灾是避免不了的。”   裴野的脸色微变:“不行,他受不了那种折磨……”   裴初满不在乎:“你知道你这话说出来特别贪得无厌吗裴野,猫眼不死不足以平息多少同志的怨愤!再者说胡杨这几天也和我汇报过猫眼的近况,我看他做了好几次手术都没有死,这不是挺禁得起折腾的吗?”   裴野自己当然知道他的要求有多离谱,更知道裴初也深谙他的这份纠结:   “杀了他一时痛快有什么意义,同胞互相厮杀又不是猫眼造成的,为什么要把错都归咎于他一个人?”   “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给我一个饶过他的理由,要么现在就滚出去。”   “——裴初!”   青年身躯无措地颤了颤,咬咬牙,最终还是被逼无奈,妥协地低语道:   “哥,猫眼他……他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史,你不是想留着他复原系统吗?他要是,他要是病了——”   裴初挑起一边眉毛:“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他说完又打量了裴野一番,从弟弟的表情确认了对方不是信口胡诌,这才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真想不到我的这位宿敌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他道。   裴野手不由自主攥成拳:   “总之别让审判团杀他也别再对他用刑了,不就是区区一个系统吗?我会说服他,也请你遵守之前你没有完成的约定,放猫眼走。”   “我了解了,”裴初说,“庭审我来想办法。其余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裴野如释重负般长出了口气,一种诡异的却劫后余生般的心绪涌入他的胸腔。   “那我们一言为定。”裴野沉声说。 第35章   可裴野没想到, 对傅声的审判来得比预料中还要快。   两日后。   “不是你亲口保证陪审团那边你来想办法的吗?”   一个小时前,他接到判决猫眼的消息,按照裴初给的地址赶来医院, 却连傅声的影子都没见到,等着他的只有裴初。   中央战区医院走廊外, 等路过的人走远, 裴野这才将裴初拉到安全出口外, 压着嗓子质问。   面对弟弟的诘问, 裴初一如既往的平静。   “知道我叫你来这里做什么吗?”裴初反问, “程序有变,不需要审判团介入了。”   裴野一愣, 下意识就往最坏的方向想:“要直接判刑?!”   裴初嗤笑一声,看裴野的眼神有点怪:“要判早判了。好了,一会在现场,我不希望再出现上次那种局面, 明白吗?”   “什么现场——”   裴初不等他,转身从出口拐回走廊里,裴野咬咬牙,不得不把内心的疑问咽了下去, 抬腿三步并作两步跟上。   *   傅声是被一阵晃动吵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 脚镣去了, 换做手上铐着一副手铐。房间比之前审讯他的那间屋子大了整整一倍,长桌三面环绕,而他坐在中央。   傅声低头活动了一下沉重的手腕,疲惫地笑了笑,合上双眼。   自那日和裴家兄弟见了面后, 傅声便再也没有过任何逃跑的迹象。他的新伤未愈,心脏的老毛病又缠着他不放,新党见他实在不配合,便不给他止痛药,每晚傅声几乎都是痛到昏过去,直到两日前,他被转移到这所医院,才得到一些稍微像样的治疗。   可多日的心悸早已让傅声虚弱不堪。想来是睡梦中他被人转移到这里,可自己也早就全然不知。   房间门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入。   傅声抬起头。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裴初,看到他之前傅声其实就有预感,在见到裴初的那一刻心里更是了然,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踏实感。   等待他的审判还是来了。   他以为自己不上军事法庭,至少也要在议会“被神圣不可侵犯的宪政制裁”,可这里显然是临时腾出来的、医院的一个房间。或许对于猫眼这种罪人而言,无需弯弯绕绕,新党早就迫不及待将他挫骨扬灰。   “听说你最近老实得很,真让人惊讶。”   傅声听到裴初的嘲讽,本想回敬点什么,一掀眼皮,视线正好对上最后踏进屋内的青年。   是裴野。   他竟然也来参加自己的审判了。   傅声张了张嘴,思绪一瞬间乱成了一团,竟什么话也没说得出。   屋内的人各自落座,裴初坐在正中间的位子,饶有兴致地品鉴了一会傅声的沉默,对裴野招招手:   “坐这里。”   裴野愣了一下,同样沉默着走过去,在裴初身旁坐好。   他和裴初位置紧挨着,可傅声看着裴初的目光好像狭窄极了,连余光都不曾落在裴野身上丝毫。   两侧的长桌各坐了四五人,裴初另一边也有一男子落座,裴初对那男人笑笑,又重新看向傅声。   “你应该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吧,猫眼。”   傅声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垂下眼帘。   他能感觉到,裴野一直死死盯着自己,那目光灼热滚烫,煎熬着的却是裴野自己的心志。   他应该感到痛快的,为裴野那份自我煎熬,为他备受拷打的良心——傅声甚至有种献祭似的快感,反正他是要死的人了,倘若裴野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见到朝夕相处七年的“哥哥”被处死,但凡裴野心里有一丝难过,都不枉自己用命报复了他一回。   他本应该痛快的,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裴野或许不会有一丝为自己的死难过的可能,傅声的心就一阵隐隐的钝痛。   坐在侧面的一个军装男人此时开口道:   “到这个时候,再保持沉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猫眼!”   裴初抬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接着身子向前,手肘搭在桌上,双手十指交叠,看着傅声。   “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裴初不急不忙道,“轮渡的程序,你是核心研发人员之一,有些核心机密只能经你之手。”   傅声笑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如果我真是核心人员,我倒更希望你把我杀了。这算不算求仁得仁?”   “你不用威胁组织,”又有人微怒道,“你死了还有别人,只要有一个人有权限,复原轮渡是迟早的事!”   傅声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淡淡道:   “那就杀了我吧。”   屋里的人都被噎了一下,唯独裴初神色照常。   裴野放在腿上的手痉挛似的握紧了。   他听不得傅声把杀啊死啊的挂在嘴边。面对傅声的事他总是一再妥协和懦弱,只要傅声活着,哪怕让他恨透了自己也罢。   可傅声用行动一次次把他本就微不足道的成果推开,好像在裴野的努力下苟活着,是一种耻辱。   “把轮渡复原。”   裴初忽然说,“只要复原,蛛网计划组织可以当做你与它并无瓜葛。”   “我本来就没有瓜葛。”   傅声回答得很轻却很清晰。裴初像是没听见他说话般,自顾自地继续道:   “复原了轮渡,组织会向议会申请为你从轻量刑,最多两到三年,你就可以重获自由。”   傅声苦笑了一下,视线在四周环视一圈。裴野渴望他能哪怕赏自己一点眼神,可是傅声像是看空气一样,目光在他身上一滑而过,最后重新定格在那张和裴野几分相似却更加成熟的脸上。   “不管你口中的亲军派怎样作恶多端,”傅声的嗓音冷了几分,“可他们遗留下来的东西,你们拼了命也要得到,因为你们的目的和他们一样都是龌龊的。”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傅声却毫不在乎,继续缓缓道:“打倒了他们,却并不是为了推翻,而是为了成为他们……军部靠着某些手段发了不少战争财,你们也不甘落后,不是么?”   “闭嘴!”   有人忍无可忍,一拍桌子:   “危言耸听,趁早枪毙了他!”   裴野心跳都停了一拍,却见裴初身旁那个男人清了清嗓子:“肃静。”   屋内霎时静下来,傅声反而有些满意似的,浑身放松下来,等着那人宣告自己的死亡判决。反倒是裴野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想要偷偷拉裴初一下,然而裴初不理睬他,对男人点点头,拿起桌上放着的一份文件。   “看来我们没有和谈的余地。”   裴初说。   傅声闭上眼睛小憩,听见裴初继续道:   “各位同僚,各位战友,原本猫眼是要接受审判团的正式判决,如无意外,也将被执行死刑……”   顿了顿,裴初打开文件夹:“不过,情况有些变化。”   傅声眉心一跳,睁开眼,裴初上扬的嘴角直直撞进他的视线。   “议会法案早有规定,凡有精神类疾病的,出于人道主义,应接受治疗后再进行审判并服刑。”   裴初举起文件向四面展示一圈:   “血鸽同志向我汇报,猫眼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史,这两日我们对比了他的DNA检测,证实他确实有高风险致病基因。”   嗡的一声,傅声浑身一震,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   裴野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劈手要夺过那份文件:   “裴初,你干什——”   裴初哗的一下站起来,躲过裴野的手,抬高音量:   “我们不能确定,军部过去是否知晓并利用猫眼的病情逼迫他进行了一些非法行为。很遗憾,对猫眼的审判,恐怕要等到他接受治疗并康复之后再——”   “我没有病!”   傅声忽然低吼了一声,攥紧了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肤里,整个人浑身发抖,“你们擅自调查我的隐私是违法的,我根本没有病!”   裴初把文件放下,对身旁的男人撇撇嘴,仿佛在示意对方傅声这样的失控更加证实了他的病情,接着回头对傅声轻蔑一笑。   “报告是医院提供给组织的,”裴初说,“至于你的家族病史,是血鸽同志告诉组织的。违法在何处?”   傅声呼吸一滞,猛的抬头,第一次直勾勾地盯着裴野。裴野感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下意识连连摇头:   “我不……我只是——”   他从没见过傅声这样情绪失控。傅声琥珀色的眸子愈发泛红,青年全身因为愤怒而克制不住地颤抖,望着裴野绝望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傅声呢喃着,“我没病,是你说我没病的……”   裴野的呼吸愈加沉重,慌乱地侧过头看向裴初:“他只是、只是理论上比正常人得病的概率大一些,我根本没说过他有……”   裴初抿着唇没说话,倒是他身旁的男人冷笑一声:   “看猫眼这激动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正常人,还是等医院治好他的病再说吧。”   闻言裴初唇角勾了勾,对傅声柔声道:   “你放心,这里有首都最好的精神科医生……在这里你可以多活一段时日,轮渡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傅声身子肉眼可见地一颤,气息急促,单薄的肩头罕见地瑟瑟发抖起来。   童年尘封的回忆如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泉涌而出,病重的母亲痛苦的哭泣、奄奄一息伸出的求救的手、一向坚强却也只能躲在角落背着身子抹泪的父亲、葬礼上冰冷的棺木,纷涌的画面如锋利的玻璃碎片,将他割到血肉模糊。   “我没有病……”   傅声喃喃着抬眸,瞳孔中倒映出裴野同样惊慌失措的那张脸。   可那对视仅仅维持了不到一霎。   “带猫眼去接受治疗吧。”   裴初轻声说。   一声令下,两个人起身向傅声走去,青年忽然一咬牙起身:   “滚开,我没有病!!”   即便戴着手铐,傅声仍然是前特警局干部首席,他敏捷地躲过一个人要钳住自己的手,一屈膝顶肘将那人击倒在地,抬手用手铐绷直的铁链咣的抵住另一人劈头而来的拳!   可长久的缠绵病榻早已让他虚弱至极,被对方的拳风震得失了重心,倒回椅子上,很快被两个人重新压制住,跪在地上。   “放开我!”   混乱中,傅声被死死压着,喉咙里喘着粗气,及肩的长发凌乱散着,过长的刘海却掩盖不住他那双惊恐的眼睛。   “我没有病,”傅声胸膛剧烈起伏着,嘴里阵阵腥甜,眼前也愈发模糊,只能有气无力地重复着,“我没有病,我不是疯子,我不是……”   傅声费力地抬起头,想要去寻找谁一般,眼眶一点一点湿润了,咬了咬嘴唇,语气竟然染上一丝孩子般的委屈。   “你答应过我的,”傅声颤抖着,“你说过会替我保守——”   他睁着模糊的泪眼,裴野的人影他早已看不清了,只能感觉到压着他的人用力一扯就要将他拖起。   “不,不要!”   傅声浑身过电般猛的一颤,剧烈挣扎起来:   “我不治,不要——”   青年满脸的惊恐极大取悦了在场的人,几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甚至笑出声来,一脸的幸灾乐祸。裴初指了指门口:   “就在隔壁。”   “放手!我没病!!”   傅声啪地挣脱两个人拽着他的手,整个人狼狈地伏在地上,消瘦的身子蜷缩着抖如筛糠。   那两人又去一人一边拽着傅声细瘦的手臂将他架起来,傅声被迫仰起脸,跪在地上的青年已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傅声喘息着,涣散的瞳孔如打破的琉璃珠子,望着裴野的脸,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喉结滚动,惨白的脸上竟浮现出哀求的神情。   “我不要……”   他连求救都微弱极了,被打碎了自尊,跪在地上像牲畜一样任人宰割。   “求求你,”傅声祈求道,“不要治疗,让我死,让我去死……”   裴野嘴唇一哆嗦,探身向前想要伸手把地上的人拉起来,可那两人架着傅声起身决绝地向外走去,他眼睁睁看着傅声被拖到门口。   “不,我没疯……!”   门锁的咔哒声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傅声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叫喊出来。   “我不治,我不治!”   门关上了,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响动,傅声的喊声隔着一堵墙依然清晰可闻:   “你们绑我干什么?!我说了我不——”   似乎是某种仪器开始了运作,嗡嗡的机器运转的底噪声响起。   下一秒,青年的尖叫划破了空气:   “不、不要啊啊啊——!!”   裴野猛的喘了口气,弯下腰死命捂住耳朵!   他从没听过傅声发出这样凄厉的尖叫声,准确来说他从未听过人类可以发出这种惨绝人寰的声音;那声音几乎要把他的心脏刺穿,他死死捂着耳朵,可还是挡不住傅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开始那喊声还格外亢奋,到后来一声比一声弱了,像是受伤的幼崽般呜咽着: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了……”   那机器停下来,傅声便虚弱地呜咽一阵,等机器一开动,傅声的尖叫又响彻了整个房间,如此往复,到最后连尖叫都没有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呻.吟。   “救救我……”   裴野捂着耳朵的双手颤抖得不像话,可傅声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拍击着他的耳膜。   “妈妈……”   他听见傅声细若游丝的呢喃。   “小声好痛……”傅声听上去早已神志昏聩,口齿不清地轻唤道,“妈妈,救救小声,小声没病……”   屋内某个人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果然是疯的,”那人嘲笑道,“治个病而已,要死要活的。”   砰的一声,裴野顶着满屋人的目光像一支离弦的箭般推开门冲了出去!   他□□,疯了一般冲到隔壁,隔着门上的玻璃,他一眼便看到了隔壁治疗室内的景象。   治疗室内好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围着一张病床正在来回走动,而傅声正躺在床上,浑身像是从水里捞上来般湿透,浅色的长发在枕上铺开,汗湿的鬓角紧贴着青年巴掌大的脸。   傅声额上和太阳穴都贴着电极片,他仰面平躺着,瞳孔失焦,微张着薄唇,小口倒着气。一个护士模样的人拿着针管走过来,按着他纤细的手腕在他手臂上注射了些什么,傅声随即战栗起来,睫羽如蝴蝶振翅般颤动,虚弱地抬起另一只手,逆着窗外的光,苍白到快要透明的指尖在半空中抓了抓:   “妈妈,带小声走……”   傅声对着虚无的空气痴痴地念着。   裴野用力拧了拧门把手,发现拧不开,又拍了拍门,可屋内的人像是聋了一样没人理他。   “给老子把门打开!”   裴野一拳砸下去,门板毛骨悚然地嗡嗡震动,空气里都回荡着晕眩的余波。屋内的人终于皆是一震,面面相觑,却还是无人开门。   床上的傅声依然放空着,像是坏掉了的玩偶被丢弃在角落。   青年终于因为过呼吸眼前一黑倒退两步,抽筋拔骨一般无力地蹲下来,抱着膝盖,把脸埋在掌心。不一会儿,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几句交谈:   “参谋长这招真是高,猫眼杀了可惜,不杀,还不得不交给议会审判……”   “真把他逼疯了,说不定他还能吐出点真话来。”   “用不着,看这样没几日说不准他就自己招了。刑讯逼供不行,没说给人治病不行吧?”   那交谈声伴着众人的脚步远去了,唯有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自己身后。   裴野站起来,回过身。   裴初看着他,眯着眼睛微笑起来。   “多亏了你,这局才能成。”裴初笑着说。   裴野定定地望着他,嘴角抽搐,忽然嗤地笑了一下,笑声越来越密,肩膀都跟着抖动起来。   是他害了傅声。   他的天真害了傅声,他以为裴初至少会顾念手足之情,在傅声的事上为了弟弟稍稍让步一点,可他越是想护着傅声,裴初越是抓着他这份赤.裸裸的偏袒利用算计,终究走到了万劫不复。   不爱是错,偏爱更是错。   从背叛的那一刻开始,他对傅声的感情,就成了将傅声万箭穿心的利刃。   走廊里青年的笑声几乎瘆人,裴野叉着腰,笑够了,直起身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是啊哥,”裴野嘴角还上扬着,声线却带着笑过后的余颤,“还是你想得缜密。往后我得多向你学习学习。”   裴初上前一步,凝眸细看着裴野的眼睛,低声笑道:   “只要你乖乖的,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裴野回望着那双眼睛。他们身体里流着相似的血液,他一度对这相连的血脉抱有无由来的赤诚,直到此刻方才发觉,那与自己极为相像的黝黑瞳孔深处是黑洞般的深不可测。   他们处处相似,却有着背道而驰的灵魂。   裴野脸上慢慢升起一个带着寒意的笑容。   “对你,对组织,”裴野说,“我永远忠诚。” 第36章   镭射灯光的喧闹色调压下酒精和香烟弥漫的刺鼻气息, 沈辞在吧台旁坐下,对人招招手,提高声线:   “老规矩, 多加冰。”   他背对着热闹,没有去看欢呼起哄的人群。这家酒吧他经常来, 倒不是因为喜欢人多, 只是联邦民风尚武, 而这家酒吧又是帝都少有的不设舞池DJ、反而设置了地下拳击擂台的一家, 人们都在看拳赛, 座位空着,他随便坐。   酒保很快端上来两杯龙舌兰, 沈辞端起玻璃杯,透过杯壁和乳白色的冰块观察屋内折射的光。   杯壁上影影绰绰倒映出不远处擂台上对战的人影,酒保站在吧台里面,叼着根细烟, 一边擦杯子一边看热闹。   “老弟,今天怎么闷闷不乐的?”   酒吧里一阵人声鼎沸,酒保不得不粗声大气地和他搭话,“哎, 今天这人挺生猛,连赢三天了。依我看, 这人不像是业余的, 每一手都是杀招,了不得……”   沈辞抿了一口杯中酒,辛辣顺着喉咙滚落到胃里。他向后看了看,意兴阑珊地敷衍一句:“没有,工作太累了。”   擂台两侧围得水泄不通, 兴许是他这一回眸时机巧合,底下忽的喷出大量干冰,烟雾缭绕,代表着又一场拳赛胜负已分。   人群适时地爆发出一阵拍手叫好,透过无数挥舞的手臂,沈辞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擂台上直起身子。   那人的脸笼罩在紫色镭射灯照射下的雾气中,穿着一件黑色背心,上半身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线条一览无余,胸前坠着一个银色的麋鹿挂坠,熠熠闪光。   沈辞对拳击毫无兴趣,回过头呷了口酒,手摸进口袋里。酒保还在观望着擂台,没有注意到沈辞的脊背一下子僵住了。   他的上衣口袋空空如也。沈辞又不死心地摸了摸裤兜,这才确定自己是把钱包落在议会的办公室了。   这家酒吧他是常客,按理赊一杯也没什么的。可沈辞脸皮薄,越是熟人,这种丢脸的事他越张不开口。   他正犹豫着,酒保走过来,看沈辞有些愣着,手揣在兜里,好心提醒了一句:“急什么,走时再付。”   这下沈辞更不好意思说自己忘带钱的事,正在瞠目结舌,没注意到一个人悄悄走到他身旁紧挨着坐下,敲了敲吧台面:   “再来杯威士忌,都算我的。”   沈辞回头看去,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酒保应了一声,不疑有他,擦着杯子走开了。   “你是……”沈辞眯起眼睛,“审查那天等候室的人?”   裴野微微一笑,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垂在胸前的麋鹿吊坠。   酒保很快端上裴野点的威士忌。沈辞皱起眉,看着裴野付钱:“你怎么来这种地方打野拳?”   “不好吗?很解压,而且锻炼身手。”   酒保拿着钱走到另一边去了,酒吧里再次逐渐吵闹起来,擂台上又开始了新的竞技。明明背景无比嘈杂,可裴野的声音沈辞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裴野说,“你别多想。”   沈辞对着他手里的威士忌扬了扬下巴:“想让我欠你个人情?”   “想交个朋友,”裴野举杯,“交朋友都是从欠人情开始的。”   沈辞沉默了。裴野把杯子往前举了举,沈辞抿唇,有些不情愿地和他草草碰杯。   “裴野,”他听到对方说,“沈先生,请多关照。”   沈辞嗤笑一声:“如日中天的新党人,治安稽查会的大红人,也能屈尊将就和沈某交朋友。”   裴野喝了口威士忌,咂咂嘴:“我也没想到,沈先生这种天之骄子,也愿意来这种下里巴人的场所独自小酌。”   沈辞眼神一凛:“你果然调查我。”   裴野没反驳,眼神上移,当着他的面回忆起来:   “建国以来最年轻的恒常数学奖得主,二十三岁转向计算机与人工智能方向,到今年不过六年时间,已经稳坐前沿领域的头把交椅。沈先生在科研方面如此年轻有为——”   顿了顿,裴野垂眸看向沈辞的脸:“居然还踏足政.治,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吧台角落的光线昏暗,裴野棱角分明的脸半边浸在黑洞洞的暗处,高挺的鼻梁分割出光与夜的交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也辨不出来意。   沈辞斜着眼睛,一脸没把他放在眼里的表情。   “我不了解你,”沈辞不屑道,“不过你这种人太好猜了。你一定是新党负责搞情报的对不对?”   裴野不明说,静静看着他,甚至有几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意味。   沈辞冷哼道:“你们这种人,靠蚕食别人的血苟且偷生,干着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勾当还自鸣得意,把这个国家搞得人人自危,简直就是一群祸害。”   没成想裴野居然回道:   “沈先生,说的一点不错。”   快人快语如沈辞,只当对方在阴阳怪气,道:“那天我在议会说的话再送给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一遍,只要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权夺利还没有结束,这个国家就没有未来可言。我早就看透了,新党和亲军派一样,都是一群贪婪丑恶、草菅人命的混帐。”   裴野点头:“沈先生所言极是。”   这下沈辞有点意外,转过头认真看向裴野:“我说,你的党派就是一个虚伪、自私、满口谎言的组织,对社会和百姓一无是处,就应该趁早被赶下台!”   裴野眨眨眼:“嗯,的确是这么回事。”   “……”沈辞被他的态度搞懵了,“你听没听我说话啊?我在指着你鼻子骂你们这伙人呢!”   裴野无所谓地扬了扬眉毛。   “事实而已,沈先生也是替我说出我在组织里不敢讲的心里话罢了。”   他说,“曾经我看不清也抗拒思考这个国家的明天,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登上的不是开往新时代的巨舰,而是由一群心怀鬼胎的人掌舵的贼船……更可悲的是,我也稀里糊涂做了这艘船的掌舵人,带领所有人驶向末日。我知道自己早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他看见沈辞露出惊讶的神色,微笑道:   “沈先生,您还没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呢。”   沈辞握着酒杯的指尖收紧到泛起青白。   “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有,”沈辞沉声道,“我不是泡在实验室里的书呆子,比起闭门造车,我更喜欢做点有意义的事。”   裴野微微歪了下头:“沈先生,恕我直言,您在议会可没有像您说的这般大展宏图。”   “我看开了,”沈辞从鼻腔里冷哼一声,闷了口酒,“如今我在这也就是混日子,不摆烂能怎么办?一帮尸位素餐的饭桶……”   “议会早就被架空了,您想施展抱负太难。”   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沈辞放下杯子,玻璃叩击桌面发出啪的一声。   “你要是说客,就赶紧滚蛋。”沈辞没好气地瞪着裴野。   “不不,”被搡了一句,少年反而有些高兴似的摇头,“沈先生误会了。我和您不一样——我不热心政治。”   沈辞觉得这话虚伪极了,嘁的一声:“那你能巴巴地加入新党?”   裴野很平静:“我是孤儿,被新党人收留,年少无知。”   沈辞的眼皮一颤,不作声了。良久,他别开视线,举起杯子,和裴野碰了一下。   “你也挺不容易。”沈辞说。   “沈先生您很善良,”裴野说,“您不怕我编造一个可怜的身世骗您?”   沈辞嘴角扬了扬,乜他一眼:“一周前审查那天,我看出来你和其他新党人不太一样。所有人都忙着给议会下马威,可你没有,你根本不在乎这点权力。”   “这您就错了。第一,我是个伪装和骗术的高手,准确来说组织上台前我就是靠这个生存的。第二,我接下来还有很多要做的事,不管哪一件,都得靠自己向上爬,用资源和权力换取。”裴野说。   沈辞瞭了他一眼,撇撇嘴:“这倒也对,很多骗子一开始都会像你这样摆出一副敞开心扉的嘴脸……不过,像你这么口无遮拦的战术,倒还不算让人生厌。”   裴野没有接过话,呷了口酒,放下杯子,十指交叠搭在桌上:“沈先生今天为什么看起来不大痛快?”   “老子在议会就没痛快过,”沈辞冷笑,高脚椅转了个角度,侧倚着吧台,“会开来开去都是内斗,改善民生、发展教育的提案一个也不通过,这份钱我挣着亏心。”   “这话您可别到处乱说。”裴野笑道。   沈辞懒懒地歪在吧台上:“怎么,弄死我?他们不敢……老军部我照样指着鼻子骂,他们还不是乖乖让我做他们的技术指导。”   说完,他细细打量了裴野一会,突然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来这‘解压’?”   沈辞抱着不能让自己口头落了下风的念头随便探听一问,却有点惊讶地发现,一直算得上情绪内敛的青年居然眸光一黯,垂下眼帘。   “我想挽回一个人,”裴野的声音轻得快要淹没在远处的山呼海啸中,“可我知道我不配了,因为我正是他苦难的源泉。”   沈辞愣住了。   五光十色绚烂如霓虹,青年低落的眸光却犹如坠落的流星般惹人注目。   “为什么?”   沈辞问,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意指什么。裴野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以前太幼稚了,以为像个鸵鸟一样对世道充耳不闻,战火就烧不到自己身上,我们也可以一直安然无恙地待在彼此身边,”裴野无力地弯了弯唇,“我真是个掩耳盗铃的白痴,只会让他一遍遍失望。”   酒吧喧嚣不断,可这个小小的角落却与世隔绝般安静。   沈辞张了张嘴,他似懂非懂,因而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   他平常满口时事,说什么都是一股说教味,实在不擅温情,憋了一会磕磕绊绊道,“虽然不知道这是你什么人,不过只有强者才能惩恶扬善,你想要拯救别人,首先就得自己走上正路。”   裴野怔了怔,抬头看着沈辞,喃喃地重复道:   “走上正路……是啊。”   他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将酒杯放下,从吧台上拿过酒保记单的纸笔,写下一串数字,撕下那页纸。   “您的话确实让人醍醐灌顶。沈先生,受教了。”   他把纸和酒钱压在沈辞酒杯底下,拎过外套站起身。沈辞伸出手:“你干嘛?”   “这是我的电话,”裴野转身向门口走去,吊坠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光,“沈先生,有空可以打给我。”   “我为什么要打给……”   “你会有需要打给我的这天的,”裴野回头对他扬起唇角,“而且沈先生别忘了,您还欠我一杯酒的人情。”   *   “血鸽同志,按照纪律您必须登记——”   “担心我串通□□?是我抓他进来的,你不知道?”   门口的女护士愣了愣,眼神一阵乱飘,不吱声了。裴野本就长相冷峻又富有攻击性,不苟言笑时的模样不比那雷厉风行的裴参谋长逊色,让她不由得胆寒。   “小王,让血鸽同志进去吧,没关系。”   走廊里一个有几分熟悉的男声传来,裴野回身看去,意味深长地一笑:“胡杨。”   胡杨正是裴初的下属,也是当初炸毁安全屋、逮捕傅声的那个人。男人从阴影里走出,一身黑色制服外头不伦不类地套着肥大的白大褂,身上沾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脸上却毕恭毕敬的。   “参谋长让我看守猫眼,”胡杨笑着,“血鸽同志自然不需要登记,请进。”   裴野眼神暗了暗。   自傅声被关进首都这家精神病院“治疗”已有整整十天,这十天里他偷偷来探望傅声无数次,就是怕裴初发现自己来过,可没有一次不被医院的人拦下。   胡杨嘴上说着不需登记,可有他在就没什么两样,裴初依然会知道。   “那多谢胡杨大哥。”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完,不愿再多给外头的人一个多余的眼神,进了病房,砰的关上门。   可刚一进门,裴野的脚步便硬生生止在原地。   这病房大极了,苍白空旷,角落堆着许多他不认得的仪器规律地滴答作响,仿佛那种重症病房给病人维持体征的监护仪器。   被医疗器械簇拥着的病床中央坐着一个人影,裴野一眼便锁定了他。   眼神落下的一刹那,心却在悔恨的余波里震颤起来。   裴野眉眼间的痛苦几乎无以掩盖,喉头哽了哽,对床上的人出声唤道:   “声哥?”   傅声一动不动,安静地坐着,像一幅被钉死的蝴蝶标本。   十几个日夜没见而已,可傅声却肉眼可见地憔悴,整个人毫无血色的苍白,穿着浅色的病号服,整个人仿佛连颜色都消褪得淡薄了,头发也更长了一些,发梢已经熨帖地垂搭在肩膀上。   见到裴野来了,傅声毫无反应,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裴野的方向,往日清澈如春水的琥珀色眸子笼着灰蒙蒙的尘雾般失了高光,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却又像在透过他看着冰凉的空气。   若不是裴野认得傅声,他定认为这是一个漂亮得失真的等比人偶。   裴野心脏咕咚咕咚地坠跳,血管里流淌着沙子般酸涩,手心阵阵发麻。   他怕吓着傅声,放缓了语气,小心翼翼向前蹭了一步,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傅声?”   傅声看了他一会——亦或是发呆了一会——终于缓慢眨了眨眼睛,弯长的睫毛如蝉翼上下忽扇,薄唇仍旧无动于衷地轻抿着。   裴野这才意识到,傅声没认出他。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疯了。   十天而已,他们对傅声做了什么,傅声怎么连他也认不得了?!   裴野大步走过去,哆嗦着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却停在距离傅声脸颊咫尺间。   他不知道傅声经历了什么,却知道傅声现在是个被粗暴地用胶水粘起来的陶瓷娃娃,看着光滑整洁,内里已经碎了,裴野不敢轻易去碰他。   灯光照射下,裴野的视线落在傅声白皙清瘦的侧脸,瞳孔却猝然一紧,指尖抽搐了几下,修长的指节一勾,珍重地挑起傅声脸侧一缕柔软的发丝。   傅声的发色生来就浅,可即便如此,裴野还是一下就发现了,里面混杂着的一根醒目的银丝。   “声哥……”   裴野的手抖得止不住,他掌心捧着那一缕长发,柔顺的浅棕色发丝与那根白头发都服帖地躺在他手中,又随着动作滑落,仿佛在与少年的掌纹摩挲缠绵。   裴野俯下身,咽下嘴里泛起的苦涩,竭力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激动:“声哥,是我,我知道我没脸见你,也知道你不愿见我,可你……你先看我一眼好不好?”   傅声的眼神凝固在一个他看不见的单向时空里,魂与灵与世隔绝,只剩肉身孤零零地坐在这,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前方的虚无。   裴野的语气变得绝望:   “声哥,你怎么了,你别不理我——”   “血鸽同志,别担心,他经常这样。”   门吱呀一声推开,胡杨半个身子探进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野。   “猫眼很不配合治疗,”胡杨耸耸肩,“没办法就让人多给他打了些——”   似乎是某个字眼触动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下一秒,傅声一直如灵魂出窍般平静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抗拒与惊恐的神色,俊秀的五官几乎扭曲,呜咽了一声,抓着盖在下半身的被子往后边退边躲。   “不治疗,不治疗!我错了,不治,我不想治——”   傅声拼命摇头,撑着身子退缩到床边一角,他动作太激烈,一个不留神,一手支了个空,眼看着就要摔下床去!   裴野眼疾手快,坐到床边一把将瑟瑟发抖的人捞起来搂到怀里。   “乖,别怕,”裴野紧紧搂着怀中抖得牙齿咯咯作响的傅声,“不治,咱不治啊,放心,我不让他们治,不怕啊……”   青年蜷缩着,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浑身战栗地埋在青年颈窝嘶嘶地倒吸着气,有一瞬间裴野以为是傅声瘦得肩胛的骨头硌得裴野胸膛生疼,很快他发觉,是自己的心早就疼得碎成了渣滓。   裴野安抚地一下下摸着傅声的头发,又顺着长发抚过傅声单薄的后背:“好了声哥,看看我,我是谁?”   许是十天来头一次有人这样温柔地同自己讲话,许是这声音熟悉到让他下意识想要去相信,怀里打颤个不停的人在裴野的柔声安慰下,一点点抬起头。   视线对上的一刻,裴野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怎么回事,”裴野脸上的肌肉抽动,抽出手,宽大的手掌包住傅声半边侧脸,难以置信地反复端详着,摇了摇头,“谁,是谁……”   他把傅声搂着腰圈在怀里,这样近地观察才得以发现,傅声的半边脸上有一个快要消退掉的、巴掌大的红肿痕迹——   有人打过傅声耳光。   “谁打的他?!”   裴野抱着人扭过头怒吼一声,胡杨吓了一跳,收起吊儿郎当的笑意,挠挠头:   “呃,可能是不小心碰的,有的时候他不受控制,你也知道……我去提醒他们以后注意……”   “滚!”裴野用力大喝一声,全身都紧绷着,“滚出去!!”   胡杨愣了愣,讪讪地退出去关上门。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傅声似乎被裴野吓着了,他本就像是痴怔着,裴野这样大吼大叫了一番,他更加六神无主,抓紧了裴野的外套,低.喘了一声:   “我不治……我好好的,求求你……”   “好,小声不治,我们不治。”   裴野忙又低着头哄孩子似的哄着傅声。他知道这病房里一定有监控,可他还是咬咬牙,俯身在傅声耳边用气声道:   “声哥,我一定尽早接你出来……你等我,你一定要坚持到我接你出来的那天,等着我……”   傅声抖得厉害,他的唇角凑在傅声莹白的耳垂边,一股浓郁的雪松香味扑面冲进裴野的鼻腔,青年蓦地愣了。   他死都不会认错,这是傅声的信息素。   正常的omega除了信期,若非故意是绝不可能泄露这么多信息素的。   在惊惧下喷薄而出如此浓郁的信息素,几乎可以用信息素“失禁”来形容。   裴野闭上眼,咬着牙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这才堪堪止住快冲出眼眶的泪水,哑着嗓子把傅声搂紧了些。   “声哥受苦了,”裴野呢喃道,“不怕啊,马上就结束了,很快结束了……”   他忽然好庆幸傅声现在神志不清醒,否则他该如何对着那双眼睛罗织这漏洞百出的安慰。这地狱般的日子是由他而起,他却无法在监控下光明正大对傅声说一句对不起,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最可恨而无力的安慰。   他按着傅声的肩膀,将人从怀里扶起身。傅声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裴野垂着眼一寸一寸地细细看过傅声的脸,慢慢蹙起眉。   “不好。”   裴野不满地低声自言自语。   他的声哥自然没有任何一丝的不好,只是这外人眼里或许漂亮极了的长发,在裴野眼里却格外扎眼。   傅声骨子里是和特警职业背道而驰的温柔性格,他的心是透明的,宽和爱人是傅声与生俱来的底色;可他如今病着痛着,那温软通透便坍塌成了过度的脆弱。   长发的傅声看着太柔弱太易碎了,美则美矣,叫人看着太好欺负,他不喜欢傅声像个毫无灵气任人蹂躏的玩物。   他越看心里越不得劲,修长的手指曲起,骨节蹭了蹭傅声下颌。青年手长脚长,忽然回身一捞,从床头摆着的托盘上随手一翻,眼尖地瞥见一个黑色发夹。   傅声头发长,“治疗”的时候头发少不得会碍事,这发夹大概是某个护士随手放在这的。   “别动啊小声,”裴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笑得自然,拿过发夹,手覆盖上傅声的额头,“来。”   裴野一个alpha,并不是很懂怎么摆弄这东西,笨手笨脚地试了好几次,才把傅声额前的刘海捋上去,露出青年光洁饱满的额头。傅声睫羽颤了颤,僵着身子不敢动,直愣愣地看着裴野。   裴野赶紧说:“都怪我笨。别害怕。”   他费力地把傅声额前过长的刘海别好,放下手端详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傅声呆呆地看着他,琥珀眼珠了无生机地眨了眨。   “不适合声哥,”裴野忍着心酸,强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想逗他开心,“我帮你理发,剪短一点,好不好?像以前在家你让我帮你理发那样。”   傅声始终沉默着,唯独听到最后一句时,裴野看到傅声嘴唇微启,似乎有了点反应,接着像生锈的机器人般慢慢点了下头。   裴野顿时欣喜若狂,握着傅声的手腕小心地捏了捏:   “好,我去叫人拿东西来。声哥果然没有疯也没有病,因为声哥认得我,对不对?”   可不论这次裴野再说什么或做什么,傅声都不再有任何反应了,如系统进入休眠期的仿生人,静默地呆呆坐着。没人知道他的神思徜徉在何处,或许只有回忆里美好的碎片是他精神的容身之处,纵然那美好从来都是他一厢情愿的虚妄。 第37章   银色的细长剪刀摆在托盘中央, 裴野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穿过刀把的银环,侧过头对身后的男人低声道:   “胡杨同志,麻烦你到屋外等着就好。”   胡杨微怔, 继而了然一笑,目光在裴野脸上逡巡一阵, 摆摆手背身走出去, 留下裴野一人站在屋内:“得嘞, 我去抽根烟。”   咔哒一声房门落锁, 裴野回过头, 方才的冷漠消失得无影无踪。青年弯下腰,对静静坐在椅子上的傅声笑弯了眼睛:   “很快就好, 声哥。”   床头柜上立着一面简易的镜子,傅声望着镜面里的自己,一言不发。裴野小心地挑起他一缕浅栗色的头发,指腹轻碾细韧的发丝。   “那时你工作忙, 下班之后理发店都关门了,没办法,我只能站在板凳上给你剪发,”裴野低着头自顾自地回忆道, “你头发长得快,一次剪毁掉, 没多久又长长了, 也不知道是我给你帮忙,还是我在拿你练手……”   他兀自苦笑,却没注意到镜子里的傅声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光,眼珠转了转,目光向上定在镜子里那个犹自出神的俊美少年的脸上。   裴野摇摇头轻叹一声:   “好在声哥你本来就好看, 不管怎么遭我下毒手都挡不住地好看。”   “不过,声哥不适合长头发,看着太苦了,我们小声可不能惨兮兮的——”   他自说自话间抬眸,黑曜石般的眸子对上镜子里那双琥珀瞳孔,一瞬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   那琥珀色的眼里,是他熟悉的清醒与澄澈。   “声、声哥?!”   裴野大惊失色,忘了自己的立场,嘴角一下子就咧开了,下意识就要去按住傅声的肩膀:“声哥,你可算——”   啪!   托盘被掀翻在地,金属掉在大理石地面上稀里哗啦一阵刺耳的脆响。   因为担心傅声害怕,几分钟前裴野刚刚据理力争解除了傅声所有的束缚,此刻的青年毫无掣肘,几乎瞬间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轻而易举就挣脱了裴野的手!   一个闪身,青年动作快得几乎只能看见残影,裴野眼睁睁看着傅声站在自己身前,他们贴得很近,近到裴野可以明明白白地看见傅声抬头仰望自己时镇静而决绝的眼神。   他的意识极其清楚,动作果决利落,劈手攥住裴野手腕一拧,裴野吃痛地浑身一震,手中的剪刀从指尖滑落,不偏不倚掉入傅声手中!   他们从未这样真刀实枪地交过手。在警备部,傅声是与无数alpha打得难分高下的顶级omega特警;在潜伏任务开始前,十三岁的裴野已经可以力压党内训练出的二十岁的刺客,以一对多不在话下。   战斗留下的肌肉记忆让裴野下意识要抬腿回以膝击。   可傅声那死死盯着自己的双眼震慑住了他,他被那直白的杀意里的残忍所触动,并非是觉得傅声残忍,而是为他们这样刀刃相向很残忍,为他自己条件反射的反抗感到残忍。   电光火石间,裴野愣了愣,松开手,微微后退一步,站直了身体。   如果这是我的结局的话——   面对着傅声眼底毫不动摇的杀戮,裴野恍惚间微笑起来。   如果这样能让声哥不再痛苦的话,他愿意用自己的死让他宽慰。   他几乎对这一切快要满意了。他了解傅声,知道他是个宁可内耗也不愿对任何人抱有恶意的人,可认出镜子里的裴野的那一瞬间,傅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动手。   或许今时今日,傅声骨子里真的恨透了他。   裴野看着傅声握紧了剪刀,生死关头,他的神情却愈发沉静如水,对傅声向自己痛快地宣泄仇恨这件事有种难以言喻的欣慰。   须臾之间他们目光交错,傅声的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笑意,那笑诡异地不合时宜,裴野心里忽然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要杀的人,不是裴野,而是——   剪刀划破空气带起一阵强风,傅声毫无迟疑,指间一翻,剪刀在手里转了头,用尽全力,将刀刃对准自己的颈侧扎了下去!   裴野浑身猛的一颤:“住手!!”   他疯了般扑上去,两个人摔在地上滚作一团,巨大的动静惊动了屋外抽烟的胡杨,胡杨推开门时,只看到裴野扑倒在地上,把傅声压在身下,忙上前去把裴野拉起:   “怎么了血鸽?!”   又有几个医护闻声跑进屋。裴野被胡杨拽得起了身,重心不稳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衣服前襟全是殷红的血迹,整个人瑟瑟发抖,脸色灰白。   “救猫眼,”裴野哆嗦着,指着地上的人,咽下一声哽咽,“他想自杀,脖子,颈动脉,他用剪刀……”   “你的手划破——”   “别管我,先救他!!”   青年破了音的怒喝震得胡杨愣住,他看着裴野眼底猩红的血丝,没有转身,对后来的人招招手:   “愣着干什么,抢救啊!”   裴野撑着地面狼狈地爬起来,看着几个人把瘫倒在地上的傅声抬回到病床上,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忽的一阵虚软,竟扑通一声跪在床头,扒着床沿,失魂落魄地盯着床上的人。   沾了血的剪刀早已被人踢到角落,医护人员在床边迅速开启医疗仪器准备急救,傅声无力地歪着头躺在床上,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嗬嗬作响,纤长的颈侧划开一个淋漓的血口,血流如注。   “声哥……”   裴野不敢看那个狰狞的伤,只能双手握紧傅声身侧冰凉的手,抵在自己额头。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刚刚也在混乱中被划破了,可他感觉不到痛,温热的鲜血顺着掌心流淌,印刻在二人紧握的手心掌纹,染红了一道道纹路,宛若血契。   “声哥,坚持住,”裴野浑身直打颤,祷告地低语着,“你承诺过的,我抓住、我抓住你了,你不能走,我不许你离开……”   混乱中,那修长单薄的手掌虚弱一动,裴野抬起头,只见傅声歪着头的半张脸陷在枕头里,因失血过多而涣散的双眼眨了一下,薄唇张了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裴野说出他今天清醒之后唯一的一句话。   傅声断断续续地嘶声道:   “放……手……”   裴野彻底愣住了,如遇雷击。   *   政.变之后,所有被逮捕的特警家中均遭查封,人心惶惶之下,附近民众不约而同选择搬离,因而被查封特警住址所在的楼盘渐渐都变得空荡。   尘封的楼道里积了灰,显然已好久没人踏足过。空旷的走廊里渐渐传来一个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不多时,裴野踉跄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   裴野几乎是凭着脑内最后的一丝紧绷着的弦,支撑着快要不堪重负的身躯,站定在贴着封条的房门前,颤抖的手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捅进锁孔,一手撕开封条,另一手打开了门。   这里曾经是可以称之为他与傅声的家的地方。   从医院里几乎逃也似的出来后,他第一时间想回到这里,于是他便来了,义无反顾。   夜深了,大楼没了多少住户,早已像一栋鬼楼,而裴野则是孤魂野鬼,游荡在钢筋水泥间,茫然不知归途。   屋内一片狼藉。新党的政.变成功后,傅声的住所首当其冲被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被组织扑了个空,一无所获。   裴野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满地的杂物,站在屋子中央,四顾不及。   这个乱糟糟的、没有人味的家,他又熟悉又陌生。   记忆像是接触不良的老旧电视机画面,闪回着雪花,开始与眼前的场景重叠播放。   椅子翻倒的餐桌旁,曾是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享用一日三餐。   掉在地上摔碎了满地玻璃碴的拼贴画,是两个人在商店里抽奖赢回来又一同亲手拼起来的奖励品。   堆满了杂物的布艺沙发,是放学后考问学校布置的背诵作业、和周末一起吃着水果零食看电影的地方。   裴野机械地环视一圈,抬脚迈过地上的几件不知谁的旧衣服,走进主卧。   傅声的卧室比外面还要乱上十倍,这里显然被细细搜查过,满地的废纸让人几乎下不去脚。   当初暂时保住傅声的权宜之计,让他对裴初承诺自己会回来调查傅声参与了轮渡和蛛网的证据。而今故地重游,却是在他目睹了傅声将利刃毫无留恋地刺入自己脖颈、落荒而逃之后。   他要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自始至终,他什么都保不住,却害了所有人。   深深的无力感让裴野感到喉咙被扼紧,他眼前一阵晕眩,终于后知后觉地跌了两步到窗前,手撑着窗台,低头大口喘着气。   阳台上曾经放着好多装饰品,如今几乎都被打碎了。傅声比起裴野永远不懂打扮臭美,故而屋内摆设装饰都是裴野送的,阳台上的几盆绿植早就掉在地上跌破了,剩下满地的花土和瓦片。   阳台上只有些散落的纸张,角落里放着一个陶瓷存钱罐。   一股无以言表的悲凉无处倾泻,裴野眼神不自觉落在那陶瓷小猪存钱罐上。   那存钱罐实在称不上美观,是裴野送给傅声的小玩意里为数不多的丑萌丑萌的东西。傅声做饭买菜,兜里总有不少零钱硬币,有次逛街,看到这存钱罐,傅声随口说了句它丑得可爱,裴野为了逗他,故意买了送给傅声。   有那么一刻,裴野的眼神习惯性躲闪了一下——回归组织后,他身边不是裴初便是组织里的其他同志,他的情绪不能外露,多看一眼傅声的东西都可能会给二人带来麻烦。   裴野为自己的畏缩感到反胃,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放在那存钱罐上,陶瓷冰凉的温度顺着指尖直达神经深层。   它看起来被遗忘在这很久了。丑丑的小小的一只陶瓷小猪,没有文件珍贵,没有情报重要,除了裴野,谁也不会多看它一眼。   “看来,”裴野抚摸着存钱罐,苦笑一声,“他也不要你了。”   存钱罐落了些灰,裴野想了想,决定把它收起来。拿起来存钱罐时,还能听到里头传来硬币的金属碰撞声。   可裴野的手却僵住了。   不对劲。   送给傅声后,他确实见过傅声三分钟热度地往里头扔过几枚硬币,这里头也确实是硬币的声音。   可是重量不对。存钱罐是他送的,他知道空罐子的重量,这里面一听就只有几枚硬币,可重量却要更沉一点点,差距不多,一般人轻易发现不了。   裴野怔了怔。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在他脑海里初具雏形。   他改为双手捧着那存钱罐,阖了阖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手里的物什对话。   “我不是有意的,”裴野轻声说,“为了声哥,请别怨我。”   他高举起存钱罐,用力把它摔在地上。   *   “……所以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当然,”二十岁的傅声挖了一勺自制的柠檬布丁塞进少年口中,拿着勺子比划道,“电子信息储存方便却容易被窃取,纸质文件安全却不易携带和销毁,最稳妥的就是记在脑子里。所以,记忆训练非常关键。”   “那万一里记不住枕么蚌?”   “咽下去再说话。”   午后阳光烂漫,裴野梗了梗脖子,咽下香甜的布丁,撑着头对坐在餐桌侧面的清隽青年道:   “好吃好吃……声哥,你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既能记录重要消息,又不让外人解读出来?”   “你说的是类似早先的电报吧,”傅声又舀了一勺布丁,“可不管什么电文密码,都会被破解。使用的人越多,密码便需要越有规律易学习,也越容易被看破。”   “那设计一套只有两个人能看懂的交流方式不就得了?”   裴野嘻嘻一笑,拿过桌上的纸笔,胡乱画了几笔,不忘一本正经地解说道:   “咱俩试试,你看啊,比如这几个字,我每个都只随机写其中一两笔,底下再配上数字代表它的声调……”   傅声嗯了一声,把勺子放进嘴里:“我家小野这鬼画符,写的什么确实绝对机密,安全。”   “屁啦!这需要默契,练习多了,不就一看便知了。”   傅声没反驳,只是一脸“你就玩吧”的无奈。裴野被激起了胜负欲,把纸转了九十度,推到傅声面前:“猜猜我写的什么?”   傅声咽下一口甜食,瞟了一眼纸上的笔画,又挖了一勺,手却顿了顿,又瞟了一眼,接着抬眸看向裴野,自己也难以相信似的。   “不是吧小野……”傅声有点笑不出来了,“柠檬布丁?”   这下轮到裴野傻了:“我靠,你真看得懂?!”   “不,你等等……”   傅声放下布丁和勺子,拿过纸笔,笔杆抵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接着在纸上写写画画了一会,放下笔:“再测试一下,写的什么?”   裴野拿过纸读了一会,抿着唇思考片刻,抬头笃定道:“记得给父亲打电话庆生。”   “……”傅声震惊得笑了一下,“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都猜得出来?”   “那我再写一句,你猜猜是什么意思?”   裴野把写好的暗语递过去,傅声看了一会,憋着笑,肩膀微微发抖,强忍着清清嗓子:“二哥,二哥的衣服穿反了……噗……”   “你也看到了对吧!”裴野没忍住爆笑着捶桌,“那天他来咱们家,嫂子给他拼命使眼色,让他去卫生间把衣服穿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两个人都在重复这个毫无营养却彼此百猜百中的“猜猜我写了什么”的传纸条游戏。直到傅声笑累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道:   “这招好,小野,往后我再做记忆训练,那些辅助记忆的材料就可以用这种方式写。简直是双重保险……”   “用来工作多没意思啊,以后这就是咱们俩的专属沟通方式,用来背后说人坏话太实用了……”   “真想只有咱们两个进行稳定、准确的交流的话,以后还需要多训练,并且对一些可能引起误解的信息做出约定。”傅声还当真思考起这事的可能性来,“就好像计算机语言一样,不过如果使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倒也不需要多追求严谨,彼此能看懂就好。”   “我知道,不就是大数据训练吗!就靠咱们俩这么心有灵犀,指定行!”   傅声若有所思地看着纸上稀奇古怪的一堆笔画,而后笑笑:   “那就依你,以后咱们两个可以从留便条开始,逐渐熟悉对方的‘笔迹’。”   “好啊!”裴野乐不可支,把纸推过来,“喏,到你猜了。”   傅声下意识接过来,半个小时的“训练”已经让两个人默契无间,他瞬间就念了出来:   “我喜欢你——”   话音戛然而止,裴野趴在桌子上,少年的双眼目光灼灼,令傅声神色滚烫起来,他忙放下纸,正色道:“哪学的小把戏,没正形。”   “哈?”裴野拖着长腔伸了个懒腰,像只晒太阳伸懒腰的猫咪,亲昵地凑过来到傅声鼻子底下,故意哼哼唧唧地撒娇,“我很认真的,你这人怎么这样。”   十五岁的少年已然初具未来那个飒爽英姿的大男孩的模子,这般亲昵地黏着人简直不亚于持靓行凶,傅声眼底眸光微漾,温和一笑,抬手揉了揉少年一头乌木般浓密的黑发,像在给猫儿顺毛。   “那太好了,”傅声笑眯眯的,“因为我刚刚好也喜欢小野。”   *   硬币滚落一地,纷纷扬扬撒在地面的,还有无数个折叠起来的纸片。裴野蹲下来,拾起一张打开,上面赫然是傅声的字迹,寥寥几笔不成气候的笔画和数字,旁人一定看不懂,除了裴野。   残缺的笔画在他阅读起来毫无障碍,他敏锐地一眼捕捉到了两个字。   “蛛网”。   最稳妥的储存方式就是记忆——傅声从小记忆力过人,他这样认为,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裴初的猜测没有错,傅君贤的确参与了蛛网计划,也的确把蛛网的内幕透露给了傅声,只不过既没有给他纸质文件,也没有给他电子档案,一切都以口述的方式进行。   而辅助记忆的材料,傅声居然真的用只有他们二人会的、这个闹着玩似的方法记下来了,还藏在这存钱罐中,就这样阴差阳错间,躲过了组织的地毯式搜查,直到此时重见天日。   裴野几乎兴奋到要发狂。   若是从前那个卧底血鸽,这份简化版的蛛网资料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可如今他已经“回归”组织,哪怕仅仅知道蛛网中的名单,也足够他利用手头的资源顺藤摸瓜将这些人调查得一清二楚。   他本来已经绝望了,可有了蛛网的“二手”资料,他突然知道该怎么救傅声出那地狱了。   裴野激动得手控制不住地发颤,他从地上抓起一个随意丢弃的文件袋打开,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从地上一把把抓起那些纸条装进去。文件袋里滑出几页泛黄的纸,在空中飘飘荡荡,落在地板上。   裴野把纸条全部装进去,在堆满杂物的地面上反复检查有没有遗漏,无意间,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看起来有年头了的纸张上。   猝不及防地,他在一张纸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对裴初及其家属裴野的抚恤金申请……”   裴野的手停住,疑惑地将那页纸拾起来,看着看着,青年呼吸愈发粗重,忍不住读出声来。   “……鉴于对军部的贡献,其家属裴野家庭情况困难,从军部的社会影响和人道主义角度出发,兹向上级申请批准将抚恤金转发至其遗属裴野……”   裴野深吸了口气,垂下眼帘看向最后的落款。   “申请人,”他轻轻念着,“特警局,傅声……”   七年前的那颗子弹,正中眉心。   ——他要是真的心地善良,早该发现你是烈士裴初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他有为我申请抚恤金或者帮你请求赔偿么?好弟弟,你根本不懂什么是伪善。   当年的一句蛊惑,一念之间的让步,一息顾影自怜的不忿,种种未解的纠缠,迎来了迟到的真相大白。   傅声不是没尝试过,不是没抗争过,可他失败了,于是傅声怀揣着这与他根本无关的愧疚,代替这个世界善待了裴野七年。   砰的一声,裴野攥紧了手里泛黄的纸页,猛锤了一拳,弯腰伏跪在地上,破碎的呜咽声愈来愈大,最终演变为崩溃的嚎啕大哭。   “对不起,”他浑身颤抖,闭着眼睛止不住地低喃,“对不起,是我害了他,是我没用……”   “该怎么办,声哥……我想救你,我想改变这一切的,可我总是……我总是——”   他终于可以摆脱身份和重重监视,酣畅淋漓地为傅声大哭一场,可眼泪是比真心还不值钱的东西,他恨自己什么都做不到,找不到傅声的出路,却永远能最精准地践踏傅声的一颗心。   曾经连命也舍得给他的傅声,选择放手了。   他终于明白,原来不是裴野自以为抓住了便不会离开,从来都是傅声抓住了他的承诺,傅声放手了,他便又变回了十三岁的孤儿裴野,在无爱的洋流中溺亡。 第38章   嘎吱一声, 裴初关上柜门,对着玻璃上倒映出的剑眉星目的青年乜了一眼:   “治安稽查会的工作结束了?”   “是,会长让我来找你复命。”   裴野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帘的神情有几分真真假假的乖觉, 这副安分守己的模样裴初难得一见,不由得蔑笑一声:“他倒是很会讨好, 在你来之前, 那老东西早在我面前对你赞不绝口了。”   裴野不语, 微微低着头。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 熨帖的灰色衬衫领口没打领带, 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一颗,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色的鹿头项链, 吊坠贴在胸前。青年长身玉立,腰身精瘦,身姿挺拔,棱角分明的侧颜与几个月前比起来却蓦然多了分成熟颜色。   “你自己有没有想做的差事?”裴初盯了他一会, 问道。   他擅自提起裴野在委员会有口皆碑的这事,却又按下不表,反而再次问起裴野的想法。   青年沉吟片刻,摇摇头:“我听你安排。”   他知道裴初是一而再再而三试探他, 对于兄弟之间这样拐弯抹角的心思不屑一顾,却不得不按照对方希望的那样接招。果然, 裴初缓缓颔首, 微笑起来。   “有没有兴趣去当警察?”裴初坐下,惬意地向后靠在软椅椅背上,“首都特警局这次空了好多位置,不过你毕竟还年轻,依我看大可以从……”   他佯装思考了一会——裴野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决定裴初早就酝酿好了:“从一级警官做起。”   裴野怔住, 倏地抬眸。   特警局是联邦警备部直属的最强势、最有独立性的部门,是多少人挤破头也想调过来的好地方。更遑论,联邦从总警监、警督、警司到警长再到警官,每一层都分为三级,从最底层的三级警官每想往上爬一步都必得费尽心血,一般alpha若是三十岁混上个一级警官,提亲说媒的怕不是要把这人家的门槛踏破。   裴初谈笑之间,居然将特警局一级警官的职位丢给他一个刚二十一岁的毛头小子。   要他去做警察——裴初是怎么想的,难道不知道傅声也是首都特警局出身的吗?   命运弄人,他居然也有和傅声穿上了同一种制服的这天。   裴野不禁开始怀疑裴初的决定是否是真的深思熟虑过:“裴初你开什么玩笑,我有什么资格空降过去,这不是拉仇恨吗?那些眼红的人不得把我当眼中钉肉中刺。”   裴初的椅子转了半圈,侧对着裴野,不以为意道:“你把警备部那些蠢猪想得太有能耐了。他们除了嫉妒,也没什么办法。”   “何必做这么惹眼的事,我一天警察都没当过,去了也不能服众。”   “他们有什么能力,有什么才干?”裴初淡淡一笑,手指夹着一支笔转来转去,“论身手,论头脑,那群游手好闲的家伙十个也抵不过你一个。别推三阻四的,下周一准时报到去。”   裴野听完默了默,看着亲哥胸有成竹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沉声道:   “既然这样,我不要从一级警官做起。”   “你这话什么意思。”   裴野眉心微蹙:“区区一级警官才哪到哪。既然要做就得做出一番名堂,怎么也得是警长的位置才够用吧。”   他的话让裴初抬眉,凝眸望来。   “我竟然没看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野心了。”   男人语气一如既往地带着嘲讽,裴野丝毫不理会,坚定地回视兄长的眼睛:   “天下太平了,我也想给自己谋一个高起点,好出路。你只说你能不能办到?”   裴初思考了一阵:“既然你自己想上进,我怎么说也是要表示一下支持的。不过警长这个职务怎么说都有点为时过早了……这样吧,到时候我会跟那边打招呼,把你的职级定在二级正警长,至于职务先保留警官的位置,最多两年提干,让你职称匹配。”   裴野没有立即回话,若有所思。裴初颇为自得道:   “到那之后,你用不着太过担心自己的处境。一来党外的人知道你我的关系,不敢对你怠慢,二来特警局往后会有越来越多新党人加入,大家都知道血鸽过去和在稽查会的功绩,谁敢说个不字?”   裴野不自然地抿了抿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有夸我的一天。”   啪的一声,钢笔被竖握在手心,裴初撑着头,慢悠悠转回椅子。   “我也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裴初笑意不减,“你最近也服管到不正常。”   屋里一时格外安静,只剩下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   很快裴野便主动打破这份沉默:“人都是会变的。虽然在我眼里你仍然是个混蛋,但不得不承认,你挺有手段的。”   青年的坦诚引得裴初哼笑出声:“你错了,人是不会变的,你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在加固你对这个世界的偏见。”   “那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不是我。”裴野漠然道。   “是么。”   裴初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幽幽说道:“听说,你去探望了猫眼。”   他像缠上猎物的眼镜蛇,黑色的瞳孔眯起,眨也不眨地死盯着裴野,试图从弟弟的脸上读出一丝一毫的微变。   可裴野却毫无遮掩之意,坦然地一耸肩:“胡杨没向你汇报吗?”   “胡杨当然会如实向我汇报,”裴初说,“可你并不一定。”   “我是想和你汇报的,可惜了,”裴野叹了口气,“收获很有限。”   裴初眼神里闪过一丝光芒:“什么收获。”   “怎么,你没听监控?”   裴野一脸好笑与惊讶,好像裴初犯了个极其马虎的错误。兄弟二人四目相对,裴初沉默了,却没注意到办公桌前青年插在裤兜里的手紧绷到指尖僵硬。   他在赌,赌一个可能。   不多一会,裴初从椅子上直起身,那蟒蛇般摄人心魄的视线依然缠绕着少年:“那家医院的监控没有声音。胡杨说,你单独和猫眼聊了很久。”   裴野表情没变,只是微微活动了一下十指,这才发觉自己的神经末梢都快要麻木。   “是啊,”裴野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他很不清醒,和精神病院里的疯子一模一样,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耽误我很多时间。”   “说重点,你聊了什么。”   裴野移开视线,叹了口气:“我问他,知不知道他父亲参与的蛛网计划,他说有。”   裴初一下子愣了,情不自禁探身向前,双手十指交叠搁在桌上:“他就这样承认了?”   “我怕他在诓我,想继续追问,可他突然发病,趁我不注意打伤了我,还想自杀。我看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想象了。”   裴野的话让裴初沉默了,他的手抵着唇边,陷入沉思。裴野又一次长叹一声:   “其实他不排斥我的,如果他精神稳定,我或许能诱导他说出更多。谁叫他抗压能力太差,才几天就快疯了。”   裴初抬眼深望着裴野事不关己的模样,忽然沉声说:“猫眼沦落到这个地步,你就不同情他?”   裴野手依旧悠闲地插在西装裤兜,居高临下地迎着兄长审视的眼神。   “你想听实话吗,”裴野短促地冷笑一下,“我最初确实是为了救他的,我想让他配合点,到时候好替他争取减刑。可你知道他怎么回报的我吗?”   他拿出来一只手,向裴初展示手掌上缠绕的白色绷带。   “他想杀了我,然后自杀,”裴野一字一顿,仿佛要把话咬碎,“他是亲军派的走狗,我念这七年他对我有恩,想帮他一把,可他居然想拉我垫背!”   “我就不明白了,亲军派已经倒了,他还在装什么宁死不屈?”   “既然他有节操有骨气,那就不能怪我无情了。”   裴初凝望着裴野,似乎在消化他展示给自己的情绪,又在不动声色地评估着他这番言辞的真实性。良久,裴初的肩膀微微松泛了些,笑容重新回到男人的脸上。   “你太意气用事了,裴野,”裴初用一种教导的语气说,“蛛网计划涉及到的官员政要之多超乎你的想象,这里面甚至会有许多我们组织内部的同志,对于维持组织的纯洁性有重要的意义。”   裴初冷着脸,一副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的样子。裴初循循善诱道:“工作之余,你要抽时间多去看看猫眼,让他争取说出更多情报。”   “你爱去你去,”裴野怼了一句,“再说了,怎么不去搜他的家,一直问他也不一定问得出。”   “我们的人早搜过了,什么也没搜到,连轮渡的资料也没有。”   “那就放弃吧,现在猫眼就是个据嘴的葫芦,精神科的治疗早就把他治成傻子了。”裴野说。   “裴野,”裴初正色道,“这是命令,蛛网的资料组织势在必得。”   顿了顿,裴野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道:“你怎么就只会认死理!昨天他犯病的时候还想要刺死我报仇,今天你就要我再去劝降猫眼?!退一步说,你怎么知道他一个疯疯癫癫的精神病会愿意投诚?”   裴初一挥手:“别和我讨价还价。”   “我不去,做个警官挺好的,薪水还高。也该让我功成身退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吧?”   “你不去,”裴初不怀好意地挑眉,伸手点了点裴野眉心的方向,“警官也好警长也罢,都没得做。”   “你——”   一阵无声的僵持,良久,裴野咬牙切齿道:   “把他从精神科挪出来,找个地方专门看护,方便我去。”   裴初阖上眼想了想:“医院后院有几个小独栋,当初是给医院领导建的家属楼,我让人清空其中一个,派两组人轮流看守。”   裴野满脸将信将疑,迟疑着补充了一句:“随随便便来的人我不要,我需要能保障我安全的。”   “没病的时候你或许打不过猫眼,他都疯了你还怕?”裴初嗤笑。   “少啰嗦!”裴野立着眼睛嚷了一句,“把胡杨调过来,给我作看守。”   这次轮到裴初迟疑了,原本裴初还想着怎么顺理成章地给猫眼身边布置一些自己信得过的眼线,他没想到裴野居然大剌剌到主动索要自己的亲信去看守猫眼,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单纯被猫眼袭击自己这件事唬住了。   “胡杨同志有更重要的工作。”裴初说。   “那你让他劝降吧,我可不想没命。”裴野转身就要往外走。裴初低喝了一声:   “站住!”   裴野站定在门口,一脸怨怒地回头瞪着裴初。   “胡杨的事再说,”裴初不容置喙道,“往后每周向我汇报猫眼的事,还有特警局的工作,必要情况下也需要向我汇报。转移、劝降猫眼的任务,尤其是他知道蛛网计划的事,不能向第三个人透露,清楚了没有?”   裴野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拉开门,忽然想到什么,侧目而视:   “那你呢,恢复了我们的身份之后,你要做什么?”   裴初扬起一个脸谱化的微笑。   “组织决定让我继续留在军部效力。”   他的口吻仿佛自己在进行一项忍辱负重的艰巨任务。裴野有那么几秒钟差点绷不住要笑出声,没有什么比裴初这假惺惺的嘴脸更讽刺的了。   他没有说话,关上门,站在门口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抬脚向走廊尽头走去。   走到一半,西装内侧的暗袋传来嗡嗡的震动,裴野拿出手机,放在耳侧:“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与说话者年龄不符的、年轻清亮的音色。   “是我,”电话里说,“快中午了,一起吃个饭?”   裴野走到楼梯口,转身倚在栏杆上,撑着扶手坐上去,垂着眼捷一乐,没搭腔。   电话那头转而有点窝火:“行了,别得意,好像自己多料事如神似的。”   “我哪敢啊,”裴野笑着抬手看看表,“现在出来吗,你们议员不上班?”   “翘了,我说科学院有个会,没人细问。”   “得嘞,”裴野从扶手上一挺身滑下来,“您定地方吧,沈老师。”   *   上午十点半,裴野按着沈辞给的定位坐公交车,车子刚开进站台,遮阳棚下沈辞的一头红毛存在感极强地晃进裴野视线。   裴野下车,沈辞穿着卫衣牛仔裤,正戴着耳机靠在柱子上哼歌,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奔三的顶尖天才科学家。   “沈老师。”裴野笑着打招呼。沈辞一个激灵,摘下耳机:   “老弟,换个称谓吧,你皮笑肉不笑的,叫我瘆得慌。”   “沈先生?”   沈辞拧眉,比了个走的手势,插着兜转身:“……还是沈老师吧。”   裴野哈哈一笑,迈开长腿快步跟上。老实说,他和沈辞脾气对路,彼此都有倾盖如故之感,偏巧裴野比同龄人老成一点,沈辞又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想一出是一出,两个人的心理年龄反倒没什么代沟。   “大老远来了,您就叫我吃牛肉面啊?”   裴野一边走一边问。沈辞一脚踢开人行道上的碎石子:   “请你白吃就别逼逼赖赖……再说了,这家我吃了两年了,味道正。”   “您今天找我,应该不只是吃牛肉面。”   他们穿过一个十字路口,走上一座天桥。上午的阳光正好,微风吹起沈辞眼前的刘海,青年随手拨弄两下,有些郁闷道:   “你还真想深了,我就是找人陪我吃个面。”   裴野默了默,微微笑着:“也成。”   沈辞被他的淡定噎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指了指天桥下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岔开话题:“走到头就到了。”   “行,”裴野跟在他身侧配合道,“这我来过,很早之前是个露天市场。”   “是,但也不早,准确来说亲军派下了临时宵禁令后,那里就整改了,八成的商贩都被撤了营业资格。”沈辞说。   “宵禁令解除之后,也没恢复?”   沈辞摇摇头,两个人开始走下台阶。   “一劳永逸,反正对警察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裴野不吱声,跟在沈辞身旁悠闲地边走边四处看风景。小巷两边的居民楼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楼了,墙皮剥落,露出斑驳的砖漆。楼顶的晾衣架上晾着褪了色的床单,在微风中飘摇着一角。   在拉长的沉默和缩短的路程中,沈辞的脸上逐渐爬上了些欲言又止的躁动不安。   “诶我说,裴野。”   他们走了一会,沈辞终于忍不住扭过头。裴野转过脸,很识趣地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不是,我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找上我,”沈辞语速越来越快,甚至用手指指二人,比量了一下,“我一个主业不得志的议员副业研究计算机的理工男,就因为当时骂了你的党派两句,你就,就对我感兴趣了?”   裴野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您这不是自问自答了么。”   “少废话啊,”沈辞恼了,“我没跟你闹着玩,搞歪门邪道的人老子不交。”   说话间他们已快走到巷尾,裴野不再看他,回过头望了望远处的店面招牌。   “因为沈先生于我有利用价值。”裴野道。   沈辞登时如鲠在喉。   裴野放慢了脚步,说道:“您或许自认为在政界是个失败者,可在科学界,您是一呼百应的成功者。结交了您,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有被谁高看一眼的机遇。”   沈辞也放慢了步调,脸上敛了些情绪:“你在新党多向上巴结点人,都比我有利用价值。”   “您错了,我要的不是助我飞黄腾达的人。”   裴野摇摇头,“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乘着新党的东风直上青云,还手握着一件极有利于我笼络人心的秘密武器……别人怎么说我汲汲营营贪慕权势都不重要,因为我清楚我需要的不是什么荣华富贵。”   “我需要的,是在我陷入绝境时也能相信我的人。”   说话间他们来到店门口,面馆的门大敞着,店内几乎没什么人。他们很快找到一张桌子,相对坐下。   沈辞盯着裴野拿过菜单:“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才会认为自己有落入绝境的一天。”   裴野浏览着菜单,一边笑了笑。   “我说过,我想救一个人,”裴野把菜单递给走过来的服务生,“两碗大碗牛肉面,谢谢。”   明档厨房里抽油烟机的轰鸣构成了掩护二人交谈的底噪,沈辞微微倾身向前:“你要救的人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   裴野垂眸:“他杀过新党人。组织要他死,但我要保他活,还要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   沈辞怔住:“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野闭了闭眼:“实话告诉你吧沈老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单纯觉得,如果他在,也会敬佩你这样刚直的人。”   一阵安静,沈辞看了裴野一阵,忽的叹了口气。   “认识你,我百分百是不明不白地卷进什么稀烂事里了,”他无奈扶额,“算了,人人都有苦衷,至少你在我面前倒也算直言不讳。”   服务生端着托盘走上来,沈辞接过,把一碗面摆在裴野面前:“我听说,治安稽查会这个临时机构要解散了。新党给你安排了什么去处?”   裴野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首都特警局,二级警长。”   他搅了搅碗里的面,抬起头,发现沈辞握着筷子,一脸目瞪口呆。   “你小子不赖啊!”他感叹道,“你上级对你忒够意思了点。”   “是我哥给我安排的,”裴野耸耸肩,“摆明了让我过去当靶子,没安好心。”   “你不是说你是孤儿吗?”沈辞抬高声线,“好啊,你果然蒙我!”   “我是有个哥,不过就我的原生家庭,也和孤儿没什么两样,”裴野有点黑色幽默地乐了一下,“我哥眼里只有权力……我家的事太复杂了,有空跟你细讲。”   沈辞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两个人一时都没话讲,各自低下头嗦面。沈辞吸溜了一大口面条,一边嚼一边又对服务员招手:“两瓶可乐。”   他又转头问吃面的裴野:“好吃吧?”   裴野咽下一口,搅了搅碗里的面条点点头:“还行吧。”   “装吧你就,这家面条绝了。”   “我嘴巴刁,”裴野眼神闪烁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挑起一筷子面,“不中意下馆子,只爱吃家里的饭。”   沈辞哼了一声,没往心里去,继续嗦面。门口晃晃悠悠走进来一个背着干瘪的编织袋的六旬老妇人。   “小伙子,你们这饮料瓶要是喝完不要了,麻烦给我可以吗?”   裴野正对着老人,见她走过来,放下筷子:“好,一会我们把空瓶子留给您。”   沈辞也下意识回过头,见到那老人的一刹那,他瞪大了眼睛,大惊失色:   “王阿婆?”   那老人也是一愣:“小沈,是你?”   “您怎么在这——您现在怎么在收废品?”   裴野有点状况外,看着沈辞一把拉住那老人粗糙的手,帮她拿过编织袋放下,袋子里隐约能看到五颜六色的空饮料瓶和易拉罐。   老人长叹一声,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无可奈何:   “宵禁令之后上头一直说要恢复营业,可到现在他们哪还记得这些露天市场,记得我们这群流动摊贩?偏偏我老伴又得了脑血栓,我们那早点摊是开不成了……”   “那些年轻力壮的都转行去做其他事,要么就离开帝都打工去了。我老了,命也不好,能熬过一天是一天……”   沈辞握着老人的手颤了颤:“阿婆,您和阿公吃饭了没?我叫他们给你打包两碗面。”   “好孩子,不用了,”老人有些悲戚地摇摇头,“今天这些废品卖了,我俩就能混口饭吃——”   “把您的这些废品卖给我吧。”   沈辞愣了一秒,那老人亦是微怔,二人一同看向正坐的裴野。青年拿出钱包,抽出一张纸币,放在桌上,用可乐瓶压好。   “奶奶,您别担心,”裴野认真道,“既然您和沈老师认识,想必知道他在议会工作。我也是警察,回去我们各自向上反映,一定早日让这里重新恢复营业。”   沈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裴野却没理睬他,回头对服务员道:“你好,再打包两碗面。”   那老人在听到警察二字时明显畏惧地缩了缩脖子,无助地向沈辞投去目光,沈辞咬了咬牙,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宽慰地笑道:   “阿婆,您就收着吧。”   “从前军部管得严,如今不一样了,我再去打打招呼,您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服务员很快拿着打包袋子走过来,老人接过,佝偻着的腰深深弯下去,作了个揖:“谢谢,谢谢……”   明明是主动施了善举的那一个,裴野此刻反而有些无动于衷,只是云淡风轻地点点头,一个字也没回,继续吃他的面。沈辞望着老人感恩戴德连连鞠躬的模样,心里倏地发酸,赶忙扶住她:   “阿婆不客气,以后我还等着您和阿公出摊,再来您那吃早餐呢。”   他还想再安慰些什么,可不知哪句话触动了老人的神经,老妇人哽咽了一声,竟然伤心地抹起泪来。沈辞这下彻底失了语,悲悯地看着老者垂泪,相顾无言。   小小的面馆里,一时只剩下老人啜泣的声音。 第39章   临时成立的治安稽查会解散后, 议会很快批准一大批原先被裁撤的新党人陆陆续续进入政府机关、法院、军部和警备部工作。裴初不知哪来的这样硬的手腕,竟真将裴野安排进了特警局。   联邦对体制内人员一向秉持高薪养廉,首都警察的津贴福利更是好得让人眼馋, 影响力更是不必多说。那治安委员会的会长不知从哪得知裴野被调去了警署,在报到前一天特意找裴野吃了顿饭, 言语之间暗示以后一定要多保持联系。   席间裴野言辞上应付对方, 酒过三巡, 那中年人竟神神秘秘掏出一张银行卡, 硬要裴野收下。   “委员会调查的这段日子, 跑来打点的人不少,咱们查处的违法资产更多, 交给检察院和议会的只是九牛一毛……”   面对裴野的推拒,会长俯身凑近了少年一些,大着舌头嘿嘿一笑。   “原本有些钱是不该乱动的,不过这段时间你忙前忙后, 老哥不能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钱你拿着,以后在警署少不了求人办事,往后别忘了老哥对你的好,我就满足了……”   明明是把收受贿赂加私吞公款的钱全部占为己有, 又为了想笼络裴野而从里面划拨出几个子儿卖好,却被男人说得像是什么大义凛然的事一般。   不管这笔钱动与不动, 当下不收都是不现实的。裴野和会长打了一阵太极, 对方似乎也是真聊开了,愈发有点口无遮拦:   “小裴呀,‘打仗亲兄弟’,你哥把你派到特警局,就是想有个可靠的人打到警备部里, 省得那些臭条子一心和咱们作对。只不过这特警局其实是个很棘手的地方,看着威风凛凛,其实太难做人了……”   裴野糊弄地应和:“会长,此话怎讲?”   会长摆手:“你岁数小,不知道早些年军部的作风。亲军派管天管地,但有些事于法律上讲又不该他们出手,所以明面上不少事情都是特警局替他们做的。这不,现在桩桩件件都要翻案了么?”   他变戏法似的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   “这些也算不上什么秘密文件,给你看看倒也无妨,算是在你正式赴任之前给你打个预防针。”   裴野接过文件袋打开,简要浏览一番:“都是好几年前特警局的出警记录了……等等,这是什么?”   “哦,这个呀,”会长看了看裴野抽出来的其中一张,“有一阵子军部干预首都城管执法,后来被内阁叫停了,因为怕留下麻烦,所以所有的记录都改到了特警局名下。最近要重新调查的也包括这个事。”   裴野握着那张纸的手一紧,把文件蓦地抽回,迅速又看了一遍。他的瞳孔微微紧缩起来:   “城管执法……你是说,过去那次波及整个首都工商业的‘调整’工作,根本不是特警局的人所为?”   会长:“对啊,那些混球捞了一大笔,掉头就把黑锅扣在特警局脑袋上,要不老哥我怎么会提醒你多留心呢!诶,小裴你没事吧,怎么手这么抖……”   裴野直勾勾地盯着那张文件,可上面的字他却一个都看不进去,反倒是自己亲兄弟的那张脸浮现在脑海中。   ——知道当初把爸爸抓进监狱、将妈妈苦心经营的小店毁于一旦的是谁吗?   ——是首都特警局。   ——当初打着维护治安的名号,害得咱们家破人亡,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人,就是特警局的这群走狗。   ——猫眼的父亲是特警局的一把手,这件事和傅家脱不了干系。   明明七年前说出这番话时他们还在用电话沟通,可裴野却能清晰地想象出裴初说出这番话时脸上似笑非笑,游刃有余的神态。   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为了让他不被“策反”,这场巨大的骗局从七年前就开始精心布局,而更可悲的是他清楚地知道,就算他现在拿着这文件找裴初兴师问罪,对方也不会有任何愧疚,甚至还会扯出无数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告诫他顾全大局。   裴野把文件慢慢放在桌上,面色一点一点冷下来。   “不是特警局做的。”他嗓音低沉,“他骗了我……他一直都知道他们父子是被冤枉的……”   “什么被冤枉,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会长不解。裴野浓黑的眉眼一动,刹那间眸中似有刀光闪过,可他只是深吸口气,而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   “谢谢会长,是你给了我一个迟来多年的真相。”裴野平静道,“有了它,我再也不会犹豫从今往后该如何抉择了。”   *   中央战区附属医院后身。   如裴初所言,这里曾被规划为医院高层的独栋别墅区,时移世易,如今这里的大多楼盘已经停工,仅剩的几套二层独栋因为无人打理维护,也已有了荒废的趋势。   唯独别墅区最内侧的偏僻角落,一栋别墅被专门划出了新的围墙,构成一个独立的院落,院子外停着两辆军牌轿车。   别院门拉开,裴初跨入屋内,一行人紧随其后进入房中。   客厅内,傅声正静静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听见有人进来了,甚至眼帘都没有抬起一下。   裴初微微笑了笑,抬手慵懒一挥指尖。   “这有你坐着的份儿吗?快点滚起来!”   胡杨大呼小叫着上前,一把将傅声从沙发上拽起。连日非人的折磨早让傅声本就消瘦的身子清减了一大圈,可被胡杨拉住时他鼻尖还是厌恶地轻微一皱,手腕一翻将胡杨毫无防备地卸了力,干脆利落地一掌劈去——   可突然之间傅声脸色剧变,低喘了口气,身子一晃噗通跪倒在沙发前的羊毛毯上!   裴初唉了一声,幽幽走上前。   “怎么能这么粗暴呢,”他嗔怪了一句,好像刚刚给手势的不是他自己一般,“听说前几天猫眼差点自杀成功,现在新伤加旧疾娇贵得很,仔细磕碰着他。”   胡杨吃吃地笑了两下,回了句“是”,满脸掩不住的嘲讽。   裴初又低下头,看着跪倒在地勉强撑着身子的傅声,目光缓缓向下移动。   “在你弃暗投明之前,这个东西,”他抬了抬下巴,“会一直跟着你。它的威力有多大,你已经见识过了。”   修长脖颈上缠着的绷带隐隐渗出血色,一滴冷汗顺着颌骨线条淌到下巴尖,傅声眉心紧皱着,闭了闭眼。   青年的一只脚踝上正锢着一个电子镣铐,银灰色的脚铐紧贴着细长踝骨连带着缚住跟腱,严丝合缝地将脚踝缠锁起来。   裴初见他不说话,有些兴致缺缺,主动又问:   “猫眼,听说前段时间你疯得厉害,连人都不认得了。真有这回事?”   傅声撑住沙发,许久才慢慢站起来,冷冷地盯着他。   裴初继续道:“当时你不是坚称自己没有病么?看看,讳疾忌医可要不得。从前老军部让你当牛做马,却连个真相都舍不得施舍与你,你还有什么必要给他们尽孝呢?”   傅声嘴唇紧抿,面部肌肉轻微地绷着,仍旧用那种漠然的眼神望着裴初。   “不说话?好。”   裴初了然点头,侧过身。   “看来你还是没尝够有些东西的滋味。”他对身后提着一个箱子的军官道,“把东西给他戴上。”   傅声瞳孔骤然一缩,垂在身侧的手刚要动,忽然脚下一阵电流透过小腿肌肉流窜至脊椎神经,他双腿一软,没等倒地便被胡杨和那人一左一右搀住;那军官把箱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整套的头戴式电刺激装置。   和之前傅声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使用过的所谓“治疗仪器”,一模一样。   裴初转身在沙发上坐下来,两腿优雅交叠,理了理衣襟,像是在剧场里等待好戏开演的观众。   “动作快点。”他语气和善,全然不像催促。   头盔被粗暴地扣上头顶,装置打开,傅声挣扎着把胡杨推到一边去,刚要将连接线夺下,却不比另一个眼疾手快,只见那军官一伸手,啪地按下电源开关!   仿佛有数千根看不见的针穿透了脑干、脊髓,傅声如断线木偶般全身一震,低吟着跪在地上,弯下腰上半身伏贴在地,浑身痉挛着不住地瑟缩!   电刺激装置发出微弱的、微弱的嗡嗡低频声,震动每传来一波,傅声的身体便会不受克制地蜷起,好几次他想伸出手把那装置摘下来扔掉,可指尖都在下一波电流传来时痛苦地缩回,捂着太阳穴痛得喘息愈发粗重。   裴初终于来了兴趣,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后仰靠在沙发靠背里,凝视着地上就差疼到打滚的omega。   “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和自以为骨头硬的人比赛,看是他们的嘴更严,还是我的办法更多。”   疼痛令五感过载,透过轰轰的耳鸣声,傅声听见裴初浅笑道,“猫眼同志,其实我也不愿意和你闹得你死我活的。我们党主席对你青眼有加,如果你能回心转意的话,未来咱们会成为同僚,甚至成为主席的左膀右臂也说不定。”   傅声根本听不太清对方说了什么,他拼尽全力抵抗着脑内阵阵袭来的剧痛,因为脊背弓起,透过单薄的衣衫隐约可见一截截微凸的脊椎骨。   裴初眯眼,一旁的胡杨心领神会,在那装置上又按下两个按钮,傅声的喘息顿时夹杂上破碎的呻.吟,明显已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你父亲下落不明,如今你顾念父子情分不肯交待,我也不强迫你。”   裴初道——明明此刻傅君贤已经是通缉令上的头号分子,事到了他嘴里变得跟额外开恩一样,“可蛛网计划和轮渡系统的事你是怎么也逃不过的。猫眼,其实对你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投诚,但凡你对于形势有基本的判断,都不该再和组织较劲。你放心,只要你能想通——”   他摆了摆手:“停了吧。”   青年的语气,仿佛是自己给予了什么皇恩特赦。   胡杨弯腰把电源关上,傅声找回呼吸猛喘了几口气,涸辙之鱼一般动弹两下,倚着身侧的沙发腿瘫软在地,下巴颤抖着,低垂着头,肩胛骨虚弱地上下起伏。   “——就像这样。不会再有任何痛苦、任何惩罚,等待着你的会是一条康庄大道。该走哪条路,一目了然。”   裴初张开手臂,语气极富戏剧性。   傅声仍低着头,喘匀了气,抬手将头盔解开,疲惫地摘下,随手丢开。金属头盔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不见了踪影。   青年浅栗色的头发已经全湿透了,发丝凌乱,额前刘海软软地耷拉下来,略微遮住那双倦怠不堪的眼。   傅声没有抬头去看高高在上地坐在沙发里的人,阖眼顿了一顿,用手背抹去下巴上汇聚的汗水,兀自懒懒一笑。   “确实是个好主意……”傅声语气飘忽,“可是,恕我不能遵从。”   裴初拖长腔调哦了一声。   傅声这才仰起脸,汗湿得晶莹的长发也随着丝丝缕缕垂落在他背后。只是他太累了,连跪坐在地上都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只能半闭着眼睛,梦呓般又轻又慢地说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党上台了,对我要杀要剐,我无话可说。只是我曾经的战友们都成了新党的枪下亡魂,我如果投靠你们,夜深人静的时候又该拿什么去面对这些兄弟……”   裴初终于皱眉:   “他们和你一样,手上沾满了我们的人的鲜血,死有余辜。”   窗外的光打在地板上,裴初逆着光坐在阴影里,而跪地的青年莹白的脸被照耀得快要透明,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扯起一个虚弱的弧度。   “那就连我一起杀掉吧,毕竟我也死不足惜。”傅声幽幽地说,“如果真的杀了我,你们这个组织倒还称得上有最后的一些仁慈。”   仿佛面具裂开一道缝隙,怨怼愁煞从那裂痕中倾泻而出。   裴初终于极少有地展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对牛弹琴。”他冷冷道,“果然还是要让他来和你谈,他对你还算有耐心,我可没有。”   傅声没有睁眼,神情却有瞬间放空。裴初头小幅一摆:“去。”   胡杨应声,从一直在门口待命的士兵手里接过一个灰色的半透明玻璃杯。那里面装着大半杯透明的液体,质地略比水粘稠一些。   “你刚动过好几次大手术,又确诊了那几个疯病,要是让你在这自生自灭实在太不人道,被有心之人传出去也不符合组织一贯的理念。”裴初看着胡杨把那杯液体粗暴地给傅声灌了下去,这才幽幽说道,“这药往后每天都会有人盯着你服用,一点小小关怀,不用谢。”   傅声被灌完药,挣脱胡杨的手,侧过身子捂着嘴咳嗽起来。冰凉的药液顺着食管跌入胃中,渐渐化作沸腾的岩浆,灼烧感一波波上涌,傅声身体重新开始发抖:   “这是什么……你们给我灌了什么……?!”   裴初转过脸,站起身。   “走吧,军部还有会,不必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裴初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胡杨和其余的人也连忙拿好东西跟上撤离。   砰的关门声传来。   客厅里顿时一片死寂,只剩下傅声艰难的呼吸。   “呼……”   他想爬起来,可耐不住浑身酸软,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药”的作用开始发挥出来,傅声趴在地上隐忍地闷哼着,骨节纤细的手指揪紧身下的羊毛地毯,额头抵着地面:   “唔……!”   弹指间天地倒转,傅声翻身仰面躺在地毯上,修长双腿痛苦地并拢绞紧,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放声尖叫出来了,可等他从被幻象与现实撕裂的痛楚中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只是颤抖地倒在地上,绷直了颈无声地喘息。   那骇然的窒息感又回来了,他在浪潮里浮沉,仿佛被人一遍遍按进水中,全身肌肉都在剧烈地战栗。浅色的长发随着动作如四散的绸缎在深色羊毛地毯上凌乱铺开,傅声偏过头,颈侧的绷带汗水淋淋,发丝都黏湿在脸上。   “我不要,都是假的,”他嘶哑地呢喃着,声音却也明显发颤,“都是幻觉,都不是真的,不是——”   可忽然之间,傅声眉头一舒,整个人呼吸都顿住了。   短短不到一秒,他脸上表情微妙却迅速变换,嘴唇紧张地蠕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唇面,缓慢睁开眼睛。   傅声怔忪地抬眸,看向天花板。青年五官原本生得深邃而清俊,可他涣散地微微扩大的琥珀色瞳孔就那样直勾勾地向远处的空气望去,竟不再有平日那个冷静沉着的傅声的影子,反倒多了些单纯易碎的柔软气息。   他仿佛痛到意识抽离,又仿佛清醒极了,竟然颤抖着撑起身子,跪坐起来。   傅声的眼睛一直那个空荡的方向良久,直到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犹疑。他不敢置信地看了好一会儿,刚要张开唇,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宛如一把利箭穿透胸膛,青年清瘦的身体猝然一震!   那声音温柔动人,轻轻唤他:   “小声,现在还痛吗?” 第40章   肉.体的疼痛奇迹般地蒸发了。   傅声喉结滚了滚, 扶着沙发想要站起来,却还是经不住身体太过孱弱,身子一歪倒在沙发软垫上。   他吃痛地闷哼, 赶忙要爬起来。   “不要着急。来,我的宝贝, 过来我这边。”   傅声又是身躯一震, 抬起头。他注视了前方好一会儿, 牙关紧咬着得连腮边都发酸, 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嗓音沙哑:“你怎么会在这……你为什么会来见我?”   那声音不回答。   “你不是不愿意见到我吗?”他的声线激动地颤抖, “你不是一直都很恨我吗?”   那声音终于说话了,语气温柔和蔼, 如春日里最烂漫的风轻抚过他的脸庞。   “跟我来,”那声音道,“好久不见了,我们面对面说说话。”   傅声的眼神茫然了一瞬, 可他还是向前走去,因为刚吃了好一番苦头,走起路来都有点跌跌撞撞的,几次重心不稳地靠在墙上喘息。可他还是坚持着, 走到一楼的浴室外,推开卫生间的门。   一个极其普通的干湿分离的卫生间, 面积并不算大。傅声看都没看里面的陈设, 关上门,转身看去。   一面半身镜挂在墙上,整洁的镜面里倒映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消瘦苍白的长发omega。   傅声看着镜子里,眼珠顺着镜中人的面容轮廓慢慢移动, 眼神却越来越怪,仿佛不像在端详自己的脸,而是在细细观察另外一个人。卫生间不大,故而很聚拢声音,屋里能清晰地听到傅声的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深重。   就这样过了一分钟之久,傅声才停止打量镜子里的那张脸,再度抬眸时,琥珀色的瞳孔深处尚存的最后一点焦聚却也已经消失不见。   他肩膀一抖,对着镜子笑了。   “别叫我宝贝,”他对着镜中的自己道,“你这么亲昵,让我觉得虚伪,恶心。”   几乎话音刚落,刚刚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声音似乎是从镜中传出来一般:   “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这是事实,”傅声笑意浅淡,一边抬起右手,纤长指尖慢慢向镜面靠去,“你看到了我就看到了痛苦的你自己,所以你想让我与你同归于尽。”   那声音不置可否:“那么小声,你觉得选择死亡有错吗?”   傅声的指尖猝然悬停在与那光滑的镜面不到半寸的距离。   “我的战友们连尸骨都不见踪影,父亲甚至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我死了他们怎么办?”他的笑凝固在脸上,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许扭曲,“我现在落在新党人手里让他们以折磨我为乐,你以为我就不想——”   “那就去死。”那声音仍然含着笑,“小声,死亡是破局最好的答案。既然你已经如此痛苦,不妨选择用死来结束这一切。”   “什么——”   “其实你现在正在经历的,和我一样。”那声音如塞壬的歌声,优美却充满蛊惑,“你经历的一切,我都感同身受,我的宝贝。所以现在你可以理解我了么?”   最后一个字轻轻落下,仿佛一颗水珠滴下,原本平滑的镜面突然如湖泊泛起层层涟漪,镜像中傅声的身影也随之不断波动、拉长,傅声眼底的光凛然一动!   那镜面突兀地滚起波澜,又骇然止住。   傅声定了定神,再度望去。   这一次,镜中出现的仍然是和个傅声一样,有着长而柔顺的浅栗色长发,鲜明的琥珀色眼眸,面容瓷白,冰肌玉骨般的omega。   可镜中人不是傅声。   “我死的时候,别无他路。”镜中人注视着面露惊讶的傅声,微笑着缓缓开口,“但你要明白,小声,我的死是为了谢罪。”   傅声怔了。   镜中人又道:“你的任务失败,导致第七组的战友们全部阵亡。如果不是你指挥失误,不是你泄露了机场最关键的情报,他们本可以活下来的。”   短短只言片语却令傅声的脸色骤然一变,青年眼底翻起汹涌波涛:“我……”   “这不是逃避,是谢罪,小声。”镜中人像个谆谆教导的老师似的耐心地说道,“现在我们走到同样的境地了,我想你会明白当初我的选择,对吗?这是我们两个的命,你我都要面临的结局。”   傅声直直地盯着镜子,眉头不自觉地蹙紧:“我也……必须和你走一样的路吗?”   “恐怕是的,我的宝贝。”镜中人说。   “药”又开始在体内作祟,傅声剧喘着扶住水池弯下腰,单手插进发间揪住发丝,痛得两腿都在发抖。   镜中的影子还是那么循循善诱:   “小声,别忘了你的使命。要对得起那些爱你,珍视你的人。”   傅声上下牙齿都在打颤,断断续续从齿关挤出几个字眼:   “……可明明你都……从来没、爱过我……”   忽然砰的一声从外头传来,仿佛封闭的茧被哗啦一下打碎,傅声全身猛地震了震,呜咽着抓住水池脱力地滑倒在地。朦朦胧胧间,他听到有人在交谈:   “——血鸽来了?也好,参谋长的意思是要血鸽来说服他试一试,猫眼那小子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犟种……”   “对,是他的车没错了。快点去帮血鸽同志把院门打开啊,在这里发什么呆?”   血鸽?   即便再麻木,这两个字还是比任何刑罚的电击都深刻地烙印在脑海,激得傅声双唇一阵轻颤。   原来那个人还敢来看自己。   他是来看笑话的吗?   还是比这更糟……他其实是来试探,看看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可供挖掘的情报的?   他的身体忽然不抖了。和一开始听到镜中人对自己说话时那种因震惊而停止颤抖不同,这一次傅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从瓷砖地面上爬起身。   如果来的人真是他,傅声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在对方面前暴露出一点破绽。   急促的喘息慢慢归于平静、规律的起伏,傅声眼尾发红,站稳身子,摇了摇头轻轻低笑起来。   “我当然不会忘,”他自言自语似的道,“因为我不像你,自私、逃避、胆怯……人死了所有痛苦就结束了,可那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缓缓直起腰:“我不仅不会忘,还要走一条与你不一样的路……当年你改写不了的结局,现在就由我亲手来改变。”   青年面向镜子,抬手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额发。他指尖细看上去偶尔还有些发颤,可表情却一如多年来那般镇定从容,看不出一丝多余的表情。   终于,确认一切无误后,他放下手,卷长睫羽微抬,向正前方看去。   一切异常都消失了,只有那张清冷淡漠的脸与自己一瞬不瞬地彼此凝望。   *   裴野从计程车上下车时,正巧碰到从院子里走出来的胡杨。   “哟,血鸽同志!”   胡杨把燃了一半的烟头丢在地上踩了一脚,搓搓手,走上来:   “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往后好好干,祝你步步高升!今天第一天,怎么也有空过来?”   裴野从计程车后备箱拿下来两个大袋子,关上门,摆摆手谢绝了一脸殷勤地跑过来要帮他分担的胡杨:   “胡杨同志,你比我年纪大,叫我裴野就行。”   “那怎么成,我这不是倚老卖老了!你虽然年轻,但论功绩、论加入组织的时间可是功勋人物……”   胡杨说着,指指那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这都是什么?”   “信鸽给我分配了新住处,家里空空的,买了些生活必需品,顺路拿来了。”   裴野说。胡杨一脸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的样子,哈哈笑了两声,乐乐呵呵的,好像在医院时裴野吼过他的事根本没发生过。   “有劳你了血鸽同志,”胡杨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摸索着车钥匙,往院墙后指了指,“那我先撤了啊,参谋长叫我过去一趟。往后这里的看守——哦,我是说卫兵都会在岗哨待命,回头我把我和卫兵的联系方式都发你。”   “裴初……裴参谋长他对这别院是怎么安排的?”   “总的来说当然是由鸽同志你来负责,”胡杨毕恭毕敬道,“毕竟你对他更熟悉,有的时候我们也需要一些……你懂得,软硬兼施的办法。参谋长说了,只要能把猫眼撬到咱们这边,不拘用什么方法。血鸽同志,接下来可都看你的了。”   裴野点点头,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猫眼转移过来了?”   “对,你今天可以碰碰运气,他最近状态好多了,”胡杨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哦还有,参谋长让人给他戴了电子脚镣,但凡他要伤你,绝对有他好受的,甭担心哈。”   说完他敬了个礼便转身走了,没有注意到青年默默攥紧了袋子的手。   小院不大,墙角如胡杨所言临时搭建了一个岗亭,挨着二层的独栋,一大一小。   院里的草坪长时间无人修剪,荒芜的野草肆意地爬上台阶,裴野小心地迈过那些杂草,把袋子放下,站在门廊下,握住门把手,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   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傅声?见到他,自己又要说些什么?   他清楚其实他们之间早就无话可说了。道歉太虚伪,解释太苍白,忏悔太做作,乞怜太贪心。   可他不敢放手,如今他们之间的缘早就在靠裴野一人苦撑着,他若松了手,缘分的红线就彻底断了。   他揉了揉僵硬的脸,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按下门把手,推开门,弯腰拎起袋子:   “声哥,我来看——”   直起腰的一刻,话语硬生生夹断在喉咙。   暖色的木质地板铺至玄关处,屋内没有开灯,窗外的自然光洒进窗口,淋淋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傅声站在他一米开外的地方,平静地看着裴野。 第41章   裴野的心猛的一颤, 设计好的开场白浑然全忘光了。   傅声穿着米白色的薄羊绒高领衫和黑色外套,踩着双柔软的棕色棉拖鞋,裤脚下露出一截脚踝, 唯一不同的是左脚上面戴着一个银色的金属铁环,箍住那突出的踝骨。   青年浅栗色的长发披在肩头, 高领衫领口却遮不住纤细的颈间缠绕的一圈绷带。他微微仰着头, 那双清亮的瞳孔清醒地, 直直地望着裴野的脸。   裴野怔住了, 傅声看起来清醒得超乎他的预期, 甚至和从前他们生活在一起时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好像下一秒他就会叫着自己小野, 喊他洗手来餐厅吃午饭,笑眯眯地询问他在H大最近过得如何。   下一秒,傅声弯了弯唇。   “裴警官。”   傅声轻声说。   裴野心底最柔软的某处,轰然塌方。   他忘了, 自己是穿着警察制服来到这里。   傅声微微转动眼眸,目光一寸一寸在裴野身上从头到脚扫过。   眼前的青年身着黑色的警察制服,金色穗带坠在胸前,系着黑色领带, 腰带规矩地扎紧,脚上穿着硬皮短靴, 衬得裴野本就猿背蜂腰的身材更加修长板正, 帽檐下的面容也平添了些成熟稳重的气质。   心有江湖,运筹帷幄,他虽然只有二十一岁,却早就具备了这般深沉的潜质。   穿上这身行头,倒也真有几分心思狠绝、步步为营的卧底模样。   傅声收起打量的眼光, 垂下眸子,一步步走过去。   裴野顿时慌了,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他下意识竟想要去解开上衣的扣子,将制服脱掉:   “声哥,我……你不喜欢,我这就脱——”   柔软的发丝在他耳畔擦过,傅声绕过裴野,走到门边,将门关好,在他身边站定。   “裴警官,请进。”   傅声说完,打开玄关的鞋柜,取出一双新的拖鞋,在裴野身前蹲下:“在这换鞋就好……”   “不,声哥,不用你!”   裴野一激灵,一伸手搀住傅声的手臂将人从脚边扶起。傅声的手臂已然消瘦得没什么肉,裴野的手下一秒又触电般缩回,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连连摆着手:   “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傅声站在他面前,微微低着头,看着掉在地上的拖鞋,抬手将一侧的长发挽到耳后。   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令裴野的呼吸都停了一拍。   “换鞋吧。”   傅声说。裴野想都没想,立刻连声应着蹲下来换鞋。傅声这才转身向客厅走去,裴野换了拖鞋,立刻拎起东西紧跟上去。   这二层小楼虽为软禁傅声的地方,装潢布置却都十分温馨,想来当初为了给医院高层居住,设计时必然费了不少心。一楼的客厅里沙发茶几一应俱全,旁边连着开放式的厨房,只一个小小的吧台作隔断。   傅声走到吧台边,台面上摆着一套茶具,他拿起一个茶盒,开始泡茶。裴野凑上来,将两个大袋子放在台面上,强颜欢笑道:   “声哥,你怕冷,我给你买了几身厚衣服,天冷的时候要多穿点。还有电热毯和热水袋,你记着用。”   “这一袋是吃的,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煮饭的东西,买的都是速食,这几天你先将就一下,下次来我给你买点厨具。”   “声哥,我会让他们给你装一部电话,缺少什么打电话给我就好。”   裴野早想好了,傅声如今被软禁,没有经济来源,治安稽查会长给他的那笔钱他分文不取,全都花在傅声身上。若不是怕太显眼,裴野甚至想过把工资卡里的钱也尽数交给傅声。   他在一旁喋喋不休,而傅声却置若罔闻,按部就班地用夹子夹起茶叶,不慌不忙打开盖碗,就要把茶壶里的水注入进去。   裴野注意到,傅声握着茶壶柄的手微微发着抖,壶口没有对准茶碗,眼看着流出的滚烫热水就要淋在扶着茶杯的另一只手上,忙扶了一把傅声的手:“小心烫着!”   傅声眼睫一颤,嘴唇微微抿紧。他的手被这样一碰,流出的水不偏不倚注入杯中。   裴野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傅声端起茶杯,递到裴野眼前。   “裴警官,”傅声垂着眼,“喝茶。”   裴野的笑一下凝固了。   “声哥,”一种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悲凄涌上裴野心头,“我当时想让裴初他们别对你用刑,可我不知道他们……”   他话没说完,一低头,忽的发觉傅声还捧着那杯热茶,滚热的杯壁烫得傅声指尖殷红,可他却没有知觉似的一动不动。裴野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忙不迭接过杯子放下,就要握住傅声的手:   “抱歉,我,我没注意——”   青年不着痕迹地轻轻抽走了手,背到身后。裴野抓了个空,怔愣地看向傅声平静如止水的脸。   傅声明明站在他眼前,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天堑。   杯中热气氤氲,茶叶轻轻摇荡着,浮在水面。   裴野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声哥,你的伤好些没有?”   傅声抬眼,迎上裴野的目光。   “好多了,”傅声说着,重新抬起手,放在缠着绷带的颈侧,“裴警官要查看吗?”   “不用不用不用!”   裴野一连说了好几声不用,他想拦住傅声,怕他做傻事,又怕自己碰着伤着傅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不看,你养好伤就好……”   他呼吸愈发沉重,终究忍不住,抬手抚上傅声仰头凝望自己的脸,指腹摩擦着傅声脸颊的肌肤,仿佛为珠玉拂尘。   他望着傅声的眼神竟愈发痴了。   “声哥,你瘦了好多……”裴野挨过一阵心口的酸胀,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求你原谅,只是你别和自己过不去,成吗?”   傅声垂下眼帘,淡淡一笑,嗓音无悲无喜:   “多谢裴警官关心——”   “声哥你别!”裴野抚着傅声脸颊的指尖微颤,受不了了似的打断他,又赶快压低声音,近乎祈求。   “别这么叫我,”裴野凑近一步,哀声道,“我不是什么狗屁警官,我不配让你这么低声下气……”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死死盯着傅声面无波澜的脸。傅声仿佛没听见一般伫立在原地不动,裴野喘了口气,压下心底的不安,勉强扯出一个笑,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声哥你是刚来这别院吧?这屋子大,收拾起来麻烦得很,放着我来,你坐那歇着就行。”   说完他就摘了帽子,解开扣子把笔挺却束手束脚的警服外套脱了,将衬衫袖口挽起,一副说干就干的样子往卫生间走去。   傅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侧过头去看着裴野进了卫生间没一会儿又走出来,手里拿着扫帚,水桶和拖把:   “声哥你去沙发上坐,我帮你打扫一下卫生!”   傅声敛了敛眼皮,转身走向沙发,像个服从指令的机器人一样沉默地坐下,清瘦的脊背挺直,坐姿十分端正。这会功夫裴野已经开始忙活起来,手脚麻利地开始扫地。   从前在家时他们的家务分工非常明确,除了做饭,所有的活儿都是裴野一个人包揽。倒不是出于什么“吃我的住我的就要懂得报恩”的原则,一切都是裴野抢着揽活儿,傅声又犟不过他,日久天长习惯的结果。   一晃七年过去,当年那个比拖布高不出一头半的小屁孩,俨然成为眼前这个矫健结实的高大alpha,什么琐碎的家务活都不在话下。   傅声看着裴野很勤快地帮他收拾别院的卫生,大概能感觉出对方是用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紧张和尴尬,也知道他来是为了什么,默默移开视线,等着裴野开口。   可很奇怪,一直过了一个多小时,扫扫擦擦、洗洗涮涮的活计裴野都一口气儿干完了,愣是没见他找什么机会和自己搭腔,所谓劝降的话更是半个字也没见他提起。   多年的“锻炼”使得裴野在做家务这方面早就称得上得心应手,他像个称职的保洁工,把楼上楼下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而后返回客厅一边拿起沙发上的外套穿好,一边问:   “吃午饭了没有?”   他拼命想要维系这份岁月静好,傅声既不配合也不抗拒,如戏台下的观众,看着他在台上唱这一出独角戏,只是冷眼旁观。   “正好我在,我给你煮饭吃,你身体不好,在餐厅坐着歇会就行。”   裴野边说边匆忙拎起袋子走进厨房,一边打开一边头也不回地说着:“你先凑合几天,我买了速冻水饺,都是你最喜欢的口味,马上就好……”   他身后的傅声没动也没说话,裴野忽然心里很慌,不敢回头,也不敢确认傅声有没有在听,只能装作很忙的样子,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一边拆开速冻水饺的包装。   可他哪里会下厨房,小时候一日三餐跟着妈妈,母亲去世后在新党饥一顿饱一顿,到了傅声家里厨房更是他唯一的家务禁区,连泡面都由完美主义的傅声给他卧了鸡蛋香肠再端上桌。七年里他唯一学会的就是用微波炉加热傅声给他做好的剩菜。   说是傅声最爱的口味,可从前在家饺子都是傅声从和面开始亲手包的,上次煮速冻水饺早就是一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裴野很快就露了拙,从厨房里找到一口锅子,接了点冷水,想了想又倒掉,去找厨房里的即时加热器接了锅热的。等站到灶台前,影影绰绰又回忆起电视上煮饺子似乎不是用热水,但又觉得冷热水似乎无甚分别,一时呆头呆脑地杵在灶前。   他压根不是个没有常识没有自理能力的巨婴,只是在做饭这事上,有了傅声,再拿手的人也要被溺爱得退化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裴野一下犯了难,犹豫着还是把热水倒了,在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涮涮锅,正要重新接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轻唤:   “不是这样煮的。”   裴野的脊梁骨刷地从头僵硬到尾。傅声不知何时静悄悄地走到他侧后方,单薄的眼睑微垂,半张脸沐浴在光晕里,唇瓣一张一合说道:   “我教你。”   裴野惊得呆住,抱着包装袋的胳膊一抖,差点把饺子撒在地上。傅声没有在意他的震惊,伸手拧开水龙头,裴野怔了怔,反应过来,连忙把锅端过去接水。   “煮速冻水饺不用接太多水,”在裴野看陌生人一样的视线里,傅声关上水龙头,接着淡然开口,“要冷水下锅,让它慢慢化冻。放进去,然后开火吧。”   “……哦,好、好。”   裴野慢了半拍才磕磕巴巴答道。一袋水饺扑通扑通扔下锅,圆滚滚的水饺排排地挤在水里,水面还没泛起细密的泡沫,两个人就这样并肩站着,等着水开,一时无话。   裴野知道现在自己不用看脸上都是慌的,原本傅声对他不理不睬,他还能自己找话,大不了讨个没趣。可傅声这样主动和他说话,他反而什么主意都没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裴野的心也跳得愈加猛烈。水面慢慢升腾起白雾,裴野间或斜着瞟上一眼,傅声的侧颜隐匿在烟雾里,瞳孔笼罩了水汽,叫人辨认不清他的表情。   裴野手心渐渐渗出层薄汗来。   傅声忽然弯下腰,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塑料碗和一双一次性筷子——转移是临时的,因而柜子里有的餐具全部都是塑料制品。   “水快开了不能急着捞出锅,像这样,加一碗凉水。”   傅声温温柔柔地说着,接了碗凉水,裴野像是跟着老师学家政的小学生一样乖乖点头,正要往后让一步,让傅声倒水,却见对方凑近了些,把碗递到裴野手中。   裴野下意识接过来,下一秒,傅声微凉的掌心握住裴野的手。   “慢慢倒水,小心饺子皮破掉。”   裴野的后脑一下子酥麻了,半边身子僵着,任傅声把着他的手将水倒入锅中。   他们离得太近了,傅声的身子贴着他的手臂,不堪一握的腰肢虚倚在他身上,阳光下泛着亚麻棕色的头发几乎靠住他肩头,浓密柔长的发丝蹭着裴野,其中一缕还袅袅地被他的肩章勾住,缠绵不分。   他机械地转过脸,傅声的侧颜安静而清冷,因为生病嘴唇失了血气,柔软干燥的唇瓣近于樱色,耳廓在光下泛着不健康的、透明的浅粉,而握着自己手背的那只手五指细长,手背上起伏的掌骨随着动作而在薄薄的肌肤下轻微滚动。   裴野喉咙一瞬间干得要命。   他觉得自己不是疯了就一定是死了,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美梦?   傅声毫无异常,握着裴野的手倒完了水,又让他把碗放下,拆开一次性筷子放在裴野已经麻痹了的右手中,重新握住裴野的手。   筷子探进水面,缓缓搅动着,傅声动作轻缓,语气也耐心,如往日寻常。   “要多搅一搅,”傅声说着微微侧过头,仿佛在确认裴野有没有认真听,“再煮一小会就可以盛出来了。”   裴野喉结滚了滚,眉眼下涌动起一阵热流,远比滚沸的水还翻覆,炙热的情绪裹着他的心,填平了心上刻下的伤疤。   他原本很害怕,怕傅声这样的反常,怕他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外的变数。   可他忽然顾不得那么多了。   哪怕是幻觉,此刻他也真切地觉得他的傅声回来了。和蔼宽容的,细腻温润的,不离不弃的,他穷极词藻也描摹不出的,都是他眼底那个干净清白的傅声,无论自己沾了多少鲜血混浊,都能为他擦干污秽,拥抱他的委屈。   裴野沉浸在悲喜交加中,没有察觉到傅声握着他执筷的手轻微地打颤。他强忍住把人拥进怀中的冲动点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牙关都在摩擦着颤抖。   傅声垂眼看了看水面,关了火,放开裴野的手。那微凉的体温离开皮肤的一刹那,裴野眷恋地看了一眼傅声纤细的手腕,用力清清发紧的嗓子:   “声哥,我来……”   傅声动作比他更熟练,把锅端过来,盛了碗水饺,又舀了勺锅里煮剩的汤。白花花的饺子一个紧挨着一个躺在碗里,大着肚子,看起来晶莹剔透。   裴野笑笑,伸出手:“烫,我帮你端去餐——”   下一秒,傅声忽然看了裴野一眼,啪地一抬手拂开裴野伸过来的手!   裴野吓了一跳,茫然地望着他。   傅声沉默着,端起那塑料碗,走到厨房的垃圾桶边,手腕一动,竟将那满满一碗饺子倒了进去。   裴野黑色的瞳孔猝然瞪大了:“声……”   他完全懵了,眼睁睁看着傅声像扔掉一个垃圾一样把一碗饺子倒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干脆甩手将碗也丢进垃圾桶,仿佛多拿它一秒都嫌脏。   裴野的大脑彻底宕机了,张了张嘴,视线上移,看着傅声的脸。青年向后一靠,倚在半人高的橱柜上,垂着头,肩膀抖动着,发出一阵带着气音的笑声:   “呼……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傅声几乎笑得浑身颤抖,喘息着侧过身,双手已经抖得控制不住,他不得不一手勉强抓着灶台边缘,另一手压着这只让它显得不那么痉挛。   “裴、裴警官……”   傅声笑得上不来气,笑音的末梢因为胸闷而掺杂着一丝痛苦的喘息:“把别人耍得团团转的人……也会,也会被骗吗……?”   “你究竟有多天真,才会以为,以为我会吃你施舍我的食物?”   裴野如遇当头棒喝,身子一晃,后退一步:   “声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声笑得撕心裂肺,好像遇到了天大的滑稽事,身子一耸一耸的,忽然浑身过电般一抖,捂住心口,弓起身子虚弱地靠在灶台边。   即便如此,他依旧笑得停不下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是来向我索取的吗,裴警官……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让你来是想要劝我投诚的么?”   裴野手足无措地缩在原地,眼泪慢慢涌上他的眼眶。   无人溯洄从之,他的傅声回不来了。   泪眼婆娑中,他依稀看见傅声抬起头,精疲力尽地喘着气,不时抽搐一下的手艰难地把碍事的长发掖到耳后,过长的发丝滑落下来就神经质般一遍遍掖到后面去,仿佛不可能让任何东西阻挡他凝望裴野的视线。   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青年的身影,熨烫整洁的制服勾勒出玉树临风的身姿,原本凌肃如白杨的大男孩却红了眼睛,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再也控制不住,欲语泪先流。   傅声终于笑够了,靠着柜子慢慢下滑脱力地坐到地上,哑着嗓子轻轻道:   “我什么也不需要。裴警官要是真的可怜我,下次来的时候,就带上我的死刑判决书吧。” 第42章   “……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 你先尽快熟悉这里的工作,多跟着同事参加巡逻,最近事很多, 别拖累了别人的工作进度。”   “是,卫局长。”   裴野立正, 对办公桌后坐着的alpha恭恭敬敬敬了个礼。   眼前的人名为卫宏图, 首都特警局新任局长, 也是这次新党以审查为名的大清洗中, 警备部少有的保住了官帽的高层。   在老军部的统辖之下混得风生水起, 又在亲军派倒台后全身而退,眼前的男人或许不光是精通人情世故, 对于政局也一定有着过人的判断。   对于裴初这样直接插手干涉自己手下的认命和调动,卫宏图不可能没有不满,可他对于裴野除了报道当日推辞不见之外,并没多加刁难, 反而在这初次见面时公事公办地告知了裴野他的工作内容:   “我看了你的档案,你的年龄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想来在你们党内一定是干出过一番名堂。但是来了特警局,你的一切都要清零, 先从基本工作做起,戒骄戒躁, 明白吗?”   “明白了卫局, ”裴野放下手,“我没有经验,一切听您的领导。”   卫宏图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男人眼皮微微赘着,漫不经心似地打量了他两眼。   “你那个哥哥, ”卫宏图忽然一转话头,“他就继续留在军部了?”   裴野怔了怔,点点头:“是。”   卫宏图暧昧不明地咧嘴一笑:“这样啊……行,没什么事了,回去吧。”   裴野忽然有点不自在。他对于他所谓的组织自然是没什么荣辱与共之感的,可于卫宏图而言,他也好裴初也好,都是一丘之貉。   他知道卫宏图那一笑是冲着新党的欲盖弥彰,对老军部的权势深恶痛疾,却又垂涎那些人昔日的风光。这种被看穿让他产生了一种连自己也被看扁了的感觉。   裴野知道自己无需有过多反应,简单应了一声,退出屋门,下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警长及以上的职务才可以拥有独立办公室,一级警官二到四人共享一间。裴野实职仍然是一级警官,分到的那屋却宽敞明亮,还是个大“单人间”,显然是有人提前得到风声,特意来讨好他的。   裴野前脚刚踏回到办公室,恰好桌上的固定电话响了,他坐下来,拿起听筒:   “你好?”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   “裴警官你好,刚刚友单位打来电话,说您早上找过他们,要他们给您回电。”   “友单位”,正是傅声被转移出来单独软禁之前住的那家医院。   裴野嗯了一声:“是,转接吧,谢谢。”   电话那头说了声是,过了一会,另一个女声从听筒中传出:   “警官你好,您要的病人的报告已经发到您的工作邮箱中了,请查收。”   裴野改为左手握着听筒,右手握着鼠标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会,屏幕上弹出来一张电子报告单。   报告单左上角,傅声的脸赫然印在上面。   裴野迅速浏览了一下,目光越过那些看不懂的图像和专业术语,跳到最下方的诊断结论上。   他握着鼠标的手忽然一紧,指尖用力到泛起青白。   青年失神地读出那上面的字:   “信息素失调综合征,重度抑郁伴焦虑……”   那天在别院客厅里的窒息感又回来了,裴野握着听筒,急切地想问什么,可一时脑子里竟然连完整的一句话都拼凑不出。   兴许是察觉到裴野的震惊,电话那边主动说:   “信息素失调综合征相比后者确实更少见一些,您没听说过也很正常。这种病是精神因素引发的激素失调,轻症通常表现为信息素散播失控、信期或易感期紊乱,重症伴随的并发症则更多,如果是未配对的alpha或omega,则会对对应第二性别的信息素需求增多。”   “只要治疗得当,这种病是可以治愈的。当然,如果放任不管,后期会产生其他的精神方面的症状,具体因人而异。”   裴野猛的想起,在那间纯白空旷的病房里,精神失常的傅声躲在他怀中瑟瑟发抖时,后颈那变了味的、磅礴喷涌的雪松香味。   “声……他会无差别地对人随时释放信息素吗?”   裴野问。电话那头回答:   “要是情绪稳定,以这位患者的病情来看,目前不会。只要保证他不要太过惊惧忧愤,他自己是可以控制得住的。”   裴野啊了一声,心仍然揪着,鼠标指针放在那行字上,慢慢挪动着,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重度抑郁伴焦虑……这个呢,这个能治好吗?”   “这个要麻烦些,但也不是没可能,”电话那头说,“一开始我们想采取一些温和的治疗方案,但是贵党派来了一些外来的医护人员,禁止我们插手,所以这点我们也不好说……”   裴野心里倏地一沉。   “这个病有什么症状吗?”裴野追问,“我昨天去看过他,我感觉他和没病之前,很不一样……”   女人道:“这是必然的,裴警官。以他的程度,躯体化应该已经很严重了,包括但不限于胸闷、头痛、心慌、手抖、反胃……躯体化一样也是因人而异的,任何情况都会发生。”   裴野的眼前瞬间浮现出昨日别院客厅里,傅声倒茶的时候,握着自己手温存的时候,疯了一样大笑着扶着灶台的时候,他的手始终颤抖个不停,最后竟有些不听使唤似的,痉挛到需要他用自己的身体压住。   他呼吸都重了几分,眼神暗淡下来:   “他……他总是反复提到想死——”   死这个字说出口时,裴野险些因为心悸而咬了舌头。   “自杀倾向也是典型的症状之一。”   电话这头安静了。女人顿了顿,好心提醒道:   “裴警官,如果您对这些不太了解的话,我建议您至少要对病人的情绪格外注意,切莫失去耐心,病人情绪崩溃,哭闹是很正常的事……”   裴野怔了怔:“哭闹?没有,我见到他的这两次,他除了有神志不清之外,从来没哭过。”   印象里,他从来没见过傅声流泪。   他们相识七年,因为裴野,伤心难过,委屈愤怒,担忧思念,这样的情结傅声都曾有过,但他就是没亲眼见过傅声哭。   从前都没为他掉过泪的人,走到山穷水尽的这般地步,又怎么可能再肯为裴野留下一滴眼泪来。   “这怎么可能,”电话那头随即有些不相信地反驳,“裴警官,你要知道这两种病是会互相影响的,我接触过很多类似的病人,没有一个不情绪失控的,好多陪护的亲人到最后都忍受不了他们成天以泪洗面……”   “有些比较敏感的omega,到最后不是死在这病上,是流了太多泪,心力衰竭才不行的。”   裴野愣住了,握着听筒的手动了动,微微松开。   “可声哥他……”他瞳孔震颤着,喃喃自语。   “声哥他已经痛到哭不出来了。”   *   宽大却冰凉的硬板床上,傅声缓缓睁开眼。   软禁在别院里说来好听,可这空旷的屋内供人使用的家具都敷衍得很。负责转移他的那一班人给他在床板上草草铺了张劣质床垫,他就这样盖着张薄毯睡了一夜。   傅声的体质随他亡故的母亲,遗传病是如此,畏寒也是。天气虽然渐渐暖和了,可夜里还是凉,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寒意顺着骨头缝往四肢百骸钻。   他腰酸得厉害,枕着枕头的半边头部针扎似的发麻。傅声撑着身子坐起来,歪靠在床头,拼命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砰砰直跳的心泵得慢一些。   没人给他诊断,但他心里明镜一样,很清楚自己终于还是病了。   曾经为了研究母亲的病因,他查阅过书籍,那些书上写的症状,如今一样样都在自己身上重演。   傅声捂着快要跳出胸口的那颗心,指尖微微蜷缩起来,将胸口的布料抓出一层褶皱。   疼,太疼了,无休无止的疼,无论睡着醒着,这具□□好像偏要和他作对,心脏仿佛被关在一个不合尺寸的铁丝笼子里,每跳一下,软嫩的血肉便死死扎进铁做的荆棘里,连带着把他的神经也给绞了个粉碎。   傅声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受控制的燥怒,他迫切需要止住这该死的疼。   为什么不停下?为什么偏要永不停歇地折磨他一个人?   傅声的喘息陡然紊乱,费力地坐起身,跪在床上,将枕头揽入怀里抵在心口,弯着腰,寒意和痛觉交织,令他浑身战栗。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那给自己送来御寒衣物的青年。   昨天他把裴野弄哭了。   他是在经历了痛彻心扉的背叛之后才发现,原来想弄哭裴野可以这么容易。连恶作剧都算不上的戏弄,加上两句不太重的重话,就可以逼得裴野在自己面前哭得喘不过气来。   傅声伏在床上,抓着枕头的一角,咬牙挨过一阵搅碎了骨血似的心痛。   很奇怪,想到裴野被自己弄哭时,他心里一下好畅快,感觉心脏都不那么疼了。可一旦回忆起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庞,痛感顿时十倍百倍地席卷而来,差点将措手不及的傅声痛到晕厥过去。   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突兀的巨响令傅声浑身剧烈一震,闷哼一声,彻底瘫软了身子,栽倒在床板上。   “起来吃药。”   胡杨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杯无色无味的液体。   后颈的腺体开始滚烫起来,傅声牙关咬紧,额头抵着坚硬的床板,撑着上半身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失去平衡跌倒回去。   不能泄出来。傅声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忍住,千万不能把信息素泄出来……   他本该收得住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努力,信息素越是不受大脑控制地流入空气中,每泄露一点,傅声的意识便沉沦一分,连带着从腰部以下的身体都酸麻了。   “聋了吗你?”胡杨走过来,“滚起来吃药。”   傅声闭着眼睛冷笑一声,他不知道这些人给自己软禁起来是图什么,可他知道,无论身在何处,新党人都不会让他好过。   “这是治病的药,还是毒药……”傅声断断续续地说,“你们心里清楚……说什么配合你们,就还我自由,真是笑话……”   胡杨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妈的,磨叽什么?”   他拽过傅声的长发将人从床上拖起来,傅声痛苦地倒吸一口冷气,被迫坐直了身子仰起脸。   胡杨一手薅着傅声浅色的发丝,另一只手将杯里的液体粗暴地灌进他口中:“你现在还能苟延残喘就谢天谢地吧,要不是为了蛛网,你以为参谋长还会留着你?!”   他灌得猛,傅声吞咽不下,被呛得咳嗽起来,来不及咽下的液体顺着唇角流下,滑落至纤细莹白的颈。   胡杨抓着傅声的头发,看着喘息的傅声,刚想说两句风凉话,忽然眼神一滞,目光晦暗起来。   傅声跪坐在床头,高度只到胡杨的胸口,他昂着头痛苦地喘气,璞玉般的眸子因为瞳颤而失焦,长发因他抓得凌乱,发丝被紧致的下颌上的水液洇湿,贴在唇角。   青年颧骨苍白的肌肤因为激动而透着些许病态的潮红,长发遮掩下的腺体却不住地散发着omega信息素的清香,勾人魂魄。或许是因为虚弱得跪不住,傅声消瘦的身子一直在打着冷战,尤其那宽松衣摆下纸一般薄的细韧腰肢,因为战栗而在透光的布料下若隐若现。   胡杨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褪去党派仇恨,他也必须承认傅声是个难得的漂亮omega,连失去行动能力的样子都让人忍不住腌臜的欲.望,越是挣扎反抗不得越让人心动,倔强地不肯低头又被折腾到奄奄一息的模样教他恨不得将傅声揉碎了,肖想着把对方按在身.下听他哭着求饶,把他彻底玩坏。   偏偏近水楼台,这样清冷绝尘的美人,竟成了无人问津的阶下囚,生死都握在自己手心。   胡杨舔了舔嘴唇,丢开杯子,粗粝的手指捏住傅声的下巴,扳着他的脸,像观赏什么猫儿狗儿似的各个角度欣赏了一圈青年面部的线条。   傅声被攥着下巴动弹不得,药效上来了,他身子抖得愈发厉害,一呼一吸间来不及吞下的痛楚从唇角溢出,化为破碎的呻.吟。   “滚开……”   傅声咬着牙关,抬手抓住胡杨捏着自己的那只手腕。胡杨满意地眯起眼睛:   “装什么清高,早晚有一天你会变成跪着求我的下贱.货。”   男人粗野地大笑,放肆的笑声中,傅声闭上眼,绝望的无力感紧紧缠绕着他,几乎让他窒息。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早就被困在生死交界的牢笼里,连一条狗都比他更有尊严。   傅声咳嗽着,脊背佝偻,不得不低下头艰难地喘气。胡杨放开手,十分得意地欣赏了一会儿,忽然表情变了。   傅声肩膀在抖,可并不是咳得,而是在笑。   “喂,猫眼!”胡杨喝道,“你发什么神经?”   傅声笑不出声,消瘦的身躯随之颤抖,胡杨蓦地感到一阵凉意,或许是傅声的名号让他心有忌惮,猫眼这个代号好像有什么魔力,似乎总让人感觉不论到了何等处境,对方总能绝处逢生,将一切反抗者无情地抹杀。   “你少装神弄鬼唬我——”   傅声慢慢不笑了,抬起头,却一副对刚刚的恐吓置若罔闻的模样。   他琥珀色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胡杨习惯性要去躲避的双眼,虚弱却清晰地开口道:   “替我传个话给信鸽。”   毫无温度的目光让胡杨倏地心里一寒,明知猫眼现在连下床平稳地走到门口都十分吃力,然而男人还是吞了吞口水,壮着胆子嘲讽道: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有什么天大的事让裴参谋长随时待命听你……”   傅声打断他:“我要说的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一秒都耽搁不得。”   胡杨怔住。傅声对他勾勾手指:“过来。”   这下男人彻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灌了迷魂汤似的,当真凑过来,弯下腰。傅声浑身无力,不得不调整了下坐姿,一手绕到身后撑住疼的快要断了般的腰肢,轻轻吸了口气:   “你告诉信鸽……”   一股淡到快要闻不到却极其好闻的雪松香味扑过来,胡杨大脑陷入短暂的空白,只看见傅声放大凑近的清俊侧脸,白到仿佛要透明的耳廓后掖着的几缕浓密细软的浅栗色长发,以及对方一张一合,唇形流畅起伏的樱色唇瓣。   胡杨的心脏剧烈狂跳起来,一种说不上愤怒还是不安的躁动席卷全身,待他反应过来,傅声已经抽回身,默默看着他,等候他的回应。   胡杨这才慢慢消化了刚才傅声对他讲的话,紧接着瞪大眼睛:   “猫眼,你不是玩我呢吧?!”   傅声:“我没工夫陪你玩,胡杨。赶紧报信去吧。”   “你——”   “我这个‘下贱货’的命,可比你的命贵上一万倍。”   傅声说完,看着一时语塞的男人,丝毫没有对这种货色反戈一击的快意,反而自嘲地笑笑。   “去找他汇报吧。”   他用稀松平常的口吻淡淡命令道。   *   一星期后。   特警局顶楼阶梯会议室外,裴野正在指挥其他几个警员布置会场,忽然听到走廊深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   “上班多久了,还不遵守着装规定?瞧瞧你的领带系成了什么鬼样子,裴野。”   裴野身形一顿,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另一个警官:“麻烦你了,有人找我。”   同事应了一声,进到阶梯会议室。   裴野转过身,看见穿着军装制服的裴初站在自己身后。   “你怎么来了?”他问,顺带偷偷对比了一下,和穿着一丝不苟、把扣子严丝合缝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的亲哥比起来,自己的制服穿法相较之下都可以称得上放浪形骸。   裴初很嫌弃地看着老弟:“我可能是和你们这个岁数的人有代沟了。是故意耍帅才这么穿的吗?”   “……”裴野额角青筋一跳,“我不像你,用不着打扮成衣冠禽兽的样子给自己脸上贴金。”   裴初对这个结论倒是不置可否,只是简单评价了一句:“嗯,看来不是代沟,是你太自恋。”   “……你来我们特警局到底有什么事?”   裴野有点抓狂。裴初对他亮出写着“临时来访”的通行证:   “今天你们的这个会议我也参加,顺便一提,我是这次会议的特邀方,有重要决议需要宣布。”   名义上是警长却只能指挥手下搬东西的裴野:“咱俩不是亲兄弟吗,怎么待遇差这么多?”   “你还需要多历练,我早说了别太心浮气躁。”裴初说完,玩味地思考一下,忽然伸手在裴野肩膀上拍了拍。这个动作可一下把裴野恶心得够呛:   “哎!你干嘛?!”   裴初收回手:“这是对你最近办事得力的奖励。”   裴野:“那还不如奖励我点实打实的……我最近办什么事得力了?”   裴初微微一笑:“那天你去过猫眼的别院,对不对。”   裴野的表情滞住。   “怎么了?”他问,尽力让语调抹去一切平仄起伏。   裴初深望着他:   “在劝降猫眼的事上,不得不说我之前小看你了。就在昨天胡杨来汇报,说猫眼同意向组织投诚了。”   裴野瞳孔剧烈一颤,表情都变了:   “猫眼投诚了?!”   “看来当时他没有立刻答应你咯?”   裴初看出他的难以置信,却也对此无所谓,“这倒也符合猫眼倔强的个性。不过最了解他的人终究是你,主席的意思是,猫眼投诚以后该如何管理是个大问题,对他太设防会浪费这个资源,可太过信任也不成,毕竟他的特殊性摆在这……”   裴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漆黑的双眸直勾勾盯着裴初一张一合的嘴,对方发出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罩子传来,模糊而缥缈:   “我和主席讨论过,猫眼这个典型必须得好好利用起来,明面上对他待遇太差是不可取的。”   “往后就让猫眼继续住在别院里,看守的人也不要撤,对外就说是保护他的安全。猫眼的外出必须经过批准,而且要有人陪同,主席倾向于让你担当他的监视人。哦对了,说是监视,也不用看得太死,毕竟你和他把关系搞得太僵也不方便套蛛网的情报,必要时做小伏低一下,反正你不是向来很会这一套吗?”   裴野有些头重脚轻,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虚倚在墙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决议?”他怔怔地问,“让我监视他?……等等,你今天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是为了宣布什么?”   裴初意味深长地乜了他一眼。   “猴急什么,等会议开始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不理会裴野叫他,绕过青年径直走进阶梯会议室。   他走得太快,没有留意到擦肩而过时裴野亦随着转过身,看向裴初背影的眼神里凝起阴郁的光,本就浓黑的眉目更加深沉。   裴初一定又是在骗他。   傅声不可能向新党低头的。   他作为猫眼的一切都失去了,尊严、荣耀、亲情、友谊全都被新党人踩在脚底碾碎,傅声一遍遍的求死,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有值得让他活在这世上的一丝留恋。   他盯着裴初离开的方向许久,不断有参会的警察从他背后一拨拨走过,他全不在意,直到一个声音从走廊嗡嗡交谈的回音里突兀地冒出来:   “我还以为新党人要大摆龙门阵,清算所有旧人呢……喂,怎么不进去啊?会议不是马上就开始了吗——”   裴野呼吸狠狠一滞,没等有动作,那人已经自说自话地走过来想要示意他别挡道。   四目相对的一刻,两个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震惊的神色。   “我靠!裴野?!”   裴野扩大的瞳孔中倒映出于静伟瞠目结舌的脸:“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穿着特警局的制服?!” 第43章   裴野只感觉头顶像是轰然一道惊雷劈下, 怔在原地:   “于静伟?你不是原来第七组的人吗,怎么会……”   二人都没留意到周遭纷纷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的路过警察。于静伟也懵了,上前一步挡在裴野面前:   “护送一号人物——我是说, 那天晚上我妈生病了,我要照顾她所以没参与, 可没想到第七组的人都……”   他嘴唇抖动, 却还是忍不住声线发颤, “第七组处理过那么多新党人, 本来我以为自己不是死也一定完了, 谁知道现在他们不仅没有对我怎么样,反而还说要把我调到其他部门, 简直不敢相信……”   于静伟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迷茫地看着他:   “裴野,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 还穿着警察常服?声哥他人呢?我听说他好像被新党人活捉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那边有没有信儿——”   他看见裴野沉重中带着窘迫的表情,忽然狠狠一愣, 嘴巴后知后觉地慢慢张大了,像是终于领悟了一个惊天秘密。于静伟不可思议地看着裴野, 上上下下把裴野打量了好几遍, 伸手指着裴野。   “你莫非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尖锐到失真,“难道这七年一直都是你……?!”   裴野说不出话来,在审讯室他见过这种眼神, 明明他已经见过最撕心裂肺的一幕了,明明第七组的所有哥哥姐姐里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总缠着傅声的于静伟,可他的心还是克制不住地怦怦直跳,脸色一点点变白。   “……你他.妈把二哥他们都害死了!”于静伟突然大吼了一嗓子,冲上来薅住裴野的衣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于静伟!!”   门口冲出来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把挥拳就要打人的于静伟拉开。   裴野趔趄地退后两步,青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颈侧血管暴起,满脸通红,发了狂一样地对不远处的裴野喊着:   “王八蛋,七组兄弟们的命就不是命吗?!他们把你当家人,你却踩着他们的尸体上位,不怕他们朝你追魂索命吗?!你说话,回答我啊!!”   “这是怎么了?”   于静伟毕竟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两个同事卯足了劲儿都差点没拉住,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又一个身影从会场门口探出,显然是听见了这动静,“谁在这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点纪律性?”   裴野认出这是跟着裴初的一个通讯员。他闭了闭眼,不再看旁边被按住胳膊拼命挣扎着瞪着自己的于静伟,面无表情地转身面向通讯员。   “这里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这就入场。”裴野说。   通讯员敬了个礼:“原来是血鸽同志,这边请。”   裴野点点头,进入阶梯会议室。进门之前,他余光看见于静伟在听到通讯员称自己的代号时一下子目瞪口呆,可他仍然目不斜视地走进偌大的会场,将狼狈的青年丢在身后。   *   会前并没有通知相关议程,按理说应该规格不大。裴野在前排落座,附近的同僚或多或少都有相熟,三三两两就近聊天,剩他一人默默坐在位置上暗自四下观察。   他进来后又过了两分钟,于静伟才从另一个门进来,在他后方两三排的位置坐下。打进来后于静伟就一直盯着自己的方向毫不掩饰地看,目光里就差要喷出火来。   裴野不理会,默默转过眼,假装无所事事,实则用心听着周围人交谈。   “今天的会议是卫警督主持,听说了吗?”   “开玩笑吧老弟,谁的谱这么大,能让高级警督屈尊降就做这种事?”   “你还当这是咱们从前的好日子呢?警督又怎么了,现在警备部地位一落千丈,没丢掉乌纱帽就不错了……”   “还不是因为当初咱们局里立下的‘汗马功劳’,尤其是在傅君贤那个儿子的带领下……说起来,他现在是死了吗?”   裴野垂着眼皮假装摆弄手机,听得却更加专注。青年骨相立体深刻,不笑的时候散发出极具攻击性的气场,周围的人很多都知道这事儿问裴野一嘴就够了,可没人敢开这个口。   “第七组那个猫眼呢?”   “应该没死吧?从调进来的那天起,除了前线的核心部门就没人见过他的真实资料,当年多少不可能的任务都是靠着猫眼翻盘的,机场的一个定时爆炸能要了他的命?”   “可他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   “要我说,或许他已经被策反了——”   “别胡说八道,不可能!”   一个愤愤的声音从背后横插进来,饶是裴野也微微一惊,轻微挑了挑凌厉的眉峰,压着的眉目稍稍抬起。   插话的是于静伟。裴野背后好像长了眼睛,他能感觉到于静伟说话的时候一定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猫眼他可不像某些两面三刀、吃里扒外的人。他是不会屈服的!”   “你小子是哪个部门的啊?”被打断的其中一个同僚语露不满,“把没影儿的事说的跟真的一样,怎么,你和猫眼很熟?”   于静伟的调门不再似最初那样高了:   “我,我现在在人事部门……”   “请大家保持安静,会议就要开始了。”   会议室最前排有人拿起话筒提醒了一句,所有人都纷纷安静下来。裴野收起手机,看见卫宏图从台下走上来。   “各位,很抱歉今天的会议没有提前通知大家议程,有几项临时事项需要向大家宣布。”   卫宏图的声音透过会场音响传出,“今天会议上的所有事项都是上级直接批准的,为了防止传达有误,下面有请军部裴总参谋长为大家传递会议精神,大家掌声欢迎。”   全场掌声响起,隐藏在潮水般的掌声之下的还有一些人低低的交头接耳:   “这新党人和老军部也没什么区别嘛,还不是把手伸到警备部的裤兜里面了?”   “老军部没能拿下咱们警备部,新党当然要吸取教训啊,换我我也会这么做……”   裴野无动于衷,敷衍地跟着拍了几下巴掌,看着裴初走上台,二人敬礼后握手,又接过卫宏图手里的话筒,忽然感觉衣冠禽兽这四个字从未有过的如此具象化。   “各位警界的同仁,大家下午好,我是军部总参谋长裴初。”   裴初看着会场下方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笑容。裴野懒得看自家亲兄弟在台上装的人模人样,垂着头百无聊赖,听见裴初客套一番后渐渐进入正题:   “想必大家也都知道最近国内发生的许多大事,大家都为政府工作,该知道哪些言论是真的,那些是蛊惑人心的谣传。在这里首先请允许我郑重声明,任何有关新党人苛待警界老人、清算特警局旧部的说法皆为不实……”   “不仅如此,事实上很多曾经不得不为反动派做事的同志们迷途知返,已经表示要重新投入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怀抱。下面就请允许我介绍一位过去效力于咱们特警局的同志。”   裴初转过身,面向后台。   “请吧,傅警官。”   他唇角上扬,低声说。   五脏六腑的血液骤然间滚滚沸腾,裴野瞳仁剧缩,倏地抬起头!   整个会场仿佛被按下了静音,或者更甚,他周遭的世界以光速向外抽离坍塌,仿佛被吸入一个湍流的旋涡,他情不自禁地抓紧扶手,上身肌肉紧绷向前探去——   矮跟皮鞋踏在地板上的闷响振动耳膜,一只包裹在黑色短袜里的纤细踝骨从后台迈出,紧接着是没有一丝褶皱的裤脚,向上是黑色制服长裤中笔直修长的小腿,再向上是扎进宽腰带里的收腰制服。   清瘦颀长的身影从侧方走上台,接过话筒转身。   他穿着和所有人一样佩穗带的纯黑色警服,身姿挺拔利落,清冽俊秀的面容却冷白如霜,接过话筒后他并没急着讲话,反而扫视下方一圈,淡然迎受数百人的注目礼。   压抑的黑色海洋里,一切色彩都黯然无光,唯有台上青年那一头浅栗色长发仿佛散发着清冷的光泽,琥珀色的眸子晶莹而沉静。   台上人平等地扫过每一个人惊骇的脸,某一刻他似乎与台下那个震惊的青年四目交汇,却又像掠过空气一样掠过了他,然后那人拿起话筒,轻启薄唇。   “各位新老同志大家好,我是傅声。”   傅声说。   磁性的声线透过扩音器传出,整个会场霎时静若真空。   裴初上前一步,缓慢而用力地拍了几下巴掌:   “各位,让我们掌声欢迎傅警官!”   话音落下,整个大会议室里第一时间却无人响应。众人的目光化作万箭齐发,而傅声形单影只地站在台上,神色近乎超然地淡淡看着人们神情各异的眼光,抬手标准地敬了个礼,而后默然把话筒递回裴初手中。   一秒,两秒,一潭死水的会场终于活了过来,先是坐在主持人位置的卫宏图带头,不知谁反应快也跟着鼓起掌来,会场里响起一阵错落的、稀稀拉拉的诡异掌声。   傅声波澜不惊地望着台下,脸上连一丝变化都不曾有。   裴初也毫无察觉一样,拿起话筒微笑道:   “傅警官过去曾经在特警局效命,反动派下台后他主动联系到组织,向我们阐述了弃暗投明的决心。未来我们希望有更多像傅警官这样才干突出、功勋卓著的有志青年加入到这一行列中,为联邦的治安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耳鸣声喧嚣而起,裴野一个字也没听进,呆愣愣地盯着傅声苍白的脸,自己的手心却已经一片冰凉。   裴初没有骗他——傅声真的“投诚”了。   “未来傅警官会继续担任更多重要的职务,”裴初说着示意傅声上前,“傅警官,要不要和大家说两句?”   傅声垂眸,大会议室的灯光晃眼,青年略微垂眸,细密睫羽在眼下铺了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如今一切都从头开始,我也不过是这里的一个新人罢了。”青年声线很轻,“初来乍到,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裴野的心抽痛地一泵。   他知道裴初这么大张旗鼓的目的,看似给足了人面子,实则是用傅声这个“原特警局局长之子”的身份做招牌,更不要提特警局有些前线部门的老人是知道傅声就是猫眼的,这一计无异于把傅声架在火上烤。   “怎么会……声哥……”   身后传来于静伟痴了一般的喃喃低语,裴野的手抓紧扶手又无力地松开,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周围慢慢传开一些议论的窃窃私语,有新加入的新党人,也有特警局旧人的。   “那不是傅局长的儿子吗?他带头投降了?”   “嘘,你也太口无遮拦了吧,怎么还叫人傅局长!”   “老子下落不明,儿子居然转头给敌人当狗了,啧啧……”   “什么敌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眼看着会场渐渐嘈杂,卫宏图又打开桌上的麦克风:   “大家保持肃静!小傅同志过去的辉煌成绩我在首都警署就有所耳闻,这次能够继续留在特警局工作也是个好消息,至于进一步的工作安排么,依我看就——”   “进一步的工作安排周主席已经让人拟定好了,通知不日就会下发,不止傅警官一个人,还有其他一部分人的职务调动。希望大家相互配合,尽快让首都警界工作恢复基本秩序。”   裴初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   卫宏图嘴巴张了张,再没发出一个音节来。半晌他点了点头,没有一点恼意,笑呵呵道:   “裴参谋长说得对,你们都记好了啊!”   说完,他又对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傅声道:   “小傅同志,就座吧。”   傅声点头,从侧面下台。众人的视线好像黏在青年身上,跟随着他齐刷刷会场侧前方看去。   裴野自不例外,目光恨不能将傅声身体盯穿出个洞来。   一别数日不见,傅声仍然和别院见到时一样苍白,唯独裹在熨帖的制服里的清瘦身躯勾出薄而锋利的弧度,虽然愈发瘦,身板骨架却并不娇小,相反,青年衬衫领口修长白皙的脖颈连接撑起挺括制服的平直肩线,反衬出收窄的腰胯线条。   傅声一步步走下台去,似乎看不到也不在意无数袭来的目光,在座位过道中站定,离裴野不过两三米的距离。   裴野的心几乎快从喉咙口跳出来。   傅声淡色的瞳孔一动,向下看着坐在那一排最外面的警官。   “麻烦让我进去一下。”傅声说。   那警官哼了一声,故意把头转过去。   傅声面色不变,重复道:“劳驾,麻烦让我过去。”   那警官轻蔑地嗤笑:   “傅警官,这里是警长及以上级别干部就座的区域。你走错地方了。”   旁边的一圈人没一个吭气的,甚至台上的裴初也看见了,然而男人只是毫无波动地勾了勾唇角,转身坐回台上属于自己的位置。   那态度摆明了,就是要对此视而不见。   一股邪火噌地从裴野胸腔窜起,不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傅声却先垂下眼皮,冷淡地看了那刁难人的警官一眼。   新面孔。大概是新党刚安插进来的人。   傅声不再说话,转过身自然地走向后面一排。后一排边上的人也被这种幼稚的抵触情绪感染一般,摇了摇头:   “抱歉,这里没有空位了。”   明明隔了几个位置就有一个空座,可傅声对这睁眼说瞎话的行为丝毫没有反应似的,再次转过身。   两排之后坐在最靠边位置的裴野再也忍不住了:   “声哥,来这——”   他预备站起身,然而几乎同一时刻,傅声一个侧身从他身旁的过道穿过,目不斜视地向最后方走去。   裴野的膝盖顿时僵硬了。   擦肩而过时,他的头不由自主地跟随傅声转过,光影在青年细挺的鼻梁向下,滑过唇峰与下巴连起转折起伏的曲线,双眸剔透如冰雪,唯独瞳孔如深潭不见底。   他伸手想要拦住傅声,却只抓到青年单薄的背后飘起的几根发丝,长发拂过他掌心的纹路,而后柔软却无情地于瞬间抽离。   “声哥……”   他没忍住又小小地唤了一句。傅声一点余光都没有施舍给他,步履稳健地走到最后一排,在角落里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停下,坐好。   那些追随的目光很快消失了。裴野想要回头,可他脊椎像是生了锈,愣是一点都转不过去,感觉脖颈的骨头嘎吱嘎吱作响,很快他发现那不是颈椎骨,而是自己咬紧的齿关发出的尖锐摩擦声。   会场最前方舞台上,裴初满意地眯起眼睛,把话筒放到唇边。   “很好。”他意味不明地感叹一句,俯视台下脸色各异的人群。   “现在,我们进入会议的下一个议题。”   *   半小时后。   会议室大门从两侧拉开,待人群散尽,傅声这才最后一个从门口走出,透过走廊外的窗户向外望了一眼。   他的目光似乎在寻找什么,却又并不十分在意的模样。突然间一个身影从门口闪出,直奔向他而来:   “声哥!”   傅声倏地收回目光,没有答言,反而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声哥,你真的答应投诚了?”   裴野两步跨到傅声面前,意识到音调高了,忙压低声线,语气都变得有些低三下四。   “我没想到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是不是他们用什么威胁你了,还是又偷偷对你用了刑?”裴野被自己臆想的可能吓坏了,越说越急,“声哥你现在身体怎么样?我瞧你瘦得厉害,气色也不好……”   傅声缓缓抬起眼帘,看着裴野的眼睛,引得后者蓦然一愣。   他们很少有过这样的对视,傅声看向他的目光里有过太多情感了,过去他读得懂却装作认不出,唯有这一次,他的体内被这凝视激起一阵过电般的颤抖。   ——他想起来了。   在春风遇害的那个花店,他在楼梯下方仰望的那个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上位者、审判者,代号猫眼的傅声,曾经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而现在,傅声同样用平等地视一切为蝼蚁一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这对你来说难道不是惊喜么,裴警官。”傅声嘴角勾起一个若隐若现的弧度,“不是你说想要让我出来的吗,你来过别院之后我就主动向新党说明了自己的心意,也算是再送你大功一件,不用谢我。”   裴野的心一顿一顿地抽痛起来。他摇头:   “声哥你误会了,我没想说服你投靠组织,我只是想保护你不受他们欺负——”   他忽然愣了愣:“在医院病房里我和你说的话,你还有印象?”   傅声的表情一瞬间凝滞。   “没印象,”他说,“你为了利用我说过太多好话了,裴警官,如果每一句都要记得的话,我恐怕……”   他忽然低下头掩唇咳嗽起来,过长的发丝随着上半身的震动从肩膀滑落下来。裴野一下慌了,又上前一步:   “声哥你怎么了?”   他往前,傅声就立刻往后一步,一手捂着嘴闷声呛咳,另一手伸出来,细长手指微颤:   “别过来!……”   裴野的脚步刹在原地。   傅声垂着眼睛咳得断断续续,说话嗓音也有点沙哑,他原本站姿很正,肩胛骨在制服硬挺的面料修饰下折起近乎九十度的板正棱角,可现下他咳得上半身微微弓起,整个人一下子就看出强撑之下的病容。   裴野无措地站在与傅声一步之遥的地方,傅声一个手势就让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眼睁睁看着傅声咳完,掌根习惯性抵住心口揉了揉,而后把发丝掖到耳后,抬起头来。   皲裂的痕悄然愈合,除了生理性泛红的眼尾,傅声的脸上再看不出一丝波动。   “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外面接我的车了。”   傅声说。裴野怔了一下,听见傅声又道:“他们限制了我的出行权限,无论去哪儿都必须在他们的监视下乘坐指定的代步工具。裴警官,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胡杨的车还在等我——”   “声哥!”   背后一声嘶吼传来,令傅声瞳仁微动。   他抬眸看去,却在裴野脸上看到一样出乎意外的神情。   不是裴野。   他一下子想起来了,在会场中他看到的诸多熟人里面,除了裴野唯一会叫自己声哥的那个年轻人。   他转过身,看见于静伟站在走廊的阴影处,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你真的这么做了……?”于静伟声音颤抖,“你真的是自愿要加入这个杀了七组所有兄弟的组织吗?” 第44章   傅声的双唇不由自主抿紧了。   “你是心甘情愿的吗声哥?”   于静伟没有质问裴野时那般发狂的大喊大叫, 表情却绝望极了,“我不懂什么政治立场、是非对错,可是我知道新党把咱们朝夕相处的兄弟全杀了——是裴野, 裴野他把第七组的人都害死了!”   他忽的伸手指着傅声身后沉默不语的高大alpha:“他在你身边七年多,你对他一直亲如家人啊!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为什么你还能, 还能……”   傅声鸦羽般的睫毛动了动, 抬起眼帘。   与于静伟对视时, 青年的眸光不再如看着裴野时那样带着拒人于无形的疏离。   “小于, ”傅声喉结往下压了压,刚开口时声线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栗, “那晚的任务你不在,很多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和你解释清楚的。原本要护送一号人物上车的不是我们的人,行动名单里本来也没有特警局的,新党人以为车里全都是亲军派的人才会……”   “那重要吗?有差别吗?!”   于静伟怒吼, “声哥,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你知道自己为新党找的借口有多拙劣吗?!”   裴野眼神一暗,从傅声身后走上前:“于静伟——”   傅声像是背后长了眼睛, 突然抬起手比了个不准动的手势,他一个字都没同裴野说, 可裴野还是条件反射地止步。青年的手有种苍白的禁欲味道, 骨骼修长延展,唯有袖口露出的一截腕子才能看出属于omega的纤细感。   待裴野停下,傅声方才慢慢放下手,裴野注意到放下时傅声的指尖克制不住地发抖,却很快被生生抑制住, 手背上微微浮现出几道青筋。   “良禽择木而栖。”傅声语气平淡,“你不懂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什么,就不要对我的选择妄加评论。”   于静伟吃惊地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傅声乏味地一笑。   “你理解不了也没关系,于静伟,”他说,“作为曾经的组长、首席,最后给你一个忠告吧——那就是离我远一点。我与你不同,有能力的人到哪里都能高飞,请你以后别再纠缠我,拖我的后腿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吧。”   于静伟像是被人狠狠击中面门一般,身体晃了晃。   “傅声……”他换了称呼,语气愈发崩溃,“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许诺了什么?特警局那些老人都看着你呢,你现在这么做会对大家产生多大的影响,大家又会怎么看你!”   “少用这种无聊的事道德绑架我。”傅声毫无表情地启齿道。   于静伟哈地怪笑了一声,表情都多了些狰狞:“是啊,二哥他们活着的时候哪里看得明白,哪里比得上傅首席会见风使舵!你——你现在住在哪,除了特警局你平常都在哪?!”   他几乎失心疯了,压根意识不到自己这话和人身威胁没什么差别。裴野再也忍不住,反应极快地两步上前,把要冲过来的于静伟拦下:“这里是特警局,于静伟!”   “放开我!”于静伟浑身直哆嗦,“你这个最该死的人有什么资格——”   傅声看着眼前失控的人,怜悯似的叹了口气。   “我就住在中央战区附属医院后面的别院里,小于警官。”傅声俯身看着被激怒的斗牛一般呼呼喘气的于静伟,“实不相瞒,停车场里现在还有专车接送我,这待遇是过去跟着我那位清正廉洁的父亲时从来没有过的。”   “还有什么疑问吗?没有的话我就先行离开了,告辞。”   说完他直起身,转头从走廊分岔的楼梯口离开了,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烙印在于静伟愤怒的双眼中。   *   几分钟后,傅声到达了停车场,他几乎一眼就看见那辆黑色的军牌SUV,驾驶位车窗摇下来,那个代号胡杨的中年人正把胳膊搭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   见傅声过来了,他把烟蒂顺窗扔了出去,按了按车喇叭。   “怎么磨叽这么久?动作快点!”   傅声淡淡看他一眼,绕过车头走到车子另一边。   专车接送不假,可真实的说法应该用“押送”来得更准确一些。   胡杨斜靠着车门,一手拍着方向盘,目光纠缠在从车前一路走过来的傅声脸上,傲慢地咧开嘴:   “猫眼同志,今天参会的感觉怎么样?哦不对,总是猫眼猫眼叫得太顺口了,现在你的代号早就作废了吧……”   车门拉开,胡杨的调笑声却慢慢消失了。   打开的是后排车门。傅声上了车坐正,两腿自然地交叠,双手十指交叉搭在并拢的大腿上。   胡杨扭过头看着端坐在后排的傅声:“你把自己当成贵宾,还是把我当成司机了?那儿是你能坐的位置吗!”   傅声好整以暇地瞥了胡杨一眼。   “你不是吗?”他反问。   胡杨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艹,你有种再说一遍——”   傅声挪开眼:“不论我坐在哪个位置,你是个代我跑腿的人这一点都不会变,所以别纠结这些没用的,开车吧,胡杨。”   胡杨脸色一下子黑了不止好几个度,可奈何他没什么文化,嘴皮子也完全不是傅声这种高智商天才的对手,只得恨恨地转过头来,用力拧了半圈车钥匙,发动机嗡地一声响起来。   他心情郁闷,开车自然也不顾那么多条条框框,一把拉下手刹换挡起步,车子咯噔地往前晃悠一下,后排的人极轻地啧了一声,传到胡杨耳中却跟炸雷一般刺耳。   胡杨登时不乐意了,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梗着脖子低声道:   “矫情什么,我开车就这样,爱坐不坐!”   傅声在后排没说话,并非甘愿被胡杨损这一句,主要是车里温度有点低,他从小怕冷,如今人又像个玻璃剑似的,看着无恙实则一碰就碎。傅声轻轻搓了搓冰凉的指尖,想抱住胳膊自己暖暖身子,可转念又放下了。   然而驾驶位上的人实打实会错了傅声不肯吭声的意,愈发飘了,开着车嘴上也没个顾忌的,逮着什么解气的乱说一通,满心都是杀杀傅声的锐气:   “喂,你还真以为出行有人车接车送是给你的脸面呀?告诉你吧,将来就算你投入组织的怀抱,也不代表你就功过相抵了,对你的考察可多着呢,咱们走着瞧……”   胡杨越说越起劲儿,“哎哟,我都忘了,你还不知道现在负责监控别院和你本人行踪的是谁吧?告诉你,不是别人,正是裴参谋长的弟弟,血鸽同志!”   傅声眉尖蹙了蹙,眼里闪过一丝晦暗的光。   胡杨迫不及待看见自己这句话产生的效果,兴奋地透过后视镜向傅声望去,看见对方微微垂着眼一言不发,立刻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吧?参谋长说了,血鸽同志最能治得住你,况且人家是亲兄弟,百分之百的放心,将来你但凡有单独的任务和外出都必须经血鸽的批准和陪同,如果别院缺少什么也必须由血鸽准许才能采购。”   车窗外,天空慢慢变得阴沉,层云聚拢,仿佛风雨欲来。   或许是气压变低的缘故,亦或是之前的重伤与“治疗”令旧疾复发,傅声靠在椅背里抬手抚住心口,隔着衣服一下一下揉捏。   胡杨的话音还在不断传来:   “血鸽同志现在可了不得!说句不该说的,血鸽是机场那次行动最关键的胜负手,现在在主席面前就连参谋长都得避一避血鸽的风头,党内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号的!”   “他在特警局充其量也就待个一年半载,等主席竞选成功正式上任之后,血鸽他很快就要做情报部门的头儿,甚至会一跃成为主席的幕僚,和参谋长两个人一起辅佐主席也说不定……”   胡杨在前面滔滔不绝,傅声捂着心口的手按揉得有些酸痛,掌心却更加用力,几乎要抵进肉里。他气血亏欠得厉害,如今稍微耗一点心力心脏就细密地刺痛,呼吸也不畅,傅声咬唇调整气息,冷不防听见胡杨问:   “猫眼,你也算是裴家两兄弟的手下败将了,现在又要成天被血鸽监视,这滋味一定不太好受吧?我说你这人也算够聪明了,怎么偏偏能让血鸽在你身边潜伏七年多,你是怎么会有这么大意的时候的?”   胡杨在前头极尽嘲讽之能事,边打方向盘边抽空得意洋洋地向后看了两眼。   心口已经烧得滚烫,傅声脸色煞白,眼尾却激出隐忍的薄红。然而青年却松开按着胸前的手,把垂在颈窝的几缕长发挽到耳后,露出下颌线条清晰分明的侧颊。   “把车开慢点。”   傅声说。   胡杨的话音戛然而止。   “你——”   “我说把车开慢点,”傅声放慢语速,像教小孩说话一样重复一遍,“你们给我服过大量诱发心衰的药,车太颠簸了,会让我心脏不舒服。”   胡杨不耐烦:“你不会忍着点?”   傅声的手搭在小腹上,纤长五指覆住腰带。   “疼可以忍,伤势我阻止不了。”傅声说,“这段时间我做过好几次大手术,每次麻药一过就被你们接出病房,根本没有好好休养过。你再这么用开碰碰车一样的风格开下去,我的五脏六腑吃不吃得消可说不准。”   胡杨咒骂了一句,无可奈何地踩下刹车。   车速慢慢降下来,傅声无视在后视镜中牢牢盯着自己的男人,转头向窗外阴云密布的天际看去。   车内难得迎来一阵安静。   隔了一会儿,傅声却主动打破这沉默:   “有时候我真的理解不了你们这种人。”   胡杨眼一横:“我们这种人?什么人?”   傅声说:“就是这种明明是奴才,还偏要与有荣焉,以为这样主子就会高看自己一眼的人。”   车内的空气骤然凝结成霜,胡杨满脸的横肉都紧绷起来,握紧了方向盘:   “猫眼!你他.妈——”   男人怒发冲冠,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你等着,我这就找个地方把车停下,给你小子点颜色看看……”   胡杨开始琢磨着在哪里靠边停车,傅声置若罔闻,又开始在小腹上打着圈按揉起来。一路颠簸已让内脏器官不堪重负,傅声腰细,肚子又一点赘肉都没有,胯骨也早就酸疼得不行。   半晌青年隐忍地吐了口气,仿佛忍得辛苦。   “胡杨,有些事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   傅声喉结滚了滚,咽下一声喘息,再开口时嗓音都多了几分涩哑,“政变成功,新党赢了,可这些都和你一个普通人没有关系。当初你自告奋勇审我,所有不留痕迹的重刑在我身上用了个遍也拿我没办法,可血鸽来过别院一趟我就投诚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胡杨一边四处搜寻合适的停车点,一边唾骂道:“滚你大爷的——”   “意味着你根本没用。”傅声轻轻说。   胡杨打方向盘的动作一顿。   前方信号灯跳转为红色,胡杨一脚踩下刹车,车胎尖锐摩擦,在路口将将停下来!   车身因惯性前冲,傅声身子一倾,手痉挛地揪紧外套,几乎将下腹抵得凹陷下去。他忍耐地阖拢苍白的眼睑,却反而勾了勾唇角,偏过头懒懒笑了一声。   他低声说:“你使尽手段,都比不上血鸽造访别院一次。在信鸽看来你早就不堪大用了,斗争时期你或许还能凭着这点狠劲儿上位,可现在新党要做执/政/党,而你既没有守江山的能耐,也不如那些专业的人会打会杀。”   傅声顿了顿:“你跟在信鸽身边,按理说不飞黄腾达也该是人前显贵,可如今你在干什么?你在给一个新党人恨之入骨的家伙当监视员和司机。”   胡杨腮边的肉都硬成了石头,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只能呼呼地喘着粗气,牙关焊死了似的咬紧。   红灯一秒一秒跳转。   傅声没睁眼,捂着小腹的手稍微松了松,手背上淡青的筋脉在瓷白肌肤下微微滚动。   “或许你现在对着我大喊大叫,让你误以为你比我处境更好,地位更高了。”   傅声幽幽道,“你目光真是短浅得可怕。新党越控制我,越代表他们忌惮我,想要我身上的价值又怕我一不小心真的死了。实话告诉你,我十九岁起在特警局出公差坐的就是这个位置,从来都是新党人让你坐上了驾驶位,而不是我。”   胡杨嘶声道:“少他.妈对我用这招离间计!”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只是提醒你掂量清楚自己的价值。”   傅声终于睁开眼睛,澄澈的瞳孔里凝着幽深寒意,陡然抬眼与后视镜中那双怒目而视的双眼对上。   “绿灯了。”傅声说。   话音刚落,信号灯倏地跳转变绿。   胡杨错愕。   “好好开你的车吧,”傅声挪开眼,“别从后视镜里看我,看路。出了车祸你死不要紧,我的命你不够赔。”   车子原本已经打了右转向,准备过了路口靠边停车。胡杨攥紧方向盘,忽然抬手狠狠锤了一拳,车喇叭滴滴地尖叫,把对向要转弯的车子吓得刹停下来。   他嘀咕地咒骂了几句,手一扒拉,关掉转向灯。   车子并入超车道,重新向前驶去。   车内终于陷入难得的安静。   刚刚胡杨泄愤地砸喇叭时傅声就默默皱了下眉,喇叭声太突兀,惊得他心口越发刺痛。   好在胡杨已经没心思看他,也不再聒噪。傅声悄悄把制服外套的扣子解开一颗,手贴着熨帖的面料伸进里面隔着衬衫摸了摸,果然摸到一手汗湿的灼热。   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转过脸看向窗外。   天光已经彻底遮蔽在云后,细密雨丝斜斜地打在车窗上,透过折射,窗上隐约显出一个朦胧的轮廓,柔顺长直的发,清瘦的脸颊,颈侧泛着象牙色的冷白光辉。   傅声的眼神散了一瞬,抿紧唇瓣,逃避似的转回头。   雨声渐渐盖过了发动机的轰鸣,黑色SUV在阴暗光线下折射出冷调的金属光泽,一骑绝尘驶向远方。   *   回到别院时雨有点大了,下车时胡杨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还是真把傅声的话听了进去,居然从车载置物筐里翻出一把伞:   “喂,这个给你……”   傅声八风不动地坐在后排,待车熄火后下车关门,把胡杨一个人丢在车内。   胡杨骂了一声,把伞一把甩到副驾驶座上,盯着omega冒着小雨走远,青年修长的身形裹在黑色制服里,中和了脆弱内敛的气质,削薄挺直的肩背依稀能看出这把旧日的新党“手术刀”精悍利落的骨架。   胡杨愤恨地啧了一声。   “你等着……”   他幽怨地自言自语道。   另一边。   别院门关上,傅声换完鞋走了两步,忽然用手扶住墙,身子晃了一下,弯腰捂住小腹。   就这几步路而已,淋了点毛毛雨加上倒春寒的凉气,就足以让如今的他疼得站不住。   换做从前这点小打小闹傅声是从不放在眼里的。无论是在警官学校还是第七组傅声都是最不怕吃苦受累的那个,为了不被同期的alpha看扁,多艰苦的训练环境他都咬牙挺了过来,以至于后来旧疾复发去医院检查,医生让他回忆伤病史,他愣是想不全自己受过哪些伤。   傅君贤工作上不偏私,对自己儿子尤其严厉,傅声不敢和父亲说,又怕组员担心,很多伤病最后渐渐都变成由裴野替他处理,该吃什么药,怎么保养,什么时候定期复查,都是裴野替他记着。   某人的名字闯入回忆的瞬间,五脏六腑登时揪痛异常,傅声呃地喘了口气,跌跌撞撞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想躺一会儿又怕自己这一躺就疼到起不来,最后演变成弓着身子蜷坐成一团,瑟瑟发抖。   浅栗色的长发蒙上一层濡湿的水汽,几缕发丝垂下来,焦虑症的小毛病又犯了,傅声把头发掖到耳后,忽然感觉到耳廓好像有摩擦的痒意传来。   他累得头脑格外沉,颈支不住重量似的,却还是抬起头。   下一秒,傅声的瞳孔一震。   他表情失控地放空了,舔了舔唇面,雨水的苦涩渗入舌尖,恍然如泪。   傅声仰头,呢喃地唤道:   “妈妈……”   雨点噼里啪啦拍打在地面,屋内却安静极了,他看着前方,仿佛在等待,却没有等来任何一个人回应他的呼唤。 第45章   有了裴初在特警局兴师动众的会议, 隔天上午“新入职”成员的报道就显得可有可无了。   早晨九点,裴野作为会议的记录员到达作战部门会议室,倒是意料之外地屋里只有两三个警察, 傅声则坐在长桌另一边,长发梳起一个低马尾。   裴野注意到, 傅声并没有穿昨天作战部门的制服。   “裴警官来啦, 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其中一个警官是新党人, 很殷勤地招呼裴野坐下, 而后清清嗓子:   “经过特警局领导开会决定, 即日起任命傅声同志为我局特设的警情助理,授三级警员。”   从裴野进门到会议开始, 傅声始终没有额外的表情,听到宣布也只是点点头表示接受。裴野却皱眉:   “特设的岗位,警情助理?这是什么意思?”   那警察解释道:   “哦,是这样的, 因为猫……傅声同志自身的一些特殊情况,很多工作未经您这个监视人允许不能参与,所以卫警督采纳了裴参谋长的建议,专门设立了一个特殊的职能岗位, 只不过由卫警督——准确来说也是由您和裴参谋长直接调度而已。”   裴野握笔的手一僵,停止记录:   “这事怎么没有通知我?”   那警察赔笑:“您是他的监事人, 这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裴野向傅声望去, 傅声毫无异议,垂着长睫稳稳当当坐在座位里。   他开口前忽然有点紧张,不由自主用舌头顶了顶腮:“……声哥,今天怎么没穿制服来?”   傅声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那警察接过话:   “裴警官,这个职位刚刚设立, 他目前还不正式隶属于局内的编制,所以——”   裴野浓黑的眉下压,眼睛唰地看过来:“谁允许你这么自作主张了?”   那警察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出,连忙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是说,给傅声同志的警服还在订做,昨天开会时穿的那一套不合身,不合身。”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落在旁边傅声的耳朵里,教他本人听着说不出的讽刺。昨天回别院后别院里的卫兵大约是受裴初命令,送药的时候说了好大一篇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尽快和组织就蛛网和轮渡计划达成合作”的话,吵得他头疼,半宿都没睡。   这特警局只是投诚后他需要遵从的一部分,会从裴初手里拿到什么样的待遇不言而喻。傅声对具体的工作安排根本不关心,正兴致缺缺,忽然听见裴野又问:   “傅声的办公地点在哪?”   那警察回答:“就在这一层,243办公室。”   裴野面色顿时一阵青白,倒是傅声,一听到这个数字,嗤地乐了。   他了然地又点点头:“行,散会之后我这就——”   “他不去243。”   裴野忽然沉声说完,放下笔微微探身向前。   那警察吞了吞口水。眼前这个裴家的青年虽然比军部那位年轻许多,乍一看也远不如那位老谋深算,可若裴参谋长是毒蛇,眼前人就是那种新拥立的头狼,危机四伏却又锋芒毕露,展露出獠牙就势必要见血封喉。   裴野盯着他冷笑:   “你们给他最低级的三级警员的职级我已经忍了,可243是什么地方?连我这个来特警局没多久的都知道,那儿是特警局最早的审讯室!谁家正经办公在这种晦气地方?”   对面警察忙道:“裴警官你消消气,最近咱们好多办公室都在装修,243就是临时过渡一下的……”   裴野笑意越发深了。   “行,不是装修吗?”他直起身子,“从我的办公室开始装。从今天开始,把243对面那个资料室收拾出来,我的办公室腾给他。什么时候装修好了,我什么时候走。”   那警察惊呆了:“这……裴警官你别这样,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不用。我说了,我对这个办公室没有任何意见。”   傅声的声音插进来,那警察吓了一跳,也很快松了一口气。裴野扭过头,看向傅声的眼神里方才那股狠戾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声哥,”他好言好语道,“你是特警局的老人,那屋子本来是给嫌犯预备的,里面冬冷夏热,多不舒服你是知道的,原本这屋子设计出来就不是让人在里面舒舒服服待着……”   傅声侧过脸,双眸平静地望向刚刚那警察:   “还有其他会议事项吗?”   那警察恨不得赶紧溜之大吉,立刻摇头如拨浪鼓。   傅声把桌上一个字没写的笔记本合上,起身:“行,那就先这样吧。”   他十分自然地顺手宣布完散会,而后捞过笔本走了。裴野没忍住一下子站起来,喉咙却堵得死死的,怔怔目送傅声拉开门离开,向243的方向走去。   屋里一时只剩下他们几个警察。如临大赦的那位思来想去,还是心有余悸地问道:“那个,办公室的事儿……”   裴野望着走廊拐角消失的背影,喉结上下动了动。   “搬,照样搬。”他说,“他一天不走,我就一天不离开他寸步。”   *   243的对面就是232,普通的一件资料存放室,两个警员很快就把里面收拾立整,摇身一变成为间还算看得过去的办公室。   242的门开着,裴野坐在办公桌后,向外看去。   对面的那间屋子相比起来可以说简陋到了极点,一套办公桌椅,一个小的可怜的单人衣柜,连天花板上的吊灯都是当初为了给嫌犯施加心理压力特意调制的,光线昏暗不堪。   作为废弃的审讯室,243最大的特点就是墙上那大大的单向玻璃,从外面可以将里头看个一清二楚。   就如此刻,傅声也同样坐在桌后,一举一动皆落入青年漆黑的眼底。   审讯室宛如一个存放鲜花的巨大的玻璃罩子,将里面安静的身影隔绝在失真之中,供路过的所有人观赏。临近中午,傅声原本穿着件驼色的开衫,气温逐渐上来了便脱了外套,只穿着纯白的高领打底,坐姿挺直,正书写着什么。   裴野心里莫名地憋闷。他深知这一切都是裴初磋磨傅声的服从性测试,可还是没忍住站起身,向对面走去。   门砰的一声推开,傅声手上动作没停,听见一个男声传来:   “喂,就是你,来一下。”   并非裴野的声音。傅声停笔,抬眸看去。   门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怀里抱着一大堆文件,几乎快要把脸挡住。饶是如此,傅声还是一眼认出那正是于静伟。   就晚了这一秒,门口晃过一个身影,堪堪止步。傅声知道外头是谁,可他偏不看,把笔放到一边,没急着起身。   “找我什么事。”他问。   说话的是个矮个子,不是alpha就是个beta,说话不客气极了:“傅声是吧?我和于静伟这边有些东西没弄完,你来给于静伟打下手,帮他做记录。”   高高的一摞资料晃悠一下,差点如垒积木似的倒在地上。于静伟一个寒颤:   “让声——让傅声给我,做记录?”   矮个子估计在人事部门官职稍微高一点,大手一挥示意他把东西放到傅声桌上去。于静伟迟疑了:“咱们人事部门的,就别指使傅首——傅警员干活了吧,都八竿子打不着的……”   “怎么哪都有你这个多嘴的?”矮个子怒道,“别啰嗦,动作快点!”   于静伟嗫嚅着,到底没反抗,复杂地瞟了傅声一眼,吃力地把东西放到傅声桌上,咚的一声闷响。   他后退两步,不再看傅声的眼睛,扭扭捏捏的:“这些……这些都是今天下班前要分类的资料,上面那个是登记册。”   傅声扫了一眼这小半人高的纸质档案。   “用不着到下班前,”傅声把登记册拿过来翻开看了看,而后坐下,“一个小时足够了。”   “我们这个分类是……”   “我知道,”傅声把笔帽拔开,“开始吧。”   矮个子警察被打断,表情一下子变得不满,瞪了傅声一眼,回头对于静伟撒气:“取两把椅子来!”   于静伟大气不敢吭一声,立刻跑出屋。傅声再次向门外看了看,一直守在门口的那个身影不知何时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回了对面房间。   他佯装无事,收回视线。   于静伟把椅子取回来,繁重枯燥的整理工作很快开始。实际上都是于静伟在承担工作,他负责把资料分门别类放好,傅声来登记,矮个子十分消极怠工,多数时候都在口头指挥:   “哎我说,虽然资料多了点,但是你这登记得可不能太潦草……”   他一门心思想挑刺,绕到傅声椅子后头,看见上面一排排潇洒俊逸的行楷,泛黄卷边的登记册都因为这字迹一下子养眼了不少。   矮个子这下也无法鸡蛋里硬挑骨头,目光却不自觉胡乱游移,在傅声执笔的右手上停留,青年的手肌肤白皙,骨节细长而有力量感,和他本人写的字一样风骨飒爽遒劲,手背上的掌骨随着写字用力而若隐若现,如起落绵延的峰。   男人的目光又在傅声耳边垂下的一缕碎发上停了停,青年一头长发柔窕,配上这张冷冷清清的俊脸,衬得面部线条精致却不柔媚。   他有点口干舌燥,转身从傅声背后撤出来,满房间乱溜达:   “哟,傅警员,局里给你安排的这个去处好啊,单人单间,真是对你特殊照顾。”   他冷嘲热讽,傅声充耳不闻,把登记册翻开下一页。矮个子被无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发作,明显挂了脸:   “你这个戴罪立功之人有什么可拽的——”   手机响了,是于静伟随手放在办公桌上的。于静伟抱着好几份拆开的档案,正忙得焦头烂额:“哥,麻烦你替我接一下电话呗!”   矮个子撇撇嘴,接通电话:“什么事?”   屋里很静,电话中的人说的话清晰地传到在场三人耳中:   “你们那边整理完没有?有几项东西着急要核查!”   矮个子男人有点紧张了:“这……差不多快整理完了,我在这带小于忙了好半天呢……您问就是,我们现在就找。”   “去年警备部给咱们发的射击训练场地申请标准化流程呢,在不在?”电话里问,“五十码标准场地的射击口径,最多试训人数都是多少?”   矮个子开始冒汗了,拼命给于静伟摆手示意他快找:“呃,稍等……”   “你是吃干饭的?”电话那头比他火气还大,“这点东西还需要现找!这段时间不都是你在管这摊子事吗?”   “抱歉领导,我——”   他打电话,于静伟和傅声的工作也不得不暂停下来。傅声本在揉着眉心休息,似乎是终于听不下去了,伸出手:“电话给我。”   矮个子一愣。电话里仍在催:“快点,这边急着要数据呢!”   矮个子似乎破罐子破摔了,丢开什么烫手山芋似的把手机递过去。傅声接过手机,平静道:   “五十码的标准场地,申请十人以下试训的,可使用5.45、5.56、5.68毫米的小口径子弹。十人及以上的,可使用7.62和9毫米的中口径子弹,但需要主管部门签字批准。”   电话里也愣了愣:“你是谁?……唉算了,那你再查查这个叫什么夜视化作战训练手册的,第五版的修订——”   “修订版本在特警局的藏书室,是机密文件,需要局长本人签字审批才可以借出。”傅声流畅地回答。   电话那边又问了好几个问题,一个赛一个刁钻古怪,傅声全部对答如流。矮个子看得眼都直了,好像见到了个人形机器人,倒是于静伟对此挺见怪不怪的,只是仍然不愿意直视傅声。   “——等等,最后一个问题,”结束了一连串的拷问后,电话那边也对另一边这个记忆力恐怖如斯的人折服了,“你刚说的修订版本在藏书室怎么找?特警局的藏书室快要赶上一个小图书馆了!”   “我知道位置,但有保密条例限制,不能透露给你。”   “那我派个人跟你去,你带他把修订版找出来!”   傅声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我现在也没有进入藏书室的权限。”   “什么?”电话那头反应过来,“你不会是……艹,把电话还给他!让他接电话!”   “他”自然指的是那矮个子警察。矮个子一个激灵,把手机夺过来:“领导,我在……”   还没等说完,电话里铺天盖地一阵骂声:   “你个蠢笨如猪的饭桶!刚刚接电话的是不是昨天会上宣布新来的那个人?你对咱们这些文件的了解程度连他十分之一都不如!你脖子上顶的是脑袋还是皮球?!”   后面骂的越来越难听,电话里甚至有点炸麦的效果,于静伟在一旁恨不得隐身来避免这尴尬,傅声靠回硬邦邦的劣质椅背上,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肩颈,对电话里的污言秽语倒是接受度良好,十分泰然。   终于,电话在一声铿锵有力的国骂中挂断了。矮个子深吸了口气,脸上的肌肉都□□一样气到鼓起,把手机当啷一下拍在桌上:   “艹,姓傅的,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   傅声平静地看着男人发火,于静伟懵了:“哥,人家也是想给你解围……”   “滚一边去!”矮个子指着于静伟鼻子吼完,又转向傅声,怒吼几乎要把243天花板上头的灰尘震落下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出风头很牛逼,很有存在感,嗯?!谁准你在这卖弄了!”   他愈发逼近,而傅声看小丑似的眼神如烈火浇油,让他颜面扫地的感觉更加强烈:   “不是你自己无能,把手机主动递给我的吗?”   男人恼了,伸手就要去够傅声的衣领:“我艹你大爷的——”   “别!”   资料掉落一地,于静伟刷地站起来,却见傅声忽然抓过桌上没有合上笔帽的钢笔,另一手精准握住男人的手腕,四两拨千斤之势卸了力一扭,另一手陡然蓄力一刺!   “啊!——”   鲜血滴落在桌面,傅声歘地把沾血的钢笔尖拔出,看着男人捂着手连连后退,看看歪了的笔尖,把钢笔啪嗒丢在桌上。   他抽了两张纸巾,将手上的血迹细细擦净:“抱歉,我有躯体化,手抖,不然应该不至于让你流这么多血的,警官。”   男人颤颤巍巍地摸了一把手背上汩汩涌出的血,再抬眼时双眸已血丝遍布。   “你他.妈嚣张什么!”他没受伤的手指着傅声,不怕死地再次走上前,“一个新党手底下苟且偷生的杀人犯,老子还不信治不了你了!”   这人莽撞无脑得超出傅声的想象,他不耐烦到没有接招的欲望,可突然言出法随似的,一阵胸闷与心悸毫无征兆地袭来,傅声脸色顿时变得青白,躯体化剥夺了他灵敏的反应,就在这瞬间男人的另一只手再次向傅声纤细的颈伸去!   啪!!   傅声下意识闭了闭眼,又睁开。   偌大的屋子仿佛下了雪,一页页档案天女散花似的四散飘荡,纷纷扬扬间,于静伟呆住的脸、矮个子男人骇然扭曲的面庞,以及傅声那双轻微放大的琥珀色眸子都一齐定格,只剩下满屋的纸张漫天洒落下来。   纸页哗啦啦尽数飞落,傅声的眸光一错不错地穿过雪白的碎片,望向不知何时站在矮个子男人身后、抓住他扬在半空的拳头的年轻alpha。 第46章   是裴野。   凝固的空气重新流动, 裴野猛一甩手,矮个子男人扑跪到地上,翻身爬起来:   “谁?!”   他转过身, 看清裴野的脸,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身体抖如筛糠:   “裴警官?您——您听我解释……”   裴野黧黑的眸子如无底深潭, 死盯着对方。男人上下牙关都在打架, 告状地把受伤的手伸出:“是傅警员他动手在先!他无视纪律, 对我出言不逊, 于静伟也在这,他可以作证!”   于静伟已经跟不上现场的状况, 甚至忘了裴野的身份,连连摇头:“不是,别问我,我可什么都没……”   裴野没看于静伟, 反而眯起眼睛,将面前的矮个子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从你走进243开始,你和傅警员之间的谈话,我都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   灯光从头顶照下, 在裴野深邃凹陷的眼窝里打下浓重阴影。   “人事部门的警察,跑到我这里对我的人吆五喝六。”裴野挑了挑眉, “怎么, 这身警服穿腻味了?”   矮个子顿时面如土色:“不敢,不敢……我知道错了裴警官,求您别告诉卫警督,也别告诉……”   裴野双手插在兜里,对他字正腔圆地开口:“滚。”   矮个子男人两股战战, 连满地的文件都顾不得,敬了个礼就捂着伤口夺门而逃。裴野这才转向于静伟。   “下午抓紧带人来,这里把所有资料打扫干净。”   他说。于静伟神色复杂地看了裴野一眼,却再也没有昨天重逢时那般歇斯底里,撇着嘴也敬了礼,转身出去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裴野脸上某种撑着的强势随着安静的蔓延而一点点崩塌,他侧过身,没等说什么,却看见傅声走到他面前,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几页档案。   那种百爪挠心的痛又占据心房,裴野跨了一步拦在傅声面前。   “声哥。”他弱弱地唤道。   傅声垂下眼帘。   满地狼藉,二人站在唯一没有被扔得七零八落的一小块地面上,距离连半米都不到。   纵然如此,傅声依旧微微撇着脸,攥紧了手里的档案纸,固执地不去看他。   裴野的嘴唇抿紧了。   “他们往后再这样为难你,我一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裴野说,“如果我一时不在,你也别惯着他们,出了多大的事都有我给你兜着。”   傅声攥着档案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   “不敢麻烦裴警官为我如此。”他轻声道。   裴野张了张唇,眼底溢出无望的光。   “声哥,我承认当初我是想过劝你投诚,可那根本不是为了让你给他们当牛做马,我是想让他们放你一条生路,”裴野的目光在傅声脸上反复地扫过,恨不能趁着这短暂的近距离将对方脸上每一寸细节都看遍,“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你的命,包括第七组也是,当初我以为我有足够的筹码可以保所有人活……”   他忽然止住话头,目光锁定在傅声单薄的手。   “是很难受吗?”他顿时紧张到心率飙高,伸手想去握傅声的腕子,“旧伤复发了吗,还是躯体化,是失调症?”   傅声撤了一步,感觉到大腿抵上坚硬的实木桌。他就势借力维持住身形,低下头肩膀起伏着喘息。   “我的伤,”他把发抖的手背到身后,“也不劳烦裴警官操心了。”   裴野的表情立时绝望到了极点。   “我不能不操心,声哥,从政.变后到现在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我恨自己过去的狼心狗肺!”   他突然上前一步单手撑住桌沿,几乎将傅声禁锢在身前窄小的空间内。高大的alpha低下头,想要寻找和傅声对视的机会,一边声线颤抖地道:   “你身上新添的伤病都是因为我,每次看到你难受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病发作导致的,我都恨不得替你承受这些痛……你被安排到243这种折辱人的地方,一想到他们路过时会用什么样的眼神凝视你我就想把所有人都撕了!”   裴野说着另一手唰地抬起指着侧面的单向玻璃:“他们有什么资格像参观动物园一样打量你,对你评头论足?!”   傅声被人圈在办公桌前,不得不后仰身子,呼吸愈发急促,鬓边垂落的发丝也开始随着这具身体而轻微颤抖。   裴野抓狂地俯身凑近那缕发丝,眼底一片通红:   “声哥,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他的语气转为哀求,“我不想放开你的手,声哥,要不——要不这样好不好,咱不给新党卖命了,我想办法安排你从首都离开,出国也行,到裴初找不到你的地方,就算不惜一切代价我也送你出去,只要你健康高兴……”   突然傅声身体一震,滚着喉结仰头痛苦地喘了口气,裴野心咯噔一下:“怎么了?!——”   一股力量抵住他胸膛。傅声伸手一推,裴野后退两步,怔怔地看着傅声剧烈喘息的身影。   傅声发抖的手撑住桌面,艰难地侧过身。   “我的病就这样了,”他几乎在用气音说道,“把我送到天涯海角,也不过是让我换个地方等死而已。与其死得凄凉,不如想办法让新党人对我刮目相看,挣个好前程……”   裴野不相信地摇摇头。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声哥?”他问。   空荡荡的屋里短暂的寂静,傅声撑着桌面的手逐渐用力,纤长指尖死死抠住桌面。   “我对你说了七年的真心话,裴警官,”他侧目笑了,“想分辨我的真假从来都不难,倒是你,对我又有过几分真心呢?”   *   傍晚,岗哨的灯亮了,别院一楼里也很快亮起灯光。   冰箱里空空如也,傅声把最后一盒泡面拆了,烧了壶水。   水壶响起呲呲的蒸汽喷涌,等候的功夫,傅声在沙发角落坐下,把药盒拿出来倒了倒。   空的。   傅声叹了口气,把药盒丢回茶几上,靠回美人榻。   重回特警局的第一天就闹了个鸡飞狗跳,他知道自己不该像个难驯的烈马一样不服“管教”的,往后在特警局的日子恐怕是要更难。   可他今天就是忍不住。重度焦虑和无时无刻不在发作的失调症化作具象化的业火煸烤着他的心肺,上午教训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一顿倒还好,可和裴野说过几句话的杀伤力来的更猛,整个下午他都在心悸手抖,低烧似的发热。   偏在这个节骨眼,他连救急的丁环酮都吃光了。   他有点恼自己平时对丁环酮太依赖,真到了需要的时候反而没有救急的药。水壶的尖叫吵得他头疼,傅声捞了个靠枕,准备在美人榻上躺下试试看能否睡得着。   ——咣当!   院门被推开,震耳欲聋的响动吓了傅声一跳,他翻身坐起,透过客厅窗户向外望去。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走进院来,大概有七八个的样子,却没有一个他认识。   傅声表情冷下来,从衣架上取下外套穿好,走到门边。没等开门,他便听见一个带头的对岗亭里出来的卫兵大呼小叫起来:   “那个猫眼是不是就住在这?让他快点滚出来!”   “先生,请问您是哪位?除了裴警官和胡杨同志,其他人必须经过登记才——”   “少啰嗦,我们找他是有陈年旧账要算!你算老几,敢来挡我的道?”   那人态度无理蛮横,卫兵一时也判断不出对方来头大小,有点被唬住,支支吾吾地往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傅声把还在轻微颤抖的手举到眼前,试着将五指张开又攥拳。   肌肉的控制力还在,七八个草包还是应付得来的。   傅声放下手,一把将门拉开。   院子里闹哄哄的讲话声立时消失。一个戴着粗框眼镜的男人正顶牛似的和卫兵对峙,听到动静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最前面:   “你就是猫眼?”   傅声眼底如古井无波,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找我有什么事。”   眼镜男拉长腔调哦的一声。   “传说中让人闻风丧胆的警备部头号‘刺客’,原来是个小白脸omega呀。”   身后传来一阵哄笑,眼镜男格外享受这种被呼应的捧场,挑起眉毛洋洋得意地走上前,几乎要贴上傅声。   傅声眸光分毫未动,平静地注视着眼镜男,轻启双唇:“自报家门,有事说事。”   眼镜男发出“哎唷”的怪叫,表情嘲讽到浮夸:   “都已经成了我们的手下败将,还这么有风骨气节呢啊!猫眼,我看组织对你够宽宏大量的了,这不是给了你一个大别墅住着吗?怎么,来了这些客人,不请大伙儿进去坐坐?”   傅声在院子里环视一周。   七八个人年龄差不多都在三十来岁,大约不是过去新党的情报人员就是在一线工作过的,否则不会对猫眼这个代号如此恨之入骨,第一时间赶过来只是为了做出这种无意义的羞辱。   他于是侧过身:“我没那个闲情雅致,与你们各位更没有这份交情。诸位还是自便吧,我不奉陪了。”   “喂!”   眼镜男脸上的幸灾乐祸劲儿一扫而空,“谁不知道参谋长就是把你软禁在此,装什么装?我就不信今天这门我们还进不得!”   他伸手就要抢先抓住门把,傅声没有动手,只是一侧头,眼底猝然闪过一丝寒浸浸的精光,震慑得男子一个哆嗦,被烫着似的松开手: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他显然不知道傅声现在是什么身体状况,可昔日猫眼的威名犹在,傅声谅他不敢轻举妄动,讽刺地扬了扬唇角。   人群像水面泛起的涟漪纷纷后退,都生怕自己被误伤。傅声在门口气定神闲地站定。   “狗仗人势之辈。”他言简意赅地评价。   眼镜男顿时从脸到脖子都涨成了猪肝色:“你!”   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傅声,身后跟着的人有些神色却说不出的微妙,有的愤怒,也有的眼神从傅声出门后就没离开过傅声那张脸,目光直白得近乎要黏在青年身上。   眼镜男现下根本注意不到那么多,怒极反笑:   “猫眼,别以为投诚了组织就会放你一马,你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特警局的档案正在陆续解密,听说你小子原本带领的那一整组人在你的带领下全军覆没,有没有这回事?”   傅声的脸色顿时如纸般雪白。   “哈!看来是真的咯?”眼镜男按捺住火气,阴阳怪气道,“说到底你们的情报也不如我们的灵嘛。我就好奇了,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唯独活了你一个?你不会是做了逃兵吧!”   傅声的后背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他转过身背对眼镜男,走回玄关。   眼镜男倒是没勇气进去,可还在滔滔不绝,甚至故意提高嗓门:   “猫眼,看着自己人死光光的滋味还不错吧!这么跟你说吧,人家裴氏两兄弟可是情报部门的中流砥柱,哦对,应该也加上你,毕竟你才是最大的情报来源,怎么不算是一种贡献……”   汽车油门轰的一声,所有人吓了一跳扭头望去,眼镜男回过身定睛一看,差点没咬断舌头:“裴——血鸽同志?!”   军牌吉普车的挡风玻璃后,裴野冷冰冰地直视满院的人,右手用力一扳,拉起手刹,开门下车。人群如被洪流冲击的河道自动分出一条路,裴野一步步走到眼镜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倒是会逞威风。”   裴野眉弓高挺,面部线条折角又有点混血意味的锐利分明,这么让人捉摸不透的一笑邪性又渗人,眼镜男被这气场震得呆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带:   “血鸽同志,我们几个路过医院,听说猫眼这家伙在这儿,想着告诫他不要存什么坏心眼儿……”   一天之内见到最不愿看见的人两回已经够糟糕了,傅声原本太阳穴隐隐作痛,听到眼镜男这番荒谬的辩解反而格外想笑。裴野倒是一点不觉着好笑,收起笑容,微微扬起下巴。   “是么,”他双手插兜,看上去若有所思,“敢问……”   眼镜男忙说:“属下代号画眉。”   裴野哼笑,点点头:“敢问画眉同志,加入组织进行情报工作有多久了?”   眼镜男答:“从去年开始加入的。”   裴野浓黑的眉毛挑起:“才加入一年,就对傅警员如此深仇大恨,比组织里的老人都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我怎么不知道现在的新人革.命热情如此高涨?”   眼镜男脸上的笑僵住了。   裴野转过身,面向所有跟来起哄的人——如今这帮人无一不低着头,畏畏缩缩如鹌鹑。   “到底是恨之心切,还是别有所图,组织还有主席都看得真真切切。”裴初高声道,“摘桃子的时候一个比一个上赶着,最困难的时候呢?我和信鸽多少年前跟着组织从死人堆爬出来,在训练场杀到只剩最后一个才有资格活的时候,各位又都在哪?”   满院鸦雀无声,裴野的眼神扫过,如年轻的狼王检视狼群。   而在他身后,一直沉默的傅声双眸忽然一亮,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的光。   可这惊诧只停留了一瞬,他看着裴野忽然伸手一把拽过眼镜男的衣领,手背上用力到青筋泵起,眼镜男趔趄着差点跪下,面色绛红:   “咳咳、血鸽同志!……”   裴野快一米九的个子,肩宽腿长人高马大,上半身几乎没怎么摇晃,手臂肌肉发力就将一个成年男子拖到自己面前,这爆发力饶是见多识广如傅声亦为之一惊。   裴野跟在他身边七年,虽然为了潜伏必须保留实力,可直到前一秒傅声都真的以为裴野不过是个偶尔健身运动的头脑型角色罢了。   “求饶的话今天我已经听过一次,不想再听人说第二次了。”裴野垂着眼帘,嘴角动了动,“看样子你现在不是在军部就是在议会,不过无所谓,不论你在做什么,今天晚上收拾东西走人。”   眼镜男眼眶放大了:“不——不!咳咳、血鸽同志,血……”   裴野压根不听他讲话,抬头望向众人:“把他带下去。未来如果再让我在别院看见你们这几张脸,我就让卫兵送你们几个一人一发子弹。听清楚没有?”   院子里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是”,裴野把两腿瘫软的人撒开,剩余几个赶忙把软成烂泥的眼镜男搀起走了,都生怕自己晚了一步落在后面就会被裴野盯上似的。   院里终于安静下来。傅声感觉自己像看了一出滑稽戏,而且还是一天之内上演了两次,他想过新党人会给自己穿小鞋,可显然他还是有点低估自己过去七年拉仇恨的程度。   裴野看着一群人开上车逃也似的离去,终于松了口气,转过身面向傅声时动作却没刚才那股雷厉风行的利索劲儿,有反倒种说不出的忐忑。   他们相对而立,比起上午在243里的激动,裴野受过一回挫,已然谨慎了不少。   他不敢直接看傅声的眼睛,眼神到处乱瞟,不经意落在傅声外套上,傅声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清瘦的小臂,青色的血管在光洁的肌肤下微微凸起,一路蜿蜒至手背。   裴野忽然想起,不知是谁告诉过他,手臂的青筋过于突出是心脏亏欠、气血不足的征兆。   他眉宇一僵,终究抬眸正视傅声的双眼。   “我来晚了。他们没伤着你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傅声眼睫低垂,他穿着薄外套和一件黑色打底衫,衬得面如瓷玉,发色也更加浅淡。裴野又道:   “我给你送来些药和生活用品,还有营养品和吃的……”   傅声转身就往屋内走。裴野跟着走到玄关,傅声突然停下脚步:“裴警官。”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唤了这三个字,裴野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钉在原地。   傅声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一个被监视人这样做有多倒反天罡,自顾自地脱了外套挂好。裴野脸上隐约浮现出委屈,又不敢真表现出来,张口时嗓音微微发涩:   “你现在身子太差了,不多吃点补品哪能行?最近都回温了,下午我看你在办公室还一直搓手哈气,没一会儿就坐不住要揉腰——”   傅声已经走到厨房拿过水壶,闻言斜了他一眼。   “你偷看我?”   “没有没有,”裴野忙否认,“我偶尔一抬头就……”   傅声把水倒进泡面碗,发现手又不争气地开始抖,只好又把壶放下。   “血鸽同志撒谎真是张口就来。”傅声甩甩手,活动了一下颤抖的腕骨,裴野脸色顿时白了:“我……对不起声哥,你坐在我对面屋子,我忍不住。”   傅声不搭理他,换了只手,加上另一手扶着,这次终于把水顺利倒进泡面碗。他头也不抬地道:   “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你,也不需要你探望。对我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不用搞这一套虚情假意的给我看。”   裴野肩线顿时绷紧:“我没有什么别的意图!声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边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你,我怕你稍微脱离我视线一会儿,就有人算计着要害你……”   傅声把水壶啪地放在桌上,哈地干笑了一下。   他转过来,远远地看着裴野,每说两个字就确认地对他点点头,又惊讶又好笑:   “你怕别人,算计着,要害我?”   裴野耳根一下子烧热。   “我……”   “我要吃饭了,请你离开,”傅声把泡面碗端到餐桌上,拉开椅子坐下,“我不管裴初交给你的是什么任务,也不管你是不是我所谓的‘监视人’,这里不欢迎你,以后请你不要再踏进这里一步了。”   裴野肩膀陡然塌下来,满脸无望。他喉咙哽了哽,退到门外。   “……好,我知道了。”   他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低声说完,把门关上了。   许久,汽车发动机的轰鸣重新响起。傅声从窗外望去,看见裴野的车子缓缓驶离,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屏了口气,仰头将里面的液体一口气喝下去大半,随后咚地将杯子重重放回桌上。   紧接着,傅声身子蓦地一抖,脸都皱起来,闭上眼睛嘶了一声。   “还是应该一口喝完才对……”他嘟囔道。   门又被推开了,卫兵拿着什么东西走进来。傅声当他不存在似的,没有抬头,手肘搭在桌边,一只手扶着太阳穴打圈按揉起来,看上去好像沉重得抬不起头,眼睑半阖。   卫兵把那东西放在餐桌上,是一封邀请函。   “参谋长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你也可以选择不参加,但是……”   傅声右手拿起筷子,却发现手抖得根本握不住,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失去耐心,把筷子啪的放回桌上。   邀请函上用烫金花体字印着一行地址,傅声瞥了一眼,阖拢眼皮。   “没有但是。”他听上去心如止水,与今天每一次意外的闹剧发生时一样平静极了,“转告参谋长,我已经是新党的人了,任何命令我都会无条件服从。” 第47章   三日后。   揽月坊作为首都最大的政府指定公宴酒店, 在联邦政.变发生后,终于恢复营业。   天际线转黑,夜色之下, 灯火与觥筹拉开帷幕。   “裴参谋长!幸会幸会……”   宴会现场辉煌富丽,西装革履的乐队在场边演奏着优雅的弦乐, 精致的高级自助冷餐在四周长桌上被用心堆叠出各式阵列, 裴初随手从过来的侍应生托盘上取下一杯香槟, 与笑脸相迎的官员碰杯:   “客气了, 议员先生。”   傅声站在裴初身后, 看着另一人的杯口卑微地垂下来与裴初随手递出的香槟杯相碰,兴致缺缺地挪开眼神。   新党上台, 急需要一些方式在上层圈子里昭告天下,宣誓自己将成为新的权威。今晚是他们的庆功宴,但对于傅声自己,恐怕要用鸿门宴来形容也不为过。   “裴参谋长, 您身边这位是……?”   裴初侧过身,对傅声和善地笑着招招手,示意他上前:“哦,忘了介绍了, 这位是特警局的傅声同志。”   他又面向找自己攀谈的人,笑意深长:   “也是过去特警局局长傅君贤的儿子。”   周身的空气都短暂凝固一瞬, 对面几个人的表情都肉眼可见地尴尬起来。   “居然是……”   “——嗐, 弃暗投明,这才是识大体嘛,”有反应快的哈哈笑道,“而且也侧面说明了贵党上台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立刻有人附和:“确实, 确实……”   一帮人互相解围,傅声倒是早就预料到裴初把自己带来的目的。他是情报部门截至目前最大的“战利品”,哪有战争结束后不向外人展示战果的道理?   打招呼的一拨人客套完很快散去。裴初轻轻晃着杯中酒,眺望整个硕大的会场,话却幽幽说给身旁始终沉默的人听:   “没想到你还真有这个心理承受力来参加晚宴。本来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给你发邀请函的。”   傅声背过身,指尖在长桌上一个个餐碟前拂过,看上去像是在挑选食物,同样没瞧裴初一眼。   “土皇帝进京,当然要大宴群臣,把自己包装成生而高贵的纯血贵族。”傅声拿起一个精致的小银碟,“实际上再怎么扮相,也不过是衣冠禽兽罢了。”   裴初的笑容犹如松动的面具脱落,渐渐消失。   “你也只能过过嘴瘾了,猫眼同志。”他哼笑,“你在这儿慢慢享受今晚的宴会吧,回头胡杨会送你回别院。”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没有回头,却意味深长:“记得保重身体,按时喝药。”   说完裴初便走了。傅声把银碟放下,忍耐地吐了口气,阖上双眼。   自打住进别院,军部送来的“药”就一日都没停过。   药效发作时说不上哪里最痛,只感觉骨髓都酸痒灼烧,尤其是脑内更是像有一把刀插进来搅和着血肉,所幸时间久了傅声居然慢慢产生了点耐痛性,干脆选择晚上失调症最常发作的时段喝药,痛到一觉昏睡到第二天,比什么强效安眠药都管用。   “喂,傅……傅声是吧?别在那傻站着,来给署长倒酒。”   傅声眼睫动了动,没有回头。他听见背后有人走过来,又有侍应生说话:“先生,您需要香槟还是白兰地?我们这就……”   “有点眼力见,一边凉快去!”   那可怜的侍应生似乎被推了一把,止住话头。   傅声心里厌烦极了,最近他的生活堪比恶鬼缠身,他已经尽力躲避了,可总架不住有人爱找他挑衅,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能耐。   他转过身,果不其然看见几个官员。   那几个人看见傅声,不约而同一愣。傅声今晚穿了套裴初差人送来的燕尾服,做工意外地合身,剪裁干净服帖,外套的收腰与里面的白色腰封描绘出青年劲瘦苗条的身段,西装长裤熨烫出锋利如刃的裤线,更衬出双腿笔直修长。   黑色哑光面料显得眼前人肤白如雪,青年长发梳起一个飒爽的高马尾,眼窝里那双眸子亮如琥珀,就这么冷冷地看过来,那几个人心肝都纷纷颤了一下。   “你……”找茬的那个一时语塞,“看不见桌上那瓶酒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给署长倒酒!”   傅声在几个人中粗略扫过一遍,锁定在里头看着派头最大的那一位脸上。   他重复:“署长?”   带头找茬的小声喝道:“这是我们重山警署的齐署长!啰嗦什么,动作快点!”   那所谓的齐署长看着他,嘴角扬起一个很解气似的弧度。傅声隐约想起,过去自己在首席任上时曾经把重山警署的报告打回过好多次,对方来求情,他以不符合工作要求为由拒绝接见。   这下说得通了。   他没和这几个人掰扯,转头向长桌尽头走去。齐署长浑身都舒坦了,在巴结他的手下拉开的椅子上坐下,十分惬意地看着傅声拿了瓶香槟和一个高脚杯,走回到自己身边。   傅声把杯子放下,将开瓶器插.入软木塞中。齐署长欣赏什么人间乐景似的盯着昔日位高权重的首席干部动手给自己服务,殊不知身旁那几个人目光都如胶似漆地勾连在傅声身上,眼神里蠢蠢欲动。   其中一个人问:“傅声,看样子你是omega?”   傅声理都没理。那人见齐署长没阻拦,胆子更大了,嬉笑道:“别误会,我这是夸你容貌昳丽姿色出挑……一会儿说不定还有舞会环节,要不要跳支舞?”   说着他还吹了声口哨,坐着的人很得趣地哈哈大笑,傅声握住启瓶器用力转了几圈。   晚宴之前傅声被躯体化影响,一整天都犯困没怎么吃东西,现下有点使不上力气来。他低头忙着手上的活,那人以为他怕了,视线愈发露骨,在傅声平直的肩线划过,沿着清瘦脊背向下停留在燕尾服的分叉,黑色下摆随着傅声的动作摇荡,像柔软的尾羽,看得人心里直发痒。   “听说傅声同志在过去在首都警官学校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拔尖,十六岁入学,两年就修完了所有课程,进了特警局没两年就跟着警校导师全国巡回授课,到现在学校里还流传着小傅讲师的传说呢。”   那人对身边人挤眉弄眼,“这么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陪我们跳一支交谊舞应该不成问题吧?更何况傅声同志还这么养眼,就当给大伙发个福利……”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一阵油腻的笑声。   傅声手上动作顿了顿,仍然没接话,反而转向坐着的那位署长,微微倾身。   啵的一下,软木塞被拔出。傅声撂下开瓶器,拿过杯子的同时侧目看向男人:   “齐署长,您要喝多少,一杯够不够?”   齐署长轻蔑地笑笑:“你倒就是。”   傅声了然颔首,拿起酒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   “齐署长,一看到这瓶酒,我就想起自己执行过的一个任务。”   中年男人扬了扬眉毛,傅声不等他说话,继续道:   “当时我们查到目标人物有多次嫖.妓的前科,组里唯一的一个女特警扮作红灯区的omega接近他,但是这一招毕竟有风险,所以我作为辅助给她托底,保证她不会真的被人轻薄。”   “我当时扮作的就是红灯区酒吧的侍应生。”   旁边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废话什么呢?赶快——”   傅声:“我辅助她的手段很简单……哦,那还是算了。”   他改为两手托着酒瓶,将一杯香槟倒满。齐署长不再笑了,拿起香槟抿了一口,若有所思:“……所以你是怎么确保她没事的?”   傅声薄唇一勾。   “下药。”傅声说,“我专门练过这个手法,即便近在咫尺一般人也看不出来。我在他的酒里下了足以让他一辈子都硬.不起来的阳.痿药。”   噗的一下,姓齐的一口酒全喷了出来,脸色都白了:“什么……?!”   “别大惊小怪,齐署长,我只是说我能,又不是说我一定会这么做。”傅声细长的两指伸进燕尾服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纸包,露出一角又迅速放回去,“我只是想告诉您,除非做任务,我轻易不给别人端茶倒水,喝我的东西冒的风险太大。”   “疯子,我现在就去把你这种无耻的行径告诉裴参谋长!”   姓齐的一怒站起,傅声看看他湿漉漉的衣襟,无所谓地耸肩:“请便。”   “你!——”   “齐署长,消消火。”   一个陌生的男声打断了男人即将脱口而出的恶语。傅声微怔,看见一个脸生的面孔走过来,穿过看呆了的那几个警署小弟,拍拍男人的肩:   “我想傅警官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今天是新党的大好日子,何必这么大动肝火?叫别人看见该被人说不体面了。”   姓齐的火冒三丈:“他这是开玩笑?这是戏耍我!!”   “得饶人处且饶人,”男子拍拍他的肩膀,刚才我好想看见警备部信任部长的车到了,您作为重山区的署长,不去赶紧换身衣服迎接一下?”   男子给了个台阶,这姓齐的自知当众丢人,骂骂咧咧地对傅声放了几句狠话就带人走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小片会场重新恢复祥和的氛围,男人这才转身对傅声点头执意:   “傅首席。”   傅声一怔。   “我们认识?”他问。   “您不认识我,但是我们认识您。”男人道。傅声皱眉:   “我们?”   “是的,其实这几年您和我们的人一直都有间接的交集,最近的一次……大概就是在新党上台前,我们前往警备部想要求见前任部长,却被他们毫不客气地驱逐的时候。”男子礼貌道,“那些人突然澈走了,再后来有一个年轻人给我们派了车,那时我们才知道,是您替我们解了围。”   傅声惊讶地重新认真看了他一眼:“你是……民主派的人?”   男人点头:“没错。”   “民主派对原来老军部的那些人的厌恶不比新党少多少,”傅声不动声色,“我一个两朝之臣,值得你这样两肋插刀?”   “结草衔环,报恩本当如此。”男子说,“更遑论抛去这些深奥的立场和尔虞我诈的博弈,其实人本来就是各自凭善恶行事罢了,党同伐异毫无意义。”   傅声眼里划过复杂的光。   “谢谢。”他低声说。   “不用客气,这是我们该做的,我们向来有自己判断是非的标准。”男人伸出手,傅声也伸手和他相握,这时男人忽然又道,“而且老实说,我也是受人所托。”   傅声握手的动作一停:   “谁?”   问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后悔莫及,可还是不妨碍男人指了指身后:   “刚刚看见这群人为难你的时候,有一个年轻警官拜托我过来帮你解困,他告诉我就说新任部长要到了,这位署长先生表现心切,一定不会再同你纠缠。”   傅声的脸僵住了。他们松开手,傅声转身拿了两个银碟要走,男子叫住他:   “傅首席,能问你个事吗?”   傅声停下脚步:“那个任务的事?”   男子:“原谅我有点八卦,你刚才真的给他下药了?可你都无法预料这种事,怎么会随身……”   话音未落,男子眼睛瞪大,看着傅声腾出一只手,从燕尾服口袋里把刚刚那个白色的纸包拿出来——   是一袋干燥剂。   “唬他的。”傅声把干燥剂丢给男子,“太臭名昭著的人也有一点好处,就是不管什么神乎其神的事按在我头上,那些人都会相信。再会。”   说完他对男子略一点头,拿着银碟向会场大门走去。   *   “部长人呢?你们确定看见车开到停车场了?”   揽月坊停车场内,男人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擦着额头的汗,在一排排豪车之间挨个搜寻着,无数A号车牌看得他眼花缭乱,“看到部长的话告诉我一声,我立刻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手机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男人被薅着衣领狠狠砸在车门上,后脑勺重重撞上坚硬的钢板,登时眼冒金星,可他连惨叫都尚未发出,便感觉到一轮阴影笼罩上来,领口的力道收紧,几乎要切断他喉咙。   “唔……你是谁,放开……呃!”   男人勉强睁开眼,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深黑的眉眼。月光寥落,洒在青年墨色的发间,对方仿佛电影里会榨干人血的吸血鬼贵族,面目邪魅而凌厉。   裴野骨节分明的大手转而卡住男人的脖颈,他低头望着对方,眼里闪过一丝看待垂死猎物的残忍。   他慢慢念出对方的名字:“齐文龙。”   男人一哆嗦,还以为听见死神在喊自己快来报道。   “你是什么人……”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什么人。”裴野嘴角向上,“警备部长已经走了,在这蹲他一夜也没有用,别白费力气了。”   “部长在哪?”   “在揽月坊的高级包房,和新党主席相谈甚欢呢。”裴野说。   齐文龙又惊又疑地瞪着他:   “你怎么知……”   “我知道多少东西你做梦都想不到。”   齐文龙瞳孔中裴野的身影稍微放大了些,裴野凑近距离,语速慢却丝毫不停顿地开始说道:   “比如我知道,你在重山区任副署长期间,多次向署长行贿,往对方名下先后转移过四处房产,新党上台后,署长畏罪自杀,而你趁乱将从前赠与他的房产全部收回,还威胁前署长的妻儿如果把这件事说出去,他们就将死无葬身之地。”   齐文龙的牙关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一派胡言——”   “新任警备部长走马上任,你打算故技重施,把这四处房产转手送给部长,”裴野淡然一笑,“齐署长果真会筹划,只是不知道如果现在这位警备部长得知你要送他的房子曾经是死人住过的,他会对你怎么看?”   每说一个字,齐文龙的力气便被抽走一分,最后一个字犹如一锤定音,齐文龙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裴野顺势放开人,双手插兜蔑视地望着他。   齐文龙靠着车门,眼前一阵阵发黑。   “你从哪里得来的……”他绝望地喃喃。   裴野同情地看着他。   “我来不是为了你想的那种目的。”裴野说,“今天晚上只是对你的一次警告,能不能保住你的乌纱帽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齐文龙差点要哭了,颤颤巍巍地想要去抱住裴野的小腿,被他轻巧地后撤半步躲开。   “听着,从今以后离傅声远一点。”裴野终于收起猫逗耗子的戏谑,“你,还有你手下那帮饭桶,往后都给我永远消失在傅声视线里,否则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齐文龙冷汗都下来了:“明白,我明白……”   春夜里依然有些凉飕飕的,裴野一身挺括的三件套西装加长风衣,贴地的风掠过,猎猎衣摆如一面融于长夜的旗。他无视地上的齐文龙抬起头,漆黑的皮鞋跨过对方撑着地面的手,从对方面前走过。   齐文龙心有余悸的呼吸在身后传来,裴野双眸眯起,忽然领悟到了什么。   如果过去整个联邦已经从内部被蠹虫蛀蚀不堪,那么这几年里警备部在傅君贤牵头、傅声参与调查并记录下来的那个庞大的数据库,便是将这些虫子死死黏在一起的一张网,借由这张网,所有虫子都被拿捏住软肋,不敢和警备部鱼死网破,实质上与傀儡无异。   这也是为什么那个计划名为“蛛网”。   多年以来,傅家父子从没真正动用过蛛网计划分毫,而这恰恰是傅君贤身为一个政客的高明之处。这个计划是所有政治家梦寐以求的藏宝图,他需要它作为一道免死金牌,在最后时刻保他们父子活命。   傅君贤的想法是对的。至少现在,新党光是知道“傅声可能知晓蛛网的下落”就已经舍不得送傅声去死,而他仅仅是稍稍动用蛛网里一点微不足道的信息,就可以让齐文龙丝毫不敢忤逆自己。   停车场慢慢在身后远去,裴野隐约发觉,自己好像知道该如何利用手里傅声的那份蛛网资料了。   *   揽月坊虽贵为五星级,但并不像大多酒店追求建高楼大厦的执念,庄园式的外围建筑只有四五层高,呈两侧长长展开的微圆弧状,外表看起来颇有西方中世纪的典雅气派。   傅声出了会场,在门口台阶上坐下,把两盘银碟也放在台阶上。   他抬头望去,只见三楼的一扇窗户正亮着,而那大约是揽月坊最私密的VIP区域包房。   傅声估量了一下,这个高度想攀爬上去并不难。   皎洁的月光照在傅声平静却专注的脸上,为青年本就象牙色的莹白皮肤拢上一层愈发剔透的银辉。他静静观察了那扇窗户一会儿,一只手慢慢伸进西装长裤口袋。   “声哥?”   傅声一颤,猝然抽回手搭在膝头。   他没有循声望去,而是固执地别过头,仿佛不去确认来者何人,对方就不会靠近,今晚的相遇也会从没有发生过一般。   可是七年太久,靠拢过的心让一切都太熟悉了,他不必回头就知道那个人始终在自己身后,也一定会执着地来到自己身边。   “怎么一个人在这么冷的风口坐着啊,声哥?”   裴野从门廊的阴影下走出来,看向傅声的眼神里满是不忍的怜惜。   “是不是他们又排挤你,给你使绊子?”裴野语气严肃起来,“我跟你回会场去,这些人就是欠收拾,你等我把他们——”   “裴警官,”傅声搭着膝盖的手微微收紧,“你多虑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儿足够安静,仅此而已。”   裴野有些语塞。傅声坐在台阶上的侧影单薄极了,礼服的燕尾柔软地耷拉在台阶上,青年微微屈着膝盖,西装裤脚下露出一小截被长袜包裹的纤瘦脚踝,细得仿佛盈盈不堪一握。   他们在廊下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然后傅声听见裴野的脚步远去,他略微松了口气,可没过一会儿那脚步声又回来了,紧接着一支盛着果汁的高脚杯和两个新的银碟被放在台阶上。   傅声眸光一动,转过头。   风衣从背后披上肩膀,裴野收回手,在他下方一级台阶坐下。   “我在这儿守着你,”裴野没看他,轻轻道,“我知道我不配左右你的决定,所以声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第48章   傅声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风衣上还沾着余温, 薄荷味的香气清淡凛冽,他下意识要拢住衣襟,又很快反应过来, 把衣服脱下,叠好放在一边。   “随你便吧。”   说完他端起一盘银碟。裴野托着下巴看了傅声一会儿, 把自己拿的两盘装着金枪鱼寿司的碟子往傅声那边推了推。   “这个不烫。”他试探地说道。   傅声对裴野的示好视而不见, 从自己的碟子里拿起一块戚风蛋糕, 咬下一口。   其实傅声长相算很立体分明的那一挂, 一颦一笑都有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美, 可眼下青年坐在台阶上,长腿微微蜷着, 燕尾服的下摆像耷拉的猫尾巴铺在台阶上,导致裴野突然感觉自己现在这幅样子像极了在喂养街头的流浪猫。   还是那种充满警惕性,被人伤害过而不愿亲近人的小猫。   裴野忍不住道:“声哥,你今天真好看, 这身衣服果真很合身。”   傅声隐约觉出什么不对来。难怪,裴初怎么会这么好心,让人给自己量体裁衣,还恰好如此精确?   他想确认, 可又懒得问了,还是决定专心吃饭。   傅声一口口咬着小蛋糕, 闭着嘴咀嚼时下巴尖一动一动, 没什么脸颊肉的两腮稍微鼓起,裴野盯着他舌尖舔掉薄唇上的蛋糕碎屑,不自在地挪开眼睛。   “在这吃会呛风,我给你找个安静的地方吃饭吧。”裴野说。   傅声垂着眼帘,把小蛋糕转了半圈, 又咬下一口。   裴野深吸了口气:“声哥,我是仰望着你长大的,你在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是高高在上、不容玷污的存在,那些人应该和我一样敬仰你尊重你,而不是肆无忌惮地折辱践踏你——声哥,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戚风蛋糕有点噎,傅声想了想,还是没去动裴野的那杯果汁。裴野语速慢慢变快了:   “你恨我怨我我都明白,我也不奢求你放下,但是声哥你能不能哪怕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就当让我稍微挽回一点错处,别推开我行吗?”   他倾身将台阶上的碟子和高脚杯又推了推,那样子当真和喂猫没什么两样,仿佛生怕动作太大就把戒备的猫咪吓跑了一般。   傅声把吃了一半的蛋糕放下,转头乜了裴野一眼。   “大家都是同一个阵营的同志,有什么弥补不弥补的?”   他问。   月色如水,裴野的心却咚的坠入裂隙的深渊。   二人身后的会场侧门半敞开着,明亮的灯光从门内泻出,照亮台阶上的人,在身前的方砖地面上投下两束细长的灰影。   傅声浓长的睫羽低落,在眼底铺陈开小片阴影,遮住眼里某种一闪而过的情绪。   “挽回不了,”他说,“也没必要挽回。我选择这条路的那天就想通了,人不能既要又要,既然要加入新党,有些问题就不该再去追寻答案。把这点想明白,人也就活得通透了。”   裴野情不自禁往傅声的方向坐近了点:“可是我想补偿——”   “不需要,没意义。”傅声拿起银碟上的小叉子,叉起一块削皮的苹果,“我如今认同新党的理念,准确来说你裴警官是我改邪归正路上的贵人,我要什么补偿?别说这种逻辑不通的话。”   裴野被说得呆住了,一时满脸无助,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傅声优哉游哉地咔嚓咬下一口苹果,吃相很是斯文。   裴野眉心纠结:“那次最终行动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裴初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会算计!他太渴望万无一失的成功了,渴望到宁可骗了我七年也不想让他的计划有一点不确定因素……”   傅声又叉了一块水果,吃了两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食量竟也真和猫咪似的小得可怜。   他一直是一副似听没听,半神游般的状态,而后将琥珀色的瞳仁眯了眯:“别再说这种自我暗示的话了,裴警官。”   裴野愣住。   灯光照亮了omega脑后柔顺的高马尾,浅栗色的头发在光下隐约泛出毛茸茸的光晕,青年清俊的侧脸沉浸在阴影之下,像一尊大理石雕刻的白皙无瑕的雕塑作品。   “你反复告诉我自己当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是被人蒙骗,如今追悔莫及想要补救,可这所有的‘赔偿’不过是为了给你自己找一个心安罢了。”傅声平静地说,“你希望我接受了你的悔过,就会变得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不堪,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话音未落,裴野的脸上几乎血色全无。   傅声把自己的那两个银碟端起:“说到底你只是下意识地路径依赖,以为像从前一样博同情卖惨就能搞定一切了。裴警官,从此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才是你对我最大的照顾,别再利用我成全你自己的心理慰藉了。”   他转身就要走,忽然脚下一软差点踩空台阶,裴野立马站起来:“小心!”   好在只是短暂的无力,傅声扶住门廊的大理石柱,慢慢吐了口气,疲惫地轻笑。   “让裴警官见笑,回去吃了药就好了。”他淡然地把过长的发丝掖到耳后,目视前方,“我先走了,裴警官自便。”   他端着银碟走回会场内。两个冷了的碟子和高脚杯还零落地搁在台阶上,黑色风衣叠成一个小小的豆腐块摆在旁边。悠长弦乐从室内流淌而出,余音绕梁,裴野失神地看着傅声离去的背影,眼睁睁见青年逐渐消失在一片祥和的会场人群之中。   *   周末总是过得很快,转天到了新的一周。   傅声走进243,推门便发觉不对。屋内陈设一新,办公桌椅皆是自己做干部首席时的规格,角落放了一个半人高的小冰箱和微波炉,甚至还有大书柜和午休用的宽大沙发。   他没来得及思考,又有人敲门进屋。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omega,对方在特警局干过一小段时间,故而和那些空降的新党人不同,对傅声很是尊敬。   “傅首席,”对方仍然称他的旧职,“这些都是给你新配备的,往后缺少什么尽管跟我说,有事也可以找我,往后我就是你的助理。”   傅声失笑:“我现在职级全特警局最低,按理见到你要给你立正打报告的,你给我当助理干嘛。”   “这是上面的命令,”omega回答,“而且……让你给我打报告也太怪了,我不习惯。”   傅声:“谁的命令?”   omega脸窘迫地红了:“上级……上级说要保密。”   傅声很想对着单向玻璃向对面狠狠剜上一眼,但他定力很强,愣是忍住了。omega又说:   “还有,裴……上级让我转告您,藏书室的权限也对您开放了,以后首席您如果想要借阅什么书,直接去登记取阅便是。”   “行,这些事以再说,你先出去吧。”   办公桌椅是不可避免要使用的,可除此之外办公室内的任何一样东西傅声都没再碰过一次。如今他新伤旧疾频出,精力大不如前,所幸新党提防他,并没给傅声什么重要工作,倒是让他又体验了一次新手入职的保护期。   傅声闲着没事,每天从藏书室借阅书籍,身体状况尚可的时候就边看边写笔记,躯体化发作或者失调症影响状态时就改成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边走边读。这么断断续续的,笔记加起来竟也快有整整两本那么厚。   这期间若说唯一有什么算得上“工作”的,便是特警局那些新党人对243的造访。   当初人事部门那矮个子吃了大亏后,明着来作死的已经销声匿迹,可毕竟特警局更换人员太多,工作严重衔接不上,傅声过去是局里挑大梁的,人们自然事无巨细来询问他。   对此傅声倒是坦然,243的门从早到晚开着,像个咨询台一样在办公桌后捧着保温杯给人指点迷津。   自然,刚开始横眉冷对的不在少数,傅声也不生气,只是在几个态度横的拿着傅声给出的“参考答案”捅了大篓子后,局里众人逐渐发现搜答案也是有代价的,至少态度不端正不行。   一来二去,来243的人不论身份,哪怕背后恨得牙痒痒,面上都丝毫不敢造次,特警局内部系统、文件损毁严重,万一傅声随口说出一个半真半假的消息,他们连查证措施都没有。   日子以这种诡异而和谐的方式持续了小半个月,期间傅声安安心心学习、解惑,保温杯里每天泡着红枣茶,抚慰在别院服“药”后胃部的不适。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的病始终没有起色,关节肌肉酸痛的频率越来越高,心慌手抖更是家常便饭,但傅声适应力强,很快也就不当回事。   来找事的少了,打扰自己读书的人倒是莫名其妙地增多。   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家伙拿着毫无难度的问题来咨询,傅声委婉提醒对方这些工作不在自己过去司掌的部门范围内,可那些人还是锲而不舍,更有甚者问他下班后能否有空出去吃晚饭,他想来想去,觉得这大概是新党试探他是否胆大包天到敢私自出逃的测试。   于是傅声坚定地告诉那些人自己下班后必须返回别院,很意外地看到提问者悻悻而去,他着实不懂自己明明经受住了新党的考验,为什么对方还会这么失望。   傅声的工作照常进行,一个走廊之隔的对面办公室内,裴野同样每天都在留心悄悄观察傅声的一举一动。   揽月坊阶下一叙后,裴野再也不敢对傅声死缠烂打,只能每天透过单向玻璃看看傅声。傅声的办公桌就在单向玻璃旁,他经常看着傅声读书写字的侧影,一看甚至就是半小时之久。   他注意到傅声从不用243新添置的东西,午休时只披着制服外套趴在桌上小憩。如今他是被软禁之身,实际可支配的资产约等于零,连一件像样的毯子或者厚外套都没有,偶尔阴天下雨,243室温低,傅声便睡得不安稳,单薄的肩背伏在桌上瑟瑟发抖,散落的长发如风中落叶微微打颤。   或许是对单向玻璃心有芥蒂,傅声小憩时脸从来不朝向这一边,只留给裴野侧过去的后脑勺。青年本来发量就多,如今头发长了也没有打理的意思,浅栗色长发如一块漂亮的丝缎在桌面散落。   有时傅声似乎是被梦魇着,睡着睡着便猛地一抖,外套都滑下来,衬衫下顶起的肩胛骨剧烈起伏,这时傅声会维持着伏在桌上的姿势伸出细瘦的腕子摸索到药瓶,颤抖着单手拧开倒出一粒胶囊吞下。这样折腾一番,醒来时青年往往脸色白得可怕,眼睛都熬得通红。   裴野看不下去,联系后勤给243装了空调,送去毯子和靠枕,可傅声照旧什么都不动用,每天下午顶着张苍白到快要透明的小脸叼着橡皮筋梳头发,小口啜饮保温杯里的热茶。   傅声伏案的时间极长,即便病发作了也只不过是腾出左手自己揉腰捶腿,他从早到晚都没有任何娱乐休息,只有吃饭吃药时会松泛一下。   他吃的药几乎比饭菜还丰盛,各色药瓶五花八门,有时咽得急了傅声自己都要抚着胸口缓好久的气。吃饭则简单,午饭永远是清淡的蔬菜粥,下午一个苹果或橙子。   裴野看了好几天,确认这菜单从来没有换过后终于忍不住了,给当初自己安排的那个替自己关照傅声的omega叫到办公室:   “给傅声的饭菜为什么永远都没变过,一直是清粥和水果?”   那omega也很无辜:   “裴警官,后勤是要按照正常的伙食供应的,可傅首席自己拒绝了。”   裴野皱眉:“你跟他说,这不是对他特殊照顾,所有人都是统一的餐食标准——”   “傅首席他专门跟我申请过,”omega解释,“以后只提供给他蔬菜粥和一些小咸菜就够了,他说自己身体抱恙,肉食荤腥吃了容易恶心呕吐。”   这下裴野没了办法,他下意识向外看去,傅声听不见屋内两个人的交谈,仍然在专注地写着什么,然后他忽然停笔,抬眸看了看什么,随后接起电话。   裴野有点好奇,可这时omega偏偏问道:   “裴警官,还有一件事想问您一下,周末特警局和首都警署有个联合会议,关于参议院新提出的议会席位改革方案……”   裴野收回目光:“周末我有点私事,会议我就不出席了,稍后我亲自去找卫局长请假。”   另一边,243屋内。   电话铃声响起,傅声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军部的拨号。   他接起电话:“信鸽,找我有事?”   电话里传来裴初的嘲讽:“还没开口就被你猜出来,真让人感到荣幸。在特警局的新生活适应得还不错吧?”   对于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家伙,傅声一向懒得兜圈子:“上次出席你们那个无聊的晚宴后,我以为你已经看清楚我有多不擅长配合你们演戏了,没想到裴参谋长居然还不长记性。”   电话那头裴初道:“上次只是小试牛刀,更何况你自己得罪过多少人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傅声左手拿着听筒,右手在笔记本上勾画着什么:   “长话短说吧,要我做什么?”   “加入组织这么久,就算没有投名状,也总该到拿出点诚意的时候了。”裴初说,“赶紧把蛛网的名单交出来,要么就答应我们修复轮渡。”   傅声:“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初笑了:“就知道你还是这套说辞。好,既然这两件事你不答应,那就替组织去办另一件事。”   “说吧,要我杀哪个仇家。”   “动辄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裴初话锋一转,“大选马上就要开始了,竞选团队需要资金,你来想办法解决这个事。”   “指望我搞定大选的政治献金?”傅声瞥开眼笑了一声,“信鸽同志,你们党主席好像想钱想到失心疯了。”   “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困难,谁让你漫无目的地去拉赞助了,”裴初纠正他,“我们还是筛选出了一些对新党有支持意向的资本的。顾氏医疗,想必你早就有所耳闻吧?”   傅声的笔停下来。   “首都每十个患者里就有一半使用过顾氏集团的药品和医疗器械,”傅声一针见血道,“你们和顾氏牵上线了?他们的新董事长听说是个很古怪的家伙,我劝你换个巧舌如簧的人去和他谈,派我去只会适得其反。”   “这就不服从组织管理了?”裴初反问。   “衷心提示而已,”傅声冷冷道,“信不信由你,反正就算我把事情搞砸了对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裴初那边语气沉下来:“想掉脑袋的话就尽可能试试看。”   “还有这种好事?”傅声放下笔,佯装惊讶,“发病的时候我每天至少有十次想过死了算了,真感谢你们终于愿意成全我。”   裴初那边沉默了。   傅声不理他,把笔记本翻到最后。过了一会儿,裴初又道:“明人不说暗话,说说你的条件。”   傅声唇角终于上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成功的话,我有两个要求。”他说。   裴初:“不过分的话,可以考虑。”   傅声垂下眼帘。   他说:“第一,如果我帮你们搞到顾氏医疗的竞选资金,你们要让特警局给我在办公室和别院配备电脑,可以连接内外网的那种。”   裴初思索一阵:“可以,但是我有条件,要额外加装监测系统的那种,同时你的办公室要安装监控。”   “成交,”傅声说,“第二个要求……”   他停顿片刻,脸颊的肌肉隐隐动了动。   “我要求得到新党主席接见。”青年低声说。   裴初的声音一下子警觉起来:“你要什么?”   “当初是你说过,如果我能诚心效命,未来能成为新党的肱股之臣也说不定。难道这些话也是哄人的?”傅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也需要被发掘的机会,而不是一辈子都被特警局的这些庸才踩在脚下。”   裴初又不说话了。傅声挑衅地笑了笑:   “不会吧信鸽……你是怕我被党主席赏识,让你从此黯淡无光了?还是你担心重用了我就意味着要冷落了你——”   “无稽之谈。”裴初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这两天你做好准备,我会让人把资料给你。”   傅声哼了哼,听见电话那头挂断,于是也把听筒放下。   读书笔记翻到最后几页,上面出现的却并非和前头一样密密麻麻写满隽秀字迹。一张手绘的揽月坊建筑图赫然出现在纸上,旁边详细记录下建筑的各项数据、内部结构图、逃生通道分布与管道布局。   傅声垂眸看了建筑图一会儿,而后用钢笔在纸上打下一个叉。他握笔的劲很大,纤长五指用力到骨节泛白,笔尖微微陷进纸面里,透过下一页留下两道深深的划痕。   他重重画完,将这两页纸扯下来,对折撕开,再对折再撕开,如此往复,直到将其变成一堆细小的碎片,而后将碎纸屑扔进垃圾桶。   单向玻璃外的走廊里传来关门声,似乎是对面办公室有人进出。傅声没有侧目,把书翻开新的一页,执笔。   “真可惜。”他轻轻地喃喃自语。   沙沙的书写声在房间内响起,傅声继续切换回专心阅读的状态,青年神态自若,仿佛刚刚的插曲压根从没发生过一般。 第49章   首都的春日来也匆匆, 气温很快回升,步入草长莺飞的时节。   周六清晨,卫国区公墓。   墓园里只有寂静的风声, 草芽从砖缝中冒头,袅袅地在风里晃悠。   于静伟把点好的香插.进香炉, 直起腰, 与墓碑上那个中年男子的黑白照片对视良久, 叹了口气。   “爸, 其实你要是真活到现在也不见得是个好事, ”于静伟撇撇嘴,“以您老的脾气, 要是看到联邦现在乱成这副样子,恐怕肺都要气炸了。”   回应他的只有遥远的天空中送来的徐徐微风。   于静伟把贡品摆好,转身想伸个懒腰,不远处的碑林里也有一个身影直起腰杆。那人穿着黑色的卫衣和牛仔裤, 高大精实的身材把本该略显臃肿的衣着撑起飒落的棱角,墓园大早上鲜少有人,他这一出现自然就更加惹眼。   于静伟不受控制地瞥了一眼,登时呆住了。   他甚至忘了自己老父亲这边的香火还没烧完, 大吼了一嗓子:“裴野?!”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十米开外的裴野都吓了一大跳, 转过身来, 二人四目相对。裴野的脸顿时僵住了。   “你站在那别走!”   于静伟穿过一排墓碑飞跑过来:“你咋会在这!跟踪我?”   裴野脸上写满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跟踪你干嘛?倒是你怎么——”   “你个情报贩子,我给我老爸上坟你都偷看,变态啊你?!”于静伟喘过一口气张口就骂,“蹲在这鬼鬼祟祟的干什……等等……”   他磕巴了一下,低下头向裴野身侧的几个墓碑看去。   他来这太多次, 对这一片墓园再熟悉不过。这几座墓碑是新立的,表面还没有岁月风蚀的痕迹,墓碑上清晰地刻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烈士赵皖江之墓。   烈士韩景谦之墓。   烈士魏超之墓。   烈士陈言心之墓……   于静伟瞪大了眼睛:“这里怎么会有七组人的墓碑?”   裴野冲地上扬了扬下巴,于静伟呆呆地看过去,只看见最中间赵皖江的墓碑上放着两盘贡品,香炉上的灰已经堆起薄薄的一层。   “我立的。”裴野说。   于静伟的嘴巴吃惊地张开了。裴野双手插兜,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现在这个节骨眼按理是不能给七组的人立碑的,但我和墓园的管理员提前打过招呼,一般人也查不到这种地方。好在今天看到的人是你,回去以后切记别声张……”   于静伟眼里闪过一丝火冒三丈的光,突然两步上前一拳挥过去!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肌肉记忆让裴野下意识抬起下巴的同时后退,可还是稍微晚了半拍,于静伟的拳头偏了一些,砸在裴野胸口,他倒抽了口凉气,痛觉还未传入脑中,却先听到于静伟大吼:   “白眼狼,你在这里假模假样地装什么!还烈士——现在二哥他们还有机会被称为烈士吗?你以为他们愿意当什么狗屁烈士吗?!”   裴野不说话了。空旷的墓园没有回音,于静伟的吼声便显得突兀异常:   “演这种戏有意思吗?一切都回不去了!新党上台后首都就是一个大屠宰场,而你就是让所有人丧命的屠夫,傅声他——傅声他倒是苟活下来了,可还不是选择和你们同流合污!”   他扬手又是一拳,裴野上一秒还站在原地,一副老老实实任他打也不回击的颓丧模样,忽然倏地抬手,一把抓住于静伟挥过来的拳头!   于静伟身体一震,咬牙:“你他.妈——”   他抬起眼睛,却对上裴野含着冷笑的一双漆黑眼眸。   “你不也是在同流合污吗,于静伟?”   裴野问。于静伟愣了愣,裴野用力一挥手,于静伟顿时卸了力,踉跄倒退两步,二人隔着一段距离相对而立。   风声渐起,吹不动矗立的石碑,却拂乱二人的额发。   于静伟嘴唇哆嗦:“你放屁,我根本就没……”   “你没有?你敢说你没有?”   裴野挑眉,浓黑的眉眼里流露出某种暗潮汹涌的情绪,那是种十分阴冷乖觉的气息,于静伟从未在裴野身上见识过,却隐约意识到这似乎才是眼前年轻人一直极力隐藏的本相。   或许是为了任务,或许是为了傅声——或许这两种目的一向无甚区别。   可傅声不在,他便也失去隐藏自己真面目的必要。   裴野笑了:“如果当初你成了第七组唯一活下来的人这件事确实是个意外,那后来呢?你说我罪大恶极我不否认,我一直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可你有什么资格贬低声哥,在他面前装假清高?”   于静伟这下浑身都激动得哆嗦起来:“我可没向新党人俯首称臣,难道我非得以死明志或者离开特警局来证明自己吗?!”   “是,你当然不用。”裴野道,“可在特警局这段时间你每次碰见声哥都装作视而不见,他刚来243的第一天人事部门的那个新党人故意刁难他,你明知道是违规的,可你敢说一句不是吗?”   于静伟的眼神开始心虚地乱飘。   “你嘴上瞧不起声哥的所作所为,可你这么决绝地和他划清界限,明知他被欺负也不敢出头,哪怕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也行,可是你没有。”裴野却盯着他,“你敢不敢起誓,你这么干完全没有想做给特警局的新党人看,完全没想过怕他们因为声哥牵连你?”   于静伟的肩膀塌了下来,面上浮出纠结而羞愧的神色。   “我,我……”   他一阵头晕目眩,缺氧似的呼吸不上来。裴野望着他,神情冷静到近乎残忍。   “不过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杞人忧天。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动你吗?”裴野问。   于静伟已经没了最初对抗的态度,怔怔地摇头。   裴野轻轻吸了口气,向于静伟身后方的远处小幅一仰下巴。   “是因为你因公殉职的父亲。”   裴野说,“他们知道你父亲过去曾经因为救人而牺牲,而你是功臣之子,如果连你也处决,但凡有一家媒体报道出来都是个大麻烦。他们对你网开一面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成为组织对外宣传的政.治工具了。”   于静伟身子猛然一晃,唰地回过头去。   父亲的墓碑正静静伫立在不远处,那一炷香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熄灭了,墓前摆着几个苹果和一把香蕉,一瓶老爷子生前爱喝的散白。   他呼吸愈发急促,回过头来时眼圈却已经红了。   裴野面上无悲无喜,只是语气不再如最初那般铿锵。   “如果叔叔还活着,他一定不会责备你,七组的哥哥姐姐也是。”他轻声说,“过去咱们这群人里就你和我不对付,一对眼就吵架,韩总他们知道又要操心了。”   风穿过墓园外的松林,穿过一排排冰冷的大理石碑,温柔却又毫无留恋地从二人身旁一瞬而去。在他们身侧,一整排七组人的石碑沉默地注视着两个对峙的青年。   于静伟闭上眼。   他几乎可以想到此刻七组的那些大哥大姐会怎样从中调和劝架,魏超是个惯会和稀泥的,韩总这个阔少会主动掏钱请客,主张什么过不去的事儿吃顿烧烤就都说开了,陈姐则会充当和事佬,而二哥,他永远是个无情的审判官,认准谁错了就必须按着那人的头给另一方道歉……   可他们总是会说一句相同的话:不要吵架,和气伤了,有一天人走茶凉,七组这个家就散了。   可如今这一排排墓碑只是站着,地底下的灵魂或许急得团团转,可此刻这一排碑只有伫立,观望。   他咽下一声哽咽:“你怎么敢提他们,你怎么有脸……”   “是啊,我无颜见到二哥他们。”   裴野长吁了口气,抬头看着天空,“曾经的我和现在的你是一样的,于静伟。我们都一样软弱妥协过,一样退缩屈服过,一样明知不对却还是随波逐流过,我知道那种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入深渊的感觉,因为现在我就在深渊里,爬都爬不出来。”   于静伟看着他的眼神都直了。裴野又道:   “可有一点我们是不同的——那就是你的目光比两个月前的我还要幼稚、短浅,以为只要装作鸵鸟这场火就不会烧到你身上了。乱世之下谁都不能明哲保身,唯有变革才能破局,你不懂这一切,所以才看不透声哥,进而怨恨他、抛弃他。”   于静伟张了张嘴:“把、把话说清楚点,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野转过身背对着他。   “我想干什么与你无关,也不需要你的支持。不过你记住,于静伟,我是个坏人,傅声不是,声哥既没有忘恩负义也没有唯利是图,你怎么对我我都全盘接受,但请你以后对他尊重一些。”   说完他抬脚就走,于静伟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也拔腿追上去:   “喂!你以后多久来看二哥他们一次?我——我也可以……”   裴野没有停步,扬声道:   “想来看二哥他们就尽管来,低调点就行。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看好你和声哥,哪怕我的罪这辈子都赎不清,至少也要护你们周全。”   于静伟的脚步慢下来,直到站在原地不动。他出神地凝望着裴野远去的背影,看着青年潇洒地快步走下台阶,那挺拔的身影很快被松林遮掩,消失在墓园的道路尽头。   拐过一个弯,电话铃声在松林响彻,裴野接起电话:   “喂?”   电话里说了什么,裴野的脚步猝然顿住了。   穿林打叶声如雨,裴野站在松林之间,颀长结实的身影如一棵孤立的松,阳光将他的影子投落在地面,沿着台阶扭曲匍匐,拉长再拉长。   *   风裹挟着春日的凉意钻进窗隙,别院主卧内,厚厚的书本哗啦啦地一连掀翻起好几页。   握着书脊的手一个轻颤,傅声咬唇,惺忪阖着的眼皮无意识地紧了紧。   周五离开特警局时他特意从藏书室借走了几本计算机专业相关的书籍,过去他主持轮渡系统的开发工作,越到后期难度越大,他虽然对涉及到情报和政治勘察的部分信手拈来,可专业方面终究有所匮缺。   于是那阵子,傅君贤给藏书室批准的购书经费里计算机专业的书籍资料占比多了两三成,只不过傅声还没来得及看多少就投入到当时亲军派和新党的决战中,时移世易,这个进修计划居然又被重新捡了起来。   昨晚洗漱过后,临睡前傅声本打算在主卧书桌上踏踏实实看上一个半小时再睡,谁知术后很久都没疼过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傅声最终不得不妥协,改为在床上看书。   结果这一看,小腹的疼就愈演愈烈,到最后傅声居然迷迷糊糊抱着书睡着了。   然而这注定不是一场安眠的美梦。   “傅声!”   突然的惊呼让梦中人蓦然回首。   是韩景谦。韩景谦家中从商,曾经七组人都叫他韩总,为的就是出门在外时熊这个富家子弟乖乖给大家买单。韩总韩总的叫惯了大家才慢慢发现,其实根本不是被赶鸭子上架,是韩景谦这个大方的性子本就心甘情愿罢了。   他的身体浮游在一片空旷里,仿佛陷入外太空般深邃的黑。韩景谦的脸慢慢从黑色的水面里浮现出来,紧接着是四肢,躯干,最后完完整整站在傅声面前。   傅声欣喜地想要唤韩总,可下一秒喉咙却被狠狠掐住般发不出一个字音来。   韩景谦穿着机场护送行动那晚的制服,黑色的夜行服满是血污,破烂不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黏住男人的额发,而韩景谦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眼球转动,目光牢牢锁定在傅声脸上。   男人张开口,冰冷粘稠的血浆便一股一股从嘴里流出来,咬字都囫囵不清,声音却毫无损耗般极其清晰地传入傅声耳畔:   “我们这么信任你……直到死都、相信着你……”   “你枉费我们的信赖,傅声……你不配……!”   傅声惊恐地后退一步,后背却撞上什么坚实的物体。他猛一回神,想要惊叫的气息却硬生生截断在喉咙口。   “阿顺,”他看着不知何时从身后的暗色中出现的青年,两腿钉死一般迈不开步,“你……”   被唤作阿顺的青年同样伤痕累累,毒气熏染的脸上泛着骇然的青斑,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我们死得好惨啊组长,”阿顺笑着,声线却愈发凄厉,“为什么泄露情报的偏偏是你?为什么忍辱偷生的也偏偏只有你?!”   他音量陡然提高,仿佛一声令下,黑潭般的四周浮现出越来越多的身影,在车上的魏超、陈姐,当初留在大厅待命的其余兄弟,他们不像是活人,更像是维持着死状时的尸.体,悬空地漂浮在黑洞洞的空间里。   而所有人的视线,无一例外都锁定在这里面唯一活着的傅声身上。   前所未有的无措如冰水渐渐淹没过头顶,傅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打颤,冷得打摆子般抑制不住。他原地转了一圈,四下环顾将自己包围的昔日战友,声音里却再没有往日给大家复盘技战术时的那般从容:   “大家听我说,我没有……”   一股熟悉却格外冰凉的气息从颈后袭来,傅声浑身的汗毛直竖,猝然回身!   惊慌失措之中,他迎面对上赵皖江的脸。   傅声呼吸一窒,眼眶却顿时红了。   “二哥……”   青年的声音里平添了几分难诉的委屈,他拼命摇头,“对不起,是我害了大家,是我害了你,我……我想去找你们,联邦已经容不下我了,我无处可去……”   赵皖江的脸上也沾满了斑驳的血迹,可唯独他的眼里没有其余人的僵硬和空洞。他一错不错地深望着傅声的双眸,而后伸出手拍在傅声颤抖的肩头,五指收拢握住。   赵皖江的声音同样带着沙哑:“你不能死。不要来找我们,明白吗?”   傅声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为什么要接下这个任务,”傅声哽咽起来,“如果当时我抗命就好了,无非就是被停职处分,比起咱们所有人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赵皖江平静地看着他。   “我想去死,二哥,死了或许就可以和大家团聚了,”傅声的嗓音里甚至掺杂上痛苦的呜咽,“死了之后我能见到你们,还可以见到——”   赵皖江打断他:“可我们不想见到你。”   傅声的话音戛然而止。   瞳孔瞬间紧缩成一道竖线,傅声湿润的眸中却依旧清晰地倒映出赵皖江的脸,而那上面则是一副赵皖江本人生前从未有过的冷酷神情。   “无论我们深处天堂还是地狱,都不欢迎你同往。”赵皖江的语气如同不容抗拒的宣判,“叛徒的归宿就是在尘世中腐烂,傅声,好好享受你应有的下场吧。”   不等他反应,赵皖江抓着傅声肩膀的手发力,悍然将他狠狠推去!   巨大的吸力旋涡般把他吸入,所有第七组战友的身影都扭曲远去了,可唯独那些淬了冰一般的视线却始终如影随形,在无穷无尽的深渊尽头幽幽凝视着他。   一声惊.喘,傅声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弹起!   笼罩他的黑暗暂时消失了。   书本脱手滑落到地面,傅声坐在床上剧烈喘息着,肩膀大幅起伏,双手下意识死死抓着被揉皱的被单。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慢慢低下头,把脸埋进手掌。过肩的长发从耳后散落下来,发丝凌乱,可青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现下的狼狈,呼吸声愈发沉重。   良久。   傅声放下手,面色依旧苍白如纸,眼神却变得涣散,他重新抬头,失去焦聚的眼眸望向床尾。   “妈妈……”   他轻轻念出声,忽然绽开一个微微的笑。   “妈妈,我们的选择不一样。”   青年清俊冷淡的眉目逐渐放松下来,声音如同耳畔私语,“当初你不敢面对的,现在轮到我来面对。我走的这条路,哪怕要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猫眼,醒了吗?”   大门打开,客厅里传来脚步声与卫兵的呼喊。傅声睫羽扑簌一阵抖动,松开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双手攥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   卫兵推开主卧门,扬了扬手里的加密文件袋:   “哟,已经起床了,那正好。裴参谋长刚让人送来的资料,说让我交给你,你看了自然就知道怎么做。”   他说着把文件袋丢到床上,傅声表情与平常没分毫不同,只是反应略有些迟钝,他看了文件袋两秒,倾身把它拿过来,拆开。   文件第一页上赫然是一份顾氏医疗当今总裁的基本资料,傅声随意翻看,目光扫过姓名那一栏上写着的“顾承影”三个字,而后将东西放下。   “明白了,一会儿我会细看。”傅声说。   卫兵:“刚我好像听见你在说话。你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什么人秘密通讯?”   傅声终于转头正眼看向卫兵:“我和谁说话?”   “怎么,我都听见了,你还不承认?”卫兵扬眉道,“你这种诡计多端的人保不准是策划什么阴招呢,看我明天就让人来在你屋里直接装个监控摄像头,你还怎么干坏事!”   傅声眼里的光冷下来。   “我要是真想干什么坏事,你早就死了,轮不着现在在我房门口大放厥词。”他把脸侧的发丝挽到耳后,“你如果以为一个摄像头就能限制住我的话,尽管试试看。”   卫兵噎住:“嘿,你这家伙……!”   “我没和什么人说话也没有自言自语,”傅声倾身把地上的书捡起,拍拍上面的落灰,“告诉你的主子,他要我去的地方我会准时出席,至于你,现在可以从我的卧室滚出去了。” 第50章   入夜, SUV停在一栋标着“君庭豪苑A栋”的豪宅前。   傅声下车,待胡杨把车开走后仰头打量着这栋典雅的仿古建筑。   君庭豪苑,乃是首都十多年来富豪圈层趋之若鹜的地产之一, 不少人以在此拥有一套房产作为自己“老钱”身份的象征。   然而一反常态的是,一向僻静素雅的院外此刻乌泱泱地聚集了不少人, 打横幅、举牌子的什么人都有, 群情激奋, 君庭豪苑的七八个保安正在外维持秩序, 可依然收效甚微。   “声哥!”   傅声收回目光。又一辆黑色库里南停在车道边熄火, 裴野跳下车来,满脸的意外, “裴初说会协助我一起搞定顾承影的人原来是你?”   傅声眸光一动,随即恍然大悟。   自己如今是戴罪之身,裴初那个老狐狸是绝不可能放任自己一个人干这么大的事。   让裴野与他一同前来,一时为了看住自己不要动什么手脚, 二来事情如果办成了,到头来也会顺理成章安在他亲弟弟头上,他们两兄弟一荣俱荣,裴野有功劳, 就等于裴初也跟着脸上有光,什么都不做就坐享渔翁之利。   如此算计, 也真不愧是他们裴家兄弟俩干得出来的事。   裴野又惊又喜, 俨然忘了之前在揽月坊傅声对他的告诫,快步向傅声走来:“看来你也收到顾氏的资料了,声哥,咱们两个要不要先商量一下……”   话音未落,傅声已从他身侧目不斜视地走过。青年薄薄的眼睑微垂, 擦身而过时颈后隐约飘过一丝连本人都没察觉到的雪松香味,山林晨涧般清凉幽微。   裴野愣住:“声……”   说话工夫,傅声已经走远了。他没有进入君庭豪苑,而是径直朝着不远处聚众闹事者的方向走去。   裴野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眸光渐渐黯淡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也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步入面前的这栋豪宅。   *   “裴警官,幸会。”   会客厅内,一众被邀请的官商或站或坐,端着酒杯谈天。裴野被仆从引入隔壁的私密会客室,拉开门,一个身着西装、精英范儿的alpha从沙发上起身,语气客气却算不上多热情。   裴野伸出手,同对方相握:“顾总,久仰大名。”   对方正是如今顾氏医疗的总裁顾承影。顾氏集团分支庞大,医疗业是他们的核心,老顾总把这三十岁的大儿子放在顾氏医疗,明摆着要他接班,扛起顾家一门的大旗。   事实证明,老顾总的判断是对的。就任这两年,联邦政.局动荡,可无论当局者怎么变,顾氏医疗始终屹立不倒,足以见得顾承影的手腕和眼光。   “裴警官看起来很年轻,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   顾承影戴着副金丝眼镜,标准的上流圈子的斯文模样,他示意裴野请坐,瞳孔不着痕迹地上下一动,将裴野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笑意渐深。   “裴警官百忙之中还能抽空亲自来和我商讨首都医保委员会改革的事,顾某真是诚惶诚恐。”   裴野也笑笑:“顾总太客气了。”   顾承影口中的医保委员会改革,正是此次裴野得以前来的由头。   多年前执.政党就试图推行过将联邦的各大医疗企业联合起来,建立医保委员会,对市面上新增的药品和医疗项目如何纳入保障进行统一管理和定价,然而亲军派独揽权柄,此事便也一搁再搁,一直拖到今天。   凡是在首都有垄断竞争地位的医药企业,没有一个不削尖脑袋想要在委员会中占据一席之地。按理说顾氏当选会长是实至名归的,可不巧的是委员会采取投票制,以顾氏一家独大的局面,遭到联合排挤是显而易见的事。   也正因此,顾氏医疗再怎么做大做强,想要加入委员会推行改革方案也势必要经历一场大放血。   佣人上过茶,顾承影道:“顾氏医疗创立至今,一直都坚守医疗企业的社会责任,如今除了原有的业务领域,顾氏医疗还顺应联邦政.府的号召,关注社会上少数群体的需求,从去年年底开始我们就已经投入了两个新的研发项目。”   裴野做了个愿闻其详的表情。顾承影接着说:   “首先就是关于残障人士的义肢和术后的康复训练,残障人士一直是社会的边缘群体,如果顾氏加入委员会,我会着力推进这一部分用品在医保中的报销比例,同时规范整个行业的质量标准。其次……”   他呷了口茶:“其次就是精神疾病患者的治疗问题。”   裴野的表情微妙地顿住。顾承影视而不见似的,放下茶杯:   “根据我公司的统计,完全失去自理能力的精神疾病患者在联邦的病患占比已经连续三年增加,这类病人对于家庭产生的经济负担极重,但是药物的研发领域仍然存有大量空白。对这部分人群的保障也是我们未来要推进的方向之一。”   顾承影说完,观察了一下裴野的脸色。   “怎么了,裴警官?”顾承影慢慢扬起一个微笑,“刚进来的时候看你好像就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是顾某哪里说得不对吗?还请裴警官批评指正。”   裴野回过神:“……没什么,这方面顾总是行家,我不敢妄言。”   顾承影:“行家不敢当,在其位谋其事罢了。不过——”   他双腿交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深灰色的马蹄沙发里,“医疗业是个成天和生老病死打交道的行当,裴警官年纪轻轻,在这方面欠缺一些阅历也是正常。”   裴野有些意外地挑眉。男人扶了扶镜框,笑意浅淡,标准的斯文败类气质。   楼外遥遥地响起一阵整齐的喊声,因为距离过远模糊了音节,只留下乱糟糟的吵闹。   顾承影苦恼地叹气,起身:“让您见笑了,裴警官。委员会的事不知道被谁走漏了风声,好多爱管闲事的在外面闹,抓了一批又放出来一批,根本不顶用……已经好几天了,由着他们去吧。”   裴野不由得想笑,强忍住没出声。   不愧是把商界老油条们都杀了个片甲不留的小顾总,锋芒与城府并存。先是看似宽慰人实则指出裴野是个门外汉,再明里暗里抱怨首都警方执法不力,三言两语之间就给了自己两个下马威。   “这里隔音不太好,要不我带裴警官在寒舍四处转转?”顾承影示意佣人退下,拉开房间门,十分屈尊降贵的模样,“边走边聊也是一样的。”   裴野从善如流,站起身:“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麻烦顾总带路。”   ……   君庭豪苑的装潢一直是极具特色的复古风格,讲究山水布局,因而十分迎合商界成功人士的口味。   两个alpha穿过悬挂着古画真迹的短廊,谈笑之间,顾承影侧过头似乎不经意地对裴野说道:   “裴警官,说实话,顾氏医疗进入医保委员会确实比一开始预想的存在更多困难,不过顾氏的名头你一定听说过,无论经历什么变革,公司始终都屹立不倒,区区医保委员会的乌合之众并不足以成为一块绊脚石。”   裴野颔首笑道:“这是自然,顾总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他们路过茶室,裴野在顾承影带领下进去转了一圈,他倒也不藏着掖着,十分真心实意地称赞:   “顾总家里好有格调,我们这一般的公务员可是无法享受这么奢侈的住宅啊。”   来接待裴野之前顾承影似乎刚从茶室出来,桌上的弥勒茶宠都是湿的,顾承影斟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递给他。裴野接过来闻了闻:   “好香,连我这个不懂茶的都能闻出来品质不俗。”   他把茶杯端起来,顾承影似乎看出他的意思,端着茶杯的手放低了点。   “裴警官,喝茶不碰杯。”顾承影说。   裴野哦了一声,悻悻地抿了一口:“多谢顾总款待。您别笑话我哈,我这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他这话不是自谦。裴野的原生家庭可以用穷苦来形容,后来遇见傅声,其实傅声的身世也算得上上流圈子的公子哥了,可偏偏傅家爷俩都不喜奢华,傅声本人的穿衣风格甚至简朴到像个“直男”beta,纯靠漂亮的脸和气质撑着。   顾承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放下茶杯。   “裴警官要说自己没见过大世面,恐怕也太谦虚了。”顾承影说,“如今国内变局频生,能在大风大浪中勇立潮头,可比吃吃喝喝的世面重要得多。况且……”   他伸手在裴野穿着的挺括的定制西装上比量了一下:   “你这一身行头,一看就价值不菲嘛。”   裴野想说这都是自己那个渴望摇身一变成金凤凰、恨不得把丢人的过去都一笔勾销的亲哥强行给自己置办的,但他深刻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爱打扮的个性,感觉他们兄弟俩也是大哥不笑二弟,遂耸耸肩:   “哪里,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嘛,盛装出席也是我代表组织向顾总表示尊重。”   顾承影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这边请,裴警官。”   他们走出茶室,裴野身侧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山水奔腾,壮阔的画卷饶是他这个只经受过学校基本的美学教育的人见了都觉得水准高潮。他不由得驻足:   “没想到顾总还是个收藏家,眼光这么独到……”   顾承影颇为受用,于是也停下来,任他欣赏。藏品不能随便摸这种基本的道理裴野还是知道的,他没敢上手,下意识地在墙上叩了两下。   空荡荡的响声传来,青年曲起的指节一顿。   他转身面向顾承影:   “顾总,你这墙……里头是空的?”   顾承影原本闲庭信步的神态凝固了。   “……对,”半晌,男人又缓缓扬起嘴角,从容上前,“原本君庭豪苑的地下室被我稍微扩建了一下。我这人喜好收藏,有的藏品放不下,又不能见光,所以都存放在地下室里。”   裴野凝视着他。顾承影扶了扶眼镜。   “裴警官,这应该不违法吧?”他问,嘴角的弧度不变,语气里的笑意却消失了。   裴野放下扶着墙的手,咧了咧嘴。   “您看您说的,顾总,这也太小题大作了。我就是担心这君庭豪苑别有什么豆腐渣工程,万一这是承重墙可就糟了。”   青年说着大大咧咧地一笑,顾承影看向他的眼神里划过一丝微妙的光,而后同样若无其事地点头。   “君庭的老板和我父亲是故交,在这里住着很放心。”顾承影说着侧过身,裴野会意跟了上去,顾承影带他走到楼梯口,旁边就是别墅内的电梯,可不知怎么的男人看都没看,迈上一级台阶。   “今晚天气不错,去顶层露台吹吹风如何?”   裴野也比了个请的手势:“客随主便。”   他们走上旋转的环形楼梯,裴野跟在顾承影身后,这时他突然说道:   “顾总,说句实话,我想您心里也清楚,假如委员会对于顾氏其实是利大于弊的。”   顾承影停下脚步,裴野不得不也停下。前者侧过头,看着他的目光逐渐展露出不加掩饰的玩味,有种一直掌控大局者发现有人试图主动改变局面。   “利大于弊,不是嘴上说说就能成立的。”顾承影以一种导师的口吻道,“裴警官是有什么高见?”   裴野:“不敢,只是我自己的看法。如今的顾氏医疗远远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论隐患,我认为至少有三点。”   顾承影回过头,继续往上走。   “我洗耳恭听。”他边走边说道。   裴野于是也跟上来,两人拾级而上,脚步声错落响起。裴野道:   “第一就是价格过高导致贵公司的出口乏力。除了医院,顾氏还需要扩充更多的下游渠道,可我看过顾氏医疗的财报,一个如此规模的医疗巨鳄,出口额居然和比自己规模小百分之三十的京外公司持平,证明顾氏开拓海外市场的能力大大有待提高。”   “第二是专利时间,顾氏医疗是靠支付专利费用,凭借后发优势起家的,如今虽然核心业务已经实现完全自主,可还有相当一部分产品的核心专利掌握在其他公司手里,联邦的专利保护法又十分严苛,每年光是专利费就高达数亿元。”   “第三则是顾总自己提到的精神类药物开发,这类药品缺乏稳定的实验数据和试药人群,成本极其高昂,我注意到去年第三季度顾氏正式提出这项计划后,股票当天就因此下跌了好几个点,想必董事会内部的阻力已经体现在股价上了,长此以往公司内部只会越来越动荡离心。”   每说一点,顾承影的步伐就慢下来一些,到最后他干脆停了下来,十分复杂地注视着裴野,裴野却反过来不再看他,没注意到似的继续往上走,直到把顾承影落在自己身后两级台阶,才不紧不慢停下。   “请顾总指教,”他侧过身,手肘搭在栏杆上,“我说的有什么不对,还望您包涵。”   顾承影眉峰微微收蹙。   “你对医药、对顾氏这么了解?”   裴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顾总,您还没说我这些论断对不对呢。”他提醒道。   顾承影眉头皱紧,又很快展开,面色如常:   “任何时候,任何企业都不会有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安稳睡觉的一天。顾氏医疗就算加入委员会,也不代表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不加入自然也不足为惧。”   裴野的手随意搭在实木栏杆上,指尖哒哒地点着。   “也对,坐吃山空是不可能的。”他赞同地说着,而后佯装不解,“只是顾总,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这般不在意,又为何要费那么大力气把首都各大医院的院长、医疗协会的代表都邀请到家中磋商呢?”   顾承影的下颌僵了僵。空气都安静了好几秒,他方才说:   “你说的是……”   “对,就是会客厅里面那些客人。”   裴野拦下话头,“顾总大约认为我年龄小,又是个警察,过去跟着组织搞斗争不可能认识你们这行的人,所以敢让佣人带着我大摇大摆从这些人隔壁经过……不过很可惜,这里面的面孔我每个都认得,甚至如果我走进会客厅,里面会有一半的人认识我,另外一半不认识也要装作认识,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大难临头。”   楼梯上陷入从未有过的寂静,台阶的地形差让顾承影不得不微微抬头,柔和的水晶吊灯在裴野脸上打下恰到好处的侧光,青年依然礼貌地微笑着,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散发出深邃的寒意,仿佛蛰伏着的一头凶祟的猛兽。   Alpha势均力敌的气息如暗流涌动,可并非原始的对峙本能,而是一种包装在客套言辞之下的试探,毒液般阴气森森。   裴野眼里闪过一丝攻击性的冷笑,而后轻飘飘地勾了勾唇。   顾承影眼神下垂,思索地俯首。   “原来如此,”他语气倒是平平,“是我小瞧裴警官了。”   裴野收起轻蔑笑意:“哪里的话。”   他转过身往楼上走,忽然听到下方顾承影的声音又道:   “所以,在你们看来,背靠新党才是顾氏想加入委员会的不二选择咯?”   裴野:“组织从不打这种包票。不过,各取所需这一点倒是真的。”   顾承影呵笑。   “也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嘛。”   他顿了顿,“你们的这个邀请,容我考虑一下。”   皮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裴野的脚步骤然一顿。他微微怔了一下,感觉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而后顾承影从自己身后越过,走上了顶楼,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串钥匙。   “已经让家里的佣人简单准备过了,不成敬意。”顾承影温和地说。   裴野的双唇逐渐紧抿成一条线。   谈判与捕猎的核心都是一样的,在最短时间拿捏对方的软肋,步步紧逼、乘胜追击、一锤定音——或一招置于死地。   如果不能一鼓作气,但凡留出一个口子,就等于给足了对手喘息的空间。   顾承影刚刚几乎要被说动了。可或许这就是商界老手的镇定与慎重,他完全没有自乱阵脚,反而后退一步,重新给自己争取拉扯的空间。   对方显然是很需要进入医保委员会的,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顾承影此时拿乔,无非还是在赌,赌裴野有没有底牌。   露台的门被打开,顾承影转身对他颔首致意。裴野也露出一个和气的笑来,刚要跟上去,忽然又听到楼梯下方由远及近地传来咚咚咚的急促脚步。   “顾先生!”   是一个佣人。对方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凉气,显然是刚从室外回来。   顾承影应该是提前就吩咐过把这里的人都清退不要来打扰,看见有人贸然上来,顿时脸色有些不悦,不过他没发作,只是冷冷看了佣人一眼:   “有什么要紧事,没看见我和裴警官正在谈正事吗?”   “顾先生,楼下那群闹事的越来越狂了,甚至说要闯进咱们院子里,咱们的安保又无权扣押人,我怕事态控制不住……”   “怕什么,这不是有警方的人在吗,他们还能袭警不成?”   顾承影不以为意道。那佣人为难地勉强点头:   “是,楼下那位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这事交给处理,让我转告您一下。您看是不是真的要……”   话音未落,裴野眉宇一僵,大步流星走上露台,探头向下望去。顾承影皱了皱眉,很快恍然大悟,摆摆手示意佣人退下,而后慢慢悠悠跟着走到露台。   “看来贵党果真是诚意十足嘛。”   他别有意味地感叹。   君庭豪苑的住宅外墙亮着光,院内路灯透亮,一路照出院内的道路与一草一木,以及院外蚂蚁群一样密密麻麻的一团拥挤的人群。   灯光同样也照亮了围栏内站着的一个背影,裴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漆黑的瞳仁急切地颤抖着。   “他,”裴野喉结动了动,“他不是……”   “没关系,我这人最喜欢隔岸观火的戏码了。”   顾承影仿佛听不到冲天的谩骂声,慵懒地倚在露台护栏边,“好戏开场没有不看的道理,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底牌吧,裴警官。” 第51章   “你是谁?有点眼力见就滚去把姓顾的叫下来, 让他给我们当面解释清楚!”   人群里一个尖利的嗓音传出,傅声淡淡向声源处瞥了一眼,走到围栏后, 拍了拍一个安保人员的肩。   “劳驾,让我来跟他们说两句。”傅声说。   外头抗议的声音简直沸反盈天, 那安保已经汗流浃背, 回头看了一眼傅声, 不耐烦地皱眉:   “客人, 您这瘦胳膊瘦腿儿的, 别在这儿久留了,还是赶紧去屋里吧!这些人好话歹话都说尽, 一点作用也没有,倔得跟驴一样……”   傅声面无表情:“我是你们顾总拜托来安抚这些人的。把这儿交给我就好,电动围栏的遥控器也请交给我,谢谢。”   安保愣了愣, 重新将傅声上下看了一番。   傅声穿着一身米色的青果领西服,白色衬衫,雾灰色西裤,没有打领带, 长发照旧梳成高马尾,整个人面沉似水, 肤色洁白如霜。此起彼伏的骂声仿佛与青年周身沉稳的气场自动隔离开来, 傅声听不见似的,伸出手。   “相信我,先生。”傅声说,“我可以让他们马上闭嘴。”   傅声的话仿佛有种让人不由自主遵从的魔力,安保呆了两秒, 点点头,掏出遥控器放到傅声向上摊开的掌心,边后退边不放心地嘱咐:“你可别误按到开关,他们要是冲进来就不好办了。”   傅声没听见似的,把钥匙揣回兜里,转身面向愤怒的人群。   “你们的代表是哪一个?”傅声问,“站到前面来和我说话。”   人群稍微安静了些。一个梳着中分头的男子挤到最前面,把手里的牌子塞给另一个同伴。   “我就是!”中分头横极了,“你是顾家派出来和我们谈判的?我们的要求已经明明白白告诉顾氏医疗了,一分都不会退让,他现在要加入什么委员会,就是要动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命根子,顾承影这混蛋还有没有点人性?!”   傅声沉默地看着对面隔着电动围栏激动地喷着唾沫大声宣讲,男人越说越激动,人群也被这种激情感染,他每说几个字都会引来愤愤不平的附和声,中分头也因此把腰杆挺得更直:   “君庭豪苑这么大一个地产商都不敢不放我们进来,你们这独门独户的几个安保更休想拦住我们!让顾承影现在滚出来!”   “让顾承影滚出来!”   “让顾氏医疗给我们这些民众一个说法!”   喊声眼看着越来越大,傅声却仍然站着,看不出有什么下一步的动作。然而青年并不知道,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正被楼上的两个alpha所注视着。   露台上,顾承影像是听不见那些指名道姓的辱骂一般,甚至看起来优哉游哉的:   “裴警官,我记得最开始新党派来和我会谈的除了你还有一个,看起来应该就是楼下那位先生咯?”   裴野含混地唔了一声,心神已经乱了,扶着栏杆的手不由自主抓紧,骨节突起青白的颜色。   事情开始向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了。顾氏医疗能否顺利进入委员会甚至拿下会长的席位,主要取决于投票结果,而舆论又是影响票型的一个重要因素。这些人想与顾氏抗衡等于蚍蜉撼树,可若是从舆论角度就不同了。   也是正是如此,最近这几天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闹事。   “都说新党是带着诚意来和我们顾氏协商的,”顾承影从露台的玻璃圆几上拿起一杯佣人提前热好的红酒,“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在这儿一起看看你的组织会为我带来怎样的见面礼吧,裴警官。”   *   楼下,电动围栏将院内院外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傅声顶着众人的目光上前一步,迎接外头男子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般的视线。   “敢问这位先生,”傅声问,“顾氏医疗加入医保委员会,动了谁的蛋糕?”   “他动了所有人的蛋糕!”中分男人义愤填膺,“谁不知道这委员会就是块遮羞布,到时候他们拿着高额补贴和退税政策生产一些劣质药品给民众,又把钱投入到研发什么治疗疯子的项目上,岂有此理!”   傅声面色从容,连听到疯子二字时脸上都没有任何变化。   “这么说来,”他稍稍仰头向后眺望一圈,而后把目光落回到中分头脸上,“你一定是顾氏医疗的老顾客了,对么?”   “那当然!医疗支出可是我的一笔大——”   傅声语调陡然一转:“你患的什么病,吃的什么药?”   中分头眼眶瞪大:“我患得是……我这把年纪了,常见病多多少少都得过一些,平时吃的药名字都那么长,谁记得住?总之是一笔大开销就对了!”   傅声点点头:“好,那我们聊聊你的这笔固定开销。联邦法律规定,在医保报销名录内的非处方药物,每个月最多可以提交百分之七十五到八十的报销份额,处方类药物需要经过主治医生签字确认后报销七十到七十五的份额。”   “先生,请问你这笔开支经过报销之后还所剩几何?”他盯住男人的眼睛,“顾氏医疗进入委员会之后,只会有越来越多药品也加入到报销名录中,这怎么就不是惠及民生?”   “你说得压根就不现实,有几个医生二十四小时预备着给你签单让政府审批?”男人不屑一顾道,“你去首都各大医院打听打听,特效药、处方药还不是要找些关系走特殊渠道集中报销,比例最多百分之五十……”   他忽然不说话了,仿佛意识到什么,惊慌失措地向傅声看去,却看见傅声琥珀色的瞳孔里涌起毫无温度的笑意。   “这就怪了。”傅声说。   中分男人如鲠在喉:“你,你说什么?”   “一个中气十足面色红润的成年男性,非要谎称自己有各种慢性病,明明家境殷实,手上还戴着——”傅声望了一眼男人来不及缩回去的手腕,“最新款的名牌手表,却说自己负担不起药费,更奇怪的是……”   傅声唇角轻微上扬,“明明连自己吃的什么药都说不出,却对于处方药的非法报销渠道和比例如数家珍。你根本就不是患者,医疗业的蛋糕顾氏医疗确实动了,动的就是你们这些未经授权的代理商和药贩子的蛋糕。”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中分男人一下子慌了:   “你胡说八道!”   “打嘴仗毫无意义,代理商先生。”傅声把遥控器拿出来,拎到众人眼前晃了晃,“但我可以告诉你,你和你身后这些假办成抗议群众的药贩子同行们已经严重侵犯了顾承影先生的个人权利,我给你们三分钟时间自行离开,三分钟之后,我会让安保准时报警。”   “你敢!”   中分男人一把抓住围栏,面部肌肉都扭曲到了一块,“顾家倒是想得美,往后背靠公家做大做强,我们这些人呢?那些药品和器械都纳入到名录里,谁还会来找我们做生意?今天说什么我们也得找姓顾的算账!”   男人眼里露出鱼死网破的凶悍光芒,傅声轻轻呼出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你自己选的,可别后悔。”   说完,他当着围栏内外所有人的面,毅然按下了遥控器的开关!   “——喂!”   后面的安保顿时冷汗都下来了,顾不得什么尊称失声喊道,“别按遥控器,围栏会打开的!你看不见外面有几十个人吗?!”   傅声置若罔闻,站定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地望向逐渐打开的电子围栏外愈加骚动的人群。   身后楼上露台边,裴野的心跳都停了一拍,他下意识探身向前,却听见身旁的顾承影尾音上挑“哦”了一声:   “放他们进来?有意思。这些人能不能找我算账先不谈,你的这位同僚可是要首当其冲了。”   裴野有些失态地唰的一下扭过头:“有意思?”   顾承影仍然盯着楼下,没有看他。   “你不这样觉得吗?”他反问。   电子围栏开了个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口子,眼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如奔流的洪水一般往院子里冲,裴野的声线都掺杂上一丝压抑的颤抖:   “声——我这同事身体不好,被这么一帮不讲理的人围上来会有危险的!   顾承影看好戏似的眯起眼睛。   “没关系,您忘了我的公司是干什么的吗?大不了医药费我来出,横竖他死不了。”说着他终于扭过头对怔住的裴野露出一个微笑,“——开玩笑的,裴警官。”   裴野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个什么样的人进行谈判。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沉声道: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顾总。让您手底下的安保人员尽快……”   “——啊啊啊!!”   一声杀猪似的嚎啕从楼底传了上来。露台上裴野和顾承影皆是轻微一怔,不约而同向下望去。   人头攒动的洪潮被一道无形的空气堤坝堵住,减缓了流动,空气墙的另一面,所有安保呆若木鸡地站在远处,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四五个显然和那中分男一伙的魁梧大汉一齐涌上来,豺狼群一般扑上去,却只见方才还静静伫立的灰白色身影从狼群的空隙中闪赚腾挪而出,一个手刀狠狠劈下去,背袭的壮汉顿时软脚虾似的两眼一翻瘫倒在地!   没等任何人反应,那身影抓住另一个人的胳膊反剪到背后轻巧利落地一折,伴随着人群的惊叫,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男人哀嚎着一头扎在地上痛得来回打滚,那身影毫不停顿,一脚踹中吓呆的第三人的腹部将人踢倒在地,跪地用膝盖压住大汉的喉咙,高高扬起手——   “别!别!饶命!!”   男人就差哭爹喊娘,挥舞着双手告饶。周围的人全都僵在原地,傅声跪在地上没动,西裤被膝盖骨顶出伶仃的凸起,他用骨头死死压住男人的喉结,听着地上的人涨红了脸却咳嗽不出来的喘气声,方才抬起头来,凌厉的目光剜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所有人都往后退,真切地感受到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刚刚划过自己的咽喉。   傅声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已经吓到痴了的中分男脸上。   “还要进去么?”   傅声语气平淡,问。   中分男使劲咽了咽口水,摇头如拨浪鼓:“不了不了,您大人有大量,手下留情……”   傅声向旁边地面上七零八落的几个人一歪头,脑后的马尾也跟着柔柔地一动。   “往后还来吗?”   中分男:“不不不,就是请我们来我们都不来了!”   傅声若有所思:“那往后若是有人问起……”   “绝不会有人问起!”中分男简直快要给傅声立正站军姿,“就算真的有人问起,我们也什么也不会说,今晚什么都没发生,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哈!”   傅声这才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抻了抻西装外套,将褶皱抹平。他自顾自整理衣着,再也没看那换了一副嘴脸的男人。   “行,把他们带走吧。”   傅声轻飘飘地一声令下,人群已作鸟兽散,有几个人甚至不用安保动手,自行折返回来把失去行动能力的几个大汉抬了出去。   偌大的院内一片压抑的死寂。院内的安保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才和傅声说过话的那个甚至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了,踟蹰地挪了两步:   “先生,多谢您出手相助……”   从头到尾,楼下的这场闹剧,包括傅声在内每个人的一言一行都清晰地传到露台上远观的二人眼中。   远处闹事者启动车子,几道车灯直直打来,傅声被晃了眼于是侧过身,整个人笼罩在如聚光灯般的光束之下,夜晚风骤起,西装外套下摆轻轻拂动,也吹动傅声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   顾承影看着看着,嘴角已不知不觉扬起笑意。   “真是一份意外之喜啊,裴警官。”顾承影幽幽地道。   楼下的身影忽然轻轻打了个冷颤,傅声拢住外套衣襟,低头咳嗽起来,另一只手慢慢抓住心口的衣服,将布料揉出一团痛苦的褶皱。   裴野握着护栏的手痉挛地一紧,喘息加重:   “简直是胡来,他怎么能这么冒险,万一有个闪失……”   裴野的唇色都吓白了。可就在他身旁,顾承影的目光始终萦绕在傅声周围。   “先生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我们……”   楼下几个安保一下子傻了眼,有人喊了一声,可话没说完,傅声摇了摇头,像是急需一个支撑,有些重心不稳地后退一步,勉强稳住身形。他捂着心口的手五指抓紧,仰起头艰难地喘着气,喉结滚动:   “……不需要。”   顾承影镜片后狭长的双目眯起。他的视线如紧缚的绳索,在傅声身上从头到尾缠绕而过。   傅声阖眼稍仰着下颌,浓长的眼睫颤抖,灯光在他立体分明的五官上打下阴影,他嘴唇微张着,修长白皙的颈勾勒出绷紧的线条,脑后的发丝垂落下来小幅晃动着,发梢扫过单薄而挺拔的脊背,直肩窄腰的身形在光下脆弱而劲韧。   周围的一圈人很快从不知所措中回过神来,一个安保队长模样的人上来搀扶住发病到站不稳的傅声:   “客人,一楼有个客房,我带您去歇一歇……”   傅声皱眉,终于无力地垂下头来。   “好。”他沙哑地说,“麻烦帮我找杯水来,我吃药的时间到了。”   露台上,裴野感觉肺里揉了一把沙子,呼吸都火辣辣的痛。他心疼地看着傅声被人搀着慢慢向楼内走去,嗓子干涩得要命,刚想转身下楼接应一下,突然听见顾承影又道: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们新党的这张底牌,确实是张绝杀的王牌。”   裴野眼神往回一勾,眸中闪过一丝戾色。   “他不是新党人,也不是我拿来向顾总你献媚的底牌。”裴野态度与最初相比堪称两级反转。   顾承影也转过头来,像是从一场盛大戏剧的落幕中抽回神。   他没注意到裴野的冒犯,“唔”了一声,仿佛还沉浸在刚刚的场景中。   “我对于你的这个组织,包括裴警官你,真要刮目相看了。”这位商业帝国的执掌者若有所思片刻,笑道,“感谢二位今晚为我彻底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裴野沉沉地望着他。   对于顾氏医疗而言,想要加入委员会,欠缺的东西无非两样:有力的后台,以及足够友好的舆论环境。新党如今强势入主议会和内阁,可是否名正言顺终究还没有定论,这种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更遑论给顾氏创造一个干净的舆论场。   可今晚傅声一通软硬兼施下来,闹事者偃旗息鼓,顾承影后续再跟上手段打扫战场也就方便多了。倘若一直这么闹下去,明天的头版头条上搞不好都会出现顾氏的丑闻。   说傅声是顾承影今晚的救星,恐怕也一点都不为过。   转眼间,傅声已经被人搀扶进屋,院里重归安静。顾承影走到露台门口,一边兴致盎然道:   “婉若春山涧,傲如擎苍竹……你的这位同僚,倒是和这首诗相配得很。”   裴野脸色有些不悦,没有接话,向顾承影走过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顾承影从方才开始句句不离傅声,他自己确实喜欢傅声光芒万丈的样子,如果这世界上当真存在什么至高的王座,在他心目中那就一定是为傅声量身定做的。可这不代表他乐于见到别人,尤其是一个看着就不是好东西的alpha对傅声这样过度关注。   他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不那么阴沉:   “顾总,该处理的琐事已经处理了,现在我想我们可以切入正题了吧。”   顾承影微笑:“当然。”   裴野道:“您是商人,应该懂得互惠互利的道理。我们的诚意已经拿出来了,您如果还有什么顾虑不妨说出来,我们开诚布公地……”   “不,没有任何顾虑了。”   顾承影的话让裴野一愣。   “顾总,您的意思是……”   两个人已经走回原来的楼层,这时顾承影道:“哦,你误解我的意思了,裴警官。我并非现在就同意合作,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全盘接受贵党的开价,但我这边除了要贵党保证我顺利当选委员会会长之外,还要额外增加一个条件。”   裴野:“什么条件?”   顾承影停下来,镜片在灯下反射出白光,教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他仿佛早就想好了这个答案,一字一顿道:   “自愿。”   裴野迷茫了一瞬:“自愿?”   “对,”顾承影肯定地道,“刚刚楼下那个人——不管他是alpha、beta还是omega,我要贵党把他交给我,让他心甘情愿地在君庭豪苑,陪上我一整夜。”   晴天霹雳轰然击落在头顶,裴野双眸狠狠一震,呆立在原地!   “你,”他听见自己后槽牙咯咯的摩擦声,浑身应激地颤抖起来,“你,再说一遍……?!”   “我对于粗.暴的驯服毫无兴趣,”顾承影无视面前人的震怒,轻柔地解释道,“比起征服的过程,我更喜欢占有的结果……我可以确定,如果不对刚刚那位美人出手的话,我的损失恐怕要比区区一个委员会的席位大得多。”   “那么裴警官,”顾承影对阴沉着脸的裴野露出体贴的微笑,“就请劳烦你把我的意愿转达给你的上级,以及那位美人本人吧。” 第52章   “没门儿, 这事没得商量!”   翌日,军部参谋长办公室内。   裴野噌地站起,看向办公桌后的裴初:“顾承影当我们在搞什么, 权.色交易?以人换物?这事绝对不成!”   裴初没立即回应,慵懒地掀了眼皮, 目光在亲弟弟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上游荡而过, 停在角落里靠墙而立的高挑身影上。   那青年不是别人, 正是裴野口中要被“交易”的傅声。   “能不能别一到关键时候就一副意气用事的学生样?”裴初探身在桌上敲了敲, “现在组织最要紧的事是什么?斗争胜利之前亲军派曾经通过了一个增加军部代表在议会席位占比的法案, 如今马上就要重新投票表决了,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关注这个事!”   “那又如何——”   “表决通过之后, 立马就要紧锣密鼓地筹备来年大选,”裴初一本正经道,“主席已经拟好了第一次的发言稿,大选成功前一系列整顿措施必须尽快推行下去, 让全国上下都看到我们改革的决心和成效——”   “你怎么不从盘古开天地开始跟我扯?”裴野忍无可忍吼道,“这和声、和傅声同志有什么关系?”   裴初用老师看差生的眼神看着裴野:   “关系就是,如果没有顾氏集团的竞选献金,其他观望的资本就不会跟注, 我们的一系列计划都会胎死腹中。顾氏不抻头,咱们就没有启动资金, 就这么简单。”   “堂堂一个大政党, 难不成还要跪下来给顾家当狗!”裴野气笑了,“顾氏医疗就没有掣肘么?顾氏加入医保委员会还不是需要我们替他斡旋?”   “急迫性不可相提并论啊,”裴初叹了口气,“顾氏加不加入委员会,和我们接下来这一年要面临的问题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 人家可以拖个一年半载的,主席可等不起。”   裴野不死心道:“那也不能什么都顺着他的意思来,陪他顾承影在他的私家别墅里过一整夜,还特意强调‘自愿’,自哪门子的愿?好事用得着自愿两个字吗?”   “一夜而已,他还能翻起多大水花啊。”裴初懒洋洋道。   “一分钟都不行!”裴野使劲一挥手,“这太危险了!总之,我不同意!”   他说完又一屁股坐回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气呼呼地抱着胳膊。裴初转头向角落默不作声的人看去。   “猫眼同志,你来说说,这话不是太低估了你的实力吗?”裴初一笑,说,“顾承影一个生意人,就算给他一把枪啊刀啊的,与赤手空拳的你相比,恐怕也不会伤了你一根汗毛,你说是不是?”   傅声本来没有看这两兄弟,听见裴初和自己说话方才抬起头来。青年面色冷白,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肉眼可见的憔悴。   良久。   “也不是不可以尝试。”   傅声回道。   裴初无视沙发上的青年不可思议的眼神,露出满意的表情。   “组织一向喜欢民主表决,”他对二人笑着点头,而后对裴野道,“你看,人家猫眼同志本人都没说什么,你就别瞎操心了。要我说,顾承影也不是非要做什么你脑子里想的那种肮脏的事。”   裴野气得手都要抖了:“裴初,你……”   “行了,这没你的事,你可以走了,猫眼。”   裴初又对傅声道。傅声正靠在墙边将有些松了的马尾重新扎好,裴初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恰好叼着发绳,于是青年点点头,快速将长发在脑后重新梳成一个饱满利落的高马尾,而后快步走出办公室。   裴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跟随傅声的离开而动,待傅声走了,他回过神,伸手指着裴初的鼻子:   “你又背着我打什么小算盘!”   裴初收起笑容,靠坐回椅背,双手惬意地搭在扶手上,没理会裴野。   裴野继续问:“你把猫眼安排来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早就想到会有这种可能了,是不是?”   “瞎猜测也得拿出点根据来。”裴初看他要说话,硬生生打断道,“好了,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早上你们两个来之前顾承影的电话已经打到我办公室了,他和我说的正是有关组织和顾氏交易的条件。”   “那个变态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了?”   “人家态度可真诚了,”裴初说,“这位顾总说,知道贸然提出这个要求对于猫眼来说恐怕有点难以接受,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难看,所以恳请我们准予猫眼一天的解禁,希望能邀请猫眼吃顿便饭,彼此加深一下了解,也打消他的抵触和顾虑……”   “你是红娘还是拉皮条的,这不就是给他俩安排相亲吗?!”裴野坐不住了,“这种虚伪的话你也信?组织欠他什么吗,为什么非要给他创造这个机会?”   裴初耸肩:“人家都表示不会强迫了,我还能怎么说。”   “……那我申请作为猫眼的监视人一同前往。”   裴初端起水杯的手顿了顿:“裴野,我感觉变态的好像是你才对。人家吃饭,你在旁边坐着干瞪眼吗,还是给他们俩当书记员,逐字逐句记录他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别给咱们裴家丢脸了,真煞风景。”   裴野立起眉毛:“我煞风景?我变态?!你个老狐狸在这里说什么——”   “得,你不变态行了吧,”裴初咽了口茶,不耐烦地啪一下放下水杯,“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总之顾氏政治献金这事儿必须成。好了,先不说这些,还有个事正准备通知你呢。”   “别岔开话题!——”   “是爸的事。”裴初沉声说,“爸已经申请保外就医了,狱警那边说,爸好像病得很重。”   裴野的嘴巴半张着,微微呆住了。   “爸他……”他紧张地坐直起身子,“他现在还好吗?怎么还生病了?”   “监狱里条件不好,爸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宁折不弯,早些年肯定没少和监狱里的人起冲突,”裴初面色也有些不好看,“原来亲军派的人没少折磨他,这么多年过去恐怕早就积累下一些陈年旧伤……”   裴野的心都揪了起来。可裴初脸上担忧的神色似乎并没有维持太久,他站起身:“有机会我会带你去看他,保外就医之后咱们想见他一面至少还是没问题的……行了,这事你也别太担心,主席一直派人盯着呢。我还有个会,你也赶紧回特警局吧。”   “我真受不了你了,怎么总是只顾着自己把话说完了就不管别人的意愿!”裴野也起身,“爸的事还有那个姓顾的提出的无理要求都还没讨论明白呢——”   “没什么讨论的必要了,这是组织的要求,也是我这个上级对你的命令。”裴初摘下外套,抓住裴野的胳膊一把将人拽出门外,“这没你说话的份儿了,赶紧滚蛋。”   裴野就这么被强硬地中止了谈话,赶回到特警局。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傅声已经在243办公桌看什么文件,似乎忙得很,裴野一想到那有可能是顾氏的材料就更郁结。他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正好座机响起,他坐下接起电话:   “喂?”   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裴呀,现在给你打电话方便吗?”   裴野换了只手握住听筒,把电脑打开:“方便,会长您请说。”   “噢哟,叫会长干什么,好生分的!咱们这个关系早就是好兄弟了……”   电话那头,原来治安稽查会的那位会长笑哈哈道。裴野点开一份文件:   “把您当成哥哥是自然的,叫您一声会长是因为您曾经是我在稽查会的领导,这规矩不能乱。”   一句话说得对面心花怒放:“我就说小裴你这人识大体懂礼节,将来必能成大事!对了小裴,前天你跟我说让我帮你调查首都几家和顾氏医疗有过密切合作的医院,怎么样,对你用处大不大?”   裴野目光在屏幕里自己亲手整理出的名为“蛛网计划”的文档上扫过,闻言他笑了笑:   “用处大极了,过去在稽查会您负责检视首都各大医院的时候我就知道,组织内部若是有个医疗业的专家,那绝对非您莫属。”   “哎呀你看你这话说的,哪有这么夸张……”   裴野把文档里摘录出一页,上传到邮箱,选中一个收件人。   “如果不是您,我还真没法应对顾氏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裴野点击发送键,“会长,我听说您现在马上要去西京解决闹医改的事,西京当地有几个官员可是有名的地头蛇,我怕您不好应付,这有点他们的基本情况,我已经发到您邮箱了,到时候您拿着这些东西和他们谈,必定事半功倍。”   电话那头传来手机的提示音,过了十几秒,会长那边倒吸一口气:   “我的老天爷,这……这可都是那些地头蛇的‘七寸’啊!消息保真吗?”   “做人得懂得感恩,我会把不靠谱的东西送您吗?”裴野关掉所有页面,不紧不慢道,“您尽可以把心搁在肚子里,这些都是足以让他们倾家荡产的丑闻,一条情报都错不了。”   电话里会长的声音隐隐激动起来:   “好啊,这下西京那边的工作不愁办不妥了!小裴,能交到你这么个朋友,老哥我没话说,值,太值了!”   裴野无声地勾唇:“和我客气什么啊会长,这都是应该的。对了,您见多识广,在首都认识的朋友比我多得多,不知道您去西京之前方不方便再帮我查一件事?”   “你说就是了,包在老哥身上!”   裴野一掀眼帘,目光越过电脑显示器,穿过单向玻璃,朝243屋内那个清瘦沉静的侧影看去。   “我想查顾氏总裁在君庭豪苑的一套别墅。”他沉声道,“我怀疑他违规私改建筑构造,麻烦您帮我查查,我需要他购买这套房产之后任何接受联络和施工的私家团队清单,一家一家盘问,直到找到他改动别墅格局的证据为止。”   *   议会的工作已经清闲了很久,沈辞习惯了掐着点来办公室。可今天一进到议会大楼,就有认识的议员招呼他:   “沈辞,办公室有人找。”   “姐,要是又来了什么科技公司请我做顾问,你帮我把他们打发了吧,”沈辞把喝光的牛奶纸盒压扁扔进垃圾桶,“我真不擅长和他们磨嘴皮。”   “是军部的人,”女议员说,“好像是新党,你小心点。”   沈辞挑起一边眉毛,难得没多说什么,冷笑一声:“行,我知道了。”   或许是因为这群不速之客,今天议会大楼里气氛都有些压抑着,来来往往的人无不面容沉肃。沈辞来到办公室,果然看见门虚掩着,一个警察站在门口,见沈辞来了,给他立正敬了个礼。   “沈议员好,”对方说,“长官在屋里等您。”   沈辞没看那警察,径直推门进屋,一声轻哼:“阵仗够大嘛,老军部也没有这样派人把守——”   青年的话说到一半,生生卡住。   不大的办公室里站了七八个人,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军装,站在最前头的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听到沈辞说话方才转身。   见到那张脸的一刹那,沈辞心下暗自一惊。   要不是对方穿着军装,他差不点没把这人错认成裴野。   长相与裴野有些相似的男人勾唇一笑,并未对沈辞的口出狂言有何反应,反而摘下军帽,微微颔首:   “没有提前打招呼就来拜见大名鼎鼎的青年科学家,这点是我们礼数不周,请沈议员见谅。”   说罢,男人微微侧过头,眼神向后瞟去:“要不是我弟弟因为工作调查过这里,我还不知道您同时还参选了下议院的议员。”   沈辞一怔,这才顺着男人的话向后看去。   他这才注意到,人群最后方站着唯一一个身着警服的身影。同一时刻那人抬眸,二者四目相对,沈辞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动。   还真是裴野。   沈辞第一反应是自己这些天被那小子骗了,对方处心积虑说到底还是为了给他的组织牵线搭桥。可裴野看着他时目光却平静极了,他甚至从裴野眼中读不出一丝情绪。   冷静过头,反而不正常。   “你们找我有何贵干?”   这个时候表现出两个人认识反而可能会招来麻烦,沈辞按捺下心中积虑,在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环视一圈啧了一声:“乌泱泱这么一大帮人,不会是要在这里来硬的吧,长官。”   “沈议员误会了。”   男人笑不及眼底,抬起手,身后立刻有人递上来什么东西放在他手心。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裴初,是新上任的首都总参谋部参谋长,”男人徐徐说着,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咔哒一声,“有一样东西,军部委托我来想请您看一看。”   沈辞看了看桌上那个硬盘,没有接茬,一脸对裴初的答复并不满意的模样。   裴初客气地笑笑:“这是军部遗留下来的机密系统,对它的恢复事关国家安全和利益,您是国内这方面的专家,所以我们想能否请您看一看,恢复它的可能。”   沈辞这才探身拿过那个硬盘,眼睛还盯着裴初,有些狐疑道:   “机密系统就这么拿给我检查,你们倒是信得过我。”   “您的立场干净清白,何谈信不过,”裴初回答,“另外,沈议员有所不知,这系统当初的参研人员因为——他们大多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人幸存……”   “你的意思是,这系统有特殊加密?”沈辞立刻领悟过来。   裴初眸光微亮:“沈议员聪明,不愧是顶尖专家。实不相瞒,只要没有这层限制,我们找人继续完成开发不是问题,军部让我找您,其实就是想知道以您团队的能力多久可以破解它的加密和自毁程序。”   沈辞了然,把手里的硬盘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摸着下巴抬起头:“这倒——”   他忽然顿住话音。   裴初盯着沈辞的视线过于专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任何异常。在人群最后方的裴野此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沈辞的脸,二者视线交错的短暂时刻,沈辞清楚地看见,裴野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对他做了个口型:   “不要”。   沈辞一怔,握着硬盘的手不由自主捏紧,咳了两下,挪开目光,佯装出若有所思:   “——倒不好说,军部的技术研发水平比起我的团队差不了太多,更何况他们对于安全和保密性比我们重视得多,就怕破解过程中一个失误,前功尽弃。”   裴初微微抬眉,倒没流露出太多失望的神色,依旧彬彬有礼:   “也就是说,您也破解不了咯。”   “我可没这么说,”沈辞往椅子上一靠,放下硬盘,“我只是陈述事实,这需要时间和风险。不过我建议最好还是让当初的研发人员接手,据我推测,不定时的虹膜、指纹和输入习惯检测都是最基础的,反向破解会很费事。”   裴初沉吟片刻,挥了挥手,一个下属将硬盘收起来。紧接着男人对沈辞再次微微一笑:   “我明白。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慢走不送。”沈辞的椅子转了半圈,懒洋洋道。   裴初转身离开,屋里一大帮人也紧跟着鱼贯而出,裴野走在列队最后,到了门口时忽然对着走廊里轻轻喊了一句:   “哥,那你们走吧,我还要上班呢。”   走廊里没有回答,大约是裴初比了个什么手势准许了,裴野也对着门外挥了挥手。沈辞留意到裴野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档案袋。   青年倚着门框,目送着一行人离开,办公室里一时寂静无声。   裴野眺望着远处,而沈辞冷冷地死盯着裴野的侧脸。   好半天,裴野才看着外头幽幽开口:   “沈老师,今天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打住,”沈辞有些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你说过的,就当还你人情……”   他看着裴野探头在外四下看了看这才进屋关上门,忽然有点郁结:“臭小子,刚才那个就是你哥?一脸阴险狡诈,你们不愧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亲兄弟。”   裴野干笑一声:“盼我点好吧,打死我也不想像他。”   沈辞抬脚朝另一把椅子的方向踢了一下:“别磨蹭,老子要听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可是彻底把我装进来了,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裴野乖乖坐下,把档案袋顺手放在沈辞桌上,摊了摊手:   “沈老师,其实就算没有我,你也没打算真给军部接这个活不是吗?”   “我接不接是我的事,而你阻拦我就是你的事。”沈辞说。   屋里再次陷入静默。半晌,裴野点点头,沈辞从青年脸上读出一丝欲言又止的挣扎。   他忽然福至心灵——每次裴野难得流露出这个年龄该有的迟疑与矛盾,似乎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是因为那个人吗?”沈辞轻声问。   裴野垂下眼睑,双手十指交叠搭在腿上,嗯了一声。   沈辞有些语塞:“不是吧……难道他是刚才你哥说的那个,仅存的——”   裴野阖了阖眼,嘴角浮现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如果连这点用处都被你的团队取代了,他就没有活路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继续被人针对。”   沈辞脑子里虽然很乱,但他大概清楚裴野口中这个重要的人是什么样一个敏感的身份了。   “那你……”他甚至替代性地紧张起来,“你跟着你哥这帮人来找我,不怕他起疑心?往大了说你这可是犯了立场错误。”   一边问,沈辞一边观察着裴野的表情,他这辈子很少对别人察言观色,但换位思考一下,他能感受到这小伙子现在一定压力很大,实在不忍给他施加负担。   裴野眨了眨眼,抬起头时表情却淡定如常。   “我不是跟他们一起来的,只是碰巧,”他说,调节心态之快让沈辞稍稍吃了一惊,“警署让我来议会交材料,我顺便来找你提交一下这个。”   他点了点桌上那个档案袋。沈辞还以为他是故弄玄虚,嗤了一声,拿起档案袋打开,抽出文件,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两眼,蓦地抬眼,越过纸张看了看裴野,又重新看向文件上面的字。   “建业路露天市场,取消城管二十四小时巡逻与宵禁的申请……”   沈辞把手里的文件一抖,翻过来对着裴野:“你写的?”   “当然,”裴野静静笑道,“言出必行。”   沈辞张了张嘴,某刻他突然很想问这样做是为了笼络人心还是沽名钓誉,可话到嘴边被他尽数咽了回去。   沈辞忽然想起几年前刚刚来到下议院时的自己。那时人们还敬他是光芒万丈的天才科学家,他亦然过分看中自己的光环,直到他撰写的提案一次一次被搁置、打回,他才发现原来有太多人在笑他本末倒置,蚍蜉撼树。   若几年前的自己遇到裴野,他说不定还有几分可能会把这个小警官视如知己。   沈辞深吸了口气。   “你这提案是准备让我代为上交?警署审批过了吗?”他问。   裴野摇摇头,笑得忽然有些狡黠:“我好歹也是一级警官,这点权力倒是有的。”   沈辞哼了哼,把文件收好:“先说好,议会每天要审核的提案有几百个,一个露天市场的解禁令,芝麻大点的事,我不保证能不能入他们的眼。”   “事情很小,可我们所花的力气也小,”裴野站起身,压了压帽檐,逐渐敛去玩笑神情,“更何况我不在乎会耗费多少代价,只要值得,我就愿意做。”   沈辞的手顿了顿,放下档案袋,抬起头看着裴野的眼睛。   “不计成本是小孩子的处事方式。”他说。   裴野扬起眉毛,好像在说“是吗”。   那一瞬间,沈辞真切地从青年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同样的满腔孤勇,同样的跋扈张扬。   “可我偏想做个小孩子拯救世界的梦。”裴野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   *   “其他研究所那边怎么说?”   车子发动,裴初一边翻看手机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副驾驶的胡杨侧过半个身子:   “参谋长,那边都回信了,大差不差。沈辞的团队不接,其他人更没把握。”   “他究竟是做不了还是不配合尚未可知,”裴初从鼻腔里挤出一丝淡漠的耻笑,“无所谓,过段时间军部在议会的席位问题要重新提交议会审核,到时候还会再见到姓沈的,我们可以慢慢玩。”   车子开出议会楼前的停车场,胡杨说了声是,突然听到裴初又问:   “猫眼那边怎么样?”   胡杨握着侧边扶手的右手紧了紧:“一切正常。给猫眼软禁在这么好的地方,要属下说真是糟蹋……”   裴初手肘支着侧边扶手,懒懒地撑着下巴:“那得看裴野能不能控制得住他,蛛网和轮渡都指着在猫眼身上找突破口,就为这两点,一栋医院高层贪污来的小别墅算不上什么。”   顿了顿,裴初想起什么似的,收起手机:   “你两头跑也挺辛苦的,需不需要我派人给猫眼那装一些监控?”   胡杨眼珠飞速转了转,回过身子,面朝着正前方的挡风玻璃,声音有点不正常的亢奋:   “参谋长,监控就不必了!您也知道给猫眼的那药,他吃了之后状态不稳定,万一他发现有监控该更不配合了,也耽误血鸽同志的任务不是……”   裴初透过前排的后视镜乜了一眼,镜中胡杨的双眼始终不肯与自己对视,他的这个下属一向忠心,从不对自己隐瞒,今天这样子着实有些反常。   他手撑着太阳穴,思索了一会,不知怎的,每次提审傅声时,胡杨站在自己身旁那蠢蠢欲动的眼神一下子提示了他。   青年忽的豁然,一旦想明白之后这事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毕竟只要傅声不死不疯,其余的他全然不在乎。   于是他转头看向车窗外:“那就按你说的来吧,一切以配合裴野为准,其他的你自己掌握。”   胡杨紧绷的后背稍稍松弛,用力点头:“是,参谋长放心。”   裴初不再说话,望着议会大楼门前旗杆上飘扬的旗帜,眼角掠过一丝冷笑。   *   同一时间,特警局243办公室内。   仿佛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感应,傅声搁下笔,将顾承影的资料放到一边,闭上眼睛揉了揉鼻梁,吐出口气。   后颈的腺体又开始隐隐作痛,傅声闭着眼伸手向药瓶的位置摸索,伸出到一半的手却忽的停下来,慢慢收拢成拳。   “我们不一样,妈妈。”   傅声轻轻一掀眼皮看去。不远处白墙下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细瘦高挑,看不清面容,模糊而虚幻。   “不是谢罪,而是我自己选择的赎罪之路。”傅声眼帘一动,呢喃出声,“这一次,由我来找到你当年至死没有得到的最优解吧。” 第53章   打印机一刻不停地咔咔地吞着纸, 满屋都是油墨的味道,沈辞拿着文件进屋时下意识蹙起眉头,想起自己的来意, 不得不压下反胃,笑着对办公桌前的男人摆摆手:   “哟, 忙着呢。”   “你说呢老弟, ”男人叼着燃尽的烟头, 头也不抬地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打字, “当初军部通过的增设席位的议案要重新表决, 所有档案都得重新拿出来过一遍,现在内阁都没有我忙……”   说着男人一抬眼皮:“有事?”   “啊, 没啥大事,”沈辞举起手里的文件夹,“我来交这个提案,麻烦大哥这两天给录入到民生专栏呗。”   沈辞把文件夹放在一摞废纸上头, 男人一把捞过来,三下五除二拆开看了看,嘶了一声,把烟头碾碎在烟灰缸里。   男人把文件夹丢回去, 掀起的风刮起几张白纸纷飞:“老弟,别想了, 拿回去吧。”   沈辞愣了:“哪里有问题吗?”   “你看看现在议会最大的事是什么, ”男人继续在键盘上敲字,“别说是你这点小破事,就是昨天工商联会提交的退税报告都被搁置了,一切都得为军部的事让路!懂吗?”   男人的话并没特别出乎沈辞意料,他尴尬地笑了笑, 尽力找补着:“要不,我找这周的轮值主席签个字,去城管那里跑一趟,让他们直接颁一个解禁令……”   “我说老弟,你怎么不明白呢?”   男人叹了口气,语气有些烦躁起来,“给一个露天市场解禁不解禁重要吗?轮值主席不会为了这点事,给下头专门下发指示的!再说了,小摊小贩的,换个地方卖东西不就完了?”   说罢男人又点起一根烟,咬着细长的烟管,手背冲外摆了摆,含混地应付道:   “行,没事的话你先回去吧,沈辞。”   男人像是当青年不存在一般继续干起自己的事来。沈辞怔怔地看着男人的脸,手攥紧成拳却又无力地松开。   这不是他的提案第一次被扼杀在摇篮里了。然而每每遭遇这样的对待,他心里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对此感到习以为常。   他憋闷地闭了闭气,猛地转身,离开了烟味缭绕的办公室。   ……   “等于说,现在除了军部的议案重新进入表决流程,其他杂事要统统闪开咯?”   裴野拿起醋瓶往碗里倒了些,用筷子搅和着面汤,“我说怎么巡逻时看见城郊的几个工程最近都停了,怕不是也在给这头等大事让路呢。”   沈辞耻笑一声,接过裴野递来的瓶子:“就你们那个党首,最近开始在各个大纸媒上刊登文章,对军部占了二分之一席位的事是一点也不谈啊……不过看样子,他马上就要宣布参加明年的大选了。”   午休时间,露天市场的面馆里依旧没几个食客,也就是裴野忙里偷闲出来和沈辞来这吃上一碗牛肉面。春夏交际,空气闷热黏湿,二人特意选在风扇下面的位置,却还是吃得满头大汗。   趁着沈辞吃面的功夫,裴野挑了一筷子面条,若有所思:   “主席他私下是同我和我哥说过,等国内局势稳定一些,他会主动宣布参选。”   沈辞咬断嘴里的面条,抽了张餐巾纸:“靠,你和你们主席这么熟?你在新党到底是负责干什么的,这么受器用?”   裴野耸耸肩:“我哥是主席最信任的心腹,至于我嘛……我是被他点名培养的卧底,专门做潜伏工作的。”   他低下头捞了块牛肉吃,半天才觉得对面太安静了,一抬头,沈辞嘴角抽搐地盯着他:“逗我玩呢吧裴野。”   “谁和你逗着玩。”裴野说着,故意扬起嘴角笑了一声。这小警官本就生得眼眶深邃、高鼻薄唇,一副桀骜面孔配上这邪邪的笑意,愣是真有几分反派似的恶毒样子来。   半真半假的玩笑让沈辞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你大爷的,还说和你哥不像呢,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阴险狡诈——”   “当初你不也看出来我是搞情报工作的么,现在说了你又不信。”   接二连三的炸裂信息让沈辞有点脑袋疼,他揉了揉额角,感觉碗里的面都不香了:“裴警官,就你这重重罪行,我要是你想救的那人,早把你五马分尸了!说吧,你到底怎么给人家惹生气了,这人又有什么麻烦要靠你解救。”   裴野喉结往下咽了咽:“我之前受组织指示假扮流浪儿,设计让他收留了我,在他身边当了七年卧底。”   沈辞:“……”   半晌,青年烦躁地一抓后脑勺,一头红发都被揉得乱糟糟的。   “往好了想,你还是有机会的,”沈辞脸颊抽了抽,“毕竟换了一般人,早就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了,他居然还能容忍你在他面前晃,说不定你真有挽回的希望呢?”   裴野脸黑了黑:“借你吉言。”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低下头吃面,只不过无语的缘由各不相同。   屋里安静下来,档口的服务员小妹忽然看见了什么,对着门外招呼道:“阿婆!”   吃面的两个人亦是一惊,不约而同抬头。   是上次偶遇的那个拾荒阿婆,老人仍然背着那破旧编织袋,戴着块脏头巾。服务员小跑出门,将有些躲避着自己的阿婆搀进屋来:   “没事的阿婆,店里有些废瓶子和塑料,您拿走吧……”   “王阿婆!”   沈辞率先起身,关切地凑过去,“阿婆,您和阿公身体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青年也跑过去拿过阿婆的编织袋,裴野没吱声,对着档口的厨师指了指桌上的面,示意对方再打包两份。   老人被搀扶着在空座上坐下:“我老伴还是老样子,下不来床,全靠我伺候着……”   面馆里的人和老阿婆应该早就比较熟了,服务员是个热心肠的女孩子,跑了好几趟,给顶着烈日头捡垃圾的老人拿来手帕和温水,沈辞帮她接过来,一边和老人聊些家常。老人道谢过后,忽然想起什么,对沈辞问道:   “小沈啊,解禁令的事……有消息了吗?”   沈辞被噎了一下,吞了吞口水,目光扑朔着转开了:“上头说,说……”   “阿婆,议会最近要开几个重要的会,解禁令还要再等等。”   沈辞一惊,侧目看去,刚想给插话的裴野使眼色让他别这么直白,却见裴野放下筷子,拿出钱包:“不过我和沈先生替您去城管那边问过了,解禁令批示下来之前,对于咱们这里的商家都会有补助,这几天我们正准备挨家挨户发放呢。这是您的——”   “不必了,警官。”   裴野捻钞票的手顿住。老人和蔼地看着他,缓慢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我其实不该问的,你们能替我、替大家跑这一趟,已经很麻烦了。你的好心阿婆明白,但是这钱我不能收……”   这次连裴野都彻底哑口无言。阿婆了然地看向有些涨红了脸的沈辞,慈祥的目光里多了些悲戚。   “小沈,”老人握住沈辞的手,“好孩子,你已经尽力了。有人能在乎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已经是我这个老骨头的幸运……”   沈辞的目光变得难以言说的挣扎:“不是这样的,阿婆,再过些时间我一定,一定能想办法让他们给这里——”   他忽然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痛苦地垂下眼帘不吭声了。   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局,每一次想要打破这藩篱,最终都只会让努力化为泡影,徒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   天气预报上说首都今年的春天比以往都要闷一些,裴野想了想,还是对小卖部的老板娘道:“果汁换成常温的,谢谢。”   还好路上不堵,车到别院门口停下,裴野照例拎着一兜子零碎的吃喝日用,推开别院大门。   看见裴野来了,岗亭里的小卫兵忙眼观鼻鼻观心,连一个字都没敢多说,愣是当裴野不存在。   不过他要的倒也就是这种效果。裴野泰然自若地拎着东西走到廊下,刚一推开门,玄关另一侧传来陌生人说话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想到上次的意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几乎瞬时就进入到预备战斗的状态,却听见那人说:   “——详细请看本台记者的实时报道……”   是电视机的声音。前两天裴野派人送来的电视,傅声居然真打开了。   青年一愣,换了鞋,绕过玄关走到客厅。   中午阳光正好,客厅里光线充足,电视机里嘈嘈地播报着新闻节目,无论是客厅的光线、温度还是背景音都令人放松、舒畅。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坐在沙发上的傅声身上,可下一秒却又不禁蹙起眉峰。   傅声看起来不对。   青年坐在沙发边上,清瘦的身子微陷在里头,他轻轻靠着侧边扶手,双眸望着电视机屏幕的方向,眼神却像在发呆一般,丝毫不随着画面产生任何波动。   那种空旷无神的目光,和在医院精神科病房时他见到的那个发病的傅声一模一样。   裴野心口扑通一坠,放下手里的东西:“声哥?”   听到裴野的呼唤,傅声眨了眨眼,侧过头看去。   眼神对上时,那空洞浑浊的视线却立时消失了,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裴野的错觉。   裴野被这幻视般的反差小小地吓了一跳,伸出的手不自信地僵停在半空:“声哥,我来看看你……”   傅声盯着裴野看了看,没有说话,默默挪开了眼。   前些日子的病号服早就不应季了,傅声不得已穿了裴野买给他的衣服,水蓝色的长袖衬衫下摆收进轻薄长裤,衬得傅声纤尘不染,因为天气热,青年浅栗的长发扎起一个高马尾,露出藕白的颈。   后颈的腺体,也肿胀得格外明显。   裴野喉咙有点发痒,他在傅声身旁坐下,微侧着身子,对着傅声仔仔细细端详,深黑的瞳孔微微地上下转动,生怕看漏了一点。   “声哥,”裴野的语气和从前一样乖巧,“我知道你习惯看电子书,家里的平板电脑我给你带来了。还缺什么往后我都能给你送。”   裴野的目光落在傅声的腺体上,他伸出手:“瞧你又瘦了,是不是腺体烧得没胃口——”   骨节分明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青年鬓角垂落的碎发,傅声却忽的眸光闪烁,别扭地转脸躲开裴野的指尖。   裴野的手悬停在原地,颤了颤,无措地握紧成拳。   他脸上闪过复杂的纠结,嘴唇蠕动,自说自话地笑了笑:“也是,我现在不该碰,也没资格碰你……”   傅声别过脸去,阖上双眼,战栗的睫羽下是快要压制不住的澎湃冲动。   失调症导致傅声极度渴望alpha的抚.慰,又令他反复低烧,可omega的信息素又源源不断地释出,加剧了他对于alpha信息素的依赖。   病症发作时的每一分每一秒,原始的欲.望都在挑唆着他依循本能去靠近alpha——而他也知道最能让他呼之即来的就是裴野,只要自己拨通了裴野的电话,就算在天涯海角他都一定会赶来。   最难熬的时候,傅声一度真的崩溃了,他把自己锁在卧室,不吃不喝,如果此刻裴野撸起傅声的袖口,还能看到他手臂上尚未消退的红肿牙印。   可这些都比不上方才裴野伸出手时他转头躲闪那一瞬的煎熬。   裴野身上干净凛冽的alpha信息素让傅声的身体如久旱逢甘霖,他们靠得越近,傅声便越是受不了,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躯在布料之下早已情难自抑地发颤。青年的手伸出的一刹那,傅声脑内的弦差点就绷断了,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叫嚣着要他迎合上去,把脸颊贴上裴野的掌心,去赢取更多的爱抚,从裴野身上获取更多信息素填饱自己——   不。   他警告自己,他不想,更不能对一个利用他践踏他的人示好服软。   躲闪开的一刻,与渴望了太久的抚慰失之交臂令傅声本能地低落,他险些痛苦地呜咽出声,不得不扭过头死命压制住胸口骤然泛起的酸涩,喘息却还是濒临破碎。   早上喝了站岗卫兵送来的“药”后,他就一直精神恍惚,在沙发上呆坐着不想动弹。若不是裴野来了,或许他可以在这里一直到天黑。   “声哥?”   傅声猛地睁开双眸,只听见裴野担忧的声音:   “你没事吧?你的信息素……”   傅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身体彻底违背了心智,不论如何压抑,雪松味的信息素依然疯狂地倾泻而出,客厅里到处都弥漫着omega诱惑的气息。   一个曾在抗信息素干扰训练中取得过全优成绩的特警,此刻和发.情的野兽又有何区别?   裴野全然不知傅声的心理活动,他只知道傅声这样失控地泻出信息素对身体不好,纵然身为没有标记的伴侣的年轻alpha,傅声的信息素对他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裴野还是强忍着佯装平静:   “声哥,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以前你就是这样,总是压抑自己,不想麻烦别人,就是因为你这性子才更容易生病。”   裴野的话傅声早已听得不甚分明,青年的腺体突突地跳着疼,他想离裴野坐远些,可刚刚紧张地挺得笔直的后腰酸麻不已。   “你……”   沙哑的声线让裴野小小吃了一惊,傅声不自然地垂着眼帘,清瘦的脊背微不可察地打着哆嗦。   “刚结束会议,”傅声说着,阖眼轻笑了一声,“裴警官这就有闲工夫来我这里了。”   裴野怔住:“你怎么知道——”   电视里重播的新闻声恰到好处地响起:   “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今日上午九点三十分,议会正式通过军部第461号提案的复审表决,以过三分之二票数同意保留军部在议会二分之一的代表席位,下面是实时传回的现场画面……”   镜头一转,画面里议会大楼的警戒线外挤满了各个媒体的记者和摄像,远处似乎还有些举着抗议标语的游行示威的人群,只在镜头中短暂地一闪而过。不断有人从议会大楼门口走下长阶,每走出一拨人,外头的记者便一阵轰动,争抢着喊出预备好的问题,可没有一个人停下,无一例外沉默着走远。   镜头拉进,画面正中央,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信步走下台阶,面对争先恐后的记者,男人虽然摆摆手示意不能配合采访,可脸上却如沐春风般带着得体的微笑。   那军人不是别人,正是现军部首都参谋处参谋长,裴初。   裴野的脸霎时僵硬了。   一个小时之前。   “——会议到此结束,请在场代表有序离场。”   裴野抱着胳膊站在门口望着会场,眼底闪过一丝冷笑。   作为保护出席代表安全的警力之一,他只配在会场最角落维持秩序。今日的提案至关重要,连议会内外执勤站岗的警察都是他这样的警长起步。   轮值主席宣布会议结束的一刹那,在场的人们神态各异,各自暗揣心事,纷纷收拾东西起身。   裴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位子上没有起身的沈辞。   青年有些怔愣地看着远处主席台上放着的巨大黑色投票箱,眼神空洞,似乎对于刚刚的投票结果还有些无法接受。半晌,沈辞牵起嘴角嘲讽地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向另一边走去。有几个年轻议员见他起身,也跟在沈辞身后离开了,表情无一不出离愤怒。   提案二次表决通过是毫无悬念的。可知道与面对是两回事,亲眼见证象征着新党冠冕堂皇地继续推行原有的军权的这一刻,这群仍然对宪政抱有希望的民主派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不忿。   与从另一个出口愤然离去的沈辞等一众人不同,远远一群穿着制服的军代表向着裴野的方向信步走来。   为首的自然是他的那位好哥哥裴初。   “辛苦了,”在人前裴初非常乐于塑造慈爱兄长的人设,他拍了拍裴野的肩,“主席要不是有事先走了,刚刚还问我你在不在呢,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裴野嘴角扬了扬,没说话,倒也没特别明显地抵抗他的接触。   他知道裴初现在心情很好,提案通过是党主席参与明年竞选的第一步,与铺路成功的喜悦比起来,弟弟的小情绪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裴参谋长?”   姓裴的两兄弟一起回头,裴初愣了一下,很快抬起手迎上去:“卫警督,久仰。”   是卫宏图,中年人呵呵笑着,同裴初握手。裴野想起,以卫宏图在警备系统的级别,必然是有资格参加今天的表决会议的。   “舍弟在首都特警局麻烦卫警督照顾了,裴野性子倔,油盐不进的,让您费心。”   裴初场面话信手拈来,卫宏图也跟着笑笑:“裴参谋长这是哪里的话,小孩懂事上进,换做谁当领导都会提拔这么优秀的下属。”   两个人松开手,裴初又问:“不知道卫警督什么时候方便,因为我弟的事让卫警督费了不少心思,一直想请您吃个便饭。”   会场内的议员陆陆续续往外走,三个人站在门口不起眼的角落,却依然不时有人频频回头向他们的方向投去好奇的目光。   裴初的姿态摆得很低,这点稍微有些出乎裴野的预料。   卫宏图对裴野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这边,又对裴初说道:“吃饭可以,这样说就太生分了。裴野这小子我是当做自家弟弟栽培的,都是兄弟,不用谈什么费心不费心……局里还有事,回见,裴参谋长。”   裴野默默跟上,擦肩而过的一刻,他看见裴初的嘴角微微抿紧了。   “成,”裴初礼貌一笑,“卫警督慢走。”   他跟在卫宏图身后,走廊里人已经稀少了,卫宏图稍微撂下笑脸,扯了扯领带,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厌色。   之前在卫宏图面前树立的形象很有作用,男人认定他和裴初不是一条心,并不顾忌他是裴初的亲兄弟,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来:“又有的忙了。”   裴野快步跟上:“局长您说什么?”   “傻小子,”卫宏图目不斜视,“提案表决通过,这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你信不信现在咱们走出去,外头会有乌泱泱的游行示威和抗议的人?最近这大半个月都不会消停了。”   裴野讪笑:“那也是议会表决,民心所向……”   卫宏图忽然嗤笑:“滚他的民心所向。老子就投的弃权票。”   一句话震惊得裴野差点顿住脚步:“您弃权……?”   卫宏图也停下来,一脸能奈我何的表情:“你怕军部查?放心,要查也是先查谁投了反对票,议会的民主派也不在少数。不过就算查着我,我也不怕他们,真以为新党现在可以在联邦只手遮天了么?”   裴野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卫宏图对自己敞开心扉,不仅是因为想要重用自己,更多的是不在乎,就算自己把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告裴初也无济于事。   卫宏图看得明白——只要新党主席没能在大选中获胜,一切都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见卫宏图迈开步子往前走去,裴野立刻小跑两步跟上:“局长,那过段时间我哥说的饭局……”   此时此刻他过于表忠心站队卫宏图反而有作秀之嫌,适当的为难更加具有真实性。   果不其然,卫宏图摇摇头:“……让你哥定时间吧。要我看,等到那一天十有八九就会是鸿门宴了。”   说着二人已经走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卫宏图想起什么,侧目道:“下午去一趟宝华路的‘不夜城’,帮我把那个‘东西’给那边送去。悄悄的,别让无关的人看见。”   裴野颔首:“是,局长。”   拐角的窗户外头,议会广场戒严线外真的挤满了人,横幅标语醒目地拉着。卫宏图对身边的小年轻一笑:“瞧我说什么来着?”   裴野看着外面群情激奋的抗议人群,眼睫低垂。   时移世易,今日他居然也成为了被反抗的、压迫者的一方了。   车开出广场的那一刻,望着窗外情绪激昂的人群,他忽然想起了傅声。这些年来,傅声也曾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与他同样的位置,背负着污名却身不由己,唯一的寄托就是用自己一世的唾骂换取父亲、战友和他的小野能够幸福平安。   可他这仅有的愿望,也被裴野亲手掐灭了。   车子停在小卖部门口,裴野轻轻吐了口气,熄火下车,对门口的老板娘道:   “给我拿几瓶果汁,柑橘味……果汁换成常温的,谢谢。” 第54章   烟酒的味道已经充斥着包厢, 裴野看着满桌的人,越发觉得所谓的酒局就是一场大型的角色扮演。   “卫局长,这些天帝都的治安工作全靠你们维持, 实在辛苦,我敬您一杯。”   觥筹交错间, 他看着裴初举杯, 对着坐在主位的卫宏图微笑着说道。   这场卫宏图口中的“鸿门宴”究竟还是在今晚落了实, 参加饭局的都是裴初身边的亲信, 明面上警备部的人只有裴野和卫宏图。一顿饭吃得气氛倒也算热络, 席间裴初撑着场面,卫宏图倒也配合他的话题, 看起来颇为和谐融洽。   裴初话音一落,身旁的人都跟着举杯,裴野握着高脚杯,心里一阵冷笑。   他不知道裴初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上流阶级的作风, 游刃有余地摆出钟鸣鼎食人家的做派,好像他生来就是掌权者一般。   卫宏图从容地举杯笑着:“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裴参谋长。”   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裴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喉结上下滚动。   天知道他们最初是多么不堪,在贫民窟似的小巷苟藏着, 饥困交迫, 连做梦都不敢想象兄弟二人会有出人头地、坐在高档餐厅里同人谈笑风生、拉拢人心的一天。   “卫局长,说起这治安来——”   话锋一转,裴初刚刚带着三分演技的醉意消退了些,眯了眯眼睛。   “老话说军警不分家,组织的工作更离不开您这样的前辈的支持。主席好早之前就想着和您见上一面, 毕竟您在警备系统呆了这么多年,是绝对的行家,好多事得向您请教……”   卫宏图笑呵呵地摆摆手,往后一靠:   “愧不敢当,我上有老下有小,混口饭吃而已。”   这样的饭局,裴野是没什么说话的份儿的。他乐得坐山观虎斗,摆出一副听不懂话外音的模样,看着裴初和卫宏图言语交锋。   参谋处的某个属下接道:“再过俩月就要开始大选前的公众演讲和电视辩论,到时候少不了要首都的警备出力,我们主席信得过的只有——”   “不管是哪个参选人,特警局都会大力支持,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卫宏图慢悠悠一笑,“让你们主席放心,安全方面的事卫某一定会尽职尽责。”   裴初眼底闪过一丝犀利的光,捏着高脚杯的手微微抬起。   “有您这话,主席自然放心。”   看着裴初吃了瘪还强装欢笑的模样,裴野嘴巴动了动,忍下一阵有点幸灾乐祸的笑意。   裴初是聪明,但卫宏图是何许人,在首都官场近三十年的老泥鳅一条,能够这么轻易就被绑作一条绳上的蚂蚱才怪。   一晚上好不容易勉强维系的气氛,到了这一步也都有了冷下来的趋势。包厢门被推开,裴初的司机匆匆进门,来到裴初座位边上,弯下腰对裴初耳语了些什么。   尽管有人打掩护,可这样一个大活人慌里慌张地进来,任谁也无法不将注意力放在闯进来的司机身上。司机说话的声音很小,没人能听见他讲了什么,可裴野太熟悉对方,还是一眼就看得出亲哥的脸色微微一变。   卫宏图笑意加深,等司机出去,不慌不忙问道:“裴参谋长,原谅你卫哥我说话直……咱们今天这饭,恐怕吃不下去了吧?”   裴初刚想说什么,一个服务生推开包厢门:   “长官,大厅外面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十多个人,说是各个电视台的记者,知道您在这用餐,希望能够采访……”   包厢内众人皆是微微一震,连裴野都小小地吓了一跳。裴初压下一瞬而过的愠色,站起身:“实在抱歉,卫局长。”   “都是些狗仔嘛,吃这口饭的,理解。”卫宏图也站起来,眼角笑出细褶,“等过段日子,我做东请各位小聚。”   裴初转头对其他几个人低声道:“走后门,送卫局长出去,别让人拍到。”   一阵应和声,屋内的人鱼贯而出,卫宏图走到门口,想起什么,转身看看裴野。裴野刚要跟上出门,却听到身后裴初叫住他:   “裴野。”   裴初对卫宏图笑了笑:“卫局长,不好意思,我留他说点事。”   “没事儿,你们哥俩慢慢唠。”   卫宏图大手一挥,踱步出门,屋里一时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裴野坐回去,托着下巴,用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怎么办,在这开个记者招待会?”   裴初垂眼看着,一伸手把他的筷子夺下:“吊儿郎当的样子给我赶紧收起来,跟我去大厅正门。”   餐厅门口果然挤满了电视台的记者,扛着长枪大炮,也不知是谁给的消息,赶来的时间都刚刚好。两个人还没走到大堂就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裴野倒是没什么压力,只是不知道应付记者这种事,叫上自己是为了干什么。   “裴长官!”   尽管门口的安保尽力在拦,看见裴初二人走过来,还是有记者举着话筒喊道,“议会最近二次表决通过了461号提案,请问您认为新党是否是本次提案的最大受益方?对于外界传言新党主席即将就任军部部长的传言,您有何回应?”   眼看着人群已然躁动,裴初却冷静得像个输入了指令的机器人,他信步上前,拿过记者怼到他眼皮子底下的话筒。   此举让那个大声发问的记者都愣了一下。裴野站在他侧后方,看着裴初微微抬头对着摄像机,表情严肃中略透着疲惫:   “各位媒体朋友,非常抱歉现在才出来接受大家的采访。之所以耽误这么久,是因为刚刚我和我的弟弟收到消息……”   他看了看裴野,表情罕见地悲痛起来。   裴野从没见过他的亲哥有一天居然能做出这样痛不欲生的表情,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像鬼上身般爬满了裴野全身。   “曾经在对抗军政府集.权派活动中被捕入狱的政治活动家,家父裴国忠先生,”裴初声音颤抖道,“突发心脏病,在狱中不幸离世了。”   人群一片哗然,闪光灯疯狂闪烁起来,刺眼的灯阵一瞬间吞没了裴野的视线。他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裴野感觉脑后被人重重一击,瞳孔震颤着,只听裴初说着说着居然哽咽起来:   “我的父亲为了百姓的利益与集权反动派作斗争,被判十年有期徒刑,原本我们已经在争取重审当年的冤案,争取减刑,没想到……”   “小野,”裴初说着忽然对着裴野招了招手,强颜欢笑道,“来,从小父亲最疼你了,和大家说说父亲的事。”   裴野重心不稳地后退一步,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跌入了摇荡的重影,似乎是刚刚的酒精上了头,他忽然什么都听不明白了。   “对不起各位记者朋友,消息很突然,我弟弟可能无法接受……”   裴初吸了吸鼻子,语气沉痛:“提案表决通过,不是一个两个人就能操纵得了的。但我恳请大家记得,是我们的人将曾经鱼肉百姓、藐视民主法治的那些人赶下台,在这个过程中,也是我们付出了极大的牺牲……”   在裴初格外沉重的诉说之下,人群逐渐恢复了平静,有些想再问些什么的记者见到这般场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采访还在继续,可公关危机却已经结束了。   海啸般的窒息与晕眩感席卷而来,裴野直勾勾地看着裴初眼含热泪的侧脸,身子阵阵发冷,双腿却灌了铅一般一步都迈不动。   他根本不是什么裴国忠最疼爱的孩子。他的父亲从自己有记忆起就是个不着家的激进派,执着于将两个儿子培养成特种兵一般文武全能的接班人,他教会过裴野怎样用刀、□□,带他去学习拳击,却没和自己的小儿子享受过一天的父子天伦。   可他依然是除了裴初之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血亲。   裴国忠就这样潦草地死了,却死得伟大,他用自己一辈子的疯狂,为同样疯狂的长子带来了最后的政.治价值。   裴野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春风转告他的那句话。   在裴初看来,父亲的死,算得上他前进路上的代价吗?   *   午夜的别院外,发动机的轰鸣由远及近,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大门打开,月光下一个身影晃晃悠悠的,连直线也走不稳就踏进了玄关。   客厅里很暗,电视却开着,冷调的光忽明忽暗地照亮了一方白墙。   “声……声哥!”   说不清是醉了还是精神垮了,裴野三两下蹬掉鞋子,扶着玄关歪歪晃晃走进客厅。   就像是受了委屈第一时间就找妈妈的孩子,即便脑子混沌着,裴野也不愿回家,脑海深处一个念头催促着他来这,来找他的声哥。   酒局上他喝得本就不少,被父亲的死一刺激,此刻整个人都一股一股燥热的酒气往上返,凭着一股直白的本能就要穿过客厅进卧室。   裴野嘴里嘟囔着:“声哥,是我,让我看看你——”   他脚步一顿,忍下想打酒嗝的冲动,看向被照亮的沙发。   一个清瘦的身影伏在沙发上,枕着靠垫,平削的肩线微微起伏着,似乎睡着了。   正是傅声。   裴野呼吸微滞,还是放轻了脚步,走到沙发边蹲下来。   傅声似乎是不小心在这睡着的,他穿了件白色高领打底,外面一件黑色薄外套,整个人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里头,身上连披着的东西都没有。   电视机亮着的画面在青年脸上一闪一闪的,傅声微蹙着眉的睡颜也随着晦暗的光,线条明灭。   裴野的眼神恍惚起来,不知不觉抬起手,握上傅声消瘦的肩。春末的午夜也渐凉了,他意料之内地覆住一掌冷薄的衣衫。   裴野薄唇轻抿,下意识喃喃出声:   “这样可怎么能,养好病……”   他的手缓缓下移,像触摸着珍惜的宝物,沿着傅声单薄的线条,掌心一寸寸滑过他的身体,停在傅声收窄的腰侧。   似乎是在睡眠中有所感知,傅声半埋在靠垫里的脸微微转偏,睫毛颤了颤,身子在梦中亦是猛的一震,唇角泄出一丝隐忍的轻哼,紧接着浑身瑟瑟发抖起来。   长发遮掩着的后颈周围,喷薄出丝丝缕缕的雪松香。   纵使被酒精搞得头晕脑胀,裴野还是反应过来,傅声这是缺乏alpha的信息素,即便在梦里,身体也给出了原始的反应。   裴野的心口一下子心疼得酸胀不已,他匆匆褪下外套抖了抖就要披在傅声身上,正想着要不要把人抱回卧室,却见傅声喘息急促起来,眼看着就要转醒。   裴野赶忙凑近了,抬手摸摸傅声的脸:“声哥,这样睡会着凉,又要发烧了。”   沙发上的人身体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视线对上那双漂亮而熟悉的桃花眼时,傅声明显有点状况外,看着裴野愣住了。   裴野这才意识到,大半夜的,自己出现在别院这件事有多么诡异。   “声哥,我今天特别想来找你,”醉酒过后的嗓音还沙哑着,带着少年特有的低沉,说着说着又染上了撒娇似的委屈,“我爸爸今天去世了……”   裴野包着青年侧脸轻抚的手颤抖起来:“我不知道该找谁说,声哥,我只有你了。”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裴野垂着眼,刘海遮掩下湿漉漉的双眸像大雨天淋湿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无助得令人心碎,“但今天晚上别不要我行吗,声哥。”   傅声看着裴野,慢慢地从沙发上撑着身子坐起来。裴野收回手,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目光因为醉意而黏在傅声的脸上,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电视机的声音在此刻都仿佛变得模糊了。   傅声抬手挽了挽耳边凌乱了的发丝,嘴唇微张。   “好。”傅声说。   裴野的眼睛睁大了,他口齿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真的?”   傅声垂着眼帘,无悲无喜:   “嗯。”   裴野喜不自胜,蹭地起身,因为醉了酒险些没失去平衡跌倒,又赶紧在傅声身边坐下来,生怕他反悔似的握住傅声的手:“声哥,那你别对我冷冰冰的,像从前那样对我笑笑好不好?声哥你一不对我笑我就害怕,你不笑的时候特高冷……”   傅声微微侧头,看着裴野像个幼儿园放学后拉着家长絮叨一天见闻的小朋友般,攥着自己的手叨咕个不停。   青年的嘴角微微上扬,眉眼弯了弯,对着裴野无声地浅浅笑了。   他能感到裴野握着自己的手蓦地一震。   “声哥你,你真的笑了!”   裴野脸上却又哭又笑地混乱起来,激动得不行,“声哥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又温柔又儒雅的那种,我……”   他颠三倒四的,激情却随着杂乱的表达逐渐消减下来,望着傅声的目光一点一点暗沉。   裴野叹了口气,再次覆上傅声清减的脸颊:“是我害了声哥,让声哥如今这么难过。”   他自言自语般嘀咕着什么,忽然感觉手上多了几分微弱的力道,定睛一看,竟然是傅声主动偏过头,像讨宠的猫儿似的,巴掌大的脸轻贴着裴野的手掌蹭了蹭。   裴野一下子懵了,呼吸瞬间粗重起来,低声问:“声哥,你,你认得我是谁吗?”   他怕傅声是认错了人,可傅声仍然平和地微笑着。   “我知道。”傅声说。   裴野的手在傅声脸侧摸了摸,蹭乱了青年鬓边几缕长发:“我是谁?”   傅声眼波一动。他嘴唇轻启:   “小野。”   裴野的酒瞬间全醒了。   他放下手,重新认真看着傅声。   他一开始半借着酒劲对傅声吐露心意,确实是有想求对方心软的侥幸在里头的。可傅声再怎么善良好脾气,也绝不会对自己配合到这等程度。   “你刚刚答应过我,不会拒绝我的,”裴野确认地问道,“就当可怜可怜我,声哥,今天晚上无论什么要求都满足我好不好?”   傅声点点头,没什么波澜:“嗯,好。”   裴野屏了口气,似乎下定某种决心:“声哥,我想让你——”   他歪头附在傅声耳畔,轻声说了句什么,又抽身回来,定定地看着他。   傅声的表情略有松动,瞳孔转了转,看向裴野的眼睛,仿佛在消化对方的话。顿了顿,他沉默着点头,从沙发上起身,来到裴野身前方。   客厅的地板很凉,裴野给这置办了一块地毯,此刻傅声就站在那张羊毛毯上,顺从地双膝跪下,他一手扶住裴野的膝,喉头小幅一滚,俯下身子,另一只手眼看就要碰到裴野的□□——   啪!   伸出的手被猛然攥住手腕一薅,傅声身体一个趔趄,被拽得伏在裴野膝头,被迫仰起头迎视裴野燃烧着怒火的目光。   “声哥!!”   裴野喘着粗气,攥着傅声的手用力到骨节青白。   他低声怒吼:“你明知道我是在试探你也要这么做?作践自己也不是你这么个方法!我叫你给我——给我干这种事,你就想都不想真的做?!”   电视屏幕的光衬得裴野脸色惨白。傅声看着激动到胸膛剧烈起伏的裴野,表情平静到甚至无辜。   裴野气得太阳穴突突跳着疼,控制不住地歇斯底里起来:“你讨厌我恨我,就发泄出来啊,憋在心里把自己憋出病来算什么!为什么总是糟蹋自己!你想报复我冲我来,实在不行就杀了我,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大不了你拿回去——”   “我不明白。”   淡淡的语气,令裴野的发泄戛然而止。   傅声保持着被抓住手腕的这个别扭的姿势,身体绷着一个脆弱易折的曲线,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裴野。   傅声再次微笑起来:“裴警官,我只是不明白一件事。”   裴野怔住,傅声望着他,一字一顿:   “我们之间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对我好?” 第55章   “什么意思?”裴野听见自己颤抖地问。   傅声依然温和地笑:   “过去七年你在我身边扮演一个体贴的好弟弟, 因为我是猫眼,我身上有你们需要的情报;如今我被你们的人软禁起来,得了你的人口中的疯病, 成了废人一个,可你还是对我像以前一样无微不至。”   “我一开始不懂, 后来我才明白, 你需要我的投诚, 正因为过去七年我坏事做尽, 改邪归正才是我这种人最后能够供你踩着往上爬的价值所在。”   傅声说着, 眸光渐渐暗淡,神情也恍然了几分。   “到了这一步, 我真的什么价值都没有了,不值得裴警官你费心思讨好利用,可你为什么——”   他迷惘地摇摇头,“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你为什么还在对我好,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傅声的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裴野只感觉脑子里名为理性的那一条底线彻底断了。   他牙关咬紧到咯吱作响:“我为什么对你好……?!”   傅声面色苍白地一哂,说完便从沙发旁起身, 想要绕开裴野去关掉电视,可裴野刷的站起来:   “你别动!咱们把话说清楚!”   傅声心里发笑, 不知道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是值得“说清楚”的, 裴野本意只想把人拉住,奈何他喝得太多,手上没轻没重,傅声身子又虚弱,被他这么一拉扯, 踉跄地绊了一下,一个没站稳跌倒回沙发上。   “唔!”   他小小的一惊,很快镇定下来:“我不想听你解释,你起来——”   这么一摔不要紧,可裴野现在醉得厉害,自己也歪歪斜斜的,按说傅声体重轻,平时怎么也带不动他的,然而此刻他不仅没放得开傅声,反倒也被带着栽了下去!   傅声只感觉一股巨力扯得他往前猛然一扑,他唔的一声被按倒在沙发上,下意识翻身想要躲开,却被裴野压在了沙发上动弹不得。   “你放开!”   傅声有点慌了,凭着战斗磨练出的肌肉记忆,屈膝向上一顶,被裴野格挡下,他这么一挣扎,裴野那股倔劲头倒上来了,伸手要擒住傅声,后者眼疾手快地偏头躲过,两个人在沙发上毫无章法地撕扯起来。   正经过招他们未必分得出胜负,可傅声连月来病得太严重,根本不是现在的裴野的对手。他很快被裴野一手按着两只纤细的腕子压过头顶,被人骑在身下。   青年宽阔的阴影覆住傅声的上半身,酒气也随着倾轧上来。   裴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酒气居然化为火冒三丈,英俊立体的五官在忽明忽暗的电视荧屏光下都扭曲了三分,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你问我,为什么对你好?!”   裴野疯了似的猛地低头,眼里燃烧着火焰,俯身凑近傅声的脸,差点撞上他鼻尖,与傅声额头相抵!   身下的青年身子一震,拼命挣扎着,可裴野压根不给他机会,另一只手抓紧了傅声的颈,他不得已仰起头承受对方的力道。大波浓郁的信息素倾潮而出,仿佛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傅声的咽喉,他快要分不清究竟是裴野的手还是这信息素让他喘不过气来。   青年失去了理智,嘴唇哆嗦着,像头蓄势待发的狼犬喘着粗气,傅声吃痛地微张开嘴想要喘息,薄荷味的信息素却霸道地挤进二人身体间攻城略地,锁链一般紧紧缠着他的身体,与沙发上铺开的长发纠缠不分。   傅声喉咙深处溢出溺水求救般的哼声,死死咬住下唇,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起来。   他根本反抗不了的。裴野是个和他朝夕相处了七年的alpha,他又是个信息素严重失调、时刻面临精神错乱的omega,且不论他的身体已经因病渴望alpha的信息素到了病态的地步,光是裴野在盛怒时用信息素强行压制他,就足以让傅声疼得浑身骨头都在打颤。   “唔……!”   信息素作为载体让愤怒具象化,傅声因为满腔怒意的alpha释放的信号疼得脸色苍白,却又在失调症驱使下不由自主地舒展着身体,穿过这怒火去拥抱信息素的浪潮。   疼痛刺激着他,却又满足了他空虚的躯壳。傅声无意识地微微松口,舌尖从被嗫咬得红肿的唇瓣间略微探出,眼睛迷离地半睁着,有气无力地呼吸:   “嗯……唔啊……”   裴野一只手松开傅声,手腕上几道红痕触目惊心。他粗暴地攥住傅声的衣摆,宽大的手掌隔着一层单薄衬衣握住半把细腰上线条最收拢称手的一段,用劲往下按去:   “不许离开我!”   傅声被死攥着最脆弱的腰肢,四肢百骸正被裴野刀子般锋利的信息素磋磨着篆下刻骨的痛,一个字都说不出,抬望着他的眸光都震落了,呼吸也染上破碎的哽咽。   没有哪个omega能抗住这种刻在基因深处的刑罚。   傅声能感到裴野的手在自己身上抚过,他甚至有种诡异的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做好准备等着裴野借着酒劲儿脱下自己的裤子把自己按在沙发上玷污了,可那一刻迟迟没有到来。   他视野一阵阵模糊,感觉到裴野的额头离开了自己汗湿的前额,他咬着牙才挨过哽咽出声的冲动,偏过头,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砸在他脸颊上。   是一滴滚烫而湿润的水液。   傅声隐忍地喘了口气,下一秒他察觉到牢牢握着他手腕的力道松了,他转回头,吃力地凝眸望去。   裴野手撑在他身侧,正咬唇俯视着他,眼眶猩红,泪珠无声地一颗接一颗掉在傅声的衣襟上。   裴野居然又哭了。   “我做不到,”裴野崩溃地摇摇头,“我错了声哥,我的心不允许我这么对你……”   他忽的啜泣起来,抱住傅声,眼泪打湿了青年的领口,他用力得恨不能将人揉进自己骨血中不分离。   “声哥,当年我还小,”裴野的脸埋在傅声颈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主席让好多十几岁的孩子扮成流浪儿,原本只是碰碰运气,他根本就没想过把我们接回来,除了我所有小孩都冻死饿死了,我没得选……”   “我不懂他们口中的宏图伟业,我只想给爸妈报仇,当时裴初天天跟在主席身边,我讨厌他,可是我也不想他真的因为我表现不好而被组织抛弃,没想到他从来没顾念过兄弟之情,从一开始他就嫌我是个累赘,早就想甩开我了,只是如今看我有了起色才肯正眼瞧我!”   “裴初告诉我,家里的不幸都是傅叔叔和特警局的人造成的,我抱着这个念头来到声哥身边,可我发现大家都不是他说的那种人,我不想冤冤相报无穷无尽……”   傅声的表情慢慢变得怔忪。   裴野死死拥抱着他,咬紧牙关瑟瑟发抖着,脸埋在傅声的颈窝,对方清瘦坚硬的锁骨抵着他的鼻梁,青年闭上眼哽咽地呢喃着:   “那七年我想过和你坦白,也想过说服你一起离开首都离开联邦的,可我怕说出真相你就会讨厌我,不要我了。”   “我和组织谈判过,如果斗争胜利就放七组人一条生路,明明已经协商好了,我不懂为什么他连我唯一的这点要求都做不到……后来我才明白,新党也好亲军派也罢,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切都是不可抗拒的轮回……”   “我和裴初说过你的家族病史,但当时我只是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他们放你一马,不对你用刑,可我没想到裴初想要逼疯你!我从没说过你有病——”   他搂紧了怀中仍在轻轻发抖的傅声:“声哥,我不是因为卧底工作才对你好,也不是因为想骗你才对你好!我真的想赎罪,最重要的是,我……”   他抽泣着,凑近傅声的耳畔。   因为醉意,他口齿也含混:   “声哥,我,我喜欢你……”   傅声的瞳孔剧烈一震,刚刚还痛得发抖的身子一下子僵硬了。   “我爱你声哥,”爱意如井喷,裴野刚还哭得一抽一抽的,气息断断续续,紧紧抱着傅声,像孩子抱着自己唯一心爱的娃娃,“我十三岁就跟了你,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我——我想偿还,想赎罪,哪怕你不原谅不答应我也必须对你负责,总之我不能放你走,我要追着声哥到死!”   青年的哭腔糅杂了浓重的鼻音,蛮不讲理的告白都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撒娇:   “所以我一定要对声哥你好,你是我的初恋,是我最爱的人……声哥,求求你,我对你是真心的……”   瘦得骨头硌人的肩窝处传来一阵突兀的震动。紧接着有一只手覆住裴野的胸膛,轻轻把他从傅声身上推开。   裴野一怔,看着傅声把自己推开一些距离,唇角一勾,无声地笑了。   青年脸上还蒙着虚弱的薄汗,长发凌乱,原本晶莹的眸子此刻却灰霭着,眼底划过讽刺的神色。   “喜欢我,是吗?”   裴野含着泪猛的愣住,看着傅声苦笑着伸出一只手到他眼前。   傅声的手不如裴野的骨节分明经络起伏,但也生得分外漂亮,兼具了omega的修长白皙和男性利落有力的掌骨线条。而此刻那手的腕骨上烙着一圈扎眼的红痕,整只手也不受控地小幅抖着。   “看见我的手了吗,裴警官?”   傅声自嘲地笑着。   “我好歹也曾是特警局的首席干部,这双手原本是在警备部射击大赛中百发百中的手,是可以和歹徒殊死搏斗的手。”   傅声睫羽微垂,艰难地动了动指尖,“可如今我只要稍微有一点不对劲,这手就和七八十岁的老人一样发抖,而你只需要对我释放一丁点信息素,我就浑身瘫软,手无缚鸡之力……”   “现在的我,和笼子里的金丝雀有什么区别。”   裴野的心戳了个窟窿似的哗啦啦淌着血泪,他慌忙抓住傅声轻微抽搐的手,心疼地附在唇边:“对不起声哥,我刚才昏了头了,不该对你释放信息素——”   “和今天晚上你对我怎么样没关系,”傅声笑着摇头,“裴野,你对我做过的事,算不算上今晚这一遭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如同一个无形的耳光抡圆了抽在脸上,裴野狠狠一愣,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傅声脸上仍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琥珀色的眼眸中浮现出毫无温度的笑意。   “你现在说的话,做的事,是在乞求我的原谅,还是希望我们抛弃前嫌重归于好呢,裴警官?”他问。   裴野的手蓦地一松,傅声就势把手轻轻抽回来。   “我……”裴野颧骨还蒙着酒后的酡红,吞了吞口水,小声嘀咕道,“我希望声哥你明白,这七年我们之间不是虚情假意……”   傅声淡然地看着他。裴野的心肝都颤了一下,眼泪又不自觉漫上眼眶:   “我是个懦夫,是个缩头乌龟,可越是知道这一切我就活得越痛苦,越惶惶不可终日。我没有勇气和你坦白这一切,因为我知道我的出现一开始就是刻意设计的结果,我害怕你会像现在这样厌弃……”   他深吸了口气,带着哭腔笑出来:   “不过我躲不掉的,即便过了七年,还是躲不开被你恨之入骨的结局,对吗?”   客厅里黑漆漆的,只有电视的侧光照在沙发的二人身上,裴野带着醉意的脸便也一阵一阵打上惨白的光。   他喘息剧烈,而傅声看上去反倒比他镇静多了。   “其实你不必对我的原谅如此有执念的。”傅声注视着他,温和道,“现在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了,于你,于我都是如此。我不原谅你,你也依然可以用血鸽的身份对我予取予求;我原谅你,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   裴野忽然急切地抓住他肩膀:“声哥,决战那晚的事我真的不知情!裴初答应得好好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中部战区会被牵扯进来,所有计划都打乱了,原本我们得到的情报里护送的人并不是特警局的——”   他看见傅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手劲儿一泻,绝望顿时从眼底溢出。   “我发誓,”他眼珠震颤,反复在傅声脸上试图找出一点对方听进去了的神色,“我知道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也知道在声哥心目中我毫无信誉可言,但只有这一件事你真的要信我!”   傅声没听完便转过头去,颈间的筋骨微微凹陷,耳廓还残留着被alhpa信息素激出的殷红。   “你还是不懂,”傅声低低地道,“信与不信,有些伤害也已经造成,再也无法逆转了。”   裴野的呼吸骤然变得可怕的沉重。   傅声疲倦地垂下睫羽:“这七年你有难做的地方,有太多不能说的秘密,可唯有一点你不该骗我,那就是我们的感情。”   裴野张了张嘴,没等说话,听见傅声又说道:   “为什么明明喜欢,却非要拖着不说,不承认?”   裴野浑身激烈的颤抖更甚:   “我,我不敢……”   傅声点点头,一脸我就知道的释然,把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接着看向眼眶含泪的青年。   “这就是我最恨你的地方,裴警官。”   他温声道。   裴野倏地怔住。   傅声像看着一个受惊无措的小孩子那样安抚地看着他:   “你抛不下裴初灌输你的责任和家仇,也不愿意和亲军派同流合污,这些我都丝毫不怪你,我知道你有你的为难。可你为什么不敢坚定地选择我?为什么明明知道那就是爱,却不敢坦诚面对?”   “如果明天就要世界毁灭了,今天的你却因为犹豫而不敢迈出这一步,你会为这样的结局感到遗憾,还是认为自己在忍辱负重,自我牺牲?”   一阵与醉酒的感觉完全不同的天旋地转感袭来,裴野往后挪了挪,竟不自觉从傅声身上下来,怔愣地坐到沙发上,表情如遭雷击。傅声侧过身捂着心口咳了一会儿,没有起身离开,居然也撑住身子跪着起来,与裴野在沙发上面对而坐。   傅声仍然轻笑着,再开口时却还是不自主地垂下眼睫:   “我什么都没有了……事到如今连家人、战友全都生死不明。裴野,让我一无所有、毫无尊严地活着,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我的方式吗?”   “我宁可你彻头彻尾地利用我,欺骗我,”傅声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喃喃自语,“这样我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裴野怔怔地看着傅声光影落寞的双眸,甚至察觉不出泪水何时再一次夺眶而出。   “声哥,是我错了,求求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这一次我真的没有!”   傅声弯了弯唇,声线却破天荒地染上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给过你两次机会的,裴警官。”   他慢慢垂下视线,那张高山雪莲般清隽出尘的脸上许久未见地产生久违的,温柔缱绻的神色。   “第一次在江边散步,我问你以什么身份陪着你一辈子,你说我是你的哥哥,是你的家人。”他声音很小,却格外清晰,“第二次在你发现我吃丁环酮的时候,我问你你想象中的‘孩子’是我与谁的,你说是你口误了,根本就不会也不该有这种妄想出的存在。”   傅声说着笑了笑,眼里柔和的光却一点点熄灭。   “有些情分明明从一开始你我就心照不宣的,可我要过的东西你一次两次不给,哪怕第三次由你亲自双手奉上,我也不会再要。”   “我不需要你的爱了,裴警官。”   裴野霎时震得逮住,紧接着浑身颤抖起来:“不,不要这样声哥,你给我一个机会!为了你哪怕和全世界对立我也在所不惜,你恨我、惩罚我,怎样都行,就是别不准我继续喜欢你,可以吗?”   他握着傅声的手因为心慌而战栗,“你给我时间,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一切,也会让你离开这……当初我不懂事,现在不一样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欺骗你!”   傅声没说话,只是垂着眼帘,安安静静地听着裴野哭泣的剖白。裴野喉咙哽了哽,泪水蓄满了眼眶,只会一个劲儿地重复:   “声哥,我不会放弃的,只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喜欢声哥,一直都喜欢,从小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明明已经毫无波澜的琥珀色瞳孔,每当听见某个字眼时都会微不可察地轻颤,如早春化冻的潭,于坚冰之下无声裂开缝隙。   面前的人早已泣不成声,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却还牢牢抓着傅声,生怕一松手就会彻底和爱的人失之交臂。   如果换在几个月前,看见裴野因为自己而这般声泪俱下,他一定会一面心疼,一面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说这种伤人心的重话了吧。   傅声阖了阖眼,压下眼底复杂的情绪抽回手,轻叹了口气,掌心覆住裴野泪流满面的脸颊,指腹温柔地为他拭去滑落的泪滴。   “别哭了。”傅声的嗓音和煦如夏夜的凉风。   “裴野,我们之间就到这吧。” 第56章   麻雀停在清晨别院的枝头, 一阵吱啾,傅声从浅眠中睁开眼睛。   整个一楼安静极了。傅声从床上坐起身,薄被单顺着滑落至腰际, 他回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昨夜那些兵荒马乱。   裴野离开了。他忘了二人之间是如何收场, 只记得最后裴野离开时的背影仿佛落荒而逃。   昨晚裴野闯进别院前傅声刚刚服过“药”, 不知道是不是对他老老实实喝药的奖励, 昨晚开始“药”带来的不适虽然还存在, 却已经开始慢慢减轻了。   从前这时候傅声都会因为低血糖而要缓好一会儿才能下床, 可至少现在他可以正常地坐起来,思维也算得上清晰。   低血糖不吃早饭几乎没法度过这一天, 傅声去厨房煮了鸡蛋牛奶——其实他吃不下,为了补充营养强逼着自己往下咽罢了——中间这会功夫简单洗漱一下又折返回厨房,刚把蛋剥了吃掉,门口就又响起敲门声。   傅声这次实打实地有点惊讶。昨天他顾着自己爽快, 多重的话都说了,没想到裴野还有勇气回来死皮赖脸地找他,比狗皮膏药还甩不掉。   他没第一时间应门,也没有动, 外头等了一会儿果然又继续敲门。傅声被吵得头痛,顾不上吃药, 一手端着玻璃杯直接走到玄关把门打开:   “没事不要来别院一趟趟找我——”   门扉拉开, 陌生的alpha气息扑面而来,失调症赋予傅声的敏感让他厌恶地皱眉,抬眼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别院外停着一辆黑色的科尼塞克,顾承影一身由内到外纯黑的三件套西装, 金丝眼镜后的双眼笑眯眯的:   “早上好,傅先生。我有打扰到你吗?”   傅声愣了。   顾承影多看了傅声两眼,见青年穿着烟灰色睡衣,一手端着喝了一半的牛奶,长发披散着,晨起的缘故还有些蓬松凌乱,一向没什么血色的脸被热水熏出莹白透红的肤色,眼神也不似露台上初见时那般精悍清冷。   “顾承影?”傅声下意识念出顾承影的名字,迷糊了一瞬,“抱歉,我是说……顾总。”   顾承影笑出声来。   “是我贸然登门拜访,应该由我来说这句抱歉才对。”顾承影柔声道,“你们裴参谋长已经答应给你放一个白天的假了,傅先生要不要考虑把这空闲匀给我一点?”   傅声锈住了的头脑终于慢慢开始接管眼下的状况。   “……没问题顾总,请你稍等,我收拾一下咱们就出发。”傅声回答。   顾承影仍维持着笑。   “我在车上等你,”他耐人寻味道,“多久都可以等,我不着急。”   *   顾氏医疗的生产线因为接到公司高层提前通知,将本就干净的大楼从上到下打扫了个一尘不染,连门口的红毯都洗得崭新一般,门口好几个负责人站成一排,接受视察一样严阵以待。傅声下车时再次小小的吓了一跳:   “顾总,这也太……”   顾承影替他关上车门:“让你感觉不自在?我让他们都回去就是了。”   快入夏了,傅声只穿了件黑衬衫和休闲裤,衬衫扣子解开两颗露出里面的白色打底衫。他指指自己这一身:“早知道顾总这么隆重,我也应该重视一点才对。”   “用不着,傅先生玉树临风,天生丽质。”   顾承影挥手让底下的人退下,而后比了个手势,“这边请。”   生产线里的工人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顾承影带着傅声在玻璃墙外驻足,来的路上他已经在车里和傅声大致聊过了顾氏医疗近来的企划,二人看着流水线上的半成品药剂,这时傅声问:   “顾总口中这款针对部分精神疾病患者开发的新药,还没有上市推广,就已经开始批量生产了?”   顾承影透过玻璃向楼下巨大的工厂看去:“它已经有名字了,叫做‘极夜’。”   傅声看向顾承影的侧脸:“照理说商人最看重产品的经济价值,感情和情怀在利益面前都是要靠边站的,可它现在不仅没有创收,还在源源不断地吸纳更多投入,我没想到顾总居然还对它如此偏爱。”   顾承影没有看傅声:“傅先生,医疗行业不是快消品,我们更像是农夫,等待一颗种子开花结果的过程很漫长,可收获也更丰盛。与其说偏爱,不如说我对顾氏医疗的每一款产品都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   傅声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不过顾总这种心态用农夫来比喻也不完全正确吧?”   顾承影终于转过头。   “傅先生有何高见?”   他问。   流水线机器开动发出永不停歇的低频嗡鸣,像某种蓄势待发的大型载具的发动机。顾承影凝望傅声琥珀色的眼睛,从中看见了和几天前那个夜晚一模一样的凉意。   “更像是赌徒。”傅声说道。   顾承影表情看似没变,眼里的光却诡谲地一闪。而后他笑了。   “这个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傅先生这么一提起,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他丝毫不在意这个冒犯的说法,伸手在玻璃上点了点,示意傅声向他指的方向看。傅声配合地转过脸,同时听到顾承影说:   “极夜现在确实还是个未完成的艺术品。我们做了很多临床实验,人和动物都有,可惜效果很不稳定,有些轻症患者服药之后的确会起到镇静作用,脑神经的损伤也得到了抑止,可还有一些会产生副作用,包括头痛、产生幻觉,有些抑郁程度较重的病人甚至会……”   他顿了顿,遗憾地摇摇头:“我尽可能给予他们补偿了,这确实是公司造成的事故,那时我父亲还替我摆平了不少负面消息。”   傅声不知道顾承影对自己这个头一次见的外人如此推心置腹究竟意欲何为,对方脸上的表情真真假假,他懒得分辨,只是问:   “那些病人怎么了?”   顾承影叹气:“他们会在外界刺激下逐渐丧失自主意识,神智错乱,有的出现短暂的人格倒退,更有甚者……彻底成了行尸走肉,一辈子都不会再恢复原状。”   一股寒意从背后爬上来,傅声轻轻吸了口气:“这话从您这个肇事者的口中讲出,的确骇人听闻。”   “是啊,肇事者,这个词用得很对,”顾承影坦然接道,“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一个让我满意的实验体,我期待的那种药效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降临过……那些家属找我索赔,对此我也毫无怨言。”   傅声看了看顾承影刚刚指的地方。那里是整个流水线距离他们最近的拐角,从他们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工人手里摆弄着的药剂。傅声观察了一阵,眉头渐渐皱紧,忽然问:   “顾总,贵公司的极夜……是无色无味的?”   顾承影:“是的,怎么了傅先生?”   傅声深望了那一盒药剂几秒,摇摇头:“没什么,随口一问。”   他们并没逗留太久就出去了,顾承影绅士地拉开门,二人从工厂的连廊回到顾氏医疗的大楼,路上顾承影道:   “未来如果加入医保委员会,我计划首先就要对现有的药品名录动刀。就比如……”   傅声忽然打断顾承影的话:“顾总对不起,但我还想聊聊你的这个极夜。我对它有一点疑问。”   “哦?”顾承影好脾气地道,“但说无妨。”   他们穿过连廊,进入顾氏医疗大楼内部。一路上不断有人向顾承影问好,二人进入总裁专用电梯,傅声道:   “按照联邦的医药行业执业标准,极夜的稳定率和药性都是不符合规定的,按理应该推迟极夜的上市时间或者停止研究,接受业内调查小组的进一步评估。可是我在顾氏医疗的官网上仍然有看到极夜的相关报道信息,甚至外界还有消息称,顾氏会新发行以极夜命名的股票。”   顾承影静静听着,电梯在不断上升,傅声继续说:“如果您对于自家的招牌寄予厚望这倒也没什么,可这分明就不是……”   电梯叮的一声。顾承影脸上慢慢绽开一个浸过冰水般的笑容。   “傅先生涉猎广博,洞悉世情,真让我惊喜。”   “有备而来罢了,过誉。”傅声面无表情,意思很明确,等着顾承影给他个解释。   “……无伤大雅,”顾承影说,“即便最后极夜并没能上市,我也会继续完成它的后续研究。它的使命本身已经完成了。”   傅声眉头紧蹙:“什么使命?”   电梯门打开,顾承影跨出去,走向总裁办公室。傅声紧跟着他也出来:   “顾总,如果这个药注定不能造福病人,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   他跟着顾承影走进总裁办公室。顾承影把西装外套脱下挂好,走到落地窗前。从这里可以俯瞰市中心大片的街景,车水马龙的街道繁华依旧,丝毫看不出这片钢铁洪流之下不久之前曾经发动过一场血腥的战争。   太阳之下似乎也有秘密,顾氏医疗亦不例外。   傅声感觉到顾承影对自己有所隐瞒,他们这种商界精英会隐瞒什么再正常不过了,可顾承影给人的感觉不同,傅声隐约察觉出对方看似句句都在开诚布公,实则一直巧妙地避开了某个他绝不允许外人触及的核心。   “谁说一定要用来造福了?”   顾承影的话令傅声又是一怔。   男人转过身,背对着整片全景落地窗,黑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压抑的兴奋光芒。   他语气仍然不急不缓:   “美好的空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如果真以造福人类为己任,我们这群人早就喝上西北风了!越是秉持这种空洞的理念,越会行差踏错,顾氏医疗从来没有赋予自己这种使命,可我们每年照样拯救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人的姓名,这就是商业规律和人类道德的龃龉之处。”   他说完顿了顿,嘴角上扬着,眼底的笑意却不见了,审视地看着傅声的脸。   “我这一番言论在傅先生眼里,会不会过于丧心病狂了?”   傅声反倒平静下来了,波澜不惊地回望着他。   “想多了,顾总。我一向不喜欢先入为主去审判别人的观点。”   傅声平静道。顾承影表情里流露出些许满意之色。   “那就好,来,先这边坐,我让人给你泡杯茶。”他话锋一转,“傅先生,在公司参观完之后,方便一起吃顿便饭吗?”   傅声被顾承影领着一边向沙发走去一边说:“多谢顾总,只是我最近身体抱恙,和我一起吃饭恐怕会很扫你的兴。”   “没关系,你有什么忌口尽管告诉我,我吩咐家里厨师注意便是。”   傅声早上走得急,没有吃药,这话倒也不算是给自己找的借口,可顾承影都这样诚心实意地邀请了,这下他实在不好推托。于是傅声不得不道:   “那就麻烦了……”   顾承影脚步停下来,傅声没注意,正要走近沙发,忽然感觉到顾承影的手向他腰后伸去,失调症外加常年的战斗素养锻炼出过人的感知,傅声脊背几乎立刻绷紧了,猛一侧过身躲开:   “顾总?”   顾承影的手停在原本距离傅声后腰不到两寸的距离。男人脸上挂着丝毫察觉不出尴尬的微笑:   “嗯,怎么了?请坐啊傅先生。”   傅声抿了抿唇,在单人沙发坐下。顾承影放下手,在正面的长沙发上坐好,待秘书进门给二人倒了茶,目不转睛地看着傅声捧起一个茶杯,垂着眼帘徐徐垂着茶盏里浮上来的热气。   刚刚他根本没碰到傅声分毫,可是男人看得真切,眼前这omega的腰肢纤韧清瘦,身为alpha的他只消一伸手,掌根到指尖的距离就能度量出大半尺寸,甚至似乎左右摩挲一下就会将紧窄腰身从一侧摸到另一侧,完全可以用不堪一握形容。   顾承影也端起茶盏,笑得温和:   “时间还早,傅先生,公司的事咱们可以慢慢聊,对你顾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很快到了下午,科尼塞克开进君庭豪苑的停车场,几天前傅声曾经在一楼的客房短暂休息过,对这的陈设格局印象还很深。   “原本我家厨师更擅长西餐,不过在公司的时候听傅先生说最近消化不太好,所以今晚做的都是些清淡的小炒,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一整个白天气氛勉强算得上融洽,进入一楼大厅时顾承影还颇为殷勤地介绍自己家今晚的菜单,傅声随口道:   “有劳了顾总。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也向您家的厨师讨教一下。”   “向厨师学习?”顾承影笑笑,“傅先生还真是幽默。”   傅声心里瘪瘪嘴,想说他这为数不多的爱好听起来就这么像个笑话么,不过很快顾承影接到一个工作上的电话:   “抱歉,公司有点急事,失陪两分钟。”   “正事要紧,您忙。”傅声理解,示意自己可以在这等一等。顾承影接起电话就往楼上书房走,傅声一个人在一楼大到堪称空旷的大厅转悠,忽然注意力被角落里窜过的一个身影吸引。   是那天他处理药贩子闹事时扶自己进屋的安保队长。对方看见傅声,明显认出了他,顿时慌张得不行,掉头就要走,傅声皱眉:   “先生你有事吗?”   “没、没事!”那人口齿不大伶俐,被叫住的那一刻甚至有种死到临头似的慌乱。傅声逐渐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知道这是人家的地盘,可白天顾承影偶尔暴露出来的一些诡异的细节让他不得不起疑。   “你是从哪里来的?君庭豪苑的建筑可没有这种边边角角的后门。”   他盯着安保队长。后者或许是被几天前傅声的身手和魄力震慑住,不敢扯谎,咽了咽口水:   “客人您好,真巧啊,又见面了……那个,我是从地下室上来的。”   “地下室?”豪宅有地下室再常见不过,可傅声不明白他这么不自然的模样又是有什么内情,“你们不是应该负责室外的安保措施吗,为什么要去地下室?”   “去给顾先生取一个东西……”   “家里没有得空的佣人,保姆?”   安保队长露出“求求您了客人别再问了”的表情,脸色通红。傅声有点败下阵来,挥挥手:“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忙你的去吧。”   安保队长松了口气,脚下生风一般转眼间就溜了。傅声沿着墙根走了一圈,边走边轻轻叩了几下墙面,直到他停在一面墙下,抬手一敲,听见里面传来明显的空膛音。   他又凑近敲了敲,细听起来里面甚至可以辨认出一些不该存在其中的金属构架的回音。   “久等了傅先生。咱们去餐厅吧?”   傅声转过身。顾承影正从二楼楼梯上快步走下来,傅声不动声色问道:“顾总的财力光是在这一栋君庭豪苑上就可见一斑啊。君庭豪苑有地下室?”   顾承影下楼的脚步顿了顿。   “对,”他很快回答道,“不过我几乎不怎么去,除非放置藏品……”   ——咚!   一声遥远、空洞的回响从二人脚下地面的正下方传来,两个人都一怔,还没等傅声回过神,顾承影已经率先笑着解释:“没吓到你吧傅先生,应该是我家的佣人在打扫,说不定是撞到了柜子之类的……藏品太多,他们打扫起来确实也不方便。”   傅声也笑笑:“没关系,君庭豪苑这么大,打理起来是不容易。对了顾总,方便用一下您家的洗手间吗?”   “当然,”顾承影招招手,对过来的一个女佣道,“带客人去洗手间。”   傅声道了谢,跟着女佣离开了。顾承影到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等了大概三四分钟,忽然听见大厅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方才那个女佣跑进来,满脸大难临头的紧张:   “顾先生!刚刚那位客人不见了……”   顾承影讶然:“不见了?”   女佣看起来要哭了:   “我不方便跟客人进卫生间,就给他指了个方向,在走廊等着他出来准备带他直接去餐厅的,可是,可是我就低了个头的功夫客人就不在卫生间了,我看见他向电梯的方向去就想叫他,但是他走得太快,我没跟住……”   顾承影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说得颠三倒四的女佣,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与此同时。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负一层,电梯门打开。   傅声站在厢内没有出来,眼珠缓缓转动,将整个负一层的场景收入眼中。   负一层都是大部分富豪住宅内常有的配置,目之所及处,保姆间、洗衣房、一个包含室内微型高尔夫的健身场地以及一个棋牌室,门或敞开或半掩,显然经常有人在此活动。   一切都稀松平常。   然而这却恰恰与刚刚君庭豪苑的安保所说的话相违背。   方才他们脚下传来的声音从深度来判断绝不可能是地下一层传来的,顾承影对此的解释是佣人打扫时不小心碰撞了摆放的家具,可如果是这样,本该在户外的安保人员为什么要替佣人下楼取东西,见到傅声一个毫不知情的外人时又为什么那么慌张?   想起白天在顾氏公司时顾承影的言行举止,待电梯门关闭,傅声略加思索,按下仅剩下没确认过的负二层的按钮。   电梯开始加速下坠,傅声闭上眼,慢慢深呼吸了口气。   事到如今,他并不能确定顾承影有什么“嫌疑”,对方的回答永远滴水不漏,待人接物温和得体,可顾承影越是表现得毫无破绽,他越有种棋逢对手般的隐隐的危机。   探求真相的过程本身就是在与真相忽远忽近。傅声执行过很多次远比这危险得多的任务,可这一次不同,他感到自己像是挂钟的钟摆,看似荡得很高,实则距圆心永远无法靠近。   他在被什么牵引着走,却别无选择,唯有跟从。   这一次,电梯的下降仿佛格外漫长。   终于,叮的一声,随着电梯门缓缓打开,傅声睁开双眼。   “傅先生!”   电梯门拉开的一刹那,侧面的步梯门被砰的推开,顾承影喘着气,扶着把手站在门口。   傅声没说话,整个人已经狠狠怔住。   负二楼什么异样都没有。这里更像是一个私人展馆,墙上挂满了各种风格的画,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古玩珍奇,透明玻璃展柜里还有些名贵玉石珠宝,屋内开着防氧化的灯,光线柔和,衬得这些宝贝色泽瑰丽异常。   傅声不死心地闭上眼睛,认真聆听。   可除了顾承影的喘气声,他什么都听不见。   “傅先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顾承影喘着气,有些无奈道。   傅声小小地啊了一声,露出诚恳而抱歉的笑容:“对不起顾总,我刚刚急着想用洗手间,不知怎么的就跑到这来了,实在是……”   “没关系,是我招待不周,那佣人新来的不懂事,才让傅先生迷了路的。”   顾承影叉着腰直起身子,叹了口气,走进电梯厢,按下关门键,又按下一层,“傅先生一定饿了吧?咱们现在回去吃饭。”   傅声淡淡点头:“好。”   电梯慢慢上升,傅声视线平平地望着面前的玻璃,那上面模糊地倒映出两人的面孔,光影随着电梯厢移动变换交错,有一瞬间二人眼底的神色似乎各自一变,等到电梯停稳,顾承影扶住门,和煦一笑:   “这边走。”   傅声垂眸,睫羽遮住眼下的冷色。   “有劳顾总带路。”傅声说。 第57章   一捧冷水泼湿脸颊, 裴野撑着水池抬起头向镜子看去。   水渍顺着镜中人立体分明的面庞淌下,裴野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拿过毛巾抹了把脸, 转身离开卫生间。   昨晚发生了太多事,父亲的死讯让他在新党上台后所有积压的惶恐不安找到了发泄口, 他知道如今傅声如今不再会像从前那般任他撒娇耍赖就可以宽容他的恶劣, 可他的心还是和这七年多来的每一天一样, 习惯性地寻求庇护的港湾。   他以为借着酒劲儿把真相说出来就会好受一些, 可是昨夜傅声看他的眼神里, 乍看起来温柔安静任人磋磨,可细看里面满满的都是彻骨的恨。   越是不哭不闹、无悲无喜, 这恨意便越是深刻滔天。   他几乎一夜没睡,脑子里嗡嗡作响,可还是强撑着走到客厅,在沙发上摸到没剩多少电的手机——裴初安排给他的这个房子他没回来住过几天, 自打傅声不让自己随意来别院后他天天都把车停在傅声看不见的地方,人也睡在车里,只有这样守着傅声确保没人来骚扰,裴野才能安心。   他打了个电话, 没过多久另一边接起来:“血鸽同志,请指示。”   是别院的卫兵。裴野拿着电话又走到厨房, 他对这的生活用品摆设不熟, 不得不在餐厅来回找水壶和杯子:   “再过一个小时会有一辆面包车到,你让司机把东西放到老位置。现在天刚亮,让他动静小一点,别吵到猫眼休息。”   裴野半天才给自己倒上水,宿醉加一夜没合眼让他嗓子干得要着火, 卫兵那头犹豫了一下:“血……”   “昨天晚上我来过别院的事别往外传,知道吗?”   裴野刚要喝水,想到这一出,哑着嗓子警告道。自己天天往别院跑,又给傅声撑腰不止一回,瞎子都看出来这里头的门道不对劲,不过能给猫眼当卫兵的人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有的,这种事要是真敢乱说,当天裴野就能用一百种法子摘了他的脑袋。   自然,昨天自己醉醺醺的来、哭肿眼睛走的丢人模样卫兵定然也看见了,不过这点裴野倒不在意。傅声恨自己是傅声的事,气馁是不可能的,他要赎罪的心打死也不会变。   “知道了血鸽同志,”那边唔了一声,“那个,其实……”   裴野压根没在意,自顾自道:“猫眼他不喜欢搞特殊,如果知道别院添置的这些东西都是我给他的,他一定不会要。我之前教过你怎么说,别忘了还和前几次一样,千万别教他瞧出破绽来。”   卫兵也习惯了自己身兼快递管理员的状态:“是。血鸽同志,有件事我想有必要和您汇报……”   裴野终于得空抿了口水,嗯了一声。   卫兵磨蹭了一会儿,道:“其实猫眼他尽早就已经不在别院了。有个人说是得了您哥哥裴参谋长的首肯,把猫眼接走了。”   裴野差点呛着:“谁接走的?去哪儿了?声——猫眼他,就这么乖乖跟着走了吗?”   卫兵:“呃,我也不清楚具体是谁,那人说裴参谋长允许他不必登记……我就看见那人开了辆特别拉风的黑色跑车,穿西装戴眼镜……”   啪的一声,杯子掉在地上,水溅了一地。   裴野握着手机的手,早已经颤抖如筛糠。   *   君庭豪苑一楼。   数十平米的餐厅角落,几名佣人恭恭敬敬垂手而立,管家从长桌一头走来,将几道菜肴放在摆好鲜花的桌面。   “二位请慢用。”   顾承影一如既往地带着那公式化一般的微笑,看着傅声对自己点头,而后拿起筷子。   青年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眼睑低垂着,纤长睫毛却微微卷起,上翘的弧度与细挺鼻梁牵连,再到唇峰直至清瘦下颌,勾勒出优美清冽的线条。顾承影玩味地看了一会儿,见傅声不作声,问道:   “不知道这些菜式,傅先生是否吃得惯?”   顾承影以为这位清冷绝尘的傅先生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是在酝酿什么大事,殊不知此刻后者只是平常地把桌上一圈菜品看了个遍,然后稍微放下心来。   多亏姓顾的家里的厨师还算靠谱,桌上全是不大油腻荤腥的食物,甚至误打误撞有爱吃的秋葵炒山药。   顾承影堂堂一个大公司总裁,陪着自己吃这些寡淡到略显寒酸的东西,傅声这会儿倒真有点过意不去了,抬眸时眼里都顺带流露出些实打实的赞赏之意:   “顾总费心了。一看就知道您家厨师手艺相当不错。”   对饭菜的感谢是真的,可几分钟前在君庭豪苑地下室的所见让傅声感觉不对劲也是真的。席间他嘴上与顾承影闲聊,心里总觉得自己方才漏掉了什么关键细节,可顾承影总拿话打断他思绪,搞得他始终理不清。   很快,管家再次上来,这次他戴了白手套,托着一瓶写满外文的红酒。   顾承影:“傅先生能小酌一杯吗?”   傅声侧过眼看了看,不为所动地收回眼神:“恕我不能奉陪,顾总,我们把这顿饭吃完就够了。”   管家低着头,捧着手里的酒一动不动,仿佛不收到顾承影本人的指令就绝不离开。顾承影道:“按理我不该强人所难的,不过今天我与傅先生畅谈甚欢,不喝一杯助助兴实在有点遗憾啊。”   “就是因为顾先生兴之所至,我才更不能喝这瓶酒了。”傅声没看他,夹了一块炒山药,“这么贵重的酒我不敢喝,我怕自己承受不起。”   “不值几个钱,您就当普通的饮料——”   “原价三十八万的南海岸特产‘威斯克’,停产后一瓶更是炒到了十倍的天价,一滴酒比金子都贵。”   傅声垂着眼眸轻声打断他,“顾总看得起我,肯把好东西拿来让我开眼界,但我自己不能没有自知之明,真要我喝下去可就是折煞人了。”   顾承影稍微惊讶了一秒:“你认得这酒?”   傅声咽下嘴里的山药,喉结上下动了动:“顾总是请我喝酒,还是拿酒考验我?”   顾承影下巴小幅仰起一点。   “当然是真心请傅先生喝,”他说,“就算你不认识,把它随便喝了倒了都无所谓,只要你高兴就行,我不差这一瓶威斯克。”   傅声抬起头。   “我父亲过去在首都特警局工作,当时为了结交人脉,少不得出席很多大场合。”傅声说,“那时我跟着父亲开阔了不少视野……不过也都是些冷门的知识就是了,没想到今天顾总让我有幸把这些不是常识的常识派上了用场。”   顾承影幽幽盯了傅声良久,身子稍微后仰,眼里闪过莫测的光。   “……傅先生真是远远超乎我的意料。”他边说边笑起来,“不仅身手了得,才貌双全,没想到大到顾氏医疗的经营、小到一瓶红酒的行情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颔首,道:“我从没见过一个在方方面面都让我感到惊喜,与我的领域这么相合的人。对我而言,您用知己二字形容也不为过。”   傅声径自又夹了一筷子山药。   “多谢您夸奖。”他无动于衷道。   顾承影不在意他并不高昂的兴致,问:“傅先生想喝点什么?我让人给您换上。”   “普通橙汁就行,我就爱喝这个。”   傅声十分自然地道。那管家愣了愣,没想到傅声这种顶着一张高智脸的美人会提出一个小孩儿似的需求,他回头看了看,顾承影对他摆摆手,管家只好退下,过了一会儿端上一杯鲜榨果汁。   傅声接过:“多谢。”   顾承影看着傅声坐姿端正挺拔地端着杯子喝了口橙汁,探询的目光藏都藏不住。   “我想令尊在特警局的职务一定也不低,才会培养出傅先生您这种有贵族气质的孩子。”他说。   傅声放下杯子,拿起桌上预备好的手帕:“我们家不是什么贵族,只不过平常我父亲对我家教严格了些,无非希望我尽快成长起来接他的班而已,顺带别在关键场合因为没见识失了礼数罢了。”   “你误会了,我说的贵族可不是什么阶级和圈层,”顾承影说,“在我看来家教严、家风正才是精神上真正的贵族。当然了,我敢肯定令尊的身份本身就足够尊敬持重。”   顾承影又想起什么,轻蔑一笑:“前几天贵党派来和我洽谈竞选资金的那位裴警官,我看在这方面就表现欠佳。仗着一副好皮囊,小节粗陋,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他,底蕴实在一般。”   傅声:“……”   他不想告诉顾承影对方这个拉踩不在场人员的操作也误伤到了自己,不过有一点他可以明确,那就是顾承影这个人是个极度的自大狂。   不过这也符合傅声对他自己见过的一般富人的想象。慈善与宽容都是表面功夫,嘴上“贵族并非阶级圈层”说得好听,实际上也不过是从小金尊玉贵的富N代用他们将人生来划分三六九等的思维审视众生罢了。   傅声低头吃菜,顾承影那边忽然放下筷子:   “傅先生,今天没有事先打招呼就占用了您宝贵的假日,还希望没有给您带来什么不愉快的体验。”   傅声随口应道:“顾总博学多识,和您聊天也让我受益匪浅。”   “那往后呢?这种愉快的相处,还能否有下一次了?”   傅声轻轻叹了口气,也把手里的筷子放下,直起腰身。   “绕了一大圈子,我们终于还是不可避免要谈论这个话题了,”傅声微微挑了挑眉,“……不过也是,顾总一开始就提出想要用我作为答应给予新党政治献金的附加条件,咱们之间除了这个本来也没有额外的交集。您大可以开门见山和我商谈的。”   “那是生意的谈法,与傅先生可不能相提并论。”   顾承影笑着,却不赞同道,“您应该也知道,最开始我就明确说过不想要强迫您做任何事,所以今天我邀您出来也是想把我的诚意展示给您看,这一天下来您总能看清楚我没什么危险意图了吧?”   傅声没有笑:“真的不是强迫,就不会把这事摆到新党人迫不及待要拿到竞选资金的这个节点上来,只不过是把强迫的施加者换成党内的人罢了。顾总说不是生意,不过这商业博弈、转嫁责任的思维倒是刻在了骨髓里,简直是天生的商人。”   顾承影依然没有被冒犯的模样,笑意未减分毫。   “我就把这当做夸奖了。”他说。   一阵沉默。长桌上的空气渐渐冷下来,餐厅角落站着的几个预备伺候的佣人把头埋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表示自己不在场也什么都没听见。   顾承影倾身向前,胳膊肘搭在桌边,目光在傅声领口露出的一截细长锁骨上滑过,停在青年那双素淡无波的琥珀色眼珠。   他道:“您应该也知道,商人最讲究契约精神。我可以向您保证,只是一晚上而已,不会有任何让您不舒服或者过分的举动。”   “从第一次见到傅先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您会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不可多得的知己,您的学识、素养和种种品质比顾某在全世界搜集来的所有珍品加在一起还要珍贵千万倍……”   顾承影顿了顿:“我们双方都不会有什么损失,这是一个双赢的交易。当然,如果您不同意,损失倒是很大,您的组织和我都会为您的决定感到遗憾的。”   傅声一瞬不瞬地望了顾承影片刻。   “……我需要考虑一下。”仿佛过了很久,傅声认输似的吁了口气,“原谅我也是第一次见过这种不寻常的‘交易’。抱歉顾总,我没办法当下给您什么允诺。”   顾承影表情明显放松了几分:“不要紧。我说了,我可以慢慢等。”   他一挥手,刚刚退出去的管家像彩排好似的又捧着一个红木盒子走过来。傅声以为今天终于要在普通的共进晚餐中结束——这个普通自然也是相对的,与顾承影待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让他的第六感警铃大作——这时管家忽然停在傅声座位旁,捧着盒子面向他。   傅声微怔。   “这是……”他不确定地问,“菜?”   顾承影又笑了。早上他乍一看到傅声头发凌乱语气迷糊的样子时也这样笑过。   “这是我送给傅先生的一件礼物。前几日在露台上看见傅先生的时候我就决定要把这东西赠予傅先生了,它与你非常相配。”   顾承影盯着他的眼睛,“您不想喝顾某的酒,我可以理解,所以也希望您能理解我,不要再一味拒绝了。不论最后我们有没有达成一致,这份礼物都是我心甘情愿送您的,请务必笑纳。”   这一番话以退为进,傅声根本没有说不的理由。   他只好点头,顾承影搭在桌边的手指抬了抬,管家将盒子打开,傅声侧过脸向里面望了一眼,眼神顷刻间僵住了。   有那么一秒钟,傅声的眼底闪过迷茫的光,仿佛不认得那里头的“礼物”是什么东西一般。他抿了抿唇,没有接过盒子,凛然一抬眸与顾承影对视。   方才那点虚与委蛇的客气消失了,傅声嗓音沉下来:   “我不明白顾总的用意。”   顾承影看着青年冷俊的面容,一丝愉悦逐渐爬上男人镜片后的眼角眉梢。   傅声早上没吃药,可现在用过餐血色恢复了几分,尽管从脸到脖颈还泛着素白的象牙色,唇瓣却透出恰到好处的红,现如今那薄唇抿着,模糊了唇峰的弧度,只剩下直线般的锐利棱角。   顾承影对那背对自己打开的盒子下巴一挑。   “您自己来,还是我给您戴?”   话还没说完,某种恶趣味的色彩已经遮掩不住地令顾承影嘴角上翘起来,恶劣心思促使男人终于露出真面目,傅声冷笑,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又往盒子里看了一眼。   “这就是您打的小主意?”傅声问。   顾承影耸耸肩;“您刚刚可答应了要收下的。既然收下,戴上它也是‘收下’的一部分。”   傅声阖上眼,似乎再多看一眼盒子里的东西都让他倒胃口。他搭在桌边的手攥起又松开,最后探进盒子,纤长五指慢慢将里面的东西抓住。   顾承影对于傅声这副默默吃瘪的神情满意极了,他看着傅声把东西从盒子里拿出来,扶了扶金丝眼镜,语气温柔,近乎循循善诱。   “这就对了,傅先生。”他说,“您会明白我的用意的……这世界上只有您与它,相得益彰。”   *   钺江作为首都乃至整个联邦北部最大的江河,其干流穿过首都市区,水流湍急,同时也担当起整个城市的航运枢纽角色。   入夜,科尼塞克如贴地潜伏的夜魅,沿着河畔无人的车道慢慢行驶而来。   车内,傅声向副驾驶窗外望去。   这是钺江的一条支流,与均深数十米的钺江干流相比,这里更像是一条汇入江河的小溪。事实上这里也确实是被按照绿化公园的规划来建设的,车道旁只铺设了简单的护栏,傍晚没什么车辆驶过。   他收回视线,转过头看向正前方。   “顾总,”傅声说,“这里好像不是回别院最近的路。”   顾承影双手握着方向盘,脸没有动,侧目看了傅声一眼。   “……还是被傅先生发现了。”顾承影叹气,随后大方承认,“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只是想和您再多待些时间罢了,请原谅。”   傅声不置可否,搭在大腿上的手却慢慢握拳。   今天他一整天都没有服药,用餐的时候其实有些病情就初现端倪。他专心致志对抗逐渐发作的焦虑症状,这时顾承影蓦地笑道:   “其实我刚刚就觉得,叫您傅先生有点太见外了。您身边人平时都会怎么称呼您?”   傅声压下一股生理性的烦躁:“……我们本来也没有非常熟吧,顾总。”   “一回生二回熟嘛,”顾承影得寸进尺地把车速又降下来一点,倒是浪费了这豪车的顶配发动机性能,“我应该比你大不了几岁,你身边的同龄人都怎么叫你?”   傅声只想赶快让顾承影闭嘴,脱口而出道:   “比我大的就叫我傅声,比我小的……”   他忽然哽了哽,不说话了。   突然之间,一阵并非科尼塞克发动机产生的巨大油门轰鸣从车后席卷而来,宛如咆哮的钢铁野兽,嗡的一声,一道黑影从车子侧翼轰然闪过!   车内二人同时一愣,只见那黑影一个飘移横甩过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利的啸叫,顾承影一脚刹车踩下去,车子被对面那看不清的残影生生拦停下来。   惯性让两个人的身子都往前一倾,傅声直起腰杆,定睛看去。   他倏地狠狠愣住了。   夜幕吞噬天光,笼罩河流。距科尼塞克车头不到一米的前方,黑色的川崎H2摩托车蓄势待发的油门轰声经久不散,而骑在上面的人一身机车服,只见对方长腿一蹬,将摩托车倾斜支住,靴跟踩在柏油路面。   下一秒,那人将头盔摘下来,露出那张棱角分明,俊美无俦的脸。   裴野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跑车的前挡风玻璃,他死死盯着驾驶位上顾承影的脸,把头盔随手挂上,扬了扬眉。   “谁准你带走他的,”裴野声音低沉,“现在放他下车。”   顾承影镜片后的双眼里划过一丝惊讶,而后迅速回归平静。   他没有摇下车窗,反而扭头问傅声:   “看来今天我只能送你到这了,傅声。不过我相信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在君庭豪苑。你说呢?”   傅声没答言,只是默默解开安全带。他刚要下车,顾承影忽然又问:   “恕我多嘴,这位裴警官看起来似乎比你还年轻的样子,但对你倒是……十分紧张。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傅声搭上按钮的手停了停。   “他是我的监视人。”他头也不回道。   顾承影“哦?”了一声:“监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   傅声按下按钮,车门缓缓打开。他看着裴野跨下摩托车,自己也要将腿跨出车门,想了想又停下动作。   “从七年前,”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在完美地履行他监视人的任务,直到现在。”   说完,傅声下了车,无视顾承影打探的目光,关上车门。   科尼塞克并没有逗留很久,甚至从始至终顾承影和裴野二人再没有过一句直接的交流。裴野并没理会对的方这份识趣,看见傅声下了车,青年冷着的脸立刻不再紧绷,他下意识迎上去:   “声哥,他带你出去这一整天都干了什么,有没有威胁你,找你麻烦?我……”   裴野的声音猝然止住。   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目光无法控制地离开傅声的脸,向下,再向下。   “这是……”他忘了昨天自己刚刚被怎样警告过,上前一大步,“这是什么?”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傅声的腰部。   原本只穿着素净黑衬衫、连腰带都没有的腰腹间,此刻正系着一根做工繁复的腰链,一颗价值连城的顶级猫眼石镶嵌在正中央,在月色下泛起晶莹华丽的光辉,宛如鎏金化水,缠绕住青年细窄劲韧的腰肢。 第58章   “这是什么, ”裴野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重复问了一遍,“声哥,你腰上戴的东西……是什么?”   傅声小小地呼了口气, 稍微垂下眼睫。   其实不用傅声说,裴野也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只是他的视线根本没法离开傅声的腰间。   那腰链在黑色的衬衫布料下更加璀璨、华贵, 碎钻点缀如星, 流砂般的银链已经系到最紧了, 可垂下来的一小节流苏还是微微松垮地坠在窄胯上, 靠上一圈轻轻勒住腰最细的部分,将本来略显宽松的衬衫布料束起明显的收腰, 将青年的身段勾勒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稠丽矜贵的味道。   裴野盯着那颗和傅声眸子一样稀有的琥珀色猫眼石,呼吸愈发加重:   “声哥你怎么会,会允许他给你这种东西……你不可能喜欢这种东西的,是不是他强迫你?他和你说什么了?”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起来了, 周围安静至极,道路与河流一同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傅声默默垂下眼帘,面如月色皎洁无暇。   可他现在的心却越跳越快,月光落在眼里却越来越暗淡, 他眼前时不时发黑,眼前的一切都有点看不清了。   他没说话, 裴野便更着急, 继续追问:   “是顾承影给你戴上的?他亲手给你戴上这个腰链的吗?!”   傅声抬手,百无聊赖地抓过腰链的一截流苏,细腻的银链在青年纤细修长的五指间水一般柔软地滑过,流畅地从掌心淌下跌落回去,于是腰间便浮动起一片涟漪般破碎的光。   他脸上露出因缺乏药物抑制而难以自控的不耐烦, 声音却依然轻柔平静:“我要走了。再不回别院,就触犯你那位参谋长哥哥给我定下的纪律了。”   裴野激动道:“去他的纪律条例!……声哥,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在意这些条条框框,更何况这离别院还有好远呢,一会儿我载你回去。你先回答我好不好?”   傅声百无聊赖地撇过头去,看向河面。裴野情绪愈发难以自持,好像这里面饱受焦虑症折磨的那个人是他似的:   “我找了你一整天,大街小巷都跑过了,车开不进去就换摩托车找,顾承影说不定早就知道我白天擅闯顾氏医疗找你的消息了,但我不在乎他怎么想,我只想知道他有没有对你做出格的事!可到头来我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居然,居然——”   傅声阖了阖眼。   “不麻烦裴警官送,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这点路程我还是吃得消的。”他说。   裴野哀求地看着他:“声哥!”   傅声不搭理他,朝裴野身后走,走了没几步,裴野蓦然听见傅声道;   “对,就是顾承影送我的。”   裴野脑子里轰的炸成天崩地陷,他浑身一震,猛一抬手把走到身侧的傅声拦住,一把将人揽入怀中,三两步将人抵在河畔半人高的护栏上:   “是他亲手给你戴的吗?!顾承影当时是怎么姿势,他离你有多近?!”   护栏年久失修,发出砰的一声,傅声被推得向后一仰头,下意识反撑住护栏稳定重心,裴野顺势抓住腰链,骨节分明的大手攥住那颗猫眼石,恨不得将其捏碎一般:   “把它解开!顾承影这个王八蛋没资格把他的东西戴在你身上!”   他急吼吼地把着傅声的腰就要把腰链解下来,力道之大拽得傅声腰身都挺起来,病发作的时候浑身酸软无力动也动不了,傅声被桎梏住,喘息着挣扎:   “放手!”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送礼物的名义想揩油,吃你的豆腐!”裴野疯了一样吼道,“他把你当什么了?!”   “对,那又怎么样?”   傅声咬牙切齿地去扯裴野的手,可青年的大手铁钳一般有力,他怎么都掰不开,金属腰链此刻成了美丽刑具,他被勒得生疼,脑子一热低喝道:   “我默许他给我戴的,他从背后一圈一圈给我系上的这条腰链,我喜欢得不得了!‘他把我当什么’,那你呢,裴警官?你又把我当什么?!”   裴野浑身都哆嗦起来,一手攥着傅声腰侧把人死死按住,几乎整个人压在傅声身上,另一只手从腰链下方探进去,掌心隔着衬衫布料重重蹭过傅声的下腹,向腰链的扣锁摸索过去:   “你不能收那个混帐的礼物!”   外界的刺激让焦虑症如井喷般发作,傅声呼吸困难,忽然过电般一抖,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裴野的动作立时全停住了,眼神里的疯狂急速抽离褪去,他后撤小半步,收回那只强硬作乱的手:   “声哥?!”   激烈挣扎中,傅声的发绳不知何时弄断了。随着傅声靠住护栏无力昂起了颈,浅栗色的柔顺长发在半空中散开,被吹拂起夜风的形状。裴野心都漏跳了一拍,把瑟瑟发抖的人拥进怀里安抚地抚摸对方的发丝,却被傅声推开,重新靠回护栏上。   “又复发了吗?”裴野后知后觉,“声哥,你今天为了和他出去,没有吃药?”   傅声抓着护栏的手背青筋暴起,低下头紧闭双眼剧烈喘息,长发散落下来遮住青年消瘦的脸庞。   裴野一下子后悔了:“我,我不是有意的声哥!我刚气昏了头了,可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顾承影的……”   青年眼圈说着说着,一点点红了:   “为什么每次我想对你好,到头来都会伤害你?我真的只是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碰上你的事就是像个疯子一样控制不住情绪,我真的不是故意……”   傅声依然说不出话来,肩线起伏着,慢慢直起身来。裴野看着青年腰上被扯乱了的腰链,心里一阵难耐的痒,想把那东西扯碎的欲望和对傅声的心疼撕扯着神经,几乎让他发狂。   裴野的手攥紧又松开:“声哥,对不起……”   傅声把头发掖到耳后,抬起苍白的眼睑。   “不用说对不起,”傅声声音软哑,“这不过是裴警官一贯的强盗作风罢了。这七年你明里暗里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太多,不差这一件。真看不顺眼的话,我现在走人就是,省得惹你不高兴。”   裴野立刻用力摇头:“别,我错了声哥,刚才我不该动手,我——”   他眉毛都耷拉下来,声音越来越低:   “……我只是受不了顾承影碰你。我刚才失心疯了声哥,你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咱们能不要顾承影的东西吗?算我求你——”   他下意识往前,刚刚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的阴影重新笼罩心头,傅声顿时毛了,一扬手:“把你的脏手拿开!”   裴野再次停住了,这次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表情,震惊与委屈混杂,又不敢让对方看出来自己太过伤心,唇角都紧绷到有些颤抖。   可傅声还是读懂了。过去这七年他和裴野半个字的重话都没说过,而今吼出这句话时他脖颈的青筋都略微绽起:   “他碰不碰我,我这种人也一辈子比不上你裴警官这样的新党红人、明日之星,不是吗?在揽月坊我已经告诉过你一次,昨天告诉过你第二次了,你为什么还是听不懂!”   裴野凄惨地笑了一声。   “我懂,我一直都懂声哥你的意思。”他喃喃道,“正因为懂我才更做不到……你想让我别再纠缠你,可我放不下。把你的手放开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真心也没有了。”   焦虑症像一把烈火,贴着羸弱的心脏内壁缓缓燃烧。傅声双腿都在打颤,他强扶着护栏站稳,来不及喘息,听到裴野带着哭腔问道:   “你恨我、躲我都是我应得的,顾承影呢?他根本没安好心,为什么你偏偏要接下这个任务,还偏偏要给他好脸色?你说我没资格靠近别院,我心服口服,那他这个混账怎么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你从别院接出来!”   傅声忍着痛轻哂:   “……因为我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理由可以吗?我是个戴罪之身,而这位顾总如你所言是个衣冠禽兽,我们二人也算是相配吧?至于为什么接我,那是你亲哥首肯的,如果身为监视人的你觉得有何不妥,尽管处罚就是,我傅声全盘接受。”   裴野额角的青筋一跳:“声哥,你别说这种妄自菲薄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酸涩,勉强笑道:   “我刚刚不是质疑你,别院是你住的地方,谁有权进来都由你全权决定。声哥,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行行好,别再禁止我来别院看你成吗?哪怕咱俩一句话不说都行,我给你送点生活必需品,看看你每天气色怎么样……”   傅声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留给裴野一张冷冰冰的侧脸。裴野央求道:   “一切都是我不对,这些日子我反思过了,我是不该把我的意愿强加在你身上,也不该逼你接受来换我自己心安。我真的改过了!哪怕万分之一也好,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保证不打扰你!”   见傅声仍然沉默,裴野的语气终于还是隐约开始激动:   “之前我怕你生气所以一直不敢说……其实你跟于静伟说的那些前程什么的,都是假话,对不对?”   傅声眼神倏地一变。   “你要真是把前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在特警局这七年早就和神仙一样逍遥了,可你不是!”   裴野言辞恳切,“这七年我一直看着你,其实你根本不享受这些殊荣,也并不快乐,你只是珍惜和大家的缘分而已。你说要在新党谋出路,可每次你都一副生死看淡的样子,好像下一秒世界毁灭就称你心意了,如果你真那么在乎功名,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和你口中的我这个‘明日之星’念念旧情吗?”   他看着傅声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仿佛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壮着胆子接着道:   “我骗过你,利用过你,所以对你有愧,这些你心知肚明,明明你可以尽情利用我的内疚,可你就是不接受我,除了因为我是个混蛋,难道不也是出于你对荣华富贵根本不在乎这一点吗?”   “声哥,不管你是另有所求还是口是心非,我都不在乎,你可以再也不相信我,但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   傅声下颌线条依然紧紧绷着,眼神却陷入某种难以自拔的思考。裴野几乎看见了希望的曙光,试着伸手拉了拉傅声的袖口,小心翼翼:   “我不想从你的人生出局,声哥……今天晚上,让我载你回去好吗?我把你送到院外就走,一秒都不多逗留,我发誓。”   傅声神情很明显地怔忪了一瞬,可回过神来,还是习惯性地把胳膊往回一扯:   “你放开——”   啪的一声。   一个硬邦邦的金属物品从裴野的机车服口袋里掉出来。裴野一时愣住,傅声却比他反应更快,一眼认出来:   “这手机——这不是你十四岁那年,我买给你的?”   他忍着焦虑症的晕眩感,先裴野一步弯腰把旧手机捡起来。摄像头对准傅声的脸的一刹那,手机居然自动面部识别成功,而后解锁了。   傅声亦是一愣。   这手机是裴野初一考全校第一的时候傅声送给他的礼物。当时傅声刚拿了奖金,加上回警官学校跟着导师授课赚了不少外快,手头宽裕了些,于是很豪迈地带裴野去商场挑选了这个当时最新款的智能手机。   彼时十三岁的裴野对这手机爱不释手,每天都在家鼓捣它最先进的拍照录像功能,天天往自己办公室打电话,好几次开会时裴野一个电话闯进来,给傅声都闹得有点下不来台,连哄带骗了好几次,裴野才渐渐平息了这劲头。   裴野看傅声拿着解锁了的手机,一下子慌了,甚至伸手就要夺:“等等——”   傅声皱眉乜他一眼,裴野顿时像被纪律主任抓包的学生,缩回手,一脸天都塌了的绝望神色。   傅声重新垂下视线,向屏幕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傅声整个人登时讶然。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锁屏之前的相册界面,上面全是各种角度的别院的照片,拍摄方位无一例外都在院外,有的还能看出是在车上拍的,时间段也各不相同,从早到晚都有。   照片里的内容大多重复且没有意义,像是一种细致的记录,从几张在主卧外向内放大镜头倍数拍摄的照片里傅声还能看见他的身影,自己成为影像中模糊的几团色块,有的在走动,有的是在睡觉,还有几张自己下班时在别院外匆匆进门的背影。   他抬起头问裴野:“你一直在车里……你的车就停在别院附近?”   裴野自知瞒不下去,老实地点点头。傅声又问:   “你在用这个手机偷拍我?”   裴野的脖颈慢慢泛红。   他有点不好意思,却也有些期待傅声会给予他某种反馈似的,别扭地嗯了一声。傅声手指在相册里划了几下,果然照片全是他自己的,甚至在特警局工作的都有,这下他心里确定了。   “这个手机,”他边低头翻看边冷静地问,“是你出于监视人的职责,专门用来看住我、记录我的行踪的吧。”   裴野方才那古怪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   “不不不!你误会了,声哥——”   傅声扒拉屏幕的手忽然狠狠顿住。   裴野心里蓦地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他低眉望去,在看见停留在屏幕正中央的那张照片时,心里陡然受到一记猛烈的重击般惨痛不止。   傅声把手机举起来,屏幕面朝裴野的脸。   “这一张,也是吗?”   他把那张捧着刚出炉的焦糖面包、对着镜头比剪刀手傻笑的七年前的自己的照片展示给裴野,问。   裴野的瞳仁颤了颤。   他低下头,不敢去和屏幕里那张清浅温柔的笑靥对视。   他什么都不说,傅声便都懂了。   傅声握着手机的手用力攥紧,终于连胳膊都开始细密地颤抖起来。他把手机举得更往前了些,几乎要怼到裴野鼻尖:   “这张照片是你十三岁那年拍的,是你当时的第一张照片。”   他一字一顿,声音极力克制着颤抖,“当时你说这手机是新款,像素清晰,拍照好看,所以偷拍了一张在厨房做饭的我……其实当时你也说谎了,对不对?”   他破天荒地上前一步,这次裴野却后退了,他不敢去看傅声的眼睛,只听对方咬牙沉声问道:   “你在家里总是拍个不停,后来长大去特警局找我,接送我,你都喜欢用它拍照……其实不是什么喜欢摄影,都是你在给你的组织传递情报,是吗?”   裴野一个冷颤彻底噤声,手心都沁出冷汗来。   傅声凝视他一会儿,忽然哈地笑了一声,肩膀都跟着剧烈抖动一下。   “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开始为了任务兢兢业业记录了啊,”傅声把手机调转回来,看着上头那张十八岁的自己直冒傻气的笑脸,自言自语,“原来那些我以为只有咱们两个开心快乐的日子,其实你一直都在……”   他不该失控的,可或许是因为焦虑症,或许是因为这个迟到了七年的真相,那一刻所有他告诫自己要时刻维持的稳重自持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傅声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过去那张脸上曾经有过无数鲜活的表情,可现在的自己脸上什么都没有,悲痛都没有,唯有空洞,枯槁的空洞。   他浑身战栗起来,嗤嗤地笑着:   “我怎么这么蠢啊……我怎么这么蠢啊!”   这一笑让裴野的五脏六腑都过电似的抽紧,他嘴唇嗫嚅两下:   “不是这样的声哥,你听我说——”   “刚刚其实你说错了,裴警官。”傅声垂眸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嘴角的笑意尚未消去,摇了摇头,“其实过去这七年,也是有过快乐的时候的。你尽心尽力给我编制了一场美梦,把我哄得团团转,怎么不算是一种虚假的快乐呢?”   他不去看裴野霎时惨白的脸,最后深望一眼手机屏幕。   “这一腔真心错付了人的感觉,被当成跳梁小丑却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被人爱着的感觉,你永远不会懂的。”   说罢,傅声吸了口气,将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伸向护栏外。   护栏下面,便是近两米深的河流。   “你愿意为我付出任何事,是这样吗?”傅声的声音轻柔极了,“那首先从过去开始,裴警官。把这装满了我七年来所有情报的手机丢掉吧。”   裴野的眼眶蓦然瞪大到极致。   “不——不要这样声哥!”   他几乎失声喊出口,同时不管不顾地向前一扑,可傅声何许人也,即便焦虑症发作,基本的身手还在,他轻巧地侧身一躲,手却仍然悬在护栏外头。   “你敢抢,我现在就放手。”他平静说道。   裴野立刻不敢动了,身体却打怵般地发颤,他看着傅声用另一只手轻松地把脸侧散乱的头发挽到耳后,而那只决定他的手机生死的手还肉眼可见地抖着,青白的手腕细瘦到不堪一握,纤长五指很松地握着那小小的金属方块,只要指尖抖动的幅度再大一点,手机便会落入水中。   “我不喜欢过去那个蠢笨的自己。”傅声的口吻好像在谈论一个与他无关的人,“他只会一味地相信、宽容、理解万岁,那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叫我看了就恶心。把它扔了,我就相信你说的,你什么都肯为我做。”   这一招威慑力太大,裴野人都已经有点站不住,他微微弯下腰,抬起头看向傅声。明明青年语速平稳,声线和缓,可裴野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彻底疯了。   “这不一样,声哥,那张照片……不一样……”   裴野想说话,可他哽了哽,两行热泪再也克制不住从眼眶中滚滚而落。   “其他所有的都可以删,可是只有这一张不行!”裴野哽咽着,“声哥,这是我手上留下来唯一的一张你十八岁的照片,它不是、不是我为了情报偷拍的!”   傅声冷冷地注视着他,等待青年最后的辩护词。   裴野高大的身躯都佝偻起来,他流着泪摇头:“当初他们是想让我拍下你日常的活动轨迹,可是我不想让他们看到你的样子,可我没法抗拒,我把其他东西都交上去了,只有这一张留了下来,这一张是当时我自己想要给声哥拍的……”   “这七年我怕留下痕迹,连一张咱们的合照都不敢拍,可当时在家看见声哥给我做饭,我感觉自己好幸福,我不再是个没有家的小孩了,我没忍住就……”   傅声依然毫无表情,唯独眼底在听见某几个字时悄然划过一丝异样的光,连抓着手机的那只手也轻轻一动。可裴野却误会了,几乎尖叫出来:   “别!别扔!!”   他就差跪下了,乞怜一般伸手去拉傅声腰链上那一小截细碎的流苏,和多年前那个在超市里握着傅声手指、跟随他回家的小男孩一样谨慎又卑微。   “我什么都不配,我的真心也一文不值,可十八岁的声哥不是!”   裴野嗓音沙哑,浓黑的眉眼已经哭得湿漉漉的,“求求你了声哥,给我留个念想!声哥十八岁的样子真的很漂亮,像仙子,不,像天使一样,笑起来又甜又温柔,声哥那时候一点也不笨!都怪我,是我罪无可恕……”   “有什么都冲我来,别对自己撒气好不好,”见傅声无动于衷,裴野告饶地双手合十,全然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我只有它了,我只有它了……”   傅声闭上眼睛。   “可我们已经没有人十八岁了,裴野。”   良久,他转过头,无视哭泣的青年,望向河面。   “就像这条河,东流而去,便再也不会回来。”傅声清晰地道,“十八岁过去了,真心也糟蹋了,那就莫不如把一切都丢掉,从此一别两宽吧。”   说完,傅声松开手,旧手机垂直地掉落下去,扑通一声跌入河面,激起一圈小小的水花,而后消失在流淌而去的河水之中。 第59章   “住手!!”   手机脱手的刹那, 裴野大惊失色,一声大吼猛地向护栏扑过来,伸出手去!   然而咫尺之距却已不可挽回。旧手机掉进河面发出清晰的噗通一声, 裴野流泪的双眼瞪大,开口时还带着浓重的哭腔:   “不要……那张照片不能弄丢!”   他不再看傅声的脸, 魔怔了一般喃喃自语着趴在护栏边, 半个身子几乎都快探出去低下头, 眼珠快速转动, 试图在河面上搜寻旧手机的踪影。   然而河中连他心心念念的影子都没有。alpha高大的背影在夜风中窸窣凋叶般不住地哆嗦, 某一刻裴野仿佛下定决心,把机车服外套脱下来甩在地上, 而后忽的后撤半步,单手撑住横杆从护栏上方一个侧翻而过!   傅声脸上的惊讶一闪即逝。他看着裴野撑着栏杆的手臂肌肉发力贲张,高大结实的身影矫健地越过护栏,随后屈膝稳稳落在护栏另一边。钺江的河道不深, 两边都有缓冲的草坡,如今又不是涨水期,河畔甚至能看见裸.露的河床。   他知道裴野要干什么,不过如今已经入夜, 光线昏暗,手机掉在潜水河道里, 不是被冲走就是被河底的石头撞得粉碎, 找回的希望太渺茫了。   傅声转过身,走到护栏边,向下望去。   不过两秒钟功夫,裴野已经跌跌撞撞奔向河边,涉水挪向河中, 水流转眼没过小腿,冲得青年身形一晃,可他着魔了一般继续向河水深处走去弯下腰,伸手在水里打捞,又过了几秒,裴野仿佛再也等不及,踉跄着把鞋子脱下来丢到草坡上,一猛子扎进河中!   水面咕噜噜冒起一串泡泡,青年的身影也很快消失不见了。   某一刻傅声眸光轻微波动,随即青年垂下眼帘,琥珀色的眼底泛起一丝厌倦与失落的涟漪。   他回过身来。那辆黑色的摩托车已经被它的主人遗忘了,静静停靠在路边。   傅声看也没看,抬手招了招,很快一辆路过的计程车停在他身前。傅声开门上车,报出别院的地址:   “师傅,麻烦去这里。”   他说完,那司机却并没有立即开车,反而侧过头有些犹豫地问:   “那个,刚刚我开过来的时候好像看见有个男的翻过护栏跳进河里去了,而且就在你旁边……”   傅声想说话,可忽然一阵刺痛袭来,他咬住下唇,伸手捂住心口,纤长的指节慢慢抓紧衬衫。   所幸他坐在驾驶位正后方,司机并没看见,仍然有些心有余悸地问着:   “那是你朋友吗?他……他有没有事,不会是跳河自杀什么的吧?要不要我报个警?”   后颈的omega腺体隐隐约约胀痛起来,傅声一手攥住侧面的车门扶手,微微仰头向后靠在座椅头枕上,痛苦地偏过头去。颈后的发丝窸窸窣窣蹭过肿胀发硬的腺体,每一次摩擦都引起火烧火燎的痛,他强忍着要溢出信息素的生理冲动,隐忍地吐出口气。   “不是,”傅声嗓音暗哑,“一个刻舟求剑的傻子罢了。我们走吧,师傅。”   司机哦了一句,换挡踩下油门。路边的护栏在车窗外逐渐化为一排模糊的重影,黑色的摩托车被孤零零地甩在车后,河水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了。   良久,信息素暴涨的冲击潮褪去,傅声并拢的双腿瘫软地放松,绷紧的肩塌下来。他脱力地松开捂住心口的手,垂下时指尖却碰到某个冰凉的金属质感的东西。   他半阖着眼皮,虚弱地看下去。   是顾承影的“礼物”。这条价值连城的腰链还松松垮垮系在傅声腰间,纤细的银丝软软地搭在青年清瘦得微微凹陷的小腹上,琥珀色的猫眼石触手生温。   不知怎的,刚刚裴野被气到浑身直哆嗦,冲上来压着他要把这链子解开的模样再度浮现在青年脑海中。   傅声的手无力地动了动,终究把手探向腰后。过了几秒,随着计程车一阵颠簸,腰链悄然从傅声腰上滑落下来,跌入他手心。   傅声终于闭上眼。   夜色四合,青年换了个姿势,静静靠坐在后排车座。他看起来仿佛睡着了,唯有握着那条腰链的手慢慢收拢五指,指尖微微陷入掌心,细细地颤抖起来。   *   转天上午。   军部大楼办公室内,挥手屏退了今天上午第二十个、也是最后一个进来汇报工作的下属后,裴初拿起电话:   “听说你今天请了假,没去特警局上班?”   电话那头传来两声咳嗽,一阵倒水的声音,没人说话。裴初摘下工作时戴的黑框眼镜:   “真的假的,不会是做戏给我看吧。刚就任没多久就消极怠工,要是主席发现了,我可不替你求情。”   “……卫局长都准假了,要你管啊。”   电话里终于传来裴野的声音。裴初眼睛微微睁大:“嗓子这么哑?看来我还真错怪你了。”   电话那头裴野说话时鼻音格外浓重:“我说我真的病了,你还不信……喂,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病了的?你又派人查岗!”   裴初端起水杯:“小时候在训练营都能生龙活虎的,跟在猫眼身边七年,把自己弄得这么虚?到底怎么搞的,从实招来。”   裴野:“昨天跟着卫局长有个应酬,他那个老油条把我推出来挡酒,喝了整整两斤白的……回家吐得天昏地暗,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真够没用,两斤酒就折腾成这样,”裴初嗤笑,抿了口水,“谁组的场子,卫宏图只带了你一个吗?”   水杯啪的放在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松开,裴野与电话另一头的亲哥同时咽下一口热水,把身上的厚外套裹了裹,另一只手握着鼠标点了点。电脑屏幕照亮了裴野的脸,将青年本就明显的病容映得更加憔悴。   他眼下乌青,嘴唇干涩,双眼无神地盯着电脑屏幕,一边对桌上打开免提的手机道:“卫局组的场。对面是首都财政司的人,亲军派下台前因为年度预算的事和他们结下过梁子,我们昨天去算是替那些混蛋处理陈年烂事,晦气得很。”   一席话说得足够有模有样,裴初那边也没追问细节,道:   “这个卫宏图,你觉着怎么样?”   “挺好啊,”裴野在键盘上敲了两行字,又开始握着鼠标点来点去,“准时发工资,请假就准,对我也挺给面子。人家这领导比你强太多了,参谋长同志。”   “少扯东扯西的,”裴初冷笑,“我问你正经的呢。”   一阵沉默,裴野叹了口气,直起腰来,活动了一下脖颈。   电脑屏幕上赫然是那份他亲自整理的蛛网计划的加密文档。   如果最初的蛛网还只是靠着傅声留下的纸条上的线索拼凑出的残本,而今经过裴野用新党的人脉资源暗中搜集的情报补充,“蛛网”俨然已蜕变成为完全体,这里囊括的联邦高官的信息足以让首都乃至议会上下产生一场摧枯拉朽的大地震。   他拖动这份绝密文档的翻页键,一边语气平平道:   “我也是说正经的啊。现在警备部还不能安插组织的人,卫宏图肯定也懂得这一点,他明白只要自己做个守成之人,不出挑不搞事,组织就可以暂时不动他,甚至未来都能让他做好局长的宝座。”   裴初不再笑了:“这都是表象,你把卫宏图想得太简单了。他是个典型的投机主义者,没有信仰、没有立场,谁坐拥天下他就拥护谁,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自己的判断和倾向。”   裴野的手停下来,望着屏幕的双眼微微眯起。   屏幕中央,卫宏图的资料映入眼帘,青年与那上面印着的卫宏图的照片对视,轻轻咳了两声:   “你是觉得卫宏图这人是个麻烦?”   “可以这么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不是可不可无的问题,”裴野说,“防他,就代表不能拉拢他。过去亲军派就和警系不对付,你准备重蹈覆辙?”   裴初却不以为然:“你没看出来这几次接触时他的态度吗?按你所说卫宏图这人该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家伙,可这几次他对于组织、对于我都表现出敬而远之的态度,这说明现在他很不看好我们,不愿意在咱们身上浪费精力。”   裴野一边迅速浏览着卫宏图的那两页文档,一边懒洋洋道:   “我的好哥哥,说一千道一万,原来你就是对他看轻你这件事耿耿于怀啊?”   裴初那边顿了顿,笑了:   “对我不买账,就是对新党不买账。有什么问题?”   裴野心说有你这种锱铢必较的统治者还真是组织和联邦的不幸,兀自撇了撇嘴,没吱声。裴初那边又说道:   “总之,往后你留意他的动向,卫宏图如果有发表过什么不得当的言论,或者私下偷偷摸摸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都要及时向我汇报。”   “你也太路径依赖了,凡是这种监督偷窥的活全都交给我做。”裴野啧道。   裴初那边拖着长腔啊了一声:“这应该叫物尽其用才对吧,血鸽。毕竟你不就是干这个起家的吗?”   裴野眉心猝然一跳。   “裴初,你——”   “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人最适合这种工作了,”他能想象到裴初说这番话时脸上嘲讽的神态,“更何况政.治本来就是利用人性的弱点生杀予夺,你代表组织盯着别人,别人也会盯着我们,大家各凭本事罢了。”   裴野浓黑的眉眼一沉:“欺骗自己人也是你的政治观的一部分吗?”   他们都知道裴野这句话指的是什么。裴初那头略一沉吟:“为了大局总是要牺牲一些……再者说损失的又不是你。那些什么七组的警察,对你就这么重要?猫眼都已经投诚了,只剩你还过不去,也不知道这七年你跟在他身边怎么变得这么小心眼,分不清轻重缓急……”   裴野舌头顶了顶腮,点点头笑了。   “任务我清楚了,”他把手机拿起来,“至于你赶紧滚吧,裴初,我不想再听你说话。”   不等那边反应,裴野说完便挂断电话。   叮咚一声,手机屏幕上弹出一个弹窗。   裴野撇了一眼,发现是稽查会那位老会长给自己发来的语音消息。他随手点开,听见老会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小裴,你猜怎么着,上次你要的君庭豪苑的施工信息我还真搞来了!你别说,我让人给施工单位施压,他们什么都招了,在这里头还真有些猫腻!东西我这就发给你,你再好好看看啊。”   说话间,裴野把文档从电脑上打开,看了一会儿,青年唇角慢慢扬起,漆黑的瞳孔深处却渗出凶狠的光。   “顾承影,”他嘶哑地呢喃道,“咱们走着瞧……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绝对不会。”   *   被亲弟弟下了面子,裴初撂下电话,面上却没有一丝愠色。他很快拨通另一串号码,待对方接起来:   “怎么样,猫眼,考虑得如何了?”   电话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傅声平稳而轻微的呼吸声。   须臾的静默。   “告诉顾总,我答应他的条件。”   傅声在电话中道。   裴初满意地颔首,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很好。我会让人把一份协议送到别院,去见面的时候记得把它带上,白纸黑字签下来,顾承影才没有反悔的余地。”   傅声那边没有回音。裴初正要挂电话,突然听见听筒里青年问道:   “信鸽,有件事我想向你确认一下。”   裴初停下动作:“说。”   傅声说道:“首都支持新党的大型企业很多,实力雄厚的更是不在少数。你是怎么认准了顾氏医疗的?”   “这是主席的意见,我只负责执行。”   “那我换个问法,”傅声淡淡道,“你们党主席应该很重视你的意见吧?当初在竞选资金这个问题上,你给出的参考意见是谁?”   裴初不说话了。   傅声语气毫无波动:“别试图和我玩文字游戏,我没那么好骗。”   “……顾氏医疗是我们想要争取的对象,政治献金只是第一步,只要他同意了,未来我们可以和顾承影有更多合作。组织需要在各行各业拓宽渠道。”   裴初终于回答。电话里的人声音沉静,却愈发步步紧逼:   “是想扩展新的渠道,还是早就有所联系了?”   裴初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   “不是不方便,而是你现在没资格让我对你有问必答。”裴初冷声道。   傅声嗯了一声:“也对。”   裴初的表情古怪地僵住了。他们双方都没挂电话,过了约莫十几秒,他才听见傅声重新开口道:   “顾承影点名要我陪他一夜的时候,就没有向你打听过我的身份?”   裴初定了定神:“当然,我自然也如实奉告了。”   “怎么个如实奉告法?”   “当然是说你现在是特警局的三级警员,裴野的警情助理,”裴初若无其事地哼笑,“不然还有什么?”   电话里傅声停顿片刻:“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裴初意味深长道:“希望我能尽快听到你成功把协议带回来的好消息,猫眼。别让我和主席失望。”   电话再次挂断了。   傅声放下听筒。别院外,正午的艳阳高照,空气里逐渐浮出久违的燥热潮湿的气息。   忽然,没有敲门声,门突兀地被打开。胡杨拿着一个玻璃杯走进来,看见站在餐厅的傅声,皱眉:   “傻站在那干嘛?”   傅声没开口,淡淡指了指角落架子上那部军部专线的固定电话。   胡杨嘁了一声,暂时放过他,没好气地把杯子放在桌上:   “动作快着点,敢不喝药的话卫兵随时会向我汇报,到时候可没你好果子吃。”   傅声瞥了玻璃杯里面那杯水一样透明的液体一眼,依旧没有吭声。   胡杨不理睬,骂骂咧咧地叨咕了句什么,转身就要离开。   他就要返回到门口,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青年磁性而轻柔的声线:   “胡杨同志,请留步。” 第60章   胡杨的脚踩在玄关地垫上, 他背对傅声停步,面露惊诧。   “你说什么?”   他回过身。傅声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把煮好的一壶红枣茶放在茶几上。   “日头这么毒,你大老远跑来给我送药一趟不容易, 喝杯茶歇一歇再走吧。”傅声拿起茶杯, 道。   胡杨简直以为自己出幻觉了。他将信将疑地走过来, 狐疑地盯着傅声的脸, 后者没看他, 抬手比了比:   “坐吧。我不方便给别人倒茶,请自便。”   胡杨哼道:“哟, 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是趾高气昂的新党‘手术刀’今天被谁夺舍了?你这么客气,我可不大习惯。”   傅声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一般,靠在沙发上, 两腿自然交叠。   “对你客气是应该的。”傅声说道,“上次在车里我是不巧抑郁症发作,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不过现在大家都是同道中人, 我想了想,咱们之间何必闹得那么僵呢?于你不方便交差, 于我的处境也更不好。你说对吧, 胡杨同志?”   对方语气理性得像在分析利弊,听不出道歉的意味,却还是不妨碍胡杨轻微愣神。   他端详了傅声一番,后者今天穿了米色的条纹衬衫,卡其色休闲裤, 头发一如既往扎起高马尾,傅声端起杯子喝茶时微微侧过头,面部线条立体分明的侧脸便面向他,脸上唯一有点血色的薄唇轻抿住杯口。   胡杨忽然想起在医院时护士曾告诉过他,猫眼是个少见的不留疤痕的体质,术后的几个大伤口很快都消得快看不见。   他下意识往傅声颈侧看去,果然只看到一片雪白光滑的肌肤,淡青色的血管因为喉结的滚动若隐若现。   男人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呃……”   傅声放下茶杯冲他扬了扬下巴:“喝茶啊。”   胡杨愣愣地哦了一声,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而后也把杯子端起来。有那么一时片刻,胡杨迷迷糊糊间感觉他好像有点被傅声牵着鼻子走,顺从得简直不像平时的自己。   可傅声并没给他留出太多思考的余地。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捧着茶杯的手搁在并拢的大腿上。   “我自己调配的红枣茶,尝尝味道如何。”傅声说。   胡杨这次真的开始考虑“猫眼被人下了降头”这种灵异事件的概率了。但他还是乖乖喝了一口,咂咂嘴:   “也就你们omega爱喝这种有点甜的,不过,唔……还算可以吧。”   傅声哂笑。   “你觉得还行就好,胡扬同志。”   茶里好像有什么能让人五迷三道的药,胡杨身体明显放松下来,却又不自然地耸了耸肩:   “小恩小惠,我知道这都是你的糖衣炮弹!不过猫眼,只要你不作妖,我还是可以考虑在裴参谋长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的。懂我意思吧?”   傅声微微一笑:“那是当然。上次我承认我的话实在有失偏颇,你跟了裴初好几年,应该是他最信任的得力部下吧?”   一说到这个胡杨就来劲儿了:   “这还用说?告诉你吧,裴参谋长表面看起来这么心机深重、对谁都有防备的人,在我面前可不一样,对我他是放心得不能再放心了!”   傅声挑眉:“是么?看不出来他会是那种和你无话不谈的人。”   “无话不谈称不上,可参谋长的好多事我都知道,”胡杨煞有介事地噘嘴,“你这个过去效命于亲军派的人懂什么,组织里对于参谋长他的好多传闻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其实他们懂个屁!裴参谋长只是不屑于理会这些谣言。”   “他有什么值得新党人内部八卦的?”   “八卦?”胡杨不可思议道,“别逗我笑了猫眼,他的事可不是茶余饭后供大家嚼舌根的‘八卦’,裴参谋长和血鸽当初接触的都是极少有人经手的机密,就连他俩本身的遭遇也算是机密的一部分……”   傅声睫羽一抬。   “遭遇?”他重复道。   胡杨是个惯爱吹嘘的性格,可对方刚刚言辞恳切,看上去并没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里面。   “对,用遭遇来形容他们兄弟俩一点也不为过。”   胡杨说到激动处,呷了口茶润喉,一脸神秘兮兮。   “某种意义上你对组织的了解不比很多同志少,新党是怎么起家的你应该清楚,”胡杨说,“裴参谋长他们二人加入得很早,当时组织根本没有多少人,一个顶十个用……十多年前联邦和国外打仗,当时国内涌入了不少难民,你应该知道这事吧?”   傅声脊背罕见地明显一紧,点点头。   胡杨不觉有它,接着道:   “这群难民涌入之后对联邦治安造成过很大麻烦,那时你可能太年轻,感受不到国内对这些人有多怨声载道,打家劫舍小偷小摸都是常事!这些人都是黑户,没有身份,死活也无人在意,据说最初组织就把这些难民里的青壮年和孩子招募进来,给他们提供吃喝,训练他们为自己所用。”   “据说参谋长和血鸽同志就是从那时的‘难民营’里脱颖而出的。当时他们没有经济来源,流离失所,一开始组织甚至没发现他们并不是国外来的难民,直到残酷的选拔经历了一轮又一轮,主席才注意到有这样一对兄弟……”   傅声眼里的光慢慢沉下来。   他问:“你是说,这个难民营里面的人最后都死了?”   “谁知道呢,反正那时的社会风向就是如此,弄死他们都算为民除害了,”胡杨说,“免费的陪练,不用白不用!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只要自己有本事活下来,组织就会一直供养他们,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有何不对?”   傅声追问:“可是据我观察,裴初并不像是身手过人的样子。他是身居高位太久,把本领都忘了,还是深藏不露?”   胡杨大手一挥:“你当所有人和都你猫眼一样啊?参谋长他年轻时就头脑过人,他在‘难民营’里纠集了一大批人唯他马首是瞻,后来组织发现不对劲,想来处理他这个头目,他就是这个时候拿这一群誓死追随他的人向主席谈判,最后成功将自己收纳进高层的。”   傅声:“跟着他的那群难民呢?”   “这我没听参谋长亲口说过,不过听说是组织假意‘招安’了他们拿去给血鸽做陪练了,大概最后没几个活下来的。也不知道谁出的这个损阴德的主意。”   傅声:“……”   他算明白为什么裴初敢和胡杨说这些秘辛了,到这个份儿上还猜不出来是哪位人物想出来这个“损阴德”的招数的,大概只有胡杨一人。   但转念一看,能在短时间内收服人心,对尚未扎稳根基的新党的统治基础造成动摇,达成目的后果断壁虎断尾,这简直不像一个出身于贫民窟、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会有的胆识和谋略。   当然,把没有利用价值的难民们甩给自己的亲弟弟,这种坑弟的作风不禁让傅声联想起投靠新党以来裴野一直反复告诉他的话。   “那裴野呢?”傅声表情不变,“新党为什么不把裴野也一起接过来培养?”   “血鸽当时才多大啊,小豆丁似的,”胡杨没忍住随口道,“而且和他哥比起来,血鸽同志当时就明显不感兴趣多了。”   “对什么不感兴趣?”   胡杨:“当然是对组织的宏伟蓝图啊,他那么小,哪懂得家国大义的道理……倒是裴参谋长年轻时就对主席讲述的斗争目标十分神往,论起事业心和对组织的坚定性,不得不说血鸽同志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的。”   或许是平时没有机会妄议党内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胡杨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讲起来便没完。   “讲句公道话,要是动起真格来,血鸽的头脑和韧性都不比他哥差,参谋长早早就从那个魔鬼训练中逃脱出来了,可血鸽实打实地在那熬到了十三岁……哦,也就是被派去监视你之前。听组织的老人说,那可是非人的生活啊,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傅声怔了怔。胡杨叹气道:   “要我看,这对兄弟俩真正的差距在于心性。”   青年嘴唇微张,半晌才问道:“什么意思?”   胡杨口无遮拦道:“血鸽这人太摇摆了,同情心泛滥,用参谋长的话说就是幼稚,也许是和他童年过得太苦有关吧,总希望一切都有一个童话一样皆大欢喜的结局,这不是开玩笑吗!战争难道是可以和孩子一样握手和谈就解决的事?”   傅声一时恍然,却听胡杨喋喋不休道:   “就比如他父母的事吧。参谋长明明告诉过他,他们的父母当年是被特警局——也就是你那位父亲的手下迫害的,但凡他不那么心软,说不定我们的计划早就收网了,何至于拖到现在……哎呀,猫眼,我说这些你不会介意吧?”   傅声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我父亲?”   “对啊,”胡杨不屑地撇嘴,“把人家搞得妻离子散,不就是在你父亲治下发生的事?”   傅声垂眼思忖片刻,忽然想起来了。   七年前他奉命调查裴野的身世时父亲告诉他过,军部曾经把插手工商联会、抓捕反.动分子的锅扣在了特警局头上,瞅准了傅君贤才接手局长的工作,摆明了要捡他这个软柿子捏。   原来多年以前恨意的苦果就误打误撞种下了,在监牢里裴野那句挣扎已久对自己道出的复仇,自始至终都是一场空。   “……这七年,外人眼里血鸽功勋卓著,但私底下他有多少次摇摆妥协,我和参谋长都看得清清楚楚。”胡杨眼里划过一丝藏不住的蔑然,“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是参谋长也不得不承认,跟在你身边的七年确实是血鸽同志这辈子最安生的日子了,会丧失斗争性也正常。”   他嘟囔了句什么,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该流露出这种情绪,清清嗓子:   “那个,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圣人论迹不论心’!总的来说主席和参谋长对他还是信赖的,他在决战里的功劳大家都有目共睹。”   傅声垂下眼帘,慢慢笑了。   “好一个,圣人论迹不论心。”他低声说。   胡杨置若罔闻,又喝了一口茶。傅声阖了阖眼:   “说到决战,作为输家我一直不明白,你们当时的目标究竟是什么,是老军部,还是警备部,特警局?我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至于让裴初他专门盯着我第七组的人杀,以我和他斗了七年的了解,他不是不懂顾全大局的人。”   胡杨隐隐地兴奋起来,当初在车上那副自我夸耀的嘴脸又回来了:   “这你可问对人了!反正现在你也改邪归正了,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否则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看看窗外,而后故作神秘地往傅声的方向坐近了点。   “行动开始前,他们两兄弟对于你那个第七组的处置问题,有过很激烈的争执。”胡杨道。   傅声眼皮倏地一跳。   他没抬眼,出神地望着自己的膝头。胡杨说道:   “那场会议我是记录员,他们的话至今都让人难忘……血鸽简直不要命似的,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你和那些警察据理力争,希望行动成功后能对你们宽大处理,平时他从不居功自傲,可那一次他甚至不惜搬出在组织的老资历,差点和主席都闹翻了……我从没见过血鸽那么失去理智的样子!”   “后来参谋长提议让双方都冷静一下,把主席送走后他和裴野单独聊了聊,七年来第一次,他居然真的被说服了!参谋长答应可以只放特警局第七组的人一条活路,其余听天由命。不过后来——”   胡杨叹气,“参谋长没能说动主席。在主席眼里,你们这组人太危险了,是眼中钉肉中刺一样的存在,不除,必是心头大患。但七组在正面战场从来没输过,参谋长认为硬碰硬本就胜算不大,不如满足血鸽,做个顺水人情,谁知道……”   沉默的青年忽然低声插话:   “是中部战区,对吗?”   胡杨惊讶:   “你怎么猜到的?——也是,从你逃出机场的时候想必就发现端倪了。主席苦于你们七组的实力不敢动手,马上就要松口了,这时中部战区的一个长官在和组织达成合作后听说了这事,主动递上橄榄枝,表示可以帮忙铲除……”   “到了这一步,参谋长也不好说什么了,我们商量过之后决定暂时不告诉血鸽这件事,毕竟他的性格摆在那,搞不好意气用事甚至拒不配合,破坏整个行动。我看血鸽应该感激他哥隐瞒了这一手,不然他说不定就成了组织的罪人了!”   胡杨摇头晃脑说书似的,就差讲到唾沫横飞。   然而他没注意,甚至连傅声自己也没察觉到,他握着茶杯的手已经用力到腕骨都在打颤。   “得了,时间差不多,我该回去交差了。”   胡杨起身,意犹未尽地看了傅声一眼,“往后记得像今天这样态度好点,我看心情还能赏你更多东西……”   男人贱兮兮地一笑,转身出去了。门很快关上,屋内徒留一片安静,以及傅声微微加重的呼吸声。   *   中午的面馆人终于比前些日子客流量大了些,以至于沈辞跑进来时,服务生第一时间都没注意到。   “小妹,王阿婆最近来过没有?”   不顾旁边用餐的顾客侧目,沈辞冲进店里时甚至没来得及脱下下议院的制服外套,兴冲冲地扬起手里的东西,“我去找了城管那边好几趟,解禁令下来了,不止咱们这个市场,整个老城区都解禁了!”   军部461号提案表决之前,这些小事通通被积压着解决不了,沈辞不信邪,表决后第一时间去城管部门的负责人,在磨破了嘴皮、忍受无数推诿扯皮之后,终于在今天早晨收到了正式下发的解禁通知。   拿到通知文件他第一时间就赶来了,这个好消息得来不易,他迫不及待就要分享给老人,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四处寻找服务生的身影:“小妹,人呢?”   后厨这才走出一个人来,还是那个女服务生,只是对方看起来并没有自己那般高兴,目光躲闪:“那个阿婆很久没来这附近拾荒了……”   沈辞大手一挥:“应该是在家照顾老伴呢。没关系,我知道她家住在哪,你帮我打包两碗面,我去她家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   “不用了,”女服务生忽然抬高了声线,“沈先生别去了,那个老奶奶……走了。”   “走了?搬哪去了?”   女服务生嘴唇一哆嗦,用力摇摇头,侧过身去:“市场原来的管理员大姐说,阿婆她前几天……喝药去世了……”   沈辞睁大眼睛,笑意凝固了。   饶是店里几个不明前因的食客此刻也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去,女服务生用围裙擦了擦眼睛,低下头:“管理员说,奶奶她的老伴没有钱治病,趁奶奶出去的时候自己爬到外面,从门口的台阶上自己滚下去摔死了……奶奶接受不了,喝了农药,昨天人才被发现……”   说着女孩背过身子肩膀一抖一抖的不说话了。店里的食客听了无不唏嘘,女服务生终于忍不住,啜泣了一声掀开帘子跑回后厨去了,留下沈辞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青年脑子里一阵尖锐的耳鸣,他握紧了手中那单薄得可怜的通知文件,整张白纸都被揉皱到字迹扭曲。   他千赶万赶,终究来迟一步。   “怎么会,”他自言自语,“明明只要再过几天,一切都会好的……”   *   “好不了啦,这世道!”   香槟木塞被掀开发出清脆的啵的一声,小餐馆的包间装潢并不豪华,年久失修的风扇因为长时间的运作而发出嗡嗡的响声。   淡黄色的液体注入杯中,沈辞呆滞地看着一点点升高的液面,一言不发。   “莫使金樽空对月……”身旁的同僚勾住他肩膀晃了晃,“喂,沈大科学家,怎么啦,魂不守舍的?因为新党那个提案通过的事担心呢,啊?我说你可赶快得了吧!”   饭桌另一边有人接道:“就是,咱们这些人操心有用么……来这里就是为了借酒浇愁的,把自己灌醉了,也就不会想这个国家的破事了。”   灯光泛黄迷晕了视线,沈辞看着一屋子的人,忽然觉得这世界好不真实,自己仿佛脱离了身处的维度,存在一个超脱的视界观测芸芸众生。   下议院里,像他这样郁郁不得志的民主派不止一个。过去他们被老军部打压,如今新党眼看着就要接管一切,他们仍然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这群人早从一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转变到如今的无奈与绝望。   太弱小时,清醒地堕落也是一种残忍。民主派的人原来不定时就会凑在一起商讨如何对抗老军部人的手段,一次次斗争失败后越来越多的人“看开”了,喝点闷酒、互相倒到苦水反而成了如今不定时聚会的主题。   所谓的聚头,只剩下一个自我安慰的形式罢了。   沈辞眼神都木木的,默然拾起桌上的香槟杯,张了张嘴,千头万绪却难以言说。   酒过三巡,桌上的同僚都多了些紧绷的日子里难有的放松,他不想扫兴。   “我……我认识的一个老人,今天去世了。”   邻座的同僚迟钝地顿了顿话音,和沈辞碰杯:“啊,对不住啊兄弟,节哀顺变。”   香槟杯轻微的振动顺着指骨传递至掌心,沈辞抿唇:“她是被亲军派遗留下来的规章害死的……大哥你说,我们这样消沉下去,会不会让越来越多弱小的人被迫害?”   “我们是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的吗?老弟,早点认清现实吧!”   男人拍拍沈辞的肩,指了圈满桌的人,“半年前咱们的人一个包厢都坐不下,你忘了?等明年大选,新党大权在握,回头想清算谁就清算谁,到时候你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说着男人笑着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沈辞静静听着,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他知道同僚在笑自己异想天开,更知道这男人的话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实话。新党的人说不定就在附近什么地方监视他们这群民主派议员的聚会,若不是这些人已经不再一块商讨政事,估计他们早就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统统抓进监狱。   包厢门被推开,服务员端着什么东西进屋:   “各位客人,这是赠送的本店招牌菜。”   靠近门口的一个友人哦了一声,转过身探头望去:“你们店搞活动?来了这么多次,送菜倒是头一回。这是什么菜?”   服务生把盘子端上桌:“客人,这道菜是我们新出的特色菜,叫柳暗花明。不是搞活动,是一位先生指定送给咱们包房的。”   “一位先生?”桌上其他人问,“留下姓名了吗?”   服务生笑着摇头:“没有留名的,客人。”   柳暗花明。沈辞嘴里咂摸了一遍菜名,忽的坐直身子,叫住服务员:“那人是不是看着挺年轻,个子很高?”   “是,”服务生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个公职人员,穿着制服……”   见沈辞神色微微一变,旁边有人好奇道:“老沈,这人你朋友?神神秘秘的。”   “应该是我认识的人,知道我在这所以送了个菜。”沈辞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拿起东西起身,“你们几个先吃着,我出去打个招呼。”   五分钟后,饭店后身的死胡同内,沈辞站在巷口,背着街外五光十色的灯光,面无表情地盯着靠在暗处墙上的裴野。   夜晚天气凉,裴野制服衬衫外披了件薄风衣,见沈辞找来了,这才起身一笑。   “给大伙助个兴,沈老师不必特意出来感谢我。”裴野说。   沈辞蹙眉,正色厉声道:“你是替警备部的人在监视我?”   裴野依然维持着淡淡的微笑:“我是替我哥,替裴参谋长在监视你们。”   沈辞义正辞严的话全部堵在了嘴边。裴野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皮鞋鞋尖解闷似的踢开一块小石子,啪嗒一声,碎石滚到阴暗的角落。   “白天作为警察抓捕所谓的反动分子,晚上作为新党人监视民主派,”裴野低着头一边寻找石子一边说着,“组织还是挺信任我的,凡是威胁到掌权的不稳定因素全都交给我来处理呢。”   沈辞的火终究压不住:“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吼得有点大力,巷子里甚至能隐约听到愤怒的回声。裴野仍低着头百无聊赖地踢石头玩,突然补了一句:   “沈老师今天看上去状态不好。”   沈辞一怔。今天他的情绪确实受到阿婆去世的影响太大,整日都昏昏沉沉的,多愁善感又容易被激怒。   有那么一刻,沈辞想把王阿婆离世的事告诉他,毕竟他们都曾为这无亲无故的老人奔走努力过,可这种气氛下说出来总让沈辞觉得自己有种示弱认输的错觉,于是他梗着脖子瞪了裴野一会,也回敬了一句:   “裴警官看上去状态也不怎么好。”   八成赌气的成分说出的话,却让裴野停下无所事事的动作,眼皮一掀,盯住沈辞的脸。   夜色掩映下,裴野的眸子更加漆黑深沉,如鹰一般锐利。   沈辞又是一怔,裴野在他面前一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伙,他没想到对方会有这样直白的反应。   “沈老师,”裴野站直了身子,“被监视一辈子,活得喘不过气,一身抱负无处施展,您真就甘愿如此吗?”   沈辞预感到他们的谈话即将切入正题,收起一瞬间流露出的惊讶神色:“别跟老子兜圈子,你和我坦白监视的事究竟有什么目的。”   裴野眯起眼睛,同样敛去嘴角嬉笑的弧度。   “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裴野上前一步,“简单来说,我看清组织这些人的真面目,不想跟着新党干了。”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沈辞艰涩的声音方才传来:“你说什么?”   街口摇晃的霓虹灯终于照亮了裴野严肃的脸:“逆来顺受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如果没人敢做站出来推翻他们的人,那就让我第一个来阻止他们的罪行。”   青年的瞳孔深邃如暗夜里的幽灵,掩藏在暗巷中的身影却完完整整倒影在沈辞的眼底,神情坚毅。 第61章   “你当我是白痴?”   深巷内的气氛愈发紧张, 沈辞目不转睛地盯着裴野悠闲自得的脸,“你一个新党从小培养起来的卧底,现在告诉我要反了你自己的人!放着前途大好的富贵生活不过, 偏要走这条险路?!”   裴野似笑非笑:“我要是那种怕事又贪图富贵的人,怎么会大费周章去城管那边处理王阿婆的事。”   “你——”沈辞险些咬了舌头, “你也知道了?”   难怪他一个民主派的议员, 居然也值得城管局卖他个面子, 当时他着急拿到审批并没多想, 原来竟也有裴野推波助澜。   不用想, 王阿婆家的不幸,裴野一定也早就知道了。   见沈辞沉默, 裴野不慌不忙上前一步:   “我知道沈老师您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人,我也不妨和你说句实话,最初我接近您确实有我的私心——当初军部派我哥裴初找上门,想要你帮忙修复的那个系统, 是我用来和组织交换我心上人性命的筹码。”   “可那时他死活都不肯同意,我便想瞒天过海,如果能请你来复原轮渡的程序,再告诉军部这就是我心上人研究的成果, 就能暂时保住他的命。虽然是下下策,但也是不得已的缓兵之计。”   沈辞蹙眉:“这和你对我坦白有什么关系?你大可以继续按你的原计划行事。”   裴野阖了阖眼:“可我太贪心了。”   沈辞顿时摸不着头脑, 怔怔地看着裴野唇角勾起一丝苦笑:   “从前我觉得, 只要我喜欢的人活着就好,可我越来越不甘心他缠绵病榻,不甘心他自断羽翼,不甘心……”   他眸光一黯,“不甘心他恨我怨我, 收回本该属于我们彼此的情意。”   沈辞嘴巴蠕动一下:“所以你就想为你喜欢的人颠覆一个如日中天的政党?”   “为他,也不止为了他,”裴野摇摇头,“这一路走来我看到他们太多的贪婪、暴戾和残忍,和当初的承诺南辕北辙。像鸵鸟一样自我麻痹,有什么用?”   “事到如今抗争又有什么用?王阿婆还是死了,你我连一条人命都挽救不了,又拿什么去和你的组织抗争!”   裴野忽的轻蔑哂笑:“要不说你们民主派都是愣头青呢。”   沈辞一哽:“裴野!”   “梗着脖子正面对抗当然是以卵击石,比人数比势力,新党最不怕的就是这个。”裴野幽幽道,“他们最怕的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想要顶着宪政的名头来一出狸猫换太子,就会格外忌讳别人曝光他们见不得人的心思和背地里的手段。”   一番话出奇地令沈辞冷静下来,他看着裴野,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你能掌握内幕?”   暗巷里剑拔弩张的氛围逐渐消散了。裴野耸了耸肩:   “沈老师,我们都有各自做不到的长处。你在民主派有名望、有感召力,而我有你们想不到的情报,光明正大的事你们做,暗地里的脏活我来干,趁着新党根基不稳,现在就是击垮它最好的时机。”   沈辞狠狠一怔。   “这可是妥妥的豪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那个哥哥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你真想好了……”   裴野无动于衷,对沈辞伸出手,笃定地望着他:   “我只问一句,沈辞,敢不敢陪我下完这盘棋?”   巷口驶过的车灯一晃而过,照亮了一瞬二人的脸。   沈辞目光灼灼地盯着裴野,抿紧了唇,最终郑重地长叹一口气,同样上前一步,缓缓抬手。   二人的手紧紧相握在一起。   “瞧不起谁呢,”嘴上嫌弃,沈辞的眼底却浮现起笑意来,“天底下敢逆天而行的人可不止你一个,裴警官。”   *   转眼三天过去。   “部里给咱们特警局下达的指示,机密文件,大家传阅一下。”   会议室内,一份份文件摆在开会的众人面前,裴野转着手中的钢笔,刚翻开一页,就听见长桌那头传来卫宏图严肃的声音:   “小案子都先放一放,最近要加强巡逻防范,未来还会配合边防部门搞两次跨省排查,所有人必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来!”   “名单上这些都是有被正式通缉的嫌疑人,相关科室回头把人脸识别完善一下,给下级警局发过去……这些人原先都是咱们系统的精英特警,反侦查能力和心理素质都是数一数二的,千万马虎不得。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裴野垂眼看了看,在那一排排名字中一眼扫过去,忽的坐直身体,瞳孔放大。   他打死也不会认错,那上面赫然印着三个再熟悉不过的字——   赵皖江。   “卫局,”有人举手,“这上面怎么还有以前特警局第七组的人啊?不是说他们都在机场爆炸中丧生了吗?”   卫宏图不耐烦道:“怎么,你当我去过爆炸现场,亲眼看见他们的尸体了?上面都说了,最近疑似发现这些人的行踪,你们把嘴闭严实给我好好查就对了,听见没有?”   “可是,这毕竟是咱们警备系统的兄弟……”   “这有你磨磨唧唧的份儿吗?——其他人,还有问题没有?”   卫宏图不经意的一句话,反而点醒了在座的某人。   没有见到尸体。   他恍然想起政变当夜裴初对自己说过的话。   搜查的中部战区士兵也好,新党自己栽培的人也好,没人找到七组人的尸首。就连前任军部部长烧成焦炭的尸体都能被找到,七组人却诡异地人间蒸发,这怎么可能说得过去?   看着白纸黑字上赵皖江三个大字,裴野眯起眼睛,转笔的手指尖一抬,啪地将细长金属握在掌心。   “没有问题。”他随着会议室里其他参会的同事轻轻附和着说。   ……   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卫宏图走出特警局大楼,正想着拦一辆计程车,忽然听见车喇叭响了三声,转头一看,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来,裴野正从里面弯腰往外努力探身:   “卫局长,我载您一程吧!”   卫宏图倒也不客气,笑着招招手,从副驾驶上车,关上车门:“一到这个时间,那群混球跟长了飞毛腿似的,车又不好打……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小裴。”   车子平稳起步,裴野笑着看了看副驾驶的卫宏图,说道:“客气了局长,其实我是特意在这等着您的。”   卫宏图系安全带的手一顿:“哦?”   “还没到下班时间您的专车就走了,我听别的同事说最近令郎学校在集训,放学的时间提早了不少,这时间一冲突,司机大哥两头跑不过来。”裴野有些腼腆一笑,腾出一只手挠挠头,“卫局,我一脚油门的事,就是您千万别多心,觉得我私下打听您的私事……”   卫宏图看着小年轻的眼神顿时有些刮目相看般的新奇。   “小裴呀,这话你可就是想得太多了,”中年人呵呵一笑,看着前方的车流,“你这小年轻机灵懂事,是个好苗子。”   卫宏图嘴上没说,这年轻人在特警局被人羡慕嫉妒却不自怨自艾,尤其懂得抱住自己这条大腿,光是这份心机和耐力,就不是别的二十岁出头的毛孩子比得过的。   “我不是警察学院科班出身,本职工作比起其他老大哥已经欠火侯了,要是这些小事还不能做好,就真配不上这么好的锻炼机会了。”   绿灯通行,车子驶过一条十字路口。裴野语气平和,不过分谄媚,言辞却谦卑得恰到好处。   “卫局长,”裴野忽然又说,“这两个月下班,都由我来载您一程吧。令郎集训辛苦,放学之后有车接车送才是要紧。”   卫宏图挑了挑眉,嘴上却推脱一番:“这也太麻烦你了小裴……”   裴野向副驾驶的方向偏了偏头:“您不知道,我也有我的私心呢。能和您这么优秀的前辈同行,工作上有什么问题,我好随时请教,开个小灶的机会,请您赏脸啊。”   卫宏图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佯装无奈地指指裴野:“好啊,这小子,滑头得很……那我可不客气了,最近这段时间麻烦你兼职我的司机喽,裴野同志。”   三言两语间,车内的气氛轻松了不少。卫宏图和裴野扯了些家常,不知不觉车就到了卫宏图家楼下,车停稳后他刚解开安全带,忽然看见车前置物箱里放着下午开会时的那份文件,于是好心提醒了一句:   “小裴,这名单你可要背熟了,回去……”   裴野刚挂了档,闻言忽然转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动作。卫宏图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裴野这是唱的哪一出,看见裴野开门下车,自己也跟着下来,大步流星走过去:   “小裴,你刚才这是干嘛?”   裴野的表情有些紧张,他眼珠一转看了看车内,示意卫宏图走远一些,这才咽了咽口水道:   “卫局,实在对不起,咱们特警局内部的工作,在车上不方便……”   他给了卫宏图一个为难的眼神,“这车是我哥从军部拨给我的,您……明白吗?”   卫宏图混迹官场,何等人精,一下子领悟过来:“你是那个裴参谋长的亲弟弟,连你他也要监听?”   裴野面露难色:“卫局,我哥心思重,有的时候确实给人感觉不近人情一些……您知道的,现在我们组织根基未稳,等到明年大选之前都是敏感时期……”   卫宏图一声耻笑:“新党在军部闹翻了天我都不管,但是我的地盘还不允许有这种荒唐事发生!”   说着男人大手一挥:“明天我给你一个新区分局的地址,你把车开到交警队那边,就说车出了事故要维修,他们明白怎么做。回头问起来,和你也没关系。”   “卫局,您的好意属下心领了,可是——”   “芝麻大点的事,畏畏缩缩的像什么话,”卫宏图啧了一声,“未来这两个月我也要坐你的车,难不成我也得被他们监听?就这么定了。”   说着卫宏图回身抬腿就走,裴野立正对男人敬了个礼:“是,多谢警督。”   一切看起来都不过是极为平常的一场对话,除了卫宏图走得急,没看见侧后方的青年放下手时短暂扬起的嘴角。   *   深夜。   黑色SUV再次出现在君庭豪苑门口。安保队长走上前习惯性想要向司机确认来宾的身份,不想车门先行一步打开,一个颀长身影跨下车。   看见傅声的瞬间,安保队长猛然愣神,而后仿佛想到什么,面色明显变得不安起来,额角甚至隐约渗出些冷汗。   他一时有些忘词,连平常说过无数遍的开场白都卡了壳:   “客人您、您好,请问——”   傅声关上车门,对于安保队长每次见到他时诡异的不自在毫不理会。   “这次见面我已经预约过了,麻烦和你们顾总通报一声。”傅声说。   ……   五分钟后,傅声在佣人带领下,来到二楼书房门外。   三声敲门叩响,书房门打开,顾承影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望着傅声,脸上挂着男人那标志性的微笑。   “请进,”他手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双手十指交叠,优雅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傅声。”   傅声走进书房,在沙发上坐下。顾承影看着他,脸上满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优越模样,他满意地将傅声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唇角微微弯起:   “有空我一定要当面向你们陪参谋长表达谢意,感谢他为了贵党把你这样一个美人送来与我相伴。”   傅声无动于衷地望着他,眼底如古井无波。   顾承影浑然不觉对方眸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深意,自顾自地端详着沙发上的人。   傅声今晚穿了件卡其色的短风衣外套和黑色直筒休闲裤,里面一件黑色打底衫,硬挺面料衬得整个人修长白皙,浓长的睫羽稍稍中和了立体的五官带来的冷肃感,多了几分矜贵自持又勾人心魄的美。   顾承影看着看着,再开口时声线都不自觉变得愉快:   “怎么没有把我送你的礼物戴上,是不喜欢吗?”   说着他还把目光投向傅声劲瘦的腰间,推了推眼镜:“你今天晚上这一身,如果配上那条腰链简直再合适不过。”   傅声无言地撇开视线,向四周扫了一圈。   一间普通的豪宅书房,两面墙都做成了整墙的书架,傅声坐的休息区的沙发就在办公桌旁不远,从他的角度能看见顾承影办公桌上的电脑,然而他背对着屏幕,并不能看见上面的内容。   不过即便是开门前的几十分之一秒,特警生活多年的训练赋予傅声的极佳动态视力也让他清楚地看见,在他进门前,顾承影正在电脑上浏览着什么。   到了这一步,顾承影的轻佻早已藏都藏不住,傅声不会往心里去,自然更不想费心思去理会。   他把风衣外套拢了拢,道:“顾总,协议的事我想裴初已经告知过你了。我们先把协议签署了,再谈其他的事吧?”   顾承影也没有被打搅了性质的意思,他看着傅声把协议拿出来,兀自欣赏了面前人一会儿,眼里全是对自己成功掌控一切感到满意的餍足之色。   “没问题。”   他的爽快倒是出乎意料。傅声起身向办公桌走去,把协议递给顾承影:“多谢顾总。”   顾承影拿过协议,看都没看,刷刷签下名字。傅声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电脑屏幕,而后退回到沙发上坐好。   顾承影把签完的协议放到一边,道:“两个小时之内,竞选资金会打到你们参谋长指定的银行里。”   傅声刚点过头,书房外有人敲门,顾承影说了句进,一个佣人端着托盘推门而入。   托盘上放着两杯水,佣人把一杯放在顾承影办公桌上,另一杯递给傅声。   “先生,请。”   傅声道谢接过,向杯中看了看。按照姓顾的这奢侈的个性,这杯水或许是外面那些什么割韭菜的六十八一瓶的矿泉水,不过如今倒腾到玻璃杯里,也只不过是一杯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水而已。   佣人离开了,顾承影端起自己那杯:“一路坐车过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说着他举杯冲傅声提了提,傅声于是也把玻璃杯捧起,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顾承影脸上的笑意更甚,也跟着喝了一口,随后放下水杯。   傅声把玻璃杯放回茶几:“顾总平时都在家办公?”   “从前不会,最近极夜的研究有了进展之后我就喜欢在家办公了,”顾承影笑道,“极夜是我接手公司之后拍板的第一个核心业务,要考虑的事很多,公司人多眼杂,妨碍我思考,还是家里心更容易静下来一些。”   傅声没再多问,话锋一转:   “敢问顾总想要我怎么履行你的‘条件’?”   顾承影起身:“别把话说得这么冷冰冰嘛。这样,我父亲刚好有点事让我给他回电,你在这稍等一会儿,回来之后我们再慢慢聊。”   傅声点头表示没有异议。待顾承影离去,听见门外脚步声渐远,傅声这才站起来,悄无声息地向办公桌走去。   今晚的顾承影太不对劲了。明明之前千方百计想要自己松口答应,可人真如他所愿来到家里,顾承影反而再没有一开始争分夺秒的样子,一点也不着急了。   他究竟需要傅声为他带来什么?   还是说,只要傅声能够出现在君庭豪苑,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达成了他所要的某种条件?   傅声眉头微蹙,绕到办公桌前坐下,把刚进入休眠状态的电脑唤醒。   屏幕由黑转白,一个页面映入眼帘,密密麻麻写满黑色文字的亮白方块倒映在青年眼中。   傅声看了几秒,忽的心头一颤,倒吸了口气:   “这居然是……唔!”   一股剧烈的绞痛从泵跳的心脏炸开,脑内神经激烈地突突刺痛,傅声闷哼出声,全身一震,猛地弯下腰,整个人脱力地从座椅上滑下来跌倒地面,身体抽搐着几乎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顷刻之间傅声已浑身大汗淋漓,他艰难喘息着抬起头,只觉得脊椎上压着千斤重担,四肢百骸都被某种力量扭曲,他几乎痛不欲生,却连一丝声音都挤不出,嗬嗬地喘着气:   “顾……承影……”   五感愈发模糊,血液高速冲击的过载导致耳畔嗡嗡作响,可恍惚间傅声还是听见门口传来清脆的“咔哒”一声。   “把门锁好,”他听见一个熟悉的低沉男声吩咐道,“哪怕里面的人死了,没到一个小时也绝不准开门。”   “是,先生……”   门外的男人轻笑,说了句什么,而后走开了。   书房的地板冰冷坚硬,傅声匍匐在地,感觉骨头都被硌得咯吱作响,他咬紧牙关忍住晕眩感翻了个身,靠着沙发坐起来,在意识沉沦的边缘强撑着不肯让愈发沉重的眼皮阖上,却仍然控制不住一点点向黑暗深处跌落。   终于,青年挣扎着微微扭动两下,身子一歪重重倒在地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62章   一小时后, 书房的门缓缓推开。   顾承影信步走进屋内,向地板上看去。   这一个小时里,书房曾经传出过很多响动, 有由激烈到微弱的撞门声,有东西被打翻的声音, 甚至还有一些令人浮想联翩的喘息与呜咽。   然而最终, 所有声音都归为虚无。   顾承影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傅声。后者浑身湿透, 风衣外套早就脱了下来, 揉皱成一团掉在脚边, 想来是痛到不能自已时把衣服抱在怀里拼命撕扯导致的。   他走上前,在傅声面前蹲下身。   青年睁着眼睛, 俨然醒着,可眼睛却眨都不眨一下,瞳孔涣散地张着,睫羽淋过水一般湿润。他表情呆滞地靠在沙发角落, 马尾松散凌乱,平直的肩线奄奄一息地起伏着,苍白的颈间覆着一层亮晶晶的汗。   顾承影伸手在傅声眼前晃了晃,试着唤道:   “傅声?”   并没有回应。   “能听见我说话么?”顾承影又问, “我要你站起来,办得到吗?”   过了至少半分钟, 就在屋外等候的佣人都以为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产生时, 只见上一秒还在瘫软的青年指尖轻微一动,修长的双腿微微蜷起,竟真的从地上颤颤巍巍爬起来,摇晃两下,扶着沙发站好。   顾承影也站起来, 二人近距离面对面。他俯视着傅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喉结滚了滚:   “把手给我。”   傅声没看他的眼睛,视线平平地直视前方,亦或者只是维持着“睁眼”这个动作罢了。然而他极其顺从顾承影指令地抬起右手,纤长白皙的五指伸开,顾承影顺势抓住傅声的手,眯起眼睛:   “……我是谁?”   傅声终于微微仰起脸,可那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痴迷、狂热甚至服从都没有,宛如被剥夺灵魂的躯壳,毫无波澜地回答:   “顾承影……”   顾承影肩膀动了动,低笑起来。   “太好了,傅声,太好了……”   他的手不自觉用力,仿佛快将傅声单薄的手掌攥紧到变形。而后他突然放开手,无视门口慌忙掩盖自己探头探脑的佣人,大声吩咐道:   “立刻把那间屋子收拾干净,我要带他过去。”   “好的顾先生。”   佣人连忙鞠了个躬离去了。顾承影又转过头,兴致盎然地伸出手。男人的手终于如愿以偿地揽在傅声腰后,而这一次青年不再警惕、反抗,只是乖顺地跟着顾承影的力道,机械地随他走出门去。   *   几分钟后,某个昏暗的室内。   顾承影关上门,把灯打开,昏黄灯光照亮了整个空旷的屋室,也照亮了狭窄的铁架床上安静坐着的青年。   男人在门边驻足,似乎极乐于见到傅声这幅虽然两眼空空却难得乖巧的模样。他随手从墙边的一排铁架上取下一副手铐,慢慢走上前。   “来,伸手。”他温柔地道。   傅声于是将双手举到顾承影面前,每执行一次顾承影的命令,男人边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愉悦,他笑了笑,将手铐凑近青年纤细的双腕。   啪!   一声脆响,金属手铐打着旋儿飞起,顾承影瞳孔剧烈紧缩,后退半步伸出手,可没等他抓住半空中的手铐,另一只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其夺过,随即一道干脆的力道狠狠击中男人的腹部!   “唔!”   顾承影失去重心,跌倒在铁架床上,很快那只手熟练地抓住他的右手手腕,咔嚓一声,手铐将他的右手和铁床架铐在了一起。   他忍着腹中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单手撑着身体艰难地从床上翻坐起来,扭过头:   “怎么会……?!”   气场身影遮住大半光源,方才还机器人一样毫无自觉、唯命是从的青年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尽管额发仍然汗湿,喘息也有些急促,可望向他的眼神却一如往常清醒。   顾承影的神色骤然变了。   傅声胸口微微起伏着,抬手将过长的鬓发撩到耳后,喘着气断断续续地笑了。   “顾总好耐性啊,”他哑声道,“为了让鱼上钩,真是舍得下血本,差一点就得逞了。真是可惜。”   顾承影一手被铐住,行动不便,另一只手捂着受伤的腹部往后挪了挪,靠着床架坐稳,脸色也没比看似虚弱的傅声好到哪儿去。男人的西装外套在方才的挣扎中扯开了,衣着皱皱巴巴的,狼狈不堪。   他深知自己不可能是傅声的对手,扶了扶歪掉的眼镜,却还是笑了,只不过笑意中多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抵抗得过那药效,”他嘶哑道,“我亲眼看着你喝下了它……你是怎么做到的?莫非你早就发现了?”   傅声阖了阖眼。   “没错,从你自作聪明带我去顾氏的工厂参观时我就发现不对了,”傅声道,“像你这种极度自信又追求刺激的人,一定很享受那种让我这个‘局外人’无知地看着你表演的感觉吧?”   顾承影面部肌肉一僵。   傅声道:“从见到‘极夜’是无色无味的时候,我心里就已经有所怀疑了。来君庭豪苑之前,我曾经问过裴初,为什么他们会在首都的众多企业家中选择你,也正是他的顾左右而言他,反而坐实了你在我心中的嫌疑。”   他冷冷地向顾承影看去,唇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顾总,”傅声一字一句道,“其实你和新党——准确来说是和裴初之间早就有了交易,而交易的内容正式有关于‘极夜’,也有关于我,我说的对么?”   片刻的沉默过后,顾承影呵呵地笑起来,边笑边垂下头,低沉的笑声在封闭的暗室内回荡,说不出的阴冷瘆人。   傅声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看着,直到顾承影抬起头来,眼里划过一丝狞厉:   “……傅警官,我对你真是越来越欣赏了。”   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极夜’最开始确实是想要研发出来用以治疗精神疾病的,不过后来它的效果越发不可控,就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越来越多的实验数据表明,除了让病人在服药后产生幻觉、被人洗脑而丧失自主意识之外,它没有任何正面作用,只会让人坠入无尽的深渊……”   “一开始我非常失望,可渐渐的我发觉,极夜虽然不能满足治愈病人,可它意外唤醒了我内心深处一直以来被压抑的某种更加隐秘的需求。”   “我渴望寻找一个实验体来证实对于自己的这种猜测,可是极夜在这个圈子里的名声已经烂掉了,不会有家属同意让病人当顾氏的小白鼠,更何况我需要的不只是一个听话的存在,而是一个称我心意,值得让我‘收藏’的珍品……”   傅声蓦地打断了他:   “这个时候,裴初找上了你,对吗?”   “对,新党上台后,那位裴参谋长私下确实找到过我,希望可以借我的‘极夜’一用。”   顾承影闭上眼睛,仿佛陷入回忆。   “他告诉我,他需要一条拴住某个人的枷锁,而据他所知极夜就是他梦寐以求的药物……作为回报,他承诺有一日会让我验收这个人,并且向我保证他一定会是我满意的,最完美的实验品。”   他慢慢睁开眼睛,露出疯狂的笑意。   “这个人就是你,傅声。”他的声音里染上隐隐的痴迷,“从在露台上看见你的一刻我就明白,裴初没有骗我。你果然是完美无缺的,我需要的就是用极夜让一个强大、冷静、理智而美丽的人臣服于我,为我专属。你正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件无价藏品!”   暗室内没有窗户,常年不见阳光让这里的空气都弥漫着一丝诡谲的陈腐气味。傅声慢慢皱起眉:   “难怪你豪掷千金也从不手软。”   “这点恐怕你会错意了,”顾承影露出不敢苟同的表情,“抛开即将迎来你这个完美试验品的兴奋和期待,即便是对于你这个存在本身,我也愿意花上一点小钱助助兴。不过……”   他叹了口气:“你不再是我理想的实验品了。”   “傅声,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摆脱极夜的控制的?要知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在书房里给你的可是极夜目前的最终版本,效力强悍无比。”   傅声终于幽幽一笑,抬起左手,将袖口挽起两圈。顾承影顺着他的动作将目光移过去,随即微微怔住了。   就在方才袖口遮掩的地方,傅声的手腕内侧已是一片鲜血淋漓,黑色打底衫的内侧布料上全是干透了的暗红血迹。   傅声并没把这骇人的伤口当一回事,放下手,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   反倒是顾承影先说话了:“……不,即便这样也不可能!极夜不是那种普通的劣质迷药,仅靠这种方法想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男人陷入迷茫的自言自语,傅声则一直冷漠地凝望着他。   半晌。   “顾总的猜测没错,这种逼自己恢复意识的方法只是暂时的。”傅声低声说。   顾承影闻言抬眸。   “只不过有一点顾总到底棋差一着,”傅声垂眸看着他,声音沙哑道,“在别院的那些日子,极夜这药我日日喝、夜夜喝,早已经产生抗药性了。”   话音刚落,顾承影的瞳孔猝然放大!   “什……”   “顾总大概想不到还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吧?”   傅声自嘲地轻柔一笑,“即便是你也清楚频繁、过量服用极夜会带来什么后果,可裴初不在乎。方才在书房我只是喝了一小口,那药效根本不足以让我变成丧失自我的那般程度,在这之前,钻心剔骨、肝肠寸断的疼痛我已经熬过多少个日夜了,一口毒药又算得了什么。”   顾承影看向傅声的眼神变得从未有过的错愕:   “裴初居然强制让你每天服用极夜……你就不怕自己有一天精神错乱而死?”   灯光下傅声的脸色毫无血色的惨白,他垂下眼睫,莞尔一笑。   顾承影愣了愣。不知是不是刚服过极夜的缘故,傅声彻底放松下来时的神态里已经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一些迷离涣散,有种平静的疯感。   “无所谓,我不怕死。”傅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双长腿交叠,“顾总,倒是你,现在应该担心一下自己公司会不会被起诉到破产的问题了。”   顾承影脸上的惊愕慢慢褪去,恢复一贯的冷静。   “就凭你一个人,一张嘴,想颠覆顾氏医疗?”男人又变成傅声熟悉的那个自大狂妄的顾承影,“且不说顾氏的法务部不是吃醋的,就算没有他们,你又有何证据指控我?”   傅声八风不动地端坐在椅子上,慢慢弯起唇角。   “想造谣顾氏医疗当然是妄想,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证据呢,顾总?”他轻声反问。   顾承影笑意略微凝固,刚要说话,看见傅声把手伸进打底衫领口,指尖轻轻一勾,一条细项链紧贴着颈间瓷白的皮肤从领口滑出,上面坠着的某个小小金属块掉下来,吸引了顾承影的注意。   当他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顾承影的笑容顿时被抽干了。   傅声把项链上的u盘拎起来晃了晃:   “你不敢把极夜的核心数据放在公司,可在面对你最满意的实验品时,你还是实在忍不住想炫耀一番自己的成绩,是吗?很不幸,顾总,即便在你以为我被极夜折磨的死去活来的那一个小时,也足够我把该拷贝的东西拿到手了。”   顾承影脸上的肌肉扭曲地抽动一下,怒极反笑:   “这不会有任何法律效力的,在法庭上你的u盘只会是无效——”   “你也配和我谈违法吗,顾承影?”傅声放开手,“如今这个世道,想审判一个人根本不需要法律。如果我把u盘交给裴初那个不择手段的混蛋,你猜他会不会想法运作一番,把不合法的变成合法的,搞垮你的顾氏医疗,再借机吞并你苦心经营的一切?别忘了新党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如面具裂开缝隙般,男人脸上沉静的神色逐步崩塌。   “你敢……!”   他喉咙里挤出低哑的警告。傅声稳稳当当地坐着没动:“再说我以前干过违法的事多得数不清,听命于亲军派的那七年,多少缺德的事不想做我也做了。”   顾承影出神一瞬,而后认命似的点头,哈哈笑起来:   “你倒是坦荡……”   笑声在室内传来回音,一阵强烈的疲惫灭顶而过,傅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里颤抖地吐出口气。   和顾承影对峙时怎么说是一回事,实际上那一小口“完全体”的极夜药效确实生猛,他为了不露怯找了把椅子坐下,否则用不了两分钟就会被顾承影发现他双腿打颤、头重脚轻。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光顾着抵御极夜勾起的躯体化症状,没发现顾承影的笑声不知何时慢慢减弱消失。   “你的敏锐真是从不让我失望,傅声。”   傅声不予理会,苍白的眼睑阖拢,刚要稍微放松些,顾承影又道:   “但极夜终究还是拖累了你的判断。你就没发现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你在君庭豪苑从没见过吗?”   心尖倏地紧缩,傅声猛然睁开眼睛想要坐直身子——   哗的一声巨响!   尖锐的金属碰撞声撕扯耳膜,alpha的信息素味道倾轧了满身,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抓住傅声的肩膀将人死死钉在座椅里头!   整把椅子都被往后推了好几寸,傅声呃地闷哼,被撞得向后仰头,颈部绷起一道脆弱的弧线。   顾承影的一只手腕上还挂着解开了一半的手铐,他眼里闪过一抹狠戾,俯身在傅声耳畔咧嘴低笑:   “这下抓到你了。”   混沌的意识登时从未有过的清醒,傅声肩胛骨被对方握在掌心攥得生疼,顾承影一条腿顶进傅声分开的两腿之间,将他整个人彻底禁锢住,药效最初发作时那百蚁蚀骨的刺痛又占据了身体,傅声挣扎不过,眼睁睁看着顾承影偏过头,在他耳边打湿的一缕鬓发上嗅了嗅:   “你太高估自己单打独斗的能力了,傅声。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对这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想用一副手铐就让我乖乖听命简直是做梦。”   青玉一样洁白的颈侧因失调症而被信息素激出酒醉般的酡红,傅声咬紧牙关:   “从我身上、滚下去……!”   顾承影兴致盎然地将视线下移,目光在青年被一身黑衣包裹的直肩蜂腰的身体线条上一阵流连。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他眼里划过兴奋的光,声音都浑浊了几分,“猜猜这是哪儿?”   胃里生理性地作呕,傅声脸色煞白,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楚,一个念头从脑海中浮现,顿时令他毛骨悚然。   “这里是……”傅声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地下室?”   顾承影泰然自若,甚至对被猜中了答案感到格外高兴。   “我就知道聪明如你会推理出来的。”   顾承影说,“我邀请你来做客的那天,你应该就已经觉察出异样了,但没有我的准许,你永远也发现不了君庭豪苑地下室的存在。”   傅声琥珀色的瞳孔发抖,轻启双唇:“莫非机关就在——”   “答案一直摆在明面上,傅声,谜底从来都很简单。”   顾承影手上用力,傅声承受不住地蓦然挺腰,脑后的马尾长发也从椅背后垂落下来,与它的主人一样岌岌可危地战栗。   “电梯的按钮上一个再简易不过的指纹识别,就可以让电梯通往真正的地下三层——所有登上电梯的人里只有我,可以操控它直达最深处。”   顾承影死盯着傅声泛红的双眸,而后微笑:   “如果你和君庭豪苑的所有佣人、保安一样走步梯下楼,地下室早就败露了。不过当时你求证心切,注定了不会选择这条看起来更费时的路。”   傅声紧闭双眼不肯去看顾承影的脸,却架不住对方的气息愈发靠近。   他齿关里勉强挤出几个字:“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   “我不能吗?”顾承影表情夸张道,“至少今晚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时间名正言顺地归属于我。傅声,看看你自己现在满头大汗的样子,应该是药效第二次发作了吧?”   仿佛一声令下,傅声头痛欲裂,太阳穴鼓鼓跳动,他□□起来,睫羽振翅之蝶般颤抖。顾承影得意地挑眉一笑:   “我很喜欢棋逢对手的较量,不得不说,你和那个年轻的裴警官倒是都让我有过这种感觉。你不是唯一一个发觉这里可能有地下室的人,但那位裴警官还不如你,他对于这个疑问只是浅尝辄止,充其量只是个没见识的愣头青。”   他说着,松开扳着傅声一边肩胛骨的手,慢慢向傅声紧绷的下颌探去。   顾承影低眉笑道:“药量不够不要紧,我有的是极夜。傅声,今天晚上我们可以慢慢调教……”   砰——轰!!   一声巨响,随后地动山摇!   坐与跪在椅子上的两人皆是一震,顾承影下意识后撤回去,脸上闪过掩饰不住的惊慌:   “什么动静——”   高大的alpha撤开的刹那,空气与光源重新暴露,傅声像窒息之人露出水面猛喘了口气,身子还虚软着,却听见一个盛怒的男声从二人头顶上方传来:   “首都特警局——滚开!”   傅声的瞳孔猝然紧缩。   “怎么会,”他下意识轻念出声,“是他……?”   又是一阵骇然的震颤,结实的天花板震下一层细密的浮土,顾承影显然也懵了,仓促从架子上取下来一根小臂长的电击棍,走到另一面墙边,把手掌放上一个识别器。一个显示屏慢慢弹出来,过了两秒,实时画面传来。   屏幕从中央切割成两份,一半室内一半室外,本该只有路灯照亮的漆黑室外此刻灯火通明——准确来说是十几量特警用车,车前大灯齐刷刷打到最亮,刺目的灯光如无数道亮出的剑,将君庭豪苑围了个水泄不通。   又是一道猛击传来,这次那震源似乎不再从遥远的地面,而是从更加迫近的某处钻出。顾承影眉目紧张地皱紧,死死盯着另一半地下室门外的画面,终于,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他霎时眉心重重一跳。   画面中的人正一手提着个小半人高的机械走来,顾承影认出那是联邦警方新式的室内爆破拆除装置,只要操作得当,配上少量炸药就可以将天花板或地面破出一个深坑,刚刚的动静十有八九就是从这装置上发出来的。   画面中人走到地下室门口,对方尚未察觉监控摄像头的位置,更不知道此时他与顾承影之间的物理距离只剩下两米不到。地下室使用这种爆破装置会导致承重墙坍塌,那人显然也知道,于是他把装置丢掉,几十斤的金属掉在地上,哐当一声沉闷的巨响。   门外的人鹤背蜂腰,精瘦结实的高大身躯撑起一身利落的黑色警服,只见他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戴在左手上,右手扶了扶警帽帽檐,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看清对方容貌的一刻,即便早已知晓结果,顾承影心里亦是一阵心惊胆战。对方浓黑锋利的眉眼让他联想到那位裴参谋长,他们面目相似,可眼前人却无端地让他感到更加深邃、狠决,不似年长者的阴冷,反而更具神挡杀神般的冷冽煞气。   “只剩下这里了。”   裴野的声音透过监视器更加清晰地传来。   青年转了一圈,停下来,稍微仰起头,阴影下黧黑的双眸如狼王锁定猎物,一瞬不瞬地直视画面,那眼神仿佛可以穿透摄像头与屏幕,淬毒利箭般向顾承影射来。   “给你五分钟送他出来,”裴野一字一顿,“否则等我进去的时候,你除了死,别无他路。” 第63章   “裴野……”   顾承影愕然, “你怎么能发现——”   没等他说完,裴野在地下室门外的防护玻璃前来回踱了两步,左臂抬起, 一拳向玻璃中央挥去!   啪的一声骇然巨响,玻璃从正中央裂开无数条蜘蛛网般的裂缝, 顾承影被震得后退半步, 看见裴野甩了甩手, 漫不经心地将指虎上的玻璃碎片甩下来。   “别负隅顽抗了, 顾承影, 这点过家家的防护措施在我眼里根本不堪一击。”   裴野嗤笑,撩开袖口, 在腕表上按了两下。   “五分钟,我要见到人完好无损地自己走出来。”   门口的扩音器里传来顾承影强装镇定的声音:   “裴警官,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严重违反了联邦的——”   裴野抬眸最后望了摄像头一眼。   “倒计时,现在开始。”他懒懒道。   顾承影知道恐吓已经没用了。但他依然没有照裴野说的乖乖放人, 定了定神继续问:   “我不明白,你怎么就能确定地下室一定存在?”   然而裴野再也不回答他一个字,重新举起右拳对准皲裂的玻璃,咣的一拳!   噼里啪啦的碎裂传来, 大块玻璃掉在青年脚边摔得粉碎。顾承影手心渗出些冷汗,一把按下切断通话的按钮, 刚想转身, 忽然右手一空,掌心握着的电击棍骤然被抽出!   他喉头一紧,转过身来:“傅——”   黑色电击棍直指顾承影鼻尖,傅声举着电击棍站在他面前,呼吸微喘着, 琥珀色的双眸凛然紧盯着他。   顾承影身体僵住了。   傅声握紧电击棍,向侧方偏了偏头:“坐到椅子上去。”   顾承影镜片后的双眼眸光波动,没有说话,把双手举起,面向傅声后退几步,被傅声拿电击棍指着配合地慢慢走到椅子上坐好。   傅声原本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却忽然冷静一笑,道:   “顾总,你这人真是个把刚愎自用四个字写在骨子里的自大狂。”   顾承影眯起眼睛,仍旧不语。   又是砰的一声重击传来,玻璃已经被完全打碎了,如今阻挡裴野的只剩下地下室大门这唯一的一道防线。   傅声置若罔闻,于轰隆隆的回响中静静凝视顾承影的脸,轻启薄唇:   “你含着金汤匙出生,所以瞧不起穷人,只有那些你认为与你同一圈层的人才入得了你的法眼。可也正是你的这种自大蒙蔽了你,让你在面对裴野时漏洞百出。”   “你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调查我?”   “我不知道,”傅声坦然道,“但从你每次谈起他时轻蔑的态度看来,你打心眼里觉得他这种人不配找到你的破绽。如果你像我一样了解他的话就会知道,裴野最擅长神不知鬼不觉的围剿,从你对他不屑一顾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注定要输了。”   “……那又如何,这五分钟足够我杀死你了!”顾承影有点按捺不住,“死人永远不会泄密,否则只要你活着走出去,顾氏就会面临无穷无尽的起诉官司和破产的风险!至于外头的人,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为今晚的鲁莽付出代价——”   傅声大拇指轻轻一扣,按下通电开关。   “你确定你能杀死我?”他挑眉问。   顾承影恶狠狠道:“好好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吧傅声,你现在的脸色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就算你再怎么身手高超,你至多也只能再顶住极夜三五分钟。”   傅声摇了摇头:“不,我说的是,如果你真的杀了我,过后你一定会后悔的。”   顾承影微怔。   咚的一声巨响,这次的声音与刚刚击碎玻璃的清脆声响不同,距离更近,震荡波几乎将整个地下室的空气都搅动,顾承影全身肌肉绷紧,却见傅声不紧不慢,神情放松道:   “新党不会放任你这么胡来的。如果我推测没错的话,裴初当时揣度你的心意,猜测你只是想让我在极夜的作用下委身于你,可他没料到你比看上去更加贪婪,想让我成为只听命于你的行尸走肉。”   “可不管你是打算把我囚禁在此还是想要我的命,裴初都不会听之任之的。我的价值可比顾氏医疗给出的那点资助金多得多,裴初现在手握军部大权,顾氏医疗甚至整个集团的死活不过是他们一纸调查令的事,你敢杀我,他就会叫你身败名裂,倾家荡产。”   顾承影的后背卸了力地塌下来,靠在椅背上。   他复杂地看了傅声一会儿,古怪地低笑出声:“看来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血本无归的一次谈判了,是吗?”   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地下室的门上凸起一个恐怖的变形,大约是裴野用刚刚带来的那个装置砸出的坑,按这趋势下去门板根本承受不了几次攻击。   顾承影的脸色难看得可怕,可下一秒,出乎他意料的是,傅声居然当着他的面轻轻把电击棍丢到一边,棍子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了。   顾承影皱眉:“你要做什么。”   傅声平静道:“其实也有一种大事化小的解决方式的,顾总。”   到了这一步,傅声忽然又换回之前尊敬的称谓。顾承影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打算置我于死地?”   “我可以替你保守极夜这个商业机密,”傅声清晰地道,“前提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顾承影眼睛微微睁大。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什么条件?”   傅声上前,一手撑住椅背,俯身注视着顾承影镜片后的双眼:   “我的条件是——”   轰!   尘土纷飞,大门俨然抵挡不住攻势,松动的门把手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板上。   躁动的回声渐渐消失,傅声直起腰,后退一步,对顾承影眨了眨眼:“成交吗,顾总?”   顾承影张了张嘴,显然还在消化傅声刚刚的话,半晌开口时仍然还有些不理解:   “这个条件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不理解……你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   傅声眨了眨眼:“顾总不必为我操心。留给你考虑的时间可不多了,孰轻孰重还希望你权衡清楚。”   顾承影顿了顿,慢慢笑起来。   “我怎么能不接受这种谁都无法拒绝的交易呢,”他意味深长道,“真遗憾过去在商界没有遇到你这样的对手,傅先生,你的本领让我刮目相看——不,应该说你和外面那位裴警官都是会给人惊喜不断的存在。”   傅声不置可否,看着顾承影站起身。后者把皱了的西装外套解开,手伸进内兜,拿出什么东西。   “尽管你一直不愿意说你和这位裴警官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   他把手中叠着的东西展开,是刚才他签好名字的协议。   “我现在看清了,你们二人实则互为对方的底牌。”顾承影忽而无奈似的叹了口气,“要说是强强联手也不对,毕竟你们显然是各自行动,可这种默契还真叫人惊讶。”   傅声皱眉:“别恶心我了,顾总,我们之间不是那种可以信赖和托付的关系。”   顾承影哈地笑出声。   门外的异动始终没有停过,可男人看上去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担忧了。   “是现在不是,还是从来都不是?”   他问。   傅声垂在身侧的指尖一抖。他突然发觉刚刚自己对顾承影说的话此刻也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自己——他实在低估顾承影作为一个商业帝国的执掌者具有的敏锐了。   顾承影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傅声抿紧嘴唇,而后向他走来。   “你训过犬吗,傅先生?”   他也重新用最初的称呼问道。   傅声睫羽动了动,没吭声。顾承影于是自顾自接着道:   “不是所有训犬的人都那么好命,会碰上一条老实巴交的好狗。相反,越是恶犬越需要驯服,犬类生来就有狼冷血冷情的一面,然而它们的命会阴差阳错分出交叉,有的狗肆意生长所以变成了豺狼,也有的被好好喂养训练,驯服成了忠犬。”   “但不管什么犬类都有危险的基因,尤其是那种天生强悍的恶犬,它会不听话,有自己的小心思,可这恰恰证明它是一条聪明的狗,因为在你驯服它的同时,它也在观察选择自己的主人。”   傅声眸光微滞:   “……选择自己的主人?”   顾承影慢慢走到他面前,停下来,傅声抬眼,眸光锁定住顾承影镜片后黑色的眼眸。   “是的,听起来违反常理,可这就是不争的事实。”   顾承影捻起那一纸协议,举到傅声面前晃了晃,傅声就要接过,他却一抬指尖将那张纸收回一点,好像自己拿着的是根逗猫棒一样。   “有一种恶犬,它们是天生坏种,可它们也生来比一般的狗聪明强劲百倍。”   顾承影慢悠悠讲述道,“它们不忿于被资质平庸或者心术不正的训犬人驾驭,因而更渴望一个真正强大的灵魂来征服自己,于是最初它们会带着戒备心和审视的态度评判训犬人,与其说是驯服,不如说刚开始更像极了一场棋逢对手的博弈……”   “在这个过程中它会不听话,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但一旦它察觉你的强悍与本心,它就会由衷地被你驯服。这时的它将会成为无可比拟的护卫犬,向你献上忠心。这种效忠不是盲目的,而是被你折服后愿意追随你一生、为你牺牲一切的那种忠诚。”   傅声的呼吸不由自主放缓,要拿回协议的手都放慢了动作。可这一次顾承影主动把那张纸放到傅声手中:   “这种恶犬越是过去扑过你、吠过你甚至咬过你,后来越会拼尽一切地补偿于你,只为证明自己是永不背叛你的一条忠犬。那些蠢得冒泡的‘好狗’的忠心与它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威力更是远不在一个层级。”   “所以发现了吗傅先生,训犬的过程本来就是恶犬与其主互相角力的过程,有时看似你输了,可你赢得了恶犬的心。”   他后退两步,缓缓走到马上就要失守的地下室门口。   “你看,”顾承影冲着晃动的大门歪了歪头,“这条恶犬现在为了你,可是把所有獠牙都亮了出来呢。”   傅声的肩膀绷起一道平直的线。   “我不想要恶犬,更不想要明明付出真心却还要被迫与人勾心斗角,”他低声说,“我要的东西很纯粹,可他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做不到,那我也没必要陪着他耗下去。”   “当真如此吗?”顾承影挑眉,“真不知该说你口是心非还是看不清自己,不过大名鼎鼎的新党‘手术刀’真的有你自己说的那么天真温良吗,‘猫眼’先生?”   傅声瞳孔一震:“你——”   “别这么惊讶,你们那位裴参谋长当初为了讨好我,可没少和我透露过你的秘密,”顾承影笑着,“当初我说过,那是我特意挑选的南国上好的猫眼石,它与你真的很相配。”   傅声面上的震惊很快消失,眼里的光一点点沉下来。   “你知道我和裴野之间的事。”傅声说。   顾承影泰然颔首:“不过知道裴警官与你的过往反而导致了我的误判。我以为他一直都把你当成他在新党一步步往上爬的垫脚石、牺牲品,不过现在看来……”   他觑起眼睛,“新党有这样一号人物,当真是危险而不自知。不过我没有向那位参谋长提醒的义务,毕竟他也对我使了绊子,我总该礼尚往来一下,你说是吗?”   傅声沉默了。顾承影转身就要将快要撑不住的大门打开,这时他忽然听见傅声问:   “你说我口是心非,指的是什么?”   顾承影停下手头的动作:“傅先生,我在医疗行业多年,见过许多疾病之下暴露出人性的丑恶,你知道人类有一种什么样的怪癖吗?”   “人都是恋痛的。人之所以无法成神,就是因为他们总是被感性支配,而不理性的本源就是恋痛。从刚刚你对我提出那个条件的时候我就知道,即便是你这么耀眼的人,也果真不能免俗。”   傅声眼里的光忽的一散,像是陷入思考,又像是挣扎着想要反驳他:“顾总是觉的你可以通过刚刚我们的交易就可以揣测我的想法?”   “答案藏在题面里。”顾承影回道,“你是视敌人如草芥的新党阎王,杀戮和鲜血滋养了你,这样的人真的会甘于岁月静好、安稳平庸吗?就算有,那也不过是你作为一个强者渴望一个同样势均力敌却能够给予你安慰逃避的桃源乡罢了。”   “你之所以恨他,就是因为你知道自己还会被他打动;你越是恨就越在意,其实你最恨的是这个失去理性失去控制的自己,对吗?”   傅声眼神黯了黯,全身肌肉因为抗拒而变得紧张,别过脸去。   顾承影把手搭上门把:   “看起来你坚持不住太久了,也是时候放你出去了。”   “真遗憾我们两个没有缘分,而我的理想恐怕也要被你和裴野毁于一旦了。”顾承影语气莫名地温和起来,“祝你也有和我一样迎来破灭的那一天,傅声。”   说完,他转过身,将反锁的门打开。   光线从门外倾泻进昏暗的地下室,咣当一声,拆除装置被扔在地上,裴野逆着光站在门口,戴着指虎的右手已经鲜血淋漓,滚烫的血液一滴滴顺着攥拳的手背掉在脚边的地面。   顾承影就站在门内,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落了几绺,本该体面合度的西装外套皱了,领带也被歪斜地扯松,可这幅狼狈落在裴野眼中却被解读出了另一层含义,对方脸上登时染上浓重的阴霾,不顾手上的伤上前就要薅住顾承影的衣领:   “你对他做了什么——”   顾承影后退半步,意味深长地一笑。   “别急,”他说,“你要的人在那呢。”   裴野的手猝然停下,回过头。   逼仄的地下室在持久的震动中早已落下大片积尘,一股空气流通不畅的味道弥漫在四周,门外楼梯上方的光线一道道打下来,照亮了灰尘四散的空气,一排排矗立的铁架,以及站在地下室中央那个青年的身影。   裴野险些连呼吸都忘了,放下手,唤了一句:   “声哥!”   傅声站在原地没动,遥遥地看着裴野的眼睛。他衣着比顾承影整洁,只是面色雪白如纸,浅栗色的长发凌乱,高束的马尾松了,鬓发微微汗湿地贴在清瘦的侧颊。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沉静如水,望向他时甚至丝毫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裴野只是什么路边的一件死物。   “你没事吧声哥,”裴野不再理会顾承影,转而向傅声走来,“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可他刚走了一步,傅声也迈开脚向裴野的方向走去,只是步子肉眼可见地不稳,骨肉匀停的一双长腿明显在发颤,每走一步都愈发沉重。   裴野这下子不敢动了,眼睁睁看着对方走过来,咽了咽口水:   “声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傅声似乎在看他,眼神却放空得很,他一步步走到裴野身旁,没有停下的意思,裴野听见他颤抖的呼吸,忍不住伸手去扶他。   下一秒,傅声抬起手,啪的一下把什么东西拍到裴野胸前。   裴野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捂住胸口,这才摸到什么东西,他抓住低头一看,又是一阵错愕:   “这是什么……协议?什么时候——”   傅声没有侧身,停下来。   “你哥哥交待我的任务,完成了。”   裴野恍然大悟刷的仰起脸,傅声阖了阖眼,微微垂下头,修长洁白的后颈抵出一段颈椎骨突起的流畅而脆弱的弧度。   “拿着它去交差吧,”傅声语气平稳,可单薄的后背却开始瑟瑟发抖,“我和顾总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裴警官,多虑了……”   他抬脚想要迈过门槛,可忽然间身子一软,整个人抽了骨头般向前倒去!   “声哥!”   裴野一步跨上前将人稳稳接住,两下甩掉指虎,小心地揽住傅声的腰:   “能听见我说话吗?声哥你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去医院!”   药效在看见大门打开的一刻就彻底摧垮了一直以来靠意志硬撑的青年,傅声阖着眼帘,昏迷间薄唇仍然无意识抿着,眉头紧蹙,任他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身子软绵绵的任他摆弄。   裴野终于沉不住气,把人一把打横抱起,走之前最后一掀眼皮看了地下室内微笑的男人一眼,转身抱着傅声走上楼梯。   整个君庭豪苑早已被特警局的人控制住了,可看见裴野抱着昏迷的傅声从楼梯口出现时,一楼接应的警察还是愣了神:   “裴警……”   “把那些人都放了,你来开我的车,现在去附属医院。”   裴野抱着人脚下快要生风,怀中人却稳稳当当躺在青年臂弯里,柔顺而富有光泽的马尾长长地垂下来,随着裴野的大步流星轻晃。   “是!”   那警察极有眼力见地跑出去替裴野拉开车门。傅声脸侧过去埋在裴野胸前,叫人看不清面容,只隐约露出半截瘦削清晰的下颌,轻盈精干的身躯弯折出两段尖锐的弧线,裴野一手穿过膝下握着傅声的腿,另一手抱着他的腰,傅声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似乎哪里都可以用一只手攥住。   裴野一秒不敢耽搁,小心翼翼把人抱进车里。车很快发动上路,那警察在驾驶位识趣地把后排隔板升起,裴野让傅声平躺在后座,头枕在自己腿上,傅声的头发已经散开,浅栗色长发柔软垂顺地搭在他大腿上。   其实裴野也清楚他没资格动手动脚,可眼下他顾不得那么多,必须第一时间检查傅声有没有受什么外伤。青年克制着颤抖,伸手在傅声身下从背后蝴蝶骨一直摩挲到腰间,又扳着他的肩把人扶起来摸索脸和小腹。   没有摸到明显的伤口,裴野刚想松了口气,忽然间一股血腥味冲进鼻腔,他抓住傅声的左手,把袖口向上一撸,看见手腕内侧延伸至小臂的血淋淋的暗红色。   裴野脸色一下变得格外铁青,他倾身按下通话按钮:   “急救包给我!”   这会功夫车已经连闯了两个红灯,那警察降下后排隔板,一边开车一边把副驾驶置物箱里面翻出来的急救包反手递给裴野:   “领导,您手上的伤口有点深,不方便的话还是我来——”   话没说完,他透过后视镜无意间望去,却惊讶地止住话头。   裴野的手在打碎玻璃的时候就已经受伤了,指骨猩红,手背上全是玻璃碎片划出的大小伤痕,可他三下五除二将急救包单手拆开,翻出绷带和纱布,低头用牙咬断,而后托起傅声的手腕,一圈一圈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伤口。   那警察愣住了。裴野来到特警局也有了一小段时日,可不要说他,就是局里所有人恐怕都没见过裴野对谁露出过这样珍重而虔诚的神情。   他很福至心灵地重新升起隔板。裴野压根没注意到前排人的心理活动,专注于给昏迷的傅声处理伤口,等包扎完了,他想把人圈进怀里省得傅声受颠簸,上衣口袋却传来震动。   他没空看来电显示,把手机拿出来按下免提搁在一边:   “谁啊?”   电话里传来一个夹杂着电流的沉厚男声:   “听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去要把天捅出窟窿来了,裴野。” 第64章   是裴初。   自己身边有亲哥的耳报神这事尽在裴野意料之内, 他一点也不打算遮遮掩掩,大方承认道:   “看来你都知道了。”   傅声仍然枕在裴野腿上昏睡着,清秀的眉略微皱起, 睫毛间或簌簌地抖动两下,裴野脱下制服外套盖在傅声身上, 他便无意识抓着裴野的衣服, 裴野怕他受伤的手太用力伤着筋络, 一边说话一边抓过傅声的左手, 扳开手指轻轻揉着青年的掌心。   昏迷中的人咬着唇偏过头, 鬓发凌乱地贴着脸颊。裴野想替他拨开头发,这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手上满是血迹, 这才拿过纱布和棉签。这时电话里裴初又道:   “擅闯民宅,还把君庭豪苑砸了个稀巴烂,这些你认不认?”   裴野给自己擦了点碘伏,打了个冷颤, 鼻子里却哼了一声:   “我说我不认了吗?就是当着主席的面,该砸我也还是要砸。”   裴初语气微微一沉:   “你和顾氏闹翻脸倒是痛快了,组织怎么办?你知道他现在告你一告一个赢吗!”   “他不会的。”裴野突然说。   电话那头裴初噎了一下:“——你凭什么认定他不会?”   裴野给自己缠上绷带,一边垂眸看了眼昏睡的傅声。良久, 他缠着绷带的手掌轻轻覆住傅声的脸颊摸了摸,指尖轻柔地撩开青年脸侧的发丝。   “他就是不会。”   “万一——”   “没有万一, ”裴野道, “就算有,就让组织把我交上去,要杀要剐随他的便……不过顾承影不会这么做的。”   电话另一边,裴初沉默下来,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套强盗逻辑说服了。   反倒是裴野瞟了一眼手机屏幕:   “我倒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请问我们足智多谋料事如神的裴参谋长, 当初安排猫眼协同我完成任务的时候,有料到他会有这一天吗?”   裴初懒洋洋道:“这倒确实没有,就你这种头脑简单的不可控因素,神仙来了也难测——”   “我说的是,猫眼会被顾承影看中,要求共度一夜这件事。”裴野冷冷道。   裴初顿住了。车内只剩下发动机传来的轰鸣,傅声清瘦的身体随着颠簸轻微晃动,裴野一手揽着他的腰,垂落的发梢划过青年手腕,拂起一阵痒意。   裴野垂着头,额发遮住浓黑眉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电话里裴初终于轻轻吸了口气:   “总要给姓顾的一点见面礼聊表诚意嘛。他这种锦衣玉食的富家子,什么样奢华的东西没享受过,非要说的话也只有猫眼这种姿色上乘、又和一般omega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家伙能让他有点新鲜感。”   裴野抬起头,眼底凛然闪过一丝怨怼:   “决战前你答应过我可以不找七组人秋后算账,可结果你是怎么做的?现在对猫眼又是这样,你明知道这样做等于把他往火坑里推!”   “我有什么必要为他这个omega的贞操负责?”   “我说的不是什么狗屁贞操的问题!你他.妈怎么会说出这么封建的话?!”裴野咬牙切齿道,“放过猫眼有那么难吗?他都已经投诚了,你防着他还不够,非得迫害他到死才满意吗?如果猫眼因为顾承影对他做了什么,精神不稳定而自杀了,你敢说这不算是你间接害死了他?!”   裴初不以为然道:“有价值的贡献价值,没有价值的人,唯一值得献上的就是命。”   “猫眼怎么没有——”   “轮渡的程序他一天不肯松口答应恢复,在我这他就一天没什么价值可言。”裴初傲慢道。   裴野一怔:“你还在惦记那个什么轮渡的事?”   “你对这个系统的威力一无所知,”裴初不屑地说道,“蛛网只是一种事后的威慑手段,而轮渡的价值在于它可以实时监控这个国家发生的一切,只要你想,联邦的军火库、电网和资料库在你面前形同虚设,银行里的金钱也不再是钱,只是一个数字罢了。”   这次轮到裴野沉默了。裴初继续道:   “不妨告诉你,这个任务本身就是对猫眼死活不在轮渡问题上妥协的惩罚,当然,我也不是不讲信用的人,拿到顾氏的竞选资金,你我兄弟二人都会受到嘉奖,当初我许诺给猫眼的条件也会如约兑现。”   “别在意一个根本不可能被组织当成自己人的家伙的死活了,裴野。我对他能保留契约精神已经是看在他才干出众的面子上给了他应有的尊重,换作其他人,你知道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一阵压抑的死寂。   夜幕深沉,车窗外无数路灯晃过,与市区楼宇的光亮连成一片地上的星河。   裴野重重吁了口气,拿起手机。   “轮渡的事,也由我来想办法。”   他说。   电话里,裴初满意地笑了笑。   “你知道吗裴野,”他轻蔑道,“从小到大,发现你的软肋都很容易。你觉得猫眼需要你这种假惺惺的愧疚吗?”   裴野忍无可忍,挂断电话。   车内终于安静了。裴野把手机烦躁地扔到一边,肩膀起伏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他低下头想查看一下傅声的状态,突然感觉腿上有什么动了动,傅声眼皮紧了紧,轻哼了一声,费力地睁开眼睛。   裴野呼吸都放缓了,生怕自己喘气儿太用力把人吹冻着了似的,又想到什么,慌忙一把抽回握着傅声的手。   傅声迷迷糊糊的,脸色十分苍白,红软舌尖下意识伸出一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在哪……”   他嗓音沙哑,问道。   裴野小心地替他撩开过长的额发,为傅声拭去汗珠:“声哥,我们现在在去医院的车上。”   傅声琥珀色的眼珠艰难转动,视线锁定在裴野为自己擦汗的那只过着绷带的手上。裴野温柔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关切地问:   “哪里不舒服吗?难受就和我说,啊。”   傅声阖了阖眼,把头偏向一边。他感觉到自己正枕在裴野腿上,青年肌肉结实的大腿垫在脑后,并不是那么舒服,可他真的很累,脑子里像掉了一只马蜂窝,浑身酸软无力,连拒绝与他接触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没看裴野,裴野却自打他醒了之后就一直认真地看着他,再也没把注意力分给其他东西分毫。   裴野另一只手小心地搭上傅声的腰,将人往怀里搂紧了些。从前傅声就是宽肩窄腰,就算称不上有肌肉也是轻盈精干的体型,可如今这一截腰肢摸上去手感细软得不像话,仿佛隔着一层皮肉就能摸到凹陷的腹腔内的器官,胯骨清晰而突出。   裴野喉结滚了滚:“声哥,顾承影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要是真的没动你,你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绝不会放过这个王八蛋……”   傅声胳膊动了动,发现受伤的手腕已经被包扎好了。他闭着眼,摸索着抓住身上那件外套,忽然绷紧了脖颈细细地喘了口气。   裴野立刻止住话头:“怎、怎么了声哥?是不是我声音太大吵着你了?那你先睡觉,等你好点了我们再说……”   傅声意识有点混沌,把宽大的外套拥在怀里,身体冷得打摆子似的发起抖来。   裴野反应过来,探身就要让前排开车的警察打开空调,忽然听见傅声咳了咳,皱眉道:   “别动……”   他的话比木头人游戏里的指令还管用,裴野立刻坐直身体不动了,恨不得变成一个天鹅绒枕头供傅声舒舒服服靠着。   傅声把脸转向裴野身体那一侧,纤长的睫羽颤了颤,再次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的刹那,裴野心尖拂过羽毛般一阵轻痒。   傅声虚弱却平静地抬起眼皮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君庭豪苑的……”   青年浅栗色的长发凌乱地散着,于是裴野伸出手,在傅声侧过脸时露出的脑后轻轻抚摸着,像给猫咪顺毛一样给他做着按摩。   裴野说:“第一次去君庭豪苑时,我就发现姓顾的这套别墅不大对劲。后来我用了一点……组织里的关系,打听到君庭豪苑过去曾经违规改建过,时间就在极夜研发开始后不久,不过最后都被顾承影拿钱压了下来。”   “我怕这事情传来传去有纰漏,干脆自己去找了那工程队的负责人一趟,他倒也配合,很快就把地下室的事儿全都招了——我是说全都告诉了我……”   不用想也知道裴野亲自去找工程队负责人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傅声对裴家两兄弟的秉性太过了解,有些阴狠果决是刻在他们基因里的,那工程队老板定然也吃了些苦头。   可傅声只是没料到,对他说的做的都够绝了,裴野还是一如既往地奋不顾身。   车子逐渐驶入市中心,霓虹灯光在傅声脸上打下迷炫的光影。或许是裴野的手法确实舒服,傅声忍不住眯起眼睛:   “今天晚上这样大动干戈,也是你自己的主意……?”   裴野不在意地笑笑:   “这才哪到哪。顾承影也好,政治献金也好,与你的命比起来都不重要,声哥。当时我满脑子都在想,如果我来晚了,顾承影会不会对你做更出格的事——”   他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面上闪过心有余悸的神色。   傅声唇角逐渐抿紧。   “他动不了我,”他低声道,“即便你不来,我也不会……”   傅声张着嘴卡了一下,不说话了。   谢谢两个字他不愿意讲,可昧着良心的话他同样说不出口。如果不是裴野执着地认为顾承影一定会对他造成威胁,恐怕今晚他早已彻底沦为了极夜的奴隶。   谁知裴野并不在乎,反而配合地点点头。   “声哥说得对,”裴野在傅声僵住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我知道声哥很厉害,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我来不是为了邀功,为的是我自己的心。”   “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原谅不原谅是你的事,放不放手是我的事,即使这是你对我降下的惩罚,我也愿意承受。”   一番话分辨不出是否情真意切,傅声想自己或许是真的被极夜灌坏了脑子,居然觉得裴野看着自己的眸光里似乎当真有几分热忱的真心。   比这个念头更疯狂的是,地下室里顾承影的那些话,居然在这时不合时宜地重新涌入脑海。   傅声睫羽微抬,一点点举起缠着绷带的左手,裴野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做,想去握住傅声的手示意自己可以替他效劳,可傅声手背轻轻一拂,就势将裴野的手拨开。   裴野一时顿住。傅声躺在他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裴野困惑的脸,把手伸到裴野脸旁,轻轻捏住裴野的下巴。   青年的脊椎霎时从第一节嘎吱嘎吱僵硬到了尾椎骨。   他目瞪口呆,不受控制地张开嘴,看着傅声就这样用食指和拇指掐住自己的下巴,上下左右来回扳动,他冰封的身体这才化了冻,跟着傅声的力道配合地转头。   傅声面无波澜地凝望着他,好像在挑选打量一件商品,而裴野的脸就是这个陌生的“物品”似的。他一边以一种科学家的严谨态度仔仔细细地审视裴野的脸,一边若有所思地蹙眉。   有那么一瞬间,裴野甚至以为傅声是抑郁症或者什么他不知道的病发作了。被新党的“治疗”刺激出基因病后,傅声有时会流露出一些常人不会有的神情,有种与世隔绝似的旁若无人感。   然而此刻傅声看起来清醒极了。他捏住裴野的两根手指指腹并不算柔软,有一层常年训练磨出的薄茧,指节白皙、修长,微凉的温度顺着下巴滑到青年清晰分明的下颌线,惹得裴野的喉结开始难耐地来回滑动。   他扳着裴野的脸从各个角度看了两三遍,好像在对这张立体到有点混血感的帅脸做了些什么分析,终于,他在裴野一头雾水到准备发问前有所感悟似的呢喃出声:   “果真像一条恶犬……”   裴野:“啊?声哥你说什么?”   傅声眸光动了动,垂下眼帘。   “我说你是条坏狗。”他嘴巴几乎没怎么动,道。   说完他就要放开手,却不想裴野反而笑了,握住傅声手背,偏过头在傅声指尖亲昵地蹭了蹭,倒还真有点大型犬拱来拱去求主人摸摸的意思。   “嗯,的确是条坏狗。”裴野低笑起来,“坏狗这个词听起来还蛮不错。只要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就还不算太糟糕。”   傅声怔忪了一瞬。裴野握着他的手腕将傅声的手放下,笑意中却平白多了些苦涩味道。   “坏狗还能再拥有接纳他的家吗,声哥?”   他柔声问。   傅声回答不出来。他鼻翼微微瓮动,过了很久才几乎用气音嘶哑道:   “那种咬过主人的狗,我不要。”   裴野的笑意慢慢凝结在脸上。   车后排只剩下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半晌,青年闭上眼转过头去,故作轻松地接道:“是啊,先背叛过主人的狗,就不配再被接纳。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都叫我忘了……”   傅声把外套搂紧,呼吸重了几分。每深吸口气,青年细长锁骨间的颈窝都会微微凹陷下一小块,喉结小幅滚动。他抿唇兀自缓了一会儿,忽的又动了动,感觉到一块不属于人类的硬块。   裴野注意到他皱眉,忙把手伸进制服裤子的兜里:“抱歉,硌着你了吧声哥?”   他把东西掏出来就要往背后藏,傅声半阖着眼,却不妨碍他还是一眼就看清了那东西。   傅声登时愣住了。   “你……”   有一瞬间他忘记了呼吸,费力地仰起头想和裴野对视,可对方却心虚地不敢看他。傅声咬了咬牙:   “拿出来。”   裴野无奈,只好把手拿到前面,松开五指。   是那天在河边,傅声亲手丢掉的裴野的旧手机。   傅声眼里闪过惊诧:“你把它找回来了?”   裴野嗯了一声,按了一下,手机屏幕变亮。傅声发现屏幕和当初那个老旧的不满划痕的屏幕不一样了,大概是掉在河里后摔碎所以换了块新的。   锁屏画面亮起来,十八岁的青葱少年温和的笑靥映入眼帘。   傅声彻底愣住了。   裴野垂眼:“那晚我潜到水底几十次都找不到,我不死心,跑去河对岸找到一个河防的大爷借了条船,整整搜了一晚上……好在水位低,河水也够清,最后发现手机卡在一块石头缝里。”   “我找人修过,师傅说内存损坏的很严重,文件和情报都保不住了,我让他把其他东西都删掉,只留下这一张照片。现在它什么都做不了,不能接打电话,收发短信,正好专门用来存放声哥十八岁的模样。”   傅声不解地看着他,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裴野绑着绷带的手挠挠头发,样子颇为滑稽:   “那张照片是我七年来最满意的作品。不是为了交差和任务,而是因为这张照片里的声哥快乐,鲜活,无忧无虑……我看见这张照片,就能想起来十三岁的自己的那种心境,还有声哥温柔可亲的样子。”   汽车后排座位想容纳两个一坐一躺的男人其实有点逼仄,前排为了尽快赶往医院开得又急又猛,车子忽的又上下一阵颠簸,傅声被震得忍不住小小地闷哼,裴野却有心灵感应似的一把将人搂紧,傅声下意识侧过身子来,修长双腿微微蜷起。   无论从哪个角度,此刻的他看起来都好像是依偎地伏在裴野腿上一般。   裴野左手绷带上已经开始渗出些星点的血迹。似乎是怕血弄脏了傅声的脸和头发,他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用那只手触碰傅声,唯有温柔的目光眷恋地扫过傅声清俊的面庞。   “其实我知道,即使留着这张照片,一切也都不会回来了。”   裴野磁性的声音响起。   傅声一时哑然。他听见裴野勉强笑道:   “即使我想和你从头来、慢慢来,我们之间也回不到最初了。声哥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宠着我,惯着我,心疼我,因为我是害得七组人死无葬身之地的白眼狼,是让傅叔叔至今下落不明的罪人,这么多人命横在你我之间,我们永远也跨不过这道坎了。”   他笑着,尾音却染上颤抖的哽咽。   “哪怕我一辈子不放开你,我们也再没有什么未来了。我说得对吗,声哥?”   傅声浑身的骨架须臾间陷入失重般的松弛里。然而那并非放松,当他卸去浑身紧张的力,等着他的却是一阵轩然的波涛,大浪迎头盖过他的脸,将他吞没,卷进无底的深海,纷涌的情绪吞噬了他,又将所有沉重隐秘的心事拍击在沙滩上,化作齑粉吹散为虚无。   或许是极夜迟来的药效吧,他昏昏沉沉地想着。   可一款剥夺人情感官能的毒药,为什么会让人感到悲伤呢?   傅声歪过头,单薄的眼帘阖拢,有一瞬间那苍白的眼尾似乎泛起一片浅淡的红,可他很快抬起胳膊遮住眼睛,也遮住那抹颜色。   “未来这种事,下辈子再说吧。”他轻声说。   *   天亮后,中央战区医院。   混乱的一夜过去,傅声只在病房里睡了四五个小时,便被医院走廊外的动静吵醒。   他睁开眼,右手手背上的针头已经在他睡着时被撤走了,而他自己却没有任何感觉。   软枕平抚了后颈的酸软,傅声轻出了口气,躺在床上转过头。   一个顶着浓密黑发的毛茸茸脑袋出现在床边,傅声反应了一下,隐约记起自己后来似乎是在车上又睡着了,迷糊中还有被裴野抱进医院、半夜醒来口渴时被人伺候着坐起来喝了口水又昏睡过去的零星记忆。   他试着把手抽出来,却发现裴野虽然趴在床边,那只缠着绷带的手却还握着傅声的手。   这样看来,裴野大概是在守着自己直至拔针后才撑不住在床边睡着了的。   尘封的光阴于回忆里忽闪,七年前那个在病床边哭肿了眼睛,哀求着自己不要死的少年的模样在傅声眼底闪过,与眼前的场景逐渐重叠。   傅声垂着眼帘看看裴野受伤的左手,放弃了挣扎,把头转到另一边。   只可惜这份宁静很快就被推开的房门打破:   “猫眼?”   傅声抬眸,与此同时裴野也被惊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咋啦声哥——我靠!”   他一个激灵,松开握着傅声的手,刺啦地推开椅子站起身:“裴初?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裴初站定在门口,眯起眼睛。   这诡异的堪比教导主任抓高中生早恋的场景让傅声一阵头疼,裴野帮忙把傅声床头摇起来让他靠坐好,这才不放心地往后站了站,皮笑肉不笑道:   “消息真够灵通。”   裴初看也不看自己老弟,盯着傅声颇为阴冷地一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少说两句。”   裴野嘴里无声地骂了一句,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不吭声了。   裴初微微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的傅声——面对他这个手下败将时裴初总会时不时流露出这份高人一等的态度:   “顾承影签下协议了?”   傅声淡然道:“对。”   “他就这么早早放你出来了?没对你做什么?”   “这种事没必要透露给你吧,信鸽。”   “别误会,我对你的私事毫无兴趣,”裴初说,“我只是好奇,他大费周章获得你的首肯,又把你随便放了,会不会是因为你们两个背后达成了什么别的协议?”   傅声侧目,果不其然,裴野听见这话后也情不自禁望向他。   他收回视线,冷漠道:“你可以自己去问那位顾总。我无可奉告。”   裴初有些不悦地冷笑:“不急,总有一天我会搞清楚的。”   一旁裴野瘪嘴:“行了吧裴参谋长,钱也给你搞来了,还问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我们俩都熬了个大夜,麻烦你人道一点,让大家休息两天行不行?”   “行啊,正好主席在找我,既然你们都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裴初说。其余二人对他这么轻易就“放过”了的态度反而有点不适应,傅声皱眉:   “信鸽,当初我们说好的事,你要说到做到。”   “组织的表彰会不日就会召开,你只管等通知就好了。”   裴初懒懒回道。裴野那头松了口气,一副殷勤地要去帮他开门的样子,实则变相赶人,可走到门口,裴初的通讯员拿着一个杯子进来了,二人在门口碰面,裴野都愣了一下。   裴初示意他让开,接过杯子走到病床前,伸出手。   傅声看着那杯透明似水的液体,脸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一紧。   “别院说你习惯早上醒来服药,特意托我的通讯员给你带来。”裴初唇角扬起,“趁早喝了吧,猫眼。”   傅声表情不变,眼神却划过复杂的光。   他的目光从杯口上移,停留在裴初的脸上。   有那么一刻傅声几乎想要为裴初的这招阳谋拍手称赞,过去七年他们没少这样明争暗斗过,各自都曾占据上风,他一度认为自己只是输在裴野这个安插在自己身边的间谍上,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接与不接都是输,与其说裴初不在乎答案,不如说他一直都笃定自己稳赚不赔。   无视门口裴野觉出异常的目光,傅声接过杯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两下,而后放下水杯,慢慢吐了口气。   “没想到新党对内一向都这么好,真让我意外。”傅声边说边把空了的杯底展示给裴初看。   裴初笑意更深,顺势拿回杯子,最后看了傅声一眼,转身离开。待人走了,裴野回到床边:   “声哥你饿不饿?我去买点你爱吃的——”   也就几秒的功夫,傅声的脸色已经白得可怕。止不住打颤的手悄悄放回被子里,傅声转身躺下,瘦削的肩头瑟瑟发抖。   他喉咙哽了哽,不理会背对着的青年担忧的询问,被子里的手悄悄覆住胸前,抓紧单薄的衣服。   “这不需要你,”他疲惫地哑声道,“我累了,烦请裴警官别再打扰我休息,赶快走吧。” 第65章   两天后, 首都揽月坊。   新党上台后的首次内部表彰酒会已经临近尾声。场地内的人大多已经离席,开始互相敬酒攀谈。   裴初胸前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金色麦穗勋章,端着酒杯走到窗边:   “怎么不去和几位组织准备送进参议院的候补议员敬酒?”   裴野转过身。青年一身笔挺的黑色暗条纹西装, 衬得眉眼更加浓黑深沉。   裴初注意到,弟弟的胸前只有口袋里露出一角的口袋巾, 方才主席亲自授予他的银色麦穗勋章不见了。   “勋章呢?”裴初问。   裴野双手插兜, 耸耸肩:“下台之后就收起来了。”   裴初翻了个白眼:“没出息。”   青年想说这勋章自己过去在某人的书柜里见过不下十个, 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话说你知不知道, 咱们现在的勋章样式基本上是照搬过去亲军派设计师的手笔?”   裴初反问:“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你不觉得膈应人吗?”   裴野实打实被亲哥的不要脸无语到。裴初权当没听见, 对他使了个眼色:“行了,先说正事。你不是说猫眼愿意配合你提供一些蛛网的情报吗, 整理得怎么样了?”   裴野这才慢吞吞地活动了一下脖颈:“文档我已经整理出来了……”   “明天记得发给我,”裴初命令道,“往后也要继续从他嘴里套情报,越多越好, 有必要的话你自己也可以验证一下真实性,猫眼这家伙心眼多得很,指不定会给我们下什么绊子。”   这个时候倒是用上我们这种称谓了——裴野心里发笑,面上并无异样:“知道了。”   裴初忽然敏锐地看着他:“你没在里面动手脚吧?”   从小到大裴野被诈过太多次了,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吃饱了撑的啊,动这些东西。”   裴初这才略略收回刚才狐疑的眼神:“也许你突然想把什么之前的情报自己留下来吃独食呢。”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裴野懒洋洋侧过身, 又活动了一下肩膀, “一会儿让猫眼听见这话了,他万一闹脾气不配合我交待情报,谁来撬开他的嘴,你吗?”   “我看你最近演得挺好的嘛,”裴初恶趣味地调侃道, “就差给人家端茶送水了……好好好,当我没说,算你工作态度端正行不行?”   裴野嫌恶地抱着胳膊转过脸去,懒得同他打嘴仗。   会场里始终流淌着高雅的音乐,原本属于新党主席的那个位置空着,方才表彰会上主席只出现了几分钟,为裴家两兄弟颁了奖章后就去楼上房间会客了,他们二人因此也出尽风头。   当然,作为新党克星的“猫眼”是不会在这种时候露面的。裴初给傅声安排的所谓“见面”,也不过是在今晚一切行程结束后在房间给他们三五分钟说话的功夫罢了。   裴初站到他旁边,二人靠着窗台并肩向会场内看去。也许是今晚的殊荣让裴初实在心情大好,他胳膊肘捅了捅裴野的肋下:   “轮渡的事,你有几成把握?”   裴野不胜其烦,看也不看他道:“不知道。”   “我正经问你呢,给个准话。”   “我也正经回答你呢,”裴野说,“这么多年每次我都给你准信,全力以赴,反过来看看你自己呢?说谎话都不打草稿。”   裴初瞥了眼身边人紧绷的侧脸:“吃什么了,火气这么大。问问还有错?”   裴野不语。过了几秒,裴初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在身后窗台上。   “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决战是主席临时改变作战计划的,猫眼被送去治疗这事也是为了让他乖乖听话,你看他自己不都对组织心悦诚服了吗?非要说的话——”   裴初难得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啧了一声:“顾氏医疗的事,确实有点冒险,但我是百分百有把握不会让猫眼真的送死的……你要真能让他在轮渡的事上松口,往后这种不靠谱的条件我回绝了就是了。”   裴野从倚着的窗台边直起身:“最后信你这老狐狸一次。”   ——虽然不信也没什么办法,说到底裴初永远能先发制人,他只能被动。   “我看你是入戏太深,真把猫眼当成宝贝神仙供起来了?”裴初不屑道,“有时候你也得学着硬气点,再者说,猫眼都不在,你在背后这么维护他不是浪费吗?拉拢人心靠的就是表面功夫。”   一句话忽然点醒了心里莫名空落落的青年。裴野四下看看:“猫眼人在哪?”   裴初不以为意:“大概在楼下侯着呢吧。你要干嘛去?”   裴野默默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拿起搭着的风衣和一瓶没开封的橙汁。   “做表面功夫去。”裴野说。   *   揽月坊三楼走廊内,穿着衬衫马甲、手端托盘行动迟缓的一群侍应生中,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像绕开障碍物的猫咪般,灵巧地侧身穿过来回穿梭的诸多人影,向走廊尽头走去。   直至来到通往四楼的楼梯口,傅声停下脚步,见传菜的侍应生都差不多走光了,这才从西装长裤口袋里取出一张叠好的图纸,背身挡住的同时快速将其展开。   那是一幅手绘的揽月坊内外部建筑结构图,其中四楼的几个房间被用单独标记出来,另用一种颜色的记号笔,规划出几种直接和迂回地来到这些房间的方式和路线。   而傅声身前的楼梯,正是这些路线中最近的一条。   青年确认完毕,把图纸揣进兜里,抬眼望着缺乏光线的楼梯上方。虽不及黑洞洞的一片,可此处并非客梯,为了省电墙上的灯长时间关着。   可这却也误打误撞恰好符合傅声的需求。   他阖了阖眼,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伸进另一侧裤兜,摸到什么东西,而后收拢细长的五指将其攥住。   定了定神,傅声再度睁眼,抬脚向第一级台阶上迈去。   “声哥!”   傅声脊背一抖,方才还平静如水的面色登时凝重起来,他一只脚还维持着踩在台阶上的姿势,没有转身,侧过头向后望去。   “还没到主席见你的时间呢声哥,你怎么自己先跑上来了?”   裴野站在他身后,晃了晃手里的橙汁,笑呵呵的,“我给你带了瓶柳橙汁,听别院卫兵说你早上总犯低血糖,睡前喝点甜的可以——声哥?!”   话音未落,傅声已经失去所有耐心,回过头毅然向楼梯上走去。裴野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随手把瓶子放在一边追上去:   “现在主席说不定正在接见什么人,你的身份敏感,抛头露面会有危险的!”   他想去抓住傅声的胳膊,傅声一挥手挣开他,却不料这一下甩得自己重心不稳,脚下一绊,图纸从裤兜里掉出来。裴野下意识瞅了一眼掉在地上展开的图纸,一眼就看明白那是什么,脸色刷的变了:   “声哥你这是要干什——唔!”   砰的一声闷响,青年被推到楼梯侧面的墙上,后脑勺重重磕在墙面!   裴野一阵眼冒金星,想反击却硬生生克制住了原始的冲动,费力地睁开眼,还没等说话,一把寒光凛然的刀刃已经抵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傅声反手持刀,倾身压在他身上,青年面色瓷白如玉,轻启双唇,露出整齐森白的牙齿:   “我握不了枪,抹了你的脖子还是易如反掌的,裴警官。你敢呼救,我现在就送你见阎王。”   裴野喉结动了动,微微仰起头,感受到那刀刃几乎要楔进自己皮肉里。傅声站在他一级台阶上,二人视线持平,再加上他腿微微曲着,傅声甚至要比他更高一些,琥珀色的眼底满是冷酷的光。   “你要暗杀新党主席?”   他紧张地微微喘着气,问。   傅声脸上划过一丝沸腾的杀意。   “我不介意让你在黄泉路上和他作伴。”   他说。他们的鼻尖不过三十厘米的距离,裴野瞳孔微微放大,漆黑的眼里倒映出傅声的身影,对方只穿着警察的夏季制服,即便将长发梳起马尾,额前和鬓边的刘海仍然垂落下来,显得那张苍白俊美的脸更加没有巴掌大。   “就算你上了四楼,走廊里至少有十个便衣,屋内说不定也有军部的士兵,你拿什么近他的身,又怎么全身而退?”   裴野压低嗓音激动道,傅声弯了弯唇,语气温和却又有股残酷的蛊惑:   “我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至于怎么杀他——不妨我先杀了你,裴警官,你可以让你的魂魄在天上看着我是怎么成功的。”   裴野深望了他一会儿,气息逐渐平稳,只是看傅声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像是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想通了,只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他试探地小声问:   “声哥你……是不是就为了刺杀主席才选择投诚,而且在顾承影的事上那么卖命的?”   傅声稍微歪过头,走廊里的灯在青年细挺的鼻梁上打下笔直的光影。   裴野察觉到,傅声病了以后那种时隐时现的恍惚又出现了,他内心里把傅声的那股劲儿视作恐怖故事里活过来的玩偶,精致、漂亮,却又因为深知他蕴藏的危险而让人汗毛倒竖。   “对,”傅声思考片刻,干脆坦白道,“如果不是需要赎罪,为我当初错误的决策导致七组人全军覆没,我早去死了……正好你这个害死他们的罪人也在,我让你和你们那个作恶多端的主席一起滚下地狱——”   他握紧匕首就要扎下去,裴野听见他的话,眼里却猛然放出光来:   “真的?声哥你真是假投诚?!”   傅声的手紧急刹住:“怎么,死到临头,裴警官还想着告发我?”   裴野嘴唇颤了颤,脸上莫名露出兴奋的笑容:“太好了……太好了!”   傅声倏地怔住。   裴野全然忘了自己正被人拿匕首挟持着,刀刃再用力一寸就会割破他的喉咙,呼吸变得急促:   “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甘愿屈居人下的,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愿意和那些家伙沆瀣一气!谢天谢地……”   傅声破天荒地有点傻眼了,握着刀把的手松了松。   他分不清对方这一脸的喜出望外是不是装的——纵然这七年他已经领教了裴野的演技,可刀架在脖子上还能急中生智做出这种假象,未免也太影帝级别的能演了吧?   傅声眉头紧蹙:“……什么太好了?”   裴野欣喜若狂,甚至已经不再看他,喃喃自语地道:“这简直是我这些天来听到最好的消息……只要你没有真的归顺,一切就都好办了……”   他忽然抬起头,傅声被他这好端端的突然疯癫起来的模样吓了一跳,从前出任务时傅声从来没有害怕过,可看见裴野被鬼上身了的样子让他感觉格外瘆人。   于是青年眸光一沉,凶道:“你发什么疯——”   “声哥,你听我说!”   裴野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兀自一把抓住傅声的手腕,傅声被他这样子唬住,一时放松警惕,冷不防被擒住,用力挣扎了两下,却被裴野握得更紧:   “你想报仇根本用不着去死,杀死主席,仇怨也不会停止,更不会结束所有人的悲剧!声哥难道不想寻找一个彻底终结这个扭曲的时局的办法吗?”   傅声冷笑:“没有办法。联邦不过是由过去我们这些坏种交到你们这些坏种手里统治罢了,我能做的只有杀了——”   “我有办法,我可以帮声哥报仇!”   傅声的动作猛地停下来。裴野也慢慢松开手,余光看见傅声不堪一握的腕骨上这会功夫就多出来一圈淤青,顿时有点心疼,然而他又听见傅声说道:   “一直骗人很有意思吗,裴野。”   裴野的心重重一跌。   他身体颤抖起来,手足无措道:“我是说真的……我……”   无力感从不是山崩地裂,当意识到的瞬间,心田才崩坍成了荒芜的废墟。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傅声面前早就没有一丝一毫信用可以透支了。   傅声也不再像方才那么激动,他把匕首从裴野颈侧移开,直起身子,二人相对而立。   “你不会帮我,也帮不了我。”傅声下断论道。   裴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摇头:“声哥,你信不过我是应该的,你现在还愿意听我说话我已经很满足了,可是我真的不是在强迫你,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命!求求你别去找他寻仇,那样根本无济于事!”   傅声垂着眼帘看着他,忽然笑了。他这一笑,裴野反倒愣了愣,青年面部线条平整流畅,阴影中的脸冰冷慑人,灯下的另半张脸却新月般皎白,琥珀色的眸子里再次短暂闪过游离的光,像在盯着裴野,又好像根本没有注视过他。   傅声道:“虚伪。你说要帮我,那我要你怎么帮你都能做到吗?”   裴野不假思索说道:“当然,赴汤蹈火——”   “先别急着发毒誓,”傅声轻柔道,“我想要你替我杀人,你能吗?”   裴野的声音戛然而止。   傅声另一只手撑住墙,偏过头凑近裴野的脸,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   “我要裴初死。”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道。   裴野眉目之间明显一跳。   傅声嗤地笑了,直起腰,面上闪过当场揭露对方的痛快神色:   “我要你们党主席死,要你的亲哥去死,也要你去死。你做得到吗?假大空的话谁都会说,裴警官,可你别忘了人是会吃一堑长一智的,豪言壮语留着说给傻子听吧。”   他们对视良久,裴野眼里的光沉淀下来。   “好,”裴野忽然开口,“声哥说得出,我就做得到。”   说完,裴野冷不防抓过傅声握刀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捅去!   傅声浑身一震,猛地后撤大半步,匕首当啷掉在地上!   “你干什么?!”   他瞪大眼睛,“谁要你现在动手了!你……”   傅声剧烈喘息着再说不出一个字,裴野镇定地回望着他的眼睛,放下手,还缠着绷带的掌心里渗出丝丝血痕。   “对不起,吓到你了。”裴野轻声说,“声哥制止得对,刚刚是我冲动了……我应该最后一个死的。我死了,就没人能帮你复仇了。”   傅声这次看他的眼神已经不能用陌生来形容,而是纯粹的不可理喻:“不是你说的死了几个人也不会改变什么吗!你当着我面自杀,就能把局面扭转了?”   裴野无奈地垂眼:“的确如此,可是你的伤害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杀了我,也许声哥能宽慰一点,这样至少我的罪孽也可以稍稍还清一点了吧。”   傅声的表情蓦然凝固在脸上。   楼梯口的灯光照亮了二人的小半侧脸,今晚是首都前最后一次降温,裴野出来找人时在西装外加了一件纯黑色的薄风衣,傅声却只穿了制服,灰衬衫黑西裤,领带垂在胸前,肩章上空落落的一条杠,那是联邦警制里最低级的三级警员的标志。   裴野喉头一紧,强作笑容:   “在医院里你恢复清醒,从我手里抢过剪刀的时候,我真的有种从未有过的解脱感。我盼着你把我杀了,那时我想,如果死的是我该有多好……声哥你看,我骨子里就是个喜欢逃避的胆小鬼,因为害怕面对对你的愧疚,所以连死也是为了逃离。”   “可是看见你被他们用刑,痛不欲生的样子,我的心不能允许自己再当缩头乌龟了,我流的血连你承受的千分之一的疼都比不上。”   傅声眼皮一动:“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可我需要,”裴野难过地笑着,“我已经不配做声哥的家人,如果还对你的遭遇置之不理,那我就连人都算不得了。”   傅声张了张嘴,这一番话让他的头脑不知为何停止了运转,好一会儿傅声气息才平复下来,冷眼望着他:   “你口口声声说要替我报仇的动机,就是仅此而已?”   裴野没说话。傅声轻轻咬了咬牙:“还是你根本就打算要反——”   裴野还在微笑,可眼里悲哀的神色却褪去了,仿佛无声无息之间重新戴上了那副面具。   “在揽月坊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你我又是这样特殊的身份,”他别有意味道,“说这种话太危险了,声哥。有些疑问还是暂时放在心里,看我用行动证明吧。”   “证明什么?”傅声反问。   “证明我愿意,我可以。”裴野定定地直视他。   傅声哂笑:“我自己要选择向谁报仇,与你无关。更何况你证明了又有什么用?就好像我原谅你,死去的七组人也不会回来,我和父亲也无法团聚,而我不原谅你,也阻止不了你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我之间令人厌倦的纠葛已经够多,不必再向我表明心迹了。”   裴野的脸微微僵住。   空气里流淌着某种苦涩的气息,傅声弯腰从台阶上拾起图纸叠好,放回制服西裤口袋。   “你随时可以告发我,”傅声向掉到台阶下的匕首走去,不再看他,两片嘴唇瓮动,“今天的计划是不成了。回头替我向你们主席转达,就说我旧疾发作,等不了太晚,所以提前——”   裴野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四楼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一看便是alpha的彪形大汉从楼梯上方扶着栏杆探出上半身,狐疑地向下望去:   “谁在楼下?!” 第66章   话音刚出, 楼下的二人脸色猝然一变!   傅声迅速回过头,无意间与裴野对视,诡异的默契令他们不约而同向同一个方位看去。   台阶下的匕首。   弹指间, 一个恐怖的念头跃然而出:   如果楼上的安保看见了在可疑区域活动的“猫眼”,又看见了一把开了刃的匕首, 那将意味着什么?   空气顿时凝滞了, 傅声不能抬头去确认自己和那把匕首是否处于安保的视野盲区内, 万一他抬起头被上面的人看见了脸, 那一切就都完了。   电光火石间, 一个原始的想法冲破脑海——   跑!   傅声飞快转身就要走,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拽住傅声的手肘, 他毫无防备被扯得向后仰去,下意识曲肘要反击,可紧接着大片黑色的阴影倾覆下来,咚的一声!   傅声的后背狠狠撞上楼梯侧面的墙壁, 他以为自己会磕到头,条件反射地把头低下,可下一秒,他的后脑勺撞到一个垫在后面的温热的掌心。   他屏住呼吸, 猛地一掀眼皮。   是裴野。刚刚就是裴野这一扯拽住了他,此刻他们二人已经站在楼梯口的台阶下, 青年高大的身体将他紧紧压在墙上, 他一手护着傅声的脑后,另一手拉住风衣将衣襟敞开,几乎将傅声整个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低头,别出声。”   斜上方传来裴野低沉的声音。   这种情况下傅声只能照做,可他毕竟是个一米八的成年男性, 于是他不得不努力低头,鼻尖几乎抵在裴野颈侧的衬衫领口,裴野宽大的手掌轻轻穿过傅声脑后马尾垂下的发丝,将他的头往自己颈窝里按去。   楼上的人喊了声别动,噔噔噔地跑下楼梯,转眼已经站在上方的拐角平台。裴野偏过头,下巴靠着傅声柔软的发顶,嘴唇小幅动了动,用气音道:   “我来打发他,放心。”   磁性的男声贴着头皮传来震动,傅声的心跳恍然丢了一拍,在裴野看不见的角度默默咬住下唇,撇过脸去。裴野贴着他又靠近了些,傅声被他挤了挤,习惯性地抬手想要抵住青年胸前,可很快那安保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这儿不许逗留——血鸽同志?”   安保刹住脚步,借着三楼走廊的灯光,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昏暗灯光笼罩着裴野的身影,青年正侧身站在楼梯下方拐角的墙边,将一个人抵在墙上,对方约莫是omega,身材清瘦到可以用纤细来形容,几乎被裴野整个人外加那件长风衣裹在怀里,明明身量高挑,可腰肢竟能被一只手臂严丝合缝地箍住。   安保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发现这位血鸽同志的怀中人正用一个欲拒还迎的姿势单手扶着alpha身前,脸埋在alpha颈窝中,叫人看不清容貌,只露出一截优长雪白的侧颈;那omega似乎因为陌生人的打扰羞赧至极,看似一动不动,实则马尾的发丝都在微微战栗着,而血鸽的大手正覆在他脑后,来回安抚地摩挲。   一股本能的感叹从男人心底油然生出。   真是……我见犹怜啊。   即便丝毫看不见omega的脸,可美人之姿即便影影绰绰露出三分,便已值得让人视同吉光片羽般珍贵。   “看什么呢?”   语气不善的反问先声夺人,安保呆立片刻:“呃,血——”   裴野把那美人往怀里带了带,后者喉间溢出一丝受惊的喘息,整个人撞上青年宽厚的胸膛。裴野侧过头,扬起下巴直视男人慌乱的脸,眼底浮起冰冷的光。   “大呼小叫什么,”裴野凛然道,“你是准备要把主席叫过来?”   男人唯唯诺诺:“不,不敢,抱歉血鸽同志,我不知道您在这……”   “还不赶快滚?”   那安保再也受不了被裴野用要吃了人的眼神那样盯着,是都没应一句,马不停蹄地飞奔上楼,很快消失不见了。   楼梯下方重归于安静。   裴野的表情这才和缓下来,长长舒了口气,一只脚轻轻挪开,露出皮鞋跟下踩着的匕首,刀刃在灯下反射出银白的冷光。   他十分不舍地往后挪了几寸,还是决定结束这个逾越的姿势:   “没事了,声哥……”   他松开扣着傅声脑后的手,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傅声并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根本没有动弹过。以他现在对自己眼不见为净的态度,绝不该是这样。   裴野立刻低下头:“声——”   一股幽香的雪松味扑面而来,裴野呼吸一滞。只见傅声瞳孔涣散,目光支撑不住似的坠下,呼吸急促,清隽的眉眼微蹙着,本就浓密的上下睫毛颤抖得更厉害,几乎遮住眼底的光。   裴野吓了一跳,眼看傅声无力地低垂着脖颈,发梢拂过制服后领,瓷白的颈后omega腺体的位置已然微微肿胀起来。   “走开……”傅声嘶哑道,“你的、信息素……”   裴野恍然大悟——是失调症。   刚刚他们靠得太近,傅声精神又高度紧张,对信息素的敏感程度指数级别增长,眼下一定是被自己影响到了。   他忍住不去注意那勾人的雪松香气,扶住傅声瘦削的肩胛骨:   “能走得动吗?——声哥,你是不是又没吃晚饭,低血糖犯了?”   单纯的失调症不至于让傅声虚弱至此,想来最初他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压根也没打算吃上最后一顿饭再上路。   傅声已经品不出裴野话里“又没吃”这种耐人寻味的信息,他被人握着肩头,轻轻一哆嗦,只觉得头重脚轻,垂着头说不出话来,脖颈凸出的颈骨与肿胀的腺体连成一段清晰脆弱的折线。   裴野一咬牙,捡起匕首揣进衣兜,随后干脆将人拦腰抱起,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向楼下走去!   一阵天旋地转,傅声“唔”的一声,颤抖着挣扎:   “你要带我去哪?!放我下来——啊!”   裴野不为所动,快步走下楼梯,傅声被颠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脸色煞白,包裹在西裤里的两条长腿痉挛地并拢绞紧,身体龙虾似的蜷缩起来。裴野脚步立刻放缓了,一手托着他臀部稳稳地把人挪了点位置:   “磕着肚子了?”   傅声牙关打颤,闭着气说不出话来,裴野安慰地在他后腰上拍了拍:“我带你去我二楼的套房。晚上别回别院了声哥,我会通知胡杨,让他自己回去。”   傅声腰腹实在太瘦,连点保护性的软肉都没有,方才裴野肩膀的骨头抵进他下腹,不亚于被石头硌着他肚子里的脏器。他被怼得直反酸水,呕又呕不出,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了,软绵绵地趴在裴野身上一路被扛到套房门口。   裴野掏出房卡刷开门,进屋关门后走到主卧,掀开被子把人放在床上。   挨着床的一瞬间傅声立刻侧过身捂着小腹蜷缩成一团,裴野坐下来,抓住傅声的脚踝,傅声毫不客气抬脚就踹,裴野生挨了两脚,到底还是帮他把鞋脱下来。   傅声反抗了两波,终于彻底放弃了,侧躺在床上涸辙之鱼一般喘息,马尾都快散了,裴野于是倾身替他把发绳摘下来,想了想,偷偷将发绳戴在自己手腕上。   可傅声已经感知不到这些小动作了,半阖着眼有气无力地瘫在床上,长发凌乱不堪,雪松香味渗进身下揉皱的床单,在屋内氤氲散开。裴野看着傅声这幅光景,眼里的光暗下来。   老天保佑,幸好今天发现傅声的是自己,裴野心里想。   他抿了抿唇,依旧柔声问:   “声哥,我给你取点吃的来,好不好?”   傅声脸埋进蓬松的高档鹅毛枕里,呼吸逐渐微弱。   裴野:“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掉那些坏人,比如我。”   躺着的人动了动,软哑道:“……滚……”   裴野被骂完反而笑了,替他把被子盖好,起身:“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就走了。傅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头脑渐渐恢复清明,他从被窝里撑着身子爬起来,环视整个房间。   表彰大会开得晚,新党主席又要接见不少政界高层,等完事指不定要到后半夜,除了安保,“心腹”自然也要跟着,一来保障安全,二来有什么情况必须做到随时听候。   如今最受器重的裴家两兄弟自然也在其中。想来这个房间一早就是给裴野准备的。   过去警备部长开会时,傅声也当过这种角色,对于流程他再清楚不过了。   失调症减轻了些,至少信息素不会失控地疯狂外泄,体力也得已保存,大量的消耗过后第一个回归这具身体的便是高涨的食欲,傅声看了一圈,房间里明面上连瓶水都没有,他心里暗想着这堂堂揽月坊也不过如此,紧接着便听见开关门的声音。   裴野回来了。   “声哥,你猜他们这里居然怎么着?有做寿司的师傅!”   裴野拎着一个食盒,顺便将角落的圆茶几和椅子拖到傅声面前,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不知道你现在吃不吃得下海鲜,我让他们做了点简单的肉松寿司,而且你说巧不巧,他们刚好现熬的牛奶燕麦粥……”   他把套房自带的拖鞋拆开,忙前忙后了好一阵,傅声终于从床上挪下来,坐到小茶几前。   裴野也给自己拖过来一把椅子在傅声旁边坐下,帮他把食盒打开,一层一层拿下来摆好。傅声拿起筷子,他就把装着粥的密封盒拆开,见缝插针地放到傅声手边。   傅声不理睬他,自顾自夹起一块肉松寿司。裴野刚脱下风衣,紧接着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两个蜜桔,动作麻利地开始剥皮。   一个长手长脚高大冷硬的alpha就这么窝着腿在茶几边上剥橘子,这画面多少有点违和感。傅声咀嚼的动作停下,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裴野似有所感,一边低着头忙活手里这点事,一边头顶上长眼睛了似的唰地将装着小菜的食盒往傅声的方向推了推。   傅声咕咚一下把半口寿司咽了:“……”   往事不合时宜地从跳出来,青年低下头正要接着吃饭,执筷的手突然一顿。   难怪这么熟悉,原来从前他们也有过这种默契无言的时候。傅声工作忙,有时过了饭点才回家,还要边吃东西边工作,裴野心疼他,便给他打下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像个家生仆”,在餐厅陪着他夹菜端水,还要上手帮他回电脑上的消息,若实在腾不出手,还需要裴野帮他念文件上的信息……   傅声舀粥的手一停,倏地扭过头来。   “你当时是不是偷看情报了?”他问。   裴野正全神贯注地剥橘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傅声提高音量:“就是过去在家,你假装‘伺候’我吃饭,实际上偷看特警局的情报。”   裴野嘶的一声:“当时——但我不是为了看情报才那么做的,我是心疼你吃饭都不消停!”   傅声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喝粥。裴野知道自己在人家那儿早就上了失信人员黑名单,百口莫辩又不敢辩,只有继续剥橘子,像只被训了一顿臊眉耷眼的大型犬。   大约吃了小半碗,傅声把勺子一放,裴野赶紧抽出口袋巾递上,他看都没看直接接过来擦了擦嘴,站起来:   “不吃了。”   裴野以为他要走,也跟着站起:“这么晚了,声哥你去哪?”   “哪也不去,”傅声漠然道,“你不是让我不用回别院吗?那我就在这睡。”   裴野呆住,傅声把领带松了松,往卫生间走了几步,忽的停下,背对着他道:“我在这,你出去。”   房间是裴野这个混账主动让给他的,既来之则安之,这套房不比别院里住着舒服多了?   一旦想开了,很多麻烦就迎刃而解。   傅声啪地关上卫生间的门,也不管裴野什么反应,自己洗漱完之后再出来,发现裴野还没走,倒是茶几上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杯倒好的水。   他俨然把这当成自己的领地:“还不出去?”   裴野指指那杯水:“声哥,我听别院的人说你平时睡前会吃丁环酮,那药吃多了不好,我给你买了点别的,和褪黑素差不多,也能助眠,不过副作用没那么大。”   他们都对裴野偷偷关注傅声在别院的一举一动这事儿心知肚明,傅声也懒得计较,走过去把桌上的药拿起来就水服了,撂下杯子,一脸“这回可以走了吧”的表情看着他。   裴野吸了口气,紧张地屏住:“那我看着你躺下再——”   傅声脸色微沉:“有完没完了?”   “走,走,”裴野立刻从圆几另一边绕过去,退到房门口,“你上床睡觉吧,我给你关灯,晚——”   又是啪的一声,傅声坐在床边,按下床头的开关,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傅声:“关了,走吧。”   裴野:“……”   傅声掀开被子钻进去躺好,背对着他。   “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我也永远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关系。”良久套房内传来他放低的嗓音,“在别院的时候我说过,我们已经结束了,不用再拿家人的态度对待我,这种倒霉的孽缘下辈子再说吧。”   他以为裴野会说什么,挽留,反驳或者恳请,可什么都没有。靠窗的墙壁上很快掀开一丝光影,那是走廊里的灯光,而那一线光束又很快随着关门声消失不见。   房间里只剩下孤独的黑色,与柔软的被子一同笼罩包裹住青年的身体。   刺杀这条路行不通了,但还有别的办法。只要新党人有求于他,他就总能找到机会。   “轮渡”和“蛛网”,这两张底牌,或许是时候该启用了。   将计就计而已,傅声对自己说。   傅声慢慢闭上眼睛,试着放平气息,可耳畔的呼吸声却因为颤抖而愈发明显。   ……   几分钟后。   一片黑暗之中,套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弱响。   皮鞋轻轻踏上地板,矫健高大的身影缓慢走到床头,在床边地毯上双膝跪下,缠着绷带的手轻轻搭上床铺。   借着套房窗外奶油色的月光,裴野觑起眼睛,深望着床上的人。   药效起了作用,傅声已经睡着了。梦里的傅声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平躺着,他没有换洗的睡衣,只能解下领带肩章穿着制服凑活着草草入眠,青年衬衫的扣子解开两颗,露出细长直挺的锁骨,肌肤凝滞般瓷白。   裴野阖了阖眼,微微转头,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而后珍重地为傅声掖了掖被角。   床上睡着的人胸口微弱地起伏着,阖着眼时上下睫羽就像收起翅膀小憩的蝶那般随着呼吸小幅地颤抖,唇瓣轻轻抿着,几丝鬓发凌落在嘴角。   裴野于是又伸出手替他把发丝撩开,宽大的手掌快要包住傅声清瘦的侧脸,又生生停在差半寸就要贴住对方下颌爱抚的距离。   裴野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眼底翻涌起比今晚还要浓重的夜色。   他的指尖一抖,攥成拳克制地抽回,双手抓紧床沿,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床边,整个人隐忍地颤抖。就在他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傅声正毫无知觉地歪过头沉睡着,清瘦的身躯几乎陷进软弹的床垫里。   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不能,绝对不能……   然而越是控制,某些压抑的情感便越胜似山洪海啸,将他席卷入涛涛怒流,将一颗懊悔胆怯的心摔得粉身碎骨。 第67章   特警局晨会结束后, 裴野特意等众人都走了,关上办公室的门,转身面向办公桌。   “老大。”   见青年俯首, 卫宏图喝了口茶,满意地笑笑:“就知道你小子有眼色。”   裴野也跟着笑:“您留我有事?”   “刚刚会上的内容, 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晨会只说了一件要紧事, 那便是过两日对在通缉的原警备部特警的抓捕行动。   作为三级警长, 裴野原本是应该在抓捕第一线的, 可念及第一次参加这样重要的行动, 特警局并没把他派到危险的位置,只是负责辅助善后。   他想了想:“卫局, 我没有经验,自然要听你安排。只是,今天晨会上其他同事汇报说,有几个反侦察能力强的嫌疑人躲在宝华路的‘不夜城’……”   卫宏图抬眸, 默不作声地放下茶杯。   裴野继续道:“不夜城是首都数一数二的大赌场,三教九流都在那儿混,要是我也会第一时间跑到那躲着。可组织——新党的人一定有不少盯着这块肥肉的,万一借着抓人的名义搅混水, 事就闹大了。”   卫宏图嗯了一声,手搭在桌边上, 向后仰了仰身子, 眯起眼睛:   “这么说你有何看法?”   “抓捕这些特警的事,我在党内听说也引起了不少关注,难保不会和我们同时出手。”裴野思忖片刻,“抢了功劳倒是次要的,要是让他们在不夜城真抓到人, 再把那里彻查一通,随便拿些搜到的什么东西攀扯特警局,这事就麻烦了。属下一点拙见……”   卫宏图颔首,语气闲适得像在唠家常:“对了,那天我让你给‘不夜城’送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是什么?”   “不该属下知道的东西,属下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扯淡,”卫宏图冷笑,大手一挥,“把你的机灵劲儿少花点在我身上,我不喜欢太聪明的。”   裴野跟着赔笑一声,嘴角牵起,笑意却迅速消失在眉眼之下。   他们心知肚明,461号提案通过那天,卫宏图交给他的那个小箱子是标准的银行制式手提箱,带有密码锁,拎着沉甸甸的,里面按照长宽高,正好能严丝合缝放下三十根金条。   卫宏图不怕裴野知道,自己和有着销金窟之名的不夜城有勾结。   那他此举又是为了什么?   裴野脑内高速运转,眉心皱起却又很快舒展开,慢慢抬眼迎向卫宏图直勾勾的目光。   “两天后,”裴野说,“比我们的行动日期刚好提早一天。卫局,我可以用命担保,这消息是组织的人亲口告诉我的,千真万确。”   卫宏图面无表情地看着裴野。   一开始他以为裴野不过是仗着有个好哥哥撑腰、长了张俊脸的白痴花瓶罢了,事实却是,眼前的年轻人头脑灵活、性子沉稳、一点就透,许多事只消别人说一句他就能悟出背后的十句来。   最重要的是,这孩子极有野心。他暂时摸不准裴野的私欲,但唯有一点他可以断定,裴野和他的亲哥哥绝非一条心。   心生嫌隙就够了。他卫宏图要的,就是一个在新党内却并不愚忠新党的眼线。   卫宏图觑起眼睛呵呵一笑:“果然,你办事,我放心。把我们的行动时间也提前,记住,你的任务只有一个,绝不能让军部在不夜城盯梢的人捷足先登。”   ……   出了办公室,正巧裴初的电话打来。   裴野接起来:“喂?”   电话里的裴初:“最近特警局的抓捕行动提升日程了没有,初步确定的行动地点是哪里?”   裴野:“目前来看应该有两个目标,‘不夜城’和重山区的证券交易所旧址。”   “好,非常好,”裴初听起来很满意,“我会让人先对交易所进行排查,不夜城是重中之重,如果能把这地方一锅端了,这里面的利益可比顾氏的身家还要可观……”   裴野沉默片刻,忽然唤了一声:“哥。”   裴初说话一顿:“——干什么?”   虽然总被裴初拿兄长这个身份打压,可裴野还是能想到听到这句“哥”时裴初吃了苍蝇又吐不出来一样的表情。   他忍着笑,一改方才在卫宏图那里的状态,语气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些为难:“这个卫宏图,好像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我对他的评价可太多了,你指的是什么。”   裴初停了停,反应过来:“你发现他哪里不对劲?”   裴野故意装着强撑出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要说不对劲倒也不至于……”   “别给我你的推断,给我事实。”   说话的功夫,裴野已经回到办公室。他看了看243,单向玻璃内空空如也,今天他给傅声告了假,想来对方此刻已经回到别院休息。   裴野这才放了心,关上门,往沙发里一坐,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只不过语气和大马金刀的坐姿十分不符,好像生怕隔墙有耳,十分惶恐:   “卫宏图这个人确实对组织十分不服,我听说461号提案重新投票时,他投了反对票……这次抓捕行动,我就怕他搞什么岔子出来。”   电话那头,裴初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显然被裴野的最后一句话说服:“卫宏图果然是个不安分的,这警备部以后还是要用点手段才能叫他们服服帖帖……说说吧,你怎么看?”   裴野:“去不夜城抓捕的时候,我准备跟着他们一起去。到时候如果他们想抢功,我随时盯着,给咱们的人发信。”   裴初思忖片刻道:“这样也好。不过不夜城里面可不是一般的复杂,你有把握吗?”   裴野轻笑。   “只要里面有第七组的人,我就绝对不会认错。”他说,“就算不夜城有人山人海,在我面前,那些残党也照样无处遁形。”   *   “去你.妈的,又是大!”   垒高的筹码哗啦啦撒了满桌,玻璃杯被推搡的人打倒在地。   “把他往死里打!就在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打!”   人声鼎沸中,那恼羞成怒想要赖账的赌徒如一条死狗般被人左右架着,穿过拥挤的过道向外拖去,一路上附近的桌旁连个回头看一眼的都没有,各自仍旧沉浸在豪赌的狂欢中。   不夜城的金碧辉煌从不分日夜,踏入赌场的那一刻这里的时间便停止了流动,不到输赢的最后一刻绝不可能有人全须全尾地走出去。   “愣着干什么啊,一会儿还得把这贱皮骨头扔出去呢,动作快点!”   说是杀鸡儆猴,可毕竟在屋里动手太过血腥,弄脏了脚下的名贵地毯也不值当,两个被吩咐的打手对视一眼,默默把吓得快尿裤子的赌鬼拖到门口的大理石柱子后。   “给他显眼的地方留下点痕迹,再抽几个嘴巴得了。”其中一个说。   另一个点点头:“兄弟,老板还叫我去看二楼的场子呢,这辛苦你了。”   不夜城里嘈杂的叫嚷声成了两人交谈最好的掩护。那打手拍拍另一个的肩,又随意踹了地上哆嗦的赌徒一脚:“行,收工之后喝两杯啊,赵哥。”   “得嘞,撤了啊。”   对着那打手挥挥手算作打招呼,赵皖江转身,低着头闪过几个醉醺醺的赌徒,抿唇向楼梯口走去。   任谁也想不到,当年所向披靡的特警局第七组成员、老局长傅君贤的爱徒赵皖江,现在居然委身于宝华路“不夜城”,沦落为藉藉无名的小打手。   二楼的赌场比一楼场地稍小一些,只不过能上二楼的可不是什么曲曲德州、十三点,走的都是筹码更大、玩法更花的险招。   赵皖江看似随意在赌桌之间游荡穿梭,像个逛街看热闹的闲人,可但凡转到哪张桌旁边,满桌的客人没一个正眼瞧他,却无一不肉眼可见地紧张不自在。   赵皖江的目光在桌上的牌局一扫,没有吱声,给荷官使了个眼色,荷官点点头,微笑着继续发牌。   数月前联邦政变,他们这群被当枪使的人遭了飞来横祸,从军用机场死里逃生,却不想新党动作更快,层层哨卡早已在所有出城的必经之路上设立起来。   走投无路之际,唯有兵行险着。赵皖江见走不了,干脆一头扎进首都最乱、当年亲军派也管不了的宝华路,他知道不夜城的套路,新来的人是一定会先迅速赢上一大笔筹码,第一天他赢了钱假装走人,后面连续好几次都在赌场捞了一大笔就走,终于在第五天被人请上了顶楼老板的房间。   赵皖江年轻时曾经因为执行任务在赌场做过卧底,牌桌上的技术实打实地苦学过。当年这是块人人都不愿啃的硬骨头,见没人敢接,傅君贤准备派给自己亲儿子让他做表率的,赵皖江看不过让十八九岁的傅声冒这个险,这才主动请缨。   天意弄人,七年前逞的那次义气,居然在落难时派上了大用场。   在展示自己炉火纯青的赌技过后,赵皖江与不夜城做了份交易。不夜城给他提供一处容身之所,作为回报,赵皖江隐姓埋名,表面上是不夜城众多处理烂赌鬼的打手,实则在二楼巡视,专抓老千。   虽是权宜之计,却也成功助他暂避风头。   转了一圈下来,今天并没看到搞小动作的,赵皖江拐了个弯,走到后面备餐室透透风。不夜城作为宝华路的金字招牌,为了揽客,对内对外吃喝都不限量供应。   厨师刚出锅的炸蝴蝶虾滋滋冒油,赵皖江也不见外,用叉子叉了一个吹吹就吃,厨师笑他:   “瞧你猴急的。刚炸的,怎么样?”   “还行吧,”赵皖江烫得伸伸舌头,摆手婉拒另一个帮厨递来的烟,“我以前有个朋友,那孩子做饭才香呢。”   厨房里那俩人大笑:“行行行,没看出来你还是个争强好胜的。”   赵皖江嚼着吃的,没接茬。   这段日子他最担心的除了自己的家人就是傅声。前两天他暗地托人打听过,发现妻子被人接走了,暂时不知下落,却也不是新党的手笔。   至于傅声,从政.变那晚起,他就再也没联系上过。   作为新党剔骨刀的“猫眼”、傅君贤的儿子,傅声的处境无论如何也不会好过。怕就怕新党沉不住气,罔顾什么法律程序直接将傅声给秘密处决了。   “跟你们说了也不信,”赵皖江很快收起思绪,“得了,我再去瞅瞅——”   窗外一道黑影闪过,赵皖江眼神一凛,手瞬间握紧了叉子。   “有无人机,”他头都没转,压低声音,“快去给老板报信儿,外头有监视我们的。”   说完,他不再理睬两个惊呆的人,飞奔出备餐室,贴着墙根穿过走廊,借着夜色掩映,躲到窗外视野盲区的一块拐角阴影里。   即使消失得再快,赵皖江也认出,那是小型军用无人机。   今晚的不速之客必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知道暴露行踪的那一刻赵皖江心里还是一紧,刚刚无人机架点的那个位置已经说明外头摸清了他的位置,搞不好现在已经有人假扮成客人上楼摸排了。   果然不出所料,他躲在转角不过半分钟,楼下便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除非刻意控制力度,普通人踏在不夜城的实木楼梯上绝不可能只发出这么轻的声响。   除了一把不锈钢叉子和兜里的一把蝴蝶刀,赵皖江身上再没有别的利器,而来者的武装他一无所知。   脚步声越来越近,赵皖江一手握住叉柄,另一只手偷偷扶住拐角的推窗。   月光透过窗子照亮了方方正正的一块地面。眼看着那拉长的影子越来越近,赵皖江抓准时机,沉下身子跨步向前,一把抓住来者的手按在窗台上,砰地大力合上窗户!   被偷袭的人啊地尖叫一声,痛得弯下膝盖。   赵皖江这才看见,眼前的人身着军服,全副武装,果然是军部派来的人!   只是抓捕行动按照程序应该由警备部动手,为什么军部能先找到他?   来不及思考太多,赵皖江钳住那士兵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一叉下去,对方颈侧划破三道深深的血痕,他一个侧步躲过对方的攻击,见士兵已经抽出手,猛地将人抵在墙上,抽出对方腰间的配枪,却还是躲闪不及,被对方一拳抡在脸上!   磅的一声闷响,赵皖江被打得眼冒金星,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拉了保险栓,一边后退一边看见对方抽出备用的手枪对准自己,他心底一凉,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楼梯口飞扑下去,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的同时,砰砰两声枪响,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墙壁顿时多了两个黑黢黢的窟窿。   那士兵的枪没有消音,这下楼上楼下都听到枪声,底下有人开始叫嚷:   “有枪击!快跑啊!”   顾不得疼,赵皖江爬起身伏在栏杆后头,咬紧牙关。   这下完了。局面一旦失控,军部就会有更多人趁乱混进来,他怕是更难走了。   楼下的人乱轰轰的往出口挤搡,赵皖江却感觉到下方有人逆着人流,朝着这边楼梯口走来。   他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简直怕什么来什么,那向着自己这边靠拢的,正是穿着军部制服的士兵!   群狼环伺,赵皖江全身的肌肉紧绷,他不知道对面下令活捉自己还是就地处决,不过是哪一种,今晚他都必须拉个垫背的上路!   余光看见上头墙壁上倒映出那士兵端着枪靠近的影子,赵皖江气息愈发急促,低喝一声,视死如归般举枪直起身子:   “老子跟你们拼了!!”   砰!   砰砰!   几声枪响,外头的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掩盖了□□坠地的闷响。   赵皖江手心渗出冷汗,气喘如牛,肩膀剧烈起伏着。   楼梯上方的人眼睁睁倒在地上,鲜血顺着台阶一级一级流下,他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胸口,这才确认自己没被对方开了洞。   他还活着……?   “危险,快过来!”   背后一声呼唤让赵皖江一个激灵,靠着栏杆转身,举枪对着声源:“谁——”   端枪的胳膊一僵,男人的目光从准星上移开,嘴巴微微张大。   赵皖江喃喃的:“小野?”   楼梯下方,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高大青年身子抵在栏杆上,他放下手里的枪,一抬帽檐,露出那双赵皖江再熟悉不过的漆黑眉眼。   裴野眉头紧皱,对赵皖江嘶声低吼:   “跟我走,追兵马上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赵皖江声音都在抖,“刚刚是你开的枪?”   外面砰砰又是一阵枪响,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蹲下身,隔着激起的尘土,赵皖江听到裴野焦急地喊道:   “二哥你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赵皖江握着枪的手一紧,认命地咬紧后槽牙,抓着扶手纵身一跃,跨过数级台阶直接跳下去,侧目看了裴野一眼:   “往哪边走?”   裴野收起枪,指了指通往地下停车场的位置,二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激流般拥挤的人群中,很快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堂,来到停车场内。   不夜城的停车场无时无刻都停着上百辆豪车,裴野快跑几步超过赵皖江,从一排排车头经过,头也不回地唤道:   “二哥你没受伤就好,一会儿上车后我给你个帽子和口罩,防止路上的监控拍到你的——”   砰!   枪响回荡在巨大的停车场内,裴野身子一歪,踉跄两步,扑倒在自己那辆黑色的库里南车头。   他挣扎着爬起来,右手往身下一摸,库里南车前盖上满是粘稠滚热的液体,肩膀的疼痛陡然袭击脑部神经。   他太阳穴重重一跳,这才意识到——中枪了。   他想去捂住渗血的左肩伤口,可没受伤的右半边身体同样沉重得抬不起来,于是他靠住车头,勉强转过身。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裴野迎面对上赵皖江冷得淬毒般的双眼,以及那个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 第68章   血腥味一霎间冲上天灵盖, 裴野捂住汩汩流血的左肩,可一大片暗色还是很快从破洞的制服里渗出,指间的鲜血根本捂不住, 滴落在地上。   尽管流血不止,可裴野却丝毫没有一丝惊讶之色。他吃力地抬起头, 微微岔开腿站稳身形, 凝眸向持枪的赵皖江望去。   赵皖江确认裴野此刻已经全无还手之力, 放下枪, 冷酷地看着他。   整整七年里, 曾经别说傅声了,就是赵皖江这样残酷冷血的一面他都几乎没有看过, 对方永远是个比钢筋还直的惧内alpha的形象,粗糙憨厚,嗓门大却心肠软。   眼前这横眉冷对的一幕,裴野已经见识过无数次, 可此时面对这昔日的大哥,他竟有一种明知罪有应得却又感觉好不真实的荒诞。   “二哥……”他喘着粗气,嘶声道,“多谢你这一枪……如果你顾念旧情不忍下手, 我反倒惭愧得恨不能立刻就以死谢罪了。”   “别他.娘的叫我二哥,你这狗东西也配!”   赵皖江蓦地低吼, 整个人都因为裴野的只言片语肉眼看见地紧绷起来。   裴野惨淡一哂, 感觉身上忽冷忽热的,往后倒退一步,靠在车门上。   “我就知道,睿智如七组人,又是二哥你这么个久经战场的, 不会连是谁在背后捣的鬼都想不明白……”裴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知道你没有恨错人,我就好受多了,最起码比亲口承认稍微过得去一些。”   赵皖江恶狠狠地瞪着他,握着枪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他忽然一把举起枪指着裴野眉心:   “老子现在就崩了你!”   他的手指勾住扳机。裴野闭上眼睛,甚至有些配合地扬起下巴,生无可恋似的模样。   过了大约十秒,二十秒,赵皖江的枪口终于也跟着痛苦地颤抖起来。   “你……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良久,赵皖江咬紧牙关放下胳膊。裴野阖着眼睛,眉心吃痛地皱了皱,又放弃挣扎地舒展开。   他慢慢道:“七年前,我受新党指示,扮作流浪儿接近傅家,监视首都特警局……也就是你们第七组的一举一动。”   停车场里的静默一闪而逝,裴野说完还是没有睁眼,能感觉到血液已经从衣服里面顺着袖口和左手指尖往下滴落,他的半边身子都逐渐呈现出麻木的趋势。   赵皖江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像是愤恨,又像是某种怒其不幸哀其不争的厌恶。   他死死盯着裴野,嘴唇瓮动,却什么都没说,最终低声骂了一句粗话,转身就往停车场的步行通道走。   裴野好像有心灵感应,刷的睁开眼睛,从车门上弹起身:   “二哥你不能走!”   赵皖江已经边走便把枪收了起来,听见这话停住脚步侧过头,裴野被对方恐吓的眼神小小震慑了一下,也停下来,却因为没有倚靠,只能晃晃悠悠站在原地。   “现在走,等着你的就是个死!”   裴野急吼吼说到一半甚至咳嗽起来,捂着伤口的手抓紧制服外套,“现在外面都是组织——都是新党人!一旦你被抓住,不夜城根本不会保你,你能给不夜城带来的利益远远低于给他们招来的风险,这些人权衡利弊一定会把你交出去的!”   赵皖江脚步略微迟疑了一秒,还是抬脚向门口走去。裴野中枪的半边身子禁不住歪斜地向下沉,断线木偶似的深一脚浅一脚追上去:   “二哥你听我说,你得跟我走——”   赵皖江拳头猝然握紧,转身狠狠一拳迎面砸过来!   砰的一声恐怖的响动,这一拳几乎使了他十成力道,裴野猝不及防,“唔”地闷哼着倒退几步,后背撞在车上,紧接着又是当的一声骨头磕在玻璃上的闷响!   赵皖江攥着裴野衣领将人按在车上,裴野眼前阵阵发黑,颈椎骨头被勒到传出骇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肺里的氧气被急速攫取,他喘不上气,嗡嗡的耳畔却清楚地传来赵皖江的低吼:   “王八蛋,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你怎么还不去死?!”   裴野和赵皖江差不多高,可他现在身受重伤,整个人撑不住地往下滑,身体抖如筛糠。赵皖江吼着吼着,声音里居然带上些崩溃的哭腔:   “为什么要欺骗大家?这些年七组人对你不薄,你为什么非要把大家害到如此地步!你他妈看着我,裴野!!”   裴野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却也看不见赵皖江脸上一瞬间闪过泫然欲泣的悲怮。   一开始并没人在乎这个孤僻内向的小男孩的。大家最初都是看在傅声的份儿上——甚至更准确一点来说,是看在傅君贤这个一把手的份儿上对裴野这个“傅家收留的小孩”稍有照顾。   是从什么时候,关心开始逾越了分寸呢?   或许是从他们一个接一个发现傅声不是仗势欺人的官二代,而是会说着“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就说是我干的吧”替人背锅的好战友开始,从他们见到裴野在傅声的感染下变得一天比一天开朗、懂事、优秀开始,裴野在大家心里早已潜移默化地成了七组的编外人员。   赵皖江想不通,自己人到底会为了什么出卖自己人?   “老子问你话呢,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他强忍着流泪的冲动嘶吼,颈侧青筋暴起。裴野呛咳着去抓赵皖江的手,可对方手指像是焊死在了自己领口上,太阳穴因为缺氧几乎快要炸开。   “二哥,”他开口时嗓音都变了调,“先、松手……!”   赵皖江狠狠把人往车上一顶,呕吐的冲动席卷过喉咙口,裴野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人推开,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可吐出的只有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水。赵皖江后退一步,眼里浮起凉意。   “别他妈装死,听见没有。”赵皖江低声警告道。   裴野吐完,抹了一把嘴,喝多了一样摇摇晃晃直起身。   两人对视着,裴野脸上划过某种难以名状的纠结情愫,似乎已全然无言以对。他半边衣裳都狼狈地湿透了,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胳膊早就没了知觉。   半晌他声音极其嘶哑地道:   “二哥,我不想看你送死,你真不能走……”   赵皖江顿时失望至极,甚至没有听完裴野的哀求,转头就要离去。裴野虚弱地捂着伤臂跟在他身后:   “我有办法搞定不夜城的人,只要你不露面,过了今晚我保证——”   赵皖江充耳不闻,两腮的肌肉紧紧咬着,大踏步向门口走去。   裴野心一横,站定下来,喊道:   “二哥,你出了事,嫂子和孩子怎么办!”   赵皖江的身影猛地顿住。   他转过身,看着裴野的眼神里满是戾气:“你他妈再说一遍?”   他在不夜城这段时间,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妻儿。可赵皖江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有考虑过向不夜城老板求助,可这个念头很快被他自己打消了,不夜城是何等存在?他若为了一时安心将家人的存在暴露给□□的人,才更会招来后患无穷。   他凝眸盯着裴野,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然而裴野喘过几口气来,表情却不再似方才那般激动。   裴野回望着他低低说道:   “最开始我并不知道二哥你没死,那时我怕组织想要斩草除根,所以提前找到嫂子,万幸他们娘儿俩在决战那天就发觉了不对劲从家里逃了出来,我已经把他们转移到了嫂子的乡下老家,那里环境相对宽松一点,不至于有人为难他们。”   “新党现在的工作重心都在首都,外头有中部战区的人给他们顶着,但中部战区到底不至于挨家挨户去寻找一对‘孤儿寡母’……我怕嫂子过得拮据,定期给他们寄生活费,二哥如果不信,觉得我是把他们控制起来了,我有办法自证,只要你肯留下来。”   赵皖江深望了他一会儿,嗤笑:   “这点博同情的伎俩,就想让我留步?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裴野没有着急驳斥他的话,无奈地笑了笑,紧跟着因为扯到伤口眉心一跳。冷汗打湿了裴野乌黑浓密的头发,青年面如土色,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坚定。   他忽然用一种极为笃定的、陈述的口吻问道:   “二哥,其他七组人是不是并没有死?他们和你一样还活着,对吗?”   赵皖江全身颤了颤,下颌绷紧了。   他浑身呈现出野兽般防御性的姿态,戒备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面前微微佝偻着腰,行动迟缓的青年脸上。   停车场内陷入凝结的沉默,连血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裴野率先笑了:“我看到你还活着的时候就知道,七组人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决战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直都无从知晓,可我就是不信,战无不胜的第七组会这么稀里糊涂地溃败。”   赵皖江拧眉:“谁告诉你的?”   裴野仍然笑意不减:“二哥,你这人在熟人面前特别不会装。过去在外头多喝了二两酒,在嫂子面前你说谎连舌头都捋不直,更别提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了。”   赵皖江眼里的光晦暗下来。   裴野重新后退几步,靠回车门,放弃地垂下捂着伤口的手。   “如果大家真的都死了,你必定恨透了我,我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你一枪崩了我的脑袋。”他轻轻道,“可是你下不去手,一直追问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绝情的事……”   他薄唇蠕动了一下,喉咙里不自觉发出痛苦自责的喘息。   “到这种时候,你怎么还在给我机会?”他悲哀地摇头,“你不该心软的,二哥,我这种十恶不赦的人为什么还值得让你听我说话?你不怕我在狡辩,在利用你吗!”   赵皖江狠狠一怔。   裴野说完克制地闭了闭眼,忽而苦笑起来,方才激烈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赵皖江一个人的错觉。   “这个节骨眼,活着可能比死了还要棘手,”裴野一板一眼分析道,“如果新党人知道七组人居然还活着,一定会拿大家的家人做威胁,既然我能知道二哥你没死,裴初他们反应过来也是迟早的事。所以我已经提前把所有能联系到的家属全都转移了,至少中央战区的人的手伸不到首都外面。”   说完他低下头向左肩看去,伤势依然触目惊心得很,只不过伤口出血的速度已经变慢了。他重新把沾满鲜血的掌心覆上破损的制服外套,抬起头,看见赵皖江审视的眼睛。   “你真的很矛盾,裴野,”再开口时赵皖江语气里已听不出怒火中烧的味道,“你此举的目的是什么,内疚?示好?”   裴野自嘲地一笑:“二哥,你说呢?”   赵皖江眼睑微微颤了颤,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难道——不可能……”   他讥讽地笑了一声:“你这算什么,碟中谍?还是两姓家奴?”   这话不可谓不刺耳,裴野却置之不理,甚至没有要否认的意图似的。   他强撑着把身体重心靠在车门上好让自己不滑坐在地。失血过多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飘飘荡荡的晕眩中,双眼皮和困倦作斗争地打着架。   “这算是我的第一份投名状。”   裴野说。赵皖江眉目因为这话里的某个字眼牵扯一动,并没吭声。   裴野隐忍地吐了口气:   “这是我身为一个卑劣者的赎罪之路……因为深知有些伤痛无论如何也无法修补,所以我甘愿用行动,用余生去忏悔。”   赵皖江神色愈加复杂地看着他。   不夜城的喧嚣、混乱被抽离远去,裴野支持不住似的垂下头,面色灰白,疲惫地阖上眼帘。   良久,他嘴唇动了动:   “二哥,七组其余人的下落,求求你告诉我,好吗?”   赵皖江呼吸轻滞。胸腔里泛起五味杂陈的刺痛,他听见自己叹了口气,握紧的手慢慢松开。   “你是对的,”赵皖江说,“他们的确还活着。”   裴野身体极轻地一颤,抿住嘴唇不说话,鼻腔里却松出口气来。   赵皖江终于移开视线:   “秘密行动——也就是你们那群混蛋口中的‘决战’那晚,一切都乱了套,原本军部是要自己派人护送部长去机场的,可他们或许是有所感应,把这份最危险的工作交给我们这群外人。按照原计划,七组人分为AB两组,A组由我们几个精锐在车上保卫一号人物安全,其余在机场附近的战备大厅待命,‘猫眼’则在机场接应以及指挥。”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放远了,眉头紧锁。   “我们路上遭遇了来路不明的车队埋伏,不得已铤而走险,中途弃车换了一辆毫无加护设施的普通车辆。马上要到达机场时我们才和傅声恢复通讯,也是当时我们才知道袭击我们的居然是中部战区,他们已经和新党人勾结在一起,准备发动军.变……”   在通讯器里听见傅声焦急地命令他们停车,到亲眼看见副驾驶的“一号人物”爆头身亡,这中间大概只有一秒不到。   腥味的人血泼溅到脸上时,彼时坐在驾驶位的赵皖江大脑陷入短暂的空白,可车内陈姐的一声高呼将他混乱的思绪迅速扯回正道:   “机场也被占领了!跳车!!”   须臾刹那,十多年出生入死的职业生涯令赵皖江迅速恢复镇定,他意识到陈言心的话是对的。   下一个遭殃的,必然是他们的车!   他这才领会到傅声催促他们弃车的目的,可是已经晚了,流弹如黑夜中耀眼的启明星,裹挟着狂风旋转飞来!   那是赵皖江一辈子反应最快、最当机立断的时刻。流弹即将顺着破洞的车窗射进车厢内爆炸开的几十分之一秒内,他看也不看,果断将方向盘一个猛打!   轮胎偏转到最大角度的同时,流弹撞上汽车的A柱,巨大的冲击力将整个车子掀翻,连带着道旁的树林都刮起平地罡风,天旋地转之间,方向盘气囊“乓”地爆裂弹出,赵皖江被推力楔进驾驶座靠背,在翻滚中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时,道旁树林中已是火光冲天,而他脸朝地躺在一片干草堆里。   赵皖江脑子都是懵的,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是血,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见不远处被烧得焦黑的车子,副驾驶座已经被压缩成一个近乎九十度直角的薄片,里面的尸.体恐怕已经碾成了肉泥。   然而这已经是赵皖江在生死之际能做出的伤害最小化的抉择。汽车偏离了原来的形式轨道,致使流弹没有飞进车内,然而连续几个冲滚外加一头撞上行道树导致发动机起火,车子算是彻底报废了。   他立刻想到车上其余的七组人,跌跌撞撞爬起来四处搜寻,不幸中的万幸,车上的人都从震碎的车玻璃中飞进去滚进树林,他果然在附近找到了其他几个被甩出去的战友。   陈言心因为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在车子被流弹击中时就跳下了车,但还是被爆炸的火烧伤了后背,但意识还清醒,甚至是四个人里面最先苏醒的那个,亲眼看见了中部战区的人驱车进入机场;魏超肋骨骨折,韩景谦因为躲闪不及受伤最重,一条腿被钢板扎穿,昏死过去。   反倒是赵皖江,因为安全气囊的缓冲并没有伤筋动骨,意外成了唯一活动自如的幸运儿。他们三个抬着人事不知的韩景谦躲到树林深处,也如他们所料,不久便有人来检查燃烧的车辆,确认“一号人物”身亡,却并没有看见七组人的尸体。   也就是在这时候新党人意识到,七组人可能并没有死。眼看着搜查范围逐渐向树林靠近,恰在这时韩景谦醒了,见此情景他果断让赵皖江他们丢下自己逃跑:   “你们仨伤员带着我一个残废,咱们谁都走不掉!追击的时候被他们一枪打死,回头再随便编造个死亡理由,大家都成了孤魂野鬼了!”   “那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死不了,我爹妈会想办法找人捞我的,就算不能把我捞出来,他们花上点钱,至少可以保我一条命!”   韩景谦靠在树底下疼得龇牙咧嘴,却不住地挥舞胳膊示意其余三人,“别管我,被他们发现就完了!快走!”   当时陈言心哭得快要背过气去,还是赵皖江狠下心,撂下一句保重,拖着她和魏超从树林深处逃开了。   他们绕了个大远回到战备大厅,却发现战备大厅也被炸塌了,原本三人万念俱灰,可陈言心因为受到韩景谦的刺激,说什么也要从废墟里把战友们的遗体带回去。   谁知正是陈言心这个任性的决定,居然救了B组所有的战友一命。   战备大厅结构空旷,密闭条件一般,新党提前布置的毒气弹完全没有达到致死的效果,许多战友都休克昏厥过去,身为分队长的阿顺在炸弹爆炸的最后几分钟前醒了过来,将战友一个个搬出室外,来不及的就挪到门口,导致坍塌时他们埋在废墟的边缘浅层。   握住废墟里伸出的战友的手时,包括赵皖江在内的所有人都泣不成声。然而希望的鼓舞转瞬即逝,B组大部分人都行动不便,阿顺受毒气影响最重,已经双眼失明,他们不得不兵分两路,一行人想办法从远郊先离开首都,赵皖江三人在首都寻找傅君贤和傅声的下落。   然而决战过后,傅家父子仿佛人间蒸发,彻底失去了踪迹。赵皖江凭着会一点出老千的技术联系到不夜城寻求帮助,可不夜城的态度鲜明:不夜城不接纳两个没用的可疑分子。   陈言心和魏超不得已开始在街头东躲西藏,躲避新党人的追捕。一开始他们每两天进行一次通讯,可先是“突围”出首都的七组人失去了联络,随着事态越来越紧急,赵皖江不得不单方面切断了与陈言心二人的通讯。   直到现在,他成了一座绝望封闭的孤岛,再没收到过任何人的音讯。   “不夜城的路子算得上四通八达,说来也够讽刺,我这个‘条子’有朝一日居然需要靠着□□透给我的一点风吹草动判断局势。新党大概是不想再放任我们这些危险分子对他们造成隐患了……”   停车场内,赵皖江的话音落下,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担忧的叹息。   然而当他转过头,却发现裴野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眼神炯炯,脸上甚至有了些血色,与方才灰败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么说七组人真的都没有事!太好了,老天保佑……”   他甚至破天荒地念了句用不着的,整个人倍感轻松,甚至仿佛因此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二哥,”他挣扎着直起身离开车子,“我可以给大家提供援助,不管是失联的那些人,还是被抓的韩总——”   赵皖江眼神一凛:“知人知面不知心,裴野,七组人不会再听信一个只是声称自己‘很抱歉’的叛徒的鬼话!”   裴野话音戛然而止,怔愣地和赵皖江对看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你说得对……”   他摇了摇头,捂着伤口的手却忽然收紧,指尖用力到泛起青白,赵皖江愣了一下,看清他的动作后竟失声叫出来:   “裴野你干嘛?!”   “嗤”的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弱响,皮肉黏腻的摩擦伴随着大股鲜红色血液流出,裴野一个哆嗦,脱力地靠回去,而后传来弹片啪嗒掉在地上的清脆声音。   赵皖江的瞳孔颤抖地锁定住地上殷红的弹片,又缓缓抬眸,看向裴野重归苍白的脸。   “你怎么找到的子弹——你怎么忍得住徒手把它取出来的?”   莫说是一般人,就是他们那些受过训练、受伤如家常便饭的特警,也没有几个敢把子弹直接取出来的,这种刮骨疗毒的痛将普通人活活痛死甚至都不是不可能。   赵皖江嘴巴张开,许久都没合拢:“裴野,你——”   他想问裴野怎么会有这种超乎常人的耐力,又是怎么能把徒手取子弹这么邪门的手法掌握的如此熟练,然而裴野只是喘着粗气,另一只血淋淋的手从兜里掏出车钥匙:   “先上车,嘶……二哥,这里真的不能久留——”   “裴野你这个白眼狼!”   赵皖江冲过来揪住他衣领,崩溃地嘶吼:“真心悔过的话就别藏着掖着,有一说一都做不到吗?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那么好骗?!卧底暴露身份过了转移时限就必须自杀保住机密,谁他妈会教给自家卧底这种技能,嗯?!”   裴野咬着牙颤颤巍巍地笑了,铁了心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二哥你知道吗,”他强挤出笑容,“你虚张声势的样子可好辨认了……也许你并不真的希望和我这个白眼狼一刀两断,对吗?”   赵皖江顿时如鲠在喉:“我——”   “停车场还没人搜过!快点!”   远远的有人大喝一声,停车场内二人皆是一震,裴野把钥匙丢给赵皖江:“真的来不及了,先上车!”   赵皖江这次二话不说,接过钥匙开门上车,刚发动车子,另一边裴野跌跌撞撞从副驾驶位上来。   车子的挡风玻璃贴得很暗,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头坐着什么人。裴野试图系安全带,尝试了两次还是失败了,瘫倒在座位上。   赵皖江猛一打方向盘,裴野没有安全带束着,身子一歪,整个人震了震,疼得闭上眼。车子很快驶向出口,这时他听见赵皖江冷漠道:   “把车交给我,你心也真是够大的。”   裴野额间渗出冷汗,心说交给我我也开不了啊,可还是哼哼两声权作回应。   不一会儿,车子驶出停车场。   “……老实交待,你在新党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受过那种训练。”后视镜中,赵皖江眼底滑过一丝凶狠的光,“这可不是一句能忍痛就能糊弄过去的事,别糊弄老子。”   裴野枕着椅背歪过头看向赵皖江:“过去我在新党受的就是这个对待,为求自保学了些小招数罢了。”   “你不是十三岁就来到傅声身边了吗?怎么还——”   赵皖江握方向盘的手一紧,恍然大悟,紧锁的眉头悄无声息地舒展开。他按捺下吃惊,不动声色看了看裴野,副驾驶的青年气息凌乱,血液浸湿了衬衫,深红色的布料紧贴着肌肉线条。   “这些话一会儿别告诉声哥……我不想让他有压力,或者以为我用什么下作的手段向他卖惨。”裴野低声道。   赵皖江一惊:“小声?你知道他在哪?!”   裴野笑了。   “他就是我的第二份投名状,二哥。”他感觉到赵皖江踩下刹车减速,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往附属医院开,到了路口别转弯,直走,后面有一片以前的家属楼,开到最里面……唔……”   青年疼得蜷起双腿,不吱声了。赵皖江气息一沉,声线连自己也没察觉到地变回那个老大哥的模样:   “你个小王八蛋,上面的人斗来斗去怎样都不重要,可傅声他毕竟是把你从小带大的人,你说背刺就背刺他?亏你还——唉……”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个满面阴霾地开车,另一个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话虽如此,汽车还是照着裴野说的,乘着夜幕向附属医院的方向驶去。   *   数分钟后。   别院外轮胎在车道上刺耳的摩擦声惊醒了打瞌睡的卫兵,看见是那辆眼熟的库里南,撇了撇嘴,继续在岗亭里埋头补眠。   客厅里的傅声似乎同样听到外面的动静,只当是今天裴野来得急,翻书页的手顿了顿,继续动作。   “你是说,小声他就在这栋别墅里?直接推门就能进去吗?”   一声短促的叫喊,傅声不禁停笔,抬头向窗外望去,不由得狠狠一怔,猛地起身,书本啪的掉在地毯上。   “二哥……”傅声的嘴唇颤抖起来,看着跑进门口的赵皖江,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终于忍不住跑过去拉开门,冲到院内。   “二哥!”   “小声?!”   下车之后赵皖江压根没管岗亭的卫兵,径直走向前,见傅声从客厅跑出来,目光一震,连忙张开双臂抱住冲过来的人,“真的是你!你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了……”   “政变之后我一直担心咱们组的兄弟,担心你和嫂子的安危,”傅声的声音颤抖,“二哥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是怎么从机场活下来的?”   两个人简单却用力地抱了一下便分开,赵皖江这才往后指了指:“是裴野那坏小子救了我,带我来见你的。”   傅声喉咙一哽,顺着指的方向看去:“裴野……?”   窗外停着的库里南副驾驶一侧,裴野正耷拉着伤臂虚弱地靠着车门,安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傅声。   原本看到青年见到赵皖江时激动得连自己都忽略了,他心里还有些发酸,可与傅声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所有的委屈与不满又都没出息地烟消云散了。   看到傅声震惊得紧缩的瞳孔,裴野捂着胳膊,忍痛宽慰一笑:   “声哥你看,我做到了……”   他想往前一步离自己的心上人再近一些,冷不防脚下一滑,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第69章   再次恢复意识时, 裴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楼属于傅声的那间卧室里。   失血过多导致身体灌铅一般沉重,一开始裴野的肌肉像是不听使唤,眼睛睁都睁不开, 迷迷糊糊听见床边有人在说话,却仿佛置身于水下, 听得不真切:   “……幸亏你二哥我当年认真听过培训, 你看你这心理素质, 手哆嗦成这样子怎么清创啊。”   我的声哥才不是心理素质差呢, 裴野心里下意识反驳。他是病了, 控制不了手抖……   “二哥,这伤会落下毛病吗?他才二十一岁, 往后难不成——”   “没啥大事,就是注意休养呗,别着凉,否则阴天下雨也得难受一阵。”   他困得想继续睡上一觉, 忽然听到赵皖江呵呵的笑声:   “小声啊,刚刚裴野在车上和我也简单说了说情况,这小子真是蔫儿坏,一开始恨得我牙痒痒, 真想把他脑袋都打开花!不过看样子,我能狠下心揍他, 你怕是也舍不得了。”   “我——”傅声的嗓音里掺杂了几分慌乱, “我是不想欠他人情……”   “你这好弟弟看样子是有几分诚心悔过的,”赵皖江拍拍傅声的肩膀,“不过放心啊,二哥永远站在你这边,裴野在我这还有待考察呢, 你可别太快就放过他啊。”   裴野费力地睁开眼,层层人影逐渐重叠合一,屋里赵皖江率先喊了一声“醒了”,下一秒他察觉到床边塌陷的重量一轻,傅声立刻从床头起身。   “感觉怎么样?”赵皖江问,“头晕不晕?”   裴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下意识动了动包扎好的伤臂,瞬间疼得哎唷一声,床边的傅声亦是一激灵,下意识想掀开被子看看,腰弯下一半却顿住了,别开视线。   裴野艰难地偏过头,没有去看傅声,反而先望向赵皖江:   “我睡了多久?”   “也没很久,现在刚过半夜。岗亭那卫兵就是个摆设,天亮之前我有的是办法绕开他,顺便带你一起出去。”   裴野疲惫地长出口气,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二哥,这别院附近没有监控,除了胡杨很少有人来检查,以后有事我们就可以在这儿碰头,卫兵的事你甭管……唔……”   另外半边身子早也没了力气,他曲着手肘怎么也支不住沉重的身躯,眼看就要倒下,忽然被一双手眼疾手快地搀住:   “小心点!”   被扶着靠在床头的那一刻,床上床下两个人都愣了。   目光短暂地交汇,又如触电般弹开,傅声懊恼地抽回手,后退半步。裴野这次再也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傅声,却还是一言不发。   赵皖江的目光在尴尬的俩人间轮转一番,欲言又止。   “我去,做点吃的。”   撂下一句话,傅声转身逃也似的离开卧室,甚至忘了带上房门。   见裴野的目光还紧紧追随着傅声的背影,赵皖江失笑,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看看,把你哥都吓跑了。”   裴野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来。   赵皖江说着说着又皱眉:“当年傅局和我交代过小声的病,让我多关照他,你跟在他身边七年,应该也早就知道这事。”   “要不是当了警察,他这病再怎么小心娇养着都不为过。现在落到新党人手里,就算小声不肯讲,我也知道他一定受了不少磋磨,说不定已经发病了……唉,你这小混球,真是造孽……”   裴野低低地嗯了一声。   赵皖江:“我就看不惯你连辩解都没有的窝囊样。是爷们儿就快点回答方才在不夜城我问你的问题!”   卧室外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有种让人恍然回到过去的温馨错觉。   裴野隐忍地吁了口气。   “二哥,你不会愿意听我讲过去的事的。”他说,“十三岁之前,我的人生就是一片无尽的黑暗。为了活下来,莫说徒手从肉里取子弹,我连吃人的事儿说不定都干得出来。”   赵皖江哽了哽:“新党对你就这么残忍?”   “就算没有新党,童年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裴野说,“联邦的内战、外战明里暗里打了多少年,底层人流离失所的哭嚎都隐藏在表面的歌舞升平下,新党能教会我弱肉强食的守则,或许已是给了我最基本的立身之道了。”   说着他看了看面如土色的赵皖江,虚弱一笑。   “好了二哥,别脑补得那么可怕。”   裴野说,“那时候我一方面被人蒙骗说,全家人的不幸都是因为特警局的介入,教我从小就仇视警察,另一方面……从内心深处,或许我一直对组织心怀恐惧。”   “二哥听过小象牵绳的故事吧?长大的象明明可以轻易挣脱从小拴住它的绳索,可它就是不去尝试,就像我明明有能力脱离,却也同样不敢违逆组织。”   “在我背后,组织对我无处不在的监控的恐惧,和七组人给予我的安全温馨的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曾经我不想打破它,宁可温水煮青蛙一样挨过一天是一天……可一个战乱的国度,怎么可能会存在永远拆不散的小家呢。”   他嘴角扬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赵皖江看着他的眼神十分陌生,半晌才点点头,同样有点悲哀地一笑。   “是啊,没有国哪来的家,”赵皖江叹息,“你说得对,联邦再这么内乱下去,谁也阻挡不了它的崩溃……”   裴野默默阖上眼。   屋内一时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气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越发沉重。终于,赵皖江还是看不下去了。   “哎,我跟你说,你可别以为使点苦肉计就万事大吉了!”赵皖江唬道,“你昏迷的时候小声也和我讲了不少最近的事,这可不是吃个枪子就能抵消——”   “二哥。”   赵皖江蓦地刹住话头:“嗯?”   受伤的肌肉骨骼牵扯着半边神经,裴野吃力地转过头:   “帮我去厨房看看声哥。”   “他没事啊,受伤的是你又不是他。”赵皖江不解。   裴野摇摇头,正色道:   “我了解声哥,他本来就心软,现在又有了病,我刚受伤的时候控制不了信息素,一定也对他有影响。二哥,求你替我去看他一眼,我不放心。”   “真奇了,你个伤员还惦记着探望他……”   嘴上如此抱怨,赵皖江还是转身出门,来到厨房。久未动过的灶台上已经点起火来,锅里不知煮着什么东西,傅声背对着他站在那儿,肩膀微微塌着。   赵皖江笑笑上前:   “小声?”   他唤了一句,却没等来傅声回头。青年似乎没留意到赵皖江从后面跟上来,仿佛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头越陷越深,忽然用手撑住灶台,长发随着俯首垂落,脊背颤抖。   赵皖江这下子真吓到了:“小声你没事吧?”   他大步上前,想要替青年顺一顺气的手却在伸出的最后一秒犹豫着停下来。这孩子太瘦了,微微弯下腰时甚至隐约能看到衣服下面瘦得伶仃的脊椎骨,单薄的后背战栗得仿佛禁不起轻轻一碰。   发丝遮挡下他看不清傅声的表情,只能听到傅声抿着的双唇间泄出几个字:   “二哥,我心跳得,好快……”   赵皖江呆了呆:“小声,是身体的缘故,你看你病成什么样了,胸闷心慌是正常的。”   傅声阖上眼,鼻腔隐忍地呼了口气,撑着灶台的手掌心冰凉。   一闭上眼,刚刚在院子里,裴野半身是血地昏倒在自己脚边的场景就会出现在眼前。二十六年不长的人生里,这是傅声第一次彻底地乱了阵脚。   他伸手抵在抽搐地跳动着的心口,隔着柔软的布料,触及胸腔之下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   十分钟后,卧室门被关上。   “吃点东西。”   傅声端着碗,四平八稳地在床边坐下。   裴野这才结束假寐,抬眸回望:“二哥人呢?”   “夜深了,二哥在楼上歇息。”   傅声的声音不冷不热,倒也算有问必答。裴野笑了笑,看了一眼傅声手里的碗:“你做的?”   傅声握着羹匙的手一顿:“嗯,你不能吃发物,就只有白粥了。”   裴野试着坐起身,却被伤口疼得他左半边肩膀都发麻,只好作罢,对傅声苦哈哈地咧了咧嘴:   “声哥,喂我嘛。”   傅声一掀眼皮,裴野也不惧他,大大方方地笑着看回去。   似乎是打量了一番裴野的伤势没有碰瓷的嫌疑,傅声皱了皱眉,向床头的方向坐得更近了些,舀了一勺粥,想了想到底还是放在嘴边吹一口,俯身将羹匙递过去。   没有想象中温馨伺候的待遇,充其量是冷着脸的“爱吃不吃”版本。   裴野不急着张嘴去接,反而看着羹匙一扬下巴:“加白糖了吗?”   傅声面无表情:“没加。”   裴野说了声哦,张开嘴巴含住羹匙,待咽下口中的食物,看着傅声要舀第二勺时,忽然舔舔嘴唇,没心没肺地一笑:   “好甜。”   傅声舀粥的手霎时僵直了。   怪就怪自己这手欠,顺手成习惯倒也罢了,被裴野吃出来也罢了,偏偏这家伙笑得一脸得逞的嘴脸,夸着碗里的粥,话从他嘴里出口就变了味似的,很难不让人想歪。   握着羹匙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傅声颈侧都蒸腾起羞赧的热气,却听到裴野幽幽开口:   “小时候我一发烧,声哥你就换着花样给我做粥喝。有一阵我总生病,你怕咸粥吃多了我犯油腻,就给我煮白粥加糖。那时我觉得,生病好像也蛮幸福的。”   傅声垂着眼帘,舀了一勺粥送过去,他眼睛几乎要瞄到地板上去了,却还是能感觉到裴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   “就像现在,”裴野慢慢弯起唇角,“哪怕废了这条胳膊,我也甘之如饴。”   说完,裴野低下头,在傅声的手颤抖之前先含住了羹匙。   傅声心头一震,抬眼看去,见裴野松了口,赶快抽回手来,忽然端着碗的手上力道一重,粥碗被裴野没受伤的右手拿了过来:   “我自己来吧。”   傅声微怔,不自觉地深望着端起粥碗默默喝粥的年轻人,目光久久在对方脸上停留不去。   因为失血,裴野本就冷调的皮肤愈显惨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却让本就刀刻般的五官线条更加冷俊分明,端着碗仰头喝粥时下颌线与喉结微动,牵扯起颈间紧绷的线条,侧面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傅声望着裴野的脸,许久不能回神。   他不是花痴颜控,从小到大没对任何人有过爱慕的心思,可细想起来,要说没有裴野这堪比用外貌霸凌别人的皮囊比对着无形中拔高了标准,连他自己也不信。   恋爱结婚是件麻烦事,若一定要有人共度余生,想来想去,从前他还是想要个默契的,知根知底的,对自己热烈而毫无保留的,长相可以拽但要会对自己撒娇听话的,最好欣赏他厨艺的……   想来想去,似乎和某个人越像越好,真是他,便再好不过。   傅声撇过头去,全然未觉自己早已肉眼可见地低落,挽了挽发丝:“喝完了就歇着吧,我去客厅睡。”   “声哥。”   傅声撑着膝盖欲起身,一下子顿住。   裴野只喝了一口就放下粥碗,傅声注意到他眼底有些血丝,额头似乎出了点冷汗,看着反而比一开始憔悴了。   “我感觉好热啊声哥,”裴野哑着嗓子,“你帮我看看,我发烧了没有。”   傅声一怔。   受了这么重的伤,发高烧倒是不难预料,只是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看看”。被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盯着,傅声不知怎么忽的没了主意,推脱的理由也都忘了,直愣愣地一抬手,俯下身子就要去摸裴野的额头:   “你躺着……裴野!”   他察觉到裴野眼底划过的一丝狡黠,可已经晚了。   裴野伸出右手,一把攥住悬在自己头顶的那只细腕,用力一拉,傅声失去平衡摔进他怀中。他下意识撑着胳膊怕压住裴野的伤口,恼羞成怒地想要爬起来,却听见上方传来裴野带着笑意的沙哑嗓音:   “声哥,别走。”   傅声咬牙:“你有完没完——”   他挣扎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幅度慢慢减轻下来。   裴野握着他的手掌心温度高得不像话。傅声倒在他身上,努力抬起脸,碰巧裴野正含笑低头望着他,咫尺距离让傅声得以更细致地观察裴野的脸色,发现对方嘴唇已经有些烧得干裂,眼底也铺了疲惫的淤青。   傅声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他喉结上下滚了滚,伸出没被抓住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用手背贴上裴野滚热的面颊。裴野脸上若有若无的倦气一瞬间都消散了,惬意地眯起眼睛,贴着傅声的手乖乖蹭了蹭。   傅声的指尖一颤,纤长的睫羽微垂:“真的发烧了。”   “嗯。”裴野喉咙里低低地应了一声。   一阵沉默。傅声感觉到裴野松开自己的手腕,心房一动,还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成想裴野的右手逐渐向下探去,宽大的手掌按住傅声的后腰,竟一把就揽住了那截不堪一握的腰肢。   傅声睁大眼睛,茫然地看向裴野。他正以一个侧拧着身子的姿势被圈在裴野怀里,动作别扭,却颇有些小鸟依人的意味。   裴野的手指不安分地在傅声后腰挠了挠,激起一片战栗。   他的声音亦懒懒的:“声哥,就当行行好,借我点信息素。”   傅声瞳孔放大了:“借你什么?”   裴野温柔地看着傅声:“这是医学常识啊声哥,我是个母胎单身alpha,现在受重伤了,需要omega的信息素安抚。可怜可怜我吧,声哥。”   “哪怕就这么让我抱着你待一会儿呢,”裴野的手隔着衬衫布料摩挲着傅声的腰际,“声哥,我胳膊可疼了,没有你的信息素我会睡不着的。”   傅声移开视线,琥珀色的眸子里却早已盛满了痛苦难耐。   良久,他终于低下头,侧脸靠上裴野微微起伏的胸膛。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却能听见裴野轻轻地、高兴地笑了一下,立刻搂紧了傅声的窄腰,像孩子抱紧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娃娃。   “我就知道我的声哥最好了。”裴野低声说。   傅声没有说话,阖上双眼,抿紧了唇。   “你知道吗声哥,”裴野单手搂着他,垂下眼帘,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傅声的全脸,却能透过细碎的刘海发现傅声打着颤的睫毛,“我带二哥过来,不光是为了以后大家能有个稳定隐蔽的联络点,最主要的还是为了你。”   傅声的头闻言突兀地动了动,柔软的发丝蹭得翘起,裴野的手向上挪了几寸,抓住傅声的发尾在指尖玩耍似的缠绕:   “我想证明给声哥看,我的决心不假,我要救你出来的决定也不是说着玩的。”   “还有一点私心就是,”裴野勾起唇角,“我想让我的小声开心。”   傅声紧闭着的双眸忽然睁开了。   他忽然有一股强烈的、想哭的冲动,可他正伏在裴野的怀里,双手攀着裴野的肩膀,腰肢被人握着,稍微有一点颤抖都遮掩不住。傅声呼吸愈发沉重,眨眨眼睛,下意识稍稍凑近了些,脸埋在裴野的颈窝,唇瓣堪堪擦过裴野领口露出的锁骨。   肌肤相亲的瞬间太短暂,却足以让裴野心里猫爪挠心似的发痒。   “嘴上这样说,谁知道裴警官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傅声嘴唇几乎动也不动,瓮声瓮气的。   察觉到这是被一记直球打得羞耻地化身鸵鸟,裴野笑得弯了眉眼,捏了捏傅声紧窄的腰侧,歪过头将唇抵住傅声紧绷的额角。   傅声的发间传来淡淡的清香,分不清是洗发水的香味还是雪松的信息素。   “那你听一听,”他笑意盈盈,“听听我的心声,有没有骗你?”   笑意伴着胸膛嗡鸣的振动,傅声嘴唇一颤,耳畔那心跳声却蓦地变得好大,恍如雷声隆隆。   他扶着裴野肩头的手收紧,终于耐不住,压下慌乱就要起身:   “我才不在乎这些。”   裴野也知道再逗下去他该挂不住了,哎了一声,拍拍傅声的腰:“错了声哥,你看我这张嘴——咳咳!……”   他忽然身子一抖,仿佛肺部打着空腔似的剧烈地咳嗽起来。傅声一下愣住了,反应过来赶忙扶住裴野,在他胸口一下下抚摸顺气,眉头深锁着:   “肺不舒服?会不会是感染得严重了,炎症都……”   “没事没事,”裴野握住傅声的手,咳得佝偻起身子,断断续续道,“胸口有点堵而已,咳咳,一会就好……”   傅声看了他一眼,气息一沉,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下子抽出手,单手撑住床头,在裴野惊讶的注视下主动靠回他身上,将颈后的长发撩开,露出细白的后颈。   裴野忍着呼吸困难,有些迷茫地看着傅声:“声哥?”   “你不是说缺少omega信息素吗,”傅声说话声很轻,却字字清楚传进裴野耳朵里,“咬吧。”   裴野一下子懵了,刚刚那个情话张口就来的裴野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用,我,你——咬一下你会,会很痛的!”   傅声却一声不吭,伸手覆住颈部的腺体,细长的手指捏住那块软肉,用力一掐!   顷刻间,雪松味的信息素喷薄而出,傅声却浑身一震,低喘着瘫软在裴野怀里,后者吓坏了,赶忙把人拥住:   “你别乱来,这么刺激腺体,一会儿病又该犯了!”   傅声喘息着,信息素强行排放让他的身子一阵酥麻,伏在裴野怀中半晌才轻轻说道:   “我有失调症,做不到让信息素收放自如……今天看在救了二哥一命的份儿上,我就当,替二哥答谢你。”   他抬不起头,却感觉到握着自己腰的手倏地一紧。   “二哥的人情用不着你替他还,”裴野嘴唇小幅一动,急得咬字都模糊起来,“我救二哥本来也不图回报,二哥他也是因为这个才认定我不是在骗他!声哥你呢?”   傅声的喘息一顿,清冷凛冽的雪松香味骤然浓重了几分。   裴野的手扳住傅声单薄的肩胛骨:“我在你心里还是那么无药可救么?”   他问着问着,语气里流露出情难自抑的难过,“声哥,原谅我哪怕一点点好不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辜负声哥了,一辈子这么短,我喜欢的人宠着都来不及……声哥,小声!”   裴野眼看着怀里的人忽然垂下头,扒开自己扳着他肩膀的手就要撑起身子,顿时慌不择路地要拉他的手,可同样的伎俩不会奏效第二遍。傅声飞快地爬起来,背对着他,侧坐在床边。   青年微驼着背,肩线上下起伏着,仿佛刚结束剧烈运动一般大口喘着气。   回过神时,裴野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早已喘得厉害。满屋信息素纠缠,傅声的头发都被他刚刚的动作揉乱了,颈后腺体肿起一大块,看着狼狈不堪。   他往后挪了挪,靠着床头也坐起来一点,胸口怦怦直跳。   傅声仍然坐着没动,只是抬起左手覆住颈后。裴野定了定神,极力压下失态的情绪:   “刚刚难受了吧。”   傅声沉吟几秒,声线还有点儿抖:“是你刚才说,受过伤又是单身的alpha和omega互相之间……是难免的。”   他们都太稚嫩了,试探和尖刺真假掺半,唯有在信息素失控的泄露中真情才瞒也瞒不住,每次裴野想进一步,傅声都拿生理上的反应推脱。   他盯着傅声许久,张了张唇,眸中光芒闪烁,似乎酝酿起一阵疾风骤雨,最终只是渐渐驱了眼底的阴霾,强忍着浓烈的欲望哑声道:“以后别这么伤害自己,为了——为了谁都不行。”   傅声眼睫颤了颤,想嗯一声,嗓子却紧得发不出一点动静来。他背对着裴野垂下眼帘,站起来时仍有点不稳。   “明天会有很多人找上来向你讨说法的。”傅声轻轻说,“早点休息,退了烧才能应对你的同党。”   裴野收回目光,阖上眼帘。   “晚安。”他执意说道。   和想象中一样,回答他的只有门扉轻轻合上的声音。   窗外的满月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云层后面去了。裴野合着眼,嘴角苦涩地扯了扯,没受伤的那只手扯过被单草草盖在身上,感受着自己乱了的气息重新归于平静。   月色不见,只有心中的月光能温暖他。   心里的月亮蒙尘了,他要做的便是揽月入怀,为明月常拂尘埃。 第70章   翌日。   裴初砰地推开病房门, 眼神犀利地扫过去,定格在床上。   他看着靠坐在床上的裴野,眼底却毫无惊讶:“什么时候住院的。”   病床上的人还没说话, 角落的沙发上一个人率先起身:“昨天特警局行动的过程中,小裴他不慎受伤了。我叮嘱过他好多遍, 不要冲在最前头, 这傻小子偏不听!”   裴初的眼睛这才慢慢转过来, 落在长吁短叹的卫宏图脸上, 唇角一勾, 权作打过招呼,继而再次看向裴野:“回答我, 你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   床上的年轻人疼得咧了咧嘴,虚弱地回道:   “昨天不知道为什么碰到了军部的人,当时不夜城里乱了套, 保安也冲出来不少,他们可能一时着急,就开枪了……我怕留在那里会生事,就开车来到医院, 到了停车场实在撑不住,后头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昨晚最后的监控显示, 裴野的车确实消失在医院附近。裴初冷笑:   “胳膊都快废了, 还能开车?在车里昏了一夜,血都没流干,你真是命大。”   裴野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哥,一旁卫宏图笑着打起哈哈来:   “参谋长,孩子还小, 也怪我教得不够仔细,你就别苛责他了。”   裴初深望了弟弟一眼:“他可不小,心思野着呢。”   裴野哼哼着,捂紧吊着的伤臂不敢回嘴。裴初冷哼一声,转头再次看向卫宏图,抬手示意跟着的人退下,关上病房的门。   “卫局长,”裴初缓缓说道,“看在平日我叫您一声大哥的份儿上,您能告诉我,昨天我们主席派去的人是怎么不明不白死在不夜城的吗?”   “哟,还有这种事!”卫宏图惊讶,“这可太不像话了,你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把不夜城的老板叫过来审问!不过话说回来,裴参谋长,这也实在太巧了,昨天我们部里的秘密行动,正好和你们这儿撞到一块了不是。”   裴初:“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敢问一句卫大哥,昨天你们执行的是什么秘密行动,能不能透露一二?”   卫宏图嗐了一嗓子:“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外人!就是被通缉的那批特警,传闻有的正好埋伏在不夜城,昨天一去扑了个空!分署那群饭桶,情报都搞错了,昨天晚上一个电话把我吵醒,气得我啊,给他们好一顿臭骂。”   裴初拉长了音:“搞错了,意思就是——不夜城没有窝藏通缉犯?”   “他们哪儿敢啊!搞点灰色营收就已经是夹着尾巴做人了。要是真藏着通缉犯,这买卖还要不要了?”   裴初不置可否,眼珠动了动,最后一次看向裴野没有血色的脸。   “裴野,”他咬字很轻,却字字清晰可闻,“是这样吗。”   屋里顿时安静极了。良久,裴野抬起打着点滴的另一只手挠了挠头发:“我没看到通缉令上的人。其他兄弟有没有见到,我就不清楚了……应该就是没有吧。”   裴初抬了抬下巴,眉间一动:“哦——是这样。”   “裴参谋长别着急,这事我会让不夜城那边给个交代的。”   卫宏图笑呵呵地说。裴初嘴角若有若无地牵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移开视线,仿佛裴野就是这房间里的空气一般。   “很好,卫局长。”   某个字眼被刻意咬重,撂下这么意味深长的一句,裴初拉开病房门,转身离去。卫宏图看着走廊里远去的青年的背影,笑纹都淡了下来,撇了撇嘴角,在沙发上坐下。   “你这好哥哥是来探病,还是来提审呢。”他冷言道。   裴野苦笑:“老大,实话跟您说吧,我宁可他少来搭理我。难不成您还以为他会提个果篮来慰问我一下?”   这话倒是把卫宏图也逗乐了:“他找你准没什么好事。裴野,你心里可得有点数啊。”   话模棱两可,但聪明如裴野,不会不懂其中深意。   过去,亲军派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没少给警备部好处,以傅君贤为首的执行局一批人能被警备部割爱,派给军部专门为他们处理烂摊子,甚至在外界舆论里等同于军部的“走狗”,也正是这番私下交易带来的结果。而今新党执掌军部大权,却不愿放权在外,和警备部之间的关系只会越来越恶化。   不夜城这块肥肉警备部不松口,两个阵营之间,算是真有了龃龉了。   “不管是什么人成为联邦首脑,这个国家都不能一天没有警备部,”裴野说,“我知道自己端着的是谁给的饭碗。老大你放心,有我这个人证在,没人能用不夜城的事要挟特警局。”   卫宏图笑了笑,起身走到床头,伸手在裴野另外半边肩膀轻轻一按,赞许地点点头。   “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他说。   接着卫宏图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塞进裴野手里。裴野一愣,第一反应是推脱:“这可不成,老大!”   “又来了,我说过最讨厌磨磨唧唧的人!”卫宏图呵他,“不夜城老板知道你很懂事,跟我说过,我也同意了。最近我给你放几天假,你好好养伤,缺什么少什么不用和你哥说,给我来个电话,啊。”   裴野见推不过,这才把东西攥在手里,嘿嘿一笑:“那谢谢老大了,也替我向老板那边问好。卫老大朋友的事,就是属下的事。”   “行了,下午还要去找部长喝茶呢,不和你扯淡了。自己歇着吧。”   裴野打着点滴的手有点滑稽地敬了个礼:“是。”   等卫宏图也关上门走了,裴野这才低下头,将攥着的手心松开。一张出票金额八十万元的记名支票,叠了两折,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裴野脸上没什么波动,将支票揣进兜里,麻利地一把将左臂固定的夹板摘下来,额角隐忍地抽动片刻,活动了一下胳膊,呼出口气,躺在床头,整个人几乎陷进床铺里去。   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想得要快,有些对策该提前思考了。   *   “卫宏图这家伙,已经摆明不想和组织合作的态度了……不过裴野,倒是你,我还以为你能拦住他背地里搞小动作,怎么这点事都办不成?”   裴野把手机拿远了些,站定在首都证券交易所的VIP柜台前。下午他背着住院部的护士偷偷溜了出来,胳膊上的夹板也摘了,绑着绷带的左手揣在上衣兜里,勉强算做支撑。   他把口袋里的支票掏出来,递给柜台的接待员,并竖起食指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在柜台前坐下来,重新拿起电话:   “你当卫宏图这么多年是白混的啊,人家说不定也早盯上不夜城了,咱们初来乍到的,哪里懂得他们背后有过多深厚的交易。说不定我肩上这一枪就是不夜城或者卫宏图的人开的呢。”   接待员接过支票,识趣地拿来一张单子,裴野也不避讳,把电话按了免提,手机放在台面上,一边拿过单子迅速浏览,一边拔开钢笔。   电话里裴初不满道:   “这次被他摆了一道,以后你我就要多长记性。尤其是你,现在跟在他身边,他似乎对你还算新任,你挨了一枪子,也算是出看得过眼的苦肉计了。”   裴野嗯嗯两声,随后在落款位置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将单子推回去,拿起手机起身就走,整个过程甚至没和VIP柜台里的人说上一句话。   “你能想开就好,”他边走边取消免提,道,“我打电话来主要也是为了看看你心情怎么样。既然你自己调节得不错,那就没别的事了。”   裴初顿了顿,语气里同样流露出当时裴野见自己关心他时那种被恶心到一样的不爽:“你还有这么通人性的时候,真难得。”   “彼此彼此,”裴野心里冷笑,嘴上语气不变,“万一你被气出个好歹来,或者昏了头以为是我从中使绊子怀了参谋长的好事,我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不是跟你学的要学会表忠心么?”   裴初那边沉默两秒:“滚。”   裴野咧嘴一笑,挂断电话,加快速度走出交易所一楼大厅。   ……   从交易所出来,裴野掉头马不停蹄地往附属医院家属楼赶去。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沦陷了,像是无药可救的瘾君子,明明知道傅声或许不会待见自己,可心一旦闲下来,相思便像藤蔓般缠绕着他的神思,让他如飞蛾扑火般不惜代价向傅声奔去。   或许现在的傅声早就不需要裴野了,可他不在乎,他需要傅声,像沙漠里的旅者渴望水源一样,一天见不到都让人寝食难安。   车在别院车道停稳,裴野从后备箱取出一个纸箱子,给车子落了锁,急匆匆地往院子里走去。   已经入夏,他怕傅声受热,又知道傅声现在吹不了空调,不得不给他置备了台风扇和一床夏凉被。青年抱着箱子走到小院正当间,无意间一瞟,忽然发现院里的岗亭没有人,独栋廊下的门却虚掩着。   裴野心里有点揪紧,放缓了脚步,忽然听见屋里传来一个隐隐约约的男声——是胡杨的声音。   那男人一向是个大老粗做派,呼来喝去的,可此刻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极其兴奋,甚至还夹杂着些让人恶寒的、油腻的笑意:   “没想到啊,都信期了,还是个贞洁烈货……没关系,药性上来,咱们可以慢慢玩……”   裴野的脸唰的一下血色全无,双手一颤,箱子砰的掉在地上。   屋里胡杨似乎沉浸在某种计谋即将得逞的得意中,丝毫没察觉到院子里的动静:   “今天你让老子爽,老子一高兴,往后也能让你好过一点,算起来你可不亏……艹!”   胡杨嘶了一声:“你他.妈还敢还手?!”   破口大骂的档口,胡杨正拎着傅声的衣领将人狠狠摔在地上,茶几上的水杯被打翻,残余的烈性春//药撒了一地。他扬起胳膊,眼看着一个蓄满力的巴掌就要抽下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   咣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脚踹开,胡杨吓得身体一僵,忽然感觉腰间凉风忽扇而过,男人意识到配枪被抽走,大惊失色欲转回身:   “谁……”   砰! 第71章   一缕硝烟燎起, 胡杨瞪大了瞳仁,捂着肋下汩汩流血的伤口,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人。   裴野收起手枪。子弹壳哒的掉在地上, 青年逆着光的脸肃寒如冰山,瞳孔里杀意沸腾, 居高临下地看着胡杨的脸。   胡杨想说话, 可一开口, 血沫便从嘴里涌出来, 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视线阵阵模糊,只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裴野冷酷的声线:   “引爆安全屋, 在医院掌掴他,在牢房对他用重刑,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忍你一次两次,绝不会有再三。”   “放心, 明天这时候,你的尸体会出现在医院停尸房,裴初会收到你想要强.奸猫眼未遂,配枪不慎走火, 送医抢救无效身亡的报告。”   裴野蹲下来,把已经擦掉指纹的枪塞进胡杨抽搐着抓紧地板的手中, 阴恻恻一笑。   “这就是你碰他的代价, 胡杨同志。”   倒在地板上的人身体抽动了几下,瞪着裴野,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扭曲声音,最终双腿一蹬咽了气。   深红的血液不断从胡杨身下渗出, 裴野低着头看了眼胡杨死不瞑目的尸身,忽然听到沙发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隐忍的呻.吟:   “唔……”   杀戮和恨意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裴野骤然回神,打了个哆嗦,大步流星迈过去:   “声哥!”   他下意识在蜷缩在地的傅声身旁蹲下,心疼的视线在傅声身上游移,颤抖着伸出手想把人扶起来,“声哥,你没事吧,能听见我说话吗?那畜生他有没有……”   裴野的话音突然顿住了。   刚刚他满心都想杀了那欲行不轨的混账,甚至没来得及细细看一眼傅声,如今傅声就躺在他怀里,浑身大汗淋漓,双眼失焦,痛苦地大口喘息着。   omega雪松味的信息素正如湍急江水奔腾而出,昭示着此刻青年正在经受极度剧烈的情.潮。傅声本就饱受伤病和信息素失调综合征困扰,如今发.情期内被强灌了烈药,两相催发,如果不采取措施,傅声今晚必死无疑。   裴野心焦如焚,将清瘦的omega一把抱起,用脚踢开卧室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将人放下,俯身抓住傅声的手腕:   “声哥,抑制剂在哪?这里有没有抑制剂?”   烈药加发情期作用下,傅声的信息素格外浓郁,裴野呼吸愈发沉重,视线不受控制地在傅声微掀开的衣摆下那截不堪一握的细腰上胶着。傅声仰面躺在床上,修长的双腿绞紧,无力地偏过头,半边脸颊贴着软枕,抬手遮住双眼费力地喘息着,却始终没吭声。   裴野终于急了,松开手一翻身跨上了床,手撑在傅声身侧,俯身死盯着他,语气重了些:“声哥!告诉我抑制剂在哪——”   “不会……告诉你的……”   裴野一怔,傅声在他身下咬着嘴唇身子颤抖了一会,吐了口气,断断续续地低笑:“那家伙死了……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裴野的眸光一颤:“你难道……!”   傅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强制发.情、被下药,却打算将错就错,准备在发情期的高热下器官衰竭而死。   他几乎是在利用一切机会求死,不择手段地想要把裴野从他身边推开。   裴野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断了,他咬着牙一把扼住身下人纤长的颈,肌肤触碰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浑身一震,裴野能感受到傅声凸起的喉结在他掌心上下滑动,像猫咪幼崽的爪子在轻挠,酥痒顺着手心流窜。   傅声闷哼一声,挪开遮住眼睛的手,水汽氤氲的眸子微转,对上裴野野兽般发了狂的幽深瞳孔。   “你就这么想死吗?!”裴野颤抖着吼道,“快点告诉我在哪,再拖下去连药物也不管用了!”   话音刚落,雪松味的信息素轰然倾落如山洪,本该冷冽的气味中却掺杂了大量甜腻到糜烂的味道,裴野头皮都被激得要炸开,心里却登时跌入黑黢黢的谷底。   他拗不过傅声,终究迟了一步。   信息素彻底失控,也就意味着除非标记,omega的发情期再不可能用药物手段控制住了。   裴野绝望地阖了阖眼,低头向下望去。   青年苍白的脸敷着一层潮红湿气,发丝凌乱地铺散在枕上,紧绷的下颌勾勒出脆弱分明的线条,嘴唇微启,吐息都夹杂着破碎的轻嘤。   如骤风吹乱夜下梨花,花枝残破,芳香缭乱。   裴野小腹一紧,只觉得喉咙干得要命。   傅声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眼看着烈药已经让他心跳加快到喘不上气,每释出一波信息素,瞳孔便雾似的散了一分,可他还是努力汇聚眼神,拼命找寻着裴野的方向,嘴角扯起弧度:   “裴警官……”   傅声被裴野的大手扼住脖颈,整个人仿佛对方稍一用力便可捏碎一般,连气音都在战栗着。   像是被人攥住心脏似的,裴野的心室突然疼得要裂开,他懊悔地立刻泄了手上的力道,眼眶倏地红了,哽咽着摇头:   “声哥,别这么叫我,求你了……”   “你让我放手我做不到,我这一辈子都要抓着你……”   傅声的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后颈的腺体反常的肿胀,如针扎般刺痛,他不得不努力偏着头减少腺体的摩擦。   他闭上双眼,挣扎着苦笑出声:   “裴警官,谢谢你让我……清清白白地走……”   裴野的呼吸都多了几分浓重的哭腔,他阖了阖眼,颤抖着低下头,唇角擦过傅声被情.热熏红的薄软耳垂,掀开眼帘时满眼挣扎的苦楚,如海底暗涌的岩浆。   “声哥,”他哽咽着低声道,“只要你活着,我宁可你恨我一辈子。”   说罢,裴野扳过傅声的侧脸,俯身吻上那双他觊觎了整个青春的唇。   双唇紧贴的一刻,裴野感觉自己触碰到了天边的云。   傅声的嘴唇干燥而柔软,唇瓣无意识地微张着,绵绵吐息都被这轻慢而仓促的吻打乱,泄出低喘微微。裴野原本箍着傅声脖颈的手彻底松开,另一只手扶着傅声的脸颊,喉结滚动着加深了这个吻。   傅声在他身下轻哼着,任alpha的舌尖撬开青年的贝齿,挑起他柔软的舌尖,唇舌纠缠间水声啧啧,暧昧不堪。   傅声身子抖了抖,在裴野底下试着扭动身子,却反被牢牢压住。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裴野那放大的脸庞近在眼前,凌乱垂落的碎发半遮着年轻alpha阖着的眼睛和高挺鼻梁,可眼底汹涌的暗潮却挡也挡不住,唯独神情珍重到仿佛像在亲吻他此生唯一的珍宝。   傅声连呼吸都忘了,甚至有些不解风情地、直勾勾地看着裴野的脸。裴野吻得投入,气息还因为刚刚的激动而有些急,几乎是一边哽咽着一边亲吻他,偶尔喉咙里委屈隐忍地低.喘一声,把泣音都吞没在交缠不休的长吻之下。   傅声大脑宕机般怔着,直到裴野像某种犬科动物似的吮吸舔吻着他的唇瓣时才猛的回神,忍着体内一波波酷热的浪潮就要推开裴野:   “放开——嗯……”   裴野看都不看便精准抓住傅声推着他胸口的手,将其按在床上,转为十指相扣。   铺天盖地的alpha信息素顷刻间席卷而来。   信息素失调综合征本就让傅声对alpha信息素缺乏抵抗,发.情期和烈性药的双重作用更是让他对信息素到了一种渴求的地步。   傅声的身子一下子软成了一滩水。他浑身的毛孔仿佛都打开了,拼命攫取着空气中的信息素,青年舒服得浑身颤抖,基因深处的服从欲彻底征服了他。   裴野这才撑起身,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太甜了。   傅声的舌尖好像沾了蜜糖,若不是怕耽搁太久他身子受不住,裴野就是这样亲到海枯石烂也不会腻。   他眸光微沉,声音颤抖地一笑:“这算是我们的初吻吗,声哥。”   傅声被他握着的手条件反射地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可裴野的信息素太过浓郁,他几乎要溺死在这信息素饱和的空气中。傅声仰着头,一双长腿忍不住地并拢来回摩擦,强忍着蚀骨的痒意,艰难喘息着:   “滚……你让我,恶心……”   裴野嘴角勾起一丝苦笑。青年修长的指尖轻触傅声汗水打湿的鬓角,曲起指节在傅声滚烫的肌肤轻蹭。   如果不是命运捉弄,傅声本该是裴野一辈子连做梦都不敢肖想的隐秘钟情。就算真的有修成正果的那一天,也该在是他大方将自己的爱昭告天下,将自己的真心捧给傅声、历经千辛万苦把心爱的人追到手之后,在一个最安静美好的夜晚,和两情相悦的恋人灵.肉交融,此生不离。   可他搞砸了。在这仓促的夜,软禁的别院,他用alpha高高在上的信息素强迫他痴恋的人臣服,而傅声根本不愿意让裴野碰他,甚至宁愿去死。   裴野深吸了口气,低下身子,手从傅声衣摆下探进去,攥住傅声的腰肢时,青年自己却先行颤抖了一下。   他对傅声的腰有着自认为近乎变态的迷恋。傅声并不是瘦小干枯的骨架,除开第二性别,作为男人他的身材相当有吸引力,可偏偏傅声腰胯细得与女omega不分上下,因为体型偏瘦,小腹也纸一般平坦,平躺时甚至会塌陷下一块,肌肉线条流畅紧实。   从小到大,裴野不知多少次盯着傅声柳条似的细腰出神,偏偏他总是穿着收腰制服或者扎进腰带的衬衫,有时裴野甚至会忌惮傅声的身边人,怕别人也被这清瘦细韧的身段勾了魂去。   如今真的抚摸着这截窄腰,裴野呼吸都变得粗重了,掌心沿着那收紧的腰线爱不释手地揉捏,从突出的胯骨滑至没有一丝赘肉的下腹,再缓缓上移到肋下,一寸一寸用手描摹这血肉骨髓。   被触碰过的皮肤下连毛细血管里都流过细碎的电流,傅声瞳孔震颤着,没忍住低.吟出声:   “唔……!”   裴野的手一顿,那双桃花眼眼角泛红,眉峰压下一丝堪堪按捺住的alpha暴戾的冲动,胸膛因为克制的深呼吸而起伏。   只是听见傅声发出一丁点声音,他就没出息地起反应了。   他从傅声身上摸到一层细密的汗水,低下头凑在青年深陷的颈侧,又往下咬了一口傅声突出的细直锁骨,嘴唇贴着对方颈窝的肌肤,嗅了嗅傅声颈间的芳香,鼻腔里发出闷闷地哼笑,低沉如独奏的弦乐。   “声哥,”他用气音极轻地呼唤对方,“你稍微对我示好一下,我就感觉爽得受不了……你养了我七年,我早就被你养得病入膏肓了。”   傅声在他身下死死咬住嘴唇,绝望地闭上眼睛。   裴野忍得辛苦,他何尝又不是在煎熬。他们到现在为止明明什么实质性的事都没做,却无异于在傅声身上点起了一把火,烧光了他全部的理智,四肢百骸都仿佛在被虫蚁啃食,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裴野的手在傅声的下腹流连一阵,将傅声紧绞在一起的腿引导着分开,又扶着他的身子让他抬起一些,抽过一个软枕垫在傅声腰下。   衣服被剥下,常年不见光的莹白双腿露出来,傅声虽然很久没运动,可毕竟锻炼了多年,肌肉线条向内收窄,劲瘦的腿根皮肤却滑腻细润。   单薄的腰肢被迫拉伸开,下腹青色的血管隐没至裤腰边缘。   裴野头皮发紧,咬了咬牙,忐忑地向下探索。   傅声像条涸辙之鱼,虚弱却不得不顺从地任其磋磨,琥珀色的瞳孔雾蒙蒙的,睫羽振颤。   “你别乱动,”裴野也没好到哪去,被自己的生涩急得满头大汗,口中念着,“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再不赶快临时标记你就会脱水休克,本来你心脏就吃不消——”   裴野忽然张了张嘴,探进去的手僵了僵,傅声的腿羞耻地想要并拢,却因为一只脚踝被攥着动弹不得。   青年没忍住一声难耐的轻.喘:“呜……!”   裴野的脑子里嗡的一下炸开。   浑身的血液都倒流而下,青年眸光一黯,鼻息都粗重了几分,攥着傅声脚踝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信期的omega身体格外脆弱,傅声无助地抬手想要去抓住裴野:   “停下、痛!”   裴野一惊,赶忙松开手。傅声的双腿立时收紧,痛苦地夹着裴野的腰瑟瑟发抖:“住手!不要看……”   裴野的目光沉下来,扶住傅声的膝,最后深望了已被热气蒸得湿透的青年的脸庞一眼,轻轻吐了口气,郑重地俯下身。   傅声心有余悸地喘息,头脑里滚着沸水般燥热,忽然感觉一股热气熨帖地呵在皮肤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某种柔软的触感贴上来。   傅声的眼睛一瞬间瞪大,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喉结滚动:   “别……那里,不能……!”   裴野的无师自通令他头皮发麻,可对方伺候得他又羞耻又舒服,傅声的双腿几乎一下子就哆嗦着夹紧,又被毛茸茸的黑发刺得发痒。   听见傅声断断续续地低.喘,裴野微微抬头,舔了舔嘴唇,回味无穷似的笑了。   “声哥哪里都是甜的。”他说。   傅声的心脏砰地重重一跳,耳根顿时红了:“闭嘴……!”   波涛般的快意层层袭来,傅声头脑发涨,两腿瑟瑟发抖,腰也被铁钳似的手掌箍着,下意识抓住裴野脑后的碎发,手指打着颤插进青年发间,侧脸紧贴着枕头难耐地轻蹭着:   “松、松手……”   他忽然颤抖得愈发剧烈,面上浮起玫瑰般的嫣红色,热汗淋漓的颈侧泛着碎钻般晶莹的光。   “裴野!”傅声的音调崩溃地拉高,“不要——”   青年身子弹起,绷紧如满张的弓,腰肢乱颤,伸直了颈无声地尖叫。   良久,裴野撑起身子,用袖口擦了一把脸,目光晦涩,欣赏着傅声长发凌乱瘫倒在床上的模样。   一种巨大的满足感自肺腑间油然而生,裴野盯着傅声绯红的脸,伸出手。   皮带扣咔哒一声,傅声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凌散的眸光重新一丝丝汇聚起来,嗓音沙哑:“够了,你走开……唔!”   一阵天旋地转,裴野搂着傅声的纤腰将人抱起来,二人位置调转,换做裴野靠坐在床头,傅声面对面坐在他腿上。   刚刚那样一番折腾,加上信期使不上力,傅声本就病着的身体哪里跪坐得住,他喘得极浅,每倒一口气都要挨一阵心口的钝痛,眼底氤氲起稀薄的水光:   “你到底要,要干什么?”   他难受地动了动腰,忽然触到了某个滚烫的物什。   傅声低头看去,眼眶顿时烧了起来,有些惊恐地摇摇头:“不行,我不行的……!”   傅声的心顿时揪成一团。他和裴野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七年,却从未对这方面有过任何关注,他打死也想不到这个曾经在他眼里需要保护的“小孩”居然这般傲人。   若是真刀真枪比试一番,他怕不是要被捅穿了胃!   裴野的手绕到傅声身后,手掌轻易便几乎覆住omega的后腰,用力往怀中一揽,二人顿时紧紧贴在一块,傅声的鼻尖险些撞上他的下颌。   “声哥。”   裴野温柔地爱抚着傅声浅色的长发,又摸摸傅声牙关颤抖的脸,对方无助地战栗着,眸光因惊惶而趋于破碎。   “信期是不可能这么轻松就度过的,”裴野双手攥住傅声的腰,“你被下了药,又得了失调症,没有标记就是死路一条。”   “那就让我死,”傅声吃力地仰着脸迎视着裴野低垂的目光,“与其欠你一条命,不如死了痛快……”   裴野嘴唇动了动,肩膀颤抖着无奈地笑出声来,半晌他微微探身在傅声抿紧的唇角落下一吻。   “只有这件事没商量。”裴野低声说,“原谅我的任性,声哥。”   说罢,青年手臂肌肉发力,攥着傅声的腰将人微微抬起,如同怀抱着一件轻飘飘的娃娃般将人按在自己胯上。裴野眉心一蹙,狠了狠心将人用力一按到底。   傅声身子一震,昂着头蓦地喘出声:   “啊……!”   omega的身体结构本就为繁衍所天生,裴野连攥着傅声腰身的双手都青筋暴起。他喘息着,骨节分明的大手不忘在傅声腰间摩挲,安抚对方的不适:   “我没忍住……是不是疼着了?”   傅声扶着裴野的肩,巴掌大的脸早已经汗如雨下,连颈侧都泛着缱绻的淡红色,单薄的脊背上凸起的琵琶骨颤抖如振翅欲飞的蝶。   可那却不是疼,而是爽的。   傅声的身体病态地渴望alpha的抚慰,更不要谈这姿势本来深,他又开始因为失调症发作而激烈地战栗,几乎瞬间就被这直冲天灵盖的酥麻感觉刺激得丢了魂。   他早已到了极限,可是欲望的开关一打开,身体就已受不住理性的管控。傅声闭着眼,难耐地咬着嘴唇,弓起窄腰,竟然前后摆着胯磨蹭起来。   裴野额角浮起青色的血管,棱角分明的下颌紧绷起来,嘶的抽气:“别,你没有深浅,我来——”   也许是信息素失调让他彻底被本能支配,又或许是烈药上了头,傅声是真的失控了,裴野刹住话音,喉结上下滚动起来,紧蹙剑眉,理智和本能在脑内疯狂地互相厮杀。   “哈啊,”傅声的手撑住裴野衣摆下肌肉紧实的小腹,隐忍地喘息,“好涨……”   裴野咬紧牙关,在心里低声骂了句脏话。   他对傅声无意识的撩人完全没有抵抗力,动作都狠了些,引得傅声抖了抖:   “不要,太重了……”   忍无可忍,裴野握紧傅声不堪一握的腰,挞伐渐深。他摸索着触碰到傅声身后两个圆润腰窝,那里深陷着一层晶莹薄汗,位置仿佛恰到好处的抓手。   从头到脚,傅声身体的每一寸仿佛都长在了令裴野心痒难耐的点上,更遑论将平时禁.欲自持的omega磨人的另一面激发出来,叫人血液上涌。   傅声颤抖如暴风雨中海上的扁舟,灼热的呼吸交融,不知过了多久,傅声整个人陡然一颤,呜咽出声:   “太深了,小野……!”   裴野的喉咙猛然一紧,微微坐起身,死死盯着傅声失焦的双眸,声音抖得不像话:   “声哥你叫我什么?”   他顿了顿,唇角欣喜若狂地扬起,急吼吼地追问道:“声哥,看看我,我是谁?”   傅声抽噎了一下,迷惘地微微转动眼珠,与裴野对视。   “再说一次啊,”裴野咧了咧嘴,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的宝贝,你再叫我一遍……和从前一样叫我好不好,求求你了,声哥……老婆……”   他将傅声软绵绵的身子圈在怀里,傅声的脸几乎与他挨在一起,眼睫轻轻一颤,断断续续道:   “裴……警官……”   裴野的笑容凝固了。   “你是裴警官……”几个字从傅声战栗的齿间蹦出,“是新党的,大功臣,血鸽……”   全身的血液都在唰唰地急速降温到冰点,裴野呼吸愈发急促,握着傅声腰侧的手用力收紧,肌肉流畅的手臂上都浮起蜿蜒的青筋。   “你故意的,”他深邃的眼眶里泛起水光,“你故意这样激我是不是?!”   裴野抓着青年紧窄的胯骨用力往下一按,傅声的喘息骤然拔高,昂起头时颈部绷紧出一个脆弱的弧线,裴野知道对方这是登顶的前兆,低喘着将傅声圈入怀中,强行按着人伏在自己胸前,拨开信息素缠绕的发丝。   “唔……!”   裴野偏过头,犬齿刺破肿胀的omega腺体,浓郁的信息素注入傅声的身体之中!   头脑内炸开无数烟花,傅声浑身一震,喘.息顿时染上崩溃的哭腔,他想躲开,却被裴野单手箍着后腰钉死在身上,只能无力地抓着裴野的肩膀承受alpha的啃咬。   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临时标记或许持续了很久,又或许只过了短短几秒钟;待裴野终于松口抬起头时,傅声难耐地哼了一声,彻底瘫软了身子伏在裴野怀中虚弱地喘着气。   omega刺破的腺体处,因信期而比平时更甜腻的雪松香味里多了些清冽的薄荷味道,从汗湿的长发间扑簌簌地四散开来。   傅声身子近乎麻木,裴野鼻腔里隐忍地长出了口气,整个人还沉浸在方才的余韵里,抬手抚摸傅声清瘦单薄的脊背时动作都多了些慵懒意味。   临时标记后的omega会有一段时间的不应期,傅声又得了失调症,一定比寻常omega更加缺乏安全感。裴野歪头安抚地亲了亲傅声的发顶,青年正埋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他心里的爱怜与疼惜满到快溢出来,扶着人在自己怀中坐稳,轻唤道:   “小声,还好吗?”   怀中人半阖着眼,眸光涣散,唇齿微张,对裴野的呼唤似乎没有了基本的反应,和昏过去没什么两样。裴野心房倏地一紧,刚刚的酸涩委屈重返心头,颤着双手将人重新拥入怀中,脸贴着傅声柔软的长发低声自言自语:   “声哥,我以为救了二哥之后,自己在你心里不再是那么不可救药的坏狗了……可现在,坏狗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倚靠着的胸膛传来微微的震动,傅声疲惫地阖上眼,搭在裴野肩头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成拳。 第72章   一夜抵死缠绵, 傅声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回到了特警局局长办公室内,坐在他对面的却不是卫宏图, 而是他的父亲傅君贤。   他仿佛陷入错乱的平行时空,彼时裴野在读高二, 因为成绩优异被H大提前录取, 只需要正常参加高考就能顺利入学, 只是政治背景需要交给军部审核。傅声怕出差错, 工作之余替裴野跑前跑后操心升学。   偏这个节骨眼, 傅君贤突然提出要给他相亲。   “父亲,我还年轻, 没有结婚的想法。”   面对傅声的抗议,傅君贤不以为然:“小声,你毕竟是omega,工作还这么特殊, 得有个人照顾你。小郑那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品行端正,比你大三岁,今年毕业在市医院上班, 工作稳定,有什么不好的?”   “人家条件这么好, 找我一个从事高危行业的干嘛, ”傅声哭笑不得,“我年底就要提拔为干部了,没时间也没精力结婚。”   傅君贤沉吟片刻:“小郑他爸和我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其实在你妈怀着你的时候,两家还开玩笑订过娃娃亲, 虽然作不得数,总归……儿子,不管你对人家有没有意思,看在父辈的交情上,好歹和小郑见一面,就当爸爸拜托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傅声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   晚上回到家,裴野正在卧室温习功课,他虽然被提前录取,但是为了学校的奖学金补贴家用,到考试前还是全力以赴地准备。   听到傅声开门,裴野习惯性出来迎接,见傅声手里提着一捆活蟹,笑着说:“看来今天要大饱口福了。”   “读书辛苦,给你做个蟹黄汤包补补营养。”   煮好的猪皮汤和鸡高汤前一天已经冷藏好,傅声换了衣服,把螃蟹收拾干净上了蒸锅,用高筋面粉和了面,等螃蟹蒸好,一锅端出来,坐到餐厅一只一只剥蟹,细嫩的蟹肉收拢在一个碗里,与汤冻和匀,趁内馅冷凝期间抓紧擀好面剂,等包好包子蒸上,已经过了个把小时。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大,饿得快,眼看其他菜都好了,只剩最心心念念的汤包还在屉上,裴野饥肠辘辘地在灶台边故作夸张地吸鼻子闻味儿:“香死个人了,声哥,急急急,我都前胸贴后背了!”   傅声笑着把人推出厨房:“猴急,什么好东西给你也是糟蹋。”   盼星星盼月亮,压轴菜终于端上来,掀开盖子的一刻裴野眼睛都发直,用筷子戳了戳汤包的皮,里面满满登登快要溢出来的汤汁撑得包子皮一晃一晃的。   少年吞了吞口水,轻轻咬了一口,薄如纸的筋道面皮破开一个缝隙的瞬间,澄黄的热腾腾的鲜美汤汁裹挟着软嫩蟹肉如开闸泄洪般流进口中,海味的鲜直冲头顶,裴野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含着汤汁都不忘大着舌头道:   “好幸福,我要哭了……”   傅声剥着多蒸出来的螃蟹,蘸着醋碟笑盈盈地:“好吃吧,这可是螃蟹最肥的季节。”   “声哥,这汤包这么大,你也尝一口呀。”裴野把蒸屉推到傅声那边,对方拿起拆下的蟹腿:   “我爱吃清蒸的,你吃吧。”   裴野有些遗憾地说了声好,把蒸屉拉回来。   傅声的手机震动两下,青年擦了手拿起查看,是傅君贤发来的消息,上面有那个叫郑斌的年轻人的一些资料,以及告诉他明天郑斌会来家里接他出去吃饭。   傅声瘪了瘪嘴,忧愁的表情引起大快朵颐的少年注意:“咋啦声哥。”   “我父亲给我安排了相亲,明天就要见面。”   短短一席话,裴野的筷子都掉在桌上,少年大惊失色,反常地抢过傅声的手机:“谁要和你相亲?!”   傅声没想到少年反应这么激烈,愣神的功夫,裴野已经粗粗浏览完了那资料,指着屏幕上青年的照片,语气格外尖酸刻薄:   “就这个丑八怪书呆子?”   照片上的郑斌戴着眼镜,虽然相貌平平,但好歹文质彬彬的,绝对和丑沾不上边。   十七岁的裴野身体如雨后春笋般拔高,长身玉立,褪去孩童的婴儿肥,脸型刀刻般有棱角,额前黑色的碎发掩盖不住眉宇间飒爽锐利,是个走在街上会被星探塞名片的主,论相貌用惊世骇俗描述都不为过。   若旁人便罢了,偏偏裴野顶着这样一张帅脸出言讽刺,再加上那双不笑时格外冷峻的桃花眼恶毒地眯着,颇有一种校园片里持靓行凶、霸凌老实人的反派校霸既视感。   傅声无可奈何地拿回手机:“小野,嘴上放尊重些。”   裴野一声冷哼:“这门亲事,我反对。”   “谁说我真要和他结婚了?”傅声气乐,“父亲说得对,不能驳人面子,大不了回头我找个借口婉拒就是。”   “要我说见都别见!”裴野语调拔高了些,“他一见你,肯定要对你死缠烂打,万一你没抗住他的糖衣炮弹,那可就……”   少年忍不住陷入自我编织的幻想,一阵恶寒:“那可就全毁了!”   傅声扶额:“不是,有这么严重吗?”   “怎么没有?!和这种面相傻乎乎的结婚,都影响后代的基因!”   傅声噗嗤一声,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站起身用筷子敲敲裴野的头顶:“好好好,天底下的omega都识相点,只能和我家小野这样标致的小帅哥结婚,成不成?”   傅声说完没忍住又乐出声来,放下筷子去厨房拿东西,没留神裴野的眼底一阵暗流汹涌。   “你倒是肯嫁才行。”   少年用他听不见的音量嘟哝着。   说一千道一万,该见的面究竟是推不开。第二天是周末,起床后傅声想到自己注定要婉拒对方,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便准备给郑斌准备些亲手做的见面礼。   大早上,裴野自打傅声钻进厨房,就一直在门口抱着胳膊用言语捣乱:   “哟,那郑什么什么的,是属猪的吗?这么多曲奇饼干,他也不怕撑死。”   “蔓越莓干差不多放点得了吧,尝尝味还不行?长这么大没吃过?”   “吃进肚子里都一样的玩意,搁什么模具啊,他也配吃这么好看的小曲奇——”   “……小野。”   傅声啪的一声关上烤箱,转过头笑得如沐春风:“再胡说八道,未来一周我申请加班,你自己做晚饭吃。”   裴野瞪大了眼睛:“你凶我,你为了没见过面的一个臭alpha凶我!”   “你不也刚分化成alpha……”   窗外绿茵浓郁,夏日鎏金,蝉鸣街静。傅声穿着轻薄的白色短袖灰色长裤,裴野干脆一身背心短裤,露出十七岁少年的薄肌,小臂上的青筋蜿蜒至手背。   裴野嘁了一声,走到冰箱门前:“小心人家以为你暗恋他。吃不吃冰棒……”   他的指尖刚碰到冰箱,只听一声金属的脆响,他猛的侧过头,看见青年手里的夹子掉在地上,傅声手撑着灶台边缘,弯下腰大口大口喘着气。   “声哥?!”   裴野吓得丢了魂,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傅声:“好好的这是怎么——”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傅声无力地低垂着头,露出脆弱的后颈,肿胀的腺体散发出一股浓烈馥郁的雪松香气。   须臾之间傅声已然大汗淋漓,短袖被虚汗打湿,紧贴着青年清瘦的身躯。   “前两日忙,忘了注射……”   傅声嗓子哑得可怕,信期来得又急又凶,令他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   “你别怕,我先扶你去坐着,家里还有抑制剂。”   话是这么说,可搂住傅声肩膀时,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别开了视线。傅声的信息素如潮水般袭来,十七岁的alpha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光是闻到就控制不住地心跳加快。   或许是察觉到这份尴尬,傅声咬紧牙关,拼了命地想控制自己,但发情期的腺体已然失控,哪怕他浑身颤抖,还是憋不住信息素源源不断地喷薄而出。   更可怕的是,傅声居然对alpha的信息素产生了原始的渴望,哪怕是自己身边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alpha——   傅声支持不住,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裴野想搀扶他起来,却被傅声闭上眼睛推开:   “去拿抑制剂来。”   裴野反应过来,自己的触碰许是对傅声起了坏效果,说了声好,跑去主卧。   傅声虚脱地靠在门框边上,浑身的骨头都酥了,信息素过量的释放正在迅速消耗omega的体力,身体深处某种原始的欲望更是在叫嚣着觉醒。   忽然咚咚咚三声敲门声,深陷发情期的omega都易受惊吓,傅声猛的一震,只听到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请问这里是小傅家吗?我是郑斌,伯父介绍来的那个。”   屋里的两个人都呆住了。傅声发情期这一突袭,搞得两个人浑然忘了赴约的事。裴野从主卧跑出来,一手抓着抑制剂,显然也有点没主意了,比划着手势用气音问:   “怎么办,打发了他?”   傅声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分化得早,很小就靠抑制剂规避发情,因此发情期来得特别猛烈。他腰酸得坐不住,整个人像水里刚捞起来似的,汗水汇集在尖削的下巴上,一滴滴落在地面。   “先注射。”他做了个口型,裴野会意,蹲下来把软若无骨的omega搂过来,将傅声整个人圈在怀里。   傅声清清嗓子,说话时裴野能感觉到自己胸腔传来的嗡嗡的振动。   “郑哥,刚刚想给你打电话说明的,实在抱歉……”   傅声用力对门口大声说道,“我生病不舒服,今天不能去吃饭了。周一下班之后,我请客,就当……”   他说到一半,剧烈的热潮引起心脏猛的收缩,傅声差点呻.吟出声,裴野心疼地把人搂紧了些,一只手按住傅声痛苦地想要抓过抑制剂的手。   “你太虚弱了,我帮你。”裴野低头在他耳畔说。   傅声靠着年轻alpha温暖坚实的胸膛,后颈温热的气息让他凭着本能贪恋地扬起头向后蹭了蹭,疲惫地合上双眼。   身后的少年身体一僵。   傅声匀了口气,尽力让自己听起来正常:“……就当我今天放鸽子的赔礼。”   门外的人显然没料到会被拒之门外,有些不甘心道:“小傅你太客气了,病得严重吗?不介意的话,我是医生,可以帮你看看。”   傅声浑身燥热,脑子快要烧成浆糊,依偎在少年怀里颤抖着,迷迷糊糊中感觉一只大手抚上他的脸颊。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该怎么推辞才好,只感觉腰间一凉,有谁把他的衣摆掀起,在小腹摸索一阵,忽然一阵刺痛,抑制剂的针头刺破皮肤,微凉的液体推进靠近宫.腔的静脉之中。   傅声双腿顿时绞紧,颈部绷起一个脆弱的弧度,可那只手转而覆住他的颈,修长的五指抓住他的咽喉,虎口卡在他下颌令他发不出一丝声音,傅声被死死禁锢在少年的牢笼中,无声无息地迎来了抑制剂强行刺激他达到的峰潮。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钟,傅声却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涣散的瞳孔微微战栗着,失去支撑歪倒在裴野身上。   门外的郑斌左等右等,没听到傅声回答,有些狐疑地敲了敲门,半天没人应,于是清清嗓子:“那个,你没事吧小傅——”   门忽然拉开了一条缝,郑斌小小地吓了一跳,刚想把准备好的花拿出来,却在看到门口的人时吃了一惊。   他看过自己父亲发来的照片,他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青年,几乎是对傅声一见钟情。眼前的青年同样有着英俊的外表,却并不是他照片上看过的傅声本人。   这个年轻男子不同于照片上气质清冷温润的傅声,对方容貌有种混不吝的攻击性,眼神更是带着毒蛇锁定猎物般的危险气息。   “我是傅声的表弟。傅声身子弱,已经睡了,”年轻人冷冷地说,“郑医生,谢谢你,不过我来照顾他就好。”   不等郑斌回答,房门立刻关得严严实实。   姑且算是敷衍了事后,裴野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折返回卧室,傅声正躺在床上,刚刚从他被裴野匆匆抱进屋开始他浑身就酸痛得可怕,新伤旧疾在信期催发下发作,他痛苦地闷哼出来:   “唔……”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覆上他的额头,磁性的声音在头顶传来:   “马上就好了,声哥,我在门口守着你,有什么事随时叫我,啊。”   他张了张嘴,想唤他的小野别走,可那温热的手掌说完便很快脱离,他嗬嗬地喘着气,试图伸出手抓住对方,却只抓到冰凉的空气。   整个视线开始扭曲、模糊,仿佛被吸进一个无形的漩涡,傅声感觉身体在无限下坠,最终昂起颈深吸了口气,挣扎着跟随意识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   裴野是被一阵轻微的动作吵醒的。   天光大亮,晨曦透过窗帘缝隙照下来,卧室里暖融融的,满屋旖旎的雪松与薄荷余味。   裴野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从乱糟糟的被窝里坐起来一些,靠在床头。   兵荒马乱的一夜漫长又遥远,就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发生的事。他用掌根轻轻捶了捶发胀的太阳穴,迫使自己快点清醒过来。   昨晚裴野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他记起,自己最后一件事是去连夜处理了胡杨的尸体,再往前是抱着傅声去浴室清理,再往前——   记忆的珠子串成了线,裴野的手一顿,倏地侧过头。   一线晨光不偏不倚,正照在他身侧沉睡的傅声脸上。   裴野眸光一动,冷峻的面孔都柔软下来。   傅声面向裴野侧躺着,似乎是昨晚折腾太过,青年的睡颜格外沉静,侧脸埋在软枕里,睫羽随着悠长的呼吸轻颤,阳光下青年半长的发丝泛着些暖调的栗色,皮肤白得透明。   青年未着寸缕,消瘦的肩胛骨露在被子外,因为呼吸而规律地起伏,锁骨和颈侧印着显眼的暗红吻.痕。   裴野眼里渐渐蓄起脉脉的温情,他无声地笑了笑,抬手去拨弄傅声鬓角的长发。   身旁的omega身上充盈着化都化不开的,独属于裴野的信息素凛冽性.感的味道。   ——他是声哥的alpha了。   或许是被裴野的动作惊动,亦或是被阳光刺了眼,傅声皱了皱眉,难耐地轻喘了一声,在被窝里蹭了蹭,伸出一只清瘦光洁的手臂,闭着眼睛摸索了一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搭上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把枕边人当做了什么抱枕靠垫,傅声这一伸手,刚刚好搭在裴野紧实的下腹上。   裴野一怔,下意识地有点害羞。偏偏傅声意识不清明,凭着标记后信息素亲近的本能往裴野怀里凑了凑,搭在他身上的手一动,痒得裴野小腹一紧。   得亏他穿了件背心,要是肌肤相亲,大早上的,自己恐怕又要把持不住。   裴野定了定神,垂下眼帘,看着几乎要贴上自己的青年。   那种不真实的温馨感又回来了,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刻总是让他不能自拔,好像他和傅声只是一对普通的小情侣,过着他们都曾向往的平凡日常,亲昵温存着,享受二人独处的时光。   这一切太美好,好到他差点忘了,是自己强行临时标记了傅声。   “唔……”   身旁的人闷哼着蜷起身子,眼看着有转醒的迹象。裴野按捺着心里的酸涩,捉住在自己身上无意识乱摸的手,在傅声手腕内侧的脉搏处落下一吻:   “声哥,睡得好吗?”   傅声没说话,在被窝里打了个冷战,微微垂着头咬住嘴唇。裴野一怔,握着傅声的手顺着omega光滑的肌肤往下一摸,沿着泵动的脉搏摸到一手滚热。   裴野的脸色变得难看:“都清理了的,怎么还是发烧了?”   可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傅声掐细的腕被裴野圈着,整个人抖个不住,裴野撩开傅声零碎的发丝,触着一层虚浮的冷汗,颧骨和额头都烫手。   裴野这下真急了,把人捞起来,傅声闭着眼睛,五感依旧不是很分明的样子,任裴野抓过自己的制服外套给他披上,扶着傅声靠在自己怀里顺气。   裴野又心疼又自责,在傅声发烫的眼皮上小心地吻了好几下:“一定是那个失调症,身体对信息素有排斥反应……声哥,哪里不舒服告诉我,一会我去给你买药。”   傅声痛苦地喘息着,勉强睁开眼。   清晨的光线刚刚好,他们的距离却近得不妙。   裴野上了高中后不分寒暑钟爱穿背心短裤睡觉,他也习惯了在家做早饭时厨房外有个大小伙子晃来晃去讨嫌,偶尔闹烦了,掐着裴野的胳膊把人轰出去,两个人打闹够了,再上桌开饭。   四目交汇的一刻,青年顶着晨起的微光,乌黑微长的刘海下俊朗的眉眼专注而温柔地盯着自己,同样有些凌乱的碎发,同样一件赤膊的无袖背心,几乎让傅声一瞬间以为他们回了家。   裴野的眼神宠溺极了。他曾经一度为某人可能会拥有这样温柔的少年而心里酸涩得要发疯,可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样的目光,裴野永远只会留给自己,因为只有自己是他狩猎的目标。   他用七年时间榨干了傅声最后一丝情报的价值,如今这样深情地看着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一阵无由来的惊恐扭曲了傅声的五脏六腑,他的脸刷的白了,肺部收缩,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裴野吓了一跳,揽着傅声的腰,帮他拍着后背:“慢慢顺气,不急……不能着凉吧,我掖了被角的啊……”   傅声的身子在裴野掌心颤抖,他听见傅声断断续续地嘶哑说道:   “水……”   裴野恍然松开他,掀开被子下床:“好,好,我给你倒水。”   他赤着脚跑出卧室又跑回来,拿着一杯温水,傅声本就腰肢酸软,高烧更是让他浑身散了架似的,酸疼直往骨头缝里钻,爬都爬不起来,披着裴野宽大的外套,狼狈地歪靠在床头,细白一截腰肢隐没在被单之下。   裴野在床头坐下,把杯子递给傅声。傅声碍着没穿衣服,不得不一手抓着外套衣襟,一边咳一边另一只手接过,这才改为两手捧着杯子猛灌,来不及咽下的水珠顺着唇角滑落,流至颈侧。   一看对方就是烧得口干舌燥,裴野心疼坏了,伸出手,拇指指腹蹭过傅声下颌的水痕:“别呛着,不够喝还有。”   说着裴野又拿出两盒退烧药,放在床头柜上:“这里居然真有些备用药,一会吃了饭,把退烧药吃了,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幸好今天是周末……”   他看着傅声放下手,披着他的外套靠坐着,握着杯子搁在腿上,咳也不咳了,平静地看着他。   裴野忽然心头一慌,语气变得卑微:“……我能在这照顾你吗?”   傅声垂下眼帘,裴野看了傅声一会,逐渐明白了,艰涩地弯了弯唇:“行,那你千万记着吃退烧药,再难受也别不吃饭,有任何事都给我打电话,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说完,裴野叹了口气,宽阔的肩膀颓了下来,别过头在床上发呆似的坐了一阵,这才不舍地站起身开始穿衣服。   傅声坐在床上没抬眼,余光能隐约感觉到裴野沉默着穿上制服,打好领带。直到裴野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在床边蹲下,理了理傅声披着的外套衣领。   傅声下意识以为裴野是在暗示他把衣服还给自己,刚要脱下来,裴野忽然按住傅声的小臂:“穿着吧,下次我再来取。”   讲完这句,裴野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傅声这下真不懂了,转了转眼珠看向裴野的脸。   青年看上去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沉吟片刻,整理衣领的手抚上傅声发烫的脸颊。   “声哥,我们商量个事好不好?”   裴野斟酌着词汇,说道:“我知道轮渡行动你是研发人,新党想接手复原那个系统,其实你不想修复那个系统也无所谓,你只需要在这做做样子,具体的我认识一个搞计算机的科学家,他的团队就能复原……你表现得配合,他们就会对你放松警惕……”   傅声眼眶瞪大了,琥珀色的眸子微不可察地一震。   原来如此啊。   他忽然想到刚刚自己的那个梦。   政变那一夜过后,他再也没有梦回到过去。可大概是这些天来他眼见着裴野当真像那么回事地为了自己和七组人忙前忙后,他内心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丝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动摇过。   也许心软的时候,才会顾念他们回不到的昨天。他以为自己看透了,没想到从始至终,裴野都没有变过。   在对方看来,现在也许正是放下情分,来一场等价交换的最佳时机了吧?   裴野的话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盯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唇,良久,慢慢地点点头。   “好。”傅声说。   裴野还在不断寻找各种合理性来说服傅声,被他打断话头的一刻意外地愣了愣:“真的?”   “嗯,”傅声声音很轻,语气却清醒理智,“也不用假手于人,需要的话,我真的给你们复原就是了。”   裴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本来都做好了傅声一口回绝他的准备,前些时间还拒不和新党合作的傅声,今天居然主动提出可以重新加入轮渡复原?   “那,那最好,不过复原工作量很大,具体还要看你的身体状况再说……”   裴野着实喜出望外,站起身,刚刚被傅声下逐客令的不快好像全都不见了,青年兴奋地搓了搓手,说话都有点东一句西一句的:   “那我这两天就去让他们准备需要的器械。对了,给你买的那些东西我看你怎么都没用呀,是不是用不上?明天我让人往这里送个好床垫,争取再给你送过来一把好椅子……”   “好好养病,声哥,明天我还来看你!”   他兴冲冲地在傅声唇角落下一吻,这才起身离开。   门打开又关上,傅声阖了阖眼,忽的苦笑出声。   果然啊,他对自己说,果然。   从看到裴野因为自己同意修复轮渡系统而激动不已的那一刻,傅声就知道,他又一次从自己身上拿到他想要的了。   傅声的指尖再次不受控制地开始战栗,他垂眼看着杯中,模糊的水面上倒映出一个看不清面孔的、浅栗色长发的纤细美人,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傅声目光忽然浑浊了一瞬,牵起嘴角,挽了挽耳畔的发丝,喉结滚动着,低声笑了。   “妈妈,”傅声对着水中那个熟悉的影子呢喃道,“小声好蠢啊,他一那样看着我,我就又以为他真的爱我了。” 第73章   军部参谋处办公室内。   “你是说胡杨在制服猫眼时, 配枪走了火?”   报告被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裴初一掀眼皮,冷笑道, “上了保险栓,你告诉我枪凭什么走火?”   “谁知道, 可能是猫眼把枪夺过来也说不定……总之我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   裴野活动了一下脖子, 把警帽挂在衣架上, 嚼着口香糖大剌剌地往沙发上一坐。   裴初厉声道:“他才刚转移到别院几个月, 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组织可得好好考虑一下这个人有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你也太会避重就轻了,”裴野靠在沙发扶手上撑着下巴, “胡杨是老同志了,居然还触犯纪律,就算没闹出人命,被发现了也是要挨处分的。”   裴初突然一声嗤笑:“照你这意思, 他真的给猫眼下药了,那猫眼人呢,他现在怎么样?”   裴野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一乐。   “我临时标记他了。”裴野说。   裴初狠狠一愣, 看着裴野没事人似的拿过茶几上的水壶,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男人不禁皱眉:“裴野, 别跟你哥玩心眼——”   “怎么, 胡杨要睡他无所谓,他把命玩进去了,我接个手还不行?”裴野哼笑道,“他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omega,被标记了之后要多听话有多听话……”   裴野斜了裴初一眼, “猫眼亲口说的,轮渡的程序,他可以参与复原。”   裴初握着报告的手紧了紧:“什么?”   “赶紧想办法安排胡杨同志的后事吧老哥,”裴野端起茶杯,“还有,我都出卖色相了,是不是得给我也顺便申请一些补偿?”   “滚,”裴初没忍住骂了一句,伸手一指,“我这一堆事呢,别给我添乱……等等!”   他看着裴野起身,忽然抬高声线:“别忘了卫宏图,盯紧他点。现在组织里他唯一还算看得过去的人恐怕只有你,未来一旦起了冲突,还得靠你联络争取他。”   裴野摘下衣架上挂着的帽子,哦了一声,嘴角上扬。   “其实你也大可不必忌惮一个卫宏图,”裴野说,“毕竟只要大选成功,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肱股之臣,这场战争中当之无愧的胜利者之一,不是吗?”   说完裴野推开门,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   两天过去。   一大清早,特警局全体高层视频会议的通知便下发到各个办公室。   傅声作为裴野的专属“警情助理”,居然也在出席之列。   原本傅声是不打算来的。别院和特警局都配备了加装安防系统的电脑,供他研究轮渡所用,甚至军部的内网也对他开放了部分权限,只为了让轮渡的研究在不暴露“猫眼已经投入到轮渡复原工作”这个事实的前提下尽快提上日程。   由此可见,新党对于轮渡系统已垂涎到了何种程度,恐怕早就摩拳擦掌等着“享用”轮渡带给他们的巨大便利了。   系统复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傅声只想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和系统打交道,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操劳过度,最近他总是眼睛干涩,滴眼药水,用热纱布熏敷都不管用。   于是,出于工作太累想放松放松缓解眼疲劳的目的,傅声最后还是选择了参加会议。   早上八点五十,傅声来到会议室。屋里没有什么人,他习惯性走到第一排,刚一坐下就听到门口有人大呼小叫:   “喂,摆正你自己的位置,这是你该坐的地方吗?让开!”   傅声没以为是在和自己讲话,放下笔记本,就看见三两个别着一级警官肩章的警察走到自己桌前,不客气地用手敲了敲桌面:   “傅警员,你坐错位置了,心里没点数吗?”   傅声稍稍怔了怔,立刻反应过来。   从二十岁开始,在特警局除非最高规格的全体大会,他从来都是坐在第一排主持会议,听属下给自己汇报的。在这会议室内他和战友同事们不知商讨过多少战术、决议,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坐在第一排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还不快点腾地方?”那警察催促。   傅声也不恼,默默收拾东西,催他的那个警察和几个同伴使使眼色,急于让其余几人目睹自己对傅声呼来喝去的风光样子,傅声对他小人得志的嘴脸视而不见,站起身来。   他虽是omega,身高却有一米八,对方大约是个beta,二人站着时身高完全齐平,二人只隔着阶梯会议室第一排的窄桌相对而立,傅声面色平静,气场上反而更压他一头。   对方刹那间愣了,想要耍横,却不再像刚才那般笑得出来。   “还不快去你该呆的地方坐着去?”   傅声轻轻抬了抬眉,薄红的唇角微勾。   那警察看着他的眼神一空,仿佛被面前人摄了魂魄似的,吞了吞口水,紧张地等着傅声说出什么下文,自己好能接招。   可傅声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离开了。对方隐约察觉到青年笑中的不屑,但已经晚了,傅声很快走到最后一排,放下东西,拿着保温杯走出门去。   “喂!——”   想逞威风的警察喝了一声,可眨眼功夫傅声已经从接连走进会议室的人群边儿上贴着门出去了,他不得不悻悻闭嘴,目光却违心地盯着门口傅声背影最后消失的方向,良久都挪不开视线。   ……   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往会议室进的人越来越多,傅声逆着人流向走廊拐角的热水机走去,准备给红枣茶再续点热水。   “声哥,你也来参会?”   低沉磁性的声线让傅声顿住脚步,待他反应过来是谁,顿时后悔自己下意识的停留,可裴野比他动作更快,从人群中闪身出来快步走到傅声身边。   “声哥,”裴野摘下帽子,露出帽檐下那双笑弯了的漆黑眼睛,“你身体怎么样,退烧了没有?”   不问还好,一说起这个,傅声反倒感觉浑身火烧火燎的热起来。他握着保温杯的手用力收紧,敛了敛眼皮。   甫一靠近,不久前那个夜晚残留的荒诞便以一种存在感极其鲜明的方式提醒着他。   临时标记让傅声罹患失调症的身体对于信息素的敏感更甚,薄荷的辛辣味道扑面而来,傅声几乎是立刻就皱起眉头:   “你离我远……唔……”   他身子抖了抖,好在贴了阻隔贴,才没让混着裴野味道的omega信息素溢出到走廊里,要是让这一整层楼的alpha闻到,自己恐怕从楼上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裴野当即察觉到不对,伸手揽住傅声的腰:   “声哥!”   阻隔贴毕竟只是辅助,傅声身子一僵,咬着牙生生挨过泄出信息素的本能,拨开裴野掌心紧贴在他后腰的手:   “别碰……”   裴野缩回手,听话却又有点可怜地低头望着他。   傅声刻意不去看,别过头去哑着嗓子道:“你我之间最好不要有肢体接触,会让我恶心。”   裴野的呼吸微微一停:“好……我以后注意。”   说完这句话他们反而都无话了,理智告诉傅声应该现在就走,可是他腿钉在地上似的动不了,睫羽不受控制地轻颤。   裴野垂下目光看去。傅声侧着脸,被翻领制服与衬衫领口层层包裹起来,筋骨微陷的颈间隐约可以见到一个若隐若现的红痕,如红梅落雪,暧昧分明。   裴野喉结克制地动了动,声线沉下来,竟也有了分不自觉的沙哑:   “声哥,你这样子真的很难不叫人担心。”   傅声哂笑,纤长微翘的睫毛随之低垂下来。   “轮渡相关的配套设备在局里和别院都装好了,该上手的我也都上手了,复原指日可待。裴警官不必担心。”傅声说。   裴野错愕:“你这都说的哪跟哪的话,我担心的不是轮渡——”   不等他讲完,傅声已经绕过他,端着水杯走远了。   裴野跟着他转身,唤了一句“声哥”,可傅声理都不理,脖颈挺直不卑不亢地从他身旁走过,侧脸紧绷着,冰山似的波澜不惊。   裴野怎么也没料到,两天过去,自己好不容易从傅声这里换来的一点好态度全都被打回到零。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傅声接完水,端着保温杯又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旁路过,走进会议室在最后一排八风不动地坐下,紧绷着一张苍白的脸。   他一头雾水,有种一觉醒来发现游戏存档清零返回新手村的迷幻,讷讷地跟进去,在别的警员的引导下到第一排坐好。有人对最后一排端着保温杯吹气的傅声又吆喝了一句:   “喂,那个叫傅声的,你负责做会议记录!”   这活计傅声好多年都没做过了,被叫到时他还愣了一下,从善如流地点头,翻开笔记本。倒是第一排的裴野不乐意了,正要反过来质问那人,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最后从门口走进屋:   “都到齐了吧?那咱们现在开会。”   是卫宏图。   满屋的人纷纷喊着“局长”要起身,裴野不得不把教训的话咽回去,跟着起立,卫宏图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坐下,在裴野身旁的主位坐好,又转头看着他,问:   “裴野,你的肩伤好点了没有?别因为自己年纪轻就不管不顾地返回来工作,落下毛病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裴野立刻道:“多谢关心,卫局,属下没有大碍。”   卫宏图点点头,随后面向满屋的人:   “既然看见小裴,正好也在视频会议开始前说一件事……”   卫宏图在前面讲话,后排的人也在窃窃私语:   “视频会议?还有谁要参会?”   “当然是上次军部派来的那个新党的高层啊,就是那个看着挺年轻的……”   “简直反了天了!总是插手警方的事干什么,把自己当皇帝了?”   “可别拱火了,卫老大指不定也因为这事不爽呢,咱们且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   傅声坐在最后一排,把前面的人咬耳朵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不耽误笔下生风,嗖嗖将卫宏图的话记录下来:   “前些天咱们实施抓捕行动的事儿大家应该也都知道了,裴野同志一马当先,因此光荣负伤,虽然精神值得表扬,不过这种不顾自身安危的做法要不得!往后的抓捕先放一放,不夜城附近的安保也要加强,到时候怎么分配警力我会让裴野拿出一个方案来……”   后排的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露出“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   傅声记录的动作放缓,若有所思。   裴野的营救行动成功后,赵皖江在傅声的建议下很快又回到了不夜城。事实证明傅声灯下黑的推断是正确的,军部知道不夜城水有多深,轻易不敢二度踏足,而赵皖江回去以后,不夜城得知他如今在特警局依旧有所依仗,反而不敢动他。   临走之前傅声与赵皖江约定了暗号和联系方式,除非有万不得已的紧急情况,平时不要来别院碰头。   当然,这联系方式自然也分给了裴野一份。   傅声起初是反对的,他的计划里已经不想再有裴野的任何干涉,也不知道赵皖江怎么就对裴野这么放心,居然把他作为联络的双重保险。考虑到自己也处于新党监视之下,傅声不得不妥协,极不情愿地在这事上将裴野暂时放到自己人的阵营中。   所幸这次老天站在了他们这一边,返回不夜城后不久,赵皖江便利用不夜城的人脉重新恢复了与陈言心的魏超的联系。得知他们二人如今假扮务工的夫妻在老棚户区藏身,裴野很快就送去药物和专用的无线电,那二人的情况也暂时稳定下来,至少可以做一个流动的联络站。   至于今天卫宏图亲口下达了“暂缓抓捕行动”的指令,这里头的风向不言自明:因为抓捕警备部旧人这一遭,新党恐怕又要和亲军派一样,走上军警离心的老路了。   卫宏图就警力安排的事儿还没说多久,会议室的屏幕突然亮起,众人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裴野凑过来在卫宏图耳畔提醒:   “卫局,到时间了。”   卫宏图哟了一声,摆摆手,脸上一点被打断的不悦都瞧不出:   “我都忘了,裴参谋长还等着呢……行了,大家都打起点精神来啊,重要会议,谁也别给我交头接耳!”   话音刚落,屏幕里出现裴初放大的脸,青年正身着军装坐在办公桌前。看见卫宏图,裴初笑着颔首,道:   “又见面了,卫局长。把大家叫到一起,耽误各位同志工作了。”   “应该的,参谋长同志,有什么指示你说便是了。”卫宏图也笑道。   裴初见状也不再客气,目光透过屏幕扫过会议室里坐着的众人,视线却在触及角落里的某个身影时微微顿住,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   这十分之一秒的停顿换做旁人定然无法察觉,可裴野不然,他立刻觉出不对,侧过头向身后看去。   他一眼便看到角落最后排的傅声。   傅声和他几乎坐在会议室的斜对角的两个位置,这使得裴野不需要完全转过头就可以用余光看见傅声的一举一动。他立即确定,方才裴初眼神迟滞的方向,正是傅声所在的位置。   裴野心中几乎立刻警钟大响。   这家伙——不会又没憋什么好屁吧?   他没忍住又偷瞄了傅声两眼。傅声看起来状态明显不大好,如今已经是初夏,会议室虽然没开空调,可大部分人都穿上了夏季的短袖警服,只有傅声仍然穿着外套,衬衫扣子严严实实扣到最上面,领带系得规矩板正,纯黑制服衬得青年面色冷白,眼窝下却笼着些毫无血色的疲惫。   裴野忽然注意到,傅声虽然一如既往坐得端正,可却频繁变换坐姿,一会儿两条长腿交叠,一会儿又把腿放下来,改变重心双腿并拢,有时还会把一只脚踝轻轻搭在另一只上。   他右手忙着记录腾不出来,左手便在腿上交替地按揉,可傅声毕竟太瘦,身上一点赘肉都没有,揉了一会儿又把手移到腰间,似乎想揉腰又不敢动作太显眼,细长指尖扶着腰侧一截坚硬的腰带慢慢抓拢。   他以为自己这些小动作别人看不见,可会议室的桌子下面空空荡荡,一切都被裴野尽收入眼中。   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冲破桎梏,跳脱出脑海。   声哥他莫非是……因为临时标记的那一夜太过激烈,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轰的一声,裴野感觉脑袋里好像被投下了一百枚核弹,将脑浆炸成了七荤八素。   他紧急在心里默念心经,试图屏蔽掉那些腌臜不敬的念头,可别院那个夜晚某人在自己身下的婉转低.吟,缠绕在自己指尖的柔软发丝,被扛在肩头沿着内侧一路亲吻下去的细白的长腿……   感官的香艳刺激纷至沓来,裴野胳膊肘搭在桌边低头烦躁地狠狠揉了把头发,咬了咬舌尖,这才强行压制住更多不洁的肖想。   “各位警官同志,现在有一个机密任务需要特警局执行。任务目标的资料已经投放到屏幕上了,请大家浏览……”   裴野一点听讲的心思都没有,心猿意马地在笔记本上草草记录下“联合行动”、“秘密抓捕”、“叛国通敌罪”几个字眼。   也许,声哥是在因为临时标记的事对自己生气?当然,硬要说起来他这个还没获取原谅的人就先爬上了白月光的床,属实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为什么第二天早上他没有对自己发脾气呢?虽然自己确实也是被赶走了没错,但轮渡修复的事声哥不也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等一下——好像哪里不对。   裴野忽的深吸了口气,若不是当场太多人看着,真想狠狠给自己两巴掌。   他是什么猪脑子,临时标记刚结束,两个人还在床上呢,就厚着脸皮提复原轮渡的事?!这不让人误会才奇怪吧!   一阵凉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裴野这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做法似乎无意间又坐实了自己渣男骗子的犯罪事实,心里一惊咬牙切齿恨不得穿越回那天早上把得意忘形的自己揪出来暴打一顿。   就在这时。   “目标人物曾经也在军队服役过,退伍之后加入警备系统,一些年龄大的警官同志或许对这个人很熟悉,他就是原警备部三级警督,名叫商照。”   裴初话音刚落,包括卫宏图在内大部分人的脸色都变了,可屏幕上的人只是勾了勾唇角,不紧不慢道:   “对商照的调查需要特警局成立专案组,考虑到不是所有的同志都能参与到其中,公平起见,我们计划在特警局先进行一轮专案组成员选拔,时间和方式待定。” 第74章   一周后。   特警局训练场内, 所有三级警官以上的警察全部集合,在场边各自热身。   首都特警局的训练一向以严苛到不近人情出名,可这一次, 场馆内的气氛却从未有过的凝重,热身的摩擦和脚步声成了场馆内唯一此起彼伏的声源。   “下一组准备!”   二层观战台上, 裴初看着裁判举手示意, 有警员将鼻青脸肿的人从场地中央围起的“擂台”上搀扶下来, 摘下伏案时常戴的眼镜, 放进胸前的口袋。   “还有多久轮到你?”他头都没回, 问。   在他身旁,一直沉默伫立的裴野终于忍不住双手钻成拳头:   “裴初你到底想怎么样?警察办案成立专案组, 说抽调就抽调,你倒不拘一格,把大家聚到一起两两打擂台,公平性先不说, 这么兴师动众有必要吗?”   裴初没说话,向观战台下望去,仿佛沉浸在新一轮的擂台格斗中。   这次的“擂台战”,就是刚刚裴野口中为了调查有叛国嫌疑的原警备部官员商照抽调专案组, 而采取的内部选拔的方式。规则很简单,按照特警局多少年来体能训练时的个人擂台赛, 抽签比试, 过了初选的人再经过高层挑选,剩下的即为专案组的最终成员名单。   擂台上下的警官都已经换好了平时的训练服,就连裴野也不例外,足以说明他也即将成为稍后参与“选拔”的人员之一。   裴初看了一会儿擂台上有来有回的格斗,忽然道:   “现在特警局内部流行什么样的风气, 你应该有所察觉吧,裴野。”   裴野皱眉:“我没觉得有什么风气不风气的。”   “别装傻,你我都心知肚明,”裴初幽幽说道,“从不夜城的行动失败那天我就已经确认,现在特警局对于他们的‘老同志’下手时有退缩畏难情绪,几个老特警尚且如此,面对商照这个难题他们又该怎么互相推诿?”   裴野抿了抿唇,居然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显然是深知裴初所言非虚而无话可驳。   裴初背着手,优哉游哉地看着擂台上两个特警捉对厮杀在一块儿,好像古代欣赏斗兽场里角力的观众一般兴致高昂。   许久,裴野还是磨了磨后槽牙,愤愤地上前一步:   “你想用这种办法让特警局的人没法互相踢皮球也就算了——可为什么我也会出现在名单里?”   “不是吧裴野,”裴初惊讶地侧过身,“你是从那地方出来的,还会怕这个?”   “我说的不是这回事!”   裴野沉着脸,抬手向下头一指:   “为什么名单上我对战的人是他——为什么傅声一个‘编外人员’也会参加到选拔中来?!”   *   “哟,就他也来参加选拔?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实力……”   “你还真说到点子上咯,打输了白遭罪不说,还要进专案组解决那一滩狗屎,赔了夫人又折兵!”   擂台周围不时传来一阵阵担忧的惊叹,傅声不理会旁边的闲言碎语,自己走到角落,继续热身。   到目前为止,选拔已经进行了二十轮有余,每一组输家下台后都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的,即便此前一直没有明说选拔的依据,不过从大伙的表情就可以得知,输了的人成为进入下一轮筛选的倒霉蛋这事恐怕是没得跑了。   这种选派输家进入专案组备选的方式,乍听起来非常荒谬,实则和他们即将面对的任务目标息息相关。   商照是何许人也?傅声十六岁进警官预备学校,十八岁入行,在警备部只待了七个年头,可这个名字对他照样是如雷贯耳的存在。   此人原本是军旅出身,退伍后来到警备部,在任时间不长,但凭借着极其狠辣的作风让整个联邦警界印象深刻,他虽不是首都人,然而在他任内首都的□□一度达到销声匿迹的程度,连当年首都难民猖獗的问题也是经他治理后彻底得到了解决。   有人说,商照是先和首都的□□打交道,称兄道弟地要给人提供保护伞,等□□替他把首都的状况摸清再过河拆桥将人一网打尽,事情跟话本儿似的传得有鼻子有眼,时间长了,真假也无从考究。   尽管后来因为手腕过于狠毒被强制“告老还乡”,去昌台做了个闲散的副市长,可他在首都警界的余威尚存,甚至有传言称他在自己昌台市辖内“拥兵自重”,颇有当起逍遥小军阀,连战区老首长都不放在眼里的苗头。   也因此,叛国泄密尚无定论,但这商照的手段特警局老人们都是领教过的,就连傅君贤偶尔都提起过自己年轻时亲眼见商照为了拿治安换政.绩、不分青红皂白大开杀戒的“光辉事迹”。   然而偏偏是这样强悍得像土匪头子似的人,手底下的人却丝毫不感到被压迫的恐怖,各个忠诚听话,足见商照把拜山头走江湖的那一套玩得飞起。特警局就算有三头六臂,又有几个人真愿和这种狠角色硬碰硬?   从前练得再苦再累,训练场内也从没有这般一潭死水过。很快,又一组擂台战告一段落,来不及观望哪家欢喜哪家愁,傅声刚活动好肩肘,便听见裁判高声叫道:   “最后一组,傅声,裴野!”   话音一落,死气沉沉的场馆内顿时爆发出一阵海啸前的潮水般的,窸窸窣窣的骚动!   “我的老天爷,这最后一组也太有看头了!”   “这还叫有看头?我看就是让那姓傅的omega十招,结果也不有任何悬念……”   傅声琥珀色的眼底有如沉湖波光粼粼一动,平静地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走上擂台。   他站定,直直看向三米开外处站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裴野同样也看着他,在众人目光簇拥之下青年面无表情,唯独在傅声的角度可以看见对方漆黑瞳孔中闪过一丝欲言又止似的神态。   他并不理会,向裁判示意:   “报告,我已经准备好了。”   裁判如特警局的每一次考核训练那样退出到擂台外。   “准备好就随时开始吧。”裁判说。   裴野面色微微沉下来,左手背到身后。傅声看见他这个动作,仍旧没什么反应,轻轻吸了口气,阖上双眼。   四周的议论声逐渐消失了,特警局的旧人、政变后空降进来的新党人此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擂台上的两人——他甚至能感受到,这其中有一道视线脱离众人,单独来自于不远处的观战台上方。   他从没和裴野有过这样正面的、毫无遮掩的交手。   这七年里他们或许早就暗自交手过很多回了;在猫眼与裴信鸽每一次的周旋背后,或许都有血鸽这个搅动战局又平衡态势的角色存在,亦或许裴野早就自己和自己天人交战过多回,野心和良心互有输赢,最终都败给现实的迎头痛击。   可是这样坦荡直面的,以最原始的敌对姿态去面对的比试,是他们今生第一回。   或许是老天不想让这次难逢的机遇落下任何遗憾,此时他们两个的实力居然也都各自有所折损——傅声因为受刑和伤病身体素质大大降低,而裴野刚刚伤筋动骨,左肩成了他最显眼的弱点。   傅声垂下眼帘。   “承让了,裴警官。”他轻声道。   他低垂着睫毛,没有看见裴野的眼神登时晦暗,嘴角下压。   裴野没有回答,傅声说完就微微岔开双脚,摆出一个警官院校标准的近身格斗起手式,裴野依旧没有动,见状台下又响起议论声,两派态度都因着各自立场而极为鲜明:   “哪来的野路子?人家这一个发力突刺,你连手都没来得及举起来就被撂倒了……这裴警官瞅着人高马大的,谁知道是个花架子。”   “瞧把你得意的,还是等会儿再说吧!谁说格斗都非得像你们学院派那么一板一眼的了?”   台下嗡嗡的说话声笼罩起一张巨大的网,将擂台上下分割成两个世界。裴野充耳不闻,看着微微蹙眉死盯着自己的傅声,左手依然背后,肩膀放松地微微塌着,全然没有迎战的模样。   反而很珍重似的,他的目光把眼中人从头看到尾,好像希望这样就可以将傅声穿着训练服的模样刻入脑海中。   约莫过了十多秒,他方才望着傅声轻轻一笑。   “承让了,”他唤道,“傅首席。”   傅声眼中的光芒凛然一闪,整个人离弦之箭般两步蹬上擂台旁的高弹力围绳,唰的箭簇般弹出,青年原本身为omega自重过轻的缺陷反而化作敏捷的优势,矫健身姿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侧旋的弧线,拧身飞踢而来!   裴野站在原地,却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在众人惊呼声中他抬起右手,砰的一声肉.体碰撞的闷响!   一记带着加速度的侧踢被用小臂硬生生抗下,傅声落地同时毫不犹豫收腿一拳挥去,裴野右手手臂顺势项下一档,再次稳稳接住这迅猛一击!   台下的惊叹声此起彼伏,傅声心扑通一跳,一掀眼皮看去,正对上裴野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以及对方墨色的瞳孔。   僵持不过分秒,裴野看着傅声眼底果决的杀意,唇角微抬。   几分钟前,观战台上和亲兄弟之间的谈话,再次于耳畔响起。   “表面上我们至少也要做到不能有失公平。猫眼过去很强,可他现在顶多就是个老弱病残,这已经是我能给你挑选到最保险的对手了。”   “可你知道对商照的抓捕有多棘手!就因为这个狗屁理由把猫眼拖下水?”   “他是个病秧子又怎么了,大不了在专案组负责一些出谋划策的工作。过去他不也没少干这些脑力劳动的活吗?”   裴野双手攥拳,手背上道道青筋绷起。   “你居然愿意照顾包庇我这个弟弟,”他阴阳怪气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裴初。冷血动物也有突然觉醒自己血脉亲情的一天吗?”   “为什么不会?”裴初看着一楼角落里某个默默热身的清瘦身影,扬了扬下巴,“而且,蛛网和轮渡我们都拿到了,怕什么。”   裴野嗤笑:“我就说嘛。”   裴初收回目光,转过头。   “我让你讨他欢心,允许你临时标记他,可没让你真的歪屁股。”他说,“裴野,你不会真喜欢上他了吧?”   裴野的指尖一颤,慢慢松开手。   “当然不,我只是觉得猫眼人不错,没必要和他一直过不去。”裴野说。   “想想看,站在擂台上的那一刻,猫眼他会以怎么样的心情迎战呢?”裴初不再看他,那熟悉的笑意再次浮现出来,“我如果是你,会非常期待这一场较量的,裴野。”   记忆闪回如瞬,思绪拉扯回现实的须臾之间,裴野后撤一步再次躲过出拳,抬手精准攥住傅声横扫而来的侧踢,悍然一击过肩摔去!   砰的一声,空气荡开无形的震颤,傅声身体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半圆,一个滚翻灵巧落地,毫发无伤地拍拍膝盖上的尘土,稳稳起身。   台下已鸦雀无声,亦或是他们早已都听不到下面的异动。   傅声盯着裴野的脸,琥珀色的双眸微微眯起。   裴野的左手始终背在身后没有动,然而他可以肯定,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他根本就没打算使出全力。   方才裴野看似大开大合的招数,实则等于给了傅声一个平稳落地稳住身形的跳板。   仅仅一个交手,他们就已经对彼此的路数了如指掌。   傅声眼里闪过一丝凛然的寒意。   “裴警官,”他轻声说,“你觉得,猫眼需要你来放水,才能赢?”   裴野没说话,表情微不可察地一动。   下一秒,傅声身形一闪,却没有朝着裴野,而是向着擂台侧面冲去!   裴野的面色立刻变了。   擂台侧方插着一杆白旗,拔下它,就意味着比赛自动投降认输。   “住手!”   他终于放弃完全防守,一个闪身挡在旗杆前,劈手打开傅声的手,一拳携来刚劲强风,被傅声撤步躲开又矮身突刺,裴野再次堪堪闪过,二人就势近身搏斗起来!   观战台上,裴初狭长的双眼眯起。与此同时,台下众人早已快惊掉下巴:   “艹,不愧是血鸽,谁敢接上他一拳头,保准见上帝……”   “傅声他怎么速度反应这么快!他不就是个omega吗?”   台下沸腾的议论丝毫传不进台上人的耳中。裴野早已不再有所保留,他们的风格几乎是天壤之别,一个刚硬、凶悍、强劲,另一个迅猛、精准、敏捷,看似在交手,实则每一次都是裴野在极力阻止傅声拿到擂台边的旗帜,用自己的落败宣告比赛结束。   贴身肉搏的电光火石间,裴野垂眼望去。   傅声一身与场内所有参与选拔的人相同的训练服,黑色的弹力面料勾勒出颀长清瘦的身躯,也衬得对方面白似霜雪,大腿的固定绑带将长裤勒出轻微凹陷的弧度,作战短靴包裹住青年细长的脚踝。   空气里忽的呼啦一声,傅声一个翻身迅速闪到野身后,动作快如黑色的闪电,裴野猛然转过身,抬起的左手穿过青年半空招展的发丝,生生盲接下一拳!   咔的一声极小的轻响,傅声表情没变,裴野脸色却顿时煞白。   弹指之间,傅声就着被抵挡住的姿势,再次抬脚使出全力踹去!   又是砰一声闷响,这次裴野彻底失去重心,倒退两步仰面摔倒在地上!   还未等他爬起,傅声已经迅速将他擒住按在地上,裴野连最初放水的想法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忍痛一把挣脱就要爬起身,却被傅声干脆骑在他身上,伸手一把掐住裴野的脖颈!   裴野眼睛瞬间瞪大了,反手抓住傅声掐着自己的手,再度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的大脑忽然短暂地陷入一片空白。   傅声死盯着他,面无表情,眼底的平静之下却是杀意在暗流汹涌。   他早就摸透裴野的路子了。裴野的一招一式都是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没有章法,却都是勇猛致命的杀招。   可越是这样不怕死的人,越敢于用身体而非技巧去抵挡攻击。在傅声闪到他身后的视野盲区攻击的时候,就已经算准了裴野一定会下意识用受伤的左手接招,而他等的就是裴野暴露自己弱点的时刻。   被死死掐住脖子的窒息感让眼前的一切都阵阵模糊、发黑,裴野脸色涨红,抓着傅声的手下意识用力到青筋暴起,他喉结剧烈滚动,挣扎着仰头艰难看去。   透过愈发朦胧的画面,那古井无波般冰冷的琥珀色双眼清晰地映入眼帘。   看清那其中难以自持的恨意时,裴野的心猛地震颤起来。   他抓着傅声的手动了动,无力地松开,面向场外裁判的那只颤抖地举起。   裴野张了张嘴,嘶哑地:“……我,认输……”   场外的裁判这才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忙冲进场内,扳过傅声的肩膀同时高声喊道:“最后一场比试结束,傅声胜利!”   满场死寂,偌大的场馆里回荡着裁判有些失声的尖锐喊叫的回音。傅声陡然松开手,身子一仰差点被裁判扯得跌坐下去。   裁判又拉了拉傅声的胳膊,可他还坐在裴野身上没动,浑身直哆嗦地大口呼吸,喘得比被扼颈的裴野还厉害。   裴野脱力地放下手,闭上眼睛,胸口上下起伏着。   “二位快下去吧,”裁判弯下腰,看在裴野的面子上,对着与他对战的傅声都客气了不少,“我扶你们起来……”   裁判说着又去拉傅声,傅声胳膊轻轻一扬挣开他,把凌乱的发丝掖到耳后,摇摇晃晃爬起来,看都没看裴野,掀开弹力绳走下擂台。裴野察觉到脚步声睁眼,亦是固执地甩开裁判的手,爬起身时头重脚轻得差点又栽倒下去。   他跑到擂台边一翻身跳下去,台下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唤道:   “裴警官,你左肩的衣服怎么了,是不是受伤出血——”   他充耳不闻,跌跌撞撞向着傅声的背影跑去,刚跑了没几步,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远处侧后方传来:   “既然最后一组已经结束了,那么下面由我来宣布第一轮选拔的结果。”   傅声脚步停下来,裴野没刹住,跑到他身后才停步,伸手想去拉傅声的手腕,可嗓子火烧火燎的,刚唤了一句“声哥”就弯腰撑着膝盖咳嗽个不停。   傅声背影微微抖了抖,没有回头。   裴初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楚地传到训练场内每个警察耳中。他早已从二楼观战台上走下来,也上了擂台,接过裁判递上的话筒,而后摆摆手,示意他自己不需要看名单,最后转身面对众人。   “不愧是首都特警,个个身手不凡。”   意味深长地夸赞完这一句,裴初微笑着扫过台下的一圈人,一字一句道:   “我宣布,一轮选拔到此结束,所有比赛胜利者,进入专案组最终筛选名单。”   满场顿时哗然!   裴野立时直起身,只听见周遭的人无不震惊:   “说错了吧!长官,不是落败者进入下一轮吗!”   “临时变卦算什么啊!辛辛苦苦赢了比赛,这不公平——”   “临时变卦?不公平?”裴初慢慢敛去笑意,“不选拔胜利者,难道还要让能力更差的失败者进入专案组吗?退一步来说,你们的领导何时明确承诺过会让比试落败的进入筛选名单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底下的警察面面相觑。   “可……”   无论是特警局的其他高层还是卫宏图这个一把手,的确都没人说过这种话,所有人——尤其是好吃懒做的那部分人都默认了让失败的倒霉蛋去承担这个苦差事,全然没想到裴初口中这个基本的道理。   这样想的人多了,就连裴野也下意识被带偏了思维。   “对结果有不服的可以找你们卫局长申诉,没有的话就可以解散了。”   说完,裴初转过身,视线与裴野擦过时男人眼里划过一丝蔑然,说不清是对裴野的表现感到不争气亦或只是单纯的轻视,随即像没看见他似的挪开视线。   裴野忽然想到什么,一个激灵,侧身向另一边看去。   下令解散的那一刻傅声就已经走远了,脚步果决而毫无留恋,只留给裴野一个单薄而倔强的背影。 第75章   专案组一轮选拔的风波很快过去。   夜晚。   计算机的屏幕闪烁着熄灭了, 傅声站起身想去开门,忽然脚底一阵虚软,扶住椅背靠在桌边, 低头喘了口气。   轮渡程序的复原工作极其繁重,光凭他一个人将当年研究小组其他人的工作都重新捡起来继续推进, 少说也要小半年的时间。   傅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在二楼的这间小屋里工作了五六个小时之久。   他并非真的醉心于“工作”, 只是自打临时标记的那天后, 他忽然就不知该怎么面对青年。   尤其一轮选拔的那次不像样的对决之后, 裴野又来过好几次,每回他都借口在复原程序、识别系统禁止无关人员进入, 把自己锁在二楼闭门不出。   二楼只开着走廊的壁灯,因为躯体化的缘故,傅声胃口总是不好,可终究抵不过整天整天的不进食。裴野买给他的吃的他从没动过, 任其放到变质过期,好在别院每天都有站岗的卫兵来补充些食材,让他还能去厨房简单做些东西填填肚子。   这样想着,青年踏出屋门, 刚走到楼梯口,忽然听见楼下有谁说话的动静:   “——往后我们一天一替, 这药你也得负责看着他喝了, 有长官特意叮嘱的,必须每天都服药。”   是站岗的小卫兵。胡杨意外身亡后,原本得看守工作只由这卫兵一人担着,估摸着也是时候派来新人和他轮替。   傅声在楼梯口站定。底下的楼梯口紧挨着墙壁拐角,地板上投射出两条细长的人影, 其中一个拍了拍另一个的肩:   “兄弟,这活清闲是清闲,不过软禁在这的是个很要紧的□□,平时就在二楼那个研究室鼓捣计算机……他有点疯,你可看住了,别让他逮着机会寻短见。”   傅声鼻腔里发出细微的轻笑,刚想下楼,忽然听到另一个影子道:   “好,我一定加倍小心。”   傅声脚步一顿,眸光惊讶地一闪。   这声音,他怎么觉得格外耳熟?   他还在努力搜寻着回忆里的声音与这男声匹配,却看到拐角处光影一变,两个人站在楼梯下方,其中新来的那个并没穿着军装制服,抬起头时与傅声四目相对,随即惊讶地睁大双眸:   “你,你——”   傅声扶着栏杆的手微不可察地抓紧,纤长的睫羽倏地颤了颤。   那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大男孩,裴野曾经的铁哥们——新替的岗哨竟是徐怀宇!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一切都太过离奇,两个人一时都傻了眼,傅声面上倒还波澜不惊的,徐怀宇却震惊得目瞪口呆,差点石化在原地。旁边的小卫兵皱眉在俩人之间来回看了看:“你俩认识?”   徐怀宇瞠目结舌,脑子都转不动了:“呃,我……”   傅声轻轻吸了口气,垂下眼帘,扶着栏杆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表情恢复一贯的淡然。   “不认识。”傅声冷漠道。   他信步走下楼梯,余光感受到徐怀宇的头随着自己的擦肩而过而跟着转动,视线一直牢牢锁在自己身上。   傅声表面淡定,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汹涌。   此时此刻,让任何人知道与自己这样的敏感人物有过交集都是一件可能致命的事,他绝不能牵连到这个大男孩。   傅声看也没看徐怀宇,走到吧台边,拿起台面上放着的玻璃杯,听到后面那卫兵对徐怀宇低声道:“哥们儿,你这怎么一惊一乍的,我还以为你见过这家伙呢……那我可先走了,明天咱们交班。”   说完卫兵就离开了,徐怀宇呆呆地应了一声,等人走了,这才回过神,往傅声的方向走了一步,结结巴巴地:   “声,声哥,真的是你?”   傅声一时说不出话,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徐怀宇解释这一切,他看着玻璃杯里面透明的药液,定了定神:“是我。怀宇,你怎么会来这里?”   “政变之后我父母受牵连被辞退了,我根本找不到工作,从H大退学之后有亲戚介绍我回首都这边当狱警,”徐怀宇仍然有些懵然,“前几天上面说调我来看守一个警备部的□□,我就……”   徐怀宇咽了咽口水:“我父母之前和亲军派的人有过交情,本来我以为自己完了,以后不会有地方敢要我,可H大的政治审核居然一点也没找我麻烦,所以监狱领导要我来,我也不敢多说什么,谁成想被看押的居然是你。”   傅声眸光微微一动。   是因为裴野。他来到别院后裴野在特警局三天两头往243跑,没话找话和自己聊天,虽然大多时候都是裴野一个人唱独角戏,但傅声并没全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他隐约记得裴野,说过自己在治安稽查会时负责首都高校的政治审查,当时裴野还同自己讲了如何给学院同学们放水的事。   躲过审核,得以在首都监狱谋生的徐怀宇,竟然就这么巧合地被派往软禁傅声的别院中来。   “声哥,到底怎么回事啊,新党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你?”徐怀宇茫然地看向傅声,“野哥呢,他是你表弟,你都被这么关起来了,他现在在哪,人还好吗?”   傅声张了张嘴,握紧了水杯: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不是我弟弟。”   说完他仰头将药一饮而尽,顶着徐怀宇迷惘不解的目光放下杯子,呼吸沉重起来:“怀宇,这事一两句话很难和你解释清楚,往后我慢慢说给你听。对外别和别人说过去我们认识,这对你没有好处……”   傅声忽然身子一震,咬着嘴唇撑住吧台,徐怀宇下意识要上前搀扶:“声哥!”   “没事,”傅声虚弱地喘息着,歪过头对徐怀宇宽慰地笑了笑,瞳孔却肉眼可见地微颤,“药有点苦,我喝得急了……”   他轻轻拂开徐怀宇的手,笑意却愈发苦涩。   “有你在,我也放心不少,”傅声自言自语,“有从前的人在身边,这别院也不那么像监牢了,感觉像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像回到了曾经的家。”   *   隔天。   别院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安静。   裴野下了计程车,拎着一兜子糕点,脚步虚浮地朝院子走去。   距离与沈辞在暗巷那番掏心掏肺已经过去了很久。依照二人商议的,沈辞负责联络民主派仍在活动的那些议员政客,裴野按蛛网计划的资料里提供的名单一点点梳理有污点的官员。   进了特警局后他以各种身份参加的饭局数不胜数,今日这一顿的主宾正是军部首都装备处一位叫许映山的处长。姓许的也是新党人,然而蛛网里也有此人的资料,今天他选择赴宴主要也是出于想接近许的考虑。   饭局之无聊不必赘述,宴会散了之后裴野想着顺路来看傅声,买了不少糕点当做赔礼道歉,抱着势必要把话说清楚的决心,忍着酒后的头痛乘车至此。   别院的灯还亮着。透过一楼廊下的窗户,裴野一眼便看见了沙发上坐着的傅声。   客厅的灯光照下来,在傅声脸上打下一层毛茸茸的光晕,青年浅栗色的发丝都泛起漂亮的粉金色,侧颜顺着光影,勾勒出流畅鲜明的曲线。   对方似乎刚洗过澡,发梢还潮乎乎的,随手扎了个丸子揪在脑后,剩几缕碎发垂在脸侧。   青年窝在沙发里,平板抵在腿上,一手拿着电子笔似乎正在研读什么东西,笔杆抵着下巴,眼帘微垂,不时抬手拨一下屏幕。   夏天虽刚到,傅声却只穿着短衬衣短睡裤,曲起一双白花花的长腿。傅声样貌并不阴柔甜腻,只是因为从没蓄过长发,连裴野也没见过他这般顶着可爱的丸子头认真工作的模样,不由得噗嗤一下乐出声来。   他知道傅声是个实用主义者,扎头发单纯图方便。要是让他知道自己这样子有多怜人儿,恐怕他又要气得臊红脸——至少换做曾经,他们一定会如此的。   前些天他们闹得不愉快过,他知道傅声躲他,为此他也消沉过,很快也就调整过来。裴野清清嗓子:   “声哥——”   “裴野,真是你!”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儿的熟悉的声音,吓得裴野手一抖,险些把特意买给傅声的甜点丢了:   “怀宇?!”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岗亭里跑出来的徐怀宇,看着昔日室友此刻穿着一身制服,只觉得无比违和:“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和声哥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怀宇却没有和同窗挚友叙旧的兴致,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势,往裴野身前一横:   “咱们是铁哥们,我一直以为你和大伙一样都是普通老百姓,结果你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新党人了!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明白,为什么会和新党勾结到一块?”   徐怀宇是个beta,无论身手体型都不是裴野的对手,可碍于从前的情谊他不能来硬的,耐着性子去拉徐怀宇:   “你都听声哥说完,该知道的不都已经知道了?怀宇,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怎么调了你过来,你先在外头等我一会,我给声哥送点东西——”   “不行!”   徐怀宇抬起胳膊拦住他,“我要听你亲口说!”   裴野彻底没了法子,看着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徐怀宇,叹了口气,侧过身:“我说还不行吗……怀宇,你跟我来这边。”   半个小时后。   别院墙外,徐怀宇深吸口气,靠在墙上,仍在试图消化这接二连三的炸裂故事。   在一块儿同吃同睡两年多,打死他也想不到,表面英俊潇洒品学兼优的铁哥们儿,背后竟然牵扯着如此错综复杂的人事网络。   “你的意思是,”徐怀宇看着裴野的眼神像在看陌生人,“你因为和他当初的立场不同才出卖了他的情报,现在要反水了,要向新党那些人复仇?”   “你等等你等等,让我缓一缓,你先别说话,”见裴野要补充什么,徐怀宇赶紧抬手示意他闭嘴,“新党现在和亲军派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比起来可是不遑多让啊,这么大的事你就,就这么跟我说了?”   “不是你让我和你说实话的么。”裴野无奈。   徐怀宇一跺脚:“重点是这个吗?!”   他气不打一处来,却见裴野噗嗤一笑:“怀宇,你小子真是一点儿没变。”   徐怀宇看他,不再似刚才那般沉不住气。   “你变了,野哥,”徐怀宇说,“也许不是你变了,你一直都是这样子,只是在我们面前伪装得久了。”   裴野一下子不作声了。   徐怀宇侧身看了看别院内。裴野随着徐怀宇的动作一齐望去,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亮着灯的客厅里。   傅声仍然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多年来他缩在沙发角落窝着的习惯未变,似乎是思考得太专注,傅声眉尖微蹙,一手执笔,另一只手揉了揉酸胀的后颈,一下下轻轻敲打着。   他们都看着傅声,直到徐怀宇听见裴野小声说:   “我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他因为我失去的东西,我必须替他夺回来。”   徐怀宇倏地侧目而视:“如果声哥再也不领你的情怎么办?”   裴野没有回答,把手里装着糕点的兜子递给徐怀宇。   徐怀宇没接:“这是啥?”   裴野把手又往前伸了伸:“风雅阁的糕点,听身边的人说,这家的口味很受omega喜欢……哦对,还有这个。”   他又拿出一个眼镜盒,“这个是一副防蓝光的眼镜,声哥成天看电脑屏幕,对眼睛不好,这眼镜你就说是你送给他的,让他在楼上写程序的时候戴上。”   徐怀宇把两样东西都接过:“你不亲自给他?”   “他在客厅忙正事呢,现在我贸然进去可能会破坏他的好心情。”   裴野弯了弯唇,“况且,他执意要同我划清界限,我送他的东西,吃穿用度他一概不碰……经你的手给他,还有点派上用处的可能。”   徐怀宇怔了。   裴野手插在兜里,故作无所谓地乐着:“哎呀,不领情就不领情呗。当年他把我从大街上捡回来,不也没想过万一我是个白眼狼该怎么办吗?”   握着眼镜盒的手不由自主一紧,徐怀宇问出这话时感觉还是难以启齿:   “野哥,就冲今天和我说这些要杀头的话,我一定信你。可是,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一天天地来,到最后声哥万一还是存着心结,我替你不值,也替他不值……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裴野坚决地摇头。   “声哥他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裴野语速放慢了,“以前我不懂,声哥那么优秀,为什么还会不安、还会缺爱呢?直到如今我终于想通,他心地太善良了,给过别人太多爱却收不到同样的反馈,他不忍心苛责别人,只能压抑自己,时间一长,就没有勇气踏出第一步了。”   相依为命的那七年,他们的感情只差临门一脚,却总是若即若离,兜兜转转。   其实傅声早都清楚的,清楚自己心之所向,清楚裴野对他的情感早就超过了对哥哥、对救命恩人的喜欢。薄薄的最后一层窗户纸他不敢戳破,隔着纱影望啊盼啊,忍不住的时候便劝解自己这样下去也蛮好,姑且算是长相厮守了;甚至天真地以己度人,认为裴野亦是出于这个缘故不愿把这暧昧的情结捅破。   谁知那朦胧唯美的窗纱后,是一场恨不能将他粉身碎骨的阴谋。   他没有和人讲过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这个节骨眼上小情小爱都太矫情,可徐怀宇是无条件相信他的昔日同窗,话匣子一打开,心思便如潺潺流水收不住。   “你养过花吗,怀宇?”   裴野忽然说。   “说起来,我是个失职的花匠。我养的花如今要落了,再不精心呵护就会枯死的那种。它需要土壤,需要阳光,只给它一点点不行,它需要很多很多养分……他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爱人如养花,时时照拂,方能花开不败。   看着哑口无言的老友,裴野挑了挑眉,反倒拍拍他的胳膊,安慰地笑:   “放心吧怀宇。不管能不能走到最后,这一路上每一步我都不后悔。” 第76章   不出预料, 最后的专案组名单里,傅声果然在列。   专案组第一次开会前,傅声依然提前很早到了会议室。满屋都是烟雾缭绕, 会议室里坐着几个围在一块儿抽烟的人,怨气比鬼都重, 烟雾仿佛成了他们怨念的具象化。   看见傅声进来, 这种没处可撒的怨气仿佛瞬间找到了突破口, 那几人见傅声这次很有自知之明地往最后一排记录员的位置走, 纷纷开始冷嘲热讽。   “哟, 傅公子,这次知道坐在最后一排啦?”   “我说傅声, 这么不合群干嘛啊?会不会抽烟,要不要来一根?”   傅声压根不理,可这群人好死不死更来劲了,甚至有两个人从原来围坐的地方站起身, 慢慢悠悠晃到落座的傅声面前。   有人格外跋扈地故意吐出一大口烟来:“傅声,现在可不是以往你们在亲军派手底下作威作福的时候了,我劝你别太装清高。”   刺鼻的尼古丁味儿扑来,傅声白皙的脸在喷出的浓烟里模糊了五官的冷俊, 只剩下清秀分明的轮廓。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默默把保温杯盖子拧紧。   另一个披着外套的警察叼着烟头, 单手撑着桌子探身向前, 仍然没有结束这场挑衅的意思,甚至更加兴致高昂:   “傅声,你有男朋友吗?一直单身的话,要不要考虑在特警局内部消化一下?我可以给你介绍个不错的alpha,实在不行, 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一片粗俗的哄笑声中,傅声浑然不觉般抬起眼帘,向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   “还有不到十分钟,专案组第一次会议就要正式开始。”他抬手正了正领带,“和案子无关的话我没有义务回答……”   傅声苍白的眼皮一动,睫羽稍垂,重新看向微微僵住的警察的脸。   他还当是谁,原来是裴初在会上把他“引见”给特警局全体时,带头给他难堪的那个新党人。   他在花名册上回忆了一下,道:“……刘警官。”   姓刘的警官眼底划过一丝暴躁:“给脸不要脸,真以为长了张漂亮脸蛋老子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嗯?还是你以为在比试那天血鸽给你放了水,你就真的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他越说胆子越大,仿佛笃定傅声不敢对自己做什么,轻佻地伸手在傅声脸侧垂下的一缕鬓发上一挑:   “整个特警局只有你这个omega留着长发,说,是不是故意要勾引谁——啊你你你你放手!”   那刘警官忽然鬼喊鬼叫起来,这一叫把所有人都叫得蹭地站起来:“喂!老刘你怎么了?”   方才还在耳畔轻浮作乱的那只手正已经一百八十度扭转过来,骨节发出濒临折断边缘的咔咔声,傅声轻蔑一笑,松开手,刘警官立刻跪倒在地,捂着手腕疼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另一个警官忙着把人扶起来,倒打一耙地吼道:   “你干什么!马上就要开会了,你在这公然打人?大家可都看着呢!”   “这种精.虫入脑的家伙,留在专案组也是白费。”   傅声冷冷道。这会功夫已不断有参会人员从走廊进来,看见会议室后面有个人一边抽搐一边哎哟哎哟叫唤,都忍不住好奇地看过来。恰巧此时又一个身影走进屋:   “这是出什么事了——声哥?”   是于静伟。人事部门的警察是没有资格进入专案组的,大概是为了布置会场或者主持会议这种小事才会过来,傅声有点惊讶,刚想装作不认识,却见差点被拧断手腕的男人又指着他鼻子骂道:   “老子还就和你过不去了,傅声!碰你是他妈.的给你面子,你真以为你这种自诩清高的东西有多高贵?!”   傅声失笑,于静伟看看眼前的场景,又从这句话里多少猜到点前因后果,想了想还是走过来:   “刘警官,要不今天的会你先别参加了,我带你去医务室……”   “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没爹的小杂种,滚一边去!”   于静伟瞬间噤了声,脸却涨得通红。   傅声的目光登时沉下来。他起身绕过桌子,直奔这刘警官而来,这姓刘的等傅声走到他面前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伸手要拦,傅声啪地扬手挥开,抓住男人受伤的手腕,借着对方挣扎的劲儿顺势反剪过来扣住肩膀一拧!   咔嚓一声,刘警官肩膀彻底脱了臼,尖叫着后退几步靠在墙上。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傅声面色冷得淬了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再像疯狗一样对谁都乱咬乱叫,我就把你的下巴卸下来。”   “还有,”傅声薄唇瓮动,“不管是谁,敢碰我就要做好被折断骨头的准备。你们这群alpha的信息素简直恶臭到叫人作呕。”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傅声琥珀色的眸子眯起,目光在方才对自己出言不逊的那些家伙身上扫过,几个警察无一不被震慑得大气不敢出一口,就连靠在墙上的人也只敢哎哟哎哟地呻.吟,再也没有半句咒骂。   傅声这才转过身,看向于静伟。   “你先出去吧,于警官。”傅声淡然道。   于静伟脸仍然红着,仓促地点点头,转身就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对方看着他逃也似的离开,疑惑地向会议室内看去:   “怎么都不坐下,干什么呢?”   听见这人的说话声,屋内众人脸色都尴尬起来。有人唯唯诺诺道:   “是,血鸽——裴警官……”   裴野走进会议室,环视一圈面色僵硬的众人,而后下意识去寻找傅声的身影。看见傅声的一刹那,旁边那个哆哆嗦嗦汗流浃背的警官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裴野登时严肃地蹙眉:   “你们又有谁吃饱了撑的在这儿挑事?还有完没完了!”   一大帮人都低下头,谁也不敢说个不字。裴野偏了偏头:“回头再和你算账,滚出去。”   姓刘的警官面如土色,捂着胳膊被人搀走了。裴野脸色稍微缓和一些:“都愣着干嘛,马上要开会了,赶快各自入座。”   众人克制地长舒一口气,纷纷动起来。裴野穿过一屋子人,大步流星向傅声走去:   “声哥,伤着了吗?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是不是早上低血糖,还是被那混球吓着了?”   旁边的人不敢回头看热闹,却都彼此偷偷对看,从各自眼中都读出了相同的句子——   就这位傅警员,被吓着了?没有谈笑风生间把那警官大卸八块都算他命大吧?   傅声没说话,表情却有点不自然,背过身去。刚转过身,裴野已经走到他身后,方才那些呛人的烟雾和令他反胃的陌生alpha信息素被屏退无踪,清新的薄荷信息素从背后将人覆盖包裹起来,恰似一股温柔宽厚的暖流。   傅声呼吸一窒,刚想回到座位,却见裴野把他的东西拿起来,骨节分明的大手很轻地揽住他后背安抚地拍了拍,随后稍稍下滑到紧束着皮带的后腰,掌根虚抵着他一侧腰际,指尖几乎触及另一侧腰窝。   “跟我走,”他侧过头在傅声耳畔小声说道,“来,这边。”   一股电流从尾椎骨噼里啪啦直窜到后颈,傅声眼眶微微瞪大,立刻低下头,下巴尖到颌骨的线条绷紧成弦,气息都重了几分。   裴野倒不觉着自己这动作太高调显眼似的,一手拿着傅声的东西一手揽着傅声往回走,好像保镖护着他万人倾慕的大明星,傅声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大脑一片空白地被带到最前排,看着裴野把他的东西放在主位上,而后拉开椅子。   “坐吧,声哥。”   他对傅声温柔一笑,手指动了动,在青年挺直的纤薄腰背上示意地拍了拍。傅声眸光轻震,倏地转过脸抬头看向裴野。   不只是傅声,满屋参会的人,尤其是刚才看见傅声警告刘警官的都震惊了。有人用力吞了吞口水,战战兢兢地想要提醒尊敬的血鸽同志他恐怕即将面临“敢碰我就要被折断骨头”的风险。   然而傅声只是垂眼,喉结滚了滚,连话都没说,安静地在主位上坐下。   方才那些见到傅声说一不二就动手的警察不约而同地惊呆了。   然而这场景令人瞠目,自然也有人情不自禁地皱眉,对傅声堂而皇之坐到这个位子很不服似的。很快裴野直起身,不紧不慢道:   “原本我是不在专案组名单里的,不过傅声同志是我的警情助理,所以但凡他出席的会议,我也必须旁听记录。”   说着,裴野从后头拉过一把空闲的转椅,直接在傅声后面坐下,二郎腿一翘,皮鞋尖微微抬了抬。   “开始吧。”他说。   这下那些心里想叫板的人遂也只能作罢。会前安排好第一个发言的人已经起身开始汇报,傅声嘴唇不由自主抿紧,轻轻深吸口气,努力把刚刚那短暂的肢体接触抛在脑后。   后颈的腺体可恶地灼烧起来,傅声咬牙,强迫自己专心去听汇报。   发言的警察正在借助投影的图片讲解:   “根据调查,商照与境外势力勾结,贩卖国家机密,有叛国通敌的嫌疑,同时根据昌台市警方所述,这位商副市长疑似私开矿产,将珍稀矿石以高昂价格走私到国外。”   被裴野按在了主位上,会议的主导者自然也是傅声。他本人对此轻车熟路,倒也没什么不适应,向汇报的人问:   “私开矿产需要的人力物力极多,阵仗也大,按理说怎么都瞒不住。物力倒还好说,人力他要怎么解决?”   汇报的警察答道:“这正是我们调查到的第二点。这个商照几年前开始就扩充自己的私人武装,拥兵自重,根本不把昌台市警方放在眼里,他手底下的人平时就为他开矿,而回到昌台市,仗着商照这个保护伞横行霸道。”   “已经嚣张到了这种地步?”有人惊讶道,“昌台市顶多算一个资源型城市,他靠着偷开联邦的矿石和早年在军队里混过几年的经历,就能和境外间谍牵线搭桥了?”   汇报人:“昌台的情报人员截获的消息称,商照似乎是向境外势力表示过自己拥有联邦的机密情报源,代号似乎叫做,轮渡什么的……”   话音未落,裴野放下交叠的长腿,坐直身子。傅声面色也凝重起来,打断道:   “你确定?”   “截获的情报里是这样说的,”汇报人道,“商照根本不把联邦政府放在眼里,另外,看上去走私矿石也只是一个幌子,他时不时就会透露一些机密给国外,我们已经让情报人员核实过,真假掺半,境外的人很难挨个鉴别真假……”   傅声看着整理出来的资料,这里面有关于昌台市的政府机要,也有首都政界、军方的机密。他思索了一会儿,道:   “他在撒谎。”   满屋的人都面露不解,有人不屑道:“你是测谎仪还是有读心术,怎么就能肯定……”   裴野觑起眼睛,脸色阴沉下来,唱反调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没人说话了。傅声把分发下来的自己那份资料拿起来,在上面点了点:   “昌台市的事真假与否我暂时不好说,可但凡涉及到首都政界军方的事,一眼就可以看出商照是打着‘轮渡’的旗号胡编乱造。他只不过是利用自己在昌台那一亩三分地得来的资料在境外势力面前招摇撞骗罢了,但也正是昌台市这些情报的真实性和他的经历,让对方误以为首都的这些情报也都是真的。”   又有人忍不住问:“可你怎么能确定首都这些情报就是假的?万一他真有那个什么‘轮渡’作为消息来源呢?”   “实不相瞒,开会之前我自己也确实做了一些功课。”傅声对汇报的警察招招手,“麻烦你把这个投放到屏幕上,谢谢。”   那警察愣了愣,走过来接过傅声递给他的U盘。众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回去在电脑上鼓捣了一会儿,很快大屏幕上投放出一张商照私开的那处稀有矿产的卫星地形图与三维地质复现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出不少矿道和黑色的点。   “本以为我没有机会在会上发言的,这东西只是做给我自己看,展示起来可能不够一目了然,”傅声道,“这是商照私自开发的那处矿产的三维和平面图,标记的黑色部分是卫星监测到的可疑爆破源——也就是说,商照随时准备好了在被发现后准备跑路前炸矿销毁证据。”   满屋顿时哗然,汇报的警察惊讶道:“首席——傅警员你怎么会有这种稀有矿产的三维图?”   傅声道:“因为我真的有他所说的轮渡系统,调一张三维图出来还不算什么难事。”   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傅声淡淡地继续道:“这个商照的确出卖国家机密不假,可有关轮渡的部分全是他编撰的,他自己也知道露馅是迟早的事,恐怕早就做好了撤退的打算。想要取证就必须要派人下矿,但这里面危险重重,光是靠我们特警局根本不可能搞定。”   这下再没人质疑傅声的判断了,反而有人问:“所以轮渡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情报源,怎么会如此神通广大?还有,你是怎么拥有查看‘轮渡’的权限——”   裴野清清嗓子,站起来:   “傅警员提出的这个问题,过后咱们可以联系国安那边的同志,有他们协助,行动难度应该会降低不少。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商照这个人从昌台市请出来会一会,想办法搞到更多线索。各位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其余人都不吭声,傅声没有回头,阖了阖眼:   “可以向各市提出,如今轮渡系统修复接近尾声,需要利用首都附近各城市的信息进行测试矫正,等到昌台的部分,在矿产图上故意给出错误信息,这样自然会引起商照的注意,他既然知道轮渡的存在,自然会想方设法接触到真的轮渡。”   这招引蛇出洞,其实是等于说给在场唯一明白的裴野一个人听。裴野愣了愣,反应过来:   “你是说我们假装召开一个会议,让咱们和国安的人都假扮成参与测试反馈的官员?”   坐着的人不作声,拧开保温杯啜了口茶。裴野重新把目光投向那些一张张写满了茫然的脸,沉吟片刻:   “你们几个去联系一下国安那边的人,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开个碰头会,其余的先中场休息一下吧。”   *   歇会期间,大部分人都跑出去偷偷抽根烟喘口气,今天的会涉及的知识盲区太多,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消化不过来。   特警工作强度大,早先为了提倡少吸烟,局里买了不少专供的提神糖果。会议室窗台上摆了好几盘,裴野想去拿一颗,却看见傅声也走过去,直接抓了一小把,挨个拆开包装,囫囵吞下去后喝了口水,把糖当药丸似的吃下。   裴野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   “声哥,这糖不是你这么吃的!就算是糖,这里面到底有提神成分,你别太勉强自己——”   傅声喉结来回滚了几下,唇瓣还湿着,他舔了舔下唇,放下水杯。   “就是因为提神,含量又不高,多吃几颗才管用。”傅声说。   他们在窗边面向而立,傅声却始终垂着纤长的睫羽不看他,不知是不是裴野自己的错觉,他总感到临时标记之后傅声多了几分从前那种温和柔软的气质,却也因此平添了不少口是心非的脆弱感。   “声哥,既然今天谈到轮渡了,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清楚,”裴野道,“其实,就是那天晚上吧,我不是为了想让你复原轮渡才——”   “你们还没散会啊,声哥。”   二人闻声同时转过头。   于静伟端着一杯咖啡站在不远处,表情有点僵硬,嘴上在和傅声说话,目光却四处乱瞟。   “那个,我看你精气神不太足,泡了杯咖啡,”于静伟说着脸又红了,“刚才会前的事……抱歉,声哥,我真的很没用,连在那些人面前帮你说句话都做不到……”   裴野又看向傅声,却发现傅声弯了弯唇,眼里闪过一丝温暖的光。   “没关系,你愿意站在我这边,这份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小于。”傅声把咖啡接过来,“保全自己最重要,往后在人前我们尽量不要接触太密切,心里知道有彼此就够了。”   裴野的瞳孔登时无法控制地放大了。   “一会儿就继续开会了,回去忙你的吧,啊。”   傅声温柔地说。于静伟本还要说话,见状也不便再讲什么,乖乖点点头,笨拙地伸手在傅声胳膊上安慰地拍了拍,而后离开了,走到门口还很不舍地频频回头看了傅声好几眼。   等人走了,裴野浑身肌肉都已绷得死紧,呼吸不自觉间愈发粗重。   他好久没有看到傅声这个样子了,准确来说,这样温柔到令人如沐春风的笑靥,本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咬紧的牙关里蹦出几个字:“你不是说,碰了你就要被折断骨头么?”   傅声闻言侧过头看向裴野,琥珀色的眼底平静无波。   “你听见了?”他反问。   裴野说不出话来,不是无言以对,而是被自己的落败气得胸闷到窒息。傅声迈了一步,与裴野之间贴得更近,视线落在裴野因为吞咽而小幅滚动的喉结上,微微一笑。   “裴警官息怒,”他温声说,“你别多想,在我心里于静伟是个值得被善待的后辈,而你,在我心里和方才满屋子道貌岸然的警察没有任何区别。”   裴野浑身颤了颤,嘴巴不自觉张开,向下看去。   他恰好对上傅声抬起的目光,对方微微仰着头,窗外阳光在傅声五官俊秀立体的脸上打下淡泊的光阴,青年眯了眯眼,浓密的上下睫毛像合拢的羽扇,将那双眸中涌起的情绪尽数遮掩。   傅声看了他一会儿,轻笑出声,倚着窗台抬手把咖啡杯凑到唇边,氤氲的热气熏红了青年苍白的眼尾,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裴野,抿住杯口啜饮了一口咖啡,咽下后喉咙里溢出一丝轻.喘般的叹息。   裴野的喉管里顿时燥热到不行,浓黑的眉眼都不赞许地皱起。   “你别乱喝东西,”他肺腑里都是火,开口时却一点都硬气不起来,反而很没出息的委屈,“声哥,你现在不能喝这种刺激神经的饮品,于静伟他就会添乱,你,你还惯着他……”   傅声故意回味似的咂了咂嘴,唔的一声。   “有点苦,还有点涩,”他眸光一转,语焉不详地评价道,“不过我喜欢。”   裴野脑子里的沟壑顿时嗡的轰成了平地,活了二十一年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发疯发不出来、快要心梗了的感受:“你说你喜欢什么……?!”   傅声挑眉,看着裴野涨红的脖颈,优哉游哉转过身去。   “休息够了吧?”他说,“没别的事的话,是时候继续开会了。” 第77章   傅声对轮渡系统的复原工作进展显著, 专案组第一次会议上利用轮渡调出的矿产资源图表明,商照早已经给自己留好了退路。   加之新党如今公关心切,将人定罪抓捕自然刻不容缓。   很快, 与国安的碰头会定好地点,准时召开。   ……   当日, 特警局临时设置的会面室内。   “裴警官, 能借着这次机会一起联合办案实在是在下的幸运, 将来咱们还要常联系, 有事您说话!”   “首都特警局如今走上正轨, 还要多亏卫局长和您这样的有为青年!就说咱们首都的治安吧,过去‘不夜城’那一带有多乱大家都是有目共睹, 现在裴警官接手以后,那些地痞流氓规矩的不得了呢……”   裴野与一众首都国安局的人谈笑风生,脸上笑眯眯的,内心却宛如死水毫无波澜, 甚至有种事不关己、只想静静看着这帮人表演的感觉。   正如上次内部会议时他自己所说,裴野并不在专案组名单上,这次碰头会他的任务就是接待国安派来的中层领导。   会开得成功与否,对于这中间的相当一部分人来说其实并不重要——甚至商照这个目标人物是否真的勾结境外分子, 能否被名正言顺抓捕归案也不重要。   言谈之间,这些人口中绕不开的始终是他们不敢暴露却是最关心的话题, 那就是裴野此刻负责的辖区内的“不夜城”这块烫手山芋。   在不夜城成功营救赵皖江后, 裴野一没有出卖卫宏图这个顶头上司与不夜城之间有金钱往来的把柄,二没让新党抓到不夜城包藏通缉犯从而将其洗劫一空,这番操作下来,在卫宏图和不夜城这里可谓取得了深厚的信任,卫宏图因此十分放心地将不夜城附近的“巡逻”管理全权交给裴野负责。   名为巡逻, 实际上不过是派一个信得过的手下看好了不夜城这块肥肉,也让这块灰色产业得到了更严密的保护。被视为自己人后,裴野很快也借着返回不夜城的赵皖江这条渠道了解了不少不夜城的秘闻。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许多首都官员洗钱交易的内幕。   不夜城被严加看护,表面上是维持治安,内里的门道官场上这些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特别是那些参与过洗钱的官员彼此都知道谁蹚过这浑水,卫宏图也不例外,他一把裴野推举出来,这群人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纷纷上赶着过来巴结。   一来二去,靠着不夜城这座“山”,裴野倒还知道了许多蛛网之外不曾开拓的博弈空间,和错综复杂的关系渠道。   “说起这不夜城,听说首都那个红灯区内有好多赃款最后也会在不夜城这里过一手呢,”谈笑间裴野听见有人状似不经意道,“要说那红灯区也算是首都的一个老大难了,妥妥的灰色地带的产业,普通人到那找找乐子还好,公职人员要是被发现去过可就完蛋咯!”   “哎唷,可胡说不得,大家都是正经人,谁会去那种地方?”   “保不准有人年轻时候想找个omega一度春宵呗……”   话题眼看着越来越没正形,裴野面儿上兴致缺缺地应付,实则心不在焉,脑子里满是几天前那个对自己爱答不理的青年。   现在这个时间,专案组的碰头会应该快结束了。   声哥进展得顺利吗?他重回特警局后一向被人觊觎,自己离开一会儿就有不要脸的家伙围在他身边,前几天连于静伟这小子都排得上号了,简直可笑!   ……不过上次声哥和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和那些人一样,难道自己在他心里其实已经不再是之前十恶不赦、单独划分出最低一个等级的地位了吗?不对,当时那种情况怎么看也不是在抬举自己吧?   神思不知不觉飘出小小的招待室,裴野表面端正稳当,实则早就心绪如麻。   *   另一边,真正的碰头会早已结束。   “那就按咱们方才定下来的各自回去准备准备再说吧。傅声同志,你考虑得确实全面,刚才提的几个问题回去我们再商量一下,回头会叫人给你答复的。”   会议桌上的人纷纷起身,两方人员走过来互相握手致意。傅声把笔记本电脑合上,刚要与走过来的国安情报人员握手,一个同样穿着警服的身影迅速闪过来挤到他前面:   “辛苦你们专程跑一趟了哈,其实这方案我们也并没有准备得太充分……”   傅声怔了怔,随即摇摇头,无奈地继续整理手头的东西。   国安联合办案的人并不知,傅声是整个专案组甚至于整个警备系统里级别最低的三级警员,因而整场会议下来,他一直代表警方牵头发言、协商的举措,不知要被多少人打上越俎代庖的标签。   很快有会做人的张罗着要去送送国安局的人,反正今天出挑的时候太多,再跟着过去恐怕要让更多人瞧着不顺眼,傅声虽不在意,但也实在不想惹麻烦,等一大群人走了,这才继续慢慢吞吞收拾自己的物品。   幸好今天他的过分出风头也实打实换来了让两方都满意的行动方案。联合专案组一致认定,可以为商照专门设一场“鸿门宴”,特警局的人假扮轮渡系统的测试人员和其他市参会的官员,而国安则在商照离开下榻的酒店期间在房间和车内布置窃听装置、摄像头与超精定位器。   招数虽然老套,但胜在不会打草惊蛇,尤其是商照这种老奸巨猾的地头蛇。   入行以来比这碰头会级别高得多的会议傅声都主持过不下百次,这一次自然也得心应手,傅声对办案本身没什么兴趣,只是轮渡的复原刚刚有了起色,他需要一些外界手段验证自己的研究方向是否正确,而这个送上门来的行动则再合适不过了。   只不过,傅声还是低估了身边那些人不依不饶的恶意。   “他大爷的,开了一上午会,腰都疼死了……诶,你怎么还没走?”   傅声刚把东西收拾好,手上动作一停,抬头看去。   原来是刚才给国安局人员送行的其中几个折返回来了。为首的那个傅声认识,男人姓白,不是新党人,原来在特警局时因为某次傅声“抢”了他晋升的机会,一直怀恨在心,认为是他凭傅君贤儿子的身份仗势欺人。   如今新党上了台,他倒得比谁都快,成了旧部里最吃香喝辣的,这白警官自己也为此自鸣得意,当着新党人的面,更是想着法子要杀杀傅声的威风。   “多亏了你啊,傅声,要不是你和国安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会议早就该结束了。”   这白警官一张口便夹枪带棒,从前他便如此,对傅君贤敢怒不敢言,私下里不配合傅声工作的事没少做,傅声不想给父亲添麻烦,一向闭口不提。   他把笔电收进电脑包里:“既然这样,白警官还是赶紧去休息吧,免得耽误下午的工作。”   “这讨论了一上午,口干舌燥的,喝杯水再走也不迟。”白警官和另外几个人停下来,有人打量傅声的目光愈发放肆。男人对着桌上放在一堆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资料旁边的茶壶扬了扬下巴。   “挥斥方遒的瘾也过了,该找回自己的定位了吧?”他恶劣一笑,“赶紧端茶倒水啊傅警员,服务一下大伙的眼力见都没有?”   许是知道上次开会时傅声那毫不留情的行径,其中一个人有点担忧地捅了捅他:“哎,算了,整他也没什么意思……”   白警官一把挣开,故意提高声音:“怕什么啊老三,他说不让alpha碰,我这不是没碰他吗?怎么,金尊玉贵的傅家公子,倒杯水都委屈着您了?”   屋里其他人都沉默下来,一副不打算出头又想暗戳戳看好戏的嘴脸。   傅声懒得和他废话,直接去门口茶柜拿出一瓶没拧开的矿泉水,走到男人面前:“白警官,你要的水,想喝多少都管够。”   男人居然没有挑理,维持着那副用鼻孔看人的姿态,接过矿泉水拧开。   傅声转身就要走。   下一秒,男人忽然把水瓶侧举到桌上,手腕一翻,水咕咚咕咚从瓶口流出,瞬间打湿了桌上的文件!   傅声脚步骤然顿住了。他侧过身,看向桌面,上头的纸张全都毁了,墨迹大团大团洇开。   白警官放下手,傲慢地看着傅声。   “听不懂我的话吗?”他咄咄逼人道,“我要你,现在,给我,倒茶。”   傅声眼里波光一动,看了他一会儿,而后重新走上前,绕到方才开会时男人坐的位置旁,拉过放着茶壶和茶杯的托盘。那白警官把胳膊上搭着的制服外套顺势丢到椅背上,走过来,单手拄着椅背歪头看向傅声平静的侧颊。   傅声拿过一个扣着的茶杯,翻过来。   “你还真说对了,我不给别人倒水的。”傅声看着陶瓷茶杯,低声道。   男人脸色一变:“我管你——”   傅声俯身伸手把茶壶端起来,平整的制服外套后腰处凹下去一道深而锋利的褶皱。   “我有躯体化,倒水不方便,事先说好,你非要喝的话就别介意。”   傅声把话说完,白警官表情一滞,随即放松下来。   “快点吧,大夏天的,渴都渴死了。”   男人说,语气不耐烦,脸上表情却开始耐人寻味。傅声握着茶壶把的手背白皙,青筋微凸,袖口的手腕却有种纤细的骨感,为了佩戴警帽傅声今天特意梳了个低马尾,长发垂在背后,遮挡住那一截白得快要发光的后颈。   傅声对男人情绪的转变丝毫没有察觉,另一只手拿过茶杯,开始倒水,后者注意到傅声拿着茶壶的手果然有点发抖。   这种小幅的颤抖日常生活工作中完全看不出,加上傅声工作时一向以高岭之花般凌厉的一面示人,就连他也没料到傅声真有近乎柔弱的一面。   “原来你真的有病啊?”白警官问,“他们说的竟然是真的……傅声,你得的是什么病?”   傅声不答,兀自倒水。   白警官摩挲着下巴,眼里浮现起猥琐的笑意:“上次听说你对alpha碰你这事特别应激,难不成……你这个omega是得了缺男人的病吧?”   傅声握着茶杯的手指一紧。   白警官越说越沉浸在自己恶俗下流的想象里:   “傅声,现在你老子不知道是死是活,你一个omega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得想办法找个依靠不是?什么躯体化不躯体化的,要我说有个alpha标记就全好了!我看你就是被你这糟糕的身份耽误了,否则凭你这张脸想找个alpha不算难。”   他忍不住凑近在傅声耳边道:“真可惜,别人应该不会要你了,我劝你认清现实,一直‘病着’也不是这么回事吧?唔,看在咱们同事一场,以及你那个当过局长的爹的份儿上,我倒可以考虑一下给你提供一点优质的alpha信息素……”   傅声放下茶壶,转过身来,男人轻微吓了一跳,直起身,看见傅声把茶杯递到自己面前,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白警官,请。”   面前的alpha笑了笑,拿过茶杯。   “不考虑一下?”他问。   傅声脸上慢慢扬起一个冰水般寒冷的笑容。   他动了动,被椅子遮挡的小半边身体露出来,男人这才看见傅声另一只手握着个手机。   这种机密会议开会期间是不允许携带手机的,男人自己的手机刚刚就放在制服上衣口袋里,而衣服正是他自己亲手搭在了椅背上。   他瞳孔一缩,只见傅声一抬手,手机屏幕面向男人的脸,摄像头人脸识别成功,屏幕自动解锁,随后傅声又按了两下,听筒里传来男人自己的声音:   “我看你就是被你这糟糕的身份耽误了,否则凭你这张脸想找个alpha不算难……唔,看在咱们同事一场,以及你那个当过局长的爹的份儿上,我倒可以考虑一下给你提供一点优质的alpha信息素……”   掺杂着电流的沙哑男声从手机里传出的一刹那,alpha的面色登时变得足以用精彩纷呈来形容。傅声收回手,在手机上操作了两下,随后又对男人晃了晃,才把东西放回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   “张口闭口提我父亲,怎么偏偏不记得以前他反复叮嘱过,一线人员不要使用面部识别,也不要把录音设置为快捷键?”   傅声语气公事公办,好像在给差生复习知识点的讲师。他漠然瞥了alpha一眼,后者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比方才倒水的人更甚。   “你的话已经被我转发给你的亲戚和你的妻子了,让他们好好看看,人模人样的白警官真实的嘴脸是什么样子。”   傅声说着又拿起一张湿透了的文件:“还有,这些文件不是刚刚讨论期间留在这的废纸,是国安局的同志们整理的资料,为了保密,电子版绝不外传。数据我已经记在脑子里了,等专案组其他同志向你要东西的时候,记得只带他们的份就好。”   后面看热闹的几个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动静更加激怒了被戏耍的alpha,对方看着傅声的眼神恨不得要把他吃了似的:   “傅声!”   “大热天的,不要动肝火,那样更容易口干舌燥。”傅声笑意加深,重新拎起自己的包,“慢慢喝茶吧,白警官,不用谢。”   他拎着电脑包从容不迫地向门口走去,姓白的alpha喘气声像被激怒的公牛一样沉重,他猛然转过身,把茶杯狠狠往前一扬!   这举动当真全然出乎了傅声的意料。他只听见门口有人一阵惊呼,哗啦一下,满满一杯凉了的茶水兜头泼在他脸上!   白警官啪地一丢,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妈.的,把老子当猴耍?!有本事咱们现在去训练场单练,老子还不信打不过一个病秧子!”   冷水流下面颊,打湿了额发和外套前襟,凉意刺得傅声一个激灵,他腾不出手来,下意识摘下被打湿的警帽护在怀中,淋湿的上下睫羽让他睁不开眼,只能听到男人气得暴跳如雷的声音:   “傅声,敢不敢现在跟我去训练场?看我不把你揍得满地找牙,跪在地上向我道歉!”   对方说着就要伸手拉扯他,看热闹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把人架住:“老白你冷静点!和他置什么气啊,传出去忒不好听——”   傅声低着头,抬手用袖口擦了擦脸,湿漉漉的头发上却源源不断滴下水珠,划过青年湿润的脸。傅声面色愈发苍白,微微喘息着,没有抬眼,偃旗息鼓的顺从让对方更来了劲:   “放开我!我今天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   “给谁点颜色看看?”   吵闹和劝架声戛然而止。那白警官放下挥舞的拳头,其他人也纷纷退开,立正站好。   裴野站在门口,面色铁青,深邃的眉目里沉下冷冰冰的光。   他压低声音,指着傅声:“谁干的。”   白警官嘴唇嗫嚅了两下,不敢吱声。裴野刚要质问第二遍,傅声的瞳孔忽然一颤,低头快步向门外走去,满屋包括裴野在内的人都是一怔,裴野忙回身唤他:   “声——”   傅声步伐匆匆,直直地走过去,裴野下意识侧身让路,傅声低垂着眼帘从他身前一闪而过,他只看见傅声马尾凌乱松散,濡湿的鬓发一绺一绺紧贴在清瘦的脸侧,对方咬着唇,睫羽剧烈颤抖,仿佛强忍着什么一般。   “你去哪?”   裴野脱口而出。   然而傅声不理他,迅速迈过门槛离开了。   他看着傅声迅速走进走廊拐角的卫生间,啪地关上门,垂在身侧的手慢慢紧握成拳。良久,他重新转回身,看着一屋子满脸写着大难临头的人,不怒反笑。   “都不说?行,”他点点头,跨进会议室,将门轻轻带上,“刚才他在的时候不敢承认,那我们现在关起门来,好好聊聊。”   *   傅声几乎是跌进卫生间,他反手关上门,电脑包脱手掉在地上,可青年浑然不觉,踉踉跄跄走到水池边,双手颤抖地拄着大理石台面,解开马尾。   打湿的浅栗色发丝散落开,傅声想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帕,然而他弯下腰,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息起来,单薄的腰身瑟瑟发抖。   发病是不会考虑时间地点和场合的,明明在比泼了一杯水更深的伤害和羞辱面前他都无动于衷,可病发作的这种生理性的颤抖他根本控制不住。   晕眩感让傅声几乎站不住,他强撑着洗手池,抬起头来望向墙上的镜子。   镜中人双眼通红,浓密的睫毛打湿到快要黏在一起,未干的水迹像极了泪痕。   一波波浪潮般的触电感袭来,傅声禁不住闭上眼睛浑身又是一阵颤抖,酸软的腰胯几乎抵住坚硬的洗手池台面,他摸索着拿出手帕低头胡乱抹了把脸,又想将头发擦干,于是不得不强睁开眼睛看向镜中。   他的目光触及镜面,这一次傅声猛地呆住,嘴巴微微张大了。   他的视线没有盯着镜中自己的方向,后背紧张地绷直,喉结滚了滚,试探地唤道:   “……妈妈?”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镜中的傅声身后,温柔地笑看着他。傅声揉了揉眼睛,倏地回过头,可身后空无一人。   他又转过来,急切地再次看去。   这一次,镜中的女人消失了,如梦似幻,快到令人分辨不清。   傅声喘息难以自抑地沉重起来。他伸手想去触碰镜面,可未等触及,他指尖一顿,眉间感到不可思议似的蹙紧,收回了手,抓起耳后的一缕发丝。   镜中的傅声也抓住那缕柔软的长发,浓密的浅栗色头发中,一根银白的发丝格外扎眼。   傅声的表情凝固了。他慢慢放下手,那缕头发也随之垂落下来。   他撑着水池垂下头,坚硬的肩胛骨将制服撑起消瘦的弧线,淋湿的长发从肩背上垂下,银丝混杂在其中,过分的显眼。   良久他摇了摇头,苦笑出声。   他对外表向来不甚在意,可是老天偏偏给了他异于联邦人的容貌,过去也曾有人夸过他漂亮,然而自从他知道这都是为了哄他高兴的假话之后,他就再也不信了。   没关系,人生病都是会变老,变丑的,傅声对自己说。   心里泛起与生理性的疼痛不相干的酸涩,傅声忽略这种异样的苦楚,握紧手帕将下颌的水擦干,忽然听见身后的门轻轻推开了,他以为是裴野,戒备地转回身:   “你跟过来干什么——”   然而不是裴野。一个及肩黑色长发的青年站在门口,对方看见傅声的刹那眼睛立即瞪大了:   “你——你是傅警官,傅声?”   傅声浑浑噩噩的大脑勉强开始运转,终于从记忆深处搜索出眼前人的身份,可没等他说出一个字,对方却先一步将卫生间的门反锁上,而后着急地向他走来:   “还记得我吗声哥,我是清许啊!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子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78章   傅声蓦地一怔, 后知后觉跟着念道:   “清许……”   “是我啊,瞿清许!”黑发青年看出傅声状态不好,眼疾手快扶住他, “声哥,你头发怎么湿了, 脸色也好吓人, 要不要我带你去附近休息一下?”   傅声喉咙里吞了吞, 慢半拍地反问:“你怎么, 在特警局?”   傅声还是首席时, 为了配合最高检的一个案子,误打误撞认识了瞿清许。瞿清许的家人多年前被卷入中央军区的斗争中, 全家惨遭灭门,他改头换面,用假身份入职最高检查证为父母翻案,也就是在那时, 他们在这个案子上达成了合作,因而有了交集。   后来案件告破,瞿清许也得以用自己的真实身份接替亡父入职首都国安局,光明正大地生活。瞿清许和傅声一样都是omega, 二人私交不错,然而随着彼时新党势头愈演愈烈, 二人因工作太忙不常联络, 没想到再次见面却是在这样一个狼狈的场合。   “国安不是要和特警局联合特办一个叛国官员的案子吗,”瞿清许扶稳傅声,“原本专案组名单里没有我的,不过我们领导说目标对象可能有私人武装,到时候搞不好要真刀真枪干上一架, 就临时把我这个狙击手增派过来……”   傅声阖了阖眼,虚弱一笑。   “难怪会上我没有看见你。”他轻声道。   瞿清许眨眨眼:“声哥你也在专案组?可我看你这身子也太弱了,是工作太忙了吗?你这……”   他搀住傅声的胳膊,担忧地将傅声通身看了一遍,“声哥,现在新党上台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我看你比之前见面的时候瘦了好多,进来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你。”   傅声摇摇头道:“最近发生太多事了,一两句话解释不清。”   他拍拍瞿清许的手,示意对方自己没有事,瞿清许眼尖,拿过他的手帕帮傅声擦干头发,傅声靠在水池边上,微微垂着头,疲惫地闭上眼睛。   “哪个混蛋干的好事,”瞿清许皱眉嘟囔道,“欺人太甚……对了,声哥你怎么突然想到要把头发留长啊?”   傅声笑了笑,叼住发绳,抬手将头发拢到脑后,刚要重新梳起一个高马尾,手上动作却忽的一顿。   瞿清许注意到他的犹豫:“怎么了?”   傅声有些窘迫地垂眼。   “清许,”他低声唤道,“我刚刚照镜子,发现自己有白头发了。”   瞿清许一愣:“什么?我看看……”   他到傅声身侧仔细看了看,手指轻轻拨弄两下傅声柔顺的发丝,而后笑了:   “唔,这里是有一根,不过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声哥,你才多大年纪,只不过是工作压力大,平时不注意休息导致的,往后养一养心血,头发就又长好了。再说了,声哥你头发多漂亮啊,发色本来也浅……”   他瞥了一眼傅声的侧脸,看见对方眸中愈发黯淡的神色,差点咬了舌头,思索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声哥,你是不是……想给它藏起来?”   傅声张了张嘴,有点没底气地微微笑了下:“要是旁人看不见的话就算了,没必要,而且我手笨,只会把头发这样梳起来。”   “这有什么难的,我帮你。”   傅声微怔,瞿清许拿过发绳,拍拍他肩膀示意他转身面向镜子,“交给我就行。你等着,马上就好。”   傅声愣了两秒,低声说了句谢谢。瞿清许早看出他莫名的低迷,于是主动找话题问道:   “声哥,这次任务结束之后咱们还像以前一样一起去吃饭呀?对了,上次你还说要带你那个弟弟一起来玩呢,他最近怎么样,还在上学吗?”   傅声嘴唇轻微颤抖了一下。   “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他说。瞿清许被这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不由自主停下来:“嗯?”   傅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说什么,只是凄然一笑。   两分钟后。   卫生间反锁的门打开,与此同时,会议室的门也打开了,裴野从死一般寂静的屋里走出,正要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可下一秒,看见走出的两个身影,他的脚步倏地停下。   一句“声哥”还没道出口,视线触及傅声的刹那,裴野只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   湿了的制服外套已经被脱下来搭在臂弯里,青年只穿着灰色衬衫和黑色领带,本该清瘦利落的线条却被半扎起来的过肩长发柔和了肩胛折角的冷硬,耳后半扎的长发在脑后梳起一个小辫,随着青年的步伐微微摆动。   傅声看也不看他,直直走过来,身旁那人也跟着他,即将路过时裴野和那人四目相对,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震惊。   “喂,声哥——”   瞿清许边走边拉了拉傅声的胳膊,“你弟弟也在?不对,你不是说他是学生吗,他咋穿上警察制服了?”   傅声下颌紧了紧,嘴唇几乎没怎么动:“我送你下楼,清许。”   瞿清许哦了一声,边跟着傅声离开边回头看了裴野好几眼,整个过程中裴野一直盯着他们二人,目光在瞿清许和傅声身上来回跳跃切换。   他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在傅声背后,硬挺的衬衫料子勾勒出青年挺拔的身形与蝴蝶骨隐约的轮廓,他恨不得将omega的背影盯穿出个洞来。   然而傅声压根不理睬,很快将凝望的人甩在身后。他带着瞿清许走下楼梯,这时听见瞿清许又大着胆子问:   “声哥,我问句不该问的,你和你弟弟是不是吵架了?我看他很想叫住你的样子……这段时间,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傅声放慢脚步,扶住楼梯扶手,停下来。   瞿清许也跟着停下,脸上有点忐忑,不确定自己是否问的太过冒犯。   良久。   “清许,如果我说你的这些问题我不仅没法现在就回答你,还要拜托你一件事,你会觉得我很失礼吗?”   傅声没有回身,问道。   瞿清许皱了皱眉,表情终于严肃起来。他走下两级台阶,看见傅声转过头来深望着自己,坚定地摇摇头。   “当然不会,声哥,当初我为了复仇改头换面,拼死对付中央战区那群混蛋的时候,你也从没有怀疑我,向我索要过什么。”瞿清许低声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无论如何我也会帮你做到。”   傅声笑了,青年长发半扎半披散着,眉眼微微弯起,看上去多了几分久违的柔和。   “过些天我会想办法单独联系你的,”他注意到瞿清许听见“想办法”三个字时疑惑的神色,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有你这话,我就安心了。”   *   几天时间转眼过去。   暮色四合,联邦首都政府大门外,一行穿着正装的人浩浩荡荡走出,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虽然规规矩矩身着正装,却身材魁梧,边走边回头对随行人员爽朗笑道:   “不麻烦,配合咱们轮渡系统的测试是分内职责,义不容辞嘛!”   随行人员纷纷赔笑:“商副市长能如此积极配合工作,实在辛苦。”   商照摆摆手,又对着其中一人问:“对了,会议已经结束,咱们晚上能否吃个便饭?我请客,大家痛痛快快喝上一顿,你看行不行,裴……”   被他搭话的人正是裴野,他微微一笑,加快脚步上前:“叫我裴野就行,商副市长。和您一起用餐当然是我们的荣幸,就是让您破费实在不合适,也不合规矩……”   “管他的,吃顿饭就一定是贪污受贿了?别那么死板嘛!”   商照“嘁”的大手一挥,裴野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附和称是。   一行人向政府大楼后的停车场走去。其他扮成政府与军部“工作人员”的特警已经簇拥过去给商照引路,裴野抽出空,稍稍侧过头瞥了一眼。   傅声正跟在队伍最后,单手提着公文包,身穿与所有人一样的黑色三件套西装,头发扎成利落的高马尾,整个人干练修长,青年垂着眼似乎在看路,目光微沉。   国安碰头会那天,从卫生间出来时那个柔柔梳起来的半扎发,裴野往后再也没见过。那几天裴野经常透过243的玻璃望着办公室里傅声安静的侧脸,脑海中没出息地反复出现那日傅声的模样,为惊鸿一瞥的惊艳回味良久。   裴野默默转回头,重新对商照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边请,商副市长。”   ……   很快,一行人到达某五星级饭店。   为了戏做全套,这次出行傅声被允许不必由别院专车接送,他最后一个下了车,跟着其余人走进商照提前打点好的顶层包间。   到目前为止,行动都十分顺利。傅声作为唯一一个真的接触并参与轮渡系统复原的人,自然扮演起这场假座谈会中轮渡的研发人员的角色,至于裴野,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他那位参谋长的哥哥,居然也亲自参与进来,还扮演了一个颇为重要的政府官员的形象。   不过角色扮演这种事,在他们这群特警里说起来恐怕还真没有比裴野更专业的了。   讽刺的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傅声面无表情地跟着一众人落座,满桌佳肴已经齐备,服务生进屋倒酒,商照在主位坐下,招呼裴野,指了指身旁的椅子:   “来,裴先生,别客气!”   二人公式化地推脱一番,傅声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冷眼看着。   碰头会上傅声的预判果然没错,这商照的心思就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大老远从京外赶过来提供正确的坐标资料、帮轮渡系统矫正,所有理由都是假的,他就是想借机接近真正的轮渡,为以后面对境外势力时让自己更有底气。   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晚商照的大手笔,就是他拉近关系的第一步。   只不过商照本人并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整个座谈会都是为他精心设好的一个陷阱,从他动了轮渡的贪念开始,这个圈套他是必钻无疑了。   “没想到现在首都政府的干部都这么年轻化了,”商照主动提酒,笑呵呵的样子完全看不出资料里写的那般“活阎王”似的,“我们这些老骨头恐怕马上就要跟不上潮流了,来,小裴先生,这杯我敬你!”   为了搞到轮渡,看样子这老骨头还真是拉得下脸。   傅声跟着众人举杯,一杯酒下肚,没寒暄几句,商照忽然问:   “方才我们提供的昌台市的资料,回去是不是都会录入到系统里面?不知道咱们桌上有没有到时候负责录入的研发老师呢?”   傅声和裴野隔了两三个人的位置,清楚地看见裴野嘴角上扬的弧度消退了些。   “有您这边配合,回去他们自然是要继续矫正维护的,”裴野客套地说,“至于工作人员……”   傅声知道裴野的心思,还是打断他道:“有的,商副市长,正是在下。”   裴野嘴巴还没有来得及合上便僵住了。   商照喜出望外,扭头看他:“你就是参与轮渡修复的研发人员?”   傅声点头。商照端详了傅声两眼,眼里闪过蠢蠢欲动的光。没等服务员把酒续满,他自己又倒了一杯,端起来:   “你们修复工作时间紧任务重,很不容易啊,敢问老师贵姓?我必须得先和您喝一杯,聊表敬意——”   不止傅声,这下满桌的人都知道,接下来商照要么是把傅声灌醉后从他口中套出点情报,要么是准备拉帮结伙以利相诱了。   傅声倒很是坦然,刚要回答,谁知裴野先一步端起杯子,微微侧过身,挡住商照的视线。   “他一个闷头搞科研的,哪里会喝酒啊,一不小心喝多了又要耽误明天的工作。商副市长,我陪您,咱们不醉不归。”   商照挑了挑眉,脸上却没有一点停顿,从善如流转过头来:“成啊,果然是年轻人,豪爽,我就喜欢和你们这种不磨叽的人打交道!来……”   傅声怔了一下,没再说话,看着裴野起身与商照碰杯,喉结上下轻微滚动,将整杯酒一饮而尽,而后默默放下自己手中的酒杯。   推杯换盏就在商照的这句话中拉开了序幕。或许是抑郁症让人时不时会产生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脱离感,傅声始终淡然旁观着,酒过三巡,几乎没人注意到傅声几乎没怎么动杯。   满屋子的人多少都有了些醉意,商照是军旅出身,两轮下来也只是脸色泛红,酒量可见一斑。然而令傅声意外的是,裴野看上去比他还要清醒,谈吐清晰流畅,也不知是不是年轻的好处。   这个时间,国安的人应该已经在商照的车内安装好了窃听装置,准备去下榻的酒店。一切都在按照碰头会上傅声与他们商量的方案顺利进行,见状傅声不再沉默不语,找了个时机插进话来:   “商副市长,这次轮渡系统用来测试的数据只涉及到地矿资源和各地军产,说来也巧,这两方面您应该都算是行家了。”   商照打了个酒嗝,转过头来重新向傅声看去。   “我都退伍多少年了,早就不知道现在的事了,至于地矿嘛,我一个粗人根本没学过这些东西,这位老师何以见得我是行家呢?”   男人笑着问。傅声道:“我们使用联邦政府提供的各市矿产出口数据时发现,昌台市的矿产出口照比邻市多了三成,可方才商副市长在座谈会上亲口说过,昌台市最紧缺的就是珍惜矿产,在这种条件下赶超其他人,您怎么不算是行家呢?”   席间的人要么有点喝多了,要么思路跟不上傅声的话,只剩下一个裴野意识清楚,听见傅声的话他稍微侧目,漆黑的瞳孔眯起,却缄口不言。   商照胳膊肘支在桌边,晃着杯中酒,呵呵地笑出声来。   “这位研发老师真是有点不同于我对于你们读书人的印象。”商照笑道,“既有知识分子的洞明,还这么伶牙俐齿,真不一般。”   他没有正面回答,傅声便也不岔开话题,只淡淡回了一句“过奖”。   包厢里暖色的灯光让酒桌上的空气都多了些昏昏欲睡的气息,与酒精挥发的气味掺杂在一起,更多了些黏腻昏闷的氛围。   商照用力眨眨眼睛,仔细看了傅声一会儿,忽然“诶”的一声。   “你是omega?”他直白地问。   一旁裴野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傅声语气平平道:“是。”   商照笑意加深。   “说句有点冒犯的……”   商照对他抬了抬眉,傅声主动说:“免贵姓傅。”   “傅老师,我见过很多不修边幅的书呆子研究员,在军部和警备部成天和大老粗的alpha、beta打交道,像你这种高高瘦瘦,模特似的omega还真是头一回见。”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要把敏感话题避开,商照居然宕开一笔感慨起这些没有用的话来,“不,也不能说是头一回。当年我还在首都警备部的时候啊,也见过一些omega当警察,嘿,你还真不能小瞧他们,那个身手一点也不逊色于五大三粗的alpha!”   此话一出,屋里有点喝高了的也醒了酒,所有人第一反应都以为今晚的伪装行动暴露了,可很快随着商照继续絮絮叨叨下去,傅声才发现对方不过是有点喝飘了,开始酒桌上常见的追忆似水年华环节:   “不过omega终归是omega,呃,我说这话傅老师你别介意啊,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   不是这意思才怪。傅声心里冷笑,面上毫无波动,另一边裴野倒像心有灵犀似的,想把话题拉回来,笑着给商照倒酒:   “商副市长过去在警备部政绩斐然,我们这些后辈无人不知,都想向您学习呢。对了,刚才傅老师问您的——”   “什么政绩斐然啊,都是时势造英雄罢了!”   商照哈哈一乐。傅声准备端起酒杯,这时听见中年人也不知为何打开了话匣子,继续喋喋不休道:   “我今天看见傅老师,就想起来那年在警备部我遇到过的一个omega特警,长得那叫一个水灵,漂亮!最巧的是,那女人居然也和咱们这位傅老师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嗡的一声,傅声耳畔轰然震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端着酒杯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好像眼看着海啸临头的扁舟,僵硬着一动不动。他睁大眼睛盯着商照张合的嘴巴,好半天才从极远的地方重新传来男人回忆的声音:   “那女的好像还不到三十岁,我记得好像是叫什么,嘶——对了,名字好像叫兰矜……” 第79章   暖色的灯光忽然让人晕眩般刺眼, 傅声端着酒杯的手慢慢捏紧,听见商照还在滔滔不绝地回忆着。   “唉,说起来都记不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当时我记得还是首都难民潮闹得最凶的时候……那个女omega特警一马当先,部里原本很看好她的, 结果有一次出任务的时候, 偏偏是她把行动搞砸了, 最后闹到了报纸媒体上, 还是我去收拾的烂摊子……”   商照说着比划了一下, 忘了自己拿着酒杯,差点把裴野刚给他倒满的一杯酒洒出去一小半。   “后面那女的引咎辞职了, 鬼机灵得很,她要是赖着不走,反而更不好办!我是主张给个处分就算了,不瞒你们说, 我这人其实对女人还是挺心软的,尤其是那种前所未有的漂亮还能干——”   啪的一声,玻璃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满屋的人, 包括裴野都愣住了,一齐回过头去。   傅声仍然坐着, 举在半空的手仍然维持着握姿, 手中却空无一物。他唇色青白,浑身微微颤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商照的脸,那眼神竟让对方一个五十岁的中年人都毛骨悚然。   商照狐疑地看着傅声:“傅老师,您这是怎——”   一旁的裴野张了张嘴, 迅速转过脸来对商照笑道:   “商副市长,您这见过大风大浪的,在酒桌上讲这些话恐怕是吓到傅老师了。我们傅老师小时候见过不少难民,就连我小时候还被难民的小孩强过东西吃呢,见到他们都绕着路走,实在惹人厌。”   他边说边站起身来,绕过满地玻璃碎片,头也不回地招呼门口的服务生进来打扫,一边来到傅声座位后,手放在傅声肩上悄悄按了一下。   这一按,傅声猛地回神,长吸了口气,睫羽如惊慌振翅的蝶翼剧烈扑簌。裴野的手不着痕迹地下移,轻轻握住傅声的胳膊,傅声好像大脑空白了,任由着他的力道机械地跟着站起来。   “傅老师是不是喝醉了?刚刚商副市长跟你开玩笑呢。”裴野仍然笑着,又面向一桌都有点手足无措的“工作人员”,“你们先陪商副市长喝着,我带他去楼下醒醒酒,啊。”   终于有人慢半拍地说了声好,裴野拎起外套,另一只手抓住傅声的手腕,拉着人走出包间。   没了这两个主心骨,桌上其余的人脸上都不约而同流露出一丝无助,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商照只在二人离开时招呼了句“你们先去”,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待二人离开,有人端起酒杯:   “让您见笑了,不好意思,我敬您一杯……”   商照没说话,默默呷了口杯里剩下的酒,眼里的光沉下来,而后放下酒杯,嘴角勾了勾。   桌上的人狠狠怔住了。   “人老了,肚子里存不住二两马尿,”商照丝毫没有接茬的意思,也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去一趟卫生间……”   桌上的人面面相觑,有人试着道:“我带您——”   商照站起身的同时摆摆手:“又不是七老八十,不会迷路,也摔不了。弄这么大架子干什么。”   男人不顾桌上一圈人隐约不解的目光,也走出包房,将门轻轻掩上。门口的服务生过来贴心道:“先生,最近的卫生间在——”   商照斜了他一眼,目露凶光:“谁问你这个了,多嘴的东西。”   服务生被男人突然切换的神态吓了一跳,赶紧低头走远了。商照冷哼一声,径直走下楼梯,很快消失不见。   *   五星级饭店外面就是钺江,这条横贯首都的江流似乎无处不在,仿佛这座城市的大动脉一般,见证着兴衰变革,永远静默,却休戚与共。   从饭店正门走出去的一刻,傅声浑身一震,用力甩开裴野拉着他的手:“走开!”   裴野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看着傅声踉踉跄跄就往江边栏杆旁的行道树下跑去,快步跟上:“声哥等等!”   傅声冲过马路跑到树下,猛的撑住树干,弯下腰剧烈干呕起来。   他一晚上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也几乎没喝酒,却吐得非常厉害,几乎是在往外呕酸水,弓着身子抽搐着越伏越低,垂落的发丝扫过一侧肩膀滑落下来,拂过青年青筋暴起的颈侧。   吐到最后傅声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可一闭上眼睛,方才商照像谈论笑料一样讥讽轻浮的神情就会浮现在脑海中,刺激得他喉管收缩再次激烈干呕。   傅声两腿一软,虾米一样蜷缩着身子就要跪在砖地上,忽然一双大手搂住他的腰把人扶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划过他脸侧,将被冷汗黏湿的发丝拨开,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抵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别在这里,声哥,这儿太凉,我带你回车上。”   裴野的尾音里带着些心疼的颤抖,傅声眼皮紧了紧,一把将人推回去,二人顿时分开一段距离,傅声一掀眼皮,四目相对时看见裴野小心翼翼的表情,自己的眼眶却红得可怕。   “滚,”他喘着气,指着裴野身后,“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你不知道我讨厌你吗?你不知道我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你吗?!滚!”   裴野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傅声转过身,沿着江边的人行横道走去。裴野看着对方歪歪斜斜走远的背影,眼里的光挣扎地动了动,张开口,却半天都没有唤出那两个字来。   他盯着傅声良久,终于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默默走去。   夏夜的江边,风声如梭。傅声走过一盏盏路灯,明明没有喝醉,他却感觉自己脚下好像踩着棉花,步履飘飘软软,他勉强支撑着走到护栏边,扶着护栏漫无目的地一个劲儿向前走,风吹起青年胸前的领带,他裹紧了西装外套,胡乱将耳畔乱飞的发丝掖到耳后。   这里是首都最繁华的几个商业区之一,道旁车水马龙,人行道上却几乎没有行人经过。江畔夜景仿佛成了唯一的陪伴,傅声走着走着停下来,扶着栏杆弯腰捂着心口疼得哆嗦一阵,缓过来之后方才直起身,向深黑色的水面看去。   今夜少见地没几艘货轮经过,江水涌起规律的波涛,拍打着岸边。傅声凝望了江水一阵,方才面上撕裂般的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发泄过后疲惫的麻木。   他继续埋头向前走,走了一阵儿便又会因病发作控制不住地停下来瑟瑟发抖,挨过之后继续前进,如此往复,到最后薄薄的西装外套后背上都洇开一片水痕。风声渐弱了,傅声停下来用袖口擦汗,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汽车挂低档行进时的轻微噪声。   傅声扶着栏杆,侧身后头望去。   熟悉的黑色库里南正在青年侧后方大概三五米处的距离极其缓慢地行驶着,像一只凶悍却听话的大型宠物,被主人训斥了,不敢靠近却又不想被丢下,谨慎又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看见傅声回头,库里南立刻刹了车,不动了。   傅声皱眉,胸口有点憋闷,又有点说不出的酸涩。他固执地转回身继续走,库里南便继续跟着,始终与他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傅声暗自咬牙,努力走得更快了。   驾驶位上,看见傅声脚步加快,裴野于是也轻轻踩下油门。他目光始终锁定在傅声身上,傅声脑后高高束起的浅栗色马尾在风中飘动,像一块漂亮的绸缎,夜风穿过青年的步伐,吹动裤管拂动,衬得一双长腿劲瘦修长。   他看着那在风里猎猎鼓动的衣装,心疼地握紧了方向盘。傅声的身影看着薄得让人痛心,瘦削的身子裹在西装里,显得一身空空荡荡。   电话忽然响起,裴野按下免提接听:“什么事?”   “出大事了裴警官!”   电话里有人气急败坏喊道,“目标察觉异常,借口去卫生间,先离开了!他妈的,我们是打死也没想到他会尿遁,而且反应还这么快!都怪傅声,餐桌上好好的抽什么疯啊,这下倒好,让人家起疑,把计划全搞砸了!”   裴野脸色一黑:“又没发现咱们是假扮的,怎么就搞砸了?不赖到傅声身上你们这群人浑身难受是不是?”   “这难道还是我们的错吗裴警官,”电话里的人埋怨道,“他撤得太快,咱们为了不暴露也不能阻拦,国安那边来不及安装窃听装置,酒店布置的东西也全白搭了!这样一来咱们只剩下去商照的地盘下矿洞取证这一条路,和商照那老东西在矿区正面硬刚!这——”   “然后呢?这有什么处理不了的?”   裴野冷冷地问。电话那头的人被噎了一下:“如果不是傅声,咱们原本可以……”   “他搞砸不搞砸,不是你们这群废物说了算的,今天晚上除了他,我怎么没见到你们谁站出来挑大梁?”   裴野拿起手机,“你们都先撤吧。回去之后别让我听到任何人再拿傅声做挡箭牌,掩盖你们这帮饭桶的无能。”   电话那头还想说什么,裴野顿了顿,沉声道:“还有,下矿区没什么了不起的,到时候我会亲自处理。这件事也不要和傅声说,谁走漏风声我要谁的命。”   说完裴野便挂断电话。他把手机丢到置物夹里,重新望去,靠着椅背的上半身却忽然坐直起来。   傅声仍然一个人慢慢走着,没有扶着栏杆的手却捂着肚子,肩膀起伏着,看上去大约连喘息都牵动着某处的疼痛。   裴野终于坐不住了,果断停车,开门下车后向傅声奔去:   “出什么事了声哥?”   他跑过去扶住傅声,再晚一秒对方就快准备蹲在地上。他把人搀起来,傅声面色苍白,虽然脸还紧绷着,却已经不再像在饭店门口时那样失控。   他把胳膊从裴野手里抽回来,别过头看向江面:“我是死是活你都管不着。”   裴野知道傅声还在应激状态,情绪抵抗仍然有点严重,于是放下手,嗯了一声。   傅声喉结动了动:“你干嘛开车跟着我?”   “怕你出事,我不放心。”裴野说完又立即改口,“不不,不是跟着,我就是……”   傅声仍然没回头,讽刺地闷笑:“想着现在是猫眼身子虚弱的好时候,又可以套话了,是么?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的招数?”   裴野有点气馁似的,低头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又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傅声,眨眨眼睛。   “声哥,其实你愿意找我撒气,我特别高兴,真的。”裴野挠挠脸颊,“两个月前,我连当你受气包的资格都没有呢,那个时候你完全把我看成空气。”   这种清奇的自我安慰的角度让傅声结结实实无语了一下,他本来吐完胃就痛,刚走得急灌了风,胃袋灼烧着的疼,听了这话他连胃痛都忘记了,目光刀子似的甩过来: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裴野马上站直:“嗯,下次不会了。”   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对,但深究下去小学生拌嘴的既视感实在太强,傅声不得不放弃,撇下人自顾自继续往前走。裴野敏锐地看出傅声没有不许他跟着的意思,迈开长腿一溜烟小跑跟上来。   夏日的夜,空气中带着干燥的暖意,只有风吹过江畔时会传来潮湿的气息。   傅声不理身边的人,系上一颗西装扣子,顺势捂着小腹偷偷揉了揉。裴野假装没看见,跟在他身侧,轻声说:   “声哥,谢谢你还愿意让我再陪你散步。”   他巧妙地把傅声情绪失控地从饭店里逃出来的行为下了一个兴之所至的定性,傅声琥珀色的眼珠动了动,唇角溢出一丝轻哼。   他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散步一万次,结果也和上一次一样。”   裴野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们都知道傅声说的是之前在家附近夜市,那一段没能真心换真心的路程。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是啊,当初我就是个不敢接纳真心的胆小鬼。”   傅声边走边学着他挖苦道:“是啊,胆子虽小,功劳却很大呢。”   裴野反而笑了。   “可是声哥,这七年里有些真正重要的情报我始终不敢碰,也偷不走。”   他说。傅声倏地停下来,转头看他。   青年皱眉:“你什么意思。”   “即使这七年里朝夕相伴,可是我们并没有真的了解过彼此,对吗?”裴野脸上笑意未褪,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他,“就像你不知道我是个坏小孩,我也不知道……有关声哥妈妈的这个最最重要的秘密。”   傅声唇瓣轻微一颤,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只是这次脚步放慢了,卷翘的睫羽微垂下来,望着脚下的路。   良久,他低声说:“有些东西你根本接触不到真相。”   裴野弯了弯唇:“如果当年的我执意要问,声哥会说吗?”   傅声沉默了。裴野看着他,脸上还笑着,眼里却慢慢涌起怜惜的光。   “所以这七年,我才始终不敢问。”他看着青年若有所思的侧颜,“声哥过去对我太好了,哪怕是剖开心,流着血,也愿意把这些事情说给我听……但即使是那个时候那么混蛋的我,也不忍心让声哥这般勉强。”   傅声的脚步越来越慢,再次停下来。裴野多走了两步,站在他身前,转过来面向他。   他们站得很近,几乎不过一臂的距离,裴野稍微低下头,就能看到月光打在傅声细挺的鼻梁上,半边雪白的侧脸都被月色镀上一层皎洁的光辉。   傅声仰起脸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复杂的光,嘴角的肌肉短暂抽了抽,脸上浮现起古怪的纠结。   “当初我在车上随口说的话,你还真听进去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连裴野都懵了:“啊?”   傅声板着脸,眼眶微微瞪大起来地看着他。   “从君庭豪苑出来的那晚,在车上……”他齿关咬紧,踟躇两秒,有点咬牙切齿地道,“我说你是条坏狗,你还真的成天追在我屁股后面?裴警官,走你的康庄大道去行不行?”   裴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声哥是觉得我这个‘坏狗’当得不够像样?”   “我是让你别打着当狗的幌子骗——”   “没骗你啊,我喜欢当声哥的狗,”裴野以一种极其清澈的眼神看着傅声,“汪。”   “……”   有一刹那傅声以为是自己彻底神经错乱了。裴野“汪”完之后毫无心理负担地望着他,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这视线反倒让傅声有点不自在,他挪开目光,却听见裴野柔声说:   “声哥,坏狗想向过去的主人道歉,不求原谅,只想偿还。”   傅声闭上眼睛,依然什么都没说。裴野往前挪了一寸,祈求地嘟囔道:“我开车送你回别院吧,声哥。”   道旁车辆川流不息,喧嚣的笛声中,傅声只听见心跳如雷。   裴野的姿态几乎要低到尘埃里:“让我进别院,好不好?声哥,我就上次喝多了闯进来一回,可你看,今天我也喝了好多酒,但我改好了,我会好好问过你同意才行。”   傅声依旧不语。裴野好像笃定对方能看见似的,眉毛都有点耷拉下来:“声哥。”   傅声眉头不耐烦地皱紧一下,啧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裴野脸上唰的亮起来,背后好像都长出一条疯狂摇摆的尾巴,他三步并作两步再次把傅声拦下来,拍拍他的肩:“声哥你别动!走回去太远了,我去开车接你,啊。在这等我!”   他说完转身撒开长腿就往回跑,背影看着就快蹦起来似的亢奋。过一会儿库里南沿路飞驰而来,在他面前停下,傅声拉开副驾驶的位置,坐进去关上车门,裴野要帮他扣安全带,傅声八风不动地坐在座位里,乜了他一眼。   裴野光速收回手:“你来,你自己来。”   傅声于是转身拉出安全带。裴野挂挡准备出发,却迟迟没有听见安全带扣锁的声音。   他转过脸,傅声正望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裴野笑着问。   傅声眉眼不禁轻微一压。   “今晚的任务,”他嗓音很轻,“是不是失败了?”   裴野笑容凝滞了一秒,坚决地摇摇头。   “都这么晚了,那老头子喝了不少早就该走了,和你没关系,声哥。”   青年语气轻松带过,结果他们却都心照不宣。   “这个时候你怎么还开始在意给新党卖命的事了,”裴野开玩笑道,“成功失败都无伤大雅,随他去吧。”   傅声垂下睫羽,慢慢转头看向车窗外。   城市的灯光映照在宽阔的钺江水面,被撕扯成粼粼波光,起伏的光斑如梦中扭曲的景色,拼凑出镜花水月的幻象。   “开车吧。”傅声平淡道。 第80章   黑色库里南停在别院外, 岗亭里的灯已经熄灭了,自从徐怀宇来了之后别院的看守一直很松,等于变相给双方都放了假。   裴野跟在傅声身后, 一路毫无阻碍地走到廊下,心里有种苦尽甘来式的欢欣雀跃感。   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这个有名无实的监视人能够征得被监视对象同意进屋, 到底花了多少心血。   傅声开门进屋, 换了鞋, 见裴野也跟在自己身后把拖鞋换上, 皱眉:“我到家了。”   裴野蹲下来,把自己的鞋子规规矩矩摆到墙根底下, 头也不抬地:“嗯。”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离——”   不等他说完,裴野噌地站起来就往里走,时机恰到好处得让傅声都为之一愣:“喂!”   “声哥,在江边我看见你捂着胃, 你本来做过手术身体就弱,吐过之后胃会更不舒服。”   裴野自说自话,迅速钻进厨房,拉开冰箱门, “我来给你做饭。”   傅声追上去的脚步倏地停下来。   “你给我做饭?”   他反问。不是他领不领情,而是这七年裴野根本就没被自己允许接触那些厨房用具半步, 做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他看着裴野像回到自己家似的在冰箱里翻翻找找, 拿出来一捧青菜、一个鸡蛋和冻好的手擀面条,拎着东西转过来对傅声晃了晃,好像那是自己打猎归来的战利品:   “声哥,我现在自己已经学着做饭了!睡前吃点东西垫一垫,要不然对胃不好。你去餐厅坐着等我吧, 啊。”   说着他就开始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忙活起来,一会儿洗菜,一会儿给拿锅接水,又去拿菜板切菜,忙前忙后跑得不亦乐乎。傅声被这过于自然融入别院环境的一幕搞懵了,拒绝的话都不知该怎么组织,想了想只好在餐桌边坐下来。   别院的厨房和餐厅连在一起,傅声默默向厨房看去,这会功夫裴野已经开始切菜了,姿势还有点青涩,倒也还算有模有样,这下傅声开始相信他们各自分开的这段日子里他自己做饭的话的确不是骗人。   餐厅里只有哒哒的切菜声,傅声看着看着,神思不禁开始放空。   一路坐车回来也是这样,进了家门也是这样,他以为对于今天自己反常的失控裴野总该找个机会拐弯抹角地问一下的,可裴野明明已经猜出来这一切都和什么有关,可他就是不问,当真满足于今晚傅声大发慈悲施舍他这一丁点允许靠近的空间。   或许裴野在江边说的那些话是对的。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一刻,连傅声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坐直了身体。   另一边裴野已经将青菜切了个七七八八,他一直专注地忙着手上的活计,却青年像是长了第三只眼睛,对傅声的一点点不寻常的微妙变化都能敏锐地捕捉。   “有什么事吗,声哥?”   他把切好的菜用刀背一收,放进备菜的盘子里,一边问道。   傅声搭在大腿上的手慢慢攥紧。   “我在想,你偶尔也有说得对的时候。”傅声道。   “是吗,”裴野又背对他去查看锅里的水,“什么话?”   “就是你说,其实我们并不是真的了解彼此的话。”   傅声说。   裴野的背影丝毫没有停顿,掀开锅盖,然后打了个鸡蛋,将蛋壳丢进厨余垃圾桶——天知道他怎么会那么熟练地找到傅声放垃圾桶的位置:   “这七年我一直在享受声哥对我的关照,可是我从来没有真的走进过你的心里,现在想想,那时我真是个混蛋,只顾着自己幸福,却不在乎声哥的感受。”   傅声下意识张口:“倒也不全是——”   话说到一半,傅声突然卡住了。裴野像没听见似的,把面条放进锅里,拿过了双长筷子伸进去将冻着的面条搅开。   傅声凝眸看着厨房里高大的背影。裴野的身材算不上壮实,却也实打实的骨架宽阔挺拔,厨房里热,他早把那西装外套脱了,只穿着衬衫马甲,胳膊上戴着袖箍,将结实的上臂肌肉勒出饱满的形状。   这么一个高大的年轻alpha,窝在厨房里弯腰低头给人做清汤面条吃,看着有种说不出的滑稽,至于其他的感觉傅声不愿体会,更害怕细想越多便深陷越多。   他稍微抬高声线:“把围裙系上。”   裴野动作顿了顿,哦了一声,转头到处去找围裙,套在脖子上,然后转身展示给傅声看,像给老师检查作业的学生:“戴好了。”   傅声把脸转到另一边去,裴野也不强求,嘿嘿笑了两下,继续回去煮面条。他们一个守着锅,一个面向客厅,彼此背对着,谁都没说话,只能听到沸水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   良久。   “裴初是你的亲哥哥,”傅声没有转头,轻轻问,“你们小时候的关系很好吗?”   裴野拿着筷子在锅里搅的动作停都没有停。   “声哥,”他同样没转身,低着头,额前的黑发微微遮住青年深邃的眉眼,“了解我,是原谅我,接纳我的开始吗。”   傅声微张着的唇闭上了,放在大腿上的手慢慢松开,他改为把手肘搭在桌上的姿势,肩膀微微塌下来。   “我只是随便问问。”他说。   窗外很黑,屋里开了灯,升腾的雾气飘上来,裴野伸手在窗户上擦了擦,把反光的玻璃当成镜子,偷偷侧过脸臭美地对着左右照了照,确认自己现在的形象还算不错,方才满意地长舒口气。   “或许关系好过吧,”裴野拿了两个调料罐打开,“裴初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成了现在这样的,最开始他只想出人头地,那时候我还小,他也有过什么事都带着我一份儿的阶段……不过爸开始和那些激进派一起活动之后,可能他也受了些触动,所以越来越偏激了吧。”   “很快他发现,我就是个胸无大志的傻子,他觉得我自私自利,只想着把小日子过好就心满意足了,这种普通人的人生在他眼里或许就是原罪。”   他讲得很慢,傅声不知不觉也听得入神。裴野把青菜倒进锅里,继续搅了搅:   “我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爸和妈都是好人,结果生出我们两个坏蛋,只不过一个坏蛋和爸一样固执疯狂,另一个和妈一样胆小,像个优柔寡断的鸵鸟……”   他兀自笑了笑,把火调小,“如果我们生活的地方不是现在这样的动荡不安,或许我们只是个普通的一家四口,爸爸脾气火爆,说一不二,妈妈是个不敢拿主意的家庭主妇,裴初混得比我有头有脸,是裴家最有出息的长子,而我嘛——”   他忽然不说了。话音落下,仿佛电影落幕,傅声慢慢从讲述中回过神,忍不住转过头去。   啪的一声,裴野关掉火,弯腰从橱柜里取出碗筷,将面条一点点捞出来。   傅声问:“而你会怎么样?”   裴野把面条盛好,端出来放在傅声面前,又从冰箱里拿了瓶冰镇橙汁搁在桌上。   傅声没忍住自己岔开自己的话题:“吃汤面喝什么橙汁。”   “哪来那么多规矩,爱喝就多喝点嘛,”裴野在他餐桌侧面坐下,“而且太烫了。”   傅声决定把饮食搭配的事放在一边,执着地看着他:“裴野。”   裴野阖了阖眼,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我不愿意去设想那种可能,声哥。”他说,“如果我什么都没经历过,我一定会很向往那样平凡美满的日子,可你是这乱世赐给我最美好的礼物……遇见你之后,我就接受不了没有你的人生了。”   傅声狠狠一怔。   裴野弯了弯唇:“声哥,我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放不下的人。过去我放不下你,放不下七组的哥哥姐姐,放不下爸妈和所谓的仇恨,如果没有生在这个混沌的时代,我或许可以如愿以偿度过自己平凡的一生,可是想到代价就是永远失去你,我还是放不下。”   “声哥,有我这种想法的人,是不是一辈子都不配拥有幸福了?”   裴野自嘲一笑。傅声低头不去看他,拿起筷子,才发现自己指尖冻僵了般伸展不开,喉咙被人扼住似的发紧。   他挑起几根面条和青菜,低头凑近吹了吹,裴野看着他吃了一口,嘴唇紧张地抿起来。只见傅声喉结动了动,咀嚼几下,将面条咽下去,而后沉默地接着挑起来一筷子面条。   裴野眼里的光顿时亮了起来,挠挠头发:“我第一次尝试溏心蛋,应该没翻车,声哥你尝尝。多吃点蛋白质补充营养……”   傅声用筷子头戳了戳软嘟嘟的荷包蛋,撇了撇嘴,继续吃面。裴野傻乎乎地笑着看了他一会儿,嘴角的弧度慢慢降低。   他柔声问:“声哥,我是个不配拥有幸福的坏蛋,可你不是啊。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不配呢?”   傅声犬齿咬断面条,一掀眼皮望着他。   “什么?”他有点口齿不清,把食物咽下去,问。   裴野道:“为什么总是压抑自己的情感呢?”   他虽然在问,眼里却满是怜爱的光,全然没有一丝真正的困惑,不像是追问,反倒如循循开导一般。   这种视线让傅声本能的不适,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食欲都消减了大半。他眯起眼睛:   “裴警官,你有什么资格来评价我的处事方式?”   裴野好脾气地笑笑:“我只是不明白,声哥你为什么会这样。你曾经对我说过,有两次你很想要让我们的关系再进一步,可你不敢主动迈出第一步,不敢说,所以只能试探……就连吃东西你也不敢表现出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总是这样压抑自己的需求,不会觉得很累,很委屈吗?”   傅声霎时愕然。   裴野拿过橙汁帮他拧开,轻轻推过去。   “就像我说你爱喝橙汁你不会否认,可这七年你从来不主动和我提起,你最喜欢喝的饮料是什么。”   裴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声哥,说喜欢不丢人,说爱也不丢人,为什么偏偏要回避呢?”   琥珀色的眸子猛然一颤,傅声握着筷子的手用力攥紧,骨节泛白。   他垂眸不去看裴野的眼睛,突然道:“说出来,然后像从前被你欺骗一样,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被爱过吗?”   这一次,裴野没有以往被傅声提起过往时的应激,冷静得可怕。   “是因为妈妈,对吗。”   他问。   傅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羽如落在花枝上的蝶,轻轻颤栗。   许久,他放下筷子。   “你不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个欺骗过我的人,裴警官,”傅声慢慢说道,“不过你和她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我恨她。”   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亲口听到傅声说出这句话时,裴野的心还是陡然停跳了一拍。   “你……恨自己的母亲?”   他生怕自己吃惊的口吻会刺激到对方,连问话都小心翼翼。傅声没有点头,额角似乎紧了紧,轻启薄唇:   “我最讨厌被人欺骗,而她恰恰是骗了我最深的人。她认为是我的降生造成她人生的失败,直到死前她才告诉我,自己从来都没有原谅我,她恨自己生下了一个累赘。”   裴野脸上肌肉微微扭曲,倾身向前想要去抓住傅声搭在桌边的手腕:“不会的!妈妈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小孩,更何况声哥——”   傅声闭着眼,却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在被捉住手腕的前一秒轻巧地将手抽开,裴野抓了个空。   “在她心目中,我就是个错误的存在。”他依然阖着眼,缓缓微笑道,“哪怕曾经的我告诉过她无数遍也没有用,都是自取其辱罢了。”   裴野瞳孔深处愈发漆黑如墨。他喉结滚了滚,忽的沉下声音问:   “可是爱与被爱是两码事,声哥。”   傅声眼皮动了动,睁开眼睛,就好像没听到裴野说了什么似的,拿起筷子继续默默吃面。碗里的热气浮上来,将青年眼底熏染上湿漉漉的水雾。   裴野咬了咬牙。   “如果声哥的妈妈真的是商照口中那个优秀的omega特警的话,这中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才会让她变成声哥印象中的那个样子。”他说,“除了傅叔叔,妈妈曾经也一定是声哥心中的偶像吧?难道声哥从一开始就不爱妈妈——”   傅声忽然把筷子重重一放:“对,不爱,不仅不爱,就像恨你一样,甚至比恨你还要十倍地恨她!”   裴野吓得上身后仰,抬起双手:“好,我知道了,我不问了。”   他又定下神看了看,傅声呼吸急促,俨然与上次情绪失控的征兆一样,于是裴野干脆站起来:   “声哥,你慢慢吃,吃完之后洗漱,我去帮你铺床哈!”   傅声身子细密地发抖,肩颈线条近乎痉挛地紧绷着,连垂在背后的马尾发梢都跟着打颤,一看便是焦虑症控制不住发作,裴野二话不说立刻往卧室方向走去,边走边提高声线安抚:   “没事的声哥,我这就走啊,你放轻松,我不晃来晃去碍你的眼……”   很快裴野便躲到卧室给傅声铺床去了,傅声独自坐了一会儿,挨过这段恼羞成怒带来的病症发作,整个人瘫软下来,拿过橙汁灌了几口,把瓶子和碗都推远了,虚脱地伏在桌上,脊背微微起伏着,呼吸越来越弱。   过了几分钟,他听见一阵脚步声,桌上的东西被人拿走了。   “难受吃不下的话也不用勉强,肚子里有点东西总比没有要好。”   他听见裴野在说话,而后走远了,过一会儿厨房响起水龙头打开的声音。傅声不知道那碗面条被倒掉没有,他没有抬头去确认,心里却忽然生出一点懊恼的遗憾。   他慢慢从臂弯里抬起头,厨房里传来裴野带笑的声音:   “今天真的是我的幸运日,声哥。你能允许我来别院陪着你,听我说话,让我有了一次重新认识声哥的机会,我真的很开心。这感觉就好像是老天给了我一次好好爱人的机会,或许这就是我从头开始好好滋养爱人的契机。”   傅声垂着眼帘小小地哼了一声。   “诡计多端。”   裴野关掉水龙头,探头:“什么?”   “我说,明明之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为了弥补,根本没有多余的想法,”傅声抬高声线,“结果现在还不是摆明了要得寸进尺?”   裴野瘪瘪嘴:“声哥,你这话可就冤枉人了,我真的是想用实际行动道歉的,至于其他的……我一在你身边呆着就特高兴,这我自己也控制不了啊,你说对不……”   正在这时,玄关处突然传来三声敲门声,力道很克制。徐怀宇是有进屋的钥匙的,二人对看一眼,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茫然。   “你叫了人?”傅声问。裴野赶紧摇头,刚要说话,只听外头有人道:   “请问是傅声警官的住处吗?”   用词生疏客套,声音也是个陌生的男声,裴野表情立刻冷飕飕地严肃起来,摘下围裙擦了擦手就要过去,傅声也起身,压低嗓音:   “你干什么。”   裴野也换成气音,语气急吼吼的:“怀宇他怎么一点警惕性都没有,大晚上的让陌生人说进来就进来?”   傅声对他毛毛躁躁的样子不为所动,抬手示意他不许过去,裴野停在她身后,十分警觉地盯着门口,两腮的肌肉微微咬紧,下颌绷着,那模样越来越像一只半夜听到走廊里有陌生人脚步而竖起耳朵的大型犬。   他往客厅走了几步,扬声问道:“是我。您是哪位?”   门外的人道:“傅警官你好,我是专案组里国安局那边的,开会的时候我帮你复印过文件,你还有印象吗?”   傅声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周……”   “对对,我们当时自我介绍过,是我,国安局的老周。”门外的人有点喜出望外,“是这样的,开会那天我帮你拿文件,结果你好像把U盘不小心落在我这里了,我想着今天任务结束之后顺路给你送过来……打扰你休息了吗?”   傅声刚想说话,裴野突然一个闪身挡在他前面,嘴角抿到快要耷拉下来,眉间快要拧出一个川字。   “别再和他废话了,我去把他赶走。”他嘶声说。   傅声被他这样子弄得有点困惑,没搭理他,又继续对门外道:“老周大哥,你可能记错了,那是特警局的保密U盘,不是我的,本来就应该放在局里。也怪我,没有提醒你。”   门外的人似乎愣了一下,声音都变得紧巴巴的:“呃,是这样啊,不怪你不怪你,是我搞错了……”   裴野更着急了,死盯着傅声的脸,试图让傅声看着自己:“他拿这种老掉牙的借口骗你的呢,声哥!随便编个理由想和你有点私下交集,说不定下一步就是,就是——”   “傅警官,既然是你们单位的东西,我还是交给你保管吧,等你上班的时候带回去,你说呢?”   “你看!”裴野声音压低,扬手一指门口,“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傅声抬眼看了裴野几秒,眼里划过一丝笑意。   “既然这样,那也不是不可以开门和他说两句话。”他不慌不忙说道。   “和这种满脑子非分之想的蠢货说什么?亏他还是国安局的,这地方往后真是完了——”   “裴警官,”傅声别有意味地看着他,“他有非分之想,那你现在又在介意什么,你就没有非分之想吗?”   裴野表情僵住。门口见傅声一直不回话,又敲敲门唤了一声,傅声看都不看,只盯着裴野漆黑的双眼。   良久,裴野的气息微微颤抖起来,点点头也跟着无声地咧了咧嘴。   “对,声哥,我放不下,我既要又要。”他声音沙哑,“我想让你平安幸福,又希望和你在一起,我是个卑劣的人,有我自己的私欲,把你拱手让人这种事我永远都做不到。”   傅声似笑非笑地回望着他。   “我不是你的所有物,裴野。”他说。   裴野眼底涌起某种暗流般翻滚的浓烈情绪。   “曾经是。”他一字一顿地说。   傅声的笑容凝结在了眼角眉梢。   “我曾经有过,所以知道那种感觉有多好,他们敢对你有痴心妄想,我就敢把他们活剐了。”   裴野鼻翼因为激动微微翁张着,深深呼吸,脸颊紧绷的肌肉稍微松弛下来,眉宇间的戾气强压着一点点褪去。他上前半步,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向怔住的青年,在对方耳畔挑起一缕发丝,挽到耳后。   “声哥,给坏狗一个接受改造的机会,好吗。”   他看着傅声,目光里的占有欲仿佛要将对方吞吃入腹,却又被理性压制,剩下的满是摇尾乞怜似的撒娇。   傅声气息轻微一挫,移开目光。   然而没等他回答,裴野最后深望了他一眼,收回手转过身,拿起门口衣架上的外套边走边穿好,换上鞋砰地打开门;借着月光傅声隐约看见外头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对方看见裴野,吓了一大跳:   “我靠——你谁啊?”   他看不见裴野的背影,只见青年肩膀抖了抖,低笑出来,长长的胳膊一抬就将对方肩膀搂住,强势地往外一带:   “这位大哥,跟我来。”   门再次被关上了。傅声向窗外看去,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绕过岗亭向门外走去,被勾肩搭背的那个脚步有点踉跄,大概是挣不脱裴野的力道,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   傅声看了一会儿,喉咙里不自觉小小地叹出一口气。   他转过身,往客厅看去。   客厅里,一个浅栗色长发的倩影正站在沙发后,琥珀色的大眼睛含着笑,平静地望着他。   傅声与她对视片刻,有些疲倦地笑起来。   “妈妈,”他哑声唤道,“他和你一样都骗过我。”   女人不回答,目光温柔如水,鼓励般凝望着他。   傅声慢慢向沙发走去。   “我应该再接纳他吗?”他若有所思地问,“我应该,再接纳你吗?”   他等了许久,然而直到最后,回应他的始终只有满屋空旷的静默。 第81章   政变之后, 政府对舆情管控严格,小的报刊媒体更是艰难维生。可今日午休时分,闻达路的中兴报社却罕见地来了不少人。   “这地方安全吗裴野?我可是把信得过的都叫来了!”   印刷室内, 沈辞不放心地站在窗边向外张望,裴野倚着打印机:   “这小报社之前因为写了不少反对亲军派的文章, 早就在破产的边缘了, 我给他们投资, 让这些人继续用笔杆子打仗, 顺便把这儿作为咱们的临时据点。”   沈辞回头:“你哪来的钱?”   裴野翻了翻眼睛:“沈老师, 我怎么说也算是党内的未来之星,想巴结我的人上赶着排队……”   “不说实话, 是不是?”   “好吧,”裴野说,“其实是我拿卫宏图给我的钱投资了一下,运气不错, 稍微赚了点。”   沈辞惊讶:“你管这叫稍微?光是报社的房产就要多少钱呢!”   “还好吧,我就当这是沈老师对我具有投资眼光的夸奖了。”裴野撇嘴,“再说,我不过是让赃款造福一下老百姓罢了。赚再多也是应该的。”   沈辞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   外头的交谈声越来越大, 裴野歪歪头:“走吧,一会儿靠你了, 我给你打助攻。”   沈辞看了看门外坐着的那些议员同僚, 呼了口气:“我们已经失望太多次了……裴野,希望你真能让这结局变得不一样。”   说罢,他率先走出狭小的印刷间。   ……   “沈辞,你这是在做白日梦!”   中兴报社会议室内,坐在最前面的一个议员一拍桌子, “把大家伙叫到这来就是为了说这事?现在风声这么紧,这样会害了大家的,你明不明白?!”   会议室内坐着二十来人,虽然再没人说话,气氛却骤然沉重下来。   裴野靠在门口,抱着胳膊冷眼看着最前头的沈辞。   沈辞却并没如他一贯的个性那般炸了毛:   “新党会因为民主派不生事就真的放过我们吗?461号提案咱们可都投了反对票,他们早看我们不顺眼了。说句不好听的,在座各位有几个的家现在没有被新党人监视?”   那人哽住了。   会议室内,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不约而同地变得阴沉。   沈辞这话,无疑是扯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没人会傻到感觉不出自己的住所、亲友被人跟踪监视,只是说出来实在难为情,谁也不愿提及罢了。   “大伙不是没尝试过,体面的不体面的招数都用光了,就差撒泼打滚了!”又一个议员叹气,“有军权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好一句有理说不清。”   忽的一声哼笑,那个刚率先质疑沈辞的议员扭过头:“你这家伙到底是谁?”   裴野没理会他,换了个姿势靠在墙边:   “新党大权在握,你们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过是希望他们良心发现施舍民主派一些权利,和乞讨也没什么区别。”   那议员脸色一黑:“你……”   “有理说不清,换个喉舌替你们发声不就好了?按你们的老路子,当然永远没有撞破南墙的一天。”   “一个嘴上说要推翻自己组织的家伙,也敢——”   “大哥,您先听他说完。”沈辞忙伸手拦住要站起身的同僚,回头瞪了裴野一眼,“要说就好好说,别卖关子!”   裴野笑笑:“行,沈老师发话了,这面子我必须要给。”   他看着男人气鼓鼓地坐下,继续道:“新党有底气,无非是他们认为自己有武装、有军队。可想要推翻宪政,就是说破了天他们也名不正言不顺,越是紧抓舆论,越说明他们心虚。”   “现在新党最大的弱点无非有两个,”裴野竖起两根手指,“第一,出师无名,新党本就不代表民心,但凡有人曝光他们背地的龌龊勾当,他们没法对于民众的反对坐视不管;第二,自大轻敌,他们以为控制军部就天下无敌了,却树敌太多,尤其是和警备部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差。”   屋内冰封的氛围有所松动,有人若有所思道:   “说起来,当初老军部为了拉拢警察,可没少给他们放权让利,据说警备部私下早就有自己的武装……”   沈辞颔首:“鹬蚌相争,加上舆论施压,新党不敢大张旗鼓地抓人,够他们喝一壶的。”   “说得轻松,可具体要怎么挑拨他们的关系?”   裴野弯了弯唇:“沈老师刚刚不是说了么,警备部这边各位放心交给我。我手里还有不少新党贪污腐败的证据,诸位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曝出来……”   他对着那陷入沉思的年长议员轻轻一笑:   “先生,有兴趣听一听详细的计划了吗?”   男人没有动作,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   “看来大家还没完全把我当自己人,不过没关系,我与各位志同道合,总有一天会让各位接纳我的。”   裴野笑着拍拍沈辞的肩,转身往外走去:   “接下来麻烦沈老师了,我在外面给大家放风。”   *   和国安的第一次联合行动以失败告终,专案组里不少人对此都怨气冲天。   然而隔天一早,这次行动中至关重要的两个人物却纷纷没有到场。   其中一个人便是傅声。傅声同时兼有为军部和新党复原轮渡系统的职责,任务失败后裴野作为他的“监视人”和直接上级,越过所有人为傅声打了假条,让他接下来的几天专心轮渡复原工作。   对此,卫宏图和裴初两边都并没表示异议,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有任何意见。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另一个缺席的,也正是在商照的酒局上“力挽狂澜”的裴野本人。   转天当晚,首都“不夜城”内。   “裴先生,这边请。”   包房门关上,赵皖江看着裴野将鸭舌帽摘下,啧了一声,把牌桌上的两杯龙舌兰往前推了推。   “大晚上戴墨镜,你到底是怕人发现,还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你?”他挖苦道。   裴野把墨镜摘下,灯光在青年微陷的眼窝里打下阴影,衬得眉目更加黑白分明的冷俊。   他在牌桌另一边坐下,刚要拿过自己那杯龙舌兰,赵皖江忽然反悔了,劈手把杯子夺过来:“算了吧。”   “我酒量没这么差,你知道的,二哥。”   “不是这个事,”赵皖江一脸嫌弃,“你小子不是吃了我一枪子吗?伤筋动骨一百天,万一有什么不良反应,喝死在我这,我他娘的倒还有罪过了。”   裴野没说自己昨天顶着伤和那商照愣是喝了好几轮,想了想还是道:“轻伤不下火线嘛。”   “说正事,”赵皖江随手捻起桌上的几枚骰子把玩,“韩总有消息没?还有其他人的事都怎么说?”   裴野看着在赵皖江手里灵活翻转的几粒骰子,道:“已经联系到了,除了陈姐和魏超哥,其他人现在都藏在安全屋,食品药品不足够的我都想办法送物资过去了,至少够他们再挺过两个月。现在实际还不成熟,等专案组的事儿结束了,我会想办法给大家建立固定的联络渠道。”   赵皖江一咬牙:“就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啊,难道在这之前一点大家就只能待命?他大爷的,我们七组人就没这么窝囊过……”   裴野略一思忖,道:“倒也有个方法。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联系人,他在议会如今多少能说上一点话,只是这样恐怕还会把大家卷进新的纷争……”   “说这些磨磨唧唧的干什么,你只告诉我是谁就行了!”   “……叫沈辞,”裴野沉吟几秒,补充道,“他是目前民主派的领袖人物之一。”   “民主派?……”   这次轮到赵皖江沉默。门外走廊里和楼下都传来赌场里嘈杂的吵闹声,凡尘的屋内更加与世隔绝般安静。   “七组人已经当了新党和亲军派斗争的牺牲品,我不想让七组人再多冒一点风险。”   良久,裴野看着赵皖江道。   “这伙人名声倒是不错,但是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所有战友和他们家人的命都系在我一个人身上,这事我必须考量清楚再和他们接触。”   赵皖江面色凝重道。裴野点点头,把一张名片放在被赵皖江放到一边的那杯龙舌兰下面压好:“这是他的名片。怎么决断都取决于你,二哥,这次我不做干涉。”   赵皖江没有点头,也没有动那张名片,咂了咂嘴。   “说说老韩的情况。”他不知为何有点悻悻的,道。   裴野颔首:“已经查清了,韩总被中部战区的人俘获之后转移到了他们军区,并没有转到一般的监狱看守。他的具体情况我也探听不到,只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恐怕他们并不能给韩总配备什么好的医疗条件,韩总的腿恐怕……”   咚的一声,赵皖江一拳砸在桌面:“艹,这帮狗.娘养的,对同胞都能这么狠!过去打仗的时候没见他们多么英勇过,只敢窝里横……”   裴野垂眼:“这就是我现在能打探到的全部了,抱歉,二哥。”   赵皖江的气稍微压下去一点,注意力重新转移回裴野身上。他上下将裴野端详一番,表情忽而古怪起来,支吾了一下:   “那,你在不夜城见我的事,保密工作做得怎么样?万一被人发现了……我是说,你一旦暴露,会牵连到我们大伙儿,我们可不想被你再连累一次……”   话很刺耳,裴野脸上却丝毫没有任何不快,大方回答:   “二哥,你尽管放心,这里在治安区划上是我管辖的地盘,卫宏图早就已经把我推出来当他的代理人了,这儿也就等于是他卫局长的地盘。更何况我手里掌握着不少首都官员在不夜城的勾当,谁敢拿我说三道四,用不着我出手,会有不少人替我摆平。我在这是绝对安全的。”   赵皖江颇为刮目相看似的,语气都有点不敢相信:   “你小子现在凭什么这么大能耐?——是因为你那个变态的亲哥?”   裴野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怨念:“拜托,和他有什么关系啊二哥,再说了,不要总用亲哥这个词称呼裴初行么?总强调我和这种人的血缘关系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我也不是自愿当他兄弟的好吗?”   “……”   赵皖江看了裴野一会儿,忽然长叹了口气。   “我和你没什么说的了,你走吧。”   裴野:“二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这话引得赵皖江重新抬眼。裴野今天穿的很随意,一件黑色的v领上衣,只有脖子上戴了条银色的鹿头项链,算是身上唯一不太低调的装饰。   赵皖江撇了撇嘴,裴野接收到对方沉默中蕴藏的首肯,换了个相对端正的坐姿,赵皖江见他好像认真起来的样子,忍不住也正襟危坐,听见对方问:   “二哥,你知道……兰矜的事吗?”   赵皖江狠狠一愣:“你是说小声的妈妈?”   他很快又意识到什么,打探地看着裴野:“小声和你提起他妈妈的事了?怎么可能?”   裴野眸光熠熠地盯着他:“当年兰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声哥会对他母亲那么介意?二哥你其实知道兰矜到底是怎么死的,对不对?”   赵皖江不说话了。裴野探身向前:   “你真希望见到傅声一辈子对自己母亲的事耿耿于怀吗,二哥?兰矜也是个警察,她当初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再加上她有和声哥一样的致病基因才……二哥,你告诉我,我的推测对不对?二哥!”   赵皖江表情愈发沉重,拿过自己那杯龙舌兰,仰头一饮而尽,吐了口气,将杯子重重放在牌桌上。   “只有一点,这事往后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男人有些焦躁地来回搓弄着手里的骰子,“你声哥一定不愿意我和你多说他妈妈的事……”   裴野立刻用力点头:“我发誓,一定守口如瓶……”   “屁吧,就你这小王八蛋那点信用,鬼心眼比谁都多,少发毒誓了,”赵皖江挥挥手,“看在小声的面子上,就当老子认栽……”   裴野悻悻放下手,二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赵皖江向后靠在椅背里,把手中的骰子往桌上一丢,双手交叠枕在脑后。   “其实我了解的也并不多,不过我知道,当年师娘的死……”   “师娘?”   赵皖江刚要闭上眼,闻言嘶了一声:“我刚入行时局里有过师徒制,傅局长认过我当徒弟,怎么了?你小子能不能别插嘴?”   裴野摸摸鼻子:“好,二哥你说。”   赵皖江重新放松地靠回去。   “当年师娘卷进的,正是首都那群难民的治安纷争。”   他闭着眼,没看见裴野的目光剧烈一震。   “师娘和师父是警校的同学,当年他们一起加入特警局,说起来,师娘那时还是局里的警花呢,师父花了好大的劲才追到她,听说一开始是他们在靶场比试,师父非要打赌输了的请喝咖啡,结果一次没赢!哈,后来我自己谈恋爱了才知道,他就是没事找事,想约人家警花出去呢!”   赵皖江絮絮叨叨说着看似没关的事,裴野却并不打断他,反而听得十分认真。   “后来他们结婚了,再后来有了傅声,师娘工作认真起来劲头比师父都足,经常没时间看顾孩子……”   裴野忽然没忍住再次插话:“二哥,你见过你师娘吗?”   “没有,不过韩总见过,”赵皖江这次没有发脾气,闭着眼睛的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他曾经私下和我说,师娘长得特别漂亮,小声简直完美继承了他爸妈的优点,尤其是相貌和性格,都和师娘像极了。”   裴野努力在脑中勾勒着那画面,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赵皖江:“但也就是在那几年,国外的仗打得越来越凶,难民不断涌入国内,首都治安被搞得稀巴烂,师娘也就是在那时候被这帮烂人纠缠上了。”   “被难民纠缠上?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赵皖江恨恨道,“当时为了处理纠纷,师娘被派去解决过很多案件,但她秉持着善待这些人的原则,从来不暴力执法,还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难民解决安置的问题,给他们联系住处。”   “那些难民成天集结在一起,里面自然就会有挑事的刺头,后来师娘被派来和他们协商过,她又是个少见的女特警,那些刺头自然也就认得兰矜这个出挑的存在。”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裴野心里产生。   “他们寻仇报复了?”他问。   赵皖江摇摇头。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这样,就好了。”赵皖江说。   兰矜是和傅君贤同期里唯一的女omega特警,在女性omega被视为软弱无力、生育机器的那个年代,她力压所有新人,甚至胜过身为alpha的傅君贤,成为唯一的女组长。   因为外战不断,联邦政府提出边境开放政策后,难民大批涌入国内,在人人喊打的时期,兰矜仍然坚持不暴力抓捕,甚至调解过不少职责以外的纠纷。   然而她并没想到,自己的善心没能让任何一方领情。   很快,游手好闲的难民逐渐发展成极不稳定的群体,甚至开始上街游行,要求联邦政府提供给他们合法身份以及与本国公民同等的权利,诉求得不到满足后,愤怒的难民在别有用心之人的挑唆下走上街头,与普通民众的冲突逐渐升级为暴力恐怖事件。   兰矜身为特警组长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正与这些已经升级为恐怖分子的难民有关。   兰矜接到的任务正发生在首都的一座濒临破产的食品加工厂。因为即将倒闭,加工厂内看管松散,由此被难民们趁虚而入。兰矜的小组赶到工厂外,疏散工人完毕,随时准备听令绕后行动,这时难民中的“头目”却向谈判专家点名要见兰矜,并要求屏退谈判专家,单独和兰矜一个人见面。   在得到谈判传家传回的可能有安置炸弹的消息后,兰矜果断答应了对方的要求。等到她孤身一人进入工厂内时,看到的却是一对十分眼熟的年轻夫妻,二人与兰矜年龄相仿,身上绑着相同的起爆装置。   “兰警官,还认识我们吗?”   看见兰矜脸上的愕然,男人哈哈大笑,脸上的肌肉却用力到扭曲,“当初你说过,这个城市会接纳我们,会给我们一条生路,可现在呢?这的人排斥我们,我们远离故土,颠沛流离,却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难道我们就活该被人歧视吗?”   “当初你说得天花乱坠,不还是为了配合当局稳住我们,再像今天这样亲手击毙这里的所有人么?你们这些警察根本就没把我们当成人看!”   另一边的女人解开马甲,露出里面闪着红灯的起爆装置:   “既然过去是你向我们作出承诺,如今我们把这个选择的权力留给你,兰警官。要么,让联邦政府答应我们的诉求,要么,开枪打死我们。不过,不论你打死我和我丈夫中的哪一个,另一个的炸弹开关都会被触发。”   女人邪气一笑:“不要和我们耍心眼,兰警官。如果让我们发现有其他狙击手埋伏,我们夫妻俩会立刻按下起爆按钮,所有人都别想活。做个选择吧。”   兰矜试图让二人冷静,可那对夫妻看上去异常平静,甚至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无畏。很快男人告诉兰矜,自己身上连接的是脚下这座食品加工厂大楼的炸弹。   “……至于我,”女人接着道,“我的身上连接的是安装在卫国区第三大街十字路口的定时炸弹。“   听到熟悉的地址的一刻,兰矜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卫国区第三大街,是兰矜为这对夫妻难民调解纠纷时他们露宿街头的位置。   同时也是,兰矜一家三口居住的地方。   彼时正是周末白天,她唯一的孩子,不满六岁的傅声正独自留在家里,距离安放炸弹的位置不足两百米。   “今天我们就是要揭穿你这种伪善的人,让全世界都看清联邦政府虚伪的嘴脸!”   “没错,我们知道你住在那,也知道你的家人就在第三大街附近,所以你敢开枪吗,兰警官?”   面对咄咄逼人的难民夫妻,没人知道与其对峙的兰矜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人们只知道,在定时炸弹还剩下不到三分钟就要爆炸,最最危在旦夕的关头,兰矜最终还是举起了枪——   然后将枪口,对准了绑定炸毁工厂的炸弹的,那个丈夫的胸口。   “……然后第三大街发生爆炸了?可是,可是声哥他还活得好好的……”   赵皖江半睁开眼睛,悲哀地看着听得入迷,一脸急不可耐的裴野。   “不,”赵皖江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第三大街根本没有发生爆炸。那对狗男女说谎了。”   裴野嘴巴微微张大了。   “什么——”   “他们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赵皖江说,“炸弹的触发路径和他们所说的是完全相反的,被枪击中的那一方才会触发起爆程序,师娘为了控制现场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亲生儿子的准备,可是她没想到从一开始这就是个专为她设下的骗局。”   “所以,兰矜和那些难民在事故中同归于尽了?”   赵皖江再次摇头。   “不止这一个谎。”他沉声说,“这些混账惜命得很,另外一个炸弹并没有安放在谈判的加工厂内。”   裴野的眼眶都微微瞪大了:“难道说……?!”   赵皖江乜了他一眼。   “对,炸弹其实藏在加工厂后面。那些把群众疏散完毕,预备待命的同组战友遭到炸弹袭击,当场身亡,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裴野浑身窜过过电似的一阵凉意,咽了咽唾沫,赵皖江哂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和如今我们七组人原本的‘下场’很像,对不对?”   裴野的脸色顿时变了:“二哥,我……”   “我现在说这些不是为了批判你什么,”赵皖江拿起酒杯,对着灯光照了照,“只是你要知道,这件事对于师娘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对小声来说也一直是他心里的痛。或许在没有得知我们活着的消息之前,他日日都活在这种命运轮回的煎熬里,以为自己走上了和母亲一样的老路。”   裴野嘴唇欲言又止地瓮动:“那声哥妈妈的死,也和案子有关?”   赵皖江眼里划过一抹悲怆的光。   “那些难民——准确来说已经是恐怖分子,最后还是被控制住了。师娘拼命从现场赶回家里,发现第三大街完好无损,从那之后她就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那一阵子师父一直陪着师娘,想帮她走出去,可这案子被舆论发酵引起轩然大波,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非要指责现场的警察执法不力,如果没有仓促开枪,或许就不会造成这么大的伤亡。”   “再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无良媒体透露了师娘的身份,那一阵不仅是她本人,连师父和傅声都在附近街区平白遭受非议。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嘲讽她是个omega,才会软弱无能感情用事……师娘不得不辞去了她最引以为傲的工作,很快师父就发现她病了,不到一年后——”   赵皖江的声音越来越小。   裴野已经了然,喉咙哽了哽,问:“声哥亲眼看见了,对吗?”   “我没有向他本人和师父问起,不过我猜,是的。”   赵皖江放下玻璃杯,“小声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我想大概是因为母亲丢下了他,又走得太不体面,让幼小的他受了刺激,才会对母亲产生怨气吧。”   “可声哥也不是没有同理心的人,”裴野反驳道,“我了解他,他不会不体谅自己妈妈当时面临的压力和痛苦的!这中间一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否则说不通……”   赵皖江站起身。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师娘兰矜?”他反问,“小声绝不会把这些事告诉别人的。你到底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   裴野阖了阖眼:“我们专案组的目标商照,似乎知道当年这个任务的内情。昨天他无意中说出兰矜的名字,声哥他没忍住就——二哥,我不想看声哥那么难过,心里一直扎着一根刺,经久不愈,真的会痛不欲生。”   赵皖江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   “裴野,”他眼里的光波动一瞬,“你要是早点对你的声哥这样掏心掏肺,什么样的伤都疗愈了。为什么不早点站在他背后呢。”   裴野抬不起头来,像个羞愧的孩子,额发遮着眉眼,表情都模糊在昏暗的包房灯光下。   “所以我不想再错过了,二哥。”他再开口时带了点鼻音,“我不能让声哥走上和他妈妈一样的路,他应该有希望地活着,好好活下去,哪怕他真的再也不要我这个坏蛋,我也毫无怨言。”   赵皖江盯了他一会儿,转身拉开包房的门。   “去吧,裴野,”他轻轻说,“故事讲完了,接下来轮到你想办法拯救你的声哥了。” 第82章   “看样子, 猫眼这段时间进展还不错?”   “谁知道呢,他大概是想通了。总之你不用担心,轮渡的复原已经有了些起色。”   裴初手肘搭在桌沿, 十指交叠。   “这是他整理的‘蛛网’的资料?”裴初对着桌上的报告抬了抬眉毛,“就这么点?”   裴野坐在转椅上翘着二郎腿, 脚下一蹬, 椅子晃晃悠悠转起圈来。   “你当他傻啊大哥, 一次性都给你吐干净, 万一你杀了他怎么办?急什么……他想耗, 我就跟他耗着呗。”   裴初冷哼一声,拿起报告抖了抖, 开始翻阅起来。   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裴野背对着兄长,惬意地抬手枕在脑后,嘴角却不自觉地抿紧。   幸好当初有蛛网资料在手, 加上自己私下没日没夜的调查,总算可以时不时伪装出傅声招了供的假象,丢出一些不痛不痒的情报来,放长线钓大鱼。   如今新党忙着为党主席竞选铺路, 民众面前不得不营造出一幅系民疾苦的样子,一个投降的猫眼根本不值得裴初过多关注。   “具体的我过后再看。”   裴初放下报告, 看着坐在椅子上转圈玩的弟弟, 额角青筋微动:“裴野,你二十一岁了,都到了法定结婚年龄的岁数,怎么还这么没谱,跟个小屁孩似的。”   “干嘛, 要给我介绍对象啊?”裴野摊在高背椅里头讥笑道。   裴初倾身向前:“我给你介绍,你真娶吗?”   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呲的一声,裴野长腿一伸,卡住椅子,侧目望向裴初。   “你来真的?”   裴初笑出声:“咋了,不敢?我知道你也只会打打嘴炮。”   裴野剑眉微蹙,仿佛被侵入领地的猛兽,眼底闪过一丝怒火,又很快消散。   “有什么事快说。”   裴初饶有兴致地通身打量起这多年不见的弟弟来,佯装不解似的:“就是主席他刚和我说,他老人家的侄女,下个月刚满二十岁的beta,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主席亲口说,裴野这孩子有上进心,能力强,相貌也是百里挑一的英俊……”   裴初言辞间沾上些嘲讽:“我是不太看得出,我这弟弟什么时候这么十全十美的……但主席的好意我不敢随便推辞,有空你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抽时间和人家姑娘见个面。”   一股燥热忽然涌上肺腑,裴野从没感觉过夏日的天气这般酷热,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带:   “你怎么不去娶人家?我不行,你这一表人才的总参谋长才配得上这高门贵女。”   “军部的工作忙,主席哪舍得自己的宝贝侄女去做独守空房的军嫂呢?”裴初一笑,“主席认可你,人家小姑娘看了你的档案,被你迷得不得了,和我没有一分钱关系。”   “……我不去,”裴野别过头,“我还没玩够呢。再说了,我临时标记了……”   裴初打断他:“我知道你标记了猫眼,那又怎样?人家是beta,感觉不到信息素的。实在不成,把临时标记洗了,免除后患。”   裴野别过脸背对着裴初,漆黑的瞳孔却一瞬间缩紧。   顿了顿,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站起身:“真够麻烦的。等什么时候放假我和主席说一声,跟她吃顿饭总行了吧?”   裴初嘴角上扬,小幅颔首:“这就对了。”   *   冷水泼湿了面颊,傅声撑着水池抬起头,微喘着气盯着镜中眼含血丝的青年。   今天他的状态不对。   轮渡程序的研究成果与否他压根不在乎,可自从晚饭后复原工作卡在了一处难题上,他心里便没由来地发慌,胸闷气短,手也抖得厉害。   夜深人静,卫生间只开了一盏小照明灯。傅声关水龙头的手忽然一颤,不顾沾着满手的水,骤然抓住心口的位置,弯下腰抵着洗手台大口喘息。   好痛。   浑身上下钻心的痛,不止是重度躯体化,还伴着信息素失调的折磨。   来到别院后,傅声还从未有过两种病症同时发作的经历。   喘息逐渐趋于破碎,脑中一个念头不知不觉间成形,仿佛蛊惑着、挑唆着他,似乎这样做了,他就不必再经受任何一点痛苦了。   了结这一切,了结自己……   傅声颤抖的手抓过摆在水池边上的、装着沐浴露的玻璃瓶。青年早已站都站不稳,信息素骤然的紊乱让他体力消耗剧增,本就羸弱的心脏泵血愈加困难,他几乎拼了全力才得以靠在墙上,握紧瓶身。   只要死了……是不是就都结束了?   病发突然,不到一分钟,冷汗已濡湿了衣衫,黏在青年单薄的脊背上,刺激得神经如坠冰窖。   “——野哥,这么晚,又过来啦?”   屋外一声呼唤,震得快要窒息的傅声猛然睁开双眼。   今晚徐怀宇值夜,这几天但凡徐怀宇在时都会对自己多加照顾,几乎从不盯着自己的活动。   但太善良注定了过分放纵,若是今夜只有他们二人,恐怕明早交班时守卫只会发现傅声早已冷透的尸体。   偏偏那个人来了。   事到如今,为什么还没有放弃?   傅声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由自主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他躲在卫生间里,却控制不住仔细听着外头的对话。裴野似乎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只听徐怀宇大大咧咧道:   “我说你也太拼了吧,酒局参加得这么勤,身体都喝坏了!”   大门咔哒一声推开,没了阻挡,裴野的轻笑清晰地传入耳畔:   “我年纪摆在这呢,必须努力往上爬,有我说话的份儿,才有能力保声哥平安。”   青年的嗓音响起的刹那,后颈干涸的腺体条件反射地传来刀割般的疼,傅声没忍住呜咽,双腿一软,卸了力靠墙滑落瘫坐在地面。   卫生间冰冷的瓷砖凉意透骨,青年昂着头试图大口喘气,可越是挣扎,躯体化便越拽着他的肺管灌不进气来。   “声哥没睡吧?有人给了我一些补品,我碰碰运气,要是他心情好,我哄着他喝了。”   “声哥在卫生间呢,我去看看?”   脚步越来越近,傅声心底突然涌现起做错事即将被抓包似的慌乱,不容多想,颤抖着咬牙一把将玻璃瓶向地上砸去!   一声脆响,玻璃瓶被砸得粉碎。   与此同时门被打开,徐怀宇看着瘫坐在角落的傅声,脸色一变:“声哥你要干什么?!”   傅声痛苦地阖眼仰起头,嘴唇微张,攥着手里的玻璃碎片,毅然决然就将碎片向口中送去!   “声哥!!”   一股巨力将徐怀宇撞了个趔趄,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飞奔进去,劈手将傅声的手打落!   “你别冲动!”裴野来不及刹住惯性,差点跪在满地的玻璃碴子上,可他丝毫不觉,死死抓住傅声还想去捡起碎片的手,“你是病了,病好了就不疼了!”   “怎么会这样……”刚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自杀未遂,徐怀宇后退两步,脸色白得像死人,“对不起,声哥这些天都好好的,我不知道,我没注意……”   卫生间一片狼藉,沐浴露流了小半室地面,玻璃碎片掉落一地,在灯下闪着钻石般细碎的光。傅声全身颤抖,微垂的眼睑下一双眸子毫无高光,唇瓣上还残留着咬出的血痕。   裴野的手穿过青年膝弯和腋下,将薄如纸片的青年一把抱起,径直走出卫生间: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怀宇,柜子里有我之前买的药,你帮我拿来。”   徐怀宇连说了三声好,拔腿向餐厅跑去。裴野抱着傅声走向卧室,一路上听见怀中人急促而濒临崩溃的喘息,青年的脸汗涔涔的,闭着眼伏在裴野胸前,长发垂下来缠着他的胳臂。   “有小野护着呢,”裴野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抖,“不会让声哥再疼了,再坚持一小会……”   他把傅声轻放在床上,身体挨着床垫的一瞬间,傅声整个人立刻蜷缩起来,脖颈绷起脆弱的弧度:“唔……”   躯体化引发的心脏疼痛扩散到了全身,加之信息素失禁般泄出,傅声疼得几乎要满床打滚,迷迷糊糊中听到那个人呼唤他的声音:   “声哥,把这个戴上!”   混乱中,冰凉的硬物触及裸露的肌肤,傅声唇角泄出一丝闷哼,垂颈任裴野将一条项链系在他脖颈,金属细链搭在青年突出的锁骨上,下方垂着一个银色的麋鹿挂坠。   裴野坐在床边把人搂到怀里,另一只手握着那挂坠放在傅声唇边:   “闻一闻它,乖。”   傅声下意识想推开,可那挂坠刚一凑近,熟悉的薄荷清香扑面而来,与少年的信息素相比多了些柔和舒缓的味道,抚慰着躁动不安的神经。   傅声无意地张了张唇,终究克制不住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抓住那鹿头挂坠凑到鼻尖,颈侧青筋暴起,如犯了毒瘾的瘾君子般大口嗅着散发出的味道来。   虽然还痛着,呼吸却当真不似方才那般艰难了。   察觉出傅声的身子战栗得不像刚刚过分剧烈,裴野这才稍放下心来,搂着傅声的腰,低头在他耳边叮嘱:   “声哥,我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这项链你戴着,麋鹿挂坠我找人改造过,里面有人工提纯过的我的信息素,还加了安神的成分,你难受了就闻一闻,能缓解不少。”   傅声握着挂坠的手紧了紧,骨节泛白。   “我的病,”傅声咽下一声隐忍的痛喘,“不劳你操心……”   裴野呼吸一滞,握住傅声细窄的腰:“声哥,看到你要吞玻璃碎片自杀,我吓得魂都要飞了。别自己一个人抗着,有事就告诉我,再不行告诉怀宇,怀宇又不是外人——”   “药来了!”   掩着的门推开,徐怀宇风风火火闯进屋,裴野堪堪止住话头,把傅声扶到床头靠好,接过水杯:“谢了。怀宇,声哥这病不定时就会发作,还得麻烦你多照顾他,我不在的时候你帮我开解开解声哥,别让他做傻事。”   徐怀宇点头:“这次是我疏忽了,你放心,以后我会看着声哥的。”   “拜托你了。”裴野说完转过身,看着虚弱的傅声,语气自然放轻了,“小声,把药吃了。我喂你好不好?”   傅声一手还习惯性地抓着胸前的挂坠,如落水之人抓紧了最后一块浮木。他挨过心口锤击似的疼,另一只手抬起就要拿过水杯,可手腕抖得厉害,指尖也泛着麻木,竟半天也握不住裴野递来的杯子。   他心越急越克制不住手抖,喉咙里发出急切的气喘声,裴野一下看出傅声的窘迫,一伸手轻轻掐住傅声的下巴,微微用力,傅声无力挣扎,唇瓣自然而然张开:   “唔……!”   玻璃杯沿抵住唇角,傅声被迫仰着下巴,喉结局促地来回滚动,喝得急了,几滴水液从嘴角溢出,他身体抖得更凶,双腿合拢,抓住裴野握着杯子喂药的手,颧骨浮起病态的潮红。   一杯药水饮尽,傅声早已气喘吁吁,浑身抽了筋骨般酥软无力,侧倒在裴野怀中。   裴野随手放下杯子,拉过被子将傅声下半身盖住,让人依偎在自己胸前,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傅声瘦得突起的肩胛骨摩挲:   “都怪我来晚了……”   站在身后的徐怀宇瞠目结舌地望着坐在床边的好友。   几个月的光景,裴野的成长迅速到让他陌生,青年蜂腰鹤背的劲瘦身躯撑起一身警官制服,比那个潇洒恣意的大学生多了不少成熟与压迫感,明明生了副冷傲俊俏的五官,可看向傅声时眼里却温柔得要滴出水来,满是说不出的钟情。   此前无论是裴野还是傅声,都只和徐怀宇说了这些年他们的纠葛,却无人提及裴野亲昵地触摸傅声身体的指尖、傅声倚在裴野怀中时无意间促狭的轻蹭,以及萦绕在二人之间,暧昧痴缠的氛围。   徐怀宇从头僵硬到脚底,彻底呆住了。   “怀宇。”   徐怀宇身子一哆嗦:“啊?”   “麻烦你在外面看着,我和声哥说两句话。”   裴野毫不掩饰地搂紧了怀抱中的omega,侧过头低声说。   徐怀宇机械地点点头,还沉浸在自己发现的震撼事实中:   “好,我就在岗亭,你们……慢慢聊。”   ……   门咔哒一声被关上。   傅声起伏的胸膛逐渐趋于平稳,抓着挂坠的手掌心早已硌出淡淡红印。裴野俯身想去吻怀中人的发顶,却被傅声别扭地闪开。   裴野薄唇轻抿,无奈地笑了。   “心口疼吗?疼的话我帮你揉揉。”   傅声说话时,声音还忽大忽小地发喘:“裴警官,又找我有何贵干?”   裴野摸摸他开始发烫的脸颊:“声哥,其实上次临时标记的事,我一直没机会向你解释清楚。”   “没什么可解释……”   裴野坚持说下去:“我不是为了让你答应复原轮渡,才和你……那个的。裴初说,如果你再不在轮渡的问题上松口,他就会想出更多办法折腾你,我争不过他,所以向他立了军令状。”   傅声嗓子里的湿气都干涸了,舔了舔嘴唇。   “是他逼着你……”半晌,他慢慢问。   话没问完,他却闭上嘴巴。裴野无奈地看着他。   “挨了好多天白眼,我好冤啊。”裴野说。   冤个屁,傅声想,可他胸膛发闷,骂不出来。   裴野把人更紧地拢进怀里:“声哥,能不能告诉我,你痛得受不了的时候,都会想到谁。”   傅声闭眼:“反正不会是你。”   “是啊,”裴野说,“这种时候,应该想到能支撑你走下去的人。你会想到妈妈吗,声哥?”   傅声单薄的后背微僵。   “你果然还是想问。”他气息滞了片刻,尽量让自己语气无恙。   裴野不说话,仿佛笃定了一个他一定会等到的结果。   他在裴野怀里躺了一会儿,紧绷的肩慢慢塌下来。   “妈妈的任务失败后,她被推上风口浪尖,那段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责难她。”傅声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她辞职以后闭门不出,有一次在父亲的劝说下,她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或者听到谁说了什么。”   “她断断续续接受那些痛苦的治疗,直到有一天,她早早出门,回来的时候却满身是血,那时我还小,不知道她是突然发病,居然控制不住自己,失手杀了人……”   青年的声音如同梦呓。   “她回家后第一时间抓住什么都不懂的我,带我上了阳台,当着警察的面,她说自己是罪人,而我……”   他呼吸愈发深长,几次抿紧嘴唇。   裴野的手慢慢握住他的手臂,安抚地来回摩挲,鼓励他说出来。   傅声顿了一会儿,沙哑道:   “她说,我和她一样有罪,如果没有生下我,她一定不会被那些难民蛊惑而动摇,没有我,她绝不会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暴露自己的软肋。”   “她太激动了,想要对我动手,可当时她是发病状态,力气就和一个普通omega一样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拼命挣扎,等我回过神来——”   傅声忽然平静了。他道:   “我发现妈妈手里的刀被夺到我手里,而那把刀深深捅进了她的身体中。”   裴野的动作霎时停下来。   傅声遮着眼睛,低笑:“我们两个真是亲生的母子。她会为了疯狂的念头杀了我,而我也阴差阳错之下亲手杀了她……”   裴野惊愕地望着傅声,无言以对。   傅声又问:“裴警官,你现在还觉得我是什么良善之辈吗?或许新党人和你那个亲哥看我最准,我的确是一把罪不容赦的屠刀,而死于我这把刀下的第一人,正是我的——”   裴野立刻抓住他的手腕,强行将傅声的手臂移开。   然而傅声正微微睁着眼,浅色的眼珠涣散地望着天花板,眼眶干涩,没有一滴泪。   “这不是你的错,声哥,”裴野道,“我相信兰矜——声哥的妈妈也只是因为发病,神志不清才……”   他忽然咬牙:“商照他在酒局上说的话,有漏洞。”   傅声眼底一动,凝聚起焦点。   “他说事情闹大后是他收拾的烂摊子,这根本不可能,”裴野说,“即便难民的事闹得再大,也用不着部里的领导去处理这事,特警局自身的公关都已经够了,更何况当时他马上就要调走,论职责,这也不在他的权限范围内。”   “他下意识撒谎,应该是为了隐瞒自己对这件事知晓甚多的真正原因。如果声哥有心结,不想出碰这些伤心事,那么就由我来做,我会替你把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傅声凝了霜似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恍惚的神情。   他转过眼珠,目不转睛盯着裴野。   “拷问这些往事,不在抓捕一个叛国官员的任务范围之内。”他说道,“从隐瞒我的刺杀行动到杀了胡杨,再到现在,你一直在做违背新党利益的事。你想干什么?”   裴野反问:“声哥,你是真不懂,还是明知故问?”   傅声眼底一热,咬牙从裴野怀中起身,改为跪坐在床上。裴野坐在床边,侧身静静看着他。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连气息都清晰可闻。   “我没事,”傅声声音虽弱,却一字一顿,“裴警官可以走了。”   明知道傅声是激他走,可裴野心里还是抽痛。   月光朗朗,透过窗户照在青年脸上,高挺的鼻梁投下细长的阴影,漆黑的眼底却仿佛透着脉脉的光芒。   裴野的手往前摸索,沿着蓬松起伏的被,向傅声的指尖靠拢。   “声哥,”他说,“我想好了,无论如何要把新党赶下台。”   傅声浑身一震,连被裴野捉住手指都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裴野笑了,往前凑了凑:“已经有计划了,今天来就是想说给你听。”   他倾身附在傅声耳畔,突然缩短的距离让青年耳垂染上粉红,想要抽身,却发现裴野已握牢了他的手腕,不得不维持着现下的姿势不动。   裴野的发丝蹭过傅声浅色的长发,低沉的声线叩击鼓膜:   “我打算……”   一阵窸窣的耳语。   有那么几十秒钟,傅声浑身都僵直了,怔怔地看着裴野宽阔的肩膀,好一会儿,那琥珀色的眸子光影错动,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身冷笑。   “就凭你?”傅声轻轻反问。   裴野抽回身,瞬也不瞬回望着他。   傅声垂下眼帘:“新党再腐烂,也不是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能推翻的草台班子。别做这种过家家的梦了。”   “声哥是担心我?”裴野微笑。   傅声一掀眼皮:“裴警官,别自作多情。”   他一拽手腕,裴野却反而拉他更紧,修长有力的五指轻易攥住傅声的手,按住突出的腕骨揉捏。   这动作像哄小孩,个中宠溺中反多了些二人曾经相处时裴野一贯的霸道,熟悉的意味让傅声应激地感到恐慌,脊背再次战栗起来:   “放开——”   “为了救你,这是唯一的办法。”   傅声蓦地怔住。   裴野凝望他的眸光坚定,不知何时严肃地蹙着眉:   “新党在联邦得势一天,你就要多受辱一天。我不是当初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闹革.命的小孩了,这次我想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这条路上必须有你,”他握着傅声的手,“也只能是你。”   傅声的瞳孔狠狠一颤。   “你做不到的,”青年自言自语着,“做不到,就不要说的这么好听……”   那令人不安的窒息感又回来了,傅声脸色慢慢变得苍白,焦虑地挽了挽耳畔的发丝,抬手覆住胸前垂着的挂坠,抵在心口。   傅声的任何动作,自然逃不过裴野的眼睛。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傅声柔软的面颊:“是心口疼,还是哪里不舒服?”   傅声牙关都在打颤,偏过头去:“我说过,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了。”   “罪有赎清的一天,情债还不完呀。”   裴野摊开手掌,执意覆住傅声的侧脸,拇指指腹蹭着傅声紧绷的颌角。   “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心上人,”裴野垂下眼睫,深望着傅声的脸,“我要我的声哥幸福自在地活着,有一天堂堂正正地嫁给我。”   傅声睁大眼睛:“裴——”   说不完的话,被堵在唇畔。   他痴怔地看着裴野探身靠向自己,微微歪头,双唇贴上傅声的唇瓣。   傅声握着挂坠的手骤然收紧,手背浮现青筋。   这吻格外纯情,唇面相贴,仿佛最凶猛的野兽也会有的那般低眉顺目、对着伴侣俯首狭昵的怜爱动情。   与其说接吻,不如说这更像是爱人之间的抚慰。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好像真的不那么难过了。   一想到这,傅声腰肢忽的塌软,喉咙里溢出一丝低喘来,裴野却恰如其时地撤回身子,满目狡黠的笑意。   “这项链当初我一眼就相中了。”   大手覆住傅声单薄的手背,热源透过肌理,顺着手上的经络流至全身。   “这小鹿总让我想起你,我的声哥也生了一双小鹿一样干净漂亮的眼睛。”裴野注视着傅声惊讶瞪大的眸子,嘴角缓缓勾起,“这双眼睛不会说谎,爱和不爱都是透明的,我一直都知道。” 第83章   “最近那些不怀好意散播谣言的人, 都抓起来没有?”   裴野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下楼。带路的狱警拿着钥匙,停在一扇铁门面前开门。   他对着手机里的裴初道:“早就抓完人了。最近主席的支持率好像有点不稳呀,参谋长同志, 对此你不准备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工作的纰漏么?”   电话里的裴初:“一群跳梁小丑,动摇不了组织的选票。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是了。”   牢房的铁门打开, 裴野淡淡说了句“回聊”, 挂断电话。狱警领着他走进去, 介绍道:   “警长同志, 您要找的那两个人就在最里面, 单独隔开的区域。他们精神状况一直不大好,可能会说一些疯话胡话……”   裴野跟在他身后, 哂笑:“我要听的就是疯话。去外面侯着吧。”   狱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停下来。   裴野大步跨过又一道门槛,把狱警甩在身后,进入所谓的单独隔离区域。   这里一看便是有年头的旧牢房, 阴暗潮湿,一股与首都的空气极不相称的湿腐味道。   裴野一进来,无数牢房里的人都从各自的狭窄隔间深处走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听见脚步声也纷纷起身, 好像一群被唤醒的僵尸。   他走到两间紧挨着的单人牢房面前,隔着铁栅栏向里望去。   仅仅一堵墙壁分开的两间牢房中, 一男一女从黑黢黢的角落走出来, 二人蓬头垢面,其中一个半边脸上布满烧伤留下的疤,头发少了一大块,露出焦秃的头皮。   裴野眯起眼睛。   “真是让我好找,”他说, “你们就是当年那场爆炸案里的那对夫妻吧。”   男人双手握住铁栅栏,目露精光地盯着他。女人则咯咯地笑起来,似乎当真如那狱警说的一般彻底疯癫了。   男人道:“你怎么认识我们。你找我们想干什么?”   裴野:“想找你们打听点事。”   男人警觉地紧盯他:“我凭什么非得告诉你。”   裴野面无表情一指隔壁:“你和她,不是真夫妻,对吗?”   男人倏地怔住。   裴野放下手:“看来我猜对了。这位大哥,如果我是你,这一辈子都只能在监牢里度过,我会抓住一切机会和人聊聊天的,尤其是聊一聊自己的冤屈。”   女人像一个坏掉的机械公仔,笑个不停。古怪的尖笑声里,男人闭了闭眼,复杂地叹了口气。   “你能找到我们,看来应该也对多年前我们这些难民的爆炸案做过不少功课。”男人说,“不过很可惜,你来晚了。即便现在我把真相都告诉你,也无济于事。”   裴野眼底闪过一丝笃定的笑意。   “我的人生里就没有无济于事这四个字。”他道,“无论如何,先把你知道的故事说出来让我听听吧,替罪羊先生。”   *   两天后,首都国安局一楼大厅内。   会议室门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出,傅声身穿警服走在人群最前面,一手拿着保温杯,另一只手正握着手机举在耳边。裴野拿着笔记本跟在他身后走出来,听见傅声对着电话里的人道:   “是的,卫局长,现在轮渡系统已经恢复到具备进一步精准定位的程度,根据新得出的秘密定位坐标……”   傅声长腿走得很快,没一会儿他们便走到大门口,他眼睛都没转一下,不假思索地把另一手的保温杯往身旁一递。   裴野愣了一下,把保温杯接过来。   傅声摊开的手掌向上,细长手指勾了勾,仍旧没给他哪怕一个眼神,边走边继续对电话里的卫宏图道:   “现在已经查明,商照不仅是走私稀有矿石这么简单,他——”   裴野福至心灵地将手里傅声的那个笔记本翻开递过去,傅声自然地拿来,快步走下台阶的同时哗啦啦翻过几页,边查看边流畅说道:   “……实则是把稀有矿藏运往境外,供外国进行地质研究,以获取巨额的不法利益。昌台市地形复杂,且商照有一整个称得上私人武装级别的安保团队,对方已经引起警惕,可能随时会跑路……”   裴野也快速跟着走下门口的台阶,不禁暗自腹诽,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更像是那个“警情助理”,看傅声这使唤自己时一个字都不用说都顺理成章的样子,简直不要太一气呵成。   ……不过,对方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昔日傅首席的领袖派头,怎么越看越带劲……   傅声倒丝毫没觉察旁边人的内心活动,忽然停下脚步,眉心蹙起来。   “上次行动失败是我的失职,卫局长。我的表现有愧于首都特警局应有的水准。”   电话里说了几句什么,傅声表情稍有缓和,垂下眼睫:“是,局长,这次保证不负所托。”   电话里又说了两句便挂断了。傅声把手机收起,侧过身看去,裴野正端着他的保温杯,好像那是什么贵重文物似的,漆黑的眼睛里仿佛都闪着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声哥,”青年磁性的声线里压抑着某种悸动的情绪,滚了滚喉结,“你方才开会,还有和卫局讲电话的样子,特别帅。”   这个初中生审美观级别的赞美真诚却让傅声迷惑:“……特别帅?”   裴野狂点头,搜肠刮肚了一会儿:“就是特别潇洒,特别迷人,特别——”   可惜那个辣字还没道出口,傅声已经流露出百无聊赖的目光,转过身去。   “刚刚的会议你也都全程参与了,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回局里做你该做的事了,裴警官。”傅声语气平平道。   裴野慢慢收起笑容。   “声哥,刚刚会上有件事,我正准备问你。”   他说。傅声侧目,裴野顺势走到他面前,傅声伸手要去拿保温杯,裴野立刻抽回手,不出意料收获到对方一个犀利的眼刀:“想耍无赖?”   “不耍无赖你早走了,一个字也不会听我说。”裴野嘿嘿一笑。   傅声瞪着他,裴野这才挠挠鼻梁,好声好气道:   “方才在会上国安那边的人说,打算让咱们特警局配合出几个一线行动的人员实施抓捕。我看声哥你自告奋勇报名了。”   “有什么问题?”   “没有。”   裴野笑了笑,把保温杯递回傅声手里,指尖相触的一刻,后颈的某个部位唰地窜过一阵细密的电流,傅声的耳根生理性地滚烫起来。   “咱别去直接参与抓捕行动了呗,声哥。”   裴野带着商量的意味,讪笑着说道。   傅声睫羽难以自制地一抖。   方才在会上,尽管轮渡的核心资料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可专案组里特警局这边的人却还是隐隐约约对傅声站出来主持大局这件事不满,明明是自己人,他得到的支持和尊重甚至没有国安那边不明情况的人多。   于是,国安那边提出需要双方共同实施抓捕时,傅声几乎想都没想,第一个举手赞成。   “你——”   “我没有资格置喙不假,”裴野像是会读心似的抢白道,“可是声哥,从胡杨他们对你用刑到现在才过去多久,当时我没能保护好你,现在我更不能看着你出生入死,商照能不能被抓到我不在乎,我只关心声哥今天看起来脸上血色有没有红润一些,胃口有没有变得更好一点。”   傅声不带感情的一笑:“你果然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只关注这些小家子气的问题。”   裴野点头:“声哥说得对,我就是个小气鬼。”   他们都知道裴野是在无理取闹,可裴野如今于傅声除了无理取闹之外,也再没有任何名正言顺的理由能够去干涉傅声的决定。   他们对望了一会儿,傅声握着保温杯的手指慢慢收紧。   “如果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讨一个答案呢。”傅声轻轻说。   裴野立刻反应过来,怔了怔:“你想亲口向商照求证妈妈的事?”   提到那两个字时,傅声眉眼之间轻微一紧,而后坦然放松。   “我想知道这个困了我二十年的真相。为了它,出生入死也值得。”傅声道。   裴野眼里的光沉下来。   “那让我去就好了,我替你问个明白,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裴野说。傅声斜睨了他一眼:   “凭你这个在训练场输了我的人?”   “一次输赢不能盖棺定论,”裴野脸上烧起来,“而且当时——”   “杀不杀他不是我真正要的结果,裴警官,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傅声挪开视线,琥珀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裴野纠结地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叹出口气:   “好吧,那至少行动当天我要跟你一起去,至少作为你的‘监视人’我有义务时刻保护你的安全。”   傅声没有回话,一脸“随你便”的淡淡神色。裴野刚放下心来,笑容还没等浮现到面皮上,忽然听到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大老远的喊了一句“声哥”。   这个称呼一下子激起裴野骨子里的警觉,他跟着傅声同时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梳着半长头发的青年跑过来:   “不好意思,有点工作走不开……怎么不找个阴凉地方?门口多晒啊!”   裴野又转过头:“声哥,合着你不是有耐心听我说话,是在等人啊?”   “那怎么了,”傅声无所谓地转过身,对着跑过来青年笑眯眯地伸出手,替他把发丝拨开,“又没等很久,看你跑的,头上都是汗。来,清许,给你手帕擦一擦。”   裴野看着瞿清许自然而然接过傅声的手帕,对方那张脸与上次和国安开会时跟随傅声离开的面孔逐渐重叠在一起。尘封的记忆被一点点动摇,他突然一个激灵叫道:   “我想起来了!过去声哥办案子时和我提过你,你是不是那个冒名顶替进入最高检,就为了查清中央战区陈年冤案的那个——”   “别声张,好汉不提当年勇。”瞿清许潇洒一笑,“我也认得你,声哥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有你这么个大惊小怪沉不住气的弟弟。”   裴野一时不知道该因为被损而生气还是该因为对方对自己的身份识别而窃喜,整个人快要僵硬成一尊石像,傅声云淡风轻地拿回手帕:   “走吧,清许。”   “你们去哪?”   裴野急得脱口而出。   瞿清许挑眉:“哎呀,我是omega,瞎操心什么呢。”   裴野情急之下胡乱搬出自己监视人的身份:“我有权过问你带声哥去干什么,我是他监视人!”   瞿清许眨眨眼:“什么监视人监护人的,难道要你哥给你写假条呀?”   “……我不是管他,我是问你……”   傅声忍无可忍,拉过瞿清许掉头就走。裴野在后面追了两步,弱弱地喊了一嗓子:   “声哥,你去哪里好歹让我知道一下啊,拜托——”   然而青年的抗议声被傅声用实际行动驳回,瞿清许一边被拉着,一边回头对裴野得逞一笑:   “弟弟,省点力气吧,你的声哥下午归我了。”   *   国安局,射击训练靶场。   啪!   □□爆响的余音未散,瞿清许穿过安全线跑到靶子旁边看了看,人型靶上平整光滑,一个弹孔都没有。   射击位上,傅声似乎已经料到结果一般,放下□□。傅声戴着占据半张脸的反光护目镜,浅栗色长发利落地高高扎起,脸色有些苍白,清瘦的下颌不知因何紧绷起凌厉清晰的弧度。   瞿清许小跑回来,脸上的笑有点为难:   “声哥,这才刚开始嘛,我们再试试。射击技巧不用我说你肯定也懂,就是体力跟不上的问题,我当初腰受伤做完手术,刚复建的时候也这样。来……”   他来到傅声身旁,示意傅声重新托起□□,扶着他的手臂辅助他:“放松,端平——”   瞿清许的声音忽的小了下去,扶住傅声的手惊讶地微微松开。   傅声在抖。   他以为是练习过久导致肌肉酸胀,然而并不只是托着枪的手,傅声的手腕、指尖都在瑟瑟发抖,准星也跟着摇晃,哪怕这战栗已经被控制在一个极小的幅度,可对于射击来说这种误差都会是致命的。   瞿清许禁不住唤道:“声哥——”   下一秒,傅声忽然脱力地放下枪,一把摘下护目镜,微微弯腰弓起身子瑟瑟发抖起来,喘息沉重得让人揪心。瞿清许眼疾手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青年:   “三十分钟了,咱们先休息一下,别强撑!走,这边有休息的地方,喝点水……”   他扶着傅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又去拿了瓶水过来,傅声坐下俯身手肘撑着膝盖大口的呼吸,头发被摘下的护目镜弄得有些凌乱。   瞿清许想把水递给他,傅声没有起身,吃力地抬手推了一下示意自己不需要,却险些失了重心倒下去。瞿清许忙抓住傅声的手腕将人撑住,眼睛惊讶地瞪大:   “声哥,你……你也太瘦了吧?骨头摸着都硌人……”   傅声的手顺势握住瞿清许另一只手里的水瓶,纤长手指用力握紧,又虚弱地松开。   他半阖着眼,低低地笑了:“让你见笑了,清许。射击复建需要全神贯注,我可能是太急于求成,所以导致焦虑症发作罢了。”   “焦虑症?”瞿清许脸色微变,“你是说躯体化了?可声哥你怎么会——”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敏锐的光:“和你那个弟弟有关,对不对?”   傅声终于直起身子向后靠坐在椅背上,松开手,仰头闭上眼睛,额间已经湿淋淋的一层虚汗。他摸索着在旁边的空位置上敲了敲:   “说来话长,坐下听吧。”   瞿清许迟疑了一下,紧挨着傅声坐下来。   ……   十分钟后。   “……直到我偶然在专案组再次遇到了你。这些年的经过就是这样,你也都看见了,过去我是向你和你的检察官男朋友提到过裴野,那些话你就当全是假的,把它们忘了吧。”   傅声的声音很轻,略带着点沙哑,说完后他没有睁眼,只感觉靶场静得连羽毛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片刻,他偏过头睁开眼帘,看见瞿清许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里满是震惊。   “这段时间,”他喃喃着,“……不,这些年,声哥你原来经历了这么多事……”   他想起什么,转而强颜欢笑:“其实就算失调症也好躯体化也罢,只要勤加练习,总能找到一个平衡的。声哥,你别灰心,不就是有时候会手抖吗,没什么大不了。”   傅声温柔地看着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不需要安慰我,清许,”他温和地道,“我来找你,就是因为你是我见过枪法最好、最有射击天赋的人,这三十分钟的复建已经让我看明白我自己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用枪了。”   瞿清许的笑容随着他的话登时消失不见。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感谢你,百忙之中抽空帮我确认这件事情,让我也算能够心里有数。”   傅声仍然维持着靠坐仰头的姿势,将仍然控制不住细细发颤的手举到眼前,细长的五指张开,逆着光细细端详自己的掌纹。   “马上要出发去昌台市了,你要做的准备工作还有不少呢,我就不打搅你了……”   “声哥,留步!”   瞿清许坐直身体,傅声还没有起身,看见瞿清许一脸激动的样子,知道他要说什么,对他微笑着摊了摊手:“喏,要是我也能行,岂不是连那些七老八十得了帕金森病的老爷子也能上战场了?”   “这一点也不好笑!”瞿清许肩膀微微起伏着,气得眼角发红,“上一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个弟弟原来这么混蛋——我就说这新党看着和亲军派都是一丘之貉!”   瞿清许打抱不平的样子反而令傅声轻笑出声:“我知道,养到一条坏狗嘛,谁还没有过看走眼的时候。”   “这不是人啊狗啊的问题!声哥,你为什么还愿意待在新党,我要是你,早就想办法把现在新党老大一枪毙了,然后——”   他看着似笑非笑的傅声,心突然扑通一跳,张了张嘴。   “莫非你想和当时的我一样,准备孤身一人……”   傅声的笑中多了些不一样的味道,探身拍了拍瞿清许的肩。   “别胡思乱想吓唬自己。”他说。   瞿清许一个激灵:“声哥,我虽然经历不比你多,但这方面我也算是过来人,你这么做不可取,真的。不怕死和想去死是两码事!”   傅声平静地看着他,好像自己才是原本事不关己的那位。   “新党上台后,我经历了很多事,如今有些事情渐渐能够看明白了,清许。”傅声嗓音轻柔,“曾经我以为裴野是因为懦弱而不值得被原谅,我恨他在应该做出选择的时候退缩,可或许很多时候我们真的很像。人有了牵绊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懦弱。”   瞿清许怔了。   傅声静静垂下眼睫,琥珀色的眸子里光芒微动:“现在我发现,原来他想要的是一个大多数人都会嘲笑为异想天开的结局罢了。可如果联邦的顽疾不除,我们就永远等不来这个结局,不是吗?”   瞿清许看着傅声慢慢起身:“难道在这一切发生之后,你还想选择原谅他?”   傅声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指尖不知何时已不再难以克制地打颤。   “不,”傅声轻吁了口气,“相反,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清许,因为我马上也要打破幻象,去寻找我的结局和答案了。”   *   再拖下去一天,商照潜逃出国的可能性就会增加一分。为免夜长梦多,联合专案组很快取得两方上级批准,动身离京,于凌晨时分抵达昌台市。   当夜,矿区附近某酒店。   酒店内临时包下的唯一会议室内,最后的部署工作已经敲定,国安的工作人员反复提醒大家早晨准时按照部署行动,让所有人今晚务必打起精神。   会议上裴野就发现,每当自己和瞿清许视线不小心交汇时,对方总会十分隐蔽地对自己翻了个白眼,而后迅速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   他大概从对方这态度里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会议结束,所有人都解散了,等瞿清许也离开会议室,裴野像往常一样来到傅声身边:   “声哥,咱们人已经出现在昌台市,这的道路监控摄像不会拍到咱们吗?”   或许是早上的任务实在凶险,也不知是谁带来了特警局的提神糖果,在桌上摆了一盘。傅声照旧拾起几颗,拧开保温杯:   “所有摄像画面都已经被我全部屏蔽了。”   说完他拆开糖果的包装纸,吃药一样一次性吞下好几粒糖果。裴野皱眉:   “轮渡系统不是还没有复原回‘完全体’的程序吗?”   傅声又把保温杯拧好,将会议室的投影仪关掉,转身去拿桌上的房间钥匙,一边淡淡道:   “要不然你以为过去的亲军派是什么善茬,倾尽军部一切资源搞出来的‘独.裁系统’威力可不容小觑。否则新党为什么非要搞到轮渡不可?”   一席话说得裴野哑口无言。傅声收拾好东西,想了想还是撂下一句:   “趁着还有些时间,要么抓紧休息睡上一觉,要么再确认一下行动计划有没有疏漏,我就不陪裴警官在这闲聊了。”   不等对方回话,傅声拿过外套就要走,突然他脚下一软,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潮水般沿着全身的神经血管漫上来,他轻哼一声,身子一晃,赶忙扶住手边的椅背。   “声哥你怎么了?”   裴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旁,傅声想着大概是临行前病又发作了,可不等他说话,陌生却强烈的困倦感袭来,傅声才忽然意识到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喘息沉重了几分:   “我没事,只是……”   他张了张口,肌肉的麻痹感让他连说话都从未有过地困难,裴野揽过他的肩膀,拉开凳子扶着傅声坐下,却再没追问下去,冷静得和平时那个见傅声掉了根眼睫毛都心疼到不行的裴野简直判若两人。   傅声陡然意识到什么,心脏重重一跳!   他费力地抬起头,透过重影模糊的画面,看见裴野微微抿着唇,凝重地望着自己。   傅声喉结上下一滚,转眼看向桌上散落的糖纸。   “糖有问题,”他呢喃着,“是你,你居然……” 第84章   裴野直起身子, 有些悲哀地阖眼,不忍去看傅声的双眸。   “声哥,对不起, 我只能用这种方法了。”他轻轻道。   傅声琥珀色的瞳孔狠狠一缩,喉咙里溢出嘶哑的气音:   “你把提神糖果换成了什么……?”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可身子化了水似的越来越软, 裴野终于睁开眼, 与傅声逐渐涣散的双眸对视:   “没什么, 就是一些助眠的药。声哥, 你在这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过来, 任务就结束了,你想要的真相我也会亲手为你奉上。”   青年的嗓音轻柔而富有磁性,傅声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快看不见裴野的身影, 只能听见自己后牙紧咬时咯咯的摩擦声:   “我用不着你保护!我要亲口向商照、问个明白……”   青年急促的喘息逐渐微弱,裴野面露愧色,却还是俯身将清瘦的omega一把抱起,傅声身子软绵绵地动了动, 仰起头颤抖着,最后无力地垂下睫羽。   “声哥, 我知道你会怨我, ”裴野低下头看着傅声苍白的脸,嗓音低沉,“可要是眼睁睁看着你和那些人玩命,我就是个和从前一样一点长进都没有的废物……对你的事我没法做事不管,对不起, 真的……”   然而傅声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跌入黑暗之前他维持着最后的清醒想要说什么,可眼前裴野影影绰绰的轮廓忽然被一阵无形的力量搅碎,太阳穴仿佛被钻透般痛入骨髓,他浑身抖如筛糠,咬着嘴唇:   “唔……!”   记忆如刀锥穿凿开颅骨,冰封的画面急速涌入脑海,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重映,傅声浑身一震,腰身都险些弹起,被裴野忙地搂紧入怀中:“声哥?”   然而那些画面如雪泥鸿爪飞速掠过,过载的信息使得头痛欲裂,傅声痛苦地闷哼一声,终于失去意识,软倒在裴野怀里。   会议室内只剩下裴野紧张的呼吸。青年漆黑的双眸死死盯着傅声失了血色的脸,随后一脚轻轻勾开门,迈出会议室,大步流星向属于傅声的房间走去。   几分钟后,他再次退出房间,关上门。   待他转过身来,发现早已有人站在他身后,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对方一头及肩黑发在脑后半扎起一个丸子,用一根细长发簪簪起,面目清秀,乌黑的双眼目不转睛地迎视裴野的眼睛。   裴野垂眼看着瞿清许,咧嘴一笑:“都看见了?”   瞿清许没回答,鼻子里哼了一声,漠然背过身。   “下楼收拾东西,代替声哥跟我们出发。”瞿清许说。   *   吉普车一路驶过不太平整的土路,车上坐着的人也跟着左右颠簸。   长夜未尽,车窗外不见天光。裴野坐在车后排,看向副驾驶瞿清许的背影,对方脑后那根发簪十分醒目,既鲜明彰显了他omega的身份,又有种超出一般狙击手刻板印象的高调。   裴野又微微转眼,从他的角度,在后视镜里只能看到瞿清许的半张脸,但也足以看出对方脸上的肌肉都紧绷着,嘴角快要拉成笔直的线。   车子逐渐驶入山区,两侧黢黑的山峰起起伏伏。裴野看着后面一排跟着的车队,又转回头来,清清嗓子:   “瞿先生。”   瞿清许抱着胳膊,冷冷地盯着车窗外,一言不发。   “瞿专员?”   裴野又唤。瞿清许眉头动了动,冷声道:   “裴警官,有事说事。”   裴野:“其实除了那天在国安,还有再之前特警局第一次碰头会,我们还见过一次,我应该没记错吧?”   瞿清许神色不变:“裴警官,一会儿我负责在外围给你们提供远程火力支援,到时请你一定要保持通讯频道畅通,否则你在里面出了什么危险,我不会负责,也担待不起新党问罪。”   裴野早就料到了这些冷眼,对此也习以为常,耐心地笑笑:   “瞿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对自己负责的。毕竟这次我代替声哥参与任务的事组织并不知道,如果我有三长两短,他们第一个会拿声哥问责,我是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发生的。”   瞿清许目视前方蜿蜒的道路,低声道:“巧言令色。”   裴野假装没听见,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瞿先生。”   瞿清许嘴唇微微蠕动,颇没好气地道:   “是,有一次我和声哥吃饭,才刚过完年没多久,天还很冷,那晚是你开车接它回家的,声哥说你是他弟弟,还说以后有机会大家可以一起玩……停车的时候,我远远看见了你一眼。”   裴野颔首:“唔,这就对了。当时不止声哥和你,还有你那个检察院的男友在,对不对?”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及了逆鳞,瞿清许眉毛都立起来,唰地半侧过身瞪着裴野:   “你一口一个‘声哥’的叫着,不觉得羞愧吗?傅声他早就没把你当成他的弟弟了!”   裴野两条长腿微微岔开,坐姿放松地倚在后座,整张脸几乎沉没在阴影里,只能五官轮廓清晰依旧。   “在我心里他也不是我哥哥,”裴野平静道,“我喜欢傅声。”   直白的一句话,彻底把瞿清许惊呆了。   “你……”瞿清许身子往后缩了缩,“难怪当时你会那样……”   阴暗中裴野瞳孔微微紧了紧。   “当时怎么?”他问。   瞿清许定了定神:“当时我远远望着,觉得你看傅声的眼神不对。没有哪个做弟弟的会用那种不安分的眼神盯着自己哥哥……”   顿了顿,瞿清许嘲讽一笑:“不过你本来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裴警官。你这种人是没资格谈喜欢的。”   车子向矿区的方向驶去,司机握着方向盘,身体都僵硬了,恨不得让自己的存在感就地归零。裴野眼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懒懒地望着他。   他似乎等着瞿清许发起质询,后者也如愿以偿质问道:   “欺骗对人造成的伤害是永久的,你嘴上说着喜欢,却做着让人没有安全感的事,把傅声害成现在这样,你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法用枪了吗?看见他病症发作的样子,你还好意思让他再给你个机会吗?”   裴野笑笑:“我早就做好一辈子不被他原谅的准备了。他不爱我是他的事,用余生去偿还他是我自己的事。”   “鬼才信你的话,”瞿清许冷哼,“回去我就给声哥介绍几个国安里面平行样貌都好的单身alpha,到那时你又要怎么说?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说一套做一套的嘴脸——”   裴野眼里终于漾起触动的光。   “声哥要是真心喜欢,那就随他去,我不拦着。”他低下头,“你说得对,他是不该和一个坏种在一起。”   瞿清许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表情古怪地看了裴野良久。   “你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他再开口时嗓门压低了些,“我可不吃装深情这一套。”   “不是装深情,是舍不得,瞿先生。”   裴野隐忍地吐出口气,“过去我想报仇又舍不得对声哥下手,如今我知道自己不配和声哥有以后了,可心里还是舍不得,一想到要远离他就比死都难过。我对他之间的孽缘,都是因为我一厢情愿的舍不得。”   瞿清许呼吸一滞。车子发动机的嗡嗡声突然变得好大,仿佛耳畔全是如雷的轰鸣。   “所以,你宁愿被讨厌也要给声哥偷换安眠药,也是舍不得他?”瞿清许问。   裴野点点头:“我没有那么伟大,天下大事都不是我真正关心的东西,但如果要声哥出生入死,那我愿意替代他做这个陷入险境的人,我有把握追回他求而不得的真相。”   瞿清许不自觉地探身:“什么真相?”   裴野敛了眼皮。   “只要瞿先生你能暂时摒弃对我的成见,全力协助我,我就可以解开一个困扰了声哥快二十年的心结。”   他凝眸看向瞿清许,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所以,接下来的行动,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   天光微熹时,车队终于来到商照私占的矿山所在地。   或许是因为车上裴野最后的那番话当真起了一点效果,一路上二人之间虽然再无交流,可瞿清许的脸也不再同最初那样垮着。   一进入矿区,众人下车后,瞿清许率先指着铁门内一座高耸的塔状建筑:   “这应该就是当时定位图上的矿塔了。”   联邦境内的矿区过去一直使用矿塔作为监督整片矿区内施工作业情况的建筑,然而因为矿区内地基往往具有下沉的风险,随着时代进步,这种建筑逐渐为人所淘汰。   想来商照知道在这里画地为牢是不可能的,既然不能设置关卡和铁丝网,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矿塔这种老旧一点的瞭望装置。   裴野此时也已经下车,回头对一行人招手示意大家跟上,一边低声道:   “这个时间他们的‘安保’应该正在换岗。你先按照咱们会上部署的去找个隐蔽的狙击点吧,瞿先生。”   瞿清许没吭声,从后备箱拿过一个黑色的长方形背包背好,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稀疏的山林深处。矿区的植被几乎被砍伐殆尽,之所以选择在天大量之前动手,也是出于没有可供遮蔽的掩体的原因。   有国安的专员对裴野道:   “傅警官怎么不在?”   裴野面不改色:“他临行前突发急病,由我代他执行任务。专案组里特警局的所有人都将直接听我调遣指挥。”   “这是卫局长批示的,还是军部那位裴参谋长的指示?”   裴野有点邪性地笑了笑:“我有先斩后奏的权力。放心,出了任何事,都有我一个人负责,你们只管配合,以及放手大干一场就是。”   对面愣了愣,见裴野都这样说,也只好道:   “既然如此……之前会上傅警官曾经预测过,商照的罪证只可能在矿洞内和矿塔两处,他的私人武装更大概率会在这些地方藏匿。”   “现在入了夏,矿洞闷热缺氧,就算商照想让人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开工也不可能,这个时间矿洞必然没有人,”裴野道,“抓紧时间让你们的人下矿,我带人进塔。”   他谈论这事的语气好像在说小学生春游一样轻松。男人眼眶微微瞪大:   “万一遇到火力袭击——”   “这不是咱们早就预判到的事了吗,商照又不会和和气气把证据呈上来。”裴野摆摆手,一群人立刻跟上,他边走边回身抬起右手对人比了个接电话的手势,“保持联系,发现证据立刻返回地面,别忘了在塔外给予火力增援。”   ……   矿塔远远看去只是矿区一个个山头中不起眼的一根铁棍,走近了却让人拼命仰头都看不到顶。裴野从腰后枪套里拔出手枪,等手下警员试探着推开门,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黑洞洞一片。   没有人。   来时他们已经看见瞭望台上没有任何守卫,本以为这是因为换岗时间加上快天亮时人下意识的松懈,可矿塔内空空荡荡,鬼屋似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裴野对要进去探探情况的警察比了个待命的手势,在一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暂时收起枪,一步迈进黑黢黢的塔内。   “开灯。”他对跟进来的警员说。   有人摸索着找到开关。啪啪几声,墙壁上灯一个接一个亮了,裴野抬头向上看去。   矿塔从内部从下往上看去依然难见顶端,上方有环绕的外置楼梯,顶端通往一扇封闭的门,大约就是从外部看见的瞭望台。因为缺少光线,最上方看起来如同黑洞一般,隐约能看见几根高空作业绳索悬垂下来,静静吊挂在几层楼高的上空。   裴野身后有人问:“难道他们提前撤离了?”   裴野:“海关和机场还没有消息,证明他们至少还在国内。国安那边发现什么没有?”   于是随行的人开始联络下矿洞的国安人员。等了一会儿,通讯器里传来国安的声音:   “已经进到矿洞内了!这里不太好走,不过目前发现的证据也足够多了,有被临时转移过来的传递讯息的装置,都是最近新进口的通讯装备,可以绕开联邦的屏蔽波段……这里还有单独下矿井的暗道,全是为了规避平时检查建造的。”   “尽快取证然后上来吧,在矿井逗留时间越久越危险。”裴野说。   国安那边很快切断了通讯。裴野打开手机闪光灯,四处照了几下,心里却愈发感觉不对劲。   得来全不费工夫。简直过于不费吹灰之力了。   另一边,有搜寻的人喊道:“这里有个房间!”   一句话让众人提起警惕,裴野循声转身,果然看见角落里有一扇门,并不是隐蔽的暗门款式,证明建造之处这里就没有隐藏起来的打算。   比起安全他更在意不出差错,裴野对报告的人比了个退后的手势,走上前,:“派人把矿塔大门守住。”   那人应了一声退下了,裴野刚伸手握住门把。   ——砰!   一声巨响,在矿塔内产生的回音如同剧烈的声波炸弹,裴野耳膜嗡的一下,生理性的恶心眩晕感让他下意识握住把手稳了稳身形,没等他排查爆炸的来源,只听到有警员尖声喊道:   “有爆炸!——不好,矿区有他们的人!”   话音未落,裴野忽的后脊一凉。十三岁之前,在新党磨炼他的“训练营”里,他经常有过这种感受,神经长久保持在生命威胁中所形成的高度紧张,使得他的身体本能地在危险来临时向他发出警告。   有突袭,就在正后方!   裴野咬牙转身,只见一个黑影闪过,伴随着一把尖刀,疾风般直挺挺向他的眼球挥来! 第85章   须臾之间, 裴野拧身躲过那黑影刺来的刀尖,抓住那人的手一个背摔,砰!   肉.体撞击地面、骨头裂开的瘆人响声传来, 却仿佛一声令下,矿区内寂静的风声中忽然多了潮水般的杂音, 如同古代战场上夜行军突袭的脚步。   裴野大惊, 转身:   “商照的雇佣兵!——”   来不及确认刚刚的刺客, 只听咣当一声带着回音的金属碰撞, 房间门被不属于人力范畴的巨力掀飞, 七八个黑衣男子一拥而入!   “找掩体躲避!”   有人喊了一声,下一秒, 枪声四起,矿塔内四周墙上顿时弹孔密布,尘埃飞溅!   裴野矮身侧滑进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破旧双人沙发后,嗖嗖的弹道声划破四周空气, 透过废弃的电脑屏幕反光,正好能看见视野盲区内其他的警察,除了一两个躲闪不及受伤的,大多和自己一样及时找到了掩体, 却因为火力压制根本无法反击。   裴野艰难扶住耳机:“外面什么情况?”   耳机里传来瞿清许的声音:“矿塔内外都有雇佣兵,我们的人正在外面解决这群家伙, 你们里面能不能撑住?”   “给点增援, 不然现在没法突破,更不能组织反攻!”裴野吼了一嗓子。   耳机里一声枪栓拉响,随后听见瞿清许冷静道:   “哦,从我的位置刚好能看见。两颗子弹,够不够?”   没等裴野回应, 只听见啪的一声,上方窗户玻璃碎裂成渣,反光屏幕里一个端着机枪的雇佣兵猛一仰头,往后栽倒在地!   砰!   又一声枪响,手持□□的雇佣兵被精准穿过破窗的子弹爆头,应声倒地。   分秒之内,雇佣兵的火力压制出现了短暂的缺口,裴野单膝跪地,直起身子连开数枪,门口顿时接连倒下数人,其余人方才纷纷跟上来,雇佣兵不得不暂时向房间外撤退,裴野瞄着准星,侧头吼了一嗓子:   “从门口突破,联系国安的人准备撤离,让军部接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裴警官,裴野腾出手换弹的功夫,听到有个警察急切道:   “行不通,矿塔大门被从外面封上了!”   瓮中捉鳖,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裴野咬牙暗骂了一句,余光瞥见地上几具雇佣兵的尸.体,那些人虽然穿着普通的作战服,可身上的武器却暴露了身份。   有编号,是战区入库过的军火。   他对着身旁能看到的几个警察用力挥手,比了个撤退的手势:“趁矿塔内没多少人,你们走,我来殿后!”   “可是——”   “打开大门,和外面国安的人汇合要紧!”   那几个警察不说话了,知道裴野的命令是对的,纷纷俯身从硝烟缭绕的屋内穿过,向矿塔大门方向冲去。   裴野站起身,向地上的尸.体走去,想要仔细查看枪支上面刻着的编号。   忽然咔嚓一声,他浑身肌肉下意识绷紧,猛地持枪举平!   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相对,黑暗中,一扇暗门打开,商照微微笑着,从窄道里缓步走出。   “别轻举妄动,”他道,“否则整个矿区里所有人都会被你的鲁莽葬送。”   裴野眯起眼睛。   “敢拿这么多警察和国安的性命为要挟,看来你是铁了心要离开联邦,再也不回来了。”裴野歪了歪头,绕过准星凝眸看向商照的脸,“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答案不用我说想必你心里也有数吧,首都政府的小裴先生。”   商照阴阳怪气地道,“从看破你们的这场鸿门宴之后,我就时刻准备着这一天了。你们的项上人头,就是我前往国外最好的通行证……毕竟到了人家那边,总得表表决心,拿出点诚意来,你说是不是?“   矿塔外似乎不断有武装涌入,封闭的高塔置身于凌乱的枪林弹雨之中,商照却浑然不觉般,另一只手指了指门:   “让你的人都不许再进来,否则我现在就开枪。”   裴野握着枪的手动了动:“怎么,难道我就没有?”   商照忽然有些狰狞地一笑:“你不会的。我们可以打赌,这一枪你一定开不出来。”   裴野微微一愣。半晌,他对着外面逐渐意识到不对劲准备返回的几个同伴高声道:“守住大门,别让他们再闯进来!”   与此同时,外面有警察看见屋中除了裴野还站着另一个身影:“等等,那是谁?怎么看着像商——”   下一秒,商照没有拿枪的手摸出一个不到巴掌大的遥控器一按,门自动关上,破损的窗户上也降下一道黑色百叶窗。   耳机里瞿清许的声音难得多了一丝波动:   “怎么回事?我现在失去狙击视野了,什么都……”   他的声音越来越断断续续,最后只剩下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裴野这下真有点意外。没想到这破旧矿塔内装备居然如此齐全,大概率是上次行动失败后商照临时对这里进行了改装,埋伏好陷阱,只等请君入瓮。   说是房间,其实不过是矿塔内的空间被制造出了几堵隔断墙,抬头向上望去,依然是高不见顶的塔身,黑黢黢的,只有几层楼高处的内壁上延伸出一个环形平台,上面装了扇门,肉眼看起来估计是给瞭望台设置的高度。   商照一步未动,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从上次见面到现在,你都无疑是这里最年轻,却有最高指挥权的人,这种情况还真是少见。我猜你一定在新党有些背景吧?”   裴野平静地回望男人的双眼。   “有件事我也想问问商副市长。”他说,“上次在酒桌上你提到了兰矜,关于她的事,其实你说谎了,对吗?”   商照终于不可避免地露出讶色。   “你不想方设法和我谈判,居然问我这么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问。   裴野目光深沉,凝视着他。   “我不关心你的忠诚与否,也不在乎你的下场,”他说,“兰矜的事情上你撒谎了,她没有渎职,也不是什么疯子。我在监狱里见到当年那两个难民了,他们是假夫妻,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好的一场暴动。”   商照那双死鱼眼沉沉地盯了裴野一会儿,嗤地一笑。   “哦,我明白了。”   他嗓音浑浊,“酒局上的那个所谓的omega研究员,是兰矜的后代,对么?”   裴野眉头猝然皱紧:“你竟然……”   “随便一诈,没想到真让我猜对了。”商照咧嘴呵呵一乐,“年轻人,你不说我都忘了,那小子和兰矜长得真像,一样的发色,一样的眼睛,一样让人过目难忘的美貌……那天他失态离场,想必是听到我谈论自己的母亲,所以受不了了吧?”   裴野磨了磨后槽牙:“少他妈废话,当初你们到底对兰矜做了什么!”   商照无动于衷,耸了耸肩。   “你不如说,兰矜到底听到了什么,又是怎么想到决定自我毁灭的,小子。”商照说。   裴野怔了。   商照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泰然道:   “没在那对狗男女进监狱之前就杀了他们,是我在警备部离职之前唯一犯下的错误。不过就算你听到了他们的话也无所谓,毕竟谁会愿意相信两个在牢里关了这么多年的疯子呢?”   裴野握枪的手用力到微微发抖:“原来他们真的从一开始就是受你指使……没有什么难民闹事,这一切都是你们为了政绩做下的局。”   “是,”商照嘴角上扬,“而且请允许我不谦虚地说一句,若不是有兰矜那个碍事的女人,这本该是个天衣无缝的局。”   *   多年前,纺织厂爆炸案发生后,整个首都政坛为之震荡。   一时间,警备部被推上风口浪尖,而当年提出向难民开放政策的议员更是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自然,首当其冲者非兰矜莫属。   不知是谁泄露了风声,兰矜是难民制造惨案的亲历者一事迅速传遍了她所住的街区,她开始不断遭受街坊邻里的白眼和议论,就连傅君贤和小小的傅声都跟着遭到非议。   战友家属们的眼泪、周遭人的谴责、家人被自己拖累而经受的牵连,种种压力加在一起,兰矜终于扛不住,主动提出了辞职。   在那之后,家族致病基因也很快显现,兰矜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在傅君贤的建议下,她开始服药就医,为了缓解傅君贤的经济压力,她不得不前往警备部申请工伤补偿。   现在想来,导致残酷的真相揭露在她眼前的,或许正是这个不经意间的决定。   当毫不知情的兰矜进入警备部大楼,来到商照办公室门外时,她无意中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对话。   “……你挑人的眼光真是没得说。那两个扮夫妻的难民扮得也太像了,简直情比金坚,视死如归啊!”   一阵哄笑,愣是让兰矜的叩门的手硬生生刹住。女人呆滞地站在办公室外,仅仅一扇门之隔,里面的说话声却像咒语一般强行钻进她的耳朵。   “您过奖了老首长,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一切都要归功于您的主意好。”   “你和那‘两口子’是怎么说的?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按照您吩咐的说了,我告诉那一男一女,只要他们配合演好这出戏,钱少不了他们的,我还特意暗示他们,如果表现不错,也不是不能考虑帮他们摆脱难民的身份,在联邦给他们找一个地方安家……”   屋里又是心照不宣的哈哈大笑声。   兰矜往门后退了半步,将自己隐藏起来,整个人却已如坠冰窟。   她已经听懂了。可是她还不敢相信,不愿意相信。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办公室内彼时年轻的商照正在和另一个亲军派的长官坐在沙发上,侃侃而谈:   “老首长您放心,人我早已经控制起来了,要不是现在舆论反应比较激烈,肯定早就给他们判死刑,斩草除根……不过只要他们两个在咱们手里,这群难民就像一盘散沙,怎么也闹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外头的报社怎么说?”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都是些拿钱办事的媒体嘛,再加上有些民众一向不分是非,没有分辨能力,对他们来说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让他们自以为有了高高在上审判别人的权力罢了。”   那亲军派笑道:“不错,越是无知的人,越会把党同伐异当做正义的行为。想要跳动这些人的矛盾,撕裂、分化他们,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商照:“老首长,现在出了这事之后,您可就是当之无愧的灭火员了。上头的嘉奖令下来了没有?”   对方摇头:“不急,等一切都平息下来再说。你看看你,还是改不了这个火烧屁股一样的性格。”   “我这不是怕咱们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成绩被别人摘了桃子嘛。”商照笑哈哈道,“对了,现在那个出事的特警好像还没有搞定,这事儿您看怎么办好?”   “随你心情吧,”男人无聊地挥挥手,“看她顺眼就给她一点抚恤赔偿,堵住她的嘴,看她不顺眼,这事儿直接定性也不是不行。你自己看着办。”   商照道了声好。那亲军派又问:   “不过我很好奇,当时你是怎么想到选了一个女omega特警的?”   “女omega嘛,总是很有同情心,又容易动摇。如果不是她这份怜悯,咱们根本没法保证计划能顺利进行。”   “就这么简单?”亲军派有些惊讶。   商照意味深长一笑:“当然也不仅限于此,老首长。那个女omega和咱们收买的这两个难民接触过,正是因为她曾经对这二人伸出援手,我才更确定了她一定会心软。谁会忍心对自己曾经帮助过的人下死手呢?”   “可你也不能保证她就一定……”   “所以,我额外增加了一重保险。”商照颇为自得,倾身向前,“我把那女omega的住址告诉了那两个难民……总要有一些反制措施嘛,您说是不是?”   忽然砰的一声,办公室里面的两个人吓了一跳,紧接着外面有人叫道:   “女士,你没事吧,是哪里不舒服吗?女士?……”   商照意识到什么,起身拉开门,走廊尽头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闪过,不见了踪影。   而他的勤务员正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看着他:   “领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您二位——”   “刚刚是谁在外面?”商照沉声问。   “不认识,一个女人,”勤务员答,“我过来的时候她正站在门口,看见我来,她转身就走了。”   商照眯起眼睛。   “知道了,下去吧。”   他说。待勤务员离开,商照回过头,与坐在沙发上的亲军派官员对视。   亲军派官员:“有人在外面偷听?会不会是……”   “没事,就算真的听见了也无妨。”商照沉吟片刻,道,“那女人已经从特警局离职了,我听人说她自那之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像个疯子似的,如果她真要闹,刚刚早就冲进来闹了个天翻地覆了。”   男人稍微松了口气,可还是没忍住问:“万一她把那些死了的警察的账算在咱们头上,找人曝光怎么办?”   “没人会相信这个罪人的话,”商照低笑道,“更何况,真论起罪名来,她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吗?恐怕在那女人心里,最该赎罪的人恐怕只有铸成这一切的她自己。”   ……   “不过最后她还是动手了,在那之后某一天,军部传来消息,那位亲军派官员遇害,而我恰巧在外地出差,这女人大概没来得及找到我,便被警方控制,最后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房间内,商照无所谓地一哂,“其实如果她认下来,警备部批准给她的赔偿金只会多不会少。谁叫她这么愚蠢,一心只想着——”   话音未落,裴野忽的握紧手中的枪——   砰!   枪口硝烟爆升,商照却没有动。在他身后偏离几寸的墙壁处,多了一个弹孔。   商照淡然问:“故意打偏了,还是手抖?”   裴野肩膀开始起伏,手背凸起青筋。   “是让你闭嘴的警告,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他咬牙道,“你害了那么多人,居然还他妈敢这么随便地谈论他们的生死?”   商照放下枪。他走上前两步,看裴野的枪的眼神好像在看一把玩具枪。   “我都这么做了,为什么不敢?”商照说,“小年轻,意气用事只会带给你在逞英雄的错觉,除此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如果想动手给这些人、给那个女omega报仇,尽管放马过来吧。”   裴野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又是一声枪响,然而商照好像早就预料到他会立刻开枪,在他扣下扳机的前一秒已经闪身上前,二人的距离瞬间被缩短至不到半米,所幸裴野反应更快,干脆一把丢掉手枪,抓住男人的肩膀猛一个屈膝上顶!   年龄和反应的颓势在这时突显,商照捂住小腹闷咳着后退好几步,裴野想要伸手擒住对方,忽的身子一晃,强烈的恶心晕眩感突如其来,如泰山压顶般压倒了他:   “唔!”   等他闻到屋内的气味时已经晚了,腿脚不受控制地发软,向前一跌,跪在地上。   商照放下捂着肚子的手,直起身。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两手撑地,喘着粗气的裴野:   “如果冲动用事之前,你能再敏感一点,发现这里的机关,或许连我也拿你没什么办法……不过alpha都是这样的鲁莽。”   裴野艰难抬起头:   “你……你居然是,beta……?”   通风管道内灌进来的,正是警备部防爆演习时使用的信息素压制气体,对人体无害,却能通过模仿alpha的信息素,使得普通alpha迅速产生信息素抵抗的生理反应,从而达到失去战斗力,动弹不得的效果。   他们刚刚在这里站了太久,等裴野察觉过来,却为时已晚。   矿塔外一阵骚动,有警察推开门:“裴警官!”   他们隔着很远一段距离,却还是闻到了屋内不寻常的味道。裴野大喊了一声别过来,额间却已渗出冷汗。   商照收起笑容,厉声高喊:   “都不准靠近!谁敢过来,老子现在毙了他!”   外面的alpha统统僵住了。好不容易控制住了矿区,却没想到几分钟的功夫,里面的裴野居然反成了人质。   裴野浑身肌肉紧绷到微微打颤,试着起身,却发现全身没骨头一样站不起来,只能勉强跪在地上维持身形。   他阻止不了商照。可他清楚地知道,一旦让商照真的离开,外面接应他的雇佣兵就会迅速带他离开昌台市,到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商照见状满意地颔首,微笑。   他对门口聚拢的一群alpha特警道:“很好。现在,把我的人都放了,所有人把车留下,徒步退到矿区外——”   高耸空荡的矿塔上方忽然传来一个带着回响的声音:   “商副市长,真以为未经允许,就可以活着离开了么?”   商照的脸霎时僵住了。 第86章   所有人一惊, 裴野跪在地上,抬起头向上空看去。   只见瞭望台的门打开,一个人影站在护栏外的狭窄边缘, 对方腰间系着塔内高空作业的绳索,一手反握着一柄短刀, 开刃寒光森森。   青年面容模糊不清, 唯独那束起高马尾的浅栗色长发在暗处格外显眼。   裴野的瞳孔霎时瞪大了:“是声——”   下一秒, 那身影当着所有人的面, 纵身一跃!   裴野浑身一震, 失声吼道:   “傅声!!”   盘踞在天台上的绳索如起锚的锁链,在重力加速度下狂舞下坠, 傅声劲瘦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刺破空气疾驰而落,怒吼的风吹起长发纷飞,在急降的残影中,青年双眼始终锁定着商照的身影, 取死的目光如炬!   商照仰头看着,罕见地一阵哆嗦,后退两步:   “来人,来——”   他没有等来“护驾”的人, 而后只听砰的一声!   绳索啪地断成两截,裴野瞳孔紧缩, 挣扎着想要站起身, 却见傅声腰身一扭,借着绳索荡开的惯性在降落中顺势划过一道过山车般的弧线,扬手将短刀一插——   刀刃深深嵌入矿塔距离地面四米高处的墙壁,在墙上划下一道深深的痕迹,一路伴随着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啸与火花, 傅声抓着刀柄荡了一圈,猛地松开手,借力飞扑而去!   又是噗通一声闷响,没等商照反应,傅声已经一个翻滚稳稳降落在地,歘地拔出插在地上的长刀,调转刀刃!   噗嗤一下,长刀没入血肉,商照后退几步,后背狠狠撞上墙壁。他惊恐地睁大眼睛,一手忍不住握住刺入腹部的刀刃,看着将自己冲钉在墙上的青年慢慢直起身,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那张肌肉扭曲的脸。   血迹飞溅至冰雪般冷白的侧颊,留下一道极细的猩红痕迹,青年隽美的脸上仿佛凝着层霜,眼底如深冷幽潭,寒气四溢。   “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向被你害死的人谢罪,商照。”他低声说。   商照嘴里噗地涌出大口血沫。他胸膛急剧起伏着:   “你都听见了……”   傅声手腕用力,男人浑身触电般一震,目眦欲裂地瞪着他的脸。傅声冷冷一笑:   “当年我母亲没能杀了你,今天就由我替她解决你这个畜生。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也抵不过你祸国殃民,里通外敌的罪孽——”   唰的一下,傅声一扬手将刀拔出,带起一道鲜红滚烫的抛物线。   商照脸色煞白,重重跌倒在地上,抽搐着嗬嗬喘气。   傅声收了刀,居高临下地俯视脚边的将死之人。   “也抵不过你让我母亲枉死的罪。”   他轻轻说道。   不远处的裴野已经彻底目瞪口呆,门口的人群也震撼到一动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奄奄一息的商照身上。   一分钟之前男人还胜券在握,甚至要以裴野的姓名为要挟,可如今等待他的只有狼狈且潦草的死亡。   “你怎么会出现在那……”   商照蠕动着身体,“你不是什么研究员,而是和那些人一样……”   “出现在那?”   傅声冷酷地望着他,“‘那’指的是哪?哦,如果你指的是瞭望台的话,从塔外到塔顶上你的那群手下现在都已经成了尸体了,对付这些虾兵蟹将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得多,根本用不着枪。”   “当然,”他觑起眼睛,“你很快也要和他们一样了,商先生。”   男人喘息嘶哑,艰难翻了个身挣扎着伸出手,仿佛试图要抓住傅声:   “你……不得、好死……!”   从始至终,傅声只是冷静地垂眼凝视着他,直到商照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男人的手在即将触碰到青年裤脚的前一秒掉落在地,头垂了下去。   一直噤若寒蝉的塔内,不知是谁颤抖着问了一声:   “商照死了……?”   没有人回话。傅声将刀上的血一甩,地面洒开一串殷红的血花,随后他转过身,还没等人群躁动沸腾,他却先一步有了动作。   只见傅声迈开腿,慢慢走到裴野面前。   原本就要涌进来的一干人再次刹在原地。   裴野亦是一愣,甚至没想起自己现在还没起身,就这么双膝微微岔开跪在地上,抬起头来与傅声对视。   傅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青年一身纯黑色的作战服,衬得他身形干练,四肢修长,明明刚从几十米高的地方神兵天降,束起的马尾却一丝不苟地在脑后高高扎起。   一股灵魂深处的凉意骤然席卷全身,裴野如鲠在喉,嗓子紧了紧。   他看着傅声又走近半步,不得不把脸仰得更高,仿佛信徒跪拜仰望降世的神明。   裴野开口唤道:“声哥,我——”   傅声毫无征兆地突然扬起手——   啪!!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所有人无声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睁睁看着傅声八风不动地一个巴掌抽在裴野脸上!   这一耳光惊人的响亮清脆,裴野上半身一歪,差点栽倒在地,傅声收回手,依旧什么也没说,甚至身形都没有动,仍旧平静地注视着裴野重新直起身子,转过头来。   这一巴掌不要紧,裴野嘴角竟已渗出隐隐约约的血迹。然而裴野非但不解释,甚至没有任何被当众下了面子的恼火,反而躲也不躲,再次抬起头来,与傅声四目相对。   弹指功夫,裴野的半边脸颊已经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青年眉眼里猛然如风暴般窜起暗流汹涌,瞳孔深处划过一丝狂热的光,看着傅声的眼神愈发着迷似的晦暗不清。   裴野舔了舔唇:“声哥打得对,是我该打。”   傅声眼底如古井无波,持刀的手背青筋微凸,举起刀将尖刃对准裴野的喉咙。   围观的人中有的失声喊道:“傅声!你要干什——”   傅声的刀尖贴住裴野的下颌,轻轻一挑。裴野喉结顿时上下剧烈滚动,毫不畏惧地配合着稍微昂起头,任那冰凉刀刃贴着他颈间的皮肉划过。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去,傅声仍然沉默地看着他,薄红的唇轻抿,睫羽低垂。   裴野呼吸愈发粗重,明明还跪在对方面前被刀轻佻地挑起下巴,身体却古怪地僵硬起来,两手攥紧成拳,克制不住地发抖。   仿佛陷入某种想要占有和征服的欲望,又仿佛被刻入骨髓的震撼所征服,他望着傅声的眼神难以自持地痴怔,漆黑的眼底情绪滚烫而浓烈。   他深深望着傅声神色淡漠的脸,强压着平复了喘息,再没说一个字,低声笑出来。   傅声冷冷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将刀收回,转过身。   裴野仍没起身,随着他的动作转过头,旁若无人地死死盯着傅声清瘦高挑的侧影。   傅声扫视一圈不远处的人群,抬脚向门外走去。裴野终于反应过来爬起身,因为跪了太久差点没站稳,他趔趄一下,跟在傅声身后也向外走。   然而堵在门口的几十个人没有一个关注裴野的窘态,所有人都仿佛亲眼见到什么神迹降临一般,呆愣愣地看着傅声走近,随后不约而同让出一条路来;傅声脚步不停,如摩西分海般穿过自动让开的人群,径直走出矿塔,忽的停下来,回过头最后看向紧跟着停步的裴野,以及合拢包围上来的一群人。   他波澜不惊地瞭了一眼,道:“把商照的死通知昌台市警方,其余人,启程回京。”   说完,傅声踏过门口几具横陈的尸体,头也不回向通往矿区外的道路走去。   *   返回首都时天已经黑了,一路上裴野神志恍惚,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等回过神时,他竟然已经稀里糊涂跟着傅声来到了别院。   “野哥?你们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看见二人进到院子里,岗亭内徐怀宇满脸诧异,又见裴野魂不守舍,傅声面上波澜不惊,却也淡淡的不答话,隐约品出不对来,便不再多问。   傅声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默许了裴野跟着自己回来,打开门便向客厅走去。   裴野这会儿倒是正常了许多,换了鞋,有点一瘸一拐地跟着走进客厅。   傅声没换鞋,作战服甚至都没脱,一身的凉意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细细嗅起来还能闻到一丝雪松信息素的冷香。   他转身在沙发边上坐下,胳膊搭着扶手,腰身顺势侧倚过去,修长双腿交叠。   傅声的坐姿极其自然而优雅,包裹在作战服下的身材线条一览无余,裴野看着看着,喉咙里干咳得要命,眸子里越发黑沉,炽热的欲念岩浆般翻滚不停。   随后他看见傅声看也不看他,轻描淡写道:   “过来。”   裴野毫不犹豫,走近两步噗通一下直直跪在傅声脚边,抬起头时眼里黑漆漆的暗色消失殆尽,热切地望着他。   “……”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饶是傅声都僵了僵,俊秀的眉微蹙:   “我没让你……算了。”   裴野脊背挺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傅声的脸。   客厅里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屋里一片朦胧黯淡的光。   傅声别过脸去,随手从边几上拿起什么东西。   裴野的注意力这才转移到傅声手上。   是一个小药盒。   这里面装着的都是傅声日常要吃的药。傅声慢条斯理地把药盒打开,裴野看见里面花花绿绿的一小堆药片和胶囊,神色渐渐严肃,很不高兴一般。   傅声没理他,从里面捻起两粒胶囊放进口中,而后拿过水杯,轻轻抿了一口,仰头吞下。   整个过程与平日他服药没什么区别,仿佛裴野这个跪在他面前的大活人不存在一般。   裴野盯着傅声又拿起两粒药丸,只觉得方才那干渴灼热的感觉愈发强烈,几乎要把自己从内到外一把烧成灰烬。   他不顾两腿长时间跪得生疼,试探着伸手,向傅声交叠在上的那只细瘦脚踝探去。   傅声小腿动了动,不着痕迹地躲开。他吃药的动作一顿,瞥了裴野一眼:   “谁准你乱碰了么?”   裴野触电似的缩回手,吞了吞口水:   “我……错了,声哥。”   傅声垂着眼睫,冷眼瞧着裴野眼巴巴地想看自己又一脸委屈的样子,无端让他一阵烦躁。   他勾了勾唇:“你没有错,你多伟大呀,裴警官。”   裴野一个激灵:“声哥你别这么说……”   傅声哼了哼。   “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他夹着胶囊的手指捻了捻,“在君庭豪苑救过我一命,这次又处心积虑给我下安眠药,就为了不让我去现场。”   裴野短促地讪笑一声:“声哥,在矿塔里要不是你出现得及时,我早就是个死人了,应该是你救了我才对。”   傅声收起笑容:“我是为了杀掉商照那个混蛋,和你无关。”   几个小时前,在矿塔里当着众人挨下的那一巴掌又让脸颊滚热起来,裴野看着傅声说完继续不慌不忙地吃药喝水,磨了磨牙,隐忍地阖了眼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画面。   药盒很快就要见底,傅声索性将剩下的倒在掌心里全部服下,吞了一口水,胸腔忽的一阵闷痛,他轻轻抽了口气,捂住心口颤抖着揉了揉。   裴野听见他压抑的喘气声,猛地睁开眼,握住傅声的膝盖骨:   “你没事吧声哥?——”   他说着就要起身坐到沙发上查看傅声的情况。   下一秒,傅声放下腿,穿着短靴的脚微微一动。   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压下来,裴野霎时狠狠僵住,维持住跪着的姿势不动了。   黑色的短靴,正不偏不倚踩在裴野腿间。   他低头望去,看清的那一刻,裴野小腹一紧,只感觉耳边轰的炸开,全身血液都急速涌上头顶。   傅声身子微微斜靠在柔软的沙发靠背里,整个人还虚弱地喘着气,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却含着些嘲讽的冷笑。   他慢慢放下捂着心口的手。   “这就是你道歉的态度?”   傅声问。   砰的一声闷响!   裴野再也忍不住,抓住傅声踩着自己胯.下的脚踝推开,整个人如捕猎的野兽般起身扑去,将傅声压倒在身下!   沙发猛地推开一寸,傅声惊喘了口气,想要偏过头,却被裴野覆住脸侧强行扳过脸,青年高挺的鼻梁若有若无地轻蹭过傅声额角的发丝,他能清楚地听见耳畔传来对方的呼吸声。   “声哥,”裴野声音沙哑,“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能感觉到裴野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寸寸摩挲过自己的眼角,脸颊与下颌,一条腿抵进自己腿间。   然而傅声不为所动,抬眼回望裴野。   “明知道什么,又还要做什么?”他问。   裴野深吸了口气,另一只大手隔着衣服牢牢攥住傅声的腰。   “明知道坏狗最爱吃肉骨头,还偏要引诱。”   他低声说。   傅声眸光波动,微微凝眸。   他们的脸几乎贴在一起,裴野整个人逆着光,眼睛一如既往黑漆漆的,瞳孔深处某种痴迷的情愫却在疯狂滋长,宛如蛰伏的猛兽即将冲破牢笼,肆虐作乱。   傅声敛了眼皮,抿唇挣了挣,却被失控的恶犬一把搂紧,用力到恨不得把傅声揉进自己骨血中,低头在傅声凌乱的鬓发间迷恋地嗅了嗅:   “你早该知道我狼心狗肺的本性了声哥,你打我骂我也无济于事,因为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温温柔柔的样子喜欢,高高在上的样子也喜欢……”   “你打我巴掌的时候我魂儿都要爽飞了,你越是像看垃圾一样看着我我就越兴奋,只要你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我就开心得要命。”   “坏种是分不清惩罚和奖励的,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裴野声线里透着压抑的激动,自暴自弃似的笑了,抓过傅声想推开自己肩膀的手,捏着他的掌心将傅声纤长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强迫其覆在自己脸上。   “你生气的样子好迷人,我快要受不了了……”裴野哄着,情难自制地拱了拱身下的人,“再打一下好不好,嗯?”   一番疯疯癫癫的话听得傅声恼羞成怒,一把挣开裴野的手:“裴野你要不要脸?!”   “我要那东西有何用,”裴野磨了磨牙,嗤地一笑,“声哥,从昌台回来的路上我做了一路的梦,不是梦见在矿塔里你拿刀抵着我的喉咙,就是梦见一些更下流的东西……你说得对,我就是条不老实的坏狗,想被主人打,又想把主人关起来,彻底占有——”   他手上愈发用力,傅声下意识挺起腰,忍无可忍一巴掌扇过来:“从我身上滚下去!”   啪的一声,裴野回正过脸,两眼的兴奋都要满溢出来,薄荷味的信息素已经在客厅内悄无声息地铺开,他揽住傅声单薄的后背,手指穿过瑟瑟发抖的马尾,玩味地拨弄指尖的发丝。   身上的痛越剧烈,他渴望的东西便愈发清晰。   “爱和恨都是在意,其实你也是会在意我的,对不对,声哥?”   裴野附在傅声耳边嘶声低笑,浑身的肌肉却都石头似的反常地绷紧起来,天人交战之际,青年后背起伏愈发剧烈,仿佛意志正在和某种□□作斗争。   “对不对,声哥,你回答我,”裴野的笑声里开始渗出隐约的急切,“我根本不是其他人那样在你生命中可有可无的存在,对吗?对吗?!”   傅声越挣扎,他动作越用力,最终忍不住低吼道:“即使我是坏狗,也是你这辈子唯一养大的一条狗,对不对?!你说话啊!——”   突然之间,傅声力道一泄,顺从地不再动弹。   裴野一下子冷静了,起身想查看傅声的情况:“声哥你怎么了?你,你别吓我……”   他撑起身子,下一秒却猝然怔住。   傅声消瘦的身子陷在沙发靠背里,束起的浅栗色长发凌乱,瘦得凸起的肩胛骨止不住地颤抖;他偏过头双目紧闭,睫羽簌簌抖动,胸口气息奄奄地起伏着,唇色发白,颧骨的肌肤上却蒙着一层异样的潮红。   裴野登时傻了眼,忙不迭地把人搂进怀里,抚着傅声战栗的后背替他顺气:“我再也不犯浑了声哥,你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我——”   怀中人指尖动了动,慢慢握成拳。   傅声的脸无力地埋在裴野颈窝,睫毛一抖,疲惫地睁开眼,瞳孔涣散。   “在酒店昏迷的时候,我梦见了妈妈,”傅声声音很轻地道,“妈妈死前的事,我全都想起来了。” 第87章   裴野的呼吸瞬间止住。   傅声说完停顿了好一会儿, 出神了似的,方才接着喃喃自语起来:   “昏迷之前我昏昏沉沉的,看到了好多画面, 什么都想起来了。”   “妈妈死之前,曾经和我说过最后的几句话。”   或许是年幼的孩子出于自我保护, 身体替他选择性遗忘了的那段记忆与失散多年的守候, 代替去世的亲人, 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在饱受舆论的摧残和良心的煎熬后, 彼时的兰矜终于还是病发了。   与如今的傅声一样, 家族遗传基因中的病症一旦显现,等候着他母亲的同样是无休止的、随时可能复发的折磨。   被多次送往医院治疗无果后, 兰矜一度选择了放弃治疗。在傅君贤的鼓励下,为了家人和孩子,她尝试用自愈的方式重新回归生活,于是兰矜离开了医院, 甚至想过申请赔偿金,想要带着年幼的傅声出国,换个陌生的环境散心。   然而正是在申请赔偿金的那天,前往商照办公室外的兰矜无意间听到了那次通话, 不堪入耳的真相化作一道利剑,彻底斩断了她最后的精神支柱。   一切都是泡影。   从始至终, 她的理想、信念, 战友们的生命,不过是上层操纵下的一场闹剧,而兰矜只不过是被人偶然条中的一支提线木偶,戏幕落下,便失去了演出的价值, 等待她的只有无情的抛弃。   那天回到家之后,兰矜整个人就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时常在夜里一个人垂泪。   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以死谢罪的念头逐渐在她心中成形。   “我记起来了,当年报纸上曾经都报道过的,”傅声垂下头,轻轻抵着裴野的颈窝,苦涩地笑笑,“妈妈去世的那天,监控显示她去过警备部,没有找到商照,只来得及解决了那个亲军派的共犯,警察就赶到了……”   “她一路躲开追捕回到家,想见父亲最后一面,可父亲当时不得不和其他同事一起把家楼下包围住,等她推开家门时,家里剩下的人只有我。”   裴野紧张地搂住傅声,喉结小心吞了吞:   “然后呢?”   “然后,”傅声阖眼,嗓音低似呢喃,“埋伏好的警察就冲了进来,我当时太小了,惊慌失措,第一反应是想找妈妈,再然后我听见……”   “不要动!”   搭好的玩具积木被猛地踢翻,散落一地。   年幼的傅声发出一声尖叫,惊恐地看着印象中那个永远温柔似水的妈妈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冲进房间,一把扯过儿子的衣领,将人死死禁锢在怀中。   傅声唤了句“妈妈”,然而兰矜无动于衷,抱着年幼的儿子大步穿过房间,推开阳台的门。   下一秒,三个警察跟着冲到房间内。   “都不准过来!”   小小的傅声感觉到什么东西抵住自己的脖子,兰矜的力气从未有过的大,抓着他的手用力到神经质地发抖,他喘不过气,低下头看去。   而后傅声惊呆了。   兰矜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刀,刀刃就横在他细瘦的颈前。   “你们别逼我,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兰矜吼了一嗓子,屋里的警察都不动了,看着她的目光里流露出见到什么精神病一般的震惊:“那可是你亲生儿子,你要干什么?!”   彼时刚刚六岁的傅声已经彻底傻眼,连哭都忘了,茫然地仰起小脸,却看到母亲那温和漂亮的面容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   “就因为是我的孩子,他才要跟我一起赎罪!”   “如果当初那些人没有用他做幌子欺骗我,我绝不会动摇,更不会开出那一枪,我的战友也不会死!”   兰矜低下头,抱紧了傅声,一步步后退到阳台边缘。   外面的警察同样步步紧逼,却又忌惮她情急之下做出傻事,一时无人敢轻举妄动。六岁的傅声生了张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蛋,羊脂玉似的,却因为惊惧而变得煞白,哆嗦着道:   “妈妈?”   兰矜嘴唇颤抖着,吃吃地笑了:   “……都是因为你。”   幼年傅声水汪汪的琥珀色眼睛瞪大,似懂非懂,心里却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   “都是因为你,对,全都是因为你,”兰矜逐渐笑得声嘶力竭,眼眶通红,“因为有了你,一切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我没有生下你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心软,不会害得和我出生入死的战友送命!”   傅声听不懂,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看着兰矜握紧了匕首:   “你要和我一起赎罪,傅声,只有死,这一切才能结束!——”   一阵混乱中,他只来得及看见兰矜扬起的手,听到阳台外的几名警察失声吼叫,他条件反射地哭叫着想要去拉住兰矜的手——   那之后的画面仿佛被切断了通讯,再次恢复记忆时,匕首在争夺中不知怎的调转方向,捅入了兰矜的小腹。   傅声的瞳孔急剧紧缩成竖线,眼睁睁看着母子二人相握在一起的手。他慌乱地要松开匕首,却被兰矜握得更紧,他腿一软跌倒在兰矜怀里,感受到女人那急速失温的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傅声脑后。   “那不是真的,小声……”   兰矜踉跄着弯下腰,拼命在傅声耳边嘶声重复着,却看不见傅声彻底僵硬住的表情。   “原谅妈妈,这是保全你们,最后的办法了……”   “对不起小声……妈妈,一直都爱着……”   年幼的稚童伸出手,想要擦去母亲伤口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可紧接着,母亲最后的怀抱抽离,他亲眼看见兰矜最后倒退一步,身体靠在不到半人高的栏杆上,身体向后一仰——   风掀起发丝纷飞,那熟悉的倩影如破碎的风筝,从傅声面前坠落而下。   砰的一声闷响,六岁的傅声浑身一震,隐约察觉到什么,脑子却一片空白。楼下很快传来另一个男人绝望的哭吼,随即被一阵接近的脚步掩盖:   “没事吧孩子?”   “天杀的,真是个疯女人……这孩子太可怜了……”   几个警察聚拢过来,其中一人试图将傅声抱起,却发现这孩子的身体雕塑一般僵硬得可怕,稚嫩的肩膀紧绷着,眼珠机械地转动,终于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他的眼眶里终于逐渐蔓延上晶莹的泪花:“妈妈她,她是不是……”   那个沉痛的字没来得及道出口,六岁的傅声便眼前一黑,昏倒在赶来的警察怀中。   *   月光如流水,偌大的客厅里寂静无声。   良久,裴野抬起发凉的指尖,试着想要去触碰傅声的脑后,却蓦然见伏在他怀中的青年微弱一动,带着气音沙哑地笑了。   “自从醒来后,我就把妈妈死前拼尽全力留给我的话忘了。我终日做噩梦,惶惶不安,以为她直到死都恨着我的存在。”   “可当年妈妈其实什么都告诉我了,”他听见傅声恍惚道,“她想赎罪却又走投无路,怕我和父亲的人生因为她的复仇而万劫不复……”   “她是病了,可那一天她根本没疯……只有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疯癫到想要拖亲儿子下水的女人,人们才能相信这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与我和父亲没有一丝牵连。”   裴野眼底划过一抹心疼,感觉到怀里清瘦的身躯开始颤抖,气息愈发凌乱。   他以为傅声哭了,想要把人拥紧,却很快发现傅声浑身发抖地笑出声来。   “整整二十年。”   傅声笑着,额头抵住裴野讽刺地摇摇头,“我一直自以为是地恨她,不原谅她,认为她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妈妈。如果妈妈知道我这些年来都没原谅她,她一定会,会很……”   哗的一下,裴野将人箍在怀里,熟练地掐住傅声的腰窝,将omega用力按进自己怀里,一下下抚摸着傅声的后背。   “不会的,”裴野坚定地说,“妈妈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看到声哥这些年来的不容易,并且为声哥感到骄傲。爱你的人一定会为你而骄傲。”   傅声的下巴搁在身上人宽厚的肩膀,纤长的睫羽阖拢。   他惨笑了一下:“会吗。”   紧贴着他的结实的胸膛传来低低的震动:   “会的。因为妈妈很爱声哥,就像声哥也一直很爱妈妈一样。”   傅声怔忪地睁开眼:   “我……”   “我知道声哥想反驳我什么,”裴野偏过头亲昵地蹭了蹭傅声束起的长发,一股淡薄却好闻的味道扑面卷进鼻腔,“没解开心结的时候,恨也是爱。恨的尽头,不过是你盼着她像你希望的那样来爱你,对吗?”   傅声愕然。   裴野忍着心疼,安抚地笑着,引导他道:   “妈妈虽然没有陪着声哥很久,可是一定也和声哥有过美好的回忆,对不对?就像声哥最爱吃的寿司,不就是妈妈买给她的小声的吗?”   傅声重新闭上眼睛,贝齿将薄红的唇瓣咬出几个青白的牙印。   许久的沉默。   “或许是有的,”傅声回忆着,很慢很慢地说,“儿时我成绩好,提前两年跳级上学,妈妈不值班时就会来接我,她总是责怪父亲对我要求太高,私下经常带我出去散心。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还一起放礼花,妈妈担心我害怕,帮我捂着耳朵……”   客厅里没开灯,也没有暖气,他们似乎成为彼此唯一的热源,而傅声断断续续的回忆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的火光,在只言片语的怀念里化为永不褪色的希望,摇曳生辉。   傅声慢慢停下来,像是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回溯中找回迷失的自我,蓦然回神。   裴野始终没有干涉他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哄小孩一样拍着他的后背,温热的呼吸拂过青年颈侧。   可是很神奇的,傅声居然再也不抖了。   理智告诉他或许是那一盒花花绿绿的精神药物发挥了疗效,可某种欲望冲破了镇定药物强行带来的平静,傅声忽然微微抬起头,于是裴野也稍微直起身子,二人四目相对。   “你说,恨一个人,就是放不下。”傅声说。   裴野点点头,嗯了一声。   傅声凝眸:“那我们呢,裴警官。你是想说,我对你的恨也是放不下吗。”   裴野的脸上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窘迫,却被傅声完好地捕捉。   他盯着裴野,窗外的光在这张线条流畅的脸上打上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显得更加肤如凝脂似的白:   “回答我。”   裴野呼吸忐忑地轻微颤抖起来。   “声哥,无论是爱是恨,我都只求你别对我无动于衷。”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声,手却精准捉住傅声消瘦的腕子,覆在自己心口,急切地低声说道,“声哥的心病好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我只想让声哥在乎我,像从前那样把我当做唯一的宝贝那样在乎,否则我的心病就无药可医了。”   傅声看着他,连上却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失控。他置身事外一般冷静地看着裴野,终于在裴野眼里读出了一种绝望。   他嘴唇瓮动:“声哥,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是想说,想说我是痴心妄想么?”   某一瞬间傅声似乎想要说话,唇角的肌肉明显抽动,却愣是压制住了。裴野呼吸变得沉重,不久之前看着傅声时那以下犯上般阴狠僭越的占有欲再度袭来,他忽然一把将傅声手腕高扯过头顶钉在沙发上,将人欺身压下!   裴野脸上的表情扭曲,情绪变化之快,起伏之大,与刚才的那个裴野可谓天壤之别:   “你对我没有任何期待,也不会给我任何机会了是吗?你不在乎我,为什么醒来之后第一时间要赶来矿塔救我?!”   傅声被大幅度的动作弄得闷哼出来:“我没——”   “你就是要救我!”裴野突然大吼,“你除了要和商照讨个说法,剩下的目的分明就是要救我!!”   他吼完猛地俯身,狠狠一口咬上傅声的锁骨!   痛觉鲜明传来,傅声疼得一挺身,却被裴野死死按住,青年毫无章法的吻几乎与啃咬没什么差别,一路从锁骨向上,沿着颈侧舔吻嗫咬,握着傅声腰身的手胡乱来回抚摸。   “我从十三岁遇见你开始,喜欢的omega的样子就没变过。”   裴野偶尔抬起头时冲他恶狠狠一笑,“我告诉自己不能对你有龌龊的幻想,可我控制不住,我看见哪个alpha接近你就想把他们都挫骨扬灰,我分化的时候身边就是你,晚上做春/梦的时候梦里还他妈是你!第一次看见你杀人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远离你的,可我做不到,你已经把我养得被你迷住了,你知道离不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薄荷味的信息素猛烈如爆发的海啸,纵然临时标记未消,后颈属于omega的腺体还是敏.感地火烧火燎起来,被裴野留下占有的标记之处,皮肤无不激起一层战栗。   傅声努力偏过头躲避着对方的吻,身体却没再有任何抗拒的挣扎,像被扯坏的布娃娃似的,无力地承受着alpha在他身上肆意作乱。   灼热的吐息喷在被扯开的衣领,慢慢上移,停留在唇边。   傅声闭着眼睛,气息微微的,心里默数着准备迎接裴野对他的进一步冒犯。   可他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一声近在咫尺的呜咽。   “声哥,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裴野哽咽地抱紧他,一滴湿热的水液落在傅声唇畔,苦咸的味道一触即离,随后裴野的双唇颤抖地贴上傅声嘴角,边吻边模糊地祷告。   “我不要一想到你可能被别的臭alpha勾走而担惊受怕,我也不要听你总是公事公办地喊我裴野、裴警官,”他断断续续地哭泣着,“我想家了,我想回那个只有咱们俩的小家……”   “要是连声哥都不在意我,我还不如去死……声哥,我和你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可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连一分一秒都不想继续,拜托了声哥,拜托你爱我在乎我一点好不好,好不好?”   空荡的客厅里只剩下裴野崩溃的啜泣声。   傅声没有睁眼,喉结轻轻滚动,睫羽却同样颤抖起来。   良久,他慢慢睁开眼,却向客厅的另一头看去。   角落里,一个浅栗色长发,琥珀色双眸的女人正微微歪着头,笑靥温暖,安静地注视着他。   傅声表情没变,眼里的光却不经意地柔软下来。   他伸手轻轻回抱住裴野发抖的后背拍了拍,动作温柔,一如多年前那个alpha初次分化的雨夜,他们躲在同一床被子里相拥,仿佛无论整个世界如何风雨飘摇,彼此的相信就是对抗苦难的解药。   他将视线从那令人眷恋的幻象上挪开。   “可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裴警官,”他轻声呢喃,“与其怀念,不如期待下辈子也别再有这种因缘际会吧。”   *   转天过去。   和往常一样提前来到特警局,可敏锐如傅声,却发现哪里似乎变得和往日不大一样。   商照的案子被他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了结,就算专案组不开个总结会,按理特警局也要对此进行复盘,可他已经到了自己的243,还是没人来通知他参会。   自己一个最低级的三级警员,做了那么出格的事,按以往的形势不批斗自己一番也太反常了。难不成专案组对自己的行为实在过于失望,已经将他除名了吗?   “傅声同志?”   243的门推开,傅声看见一个警察站在门口,不禁眯起眼睛。   是当初那个三番五次刁难自己的警官。对方局促地笑了笑,脸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不自然地绷着,有种哭笑不得似的诡异,从前面对傅声时他从没有过这样不安,好像想要讨好,又顾忌着往日的表现不敢用力过猛一般。   “商照的案子了了,现在需要开个会,麻烦您跟我上楼一趟。”   警察微微弯着腰,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傅声被他这狗腿子似的样子弄得莫名其妙,但没有多问,跟着他出门,二人向会议室走去的路上他问:   “议程都是什么,是准备让我做检讨吗?”   那警察一个激灵:“不不不,您可太会开玩笑了!这次商照的案子您立了大功,新上任的那位部长都对您赞赏有加,据说连那一位也……”   他挤眉弄眼,傅声想起他是新党人,心下了然:“你们主席这么快也知道了。”   他们走到会议室门口,那警察一改往日拿鼻孔瞅人的态度,主动上前一步握住会议室门把手,顿了顿:   “卫局长说,要抽个时间给您专门开个表彰会呢!您在行动现场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这次会议,其实主要是想……嗨,您自己进去就知道了!”   傅声皱眉,那警察卖完关子,用力一把拉开会议室的大门。   会议室内已经坐满了人,见傅声出现在门口,纷纷回头侧目,更有甚者夸张地吹了个口哨:   “傅警官,你可算来喽!”   傅声怔住。   旁边的警察赔着笑解释:“傅声同志,这次会议主要就是想请你给大家做一个经验分享以及复盘,毕竟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出力,卫局长说了,以后再有这种任务,大家都要多听你指导……”   不知是谁带头拍了两下巴掌,场内很快响起一片掌声。   傅声侧目看去。   人群里,裴野正一边用力鼓掌,一边看着他,眼神炯炯。   昨天晚上,明明那样绝情的话都说了,可今天第一个带领大家喝彩的人,依然是他。   一股冲动呼之欲出,然而被他忍住了。   傅声迎着那些人刮目相看的目光,与裴野追随不离的视线,一步步走上前,来到第一排。   他停在给他留好的一个空位前。   曾几何时,在特警局,这就是傅首席专属的位置。   傅声轻轻吐了口气,在座位上坐好。   掌声如浪,然而此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心如止水。   “好,”傅声清清嗓子,“我宣布,专案总结会现在开始。” 第88章   “听说新党主席已经正式宣布参与明年的大选, 民调支持率一片大好啊!”   “虽说半场开香槟是大忌,不过嘛,有些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 板上钉钉的事儿……”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参加酒局,也数不清是第多少次听到这种大差不差的奉承话。裴野微笑着与主位上的男人碰杯, 对方感慨地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转脸看向满桌的人:   “各位, 要说长江后浪推前浪, 用在我身边这位裴警官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了。将来在军部和警备部有什么消息, 还得指望裴警官你多多给咱们……”   裴野恰到好处地接了一句:“许处长这话太客气了。不论是我还是我哥那边,但凡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新闻自然要和大家分享, 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好啊,裴野老弟说这话,让人听着心里就敞亮,痛快!”   男人顿时喜笑颜开, 举起杯子,“来,大家干杯!”   满桌人都应和着拿起酒杯,裴野抿了一口杯中酒, 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桌边的众人一眼。   商照死后,国外势力在舆论上介入得少, 新党的舆论环境大大改善, 而裴家兄弟在这其中的功绩自然也受到不少人留意。   相对于在幕后操纵的裴初,裴野这个明面上奔走劳累的自然更加引人瞩目,如今不光在新党,就是在首都政坛都有不少人上赶着想要巴结这个后起之秀。   于裴野而言,能够在蛛网之外拓宽路子, 为将来替民主派纵横联合清扫障碍百利而无一害,他自然乐得见到这样的场面。于私心论,他扎根越深,也更有资本为傅声遮风挡雨。   今天的私宴,正是连日来诸多宴请中平平无奇的其中之一。   宴会的主人名叫许映山,是中央战区装备部作战处的处长,过去一直服役于中部战区,实则是新党安插在此的双面间谍。新党夺权后,许映山很快升任中央战区,一时风光无限。   “来,给裴警官倒酒!”   政府和军部官员的宴会不喜外人伺候,即便有服务生在外守着,里头的人也大多习惯了使唤自家人。   许映山大手一挥,便有人起身,端着酒瓶走来。   倒酒的人大约是被叫过来作陪的,职务自然也最低,本身也有自知之明,一圈儿人的酒倒下来,大家说的说笑的笑,没一个人正眼瞧他。裴野也不推辞,等人给自己倒了酒,接过后随口道:   “多谢。”   倒酒的军官愣了愣,小声回了句“不客气”,放好酒瓶退回到原位。裴野稍微留神多看了眼,对方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大约是个alpha,浓眉大眼的,长相十分端正,不声不响的,说不上是内向还是单纯与这里乌烟瘴气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只打量了两眼,便听到坐在主位的许映山带着几分醉意笑道:   “诶,我再提一杯啊……”   酒过三巡,桌上逐渐不如最开始那般一个个都端着架子硬撑着,酒精催发出面皮下的本欲,许多人言辞都肆意妄为起来。   “小柳,该轮到你了吧?给许处长说几句好听的!”   不知是谁在下头哄了一句,被点名的一个装备部的女科员起身,脸上是猝不及防的慌张:   “许处长,我,我能参加今天的饭局,很荣幸……祝您万事顺利,平,平步青云……”   “小柳,怎么就说这两句啊?”席间有人醉醺醺地笑道,“得了,刚打开的白酒,你敬处长三杯,聊表心意吧!”   许映山也有点醉了,一手搭着桌沿叩叩地敲着,靠在椅背上,看戏似的,目光在女人身上逡巡,听了那人起哄也只笑不说话,眯着眼睛。   那女科员脸一下子就青了,磕磕绊绊道:   “许处长见谅,属下酒量不好……”   一阵粗声大气的哄笑,裴野刚想说话,却听席间一个低沉却有些紧张的声音传来:“各位,人一个小姑娘,还是omega,喝多了怎么回家啊,就别让小柳……”   “怕什么,回哪儿不是家啊?”   有人恶趣味地敲着桌子,催促着:“小柳,俗话说感情都在酒里面,感情深,一口闷……”   说着那人油腻腻地笑,女科员看起来快要掉眼泪了,无助地站在原地,拿着杯子的双手颤抖。   裴野转眼看去,漆黑的瞳孔眯起。   竟是刚才那个倒酒的军官。对方显然在这桌上是最没什么话语权的那一类人,换做普通人,不跟着瞎起哄都算好的,更不要提这么煞风景地出来劝阻。   然而那年轻军官已然看不下去,裴野眼看着他把杯底的红酒在桌下偷偷倒了,换了一杯白的就要起身:“处长……”   “您这话说得有理。感情深浅,全在酒杯里头呢。”   年轻军官一怔,看着裴野起身,招手让人给自己换上白酒杯,又转身微笑着:   “都到现在了,我还没和各位大哥表示心意呢。既然这位姐姐不胜酒力,这三杯还是由我代劳。许大哥您不介意吧?”   他全程没给女人一个眼色,垂在桌下的手指尖一动,比了一个坐下的手势。   女科员也愣了,嘴唇嗫嚅了一下,低下头落座。   裴野此话一出,刚刚借着酒劲想看好戏的也都无话可说,许映山虽然意兴阑珊,但也只能开始打起圆场:   “小裴警官有心了,来来来,满上……”   那军官握着酒杯的手一紧,剑眉微蹙,深望着裴野平静中带笑的侧颜,若有所思。   ……   宴请很快到了尾声,裴野拗不过许映山的盛情邀请,跟着上了对方的车。一路上司机似乎早得了授意,刻意将车开得很慢。   “裴警官,最近中央战区装备部下去了一大批有问题的人,革职的革职,蹲监狱的蹲监狱,现在空出了不少位子……”   许映山看似喝得醉醺醺的,口齿却伶俐极了,掰着手指头同他细数。   “光是我手底下,一科副科长的位置就悬而未决,也不知道咱们党内有没有工作得力的兄弟能够胜任?”   裴野微微一笑:“所有要职都让咱们自己人来当,这未免也太不合适。我看今晚吃饭时那个倒酒的军官就很稳重的。”   “哦?”许映山预备好的话卡了个壳,回忆了一下,一拍大腿,“你说何顾啊!嗐,闷葫芦一个,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要不是看在他办事还算靠谱……”   “依我看这位何长官就不错,”裴野意味深长地看着许映山,“许处长,组织内部怎么样是一回事,该培植点自己的心腹又是另一回事,您比我年长,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许映山醉意下头了三分,略一思忖:“……这话不假。成,回去我就跟底下的人说,让他尽快走马上任!只是不知道这个榆木脑袋会不会——”   “你怕这位何长官不领你的情?”   裴野问。见许映山面露窘色,他勾了勾唇:“放心,就算他没这份心思,我也有办法让他领悟到您的心意的,我向您保证。”   *   转天早晨。   特警局,局长办公室。   “报告。”   傅声敲门进屋,没等看见办公桌后的卫宏图,却先一步与一双熟悉的漆黑眼眸对视。   看见裴野的一刻,二人皆是一愣,或许是想到别院里那晚二人的谈话,裴野率先挪开视线,重新看向卫宏图:   “卫局,要不我先出去吧,不耽误你们……”   “急什么,你在这等一会儿,实在不行两个人的事一起汇报。”   卫宏图不觉有它,挥挥手示意傅声把门带上,“都是特警局的同事,有什么要避嫌的。”   裴野的表情明显一僵。傅声不理睬,关了门折返回来站定,道:   “卫局,轮渡的复原现在遇到了点麻烦,一两句话有点解释不清,总之……都怪我能力不精,仅凭一个人实在难以还原这么庞大精密的系统。”   商照的案子结束后,傅声在特警局的地位早已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加上人们得知他手握轮渡这个秘密武器,就连卫宏图如今对他都格外器重,重视程度甚至直逼替他守着不夜城这个钱袋子的裴野。   “这也不能怪你,”卫宏图遗憾地叹了口气,“最初我也预料到了,这系统靠你单打独斗是不可能复原的,军部那边想必早就集结了其他人着手复原,我要是新党主席,也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   傅声道:“我会尽力的,局长,如果系统能在我手上复原出全貌,到时候我一定第一时间把轮渡移交给您。”   “别说这种异想天开的话了,”卫宏图哈的一笑,指了指裴野,“你看看他那个人精一样的哥,会允许咱们这些‘外人’手握轮渡吗?”   裴野尴尬地笑笑,没有接茬。傅声并没顺着卫宏图指的方向看去,继续淡淡道:“局长,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放弃这种可能的。只可惜现在复原工作阻力很大,我又和新党订下过保密协议,否则咱们技术部门的人早就可以介入修复工作了。”   “慢慢来,不强求。”卫宏图摆手,又转头问裴野,“对了,你刚说要请假去一趟你哥那边?”   裴野讪笑:“是。无外乎让我汇报一些动向……”   卫宏图冷哼:“就知道他始终把特警局视为他的心头大患……也罢。听说昨天你和装备部的许映山吃了饭?”   一旁傅声觉着自己是时候该走了,正要默默退出,忽的听见裴野道:   “是,局长。听说许映山是中部战区的人,您知道他过去是谁的手下吗?”   傅声脚步一顿。   卫宏图拖着长腔回忆起来:“我和这姓许的接触不大多——嘶,这人的上级你们新党人不是应该很熟悉吗?”   裴野一怔:“局长,您这话什么意思?”   卫宏图:“就是中部战区的俞杰啊!新党当初大闹首都军用机场,不就是这家伙出的主意吗?许映山正是俞杰的手下。”   此话一出,办公桌前的两个青年皆睁大了眼睛。   “您说是这个名叫俞杰的人提供了兵力——”裴野顿了顿,“局长,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卫宏图:“傻小子,纸里包不住火,都过去这么久了,这事哪能藏得住啊?就算没人说,大家仔细一寻思也都想明白了!”   一旁傅声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什么,可转念又默默闭嘴,打量地在二人身上看了几个来回。卫宏图全然未觉,反而把手肘搭在桌旁,探身向前:   “怎么,许映山吃饭的时候和你说了什么?”   裴野表情未变,眼里的光却迅速沉静下来。   “……我不想只听他的一面之词,”裴野挑了挑眉,语气却毕恭毕敬,“我更相信您说的。”   卫宏图深望着他,慢慢靠坐回去,抬手摩挲下巴。   三人就这样静默了半分钟之久,傅声终于低声道了句告辞的话便要退出门外,卫宏图突然抬手:   “不必。”   傅声于是停步,而后见卫宏图盯着裴野,思忖片刻。   “你们党主席马上就要参加第一次电视辩论了,这个时候不管谁和谁互相攀咬,最吃亏的一定是新党。”卫宏图说。   裴野沉声回答:“是,属下明白。”   卫宏图又看了他一眼,迟疑着字斟句酌地开口道:   “许映山是个典型的墙头草,俞杰在中部战区当师长时,就是他在其中牵线搭桥,俞杰始终不知道许映山早就成了新党的人,否则他绝不会这么热心地从中斡旋。”   “这些年,许映山没少在首都置办灰色产业,每年他在不夜城洗白的钱不可计数,在不夜城的老板眼里许映山可是一块肥肉……”   裴野问:“什么产业?”   卫宏图嘲讽地笑了笑:“首都除了不夜城,最热火朝天的非法产业,还能有什么?”   不等裴野反应过来,一旁的傅声面色倒先变了:   “您指的是首都的红灯区?”   “脑筋转得很快嘛小傅,”卫宏图幽幽一笑,“红灯区里面最有名的那个‘花间苑’,就是他名下的产业。新党上台后装模作样要整治风气,其他妓院都大受打击,只有花间苑一天比一天红火,靠的就是许映山这个牵线搭桥的功臣给花间苑当保护伞呢。”   傅声陷入沉默。   卫宏图徐徐道:“这个狗腿子帮中部战区,尤其是帮俞杰做过不少事。如今捧着新党,想来也是瞅准了跟着他们吃肉喝汤,有钞票可赚。”   裴野忽然笑着问:“老大,容我多问一句,您觉得新党吃肉,您能跟着喝上一口肉汤吗?”   卫宏图转眼看他片刻。   “先啃下联邦大选这块硬骨头,再来谈吃肉的事吧。”他咧了咧嘴,“不说了,你们都出去吧。许映山的事,出了这个门谁也不准再多谈论。”   二人称是,接连退出办公室。   出了门,裴野唤住傅声:“声哥,关于这姓许的,我有些想法。我想查查他……”   傅声却没看他,快步走了。   裴野登时百思不得其解。傅声在特警局对他爱答不理是常事,可今天他总觉得傅声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爱答不理,和故意躲避有时很像,却又千差万别。   他看着傅声离去的背影,不禁惘然。   *   隔天傍晚,裴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一趟别院看看。   踏进别院时,裴野整个人几乎可以用神清气爽来形容。   不久前在中兴报社他与沈辞二人合力,终于说服了一众民主派议员加入他们的计划,这天下午那边传来消息,民主派议员的好几个提案都得到了多数票通过,想来是沈辞那边转换策略后已经有了效果。   今日收获颇丰,比裴野想象中进展顺利得多。   每次来别院看傅声他都很高兴,今天来时算是喜上加喜,裴野连脚步都轻快不少。   廊下的门虚掩着,裴野看了看,岗亭里没有人,今天是徐怀宇当值,他想着应该是怀宇进去给傅声送什么东西,放下心来推开了门。   刚一走近门厅,隔着玄关柜,餐厅方向传来徐怀宇的说话声:   “——声哥,这几天你也把自己逼得太狠了,没日没夜地搞研究,你是不是想躲着野哥,顺便躲着我?”   一声“我来啦”咽下喉咙,裴野剑眉紧蹙,下意识往后一靠,躲在玄关后头,屏息凝神。   餐厅那边迟迟没有动静。过了一会,裴野眼光微动,正犹豫着自己该出来还是默默离开,忽然间身子一顿。   只听徐怀宇又道:“声哥,你有什么心事不愿意和裴野说,可以跟我讲,讲出来心里就舒坦了。你别怕,我不会告诉他的。”   裴野蓦地愣了。 第89章   裴野眼光微动, 正犹豫着自己该出来还是默默离开,忽然间身子一顿。   “我没想躲着你……轮渡的程序早点复原,新党就不必成天派裴野过来盯着进展, 我也不用天天和他见面了。”   裴野心脏被人捏在手心似的生疼,重重靠在墙上, 紧张地抿紧了唇。   “何必呢声哥!”   餐厅长桌边, 二人正隔桌而坐, 徐怀宇看着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傅声, 心里竟也一阵感慨万千。   政.变之前他与傅声见过几面, 不过短短数月,如今眼前的青年整个人消瘦而孱弱, 若非对方强作笑容时流露出熟悉的温柔神态,他几乎认不出这就是裴野那个温和体贴的好哥哥傅声。   “野哥他是做过错事,可他对我说过,他曾经太懦弱太幼稚, 也是错信了新党人才会走到这一步的。我相信他不会对我说谎。”   徐怀宇急切道,“声哥,原不原谅他是你的事,我不该多嘴的, 但我也实在不忍心看你糟蹋自己的身体啊!”   傅声没有答话,眼帘低垂, 半晌微微勾了勾唇。   “但我原谅不了我自己。”   傅声轻轻道。   玄关后面, 裴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早已攥紧成拳。   徐怀宇亦是同样吃惊:“这、这是什么话?”   傅声弱弱一笑,抬起一只手,覆在胸前。   徐怀宇这才注意到,那里挂着的正是前几天傅声发病难忍、自杀未遂时, 裴野给他戴上的那条鹿头项链。   傅声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搓摸着掌心的麋鹿挂坠:“他有那样狠心的亲哥,肯让自己十三岁的弟弟流落街头、孤苦无依,那时他又太小了,被人教导着要来算计我,一开始我确实怨过他,但如今我想通了,这不怪他。”   “人这一辈子,谁还没遇到一个不交心的人呢。”傅声对急着要替好友辩解的徐怀宇摇摇头,继续道,“怪就怪我自己当时松懈大意,连累了父亲和我那些战友。二哥他们和我一样,最初都以为这份工作能够除恶扬善,无非是危险了点,刺激了点,一步步走到现在,谁也不会料到……”   “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徐怀宇还是没忍住打断傅声,“要怪就怪背后那些政客,利欲熏心、草菅人命的是他们,把你们推出来背锅的也是他们!”   傅声不语,眼神微微放空,握着挂坠的手动作不易察觉地一顿。   徐怀宇拉着凳子坐近了些:“我是个没骨气的人,不过要是换了我遇到这种情况,现在先好好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野哥他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等时机成熟,他说不定真有办法动用点关系救你……”   不愧是自己的铁哥们儿,徐怀宇这几番话几乎算是把裴野的心声都讲了个明白。   裴野躲在玄关后,大气也不敢出。   只要稍微探出半个身位,就可以看见餐厅现下的光景,可要是这个节骨眼被发现,以傅声对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信任,对方必然会下意识觉得是自己和徐怀宇做了个局在套他的信息。   他不能连累朋友,更想听一听傅声的真心话。   很快,餐厅里傅声的话音再度传来:   “怀宇,没骨气的不是你,而是我。”   裴野一下子愣了神,又听到傅声苦笑一下:   “你总是劝我不要寻死,可怀宇你知道什么时候我最想死吗?”   徐怀宇怔住,茫然地看着傅声微微低头,对方的视线居然也有些躲闪,嘴唇微启。   玄关后,青年的心一瞬提到了嗓子眼。   “每次他对我好,我心里动摇的时候,”傅声慢慢说,“我最想去死。”   扑通一下,裴野的心仿佛跌下万丈悬崖,摔得粉碎。   他身子一晃,呼吸愈发急促,傅声的话却还在源源不断传入自己耳中:   “他害我困在这寸步难行,父亲到现在杳无音讯,我本该恨死了他的。可一见到他,我心里就又怀念起从前的日子,忍不住为他开脱……”   “一开始我以为,是信息素失调让我控制不住地想要亲近他、顺从他。”   傅声垂眸:“可我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了。”   裴野的手已抖得不成样子,不得不一把抓住玄关扶手稳住身形。隔着柜子他看不见傅声,却清晰听到傅声淡淡一笑:   “我这人或许也是犯贱,对不对?”   徐怀宇被震惊得哑口无言,脑子空空如也,什么安慰的话都组织不出:   “这,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磕磕绊绊的宽慰的话,突兀地停住。   徐怀宇眼睁睁地看着傅声依旧垂着的眸子。   傅声阖了阖眼,再度睁开时,眼底竟已见了泪光。   “我不能允许自己忘了父亲和战友们受过的苦,可我又做不到不再想着他,明知道也许是他在利用我,还坚持像飞蛾扑火一样往他身上撞。”   青年的声音平稳如常,甚至比往日更加冷静自持,丝毫听不出悲伤的语气。   “喘不过气的时候,只有死能让我好受一些。”傅声自嘲地扬了扬唇角,“要是一开始我没有选择和爸爸妈妈一样成为警察就好了,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握着挂坠的手再次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抿紧了唇,说不下去了。   徐怀宇望着傅声,同样默然。   二人相对无言,却不知几米之隔的玄关外,他们全部的对话已被第三个人听得一清二楚。   裴野无力地靠着墙壁,仰起头时喉结上下滚动,拼命压抑着激动的喘息,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他曾以为傅声不肯施舍他哪怕一点喜欢,却不料那份垂怜一直都在,更不知这份顾惜才是傅声痛苦的源头。   七年相依为命敌不过一夕背叛,傅声的生活天翻地覆,他不是不愿去爱,而是背着太多包袱,怀疑自己拥有过的一切,让本就没有安全感的人陷于自苦,闻爱色变。   裴野胸膛剧烈起伏,下颌线紧绷着,闭上眼一把摸去脸上残留的泪。   餐厅里断断续续又传来徐怀宇安慰的声音,可他已听不见了。裴野鼻翼微微翁动,压制着哽咽,许久脸颊的肌肉稍一抽搐,居然干涩地笑了起来。   足够了。   恍惚间,心中一个声音对自己说。   只要他的声哥还对他有一丝心软,刀山火海他也不怕闯,只求让傅声再无后顾之忧。   *   不知不觉过了好几日。   夜晚的报社已经下班,裴野关上屋里的最后一盏灯,锁好大门,声控灯应声亮起,他站在楼梯最上方,顺着一级一级台阶向下望去。   模糊的光晕下,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楼梯口,军装帽檐压住对方英俊周正的眉眼,整张脸廓浸在暗影里,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裴野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钥匙圈悠闲地转了转,啪的一声,将小小的一块金属握在掌心。   “何大哥,”裴野轻轻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我朋友资助的报社,有兴趣上来参观一下?”   何顾抬眼静默地看着裴野,嘴唇几乎没有动,冷静地吐出几个字。   “我要和你谈谈。”他说。   裴野的笑意加深。   “早有耳闻了。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在军部到处打听我的联系方式。”裴野把钥匙插进锁孔,“请吧,何大哥。”   报社不大,大约只是一家小纸媒,屋里有点乱,办公桌一张一张挤在一起,几台巨大的打印机伫立在墙角。   裴野从饮水机里接了两杯水,放在一张稍微整洁些的桌上,拉开椅子:   “我朋友忙,平时我替他看顾一下这儿。小本经营,见笑。”   何顾没有坐,眼睛死死盯着裴野的脸,试图捕捉他脸上瞬间的任何蛛丝马迹。   “为什么向许映山举荐我。”   何顾开门见山问道。   裴野眼睛微亮,倒是直接默认了:“他总是询问上头和警备部的消息,我也不能总任他白打听不是。”   何顾吸了口气:“你知道我问的不是……好,我换个问法。为什么偏偏是我?”   裴野坐在桌后,胳膊肘搭在桌沿,微微倾身:   “何大哥的言外之意,我们新党人,就应该内部抱团,而不是推举你,是吗?”   何顾眼底划过一丝深邃的光。   “我可没这么说。”何顾冷漠道。   裴野扬了扬眉毛,一脸玩味:“实际上我也没说什么,只是许处长问起,我随口提了句你人还不错,可能他过度解读了吧,以为这是什么上头的指示……”   “不管你想干什么,我也不会因为这份人情去参与你们新党的内部斗争,”何顾正色道,“我对高官厚禄没兴趣,也不会当谁的门客,你们勾心斗角不要捎带上我。”   他转身就要走,忽然听见身后裴野浅笑出声:   “何大哥,你的想法与我以前好像。”   何顾脚步一顿,回身看向裴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对着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青年说出这话,简直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意味。   “有话直说。”何顾低声道。   裴野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我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远离这些狗屁政治,安安分分地上大学,找工作,再和……”   他呷了口水,“和心上人买一间房子,下班后买菜做饭,一辈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了,就是功德圆满。可你看现在这社会乱成什么样子,哪里还有地方容得下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梦想?”   “我们逃不开的,”裴野放下水杯,“何大哥真的以为,放着新党内耗、自斗,政局就会平稳,这个国家就会重新回到正轨吗?”   何顾的心头一震,脸上却好整以暇地绷着。他走了两步,来到桌前,手撑在桌面上,与对面的裴野对视。   “你是警察,我是军人,”何顾一字一顿说道,“非工作时间,最好勿谈国事。”   裴野毫无避讳地回视何顾的双眸,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好啊,”他慢慢点头,“那我们说点别的。何大哥,最近怎么不常光顾花间苑了?”   何顾的指尖一颤。   裴野的用词实在过于直白,语气又极为肯定。   他调查了自己。   何顾的呼吸一滞,不自觉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我去花间苑并不是为了那种……”青年率先垂下眼帘,“总之不劳你操心。”   裴野从鼻子里哼笑出几个字:“我知道。”   何顾眸光微动,倏地一掀眼帘,却见裴野语气凉薄道:   “我知道你刚刚在想什么,不过抱歉,我最开始并不是奔着调查你来的。我查许映山的资产时,顺藤摸瓜锁定上花间苑,本想着能不能从中找出他幕后操控的证据,结果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何大哥你每隔几天就会偷偷进入花间苑,给里面的一个人送些吃喝。”裴野拖长了腔调,“每次十几分钟就出来,想来自然不是进去找快活的,只是何大哥你的善心是不是用错了地方,冒着被人误会寻花问柳的风险也要接济某个人,这是否太过——”   哗啦一声,何顾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一抖,桌上几张打版的样刊内页纷纷扬扬推落到地上。   何顾微喘着气,愠怒未消,凌厉的下颌线条绷紧到颤抖,理智却还是一点点回了笼,他顿了顿,喉结微滚,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纸。   “请你放尊重点,不要揣测我的私事!——”   话音戛然而止。何顾捏着手里的样刊内页,瞳孔却一下子放大了。   他虽然身在装备部,但近日新党加急印发了一份涉嫌危害公共舆论、煽动危害联邦安全言论的媒体名单,军部上下早就传遍,他记不太清楚,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印象。   样刊内页上的一篇文章标题上,赫然印刷着:   “军.政集.权、宪政国家名存实亡,白色.恐怖何时彻底消散?”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报社,而是摆明了与新党打擂台的反对派媒体!   何顾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抬起头,正巧裴野危险地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何大哥,”裴野声音幽冷,“如果有一天这里被查,我的组织就会发现你也来过这……很抱歉,从今往后你也不能隔岸观火了。”   “你他妈——”   桌子被推远了好几寸,桌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何顾越过桌面攥住裴野的衣领,手背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   “你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让我背上反动的罪名?”   裴野不得不微微仰起头看着何顾因为愤怒而有些狰狞的脸,脸色因为缺氧有些涨红,可他的神情却云淡风轻极了。   “摘不掉这罪名,不如顺水推舟真的推翻它,如何?”裴野抓住他的手,嘶声反问道,“装聋作哑逆来顺受,能让你和你爱的人过得更好吗?”   何顾愣住了。   他并不知道,花间苑和许映山居然还有这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在军部浑浑噩噩了这几年的他,就算现在知道了,又能奈何得了谁?   何顾用力一推,裴野咳了两声,捂着皱巴巴的衣领倒退两步,扶着椅子勉强站好,他抬起头,看见何顾这次头也不回地迈开长腿跨过门槛,大步流星向楼下走去。   何顾人已经走到楼梯上,却听见报社里头年轻人断断续续地咳嗽,紧接着传出低沉的、带着气音的笑来:   “何大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何顾抿紧了唇,飞快地走下楼离开了。   *   商照的案子结束后,人事部门几次提出过更换一个更像样的办公室,但都被傅声以太麻烦为由拒绝。   上午的243屋内,看着不知多少次运行报错的程序结果,傅声转头向单向玻璃外看去,本该是裴野办公室的方向却只有一片灰蒙蒙的空白。   他轻轻吸了口气起身,推开门穿过走廊,推开对面办公室的门。   裴野果然在屋里,正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随意一抬眼,敲击键盘的动作硬生生停住:   “声哥?你怎么来了?”   主动踏进裴野的办公室这种行为,于傅声而言用开天辟地头一回来形容也不为过。   傅声面无表情,指着自己办公室的单向玻璃:“电脑屏幕上轮渡的运行结果,自己看。”   “这,这不好吧,你不是不喜欢我随便偷看你……”   傅声啧了一声:“没工夫陪你搞欲拒还迎这一套。”   “……”裴野悻悻一笑,“声哥,你有什么事儿,直说就好。”   傅声转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却没有立刻转身,握着门把,略一沉吟。   “我用轮渡找到了韩总的位置,”他低声说,“韩总现在人就在中部战区。”   裴野的笑立时凝固了。   “他被秘密转移到了中部战区?”他难以置信道,“我就说这段时间为什么在各个监狱都找不到他的影子……可韩总的级别根本不至于被这么对待啊?”   “原本是不至于此,”傅声放下手,“可他现在是被抓到的原第七组唯一的俘虏,中部战区应该早就有拿韩总做文章的心思了。更何况,韩总家境不一般,哪怕敲竹杠也够他们敲上一笔。”   裴野被这群人的心思气得有点哭笑不得,又见傅声抿了抿唇:   “我现在对于中部战区的数据资料欠缺太多,新党不肯给我开放军部核心数据库的权限,如果我贸然请求,只怕会打草惊蛇。可没有详细数据,便查不到韩总具体被他们藏在何处……”   裴野眨眨眼睛:“声哥,你是不是……想让我帮忙?”   傅声卷翘的睫羽簌地一颤,微微垂眸。   “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毕竟——”   他想说你热脸贴冷屁股这么多回,还想说反正我又不知道这一次你是不是真的像说的那般改变了立场,可还没等他组织好言语,裴野已经喜出望外:   “愿意声哥,我随时都愿意为你效劳。”   傅声面上僵了僵,浓长睫毛压下眼底波动一瞬的光。裴野腾的一下站起来走到傅声身边,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似的,一把拉住傅声的手腕:   “声哥,你终于愿意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想起我了,我就知道你心里多少还是有我——”   傅声抽回手:“不敢当,我对裴警官你恶言相向,裴警官还能不计前嫌向我伸出援手,应该是我感激不尽才对。”   “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什么恶言不恶言的我早都忘了,”裴野仍然笑眯眯的,被甩开的手在傅声背后从上到下抚了抚,又手痒地去摸摸傅声脑后的马尾,给猫咪顺毛似的,“我惹声哥生气了,被教训是应该的。”   即使大概猜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傅声的眼尾还是不可抑制地烧起来。他不咸不淡地剜了裴野一眼,后者这才老实收回手,背到身后:   “好了好了,不乱碰哈……声哥,所以你到底需要我怎么做?”   傅声眯了眯眼。   “你不是演技好得很吗,”他轻声道,“我需要你发挥你的特长,替我演一出戏。” 第90章   两日后。   夏末秋初, 风清气爽。   黑色库里南停在距离中部战区驻办处一条街的路旁。裴野下了车,闲庭信步走进一家眼镜店,摆手示意想要上前的导购退下, 随手拿起一副墨镜,对着镜子戴上, 一边左右转动脸颊查看。   与此同时, 他耳朵上戴着的蓝牙耳机里传来一个催促的男声:   “裴野, 你从小到大臭美的毛病能不能改改?赶快进驻办处, 咱们还有正事呢!”   裴野慢悠悠检查着镜中自己的形象, 笑了笑:   “别急啊二哥,这次进去是需要乔装打扮一下的, 戴帽子容易被人说不尊重,眼镜已经是成本最低的伪装方法了。”   几公里外的别院内,裴野的声音正通过笔记本电脑的喇叭传到书房内的傅声与赵皖江耳中。赵皖江忍无可忍,按下静音键, 扭头对傅声抱怨道:   “小声,把这事交给他靠谱吗?你看裴野这散漫的样子,根本指挥不动!”   傅声盯着屏幕上裴野照镜子的画面,没有吭声。   相比于仍然处于通缉令上的赵皖江、不被新党人信赖而时刻经受监视的傅声, 如今唯一行动自如的也只有拥有血鸽这个身份的裴野。   也因此,他们二人必须坐镇后方, 傅声计划的执行者, 也只能是裴野。   “怕什么,二哥,”傅声淡淡道,“他不就是靠着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在咱们眼皮底下暗度陈仓了七年吗?”   赵皖江顿时失语。   傅声又道:“连我们都能骗过, 以他的本领想糊弄那位俞杰少将,相比也不在话下。”   “由着他去吧。我倒也想看看,裴野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另一边,浑然不觉的某个青年alpha又摘下墨镜,拿起一副平平无奇的黑框眼镜戴好。裴野今天没穿警服,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藏蓝色领带上别着一个黑色的领带夹,针孔摄像头的机关正藏在这领带夹中。   他随手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的位置,又对着镜子拨弄了一下头发。傅声透过镜头也看着镜子里左照照右看看的裴野,忽然皱了皱眉,再次按下静音键。   “戴上它做什么?”   他问。这话问得着实有点多余,镜头里裴野的表情也微微一怔,随即推了推眼镜,解释道:   “这个看着比较普通嘛,满大街都是这样的款式。”   傅声抿了抿嘴:“所以你是故意选了一个不适合自己的丑镜框?”   这下连赵皖江都忍不住惊讶地侧头看了傅声一眼。不过就是赵皖江也不得不承认,傅声这话并不假,裴野的样貌自然是没得挑,可正因为他五官深邃,眉目浓黑,戴着一副粗框黑眼镜反倒有点压了眉眼,与他自身的身材气场就更不相符。   裴野变得有些局促,把黑框眼镜摘下来,从架子上又取下一副金丝无框眼镜:“这种好看是好看,不过——”   他换上这一副戴好,抬起头面向镜子。   别院内,一旁的赵皖江还一头雾水,坐着的傅声却猝然坐直身体,吸了一小口凉气。   他盯着屏幕半晌,喉咙哽了哽:“你可真是裴初的亲弟弟,裴警官。”   这戴上无框眼镜之后的样子,和裴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斯文败类。要不是救战友要紧,否则一想到自己好像在和一个年轻版“裴初”合作,傅声简直要掉下一身鸡皮疙瘩来。   “我就说吧!真戴上这种眼镜你看了又要不高兴……”   裴野撇撇嘴,也很嫌弃地把无框眼镜摘了,拎着另一副去收银台结账。赵皖江还是不放心,再次抢过电脑按了静音,担忧道:   “小声,待会儿裴野见了那个中部战区的什么少将,真能把韩景谦带出来吗?就算裴野现在已经不和他的组织一条心,但新党和中部战区现在算是盟友,万一彼此通气,这事儿可就暴露了!”   “随机应变吧,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傅声盯着屏幕里那只把玩着眼镜框的骨节分明的手,琥珀色的瞳孔里读不出一丝波动的情绪。   “应付中部战区的人只是个开始,想让他们承认韩总人在驻办处才是真正的困难所在。”他说。   *   十五分钟后,裴野戴着新买的黑框眼镜,手拿通行证,跟着引路的通讯员大摇大摆走进了驻办处俞杰少将的办公室。   “俞少将,多谢您百忙中抽空亲自接见。”   办公室内,裴野同坐着的人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待通讯员带上门退出去,对方这才慢悠悠坐直起身。俞杰看起来不到四十岁,有着与其军衔不相符的年轻长相。   “客气了。”俞杰淡淡看了裴野一眼,比了个请坐的手势,“怎么称呼?”   “在下是裴初参谋长的警卫员,”裴野回答,“这次来是按照总参的要求,想要把之前暂时扣留在中部战区的那名特警接回去。”   “暂时扣留?”俞杰挑眉,“当时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党主席的意思不是让我们‘要杀要剐随意处置’么?”   “情况有变,俞少将,现在我们参谋长想要亲自提审那名警察,毕竟他是行动当晚我们唯一活捉到的人。”   这些都是来驻办处之前商量好的说辞,傅声隔着电脑屏幕看裴野对答如流,清秀的眉却微微蹙起。   赵皖江侧目看看他:“怎么了?”   “他看样子并没有完全信服。”傅声轻轻说,“按理说裴野的回答足够有理有据,想来新党内部是有什么连‘血鸽’都不知道的交易内情——”   话音未落,只见画面中俞杰改为手肘支着办公椅扶手,侧倚着身子,饶有兴致地拖长了腔调:   “这倒有意思,政变之前,不论有什么事你们党主席都愿意亲自和我交流,现在眼瞅着大权独揽,就开始拿鼻孔看人,派了个手下的什么参谋的警卫员来和我对话了?”   裴野面上一紧。   俞杰道:“年轻人,不是我不愿意配合,只不过就这样间接下达命令多少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若是按情办事,就该你们主席亲自来见我;若是秉公办事,如今他尚未当选,我更没有义务听命于他。”   耳机里模模糊糊地传来赵皖江的一声啐骂。裴野略微紧绷的面部肌肉慢慢舒展,扶了扶镜框:   “俞少将多虑了。您也知道,宣布竞选后主席马上就要进行第一次电视辩论,时间紧任务重,他和裴参谋长也是抽不开时间,才委托我来向您传达他的意思。”   对方没有接话,若有所思,然而对方毕竟是联邦的高级将领,即便沉默时也流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场。   裴野全然察觉不到一般,嘴角上扬着,眼里却闪过一丝沉肃:   “联邦的几大战区里,属中部战区底子最薄,如果想要中部战区不再保持以前被人看不起的状况,就要懂得政治站队,我想着也是当初您选择在组织的危难时刻抛出橄榄枝的原因。”   “俞少将,大家都是盟友,各取所需,再计较小节就是因小失大了,何必伤了人和呢?”   俞杰仍没说话,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严阵以待似的神色。   别院那边,赵皖江稍稍吁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小声感慨:   “这小子,侃侃而谈的,倒真像是那么回事,唬住人完全足够了。”   傅声刚想说些什么,画面里俞杰忽的想到什么,勾起唇角:   “警卫员同志,你刚说要提审的警察叫什么名字?”   裴野回答:“叫韩景谦,是原特警局第七组的一个反动分子。”   “他不在驻办处。”俞杰说。   屏幕外一站一坐的两人同时睁大了眼睛。   “他说谎!”   赵皖江急了,伸手就要抢过耳麦,“小声用轮渡系统定位到了,老韩一定就被他们藏在驻办处的某个地方!他大爷的,老子躲开那么多眼线翻墙进来,不是为了听这孙子讲这些屁话——”   傅声眼疾手快,一把将耳麦按住,对赵皖江摇摇头。很快,电脑扬声器里又传出俞杰含笑的说话声:   “小同志,你说的这个警察我的确有点印象,不过……我平时太忙,这么点小事根本没精力去关心。他人在何处,我真的不知道。”   “麻烦您给属下打个电话,查询一下这位姓韩的警察现在哪里?”裴野问。   俞杰摊了摊手:“没问题。不过那就要再等他们查一阵子,今天这人你恐怕带不走了。”   裴野漆黑的瞳孔眯起。   “听我们参谋长说,这位韩警察家境很殷实。”   他说。俞杰笑着:“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野看了他一会儿,也笑了笑:“没什么意思。”   场面似乎一时陷入了僵局。   赵皖江面色铁青,咬牙愤愤地咒骂了句什么,随后看见傅声忽然伸手握住鼠标点开了一个程序,屏幕上又弹出一个窗口,他拖动下方的进度条,窗口内的画面便随之迅速倒转。   赵皖江看着上面出现的几分钟前裴野携带的摄像头录下的画面,张开嘴巴:   “这个是实时录像?”   傅声没有回话,将画面拖拽到一个时间节点,上面显示出裴野跟着通讯员进入驻办处一楼大厅时的画面。他播放了几秒,又拖拽回去,如此反复了两三遍,琥珀色的瞳孔也随着画面变动左右来回移动,仿佛着急寻找着什么。   终于,随着画面中裴野走动时画面的瞬移,背景中一个有些模糊的色块映入眼帘,傅声啪地按下暂停键,在赵皖江惊奇的注视下抓过耳麦:   “告诉俞杰,你很确定韩景谦就在驻办处大楼内,证据就在——”   “俞少将,组织和中部战区之间的盟友关系,如果因为您这一句话产生了裂痕,未免有些不值当吧。”   画面中看不见裴野的脸,却能清楚听见他低沉磁性的声音。   傅声怔了怔,屏幕中的俞杰亦是一愣,只听裴野徐徐说道:   “过去中部战区不受待见,就连在首都的驻办处也是用老建国时的重刑犯监牢改造而成的,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方才我见到一楼角落里那个生锈的铁栅栏门,通往的应该就是底下的牢房。”   “既然是驻办处,战区又没有扣押人的法律权利,监牢自然不需要使用。可刚刚进来时,栅栏门明明没有上锁,门内也有经过的人影,难不成驻办处如此节约,连废弃监牢都要征用为仓库和办公室?”   裴野倾身向前,“俞少将,如果您实在没有空也不要紧,只要您点个头,我可以跟着人下去看看,我要找的这个警察究竟在不在里面。您看怎么样?”   傅声薄唇张了张,最终只是慢慢松开握紧耳麦的手。   画面里俞杰的笑容慢慢敛去了。他死盯着裴野似笑非笑的脸,点了点头,有些僵硬地咧了咧嘴角。   “可以,”他边说边把扶手椅转了九十度,面向桌子另一边,“一会儿我会让人把他带到你的车上去……”   裴野于是道谢,正要起身敬礼,俞杰探身拿过桌上的座机听筒,示意地晃了晃。   “不过咱们还是要按章程办事,”俞杰说,“我需要向你的上级,也就是你说的裴参谋长确认一下。”   裴野的脸色登时变了。   “您——”他第一反应便是想法敷衍过去,“您是不相信我?”   微型蓝牙耳机里同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显然别院里指挥的两人也意识到了事态的急迫性,可当务之急是要俞杰打消向裴初求证的念头,就算不成,至少也要按照他们计划的那样给裴野自己争取出撤离的时间。   “你多虑了,小同志,”对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移交这个警察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具体怎么个移交法,我还得向你们参谋长请示一下才行。”   裴野盯着俞杰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些对方起疑心了的蛛丝马迹,可没等他再多辨认一会儿,耳机中的白噪音忽然消失了,随即一个冷静的男声传出:   “告诉他,用不着办公室的座机,用你自己的手机打给我这边。”   裴野愣了。   傅声被软禁在别院的第一天裴野就曾经告诉过他,自己给他准备了一个专门用于二人之间联络的手机,有什么事情傅声随时可以向自己求助。然而说归说,傅声的这个手机事实上一次也没有被启用过。   可这个关头容不得人细想,裴野立刻镇定下来道:“您说的对,俞少将,还是我来吧。稍等。”   俞杰看着裴野拿出手机,这才将自己手里的听筒撂下。裴野定了定神,用沁了层冷汗的手掌攥住手机,慢慢按下一串数字,最终下定决心似的按下免提。   嘟嘟的免提声有节奏地振响三下,而后咔哒一声。   裴野面不改色,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他硬着头皮说了声“喂”,眼睛不敢去看办公桌后俞杰的表情,生怕露馅。   就在大脑一片空白之际,只听见扬声器中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长腔拖调的青年男声:   “这个时间,不和中部战区那边谈事,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第91章   是如假包换的裴初的声音。   裴野的脊梁骨顿时一节一节僵住, 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收紧。对面的俞杰不觉异常,把手一伸:   “电话给我。”   裴野条件反射地抬眼,直勾勾地盯着俞杰, 喉结滚了滚,默默把手机交出去。   他看着俞杰把手机拿过来, 露出笑脸:   “参谋长同志你好, 是我啊, 中部战区俞杰。”   “哦, 俞少将啊。”   理智告诉他说话的人不可能是裴初, 可电话里传出的却是对方货真价实的声线,裴野头皮不禁一阵发麻。   然而他并不知道, 另一边的别院内。   赵皖江张大嘴巴,无声地做了个“我靠”的口型,眼睁睁看着傅声熟练地点开电脑上不知何时调出来的变声软件,身子向后靠在椅背里, 把耳麦凑到唇边。   下一秒,一个低沉的男声透过波动的电流传出:   “看来您现在正和我的警卫员在一起。有什么事吗?”   赵皖江眼看着傅声双唇一张一合,可无论是发出的声音还是骤然间改变的傲慢语气都与平时的傅声有着天壤之别,一股强烈的违和感油然而生。   不等他消化这不适感, 画面里俞杰略一皱眉:   “参谋长同志,你的人说要把那个姓韩的特警接回你们那边去, 是有了什么变故吗?为什么之前从来没人提前通知战区驻办处?”   多年的周旋对垒使得对老对手的模仿几乎信手拈来, 傅声肩膀微沉,用裴初的声音从容道:   “这个人掌握着组织需要的情报,主席点名需要他的口供,昨天开会临时决定的。”   他又改换成两腿交叠的坐姿,随口唤了一个警卫员的名字, 阴恻恻一笑:“我让你去给俞少将传达消息,你是怎么说的?连这点事还需要人家俞少将亲自向我询问?”   这会功夫裴野已经反应过来是傅声开着变声器在说话,可傅声模仿得实在过于惟妙惟肖,尤其是这语调,瞬间让他生理性的反胃,联想到傅声顶着那张清冷漂亮的脸发出裴初的声音,他差点浑身汗毛倒竖。   “问你话呢,”电话里“裴初”慢悠悠催促——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一定是你的敌人,就连裴初这咄咄逼人的语气傅声都学得和本人一模一样,“怎么这么简单的差事都做不好?”   裴野回过神,配合地摆出一副羞愧的样子:“抱歉参谋长,属下办事不力……”   俞杰看了裴野两眼,转头对电话里笑道:   “不要紧,裴参谋长,只是我个人有点小疑问罢了,和你的警卫员没有关系。贵党主席的电视辩论准备得怎么样了?”   傅声脸不红心不跳地用着裴初的口吻回答:“多谢关心,现在准备得还算顺利,团队内部该收集的资料快准备齐全了……也正因为如此,主席现在急需要从这警察口中知道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电话里传来一声轻笑。   “俞少将,你觉得知道得太多是会有好处还是坏处?”   傅声问。这一句反问几乎像到了毛骨悚然的地步,仿佛电话那头不是傅声在模仿自己亲哥,而是傅声被鬼上身了。   明明刚入秋,裴野此刻却觉着身上哪里都冷嗖嗖的。俞杰脸色有些不悦,似乎想说什么,可傅声很懂得裴初谈判的套路,不客气地打断他:   “俞少将,我知道交一个人出来对你们影响不大,不过我们主席也是信守承诺的人,让兄弟吃亏的事组织断然不会做……这韩家财力雄厚,他被关押至今,家里一定托关系找上来不少次,许诺给你们的赎金应该不少吧?”   俞杰嘴唇动了动,冷笑:“原来贵党还记着这码事。”   “这是自然,”别院里傅声语气不变,眼底却划过一抹讽刺的笑,“为了替我们关住这个警察,您那边可抵抗住了不少诱惑。”   “我们主席也了解这个情况,他老人家的意思是等到审讯结束后,人原原本本送还给你们,到时你们中部战区自行联系韩家,该交赎金的交赎金,该放人的放人。至于这笔钱,组织不会过问,俞少将自行处置。”   俞杰眼里闪过一抹惊讶,又生生按捺住。   “……裴参谋长,我们是不是曾经接触过?”他没有表态,反而问了个貌似无关紧要的问题,“策划机场行动的时候我记得你也在,对么?”   裴野心道不好,随后听到电话里“裴初”不咸不淡道:   “当然,当初不正是您在主席对特警局的人一筹莫展时献计献策的吗?如果不是您及时出现,说不定当时我都已经要劝动主席放弃这个念头了。”   假裴初的声音对答如流,裴野却倏地怔在当场。   能说出这些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实情,俞杰的最后一点疑虑恐怕也打消了。   可傅声是怎么知道内幕的?   “好吧,我就说我怎么对你的声音有印象,看来不是我记错。”俞杰表情稍有缓和,“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你了,裴参谋长,再会。”   “多谢您配合工作,俞少将,”即便说着这种客套话,傅声依然不忘保持裴初慵懒的语调,“再会。”   挂断电话,裴野拿回手机,揪着的五脏六腑方才稍微放松下来几分。他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气:   “俞少将,我的车就停在驻办处院外,麻烦您让人把韩景谦带到车上就行。”   毕竟赎金的事情已经得到保证,俞杰倒也不啰嗦,用办公室的座机一个电话打过去,吩咐人去旧牢房提人。就在裴野终于以为可以把人接走的当口,没过一会儿,有军官敲门进屋:   “领导,那个警察拒不配合,他说一定要……”   那军官瞟了裴野一眼,“一定要见到新党来接他的人,他说他想当面对质,新党凭什么越过法院和检察院直接扣押他。”   裴野的脊背一僵。   “有必要尊重一个阶下囚的意愿?”他问,“劳驾直接把人带上我的车就好,实在不行就按过去的规矩给他注射一针麻醉——”   军官道:“警卫员同志,我们这里不是医院,怎么可能什么家伙什都备得整整齐齐的啊。更何况平常审讯——问话的时候也用不上这些,他要是不听话,直接动手招呼就是……”   裴野皱眉:“那就把人强带上车。”   “恐怕不太好办,”军官说,“这人犟得很,一路上不知道要闹出多大动静,最近外头的风向恐怕您也知道,要是又被哪家蹲点的记者捕风捉影……”   俞杰轻描淡写地打断二人的谈话:   “这还不简单,把人打晕了,塞到车上不就行了?反正我看他腿也快废了,连人带轮椅抬到车上再绑住,保证别死就行。”   话说到这,裴野已经嗅到一丝棘手的味道。电话里也传来赵皖江着急的提醒:“老韩那个驴脾气,要是看见你一定要把天都捅破了——等等,‘憋死就行’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人现在快不行了?”   过了两秒,电话里一阵窸窣,傅声自己的声线传来:“撤出来吧。”   这话正合裴野当下的判断。青年于是起身:   “俞少将,既然这警察如此不配合,那就等过两天我向裴参谋长申请批准,带更多人来押他回去吧。保证安全隐蔽是第一位的。”   俞杰倒也没和他礼让,脸上又露出那种皮笑肉不笑似的笑容。   “这次是我们疏忽,你转告你们参谋长让他放心,一会儿我们一定好好教训一下他,保证下次来的时候让你们顺顺利利把人带走。”   俞杰说。   *   出了驻办处,裴野一把摘下眼镜,路过道旁垃圾桶时随手将东西扔进垃圾桶:   “当初这家伙和组织秘密取得联系的时候,主席就应该知道事情一定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什么盟友全都是笑话。”   他因为无功而返倍感烦躁,别院那一头,赵皖江也在长吁短叹:   “老韩这家伙也真是的,中部战区这些人又个顶个的人精,真是要了亲命了!”   库里南车灯闪烁两下,裴野坐进驾驶位,关上车门,并没急着启动车子,双手扶着方向盘,忽的叹了口气。   “声哥。”   他轻轻唤了一声。   赵皖江滔滔不绝的抱怨消失了。   耳机那头没有人说话。裴野自言自语似的继续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没把韩总带回来。”   还是没有回音。不过裴野本来也没打算听到傅声说没关系,自说自话的道歉他做了太多次,给自己找台阶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他兀自笑笑:“不过声哥你模仿裴初真的模仿得好像,我听到的时候人都麻了,真没想到他那种恶劣的语气你都能学了个十成十……”   耳机里忽然传来傅声磁性清冽的声线:   “这次行动的目标,已经完成了。”   裴野的声音戛然而止。   “纸里包不住火,不管我们今日的行动有多天衣无缝,总有被察觉的一天,到时候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傅声道,“在你和俞杰接触前我就想到了他不配合的可能性,不如说原本这一趟我就没抱着成功把韩总接回来的希望。”   裴野惊讶地抬眸,与挡风玻璃上倒影出的模糊面孔对望。   别院书房内,赵皖江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扭头向傅声看去。   “小声,那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傅声的侧颜一如既往略显苍白,眸色平静。   他点了两下鼠标,将电脑后台的轮渡程序调出。   “是轮渡。”傅声说。   “行动之前我给你的那个领带夹,上面不仅有微型摄像头,也安装了更精确的定位系统,这些都是在抓捕商照时清许在国安那边帮我弄来的更精密的扫描定位装备。”   “在你进入驻办处时,装置就已经开始工作,并且实时记录了里面的一手数据,这样一来就能弥补之前新党不给我开放核心数据库的缺陷,往后中部战区里的情况不再是一片空白,就算我们联络不上韩总,也能随时了解他的方位和情况。”   “换句话说,只要你进入中部战区的‘领地’,我们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   赵皖江张大了嘴,看着傅声慢条斯理的讲完,脸上只剩下满满的震惊,忍不住在傅声肩上拍了两下:“行啊小傅首席,原来只知道你带大伙执行任务有一套,没想到你技术力也这么可怕,怪不得当年亲军派都秘密调你去研发这个什么轮渡呢!”   傅声苦涩地弯了弯唇:“大概的确如此吧,二哥。现在看来,还真要多谢亲军派‘赏识’过我。”   车内,裴野怔怔低下头,手指拂过熨烫平整的领带,上面别着的深色的领带夹虽不瞩目,款式却别致典雅,在秋日的阳光下散发出熠熠的金属光泽。   裴野小声呢喃:   “原来如此……”   他说着便慢慢勾起一个笑来,语调里淌出三分雀跃,“没耽误计划就好……声哥心思好缜密,真的好厉害。”   耳机那边的傅声依然没有回复他这句话。   手机震动,裴野拿出来看了看屏幕,瞳孔轻微一缩,呆了两秒,似乎想到什么,立刻放下手机,发动车子。   “这次尝试不成功,还有别的迂回的办法。”他放下手刹挂挡,“时间可能要久一点,不过比起等待机会,这个办法的主动权掌握在咱们自己手里。声哥,这一次要不要试试我的法子,搏一把?”   耳机里还是赵皖江先一步半信半疑地发问:   “怎么,你这么快就又有鬼点子了,还要傅声和你一起?”   裴野又听见赵皖江的声音小了点,估计是转过头在对傅声说话:   “小声,不要因为他现在表现出倒戈的样子就听他的话,万一他没安好心……”   被当面这么质疑,裴野不急也不恼,握住方向盘,静静等候。   良久。   耳机里传出窸窣的摩擦,他听见傅声凑近耳麦,冷静道:   “为了救韩总出来,什么方法都值得一试。你打算怎么做?”   裴野右脚踩下油门,脸上的笑意愈发加深。   “很简单,跟着我这个‘监视人’单独外出一趟,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声哥。”裴野说。 第92章   首都红灯区。   伴随着夜幕降临, 花间苑如往常一样开始开门揽客。   与花间苑诸多狭小的“单人间”不同,整个顶楼只有一间房,光是从紧闭着的古色古香的门扉就能看出屋内的装潢不菲。   “欢哥, 今晚的客人就要上楼了。”   “小倌儿”立于门外轻叩三声,屋内轻轻发出不满的咋舌:   “不是说了最近都不翻牌子吗?”   “这, 大概妈妈她忘了……”   话音未落, 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然从楼梯下方走上来, 对传信的少年摆摆手。   后者会意, 弯腰鞠了一躬, 转头蹬蹬跑开了。   站在环形走廊向下望去,整个富丽堂皇的花间苑从顶部一览无余, 仿古的繁复建构搭配上整个楼内热闹的欢声笑语,脂粉香与信息素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好一片奢靡荒淫的光景。   来人只淡淡向下看了几眼,便走到门边, 同样抬手敲敲门,颇有礼貌地问:   “现在进来方便吗?”   过了几秒,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omega站在门口, 秀气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   “装绅士的人我见多了,少跟我来这一套!今天不接——”   话没说完, omega却愣住了。   裴野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 高领衫外套了件皮衣,脚上一双马丁靴,配上深邃凌厉的五官,肉眼可见地满是混不吝的气息。   他也不急着进来,手搭上门框, 微微笑着:   “花间苑的头牌,谢尽欢。想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   谢尽欢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   “我见过的人倒是多了,不过今天我没有兴致,客人还是改天再来吧。”   说着他手上发力就要关门,裴野长腿一迈,一只脚跨进门槛,砰地将门抵住,谢尽欢一个眼刀飞过来:   “客人这是要用强的?”   “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找你共度春宵。”   裴野的笑容不知为何让谢尽欢莫名感觉烦躁:“所有来找我的人都是这么说的,麻烦你换一个有新意的说辞——”   “你那位何长官,也是这么和你说的吗?”   谢尽欢的手劲儿立时松了。   “你认识他?”谢尽欢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你也是军部的人?”   “你确定这种事我们要站在门口说么?”   谢尽欢眉头紧锁,看裴野的目光都变了,终于后退半步。   “把门关上。”他沉声说。   裴野慢悠悠走进来,环视室内一圈,就在谢尽欢准备催他别东张西望时,裴野忽然转身,比了个请的手势。   “进来吧,声哥。”   裴野说。   谢尽欢的语调骤然拔高:“还有人?!等等,我好歹是这儿的头牌,从来没有一次接待俩人的规矩——”   下一秒,这位头牌的眼睛倏地瞪大了。   又一个青年走进屋内,对方高挑清瘦,肩颈挺拔,肌肤雪白,浅栗色的长发梳起一个漂亮的高马尾,他显然也是个omega,却没有一般omega的柔软身段,甚至可以说看上去有点“硬”,可恰是这点坚韧的劲儿,衬得青年竹子般的格外清俊出尘。   “打扰了,谢先生。”   与这alpha不同,对方开口时十分温和,甚至用了一个谢尽欢这辈子没有听过的称呼,“我叫傅声,今天晚上来是有些要紧的事找你。”   谢尽欢迷迷糊糊哦了一声,因戒备而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   “叫我尽欢就行。”他指指茶桌,“坐下说吧。”   自打傅声进来,裴野刚刚玩世不恭的模样早就荡然无存,十分妥帖地在傅声后面关好门,又替他拉开椅子。   谢尽欢在二人对面坐下,倒了杯茶推给傅声:   “傅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傅声道谢,接过茶盏:   “具体的还让裴警官说给你听吧。”他说。   “哦对,我还没介绍自己呢,”裴野道,“我叫裴野,是首都特警局的警官。”   谢尽欢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过头来:“喝茶自己倒。”   裴野倒也真不客气,自顾自拉过茶壶。   “你和何顾是怎么认识的?”他头也不抬,边倒水边问。   谢尽欢膏脂一样莹白的面皮顿时微微涨红:   “卖什么关子,我和何顾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裴野倒完水放下茶壶,呵笑一声。   “那我们换个问题。”他端起茶杯,“你知不知道,这个发誓要为你赎身的何长官的顶头上司,正是花间苑的保护伞,装备部许映山上校?”   谢尽欢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   “什……”   裴野盯着他,抿了口茶。   “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不过至于个中原委,还是你本人说得更清楚。”   裴野放下茶盏,杯子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谢尽欢身子微微一哆嗦,眼里的光也沉淀下来。   良久。   “你应该也看得出,他是那种绝不会流连于我们这种场所的,很正派的人……”谢尽欢垂下眼帘,“我和何顾的相识,就是个意外。”   “因为训练时打赌输了,何顾他被身边那些喜欢沾花惹草的战友起哄,非要他这个老古板在花间苑点一个omega,说是要看他‘破身’……花间苑里,只有我这个头牌拥有挑客拒客的权利,他知道后就想着干脆翻我的牌子,被我拒绝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裴野眼里闪过一丝戏谑:   “结果他万万没想到,你同意了。”   谢尽欢面露窘色。   “我恨许映山这个畜生,”谢尽欢道,“所以只要有机会我就拼命接触军部的人,希望有一天或许哪个耳根子软的能被我吹动‘枕边风’,把姓许的扳倒,哪怕我这辈子再也出不去这个鬼地方,至少也让他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最初何顾是不愿的,可他一个二十七八岁连恋爱都没谈过的青壮男人,想要让他顺从我太容易了。”   他咬了咬牙:“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说要为我赎身,一个普通军官,怎么可能赎得起花间苑的头牌?异想天开……”   裴野:“你怕何顾为了你,倾家荡产?”   谢尽欢撇过头去,看着屋里那张大床。   “我是怕跟了这傻子出去,没有好日子过。”谢尽欢说。   一旁傅声的眸光轻微波动,刚想说话,裴野像长了两双眼睛似的,桌下的手精准握住傅声的手腕,按在傅声膝头。   傅声双腿下意识一颤,微微并拢,手指握紧成拳。   “我有办法可以帮你扳倒许映山,顺便还能还你自由身。”   裴野一字一句道。   谢尽欢眼里的惊讶很快被掩去,乜他:“裴警官怎么会这么好心,千里迢迢找上门来,还要帮我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这里面自然也有我的好处。”裴野唇角一勾,“敢问头牌一句,平时许映山本人会找上你吗?”   谢尽欢脸上紧了紧:“偶尔会来。认识何顾之后我心里总是烦得很,对外称病很久了,不过妈妈说过,许映山来了,就是爬也得爬起来接待他。”   裴野点点头,从皮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放在桌上,推到谢尽欢面前。   “下次见面的时候,想法替我们拿到一个东西。”他对桌上那玩意扬了扬下巴,“只要拿到,我保证拿许映山的命来交换。”   谢尽欢将脸侧的长发拨到耳后,拿起那东西仔细看了下,睫毛抬起,目光从上方越过,看向裴野含笑的双眸。   “我凭什么信你?”他问。   裴野眉毛扬了扬:“你还有的选么?还是你指望何长官——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不过你真觉得你和他两个人就可以搞垮许映山?”   谢尽欢沉默了。傅声终于逮到插话的机会,往谢尽欢的方向坐近了些。   “尽欢,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他问,“如果勉强的话就算了,毕竟你现在的身份有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如果那位何长官知道了……”   谢尽欢忽然苦笑了一下。   “你想说,怕何顾觉得我不干净?”他转过头看向傅声,“不会的,许映山看着人模狗样的,实际上好多年前受过伤,早就不行了。我们俩发生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事儿,无非是他折磨我的手段狠了些。”   不仅是傅声,连一直挂着笑的裴野表情都霎时僵硬了。   “还是不要了,”傅声伸手,“我说的不是什么清白不清白的问题——”   谢尽欢站起身,轻巧地躲开傅声的手,走到柜子前把那东西放进去:“这个交易我答应了。比起何顾那个一根筋,或许与你们合作胜算更大些。”   屋内的两人谁也没有看谁,却不约而同地沉默。   谢尽欢把抽屉上了锁,转过身,看看做着的俩人,扬了唇:“都哭丧着脸干什么?放轻松,只要能成事,其余的我都不在乎。”   他忽然有些顽劣地一笑,走回茶桌旁,驾轻就熟;撑着桌面倚坐在茶桌边,低头看着傅声的脸。   “你看起来比我大,我也叫你哥,可以吗?”   谢尽欢没有一点包袱,傅声愣了一下:“可以——”   谢尽欢:“你的名字是哪个字?”   “声音的声。”   “哦,”谢尽欢眼睛往上翻了翻,自说自话地回忆起来,“过去我在这儿经受‘训练’时,也有个比我大一些的哥哥,我叫他阿笙,吹笙的那个笙。你和他很像,看着都很温柔又很有文化的样子,让人很容易亲近。”   傅声问:“后来呢?”   谢尽欢咧嘴一笑:“没熬过去,死了。”   也不知这话哪里触到了逆鳞,裴野的脸色忽然变了。   “他是他,声哥是声哥,别总掺和在一起聊。”   谢尽欢看了眼面色不悦的青年,露出一个十分甜美的笑,换了一般的alpha,见之神魂颠倒也不为过。   “瞧你紧张的,怎么,是觉得不吉利,要避谶?”   他又回过头,同情地看着傅声:“声哥,你眼光也忒不好了,怎么跟了个这么不三不四的alpha?我跟你说,我见过的男人多了去了,一眼就能辨认出来alpha是不是下流胚子。”   傅声眉心惊慌地一跳:“我没跟他——”   裴野忍无可忍,站起来:“话已经说完了,我们走吧声哥。”   谢尽欢笑着叫住他:“等等啊裴警官,你就打算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去?”   裴野刚要走,闻言停步:“怎么?”   “你也太小瞧我们这里的客流量了,”谢尽欢意味深长,“这儿到处都是首都警政军界的人,现在时候不早了,正是来客的时候,你是打算明天就让‘某年轻警官千金一掷翻牌花间苑头牌’的新闻传遍大街小巷吗?”   裴野呆住。傅声蹙眉:“那我们想办法乔装打扮一下。”   “我的好哥哥,这一招可使不得。”   谢尽欢轻笑,一撑身子从桌上下来,走到同样起立的傅声身旁,“你的这位alpha呢,看着让我讨厌,唯独这皮囊连我也不得不承认算是鹤立鸡群,而你,如果想假扮成我们这种人跟着他离开的话,就更不可能了。”   方才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被谢尽欢就这么直白地点破,傅声面上顿时有点发烫。他强撑镇定问: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很好看呀,”谢尽欢诚恳地眨眨眼睛,“花间苑不缺少俊男靓女,可你的姿色在这里也足以引起轰动了,想要低调是不可能的。”   “……”傅声额角轻微一抽,“多谢夸奖,实在不行扮成女omega总能稍微蒙混过关吧。”   谢尽欢摇头,绕到傅声身后,两手搭住傅声肩膀,不顾裴野瞬间黑了的脸,探头在傅声耳畔笑道:   “这就又错了。来,让你的alpha小男友看看——”   他手上用力一扳,傅声冷不防脚下踉跄,随着转了九十度面向裴野,谢尽欢嘻笑着,一只手下移,在傅声腰间比量一下:   “脸嘛倒是没的说,骨架虽然轻盈,腰也够细,不过身高太高,肩膀比女omega宽太多,最重要的是,花间苑这浓妆艳抹的风格和你的声哥也忒不搭了!”   他忽视傅声愈发涨红的耳根,又贴过来撩起傅声的马尾:   “不过非要坚持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帮忙,我这里还有支唇膏,顺便还能帮你的omega刷刷睫毛……你们确定吗?”   “够了。”   裴野大步上前,一把将僵住的傅声拉过来,搂住傅声的腰将人护在身后,“谢尽欢,少拿你们那一套调戏他。”   “哟,我这不是没说什么嘛。”   谢尽欢咯咯笑够了,倚回茶桌边,懒懒地指了指屋里的一扇暗门。   “真不禁逗。”有着混血相貌的柔美omega拢了拢脑后的一头金色长发,“从这走吧,出去别说我这有暗门,知道吗?记得低调一点。”   傅声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没等反应过来,裴野已经抿紧了嘴,拉着傅声快步离开,全然不复和谢尽欢刚见面时占尽上风的模样。   他晕晕乎乎地跟着裴野穿过暗门,在昏暗的楼道内沿着楼梯往下走。   又是吱呀一声,暗门也在身后关上了。   裴野终于忍无可忍,咬了咬后槽牙:   “性格真够差劲的……”   他走了几步,放开傅声的手,转过身仰头看着几级台阶上面的傅声:“声哥,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傅声摇头,垂下眼帘。   “其实今天你本可以不带我来的,”他说,“我什么忙也没有帮上,你叫我一起出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裴野脸上的愠怒慢慢消退了。   傅声静静站在阴影中,他穿了件黑色的长风衣,衬衫外套了件浅色薄马甲,长裤熨烫出锋利的线,衬得肩颈修长平折,双腿笔直,踝骨细得不堪一握。   他确实与花间苑格格不入,有种侵染风霜却不染风尘的清冷淡泊。   裴野眼里的光柔和下来。   “谢尽欢是这的头牌,这世界上他最防备也最痛恨的恐怕就是alpha,”他说,“声哥看起来远比我平易近人,我和你一起来,他一定对你天然地有好感,顺带着也能对我不那么抗拒。”   傅声没有反驳,却也没有动。   裴野于是无奈地接着道:“……还有就是,我想和你找个机会一起出来,就这样。”   傅声琥珀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光。   “就这样?”   “就这样。”裴野跟着重复。   傅声与他对视一会儿,发出一声很轻的嗤笑。   裴野没有慌,反而也跟着嘿嘿地笑了一下。   “你知道的声哥,我这人天生就坏心思多。”他道。   傅声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心道自己果然还是不该对裴野这种坏心眼抱有什么温良的期待,就在这时。   “喂,兄弟,你这是点了花间苑哪位小公子?老子来过这好几回,从没见过这么水灵漂亮的,哈哈哈哈……”   楼梯下方的门被推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拐进来,看见高高站在上方的傅声,眼神都要拉丝了,口中对裴野说着话,脚步却七拧八拐地向着楼上走来,“美人儿,明天有人预定你吗?或者要不要今晚就陪哥哥喝一杯,我出双倍价钱!”   酒精气味与刺鼻的alpha信息素混杂,傅声禁不住皱起眉头。   对方俨然醉的快要失去行动能力,傅声不想理会,正要绕道躲开,忽然见一道黑影闪过,扑通一声!   只见那色胆包天的醉汉“啊”的一声,身体撞上楼梯栏杆,随即以一个自身不可能完成的刁钻角度掀翻下去,直直掉进地上铺着的一堆废旧纸箱里!   灰尘四溅,傅声一惊,忙俯身向下看去。醉汉摔下去的距离大概一米左右,摔不死人,却足够他喝上一壶的,男人的身体呈大字型倒在砸扁了的废纸箱子中,动弹两下,吐出一口白沫,昏了过去。   傅声一个激灵,回头:   “裴野!”   被怒喝的青年站在暗处,深邃的眼眶里笼着一层阴影,叫人看不清表情,却依然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阴鸷乖张的气息。   傅声压低声音:“闹出这么大动静会暴露的!”   裴野微微抬着头,漆黑的双眼注视着傅声,而后咧了咧嘴,痞子似的一笑。   “没有监控,没事的。”他说。   傅声脸上的肌肉一紧,愣是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裴野往上迈了一级台阶,锋利的眉眼慢慢暴露在昏黄的光下。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傅声。   “我想和你时时刻刻待在一块儿,声哥。”裴野一字一句道,“可今晚到了一半我就后悔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儿来,把你至于这么危险的境地,还让这些臭虫随意开你的玩笑……我没杀他们,已经足够心慈手软了。”   一股凉意爬上后背,傅声深知裴野没说谎,最后那一句更不是耍狠说大话。   裴野眯了眯眼睛,又往上走了一步。   这一次,他们离得不能更近,胸膛几乎要靠在一起。   傅声第一反应便想要后退。   裴野没有阻拦,目光在傅声那肌肤瓷白的脸颊上一寸寸掠过,描摹着眼中人面部流畅的线条与五官清晰分明的形状。   他忽然想到刚才谢尽欢那不着边际的话。   于是青年目光先是上移,在傅声卷翘的睫毛尖儿上停留,而后慢慢落至对方干燥柔软的唇瓣。   若是真的将这本就浓长的睫羽刷得更黑,又用润唇膏擦拭那不点而红的唇面……   裴野呼吸蓦地便重,哑着嗓子笑了笑。   “声哥,你今天没贴阻隔贴。”   他忽然说。   傅声愣了愣,抬手一摸,触到后颈的腺体,那里居然已经开始肿胀起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   不只是忘了贴阻隔贴这么简单。   ——作为一个有着失调症的omega,他的临时标记已经消除了。   这段时间正是因为“仗着”自己的临时标记,傅声一直懒得贴阻隔贴,可或许是花间苑过于浓郁纷杂的alpha信息素刺激,他的临时标记居然就在今晚提前失效。   雪松味的清冽信息素逐渐蔓延开,傅声的眼尾肉眼可见地染上一抹红晕,裴野伸手轻轻拉住傅声的手腕,掌心拢住对方腕骨内侧勃勃跳动的脉搏。   “你现在状态不好,得尽快跟我回别院。”裴野斩钉截铁地说,“花间苑到处都是alpha的信息素,你吃不消的……”   傅声喘了口气,胳膊突然一动,抽出手。   裴野的笑容慢慢敛去。   傅声克制地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忽视后颈存在感愈发明显的腺体,嗓音发涩:   “裴警官,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都让我看不明白。” 第93章   上一次傅声说“不明白”的时候, 他们在别院里几乎闹了个天翻地覆。   可这一次,裴野看起来反倒冷静极了。   “不明白什么?”他问。   他们在台阶上对望,虽然差了一级, 可二人的视线还是几乎持平。   裹在风衣下的身体细密地颤抖起来,傅声忍着散发信息素的本能, 嗓音沙哑:   “这么久了, 一而再再而三打消你的热情, 泼你的冷水,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退缩?”   “正常人或许早就该放弃了……难道听到我对你说那些话的时候, 你心里就不难过吗?”   裴野稍微垂眸,近距离盯着傅声的脸, 后者说完后喘息沉了些,肩胛起伏,似乎比自己这个被诘问的人还要激动。   他扯了扯嘴角:“这些都是我应该受着的。”   傅声怔住。   裴野看着他,眼里的柔情浓到化都化不开。   “要是妄想着简简单单就能挽回声哥的心, 那我成什么人了,声哥因为我吃的苦又算什么。”裴野低声说,“当初声哥对我心灰意冷过,现在是我自己决定要重新开始, 要是能够追到声哥,那才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那个谢尽欢说得对, 一个不三不四的小年轻alpha, 如果真能和声哥在一起可算是捡了大便宜啦,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后颈腾地烈烈燃烧起来,傅声琥珀色的瞳孔微缩:   “少说这种油嘴滑舌的漂亮话。”   狭窄的楼梯间内,裴野的整张脸终于浸在偏暗的光线里,棱角分明的脸上慢慢挂起一点无奈的笑意。   “我发誓, 毫无夸大成分。”裴野说。   傅声默然,眼神闪躲地飘向侧面。裴野伸手去拉他:   “真的该走了声哥,我站在这里都能闻到你的信息素了。回去给你找一针抑制剂,啊。”   再次被握住手腕的瞬间,一股热流顺着皮肤贴合的地方流窜过四肢百骸,青年脑后的发丝一颤,也不知怎么就生出作对一样的倔强劲头,又想甩开手:   “我根本没有事。”   裴野忽的跨上一步,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用力一拽,傅声失去平衡向前一扑跌入裴野怀中:   “裴——”   二人站在同一级台阶上,青年骨节分明的另一只大手覆住傅声的侧脸,猝不及防将人反压在墙上,俯身吻了下去。   傅声身体剧烈一震,想要挣扎的身体却不争气地一阵酥麻。他头脑一片空白,双腿发软,雪松味的omega信息素如倾泻的山洪灌注在整个楼梯间内,他下意识阖上眼帘,昂着头无力地承受着,喉咙里溢出猫儿似的呻.吟。   每闷哼一声,裴野的喘息便也愈发粗重,喉结剧烈滚动着,单手捧住傅声的脸用力加深了这个放肆的吻。   激烈的亲吻持续了不到十秒,裴野喘息着抬起头,二人肩膀都剧烈起伏着,傅声被紧紧压在墙上,脸色却异常苍白,偏过头边喘边打着冷颤一般发抖。   方才的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裴野沉沉地望着傅声发红的唇瓣,眼底的占有欲几乎要撕裂开一个无底洞,将面前的人吞吃入腹。   他莫名有些阴沉地一笑:   “声哥刚刚都配合我伸舌头了,莫非是因为声哥你天生舌头比较敏感,很喜欢和我接吻不成?”   傅声恼羞成怒,颤抖得更厉害:   “你个混蛋!——”   下一秒,雪松味的信息素涌起堪比爆炸般的海浪,傅声突兀地呜咽出声,裴野终于不笑了,熟练地一把将人横抱起来,快步下楼出门向楼后停着的黑色库里南走去。   傅声剧喘着:“放我下来——呃……!”   裴野把人抱进副驾驶,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关上车门。就这两三秒的功夫,封闭的车内已经充满了雪松的香气,傅声蜷缩在座位里,额发汗湿,失调症迅速侵占了每一寸神经,他奄奄一息地喘着气:   “裴野……”   裴野光速拉下安全带系好,车子发动的颠簸让傅声又是一抖,痛苦地偏过头去,琥珀色的瞳孔涣散地微微震颤着。   “停不下来,”他已然有些神志不清,断断续续地念着,“信息素,我控制不住……唔!……”   嘶哑的气息让裴野握着方向盘的手再度一紧,满车的信息素令青年额角绽起忍耐的青筋,他咬牙道:   “声哥,我马上带你去最近的药店——”   忽然一只滚烫的手抓住裴野的胳膊。裴野轻轻一颤,狠踩下刹车,转过头。   傅声勉强撑起身子,抓着裴野的手用力到手背上青筋绷起,眼神努力聚焦,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来不及了,标记我。”   “不行,你现在的身体条件不允许反复临时标记!”   裴野急道。傅声虚弱地喘息着,忽而释然了什么似的一笑。   “那就完全标记我。”   他说。   裴野的心跳仿佛猝然停止了。   他下意识松开握着方向盘的手,扶住傅声摇摇欲坠的身体:“声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现在不清醒,我,我马上带你去最近的药店……”   可他越说下去便越绝望地发现,傅声是对的。红灯区附近哪有什么药店,就算有,那些劣质廉价的抑制剂只会对傅声这种失调症患者起到反效果,或许没等他开到目的地,傅声就会在痛不欲生的情.热下昏厥休克过去。   车内的信息素再度浓郁了几分,傅声隐忍地哽咽了一声,身子险些栽倒下去,裴野急忙一把将人搂过来,单手拔下车钥匙,手臂发力,愣是把傅声抱到自己的驾驶座上。   两个成年人拥挤地蜷缩在狭小的驾驶位中,傅声浑身软成了一滩水,他一下下轻抚傅声紧绷的脊背,却感受到阵阵抽搐,裴野反应过来这是要提前进入急性信期的前兆。   甫一凑近,雪松的清香便扑面而来,裴野两腮发酸,太阳穴都忍耐得突突直跳。   傅声的风衣不知何时已经褪下半挂在臂弯,他感受着在自己怀里轻蹭的滚烫身躯,喉咙哽了哽,在傅声耳畔沉声问:   “声哥,你刚刚说要我终身标记……你看看我,还认得我是谁吗?”   怀里的人轻轻呜咽着,不说话。裴野扳过傅声瘦削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后者睫毛颤抖着,勉强半睁开眼,眸中一片湿漉漉的雾气。   “这是一辈子的事,声哥,我不能……”裴野的声音竟也开始发抖,“看着我,我是谁?嗯?”   缱绻灼热的吐息喷出,傅声眼神迷离地看了裴野一会儿,唇齿间鲜红的舌尖微微探出,二人的额头几乎要抵在一起。   裴野咬牙:“让我标记你,你就没有回头路了,你确定吗?!”   他们对视良久,傅声不知哪来的力气,齿间泄出吟.哦般的叹息:   “……我、确定……”   话音刚落,裴野一把扣住傅声的后脑,粗暴地咬上青年的双唇,将所有的声音都吞没在发疯般的深吻之下。   ……   夜色四合,红灯区绚烂的霓虹灯不断变换出莫测的光影,热闹的世界角落,唯有无人路过的花间苑楼后的小路铺陈着沉寂的鸦色。   道路尽头,安静停放着的黑色库里南却不时涌起波浪般的振动,驾驶位的车窗内隐约能看见模糊交叠的人影。   直至砰的一声闷响,一只骨节纤长的手覆上车窗,留下一个带着雾气的手印,苍白的指尖似乎想要抠紧光滑的玻璃却无处借力,从骨骼匀长的手指直到单薄的手掌都在瑟瑟发抖,一分一分下滑。   倘若此时有人屏息经过,还能隐约听见车内微微喘着气的低语:   “放松……嘶,声哥你别乱动……”   “乖,老婆闻起来好香……”   月光洒落下来,隐约勾勒出车内交.缠的二人,二人面对相拥,上面的那个扶着另一个的肩膀,纤瘦的窄腰摆动,而后被另一人按坐在怀中。   随即他一阵激颤,伏软在那人怀中,被对方低下头一口咬住后颈,而后如受伤的野兽幼崽般呜咽着发抖,却乖顺地任人叼着最脆弱的腺体研磨,慢慢没了动作。   或许是上天垂怜,月亮很快被乌云隐去,那香.艳糜.乱的美景很快随着月光一同被隐匿,只留下车窗缝隙中若有若无散发出的、雪松与薄荷味混杂的淡淡芬芳。   *   一个小时后。   黑色库里南开出红灯区,平稳地行驶进道路中央。   发动机的轰鸣被隔绝在车厢外,裴野打了下方向盘,不着痕迹地向后视镜瞥了一眼。   镜中倒影出他的身影以及被丢在车后座的几件衣物,裴野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鼻子,侧目往副驾驶位看了一眼,清清嗓子。   “好点了没?”   他问,尽量让语气显得放松,装出一副闻不到车内浓郁的信息素的模样。   副驾驶座位靠背被放倒至最低,傅声清瘦的身子裹在薄毯里,背对着裴野侧躺着,他看不到傅声的脸,只能看见青年披散开的漂亮长发,赤.裸的肩胛骨,以及腺体肿胀的苍白后颈。   傅声没回话,窝在副驾驶,单薄的肩胛骨随着呼吸起伏。   车内气氛看似平静,实则有种疲惫下的诡异。裴野忍不住侧头望了傅声一眼,开口时难得结巴了一下:   “声、声哥,很快就到别院了,要不……”   他一边措辞一边思考要不要和傅声商量“我帮你把衣服穿上”这件事,身为血鸽的十六核大脑终于也有了算力枯竭的这么一天。忽然,傅声动了动,细瘦光洁的手臂从毯子里伸出来。   裴野吓了一跳:   “咋了声哥?”   然而傅声只是捂住胸口的薄毯,另一手扶住酸软的腰肢,吃力地翻了个身,勉强朝向裴野这边。   那张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清隽立体的五官同样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睫羽暴露了这具身体的主人此刻的孱弱与疲倦。   “车上为什么会有毯子。”   傅声嗓音十分沙哑地问。   裴野愣了,回正视线,若不是开着车,此刻他或许不知该把把手往哪里放。   他不敢去看身旁omega那被薄毯勾勒出的身体线条,坐直了身子:   “声哥,你问这个干嘛?”   仅仅一个小时过去,傅声的眸中已恢复一贯的澄澈,眼底如古井无波。   他双唇轻启,道:   “你备着薄毯,是不是……”   傅声忽然顿了顿,眼底恍然闪过一丝冷色。   “你是不是早就预谋到这一天了。”他问。   裴野:“……啊?”   傅声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脸上甚至隐约有些赌气似的不满。   裴野烦躁地抓抓头发:“不是,声哥你怎么总赖账啊!刚刚是你要我标记的,我怎么可能蓄谋……”   傅声裹紧了薄毯,撇过脸去。毯子下一双白花花的长腿晃过余光的视野,青年忽然有点口干舌燥,努努嘴:   “行,我说就是了。前段时间你不许我进别院探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受欺负,所以就把车停在院子外,夜里冷了就盖着它。”   傅声蓦地怔住,扯着毯子的手松了松:“你一直在车里睡?”   裴野不情愿地咳了咳:“嗯。”   傅声默默低下头,抓过薄毯的一角,垂下头小心地嗅了嗅,睫羽压下眼底猝然漾起的一片涟漪。   淡淡的薄荷味道,还残存在柔软的毯子上。   裴野没有说谎。   傅声强压下脸上一闪而过的动容,低着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腹腔忽然一阵撕裂般的刺痛,疼得他气息倏地颤抖。   “扯到旧伤了?”裴野头也没回地问,“刚刚都怨我,不知道你吃不住劲儿……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   傅声把手绕到身后将薄毯掐紧,有气无力地一下下捶着腰,咬住嘴唇,打定了主意不搭茬。   车子驶离主干道,向着医院的方向开去。裴野忽然小小地叹了口气。   他道:“声哥,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毕竟标记之后你会对我这个alpha的信息素产生很大的依赖,虽说不会意外进入信期,可……”   他没有说下去,可有些话足以心照不宣。   医院的家属区已经出现在不远处,别院两层楼都黑黢黢的,只有岗亭的灯光远远亮着。傅声心里忽然有点慌,想起自己身上只赤条条地裹了件薄毯,顿时松手就要爬起来:   “把衣服给我——喂!”   车子停在别院外,裴野拔下车钥匙:“晚了。”   他开门下车,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一把将下意识裹紧毯子瑟缩的omega娴熟地抱入怀中,关上门就向院里走去!   傅声的脸腾地烧起来,浑身比方才在车内承受标记时还要沸腾十倍不止。   “怀宇,”他急得音调都变了,“怀宇会看见!”   让认识的人看见自己裹着一条毯子,长发凌乱,满身浓郁的alpha信息素和狗啃过一样的痕迹,就这么被抱回去,他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奋力想要挣脱,可没动弹两下,浑身的骨头缝都酸疼得要命,生殖腔内的胀痛也愈发明显。傅声很快便喘得厉害,蹬着腿挣扎,忽然听见岗亭的门拉开的声音:   “回来了啊——哎哟我艹!野哥!这这这——”   裴野目不斜视,抱紧了傅声,顺便把松垮的毯子扯紧:“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快要惊掉下巴的徐怀宇迅速回过神:“……好嘞!”   联邦好室友徐怀宇同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回岗亭,砰的关上门。傅声浑身登时卸了力,侧过头鸵鸟一样颤颤巍巍把脸埋进裴野胸膛。   非常好,到底还是把脸丢尽了。   傅声心灰意冷,像一具尸体一样被裴野一路公主抱回了主卧,将他放在床上。但到了这地步傅声还是不想完全放弃自己的颜面,掀开被子就要将自己裹住第二层,被裴野捉住:   “别闹了声哥,我帮你换衣服。”   到了这一步,傅声彻底失去了反制的力气和手段,标记后的不应期姗姗来迟,他身子又酸又麻,倒是裴野神采奕奕,衣服头发都没有乱,人模人样的扶他坐好,帮他套上睡衣,又跑出去翻出药箱,回来看着他喝水吃药:   “声哥,你躺好就行,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啊。”   傅声懒得答话,吃完药时太阳穴已经涨得不行,在床上翻来覆去愣是哪个姿势都疼得躺不住,他从不知道omega被标记之后居然会这么难受,裴野刚刚的话有些应验,此刻他倒真有点后悔自己图一时方便,选了裴野做自己的人形抑制剂。   或许是看出他辗转反侧的忍耐,裴野坐到床边,骨节分明的大手探进被子里,一路摸索。   傅声忽然战栗地唔了一声,抓紧了被角:“别碰我!”   “帮你揉揉腰。”   裴野今晚不知道哪来的强横的资本,语气轻柔,态度却得寸进尺,丝毫不退让。   傅声呜地转过头,额间隐约又渗出虚汗,颈侧筋骨绷紧凹陷。   他半阖着眼,纤长的睫羽簌簌地抖,良久才恨恨地低声命令:   “那边……”   裴野勾了勾唇,配合地挪了个位置。   标记后的alpha与omega多少都会受到基因里的天性影响,前者占据主导、征服,后者习惯于臣服、顺从。傅声全然不觉这悄无声息中自然发生的改变,昏昏沉沉中又想爬起来,裴野立刻握住他肩膀将人按回去:   “起来干嘛?”   “今天轮渡的复原工作还没做。”傅声呢喃。   裴野啧了一声:“你怎么对新党的任务越来越伤心了,完不成就完不成呗。”   傅声人消瘦得厉害,春天买的睡衣如今穿着已经空荡了许多,下颌线清晰分明地连接肩颈,整个身体线条都清楚地紧绷着,不时皱皱眉,于是青年小心避开之前傅声做过手术的伤口和方才在傅声腰上掐出来的淤青,小心地按揉。   没过几分钟,傅声便汗涔涔的,疲惫地阖眼,嘴里喃喃着:   “必须要完成,轮渡……”   裴野垂眸看着他,视线划过傅声在软枕上铺散开的浅栗色长发,手背上却隐秘地绽起几道青筋。   傅声躺在床上闭眼承受着,眉心轻蹙,痛苦与欢愉掺半的表情,蓦地让他联想到不久前车内的旖旎风光。   车内那狭小的空间里,他们几乎毫无隔阂地紧紧依偎,分明夜色浓重,可那个在他怀里的身影却深深烙印在裴野的脑海中,尤其是艰难起伏时对方抬手将耳畔碍事的长发撩到脑后,接吻前下意识将头发拨开的小动作……   禁.欲的人偶尔释放天性的模样,便性感得足以要了他的命。   他又没出息地口渴了,连忙将心里那点龌龊的小火苗掐断,轻轻爱抚傅声的长发,傅声偶尔轻哼一声,被子里间或溢出一缕雪松味的幽香,像只被摸得舒服了弓着背打呼噜的小猫。   也不知哪根筋搭错,裴野用手胡撸了一把傅声的头发,嘿嘿笑道:   “声哥,我改主意了,其实你留长头发更好看……我是说,声哥什么样子都好看,长发也很漂亮。”   傅声裹在被子里,有些消瘦的侧脸埋在软枕中,肩膀塌了塌,咳嗽两下:   “闭嘴……”   裴野置若罔闻,替傅声掖好被角。   “声哥,为什么要主动找我完成标记,”他嗓音磁性而柔和,“明明上一次迫不得已的临时标记你都不肯,宁可去死也不想让我碰你。”   傅声不说话。裴野习惯了对方在许多问题上的沉默,自顾自说下去:   “你是比起以前更容易接纳我一点了吗,声哥,还是你单纯想要利用我这个alpha行个‘方便’?”   他又笑起来:“不过就算你这么想,我也心甘情愿,声哥,被你利用也总比被你置之不理要强上太多……”   慢慢他便说不出话来。卧室里一时静悄悄的,裴野停下手上的动作,发现傅声再也不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吃痛的哼唧都没有,小扇般的睫毛垂下,苍白的眼帘阖拢,呼吸轻浅而规律。   他俯下身,唤道:“声哥,睡着了?”   对方身子缩了缩,没有反应。   裴野苦笑:“睡着了也好,养养精神。”   他想起身离开,可不知怎么,身体像不听使唤一样动弹不得,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傅声的睡颜。   他很少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傅声,小时候没有,现在就更没可能。他们少有的几次看似亲密无间的接触都是情急之下仓皇与不得已的结果,然而每当他想要叩问傅声的内心,都会被斩钉截铁地拒绝。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苦果,可他一次次的不死心,只是不想见到傅声自暴自弃。   裴野的目光细致地在青年微皱的眉间划过,看着看着,心疼地蹙眉,俯首在傅声额头落下一个吻。   “声哥,”裴野哑声问,“如果今天在花间苑解除临时标记时,你身边的人不是我,你也会欣然接受其他人标记你吗?”   回答他的只有时钟的滴答声。   裴野直起身子,最后看了一眼睡着的傅声,像是回过神,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蠢的问题,无奈地吁了口气,起身离开。   房门关上了。   直到脚步声远去,床上的青年眼睑忽然一动,于暗夜里默默睁开眼,琥珀色的眼底隐约划过深不可测的幽亮。 第94章   翌日, 晚十点。   以情色产业闻名的红灯区内,有着金字塔尖之称的“名楼”花间苑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从大厅内走出, 另一个穿着警服的青年也跟了出来,左手插在兜里, 右手拿着电话:   “沈老师, 许映山的事大概就是这样, 证据我这边会有人给你送去的, 到时候曝光要小心一点, 都冲上去参许处长一本,就会看出来是集体商量过的了。”   电话那头不耐烦地叹气:“真够滑头的啊你, 要不是资产管理局咱们的人昨天提醒我,我还不知道你投资完中兴,又把它记在我的名下。记我名下就记了,你也跟我说一声啊!”   “这还用说, 记为我名下的产业,到时候组织顺藤摸瓜一查,我不就暴露了?”   裴野歪头夹着手机,从兜里掏出一只录音笔, 扔给带自己出来的那个男人,“你想啊沈老师, 就算他们发现这‘反动派’报社是你注资的, 你可是国内计算机领域的权威,他们真敢说抓就抓,说判就判?一时半会他们拿你什么办法都没有。”   “鸡贼。”沈辞冷笑着骂了一句。   裴野看着面前的青年接过录音笔,对他笑笑,接着和沈辞这边说道:“沈老师, 最近新党支持率下降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知道,但不太细。你最近如何?之前的伤恢复好没?”   “多谢关心,”裴野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不管是首都的赌场还是□□,都不是目前我们的首要目标,现在的我们也没能力管。让大家沉住气,有些东西得徐徐图之。”   电话那头沉吟一瞬:“我明白。”   “没别的事了,沈老师辛苦,有事明天再说。”   电话那边嗤笑一声说了句赶紧滚蛋吧,裴野挂了电话,转头看向站在一旁一直注视着自己的青年。对方比裴野还略微高大魁梧一些,表情严肃,嘴唇紧抿着。   “何大哥,这录音笔经过改造,你的声音后期会模糊处理掉的,可以放心使用。”裴野露出一个格外真诚的笑容。   何顾握着录音笔看了看,又抬头重新盯住裴野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些不实的踪迹。许久,青年低声道:   “扳倒许映山,首都装备处一定会有人找我算账,但我不怕。你呢,裴警官,就算你有个总参的哥哥,就能保证他一定护得住你?”   裴野没受伤的肩膀耸了耸:“你思路错了,何大哥。我可没想真让装备处怎么样。只不过,查封红灯区,明面上一定要我们特警局出马,新党想要抢下不夜城据为己有的计划刚刚落了空,过段日子红灯区他们的地盘又被警备部端了,你说这口气他们咽得下么?”   何顾眼色一沉:“裴警官好一招离间计。”   “都说了不用叫我裴警官了,何大哥,我对这称呼有心理阴影。”裴野笑笑。   青年移开目光,看向裴野始终插在兜里的左手,扬了扬下巴:“听说你受伤了,没什么大事吧?”   “被子弹擦中而已,碎弹片取出来就没事儿了。”   何顾点点头,忽然又话锋一转:“我听尽欢说,你似乎有一个,爱人。今天为了帮我,让你陪我来花间苑这地方,你爱人会介意吗?你告诉他,就是我这的情况特殊才请你来的,别让人家误会。”   裴野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刚刚在楼上自己与何顾相好的那个小花魁斗嘴时,脱口而出的那句“我爱人”如何如何。   可就算知道了,如今的傅声会介意吗?   他还会像当初那样,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裴野温柔漂亮会下厨的女朋友”,为了徐怀宇口中的一句“嫂子”而心酸吃醋,扯出一大片子“声哥替你预备聘礼”的醉话,为他不见天日的感情默默难过吗?   他忽然发现,自安全屋傅声鼓起勇气和自己诀别之后,他的声哥好像再也没有那样强烈地在乎过他。   裴野公式化的笑容顿时变得僵硬。   “他,他那人可没有安全感了,盯我盯得特别紧,我正想着该怎么和他解释这么晚还不回去陪他呢。”   裴野脱口而出,“不过omega没有安全感也很正常嘛,我爱人他身体又不好,所以平时特别黏我。”   何顾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点羡慕:“你们感情真好。”   裴野挠挠头发:“还行吧,都多少年了,吃醋也是在意的一种表现……那我回家了啊,不然我爱人该着急了。”   “嗯,今天多谢你了,小裴。”何顾对他挥挥手,“回见。”   “好嘞,何大哥回见。”   他转过身,拉开车门上车,坐在驾驶位上,看着那边何顾也走到路边上车,很快车子开走了,驶入一片夜色中。裴野长舒了一口气,颓废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从内到外地塌陷下来,瞳孔渐渐失去焦聚,双眼无神。   他又撒谎了。   曾经当着三个室友的面夸夸其谈,以傅声为模板描绘出一个完美无缺的温柔人妻,如今在一无所知的何顾面前,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因为好面子而谎话连篇的少年时代,绘声绘色地夸耀起所谓的爱来。   只有在自欺欺人的虚构人生里,他才拥有片刻的幸福。   “回家,”裴野喃喃着冷笑一声,“回哪个家……”   爱才能构筑名为家的港湾。傅声放手了,他们便走散了,航船终夜漂荡于深海,无处停泊。   裴野握着方向盘的右手逐渐颤抖。   *   营救赵皖江,暗戳戳地站队了卫宏图这一边后,裴野做好了被裴初什么时候狠狠收拾一顿的准备。然而一周过去,眼看自己都给何顾和许映山搭上线了,裴初还是毫无动静,全然不像以往他睚眦必报的作风。   直到这一天。   “哟,小裴啊,一转眼长这么高这么俊了。大小伙子咯!”   “主席好。是好久不见了。”   新党主席的竞选团队的名单终于对外公布,裴初的名字赫然位列其中。   第一次线下拉票演讲集会结束,当天中午,军部总参办公室内。   时光荏苒,党主席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两鬓斑白,声音却洪亮如钟:“坐,都坐!裴初啊,你弟弟看着可比你有朝气多了,这点你不如他啊。”   屋内气氛像是过年时一家子亲戚坐在一块儿寒暄似的热络,裴初笑着请党主席坐下,转身去拿茶叶:“怪不得大家都说,主席对我们哥俩就像父亲一样呢。做父亲的哪有不偏心小儿子的?”   男人爽朗地大笑:“好好好,以后这种让你俩争风吃醋的话,我少说就是了!”   裴野在一旁赔笑,两腿合拢,坐得规规矩矩。   他还在特警局开会,一个电话就被叫来,卫宏图也没拦他,千里迢迢专程过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坐在这陪党主席扯家常。   走到眼前这个男人这一步,不管手段如何心狠手辣、杀人无形,当着人前永远都能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印象中,当年将差点就要进到孤儿院的自己捞出来时,党主席也是这幅慈悲于怀的模样,可转身将他流放到首都街头做那有去无回的眼线的,也正是这个人。   一套茶具正好四个茶杯,裴初挨个斟满,恭恭敬敬捧给党主席:“您老小心烫。”   “还是你懂我的口味啊。”男人接过茶杯,却不急着饮,反而转过头细细打量起裴野来,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这才笑吟吟道,“孩子,你在首都特警局干得不错,老卫和我提到你都是赞不绝口。过去你的卧底工作做的就很好,如今看来,把你这块金子放在哪儿,都能发光发亮啊。”   “您过奖了。”裴野笑笑,也拿起茶杯。   “听说你执行任务受伤了?恢复得怎么样?”   “承蒙主席您关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足挂齿。”   “这样啊,”党主席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笑了两声,“孩子,我年纪大了,别怪我婆婆妈妈的。你就是缺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这么小的岁数,工作又忙又危险,身边没个人怎么行?”   裴野手微不可察地一颤,几滴滚水洒出来,指尖烫得通红。   裴初在旁边适时地拉开门,对着外头招招手:“进来啊,欣欣。”   多日之前那个百般推辞的约定还是被推到了眼皮底下。裴野慌忙站起身,看见一个姑娘走进来,动作有些扭捏。   那姑娘相貌清秀,穿着紫罗兰色的裙子,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侧编的麻花辫,垂在肩头。   女孩儿害羞极了,抬眼迅速看看裴野,脖子根儿都红了,鹌鹑似的低下头。   “裴警官好。”女孩儿说。   “介绍一下,这是我外甥女周欣欣,之前也在H大读书,去年出国交流了一年,上个月刚回国。你们俩都是一个学校的,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吧?”   男人拉着周欣欣的手让她挨着自己身边坐下,又拍拍裴野的手示意他别拘束:“你也坐。你看,我这个老家伙就是多管闲事,想着让你们年轻人多交流交流。”   “欣欣是个好孩子,就是内向了点,你和她同龄,又这么优秀,我和她爸爸都希望欣欣能向你多学习。动不动站起来坐下的,把我都搞得紧张了。”   裴野的舌头都有点不听使唤了:“主席,您这话太抬举我了。我在特警局就是执行任务,就和在组织里听从指挥一样,哪有什么、什么值得学习的……”   裴初忽然不轻不重地看他一眼,裴野下意识止住话头,见对方摆出他在外惯有的知心大哥哥面孔,温和地看着小姑娘:   “欣欣,还没吃午饭呢吧?裴野他才从特警局过来,应该也没吃呢,我和周主席还有工作上的事要谈,你们两个去找个地方解决一下午饭吧,好不好?”   周欣欣乖巧地点点头,又偷偷看了一眼怔住的裴野,小声说:“裴警官方便的话,我怎样都可以。”   一套组合技下来,今天这二人独处是怎么也逃不过了。裴野忍住想捏紧眉心的冲动,竭力让自己的笑看上去自然一些:“那不打扰哥和主席谈公事了。这边跟我走吧,小周。”   ……   “裴警官,是中途放弃学业来当警察的吗?”   裴初那黑心肠,了解自己亲弟弟的脑子,生怕他找借口溜走,让贴身的司机开裴野的车送二人去餐厅。这样一来不仅能看着他中途跑不掉,还能让俩人坐在后排,给彼此制造些亲密空间。   此时此刻,后座的青年任是长手长脚也只能老老实实缩着,愣是不和女孩儿有一点点肢体触碰,简直比上学时坐姿还要端正。   “组织的工作小周姑娘应该也有所耳闻,”裴野眼观鼻鼻观心,“读书无非就是增长本领见识,跟着组织历练,比在校园里学到的要多得多。”   没了长辈外人拘束着,女孩儿比刚刚自在了不少,看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不禁微笑起来:   “裴警官不愧是已经步入社会的人,想法就是比我们这些学生成熟。”   裴野机械地回以一笑:“小周姑娘过誉了。”   女孩的手放在膝盖上,无意地抓紧裙摆:“这家餐厅就在首都医院后身,拐弯直走就是。舅舅带我来过一次,是一家法式餐厅。裴警官吃得惯吗?”   “小周你喜欢就好,我不挑食的。”裴野依然笑得礼貌、谦和、客套。   “裴警官习惯和别人去什么地方吃饭呢?”周欣欣嗓音忽然有点发紧,“我的意思是……裴警官,有带过其他女孩子,或者omega出去吃饭吗?”   裴野一下愣了,第一次转过头,直直地看向周欣欣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或许是近距离直面这张英俊的脸凝视自己所带来的冲击力过高,女孩的脸再次羞成了红苹果。   裴野喉结上下一动,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个弧度:   “有过,”裴野一字一句地说,“和亲人一起。”   周欣欣了然地放松了一瞬,忽然蹙起一双柳叶眉:“可是……裴参谋长不是alpha吗?”   裴野的心头掠过一阵惊惶,目光下意识向周欣欣背后敞开的车窗外望去,嘴里吞吞吐吐的:“嗯,不是我哥,我是说……”   他忽然失声了。   ——这家餐厅就在首都医院后身,拐弯直走就是。舅舅带我来过一次,是一家法式餐厅。裴警官吃得惯吗?   女孩儿无意的一句闲聊,如惊雷在耳畔炸响。   他只想着应付周欣欣的爱慕了,却全然忘记,这里是医院后面,家属楼别墅区的必经之路。   而关押傅声的别院后身,刚好就在路边。   似乎是特意被叮嘱过要给年轻男女多留点时间,司机把车开得很慢,驶过别院楼下时,裴野的目光微微向上,顺着别院的外墙习惯性地向上看去,越过女孩儿的头顶,穿透一楼卧室窗边半开着透明玻璃。   猝不及防地,他撞上一片琥珀色的湖。   数米开外,傅声正站在窗边,早秋的风钻进窗缝,掀起发丝缭乱。似乎是因为风大恰好想过来关上窗户,傅声下意识抬手将过长的头发挽到耳后,甫一垂眼,二人竟目光相接。   或许只有一秒钟,或许更短,短得一霎不到。   车子驶过,他的世界却仿佛定格在这白日月色里。他清楚地看见傅声眸光剧烈一颤,扩散开的瞳孔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眼底的震惊、不解与无措尽数收入裴野视线之中。   裴野的脑子里嗡的一下,什么都听不到了。   车子驶过那窗户不过弹指一挥间,他的视线也紧随着傅声回过头向车后望去,甚至弯下腰一翻身,越过周欣欣撑住车窗试图探身向外看,可车速毕竟容不得他的视野多停留一眼,别院很快被抛在车后,在远处渐渐化为一栋小小的房屋。   “——警官?你没事吧?”   裴野回过神,这才听到周欣欣惊惶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他猛地抽回身,看着因为自己俯身凑近而兔子一样手足无措的女孩,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喘息变得格外粗重。   他的脖子像是生了锈一样僵硬地转过九十度,盯着后视镜里司机想偷看又不敢往后看的眼睛,嗓音一沉:   “停车。”   司机一惊:“血——裴野同志,参谋长说……”   “我说停车!”   他的手猝然搭上驾驶座的椅背,用力到骨节泛白,指尖深陷到真皮座椅里。司机一哆嗦,不得已刹了车,车子停靠在路边。   裴野深吸了口气,最后看向无辜而迷惘的少女:   “小周姑娘,对不起,刚刚我突然想起特警局有很重要、很紧急的公事,今天不能陪你吃午饭了。回去之后我会向主席解释的,这次放鸽子是我的错,改天我一定登门赔礼道歉。”   “没,没关系,”周欣欣晕晕乎乎地回答,“裴警官你怎么了,刚刚表情突然好吓人……”   他再也无心解释,拉开门跳下车去,头也不回地撒腿奔向别院的方向。   “声哥?声哥!”   一路几百米狂奔下来,冲进院子时裴野已经气喘吁吁,他顾不及擦汗,拉开门就要往里冲,岗亭里的哨兵犹豫着还是跟出来:“血鸽同志——”   他粗声喝了句滚,那哨兵碰了一鼻子灰,识趣地撤回岗亭里。   “声哥你听我解释——”他鞋都顾不及换,直奔卧室而去,“那女孩儿是裴初硬塞给我的,他怕我被警备部拉拢过去,想用联姻这种老掉牙的法子捆住我……”   卧室门推开,裴野一愣,里面并没有人。仿佛刚刚在窗口看到的那个身影,只是他自己的错觉。   他忽然心里升起一股预感,掉头出了卧室就往二楼冲。   噔噔噔的一阵急促脚步过后,他扶着侧栏抬起头,果然看见门口即将进入研究室内的傅声。   裴野情难自禁地唤了一句:“声哥别走!”   傅声的脚步猝然顿住了。他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无力地垂下腕子,负手而立。   “找我有事吗。”傅声没有看他,问。   裴野气息还呼哧呼哧地喘,两腿也发起抖来。   傅声不肯看他。傅声的目光欲盖弥彰似的死盯着研究室的门,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可什么都没有,仿佛他宁愿凝视一团空气,也不愿再看裴野一眼。   “她是主席的亲外甥女,他们想用这个把我和他们捆绑到一起,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抬头死盯着傅声,语气又急切又卑微,“那女孩儿也不知情,我不想让她面子上过不去,就想着吃完这顿饭再找个借口把她打发了算了。声哥,你别误会,我这辈子都是你一个人的alpha,要是对你不忠,我立刻就——”   “我没什么误会的。”   他倏地呆住了。   傅声眼底微光流动,垂下眼睫:“我看不到她的正脸,不过看背影,也能知道是个美人坯子。你们两个挺般配的。”   那种失重般头晕目眩的感觉久违地回来了。裴野嘴唇蠕动了一下,干笑出声:   “什么,什么意思?”   他直起腰,目光仿佛被无形的冷箭中伤过:“我们两个坐在一起,你心里没有感觉吗?我被推出去和人相亲,你感到无所谓,是不是?”   傅声身侧的手指尖动了动,重新抬起胳膊搭住门把手:   “我要进屋了。轮渡系统的加密很严格,包括但是不限于指纹、声纹、虹膜识别和输入习惯监测,你在这说话走动都会影响我的身份识别的,请你快点下楼去……”   “话没说清楚之前你哪儿也不准去,傅声!”   他的手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向后一甩,纤细的腕骨禁不起这般剧痛,傅声皱眉,被拉扯得后退两步,眼睁睁看着裴野两步迈过最后几级台阶,黑色的影子倾轧过来,阴霾覆盖住他失了血色的脸。   “刚刚在车上,我看到你的眼睛了,我们明明都看见彼此了!”裴野咬牙,“你敢说,当时你心里没有感觉难以置信,没有一点点愤怒吗?”   傅声本来束着个松垮的低马尾,被拉扯了两下,头发有些散了,他轻轻一挣,挣开裴野钳着他的大手,微微偏过头将发绳取下来,利落地将头发拢好。   “我有什么资格愤怒,”傅声一边把头发重新梳起一边说,“裴警官样貌佳、能力强,还有个总参的亲哥哥,和你们党主席家的大小姐也算是一对金童玉女。”   说着,他放下手,抬眼看着脸色煞白的裴野:“裴警官,虽然我们不是同一阵营,但看在过去七年的情面上,我还是祝福你和那位女孩的。希望你们两个幸福美满——”   “你闭嘴!!”   一声暴喝,傅声睫羽轻颤,却当真抿了嘴唇,不说话了。   “不该是这样的,”裴野吼完却立即心疼了,拉过傅声又开始因为躯体化而微微发抖的手,“声哥,你我之间不该是这样的……你别说反话,有误会我们应该说开的,当时在窗边你明明很难过,我心都碎了,恨不得当时就从车上跳下来告诉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是在乎我的对不对?声哥一直都在乎小野的,小野和别人在一起了,我的声哥该怎么办呢?”   傅声脸上毫无波动,眉宇间却有什么一直强撑着的神倏地散了。   青年的呼吸艰涩起来,慢慢张开唇。   “裴警官往后又喜欢谁,和谁在一起,与我无关。”傅声轻轻地说。   裴野喘息都滞了,怔怔开口:“声哥你,你真的不吃醋?”   傅声没说话,他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胸口压着千斤重的石头,光是站在这而就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气。   裴野忽然激动起来,攥着傅声的手,力度大得像是要把那不堪一握的腕骨捏碎:“傅声你别逼我!从小到大我甘愿守着你一个人,所以才会谁也不放在眼里,你,你别以为这世上真的有谁离不开谁!到时候我喜欢别人,喜欢得要死要活的那种,我——我真会和别人过一辈子的!”   傅声阖了阖眼,半晌虚弱一笑:   “你满意就好。我真心实意地祝福你。”   裴野心里咯噔一下,想都没想吼道:   “到时候我和别人过我自己的小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没工夫去想自己还有个什么辛辛苦苦养了我七年的哥哥!就这样你也不在意,你也不怨我吗?!”   他手心里那纤细的腕子终于猛然一震。傅声一抬眸,眼底如惊弓之鸟,方寸大乱。   “放手——”傅声喉结滚了滚,厉声道,“别碰我!”   信息素席卷而出,裴野浑身一颤,不受控制地松开手。傅声身子一晃,扶着墙勉强稳住身形,额前竟然已渗出三分薄汗,气喘微微。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吃醋、不会难过、不会在乎!”傅声声音抖得厉害,“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为了赎罪,不会利用我,不会欺骗我,也不求我谅解回报,结果呢?!”   “我早和你说过,除了复原轮渡程序,以及让我们裴二公子兴之所至过来找我睡上一觉,别的我给不了你,更不会为你提供什么情绪价值!”   “怎么,装不下去,觉得付出都打水漂了?要是觉得我是捂不热的冰块,你现在就杀了我,然后和你的贵族小姐百年好合去!”   傅声手越发抖得厉害,吼完这一大串,眼前的景象忽然一阵恍惚,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光怪陆离地扭曲!   傅声被这突兀的场景吓到了,神情未动,眼神却凝结了一秒,往后退着靠在墙上。   裴野不知情,跟着前进一步,急得甚至伸出受伤的左手:“声哥我错了,你别不在意我好不好,哪怕你打我骂我——”   “别过来!”   靠近的身影仿佛狰狞厉鬼,傅声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颤抖着叫出声,多年的训练让他身体的反应先于思考,猛的抬手一打,将裴野的手狠狠挥开!   “唔!……”   左臂一阵肌肉拉扯的阵痛。   裴野缩回手,捂住上臂伤口处,冷汗一下就流了下来。   低沉的闷哼声却一下子令傅声清醒过来,刚刚恐怖的景象消失了,看见裴野疼得直哆嗦,傅声呼吸都停了一拍:   “你……”   傅声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被生生咽下,话音也越来越轻:   “你别一着急就要上手,扯到伤口倒是其次,和我这么拉拉扯扯算什么,让这的眼线看见了,该阻碍了你的大好姻缘。”   裴野捂着伤口抬起头,眼底刻着血丝,忍痛惨淡一笑。   傅声嘴唇蠕动一下,不吱声了。   “报应,”裴野惨笑着,自言自语,“这就是我的报应。我把你亲手拖到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所以上天惩罚我,把我拥有的爱都收走了,让我反反复复,求而不得。”   说这话时,淡淡的薄荷味道在楼梯口蔓延开来。   失调症让傅声后颈的腺体又火烧火燎地肿痛起来。   可傅声全然未觉,目光在裴野的脸上和左臂失神地来回游移,喘息急促,喉咙被无形的绳索越勒越紧,说不出话。   分明情感如奔流江水,理智却关紧了闸口,让倾诉无声。   “既然你这么厌烦我,那我走了,你眼不见为净。”   裴野说完,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抽干,慢慢转身,脚步沉重地走下楼去。傅声忽然身子一激,嗫嚅着开口:   “我没……”   可他的声音太小了,裴野已然跌跌撞撞走下楼去,身影消失在拐角。   好像有谁卯足了劲给了当头一棒,傅声眼前一黑,刚刚那天地倒转的幻觉又回来了,他虚脱地贴着墙壁一点点滑坐到地面,捂着头疼得如过电般乱颤。   “不在乎的,”傅声弯下腰,脸埋在曲起的两膝间,断断续续地呢喃,“和谁在一起都与我无关,不吃醋,也不要难过……”   他像安抚受惊的孩子一样蜷缩在角落里自言自语地哄着自己,捂着头的双手慢慢拿下来,扶住战栗的膝盖,眼神却渐渐涣散。   不停变幻着的世界终于固定下来,一个清丽温柔的倩影走过来,在青年面前蹲下。   傅声仰起脸,眼眶瞬间变红了。   他咬了咬嘴唇,膝头的布料被抓出层层褶皱。   “妈妈,”傅声委屈地唤了一声,“小声好像,好像说错话了……”   二楼静得只剩下几下轻轻的哽咽。傅声渴求地抬眼看向前方,露出与往日那个清冷自持的傅声截然不同的、孩童般胆怯而希冀的神色,满眼都是小心翼翼。   然而他的身前,始终空无一人。 第95章   一阵吵闹声将傅声惊醒。   他胳膊动了动, 这才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   腰肢酸软刺痛,傅声扶着腰侧慢慢直起身,意识回笼后才想起, 昨晚的争吵过后,自己整宿都在复原轮渡系统, 竟然撑不住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楼下隐约传来有人嗡嗡说话的声音, 傅声出了书房, 随手拿了件薄开衫穿上, 踩着拖鞋下楼, 开了门:   “怎么了怀宇,出了什么事——”   惺忪睡意一扫而空, 傅声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睁大,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院门外密密麻麻挤了十来个记者,各自举着话筒,扛着摄像机, 末日片里的丧尸一样扒着院门争先恐后地想要冲进来,所有人嘴里都嚷嚷着什么,难怪在二楼隔着窗户都能被他们的声音惊动。   至于徐怀宇,则正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在门口拼命阻拦,左支右绌, 急出了一头汗来:   “你们是哪家媒体的记者?没有许可不要在这儿喧哗吵闹——”   饶是傅声也从没见过这般阵仗, 一时呆立在门口。   见到傅声出来,外面的人群更加沸腾,有人支着话筒从铁门伸进来,扯着嗓子吼道:   “先生,可以接受一下我们的采访吗?”   “刚刚结束的大选电视辩论上, 有参选议员指出新党人居然和过去亲军派的旧部、代号‘猫眼’的人达成合作,请问这个人是你吗,先生?”   傅声扶着门的手一紧,倏地怔住。   *   军部总参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裴初拿着手机快步走进屋:   “什么叫‘又是我干的’?那几家媒体根本不是咱们的人,之前组织开会的时候不是早都知晓各个干部了,你没看过名单?”   电话里隐约能听见发动机的轰鸣,仿佛蓄势待发的野兽的咆哮,以及裴野不耐烦的声音:   “……不是你捣的鬼,那些无良媒体是怎么知道傅声的住址,又是怎么知道他就是猫眼的?”   裴初把脱下的风衣单手挂好,走到窗前:   “当务之急是赶快把猫眼身份被曝光的事压下来,然后挨个调查那几家媒体背后都是谁在撑腰。你往医院那边赶过去没有?”   他并没等到裴野的正面回答。电话里沉默了两三秒,裴初敏感地意识到什么,开窗户的手动作一停。   办公室外很快来了三四个军官,各个一脸焦急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别院的突发情况赶来汇报。   他侧身对门外的几人比了个手势,狭长的双眼眯起:   “这是怎么了,工作积极性不太高嘛。是不信我,还是遇到什么挫折了?”   电话里裴野嗤了一声,仍不回话。裴初道:   “最近的电视辩论,主席取得大胜,其他党派的参选者都慌了,或许猫眼的曝光已经是他们蓄谋已久才搜罗出的劲爆‘丑闻’。”   顿了顿,他又幽幽一笑。   “不过,如果一会儿你实在处理不好猫眼那边也无所谓,记得及时转变思路,撇清组织和他的关系。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能破坏长远大计。”   汽车嗡鸣声越来越弱,最后归于寂静。   良久,电话那头传来裴野压低的声音:“有我在,就绝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发生。   裴初笑了:“哦,我还以为你准备撒手不管了呢。看来,你早就第一时间抵达了现场,是么?”   砰的一声车门打开又关上的闷响,随后电话被挂断了。   裴初放下手机。门外的几个军官这才进了屋,带头进来的那个道:   “参谋长,您和主席要我们查的警备部其他党派,尤其是亲民主派官员的名单已经整理好了。”   男人背对着军官,看着窗口外的天空与街景。   军官:“另外,关于其他党派对咱们泼脏水,拿猫眼做文章的事……”   裴初再次抬手,军官不说话了,看着男人握住窗户把手,手腕轻轻一压。   “只会打口水仗的一盘散沙。”裴初嘴角扬起一个常人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们成不了气候。”   说完,裴初将窗户推开。   吱呀——   不知是谁第一个推开了别院的院门,徐怀宇手忙脚乱就要去抓住铁门栅栏:   “不行,你们不可以进来!——”   可那些铁了心要争个独家头条的记者几乎红了眼,纷纷推搡着涌进院内,闪光灯咔嚓咔嚓一齐上阵,惨白的灯光连成一片星海,黑压压的话筒如怒长的枝杈,向漩涡中心的话题人物伸来:   “先生你好,我们得到消息称您就是特警局曾经的干部首席傅声,请问如今被联邦通缉的原特警局局长傅君贤和您是什么关系?”   “傅先生,过去民间一直对特警局实质上效命于亲军派怨言颇多,您认为这点属实吗?过去您的工作中是否有过不当和过激行为?”   “傅先生,请问你如何评价自己转投新党的决定,有人说您缺少政治立场,请问作为‘猫眼’的您有何回应?”   无数视线和诘问劈头盖脸砸下来,徐怀宇阻拦的人影已经被淹没在围堵过来的人群中。   干多了见不得人的打打杀杀的活儿,猝然被媒体包围,傅声根本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强压下心头的不安,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   “对不起,你们认错人了。”   说着他转身就要进门,外面的记者见了,急吼吼地就要往前扑:   “傅先生!你的无可奉告,可以被看做是对某些问题的默认吗?”   “对于您和其他特警一直从事的工作对联邦民众造成的□□,您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你认为‘猫眼’的存在究竟有没有必要和正当性?”   傅声握住门把的手猛地一紧,转过身去。   “□□?”   他肩膀一动,噗嗤笑出声来。   “不愧是记者,您这张嘴真是巧舌如簧。”   傅声的手慢慢攥紧门把,骨节用力到泛起鱼肚白。   “好好看看你现在身处的这片土地,这个国家,”他轻轻吸了口气,努力遏制住胸腔里阵阵涌起的灼痛,以及浑身愈发不可抑制的颤抖,“它藏在暗处的溃烂、疮疤,难道是一年半载,一个人能造成的么?”   “如果你们也认为冷战和争斗指挥拖垮联邦,为什么不去关注民间疾苦,替真正需要的人发声,而是沦为某个群体的喉舌?把责任扣到任何人的头上都永远不会解决这个国家的问题!”   胸口的闷痛因为波动的情绪而逐渐强烈,傅声意识到是伤病又要发作,肩膀微微起伏着,回身就要走,堵在门外的几个记者立刻跟上来:   “傅先生!”   砰的一声枪响!   人群迸发出一阵尖叫,如受惊的羊群四散窜开——   然而并没有人中枪。   纠缠的记者都惊恐地窜出老远,傅声喘着气,有些迷茫地转过脸,以为是徐怀宇,可他很快看见人群散开后同样困惑地站在原地的青年,这才意识到不是他的配枪。   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暴涨的潮水溢上心头。   傅声刷地抬起头。   三辆警车停在院外,裴野放下朝天的枪口,青年一身笔挺警服,漆黑瞳孔深处仿佛燃着扭曲的火焰。   他阴恻恻地牵了牵嘴角。   “擅闯个人领地,还是在战区医院内的住宅区……”裴野抬脚向前走,“还赖在这里不走,是等着用警车给你们开道吗?”   满院的记者哪里见过这么阴气森森、好像要把他们生吃了似的警察,其中一个偷偷举起摄像机,裴野头一丝未动,扬手便是一枪!   摄像机镜头应声碎裂,机器在人手里崩开四分五裂的碎片,那人失声尖叫着跌倒在地上,院里的人不约而同地一震,个个面如土色。   裴野穿过退开的人群,慢慢走到门口。傅声放大的瞳孔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仍然微微喘着气,脸色苍白。   他看着裴野走近,下意识嘴唇嗫嚅:   “裴野……”   裴野目光虚虚地扫过他的眸子,没有垂眼,将枪收回腰间的枪套,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握住傅声打颤的手,而后转身将傅声挡在身后。   傅声指尖一抖,想要抽开,却被反握得更紧。他挣扎的力度减弱,悬着的心却终于踏实落地一般,猛吸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处在过于紧张的状态中,整个人肌肉紧绷到上不来气。   他咬着牙低下头,身体却不知不觉放松,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瘦削的脊背抵在门框边,再也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颤抖的力道顺着紧贴的肌肤传来,裴野锋利的眉下压,握紧傅声的手,目光鹰视狼顾一般凌厉。   “我知道你们是被谁派来的。”他朗声道,“想和你们的金主交差,大可以把现在发生的事报道出去,就算被千夫所指我也不怕。不过在场的各位,今后恐怕就自身难保了。”   说完,他缓缓移动目光,停留在同样目瞪口呆的徐怀宇脸上,冷着脸对他偏了偏头。   “让他们出去,采访到此结束了。”   裴野说。   这一次,再没有人敢冒失地冲上来阻拦。裴野转身轻轻搂住疼得快要站不稳的傅声的腰,手掌轻而易举勾住青年纸片一样薄的腰侧,将人带回屋内,随后重重关上房门。   死一般的寂静隔绝在门外,裴野神色却没有任何好转,仍旧沉着一张脸,搂着伤病发作的人走到客厅,扶着他坐在沙发上。   刚一坐下,傅声身子便微微蜷缩,侧倒在扶手上,捂紧心口,埋着头嗬嗬地喘息,下颌紧咬得绷成一条线。   裴野在他身旁坐下来,手掌包住傅声凸起的肩胛,又沿着背后清瘦的蝴蝶骨来回抚摸,默默地摩挲了一会儿。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两分钟,发病的初次不应期过去,傅声愣是忍着一声没吭,额间却已经布了一层薄汗,睫毛都微微打湿。他抬起沉重的眼睑,看见裴野的身影逆着光,棱角分明的脸笼罩在阴影里。   “还心慌或者呼吸困难吗?”裴野问,“除了心口还有哪里不舒服?”   傅声半阖着眼,奄奄一息地望向他,舔舔干涩的唇面。   “你还来,管我做什么……”   他虚弱地吐出口气,嗓音沙哑道。   裴野眸光一沉,像是被这一句话点醒了他们还在冷对抗中的现状,最后一点下意识的温存也收敛回去。   他对着傅声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冷笑:   “我是不想管。”   傅声稍稍喘匀了气,整个人陷在柔软的靠枕里,侧过头不去看他,颈侧泛着毫无血色的象牙白,淡青血管脉脉地微弱跳动。   他道:“没想到裴警官也有这么身不由己的时候,不想管,还不得不来管。”   裴野下滑至傅声腰际的手蓦地一紧,握住那收窄的劲韧腰肢。   “因为你是我的警情助理,我是你现在在特警局的顶头上司。”裴野说。   傅声疲倦地轻声哼笑:“所以呢?”   裴野喉结忽的上下一滚,骤然掐紧了傅声的腰,压低声线:   “我是你的监视人!”   傅声终于转过头,二人四目相对。   琥珀色的眸子里看不见一丝波动,他凝望裴野激动的脸,懒懒勾唇。   “还有吗。”他问。   裴野肩膀起伏着,却慢慢冷静下来。   青年手上力道渐渐松泄。   “还有,”他说,“我是你的alpha。”   傅声反而怔住了。   “不管以哪个身份,我都有权利,更有义务管你的事。”   裴野忽而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不过反正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毕竟从始至终你都不打算原谅我了。也对,是我太贪心,以为我们有了标记的关系,自己在你心里多少会变得不一样些……”   傅声那双澄澈透亮的淡色眼珠里,逐渐倒映出裴野写满了自嘲的脸。   “声哥,你能不能给我一句真话,哪怕让我死心都好,”裴野问,“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成那种不值钱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存在?”   “花间苑那晚我没有勇气问你,可其实你只是被逼无奈才将就着向我求助……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所以也不在乎谁是你权宜之计下选择的alpha,是这样吗?”   傅声望着裴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他嘴唇微张:   “我——”   电流般的刺痛流窜过全身,傅声猛然闭紧双眼,尖锐的耳鸣声盖住周遭一切声音,宛如被剥夺五感的一场酷刑。   新一轮的病症来得又凶又急,他断断续续地闷哼,感觉到一只手将他乱了的鬓发拨开,修长手指穿过柔软的发丝,扣住他的后脑,将他揽入怀中。   傅声几乎再也承受不住,费力地抬手想要回拥住那热源,然而下一秒,他被轻轻放倒在美人榻上,枕到软垫的那一刻,某种柔软熨帖的织物覆盖住清瘦的身躯。   他抬起的指尖与脑海中期待的那张脸堪堪擦过,耳畔却传来一声隐忍的叹息。   “别硬撑了,声哥。”   傅声睁不开眼,侧卧在几乎单人床宽的美人榻里,蜷缩着身体。   裴野坐在他身旁,低头看着他,青年伶仃的骨架将薄毯顶出凹凸的线条,裴野伸手将傅声脑后披散的长发理顺,替他将毯子往上拉了拉。   傅声的手一动,他们的手指险些相扣,可裴野的反应更快,迅速收回手,傅声的指尖抓了个空,难耐地扯紧了毯子,几乎盖住下半张脸。   裴野眼里又翻涌起那深黑的浪,有一瞬间他几乎要放任自己沉溺在那偏执乖张的欲壑中,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怜惜地皱起眉。   “听说最近你对轮渡的复原很上心,”他说,“既然你对新党的工作比我还要在乎,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好好养病。”   说完他站起身走了。转身那一瞬他余光隐约感觉到傅声似乎动了动,可他们二人谁都没再说话。   裴野出了门,院里那些记者早已经散了,徐怀宇看见裴野出来,罕见地没有上来搭话,想是被刚才自己的老同学那副模样吓到不敢上前。   他直直走出院外,除了他自己那辆警车,另外两辆车上早都已经有人下来候着。其中一个警察问:   “这次驱散记者,会不会落人口实,让那些记者写抹黑咱们的报道?”   裴野看了那警察一眼。对方真心实意地担忧,道:   “咱们特警局按理说是没有权限去插手治安的,裴警长,您看……”   裴野小幅摇摇头。   “把今天来到这儿的所有报社的来源,记者的名单都查清楚整理给我,另外将名单再发一份给中兴报社。”他道。   警察愣了一下:“这……”   “不用担心特警局会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上,”裴野拉开车门,最后瞥了他一眼,回过头,“我会想办法安排人和这些媒体谈谈的。不管是猫眼还是特警局的报道,都不会有见报的那天。”   说罢,他一脚迈上踏板,踏入车内。 第96章   接连两天, 特警局的人都能看出,最近卫警督身边新晋的那个小红人,空降来的新党人裴野, 近日心情不佳。   “裴警官,上头的机密文件, 给你放这儿了。”   办公室门推开, 负责传达的小警察敬了个礼。   裴野正在打电话, 抬眼扫过去, 小幅颔首, 脸上也没什么笑模样,搭在桌上的手点了点, 示意他放在桌上就可以走了。   “是。”   都知道这个裴野鬼机灵,一般人心里清楚裴野平步青云是指日可待的事,偏偏在特警局内他谁也未曾真的得罪过,在特警局从不树敌, 愣是少有地叫人挑不出大毛病来。   像现在有心事似的垮着脸不苟言笑,空降到特警局以来,还是第一回。   小警察心里犯嘀咕,脸上不敢显现出来, 敬了礼便出去了。   见门关上,裴野垂眸, 探身拿过文件, 一圈一圈拆开绳子,嘴唇几乎不动地:“继续。”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优雅含笑的男声:   “看来你是真的公事缠身呀。”   裴野瞥了一眼桌上的好几摞文件,切了一声,懒得辩驳。   不高兴的时候裴野生人勿进的气质很明显,眉眼之间冷得要结冰。   他听见电话里裴初接着说:“欣欣姑娘那边回话来了, 说理解那天你放了她的鸽子是迫不得已。多亏人家大度明事理,要是和你一样,不知道还要闹得多鸡飞狗跳呢。”   裴野终于啧了一声,一掀眼皮,好像裴初就坐在他对面似的。   “我的事你少管。”他不耐烦地抽出文件抖擞开,“最近我吃午饭都得掐表计时,没别的要紧事别磨叽行么?”   电话那头声音也一沉:“给你脸了,这么和你哥说话?”   裴野皱眉:“我说话怎么了我——嘶……”   他轻轻吸了口冷气,把资料放在桌上摊开,眉头皱得更紧。   那边的人料事如神一样,声音里再度浮现起笑意。   “看见老熟人了吧。特警局的工作强度就是这样,你得自己适应。”裴初慢悠悠道。   裴野暂时没说话,低下头,指尖在资料上打印的黑白寸照上拂过。   “什么时候抓住的。”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问。   一级□□押解任务,从西京监狱到军部首都特殊人员看守,所押解对象,原警备部特警执行局局长,傅君贤。   押解日期就在十天后。   “傅君贤老了,搁在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想让他束手就擒都是做梦。”   裴初的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一些轻浮的得意,他是个不愿露出破绽的人,喜怒哀乐都是情绪的弱点,显然抓捕到傅君贤是一件足以让他堂而皇之拿出来显摆的美事。   “怎么不让军部送,反而让我们押送他?”裴野又问。   裴初笑道:“这本就是警备部的活儿,军部不能越俎代庖啊。傅君贤在警备部威望又高,让他手下的人送他最后一程,也能杀杀某些人的锐气。”   裴野心里一阵作呕。他也跟着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   “知道了。行,没事的话挂了,忙着呢。”   裴初那边也懒洋洋地回了句什么,他挂断电话,转手输入一串号码,想了想还是放下手机,拿起固定电话拨过去:   “‘不夜城’吗?对,劳驾让他接电话,卫老大让我传达些事情。”   等了有一分钟,赵皖江的声音姗姗来迟:   “是我,怎么了?”   裴野捂紧话筒:“傅叔叔被组织抓到了。十天后押送到军部,押送任务由我们特警局负责。”   电话里骂了声操:“他们找到局长了?妈的,这要是落到这群孙子手里,一准是个死!”   不等裴野说话,赵皖江又急吼吼道:“你来这电话什么意思我明白,事不宜迟,这周五,不,后天我就去别院和你碰个头,这可不是小说里劫法场那么简单的事,你一个人搞不定。”   裴野嗯的有点潦草,指尖烦躁地在桌上敲击。赵皖江又说:   “裴野,这事咱俩得先对个口供,得对小声保密啊,他知道了不定急成什么样——”   “他一定已经知道了。”   “什么?”   裴野嘴角肌肉抽了抽:“我了解裴初。警备部文件下来的时候,他正在和我打电话,一下就猜到我在看傅叔叔的材料,想必今天他来电也是故意的,为的是试探我的反应。”   赵皖江怔了:“他怀疑你?”   “不好说,但他心里早就没有血缘亲疏之分,不防着我就不是他裴初的风格了。”裴野说,“之前裴初旁敲侧击地说过傅声的复原进度太慢,要找个机会敲打他一下。我猜他现在早就派人把消息放了过去,说不定还会告诉傅声,只要他早点复原程序,他们就会考虑放傅叔叔一条生路。”   “用局长的命换早日拿到轮渡,他横竖都不亏。”赵皖江恨恨地说完,却听见裴野笑了:   “换?二哥你说什么呢。就算傅声累到吐血,把程序真的交上去,裴初也只会毫不留情地一枪毙了傅叔叔的。”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他妈的,阴险小人……”   秋日天高气爽,裴野却莫名觉得办公室一阵燥热。   他扯了扯制服领带,正想再说两句就把电话挂了,忽然赵皖江那边语气有些惊奇:   “等会,你叫他什么?傅声?”   裴野握着领带扯松的手停住了。   “吵架了?”赵皖江压低声音,故作严肃道,“二哥警告你啊,你现在是戴罪立功,臭脾气都收一收!我说电话里你怎么听起来毛毛躁躁的……不许欺负你声哥,听见没有?”   平日心思比太平洋都深的人今天却反常地坐不住了,从椅子里噌的一下坐直:   “二哥你别和稀泥行不行啊,傅——他前两天跟我说了什么你知道吗?多少天了,他一点好脸色都不给我,我对他够掏心掏肺了吧,结果热脸贴冷屁股你也都看见了!”   “他说什么了——”   “我现在就是原地和别人领证结婚他也不会搭理我一下,我图什么呢?反正我也不是他亲弟弟,以后救他出来算是还完了债,大家分道扬镳各过各的好了!”   裴野委屈到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我看利用人心的是他才对,我还真以为他心里有我,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合着我在他那儿屁都不是!”   一大串连珠炮,把赵皖江打傻了:“什么领证结婚,什么分道扬镳,裴野你怎么突然像个怨夫似的?”   裴野蓦地噎住:“反正以后这些分外的事我不管了,就这样!”   赵皖江喂了一声,电话里却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不管青红皂白发泄了一通,似乎并没能从根本上缓解今早开始的烦躁心情。   243屋里空着,傅声因为复原轮渡,被新党越级特批了假期,反而特警局这边工作是货真价实的忙,卫宏图如今也器重裴野,大事小情都要他办。   一上午来送材料的人跑了七八趟,裴野键盘都敲得飞起,也敌不过新的文件送来的速度。   真是一语成谶,今天中午果真连掐着秒表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午休时间,人事和信息两个科室接连有电话打来,办公室的固定电话占线就打裴野的私人电话,好几次被办事不力的同事气得要发火,最后硬是靠着好涵养生生忍了下来。   终于又挂掉固定电话,裴野压着心底的烦闷,从最一摞文件最底下抽出几页白纸,拔开笔帽,准备把刚刚电话里提到的重要内容先记录下来。   好巧不巧,桌面上的手机又嗡嗡地开始震动,这次他再也耐不住性子,一把抓过手机贴在耳边。   “喂,哪位?”裴野一边刷刷地写着字一边沉下声,“有什么事挑重点赶紧说。”   可电话那头并没有立即回答。听筒里传来微弱的喘息,呼吸得悠长缓慢,连一点点细小的颤动都清晰可闻。   过了几秒钟,裴野听到一个平静而熟悉的声音:   “是我。”   钢笔尖倏地停住,在纸上洇开一块墨团。   裴野怔怔地望着桌面,攥紧了手机:“声……声哥?”   他多次和傅声表明过有事可以给自己这部手机打电话的,就像他无数次给傅声带去他需要的吃穿用度,可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更别提主动向自己打电话求助了。   渐渐地,连他自己也把这句话当成遥不可及的空想。   可电话里那个因为电信号传输而略显沙哑、背景嘈杂的声音,他永远也不会认错。   傅声主动给他打电话了——在他们几天前刚刚那样激烈地大吵一架过后。   他是在做梦吗?   裴野大脑一片空白,举着手机几次想张口,却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直到电话那头,傅声轻轻地率先说道:   “听起来裴警官好像很忙。那我先不打扰……”   “不忙不忙!”   裴野的声线顿时拔高了一个八度,拿着钢笔的手急得摆了两下,脸上的阴霾不知不觉间一扫而光,“现在是午休时间啊,特警局都在休息,我在办公室无聊得不行呢。”   说完他停了停,心脏噔噔跳得胸口都发胀。   电话里傅声嗯了一声,似乎是和话筒贴得很近,裴野甚至可以听到傅声开口前喉咙里极小的吞咽声,可爱得要命。   “伤好点了吗。”   傅声咬字轻飘飘的,说出的话却一下砸中裴野的心口,他握着钢笔的手开始发起抖来。   “好多了,早都不疼了,活动自如。”   裴野说着还抬起胳膊当真活动了一下,好像在自己测试自己这话的真实性,“晚上睡觉可以随便翻身的那种。”   傅声顿了顿:“嗯。那天我手上没轻重,好像弄疼你了。”   裴野呼吸一滞。   幸福来得太快太多,简直要把他砸晕了。   “别这么说声哥,我本来就没事呀,这点小磕小碰你不说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忍不住嘿嘿一笑,“声哥,最近特警局事多不能去看你,有按时吃饭吗?首都降温了,有没有着凉,感冒?今天有没有不舒服?”   电话那头窸窸窣窣一阵,传来发丝摩擦到听筒的声音,以及布料的厮磨。   “我这病一直就这样,”电话那头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吐息,“都还好,就是昨晚失眠了一宿,不知道怎么了。”   裴野着急了:“这怎么能叫还好呢?你现在体质虚弱,一宿不睡哪能行——”   他忽然又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试探着问:“声哥,你现在是……你在床上躺着呢吗?”   电话那边也沉默一会儿:“嗯。有点乏了。”   裴野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脑海中顿时清晰地浮现出傅声缩在被窝里攥着手机和他讲话的场景,半张脸埋在被子下面,浅栗色的长发在蓬松的枕上铺开。   他暂时放下笔,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上眼睛。   他今天到底怎么了,各种意义上的火气好大。   傅声一句话,他就变态似的浮想联翩,平时就是借自己十个胆子他都不敢去肖想他的白月光的。   于是他清清嗓子:“声哥,来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电话里傅声似乎换了个方向躺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裴警官不忙的话,方便让人送一些食材过来吗?我胃口不好,想自己煲点汤喝。”   裴野笑了:“这还不简单。你说要什么,我记下来,下午先让人送去,晚上再过来看你。”   “那麻烦裴警官了。”傅声低声说,“我需要一些竹荪,干贝,还有冬瓜……”   裴野想都不想,干脆在刚刚记录工作要点的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大行字,一边还点着头,末了还追问:“就这些吗?最近新鲜的水果蔬菜、香料佐料也给你送去一点吧,军部送的吃的太差,都害你营养不良了。”   傅声静静听着,简单应了两声。   裴野忽然也无话了,唯独那一颗心澎湃地搏动着。   他了解傅声含蓄内敛的性格,知道这通电话是什么含义。   “没别的事了,”傅声终于又说道,“裴警官你忙吧。注意休息。”   “好,好,”注意休息四个字甜蜜得差点把裴野齁到,他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声哥你快补觉吧,晚上见啊。”   隔了两秒,电话挂断了,剩下一串规律的忙音。裴野缓缓放下手机,嘴角还向上牵着,魂儿仿佛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   下午的工作效率以指数级别增长,下班时间还没到,手头的活儿就处理完了,裴野和卫宏图打了招呼,以最快速度开车来到心心念念了一整个白天的别院。   “我来了声哥!”   推开门时裴野脸上哪还有一点对傅声的埋怨,整个人活生生一副“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的阳光明媚。   客厅里传来淡淡的汤火香气,越走近餐桌那香味儿越浓。   裴野一转头,傅声正坐在餐桌边,头发有些不熟练地绾起,后面垂下来一小缕散发,发梢拂着修长后颈,羽毛似的,看得裴野又是一阵心痒。   傅声正在吃晚饭,桌上支着平板电脑,面前摆着一碗汤一碗米饭,大约是一边吃一边研究轮渡复原的事。   按理说傅声完全没必要对新党的事这么上心,裴野也曾想劝他以身体为重,可轮渡复原于他扳倒组织也有作用,犹豫再三,最后只能随傅声的节奏去。   裴野在桌子侧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他这才注意到傅声戴着当时借徐怀宇之手送出去的那副防蓝光眼镜,心里的成就感满得要溢出来:“吃饭呢声哥,这汤好香呀。”   “嗯,”傅声垂眼看着电脑屏幕,握着筷子夹起一小团米饭,“坐吧。”   裴野嗅了嗅汤碗里飘出来的香气,撑着下巴,望着傅声的表情没出息的沉醉。   傅声毕竟也是在高干家庭长大的孩子,即便坐着纤细单薄的腰板也挺得很直,吃饭的动作也斯文。   因为专注看屏幕上的资料,目光一时离不开,他动作也有点慢,一手把碍事的发丝挽到耳后,另一只手将饭团送进口中,细细咀嚼,喉结小幅一滚,末了无意识舔舔唇面,大约是被什么困惑缠住,握筷子的手垂在半空不动了。   裴野感到莫名其妙的一阵心满意足,微笑起来。   得意忘了形,他不过脑子地脱口道:   “声哥,我也还没吃晚饭呢。”   傅声握筷子的手紧了紧,把东西放下,摘下眼镜看向裴野。   后者忽然一哆嗦,俊朗的面皮滚热起来:“不是,我就是随便说说,你这汤味道一定很不错,炖得入味……”   辩解得越多,他心里忽然越酸涩。   七年里傅声花样翻新的菜谱,十道有九道都是做给裴野饱口福的。听到傅声要下厨,他自然将这好事与自己联系起来,浑然忘了他早就没有正经理由品尝对方的手艺。   仿佛察觉他的小心思,傅声眯起眼睛。   “谢谢你今天派人送来的东西,”傅声说,“别院没什么好厨具,汤我只煲了一点点。”   裴野立刻接道:“啊,客气什么,没事我知道的。”   傅声没再说话,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他忽然感觉自己好没趣,热火朝天地赶来了,连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也没有,傅声除了白天那一通电话反常,其余仍是不冷不热的。   裴野顿觉不自在,装模作样活动了一下脖颈,站起来:“那你先吃,我去外头看看怀宇。”   傅声没看他,点点头。   ……   “野哥,今天军部派人来了一趟别院,说是要验收轮渡的复原进展,单独和声哥聊了好久,我这外人也没资格进去听。”   岗亭门外,两人站在外头边晒太阳边闲聊。   裴野手扶着门框,若有所思,又听徐怀宇说道:   “声哥不肯告诉我军部找他说了什么事,就问我要了你留给他的手机,下午又还我了。他找你有什么事,棘手不棘手?”   裴野的鞋尖在草地上轻踢了两下:   “怀宇,我知道你想帮忙,但这里头牵扯的人事太复杂,你能在这已经帮了我天大的忙了。不用惦记我,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你也太小瞧我了吧,”徐怀宇乜他一眼,“觉得我会给你帮倒忙?我对这一行也算无师自通了好不好,前些天军部有人想在这附近装监控,我胡诌八扯了一通监控会影响声哥的研究,结果他们还真信了!”   裴野被好友逗乐:“可不是,我都比不过你脑子转得快。声哥找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让我给他送点煲汤用的食材,别的什么也没说。”   “哦,嗐,就这事啊,我以为什么呢!”   徐怀宇叹道,“你别说,声哥今天心血来潮做得汤真不赖,要不是这儿锅碗瓢盆不齐全,估计能更好喝!”   裴野碾着杂草的脚顿住。   “你喝他做的汤了?”   徐怀宇指指岗亭里头,桌上果真放着一个塑料碗:“喝了呀,他分了我一大碗呢,还跟我说不够下次可以再煲……喂,野哥,你咋了?”   他才发现,裴野的脸色黑得可怕。徐怀宇看着裴野转过头来死盯着自己,有那么一秒钟,他产生一种猎物被豺狼盯上的、刻在基因里对于危机感到恐惧的,本能的窒息感。   “我有事要找他。”   裴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吐出最后一句话,不顾徐怀宇喊他,转头便往回走去。 第97章   砰的一声巨响, 傅声收拾碗筷的手一抖,回头看去。   一向温柔含情的桃花眼眼底猩红,盛怒地瞪着他。   “耍我很好玩吗傅声, ”裴野粗声问道,“把我当冤大头是不是, 嗯?”   傅声下意识垂下眼皮, 把碗筷端到水池里放好, 侧过身仿佛不愿直视他。   “傅叔叔的事你知道了对不对!”裴野声调忽的高了, 三两步走过来, 二人距离不过半米,随之带来的还有海啸般的威压。   “裴初派人来找你谈判了, 他们想让你尽快修复好程序,所以你才会这么拼命,但是这还不够,你想打探更多消息, 所以你才——”   裴野深吸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光是说出来就已足够残忍。   “你根本不想向我低头,但是为了傅叔叔,你不得不找我服软。”   傅声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抖, 没有反驳,脸上却少见地出现欲言又止的神情。   可裴野在气头上, 分辨不出傅声这些细微的神态变化, 越说越激动:   “被迫向我示好让你很难做吧?也是,你都亲口说不在乎我了,要不是傅叔叔生命垂危,你怎么可能对区区一个背叛过你的裴野低三下四呢?”   裴野的声音里逐渐染上冷酷的讽刺,“你倒是能屈能伸。对, 是我厚着脸皮凑上来,还以为你终于有心思做些自己爱做的事,我也能借你的光尝一点——”   傅声眼睛看着别处,忽然轻轻问了一句:   “怀宇告诉你,他喝了我做的汤了?”   “——你凭什么做给他喝不给我?!”裴野终于按捺不住,猛地指着门外吼了一声,气得浑身都在抖,“不给我就算了,凭什么给别人?徐怀宇一个外人,他求着你要这口汤了吗?!傅声我没想到你是这么——这么绝情的人!”   傅声嘴唇微张,呼吸都放缓了,终于扭头看向裴野:“我不是为了父亲才这么做的。”   谁知裴野压根儿没听进去,重点还莫名其妙停留在一碗汤上:   “我送你那么多东西,你宁可放坏了也不吃、不用,我托怀宇转交你这副眼镜你怎么就心安理得地戴上了?难道你今天本来就是想煲汤答谢他对你的照顾,给我打电话是顺便,是迫不得已,是不是?!”   “我是出卖过你的白眼狼,所以我哪有脸再吃你亲手做的东西?以后要是想使唤我直接说就好了,倒也不必这么吊着我,搞得好像咱们还有什么情分似的!我今天正式通知你,我想扳倒谁、想救谁出来只凭良心,事成之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欠谁的!”   傅声眼光一动,声音细若蚊蝇: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你想划清界限,我随便。”   “好,好一个随便!”   裴野怒极反笑,转身走了两步,在门口站定,又往回看了傅声一眼,恶狠狠道,“以后我可不会对你这么死心塌地了,门儿都没有!”   门咣当一声摔上了。   傅声忽然抬手抓住心口的那只麋鹿挂坠,低下头,生生捱过袭来的一阵强烈的心悸。   他也不知道下午自己是怎么灵光一闪,把原本给裴野预备好的那碗汤转送给徐怀宇的。   每次都是这样,轮到自己往前一步的回合他总是退缩,他没有那种坦荡的勇气,在这条路上瞻前顾后太多遍,这次终究伤到了两个人的心。   虽不至于迁怒无辜好友,可穿过院子时裴野还是有点小家子气地故意不理会叫他的徐怀宇,赌着气闷头就往车上走。   等上了车,裴野启动车子,预热发动机的空当,握着换挡扶手吐了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浑身热汗,喘气时呼吸道都刀割似的疼。   不太对劲。   他突然从头冷到了脚,匆匆忙忙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日历,霎时愣住了。   算起来,他从上次和周欣欣同乘一辆车被傅声看见,到此刻为止,状态一直都非常不好,易暴易怒,工作也爱分心,明明天气已经凉下来不少,可夜间还是到了不开窗就热得睡不着的程度。   他以为是被傅声的事闹得不安宁,全然忽视了另一种显而易见的可能。   他的易感期到了。   二十一岁的alpha,正是血热气燥的年龄,他又有标记的omega却不能时时在一块,傅声会因为病和缺少alpha的抚慰而难受,自己又何尝不难熬。   一旦察觉到本因,症结便愈发凸显。   转瞬间,裴野身体已经火辣辣地烧起来,狭小的空间内信息素浓烈到一点就炸,他颤抖着去翻扶手箱,抑制剂该死的用光了,只剩下一个不知道哪次加油时,加油站赠的面式止咬器。   与omega不同,alpha的易感期会使人狂躁好斗、血液沸腾,A国法律更是明文规定易感期的alpha禁止驾驶机动车。   开车回去显然是不成了。   裴野烦躁地将外套脱下摔在副驾驶,扯了两下领带,没能顺利解开,他嘶了一声,忽的抬眸与后视镜中自己对视,惊讶地发现双眼居然红了。   他突然就好委屈好委屈。   alpha易感期通常只有狂暴、愤怒和征服欲,可这一刻,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憋屈感将他狠狠冲垮,裴野咬紧牙关,将止咬器踹在兜里,砰地推开车门下车。   傅声正有些魂不守舍地拄着流理台收拾汤锅,突然门咣铛一下弹开撞在墙上,薄荷味的信息素簌簌如万箭齐发,傅声呼吸一滞,倏地回眸:   "裴——"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风一样闯进门的身影,一股几乎可以将他掀翻的力量擒住他,将他拦腰抱起扛在肩上!   傅声有那么一瞬间吓坏了,下意识地奋力挣扎:"干嘛!放我下来!"   根本没有用,傅声被粗暴地扛回卧室,裴野的呼吸声很重,甚至比刚刚对自己大吼大叫时更甚。   明明几分钟前还声嘶力竭地说再也不要和自己有任何瓜葛了,现在折回来是要干什么,气不过所以准备找自己算总账么?   薄荷味的alpha信息素如破土而出的带刺藤蔓紧紧缠住傅声的喉咙,被扔在床上时他忍不住闷哼出声,在裴野压下来要掐住他脖子的前一秒卯足了劲一推,裴野冷不防被他推了个重心不稳,侧倒在床上。   傅声来不及多想,抓住机会一骨碌爬起来,就要从床上离开,可终究是对方速度更快,大手一把拉住傅声的腕子,逼迫他回身正面面对裴野。   傅声的声线还是忍不住染上怒意:"裴野你别太过分!赶紧给我出去——"   被拥住的刹那,话音戛然而止。   裴野坐在床上,紧紧拥住床边站着的傅声,额头抵着傅声平坦的小腹,闭上眼睛,浑身不住地颤抖。   想要把人推开的手生生截停在半空中。傅声呆呆地看着把脸贴着自己小腹轻蹭的alpha,脑子里的某根弦一下子崩断了。   "我易感期到了……"裴野嘴唇翁动,声音沙哑得可怕,"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声哥,你可怜可怜我,我也要被你害出病来了,你得对我,负责……"   傅声琥珀色的瞳孔一颤。裴野说话时他的腹部便感到阵阵酥麻的震动,对方攥着他腰侧的手逐渐收紧,力度大到快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alpha的易感期对于omega而言无异于渡劫。   可裴野在他这里没有讨到怜爱、讨到饶恕,甚至没有讨到一碗汤,如今他意外进入易感期,他真的要对裴野继续说不吗?   傅声阖了阖眼,忽然一个质地有点硬的东西被塞进了傅声垂在身侧的手心。   他睁开眼,抬起手的同时向下望去。   是一个黑色的面式止咬器。   裴野依然紧紧抓着傅声的腰,喘息着微微抬起头,眸底压抑着暴虐的光,多了分湿漉漉的、乞怜的哀色。   "帮我戴上,"他嘶哑道,"声哥,我不能咬伤你,快,帮我戴上……"   傅声的手骤然握紧了止咬器,用力到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咬了咬唇:"好,你忍一忍。"   两只手因为紧张而克制不住地战栗,傅声把止咬器打开,裴野闭上眼睛,高挺的鼻梁依依不舍地蹭了蹭傅声腰间的衣摆,隐忍地喘了一声,慢慢抬起头。   傅声的手依旧战栗着,将止咬器扣在裴野下半张脸上,对准棱角,握着两边扣锁,从两侧向青年脑后绕过去。   带着薄茧的柔软指腹擦过额角的一瞬间,深邃的双眼猝然瞪大,傅声忽然短促地惊叫一声,顷刻间被攥着腰肢狠狠掴到床上!   alpha信息素呛鼻,傅声被压制得太阳穴生疼,被牢牢压在裴野身下时模模糊糊地想到这下全完了,可等了很久,狂风骤雨迟迟没有降临。   他愣了一瞬。   裴野抱着傅声,像把主人扑倒的大狗狗,头埋在傅声颈侧,炙热的吐息几乎要烫伤他颈窝的肌肤。   "动作快点,"裴野在他耳边喘着,"我要忍不下去了,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甜,多诱人……"   傅声的气息登时也跟着紊乱如麻。   “马上就好,你,你再等一下……”   他话音越来越小,双手抱着裴野的头,手指插入青年黑发间,哆嗦着给裴野系上止咬器的锁扣。   终于咔哒一声,大狗狗长叹口气,继而想到什么,委屈地呜咽一声,一手向下掐住傅声单薄的细腰,另一只手再也不客气地覆住傅声后颈,把人狠狠圈禁在自己怀中。   面对裴野时,傅声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也许是信息素加持,亦或是心早已挣脱理性的缰绳,他早就分不清了。   裴野歪过头,二人的眼睛离得好近,傅声能看到那双桃花眼里蒙上了野兽般原始的欲念,仿佛猛兽按住了狩猎到的麋鹿。   alpha垂眸看他,接着低下颈。   他似乎是想吻他,可最终碰上傅声唇角的,只有冰凉的金属止咬器的钢丝架,凉意激得傅声头皮发麻。   裴野烦躁地哼了哼,舔舔干涩的唇,皱着眉不满地盯着傅声,似乎在凝视他,又好像在暗地里和alpha与生俱来、高高在上的征服欲作斗争。   薄荷味的信息素像一个巨大的罩子,笼罩住小小的房间。   傅声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我去叫怀宇,让他打电话买、买一份抑制剂过来——啊!”   裴野握着他的腰用力一拽,他仿佛想要把傅声揉进自己的骨血,紧紧抱着傅声,胸膛剧烈起伏着。   黑色的金属止咬器抵住傅声的额角,一寸寸游移,描摹脸颊的形状。   明明隔着铁丝架子,可傅声恍然感觉他好像被吻遍了。   他听见裴野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声哥,好难受啊,我亲不到你,就更难受。再帮帮我行不行?声哥最好了……哥哥不会不管我的……”   一番狂轰滥炸将脑海轰然夷为平地,傅声眼眶都瞪大了,靠在裴野怀里吃力地仰起头:“我,我怎么帮——”   他忽然察觉到什么,脸顿时臊红。   裴野咬紧后槽牙,一把拽住傅声的手,蛮横地拉着他往下按。   他语气因为躁动而发狠:“是你欺负人,我才易感期提前的!你惹的火,你自己解决……”   话说一半,年轻的alpha忽然又变了个软蛋性子,臊眉耷眼地垂下眼帘,可怜巴巴地望着傅声的眼睛。   “你病总也不好,一天比一天瘦,我不能,我不能逼你。”他喃喃着,“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你……”   耳边顿时嗡的一声,傅声慌乱地挪开视线。   他应该说些什么去回应裴野的,可事到如今他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于是他抿了抿唇瓣,略一定神。   他壮着胆子,将手探下去。   触碰到的一瞬间,头顶传来裴野隐忍的喟叹:   “呼,声哥……”   傅声紧张得接连吞咽,耳根烧得火辣辣的,纤长睫羽一阵把持不住的颤动。他极度缺乏这种经验,手心全是汗,更不敢低头。   他略微回过神,看见裴野颈侧青色的血管暴起,薄荷味的信息素倾泻而出,不知是忍得痛苦还是着实受用,竟然撒娇一样哼哼唧唧起来。   信息素浓度早超过了一个失调症患者的承受阈值,可傅声浑然未觉,喘息愈发破碎,裴野低低地骂了声,下意识捏紧傅声的腰肢,疼得傅声一个激灵。   裴野隐忍地阖了阖眼,把人拥入怀中。   “宝贝对不起,”他连声哄道,“宝贝腰好细啊,刚刚是不是弄疼你了,让我揉揉捏疼的地方好不好……”   胡言乱语一通下来,傅声又急又恼,忍不住喝了一句:“别说了!”   裴野立刻闭嘴,紧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哝哝的,似乎仍然感觉不满足,苦恼地呜咽两声,黑发垂在汗津津的额上,像条被暴雨淋湿的大狗。   夜色于悄然无声中降临,抬眸望去,昏暗的光线下裴野下半张脸上箍着那小小的金属笼架,衬得青年面部线条更加立体分明。傅声稍不留神,裴野恰好眸光一暗,欺身压上来,把人扯进怀里,另一只手握住傅声的手腕引导着环住自己的后颈。   明明根本没实质性地发生什么,傅声却浑身都瘫软了,唇瓣微张,无助地呼吸着,眼里倒映出alpha沦陷不已的模样。   耳畔传来心上人的喘息,裴野脑子一热,突然伸手按住傅声脑后,本就绾得不熟练的长发无声散落,浅色的发丝缠绕着alpha骨节分明的指节。   傅声被按得撞到裴野颈间,alpha宽厚的怀抱火炉一样滚烫,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不停。   裴野嗓音沙哑:   “抱紧我,宝贝……!”   傅声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抱紧了裴野,喘息也仿佛被猝然掐断。   他听见裴野喘着粗气,混沌地念着:   “声哥……老婆……”   山崩地裂只在须臾之间,傅声眼前一白,整个人依偎在裴野怀中,猛地阖眼仰起头,肩颈抻出紧绷的曲线,瑟瑟发抖。   他也到了。就在听到裴野念自己名字的一瞬间,就在心意相通的一瞬间。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喘息。   裴野疲惫地闭着眼,侧脸贴着傅声的发顶意犹未尽地蹭了蹭,慢慢往后抽身,眉心皱了皱,咬牙咽下一口气,意识还有些松散。   易感期远远没结束,这点安抚于他不过食髓知味。   “给老婆弄脏了,”他哼哼着叹了半句,忽然睁开眼,“不是,我是说,嗯,给声哥、弄脏……”   他沉默了,叹了口气。   大浪退去,理智的礁石嶙峋。   他松开抱着傅声的手。   “就这样吧,我得快点回去了,不然一会儿又该……”   他颤颤巍巍爬起来,想挠挠下巴,却碰到止咬器的金属,只好作罢。   傅声浑身还抖得厉害,蜷着身子侧躺在床上,双目失神地睁大,气喘吁吁。   “我走了。”   匆匆提好裤子,裴野哑着嗓子撂下三个字,扶着床头站起身,绕过床摇摇晃晃往外走。   背对着青年,傅声双眼仍旧涣散,可手却逐渐抓紧身下的床单。   易感期得不到omega的抚慰足以让一个强大的alpha心神不宁,裴野有点头晕脑胀地走到客厅,盘算着自己现在开车能不能安全地返回到家,忽然听到身后同样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裴野!”   他顿时停住,扶着玄关柜子转身。   是傅声。傅声看起来狼狈极了,长发披散,巴掌大的清秀面颊上浮着潮红,衣衫凌乱不堪。   他大步走到裴野跟前,微微抬起头,直直地凝视裴野的眼睛。   “你少来揣测我的想法,”傅声瞪着他,语速飞快,“我戴那副眼镜不是因为它是怀宇送的,怀宇怎么可能送我这种东西?我戴你送的眼镜只是因为我需要!还有——”   傅声换了口气:“我给你打电话,不是出于什么为了父亲向你低声下气!我想打就打想不打就不打,轮不到你自作聪明!”   裴野一下愣了,不知道被劈头盖脸吼了一通是该生气还是高兴:“嗯,好,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敢——”   “我没说完呢,还有!”   傅声一句话弄得裴野不敢吭声,对方忽然抬手,他还以为傅声是转了性子要给自己一耳光,下意识一缩脖子——   咔哒。   裴野狠狠怔住。   止咬器应声而落,掉在地上,滚到茶几底下。   客厅内的雪松味信息素,霎时盈满了整片空间。   傅声放下手,专注地看着裴野,声音慢慢落下来。   “还有,”他轻轻说道,“把我弄脏了,就负责再把我弄干净吧。”   裴野的心顿时不跳了。   他惊得双唇微张,想说可是我会控制不住弄疼你、咬伤你,然而好半天他才察觉自己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看着傅声踮起脚尖,那日思夜想的柔软唇瓣终于覆上青年干涩的唇。   爱与欲如火山喷发,裴野气息一沉,回吻住傅声,托着他的腰将人一把抱起,大步流星向浴室走去。   今夜注定是他们共同的不眠之夜。 第98章   太久没从无梦的酣睡里苏醒了, 睁开眼的一刻,傅声反而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天光未亮,傅声费力地抬起眼皮, 借着窗帘缝隙透过的朦胧晨曦,一张熟悉的面孔近距离映入眼帘, 睡颜安静, 浓黑的睫毛随着呼吸偶尔抖动。   傅声忽然一下子清醒了, 却还是忍不住伸出手, 纤长的指尖怔怔地靠近裴野的眼皮。   触及那微凉皮肤前的一刹那, 裴野忽然哼了一声,皱起眉头。   傅声的手触电般缩回, 垂下眼帘,本想佯装还没睡醒,却听见身旁的人带着鼻音的慵懒笑声:   “声哥醒啦。”   慌乱间想背起身子,却恍然发现, 自己早已被对方圈在怀中,这样亲昵的相拥而眠的姿势,竟维持了整整一夜。   裴野看上去早已经从昨夜易感期的躁动不安里缓了过来,甚至心情还颇为愉快。   昨天的争吵, 甚至连日来两个人之间的别扭,在青年这里似乎早就不知不觉翻了篇。   傅声眼睫低垂, 正不知道说什么好, 忽然感觉拥着他的手臂收紧,将傅声身后的被子扯了扯,替他盖好,接着往回一卷。   傅声冷不防,整个人被箍着腰拉进裴野怀中, 二人身体紧贴。   坚实而温热的躯体覆上来,傅声的脸被对方朝气腾腾的温度感染,颈侧都烧起来,伸手推他:   “你……”   “让我摸摸,”裴野的手向上,拨开傅声颈后的发丝,掌心覆住后颈,“昨晚我一定干了不少混账事,声哥,让我看看伤着你没。”   一句“混账事”,让傅声尚未说出口的借口都不攻自破。   昨晚的他们,简直不能只用荒唐二字来形容。   一开始裴野还惦记着傅声身体不好,可易感期的alpha根本克制不了自身旺盛的支配欲,更别提易感期的信息素会进一步激发被标记的omega,傅声又有失调症,根本受不得这样剧烈的刺激。   光是浴室两个人就反反复复进出了两三回,每次费了好大劲终于洗完澡,出了门不是在客厅沙发,就是在卧室又惹得彼此□□焚身,最后甚至还在楼梯上来了一出放肆的,傅声有段时间还短暂失去了意识,可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仍然是哆嗦着去拥抱那个扑到自己身上索吻的年轻alpha,回应对方热烈的情愫。   指尖拨开细软的发丝,轻微的痒意让傅声起了层鸡皮疙瘩,颤抖着嗫嚅:   “不用你看……啊!”   碰到腺体的一刻,傅声倒吸一口凉气,闭上眼睛。裴野原本还笑着,脸色忽然变得极差,严肃起来:   “怎么了?,靠过来,我看一眼。”   “你别乱碰就什么事都没——”   裴野不理会,有些强硬地扣住傅声的后脑勺,一宿的情事早拆散了傅声浑身的骨架,他拗不动,被迫歪过头靠在裴野颈窝,整个人伏在他怀里。   裴野把傅声的长发小心地拢在手心里,束到侧边,低头看去时,顿时愣住了。   “声哥,”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可思议,“我怎么会……你怎么不制止我?”   傅声疲倦地阖着眼,牵了牵嘴角。   “昨天不让咬,你就一直磨人,我没办法。”他轻声说。   原本纤白的后颈多了几道惨不忍睹的伤口,有的还带着干涸的血迹,腺体上隐约可见还没消退的红肿齿痕。   裴野的手颤抖起来,喉咙一哽,沉下目光,不由分说就要掀开被子,傅声几乎没什么蔽体的衣物,一下子慌了:“干什么!”   “让我看看!”裴野语气也急了,“我得知道严不严,重……”   拉扯间被子滑落到一半,可青年的语速却震惊地放慢下来,最后化为沉默。   从白皙的颈侧到锁骨,再到肩膀,胸前,小腹,大大小小落满了咬痕,腰间的掌痕更是渗着骇人的青紫色。   傅声一把扯过被子盖好,可分秒之间,大腿暗红色的暧昧痕迹还是显眼到藏都藏不住。   裴野看着人受惊的小鹿似的裹在被子里微微发抖,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器脏忽的泛起酸涩。   他赶忙把人搂到怀里,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擦着青年的肌肤,贴着向下探去。   所触及之处,无一不泛起细密的颤动。   “我给声哥揉揉,”裴野语气里的懊悔真心实意,“昨晚我太过分了,不,最近我都太过分了,不该吼老婆的,也不该耍小心眼……”   傅声轻轻咬牙,本想拍掉裴野的手,可对方的手掌握住他酸痛得快要断掉的腰肢轻轻按揉时,傅声还是没忍住喘息出声,眼眶发酸。   “闭嘴,”傅声塌下腰瘫软在裴野怀中,喘息着,“谁是你老婆……”   裴野一怔,继而心满意足地傻笑。   “嗯,我口误了。不过声哥要趁早习惯才行,毕竟总有一天要做我老婆的。”   揉捏腰间解乏的手漫无目的地上移,在后背上轻轻抚过,引起傅声身子又是一阵颤抖。   他忽然发现,今天早上开始,裴野对他的任何要求,好像他都做不到狠下心去对抗了。   “做梦,”傅声睁开眼睛,嘴唇微微蠕动,“下辈子吧。”   裴野听不懂话似的,反而更加开心地把人搂紧,在傅声额发上落下一吻。   “哪怕有一辈子得到声哥做老婆,我也赚大发啦。”他心满意足道。   ……   “那我走了啊声哥。”   依依不舍地赖了十来分钟,终于到了不得不分开的时刻。   心里千般不愿,裴野还是只得抻了个懒腰,翻身爬起来,复又撑在满脸写着“不想和你多说”的傅声身上,亲亲对方柔软的脸颊。看到板着脸的omega暗自红了耳根却也没有任何动作,不由得笑出声来。   “声哥……”笑过之后,上扬的弧度渐渐放下,裴野曲起指节,拨开傅声脸上过长的发丝。   裴野漆黑的眸子里不知不觉沉淀下淡薄的心酸。   “轮渡的复原不急的,啊。”他嘱咐道,“不管裴初和你说了什么,都别信,他只想过河拆桥。你只管照料好你自己。”   他望着傅声的眉目低垂,温柔极了:“傅叔叔的事,你放心。我说过,你因为我失去的东西,我会一样一样交回到声哥手里的。”   一直别开眼神不愿对视的人,忽的眸光错动,倏然睁大眼睛。   “你,这事和你——”   无关两个字忽然好绝情冷意,傅声舔了舔唇,话音也稍显落寞。   “太冒险了。”傅声说。   裴野一怔,继而弯起唇角。   他明白傅声的为难。   一边是亲生父亲,另一边是舍命也要替他达成心愿的自己。现如今的他,能够让傅声在心里掂量一下两边的分量,有过那么一时半刻的纠结和挣扎,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他只求在乎。爱可以从头再来,他只怕他的声哥漠视他。   于是裴野笑意更甚,坐起来,傅声侧躺着面对他,视线却有些放空地看着某处,若有所思,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来回揉搓着被角。   裴野捉住那只乱动的手,与傅声十指相扣。   “叔叔说声哥太单纯,不懂政/治,原来是真的。”裴野笑道,“声哥是把我的行动当成过去那种单枪匹马、只身入敌营的任务了吗?要是那样,一百条命也不够我救傅叔叔出来的。别担心,这次计划很周密,有的是人和我里应外合呢。”   傅声眼底的光微不可察地一动,对上那双含情的眼,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沉吟一下,忽然窘迫地抽回手,拉过被子盖住下半张脸。   “走吧,”他闷声道,“我累了,补觉。”   裴野噗嗤一下忍俊不禁,傅声一掀眼皮,他立刻正色道:“嗯,补觉。”   一夜干柴烈火,好在傅声还有点残存的理智,两个人的衣服不至于丢到了天边去,只都堆在床头柜子上。   裴野下床,把衣服一件件分拣出来,傅声的都给叠好放回去,再拎出自己的几件挨个抖了抖,开始穿衣。   本该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的。可鬼使神差般,傅声看着半背向自己的青年,眼眶出神地瞪大着,一时眨眼都忘了,发呆似的盯着裴野的背影。   裴野刚穿上裤子,拉上拉/链,傅声的眼眶一热,赶忙把视线从某个好像他故意盯着,显得很居心叵测似的地方挪开,双手不自在地攥紧。   即使是自己也无法不承认,裴野天生一副高大匀称的衣架子身材。明明十三岁时看着还干柴瘦小,七年过去,那个小孩儿早蜕变成面前这个宽肩窄腰倒三角的体型,腰板挺拔,两腿修长有力,行走站坐无不透着年轻人的飒爽英姿。   穿好裤子,青年又去拿起背心,微微转过身时,赤//裸的上半身舒展,绷起流畅的肌肉线条。过去在特警局,满身腱子肉的壮硕alpha打赤膊已经见怪不怪,可唯独裴野这样带着些少年气息的、匀称却结实的肌肉,令他不敢多看。   背对的一刻,裴野肩头醒目的咬痕、背上抓挠留下的鲜红指引触目惊心。   傅声的脸登时滚烫得要熟透,咬紧牙关,身体却因羞赧而无意识地发抖。   所幸只有一瞬,对方很快套上背心,只剩肌肉紧实的两臂露在外面。待套上警服衬衫,系上领带,裴野已经裹得严严实实,典型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配上宽阔颀长的骨架,完美地撑起这身利落成熟的制服套装。   明明不觉得被自己从小带大的小屁孩有什么的,怎么一晃眼,就变得这样叫人挪不开眼呢?   傅声脑子里乱成浆糊了,都没注意裴野倾身拿过外套时发现他傻愣着,低声唤道:   “声哥,怎么不睡呀?”   磁性的声线振响安静的空气,傅声甫一抬眼,正看见裴野有点担忧地看着自己,喉结也因为紧张而上下一滚,他的心忽然被什么奇怪的情绪击中了,缩在被子里摇摇头。   “就要睡了。”傅声喃喃。   “行,快休息吧。”裴野不觉有异,揉揉傅声的头发,“等我的好消息啊,声哥。走了。”   门关上的刹那,傅声懊恼地叹了口气,紧紧闭上眼。   该死,一定是失调症的缘故,他对自己说。   他蜷起身体,一只手却悄悄抓住麋鹿挂坠,抵在心口。   胸膛里的心脏依旧在惴惴不安地跳动,自裴野提到父亲的事,这颗心就没有消停过,他克制不住地去担心裴野的心动失败,却又说不清,他的担忧究竟是为了谁。   心不安,也是因为失调症吗?   *   日历撕过一页页,首都的秋意渐浓。   红灯区仿佛永远不变,花间苑的客流生意更是照旧,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都不许动,首都特警局!”   砰的一声巨响,大门轰然推开,几个警察甩开阻拦不住的工作人员,持枪进入屋内:   “现根据联邦治安法规,以非法交易、组织卖//淫罪查封该区所有经营场所!”   “屋内所有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原地蹲下!”   金碧辉煌的一楼大堂内顿时乱作一团,楼上几层环形内纷纷有人闻声探头出来,见到一排黑压压的警察,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嫖客娼妓无不四散溃逃,只见一名警察从队伍中走到最前,朝天砰地开了一枪!   顶层中央四五米高的水晶吊灯噼里啪啦碎开,玻璃碴子飞溅,灯光爆闪,大半边灯光忽闪着熄灭。   满楼内尖叫声赛过鬼哭狼嚎,那警察摘下覆面,露出一头黑发与棱角分明的脸,眼底墨色凝聚起深邃的光。   “再敢乱跑,一律按违抗潜逃逮捕。”   裴野一字一顿,说道。   很快角落里跑出来一个老鸨打扮的女人:“警官,这是怎么了?您说您怎么不和我们说一声,我们也好招待您一下……”   裴野抬起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例行公事,提前通知不符合要求。女士,请把你们老板叫来,否则过了今晚我们就要下发传唤令了。”   老鸨愣了愣:“我们老板人在京外,这恐怕不能马上就……”   进了门的警察已经开始清点一楼的人数,好几排嫖客一个挨着一个抱头蹲在地上,狼狈不堪。老鸨硬着头皮问:   “警官,恕我多问一句,就算我们哪里有了问题,何至于劳动您这些特警呢?这一个个都配着枪,该把大家都吓坏了。”   裴野没有回话,只是淡淡向楼上瞥了一眼。   老鸨不解,跟着他视线的方向向上茫然望去。   弹指之间,目光所及之处忽然闪出一道火光,照亮了坏掉的吊灯下笼罩的半层阴影——   嘭!!   整个楼板剧烈震颤,华美的木质楼梯顿时从上向下燃起熊熊大火,烧断的木板如坠落的陨石接连掉落下来,人群顿时慌作一团。   那老鸨见是爆炸,人都懵住,下意识调头就想跑,却被裴野一把按住肩膀,回神对待命的一队警察大声道:   “疏散人群,尤其是这的工作人员,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跑掉!”   老鸨像被老鹰按住的狡兔,浑身直哆嗦,眼前的年轻警官看起来超乎常人的冷静,仿佛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出般。   有一瞬间她脑中对这些特警恰到好处的出现闪过一个离奇的猜测,可没等她细想下去,又有人给她戴上手铐,把人带走了。   裴野这才松开手,转头看向火光冲天的顶楼。灰霭的烟尘中,唯独最顶楼那个属于“花魁”的房间门扉紧闭,透过门纱,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灯还亮着。   “何大哥,”他轻轻念道,“我只能帮你到这,接下来可就全靠你自己了。”   *   花间苑的楼梯密道可谓四通八达,有屋内火势的掩护,谢尽欢和跟着他的小倌儿很快就来到楼后一个露天的小阳台。   那阳台只有不到二层的高度,原本的窗子被焊死了,只有钢架的老旧外置楼梯能通向阳台。   秋夜气温很低,北风刀子似的刮着面皮,吹得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有点睁不开眼睛。谢尽欢一手拉着少年,另一只手扶着砖墙摸索,忽的听到一个低沉而激动的男声:   “尽欢!”   眼睫一颤,谢尽欢仰起头。   楼内的火越烧越旺,黑烟从窗户缝隙飘出,浅浅的飞灰如早临的飘雪,在半空中纷扬。   何顾站在阳台的那一头,见二人来了,笑着伸出手:“这边,我扶你俩跳下去……”   他的声音忽然弱了,消逝在呼啸的风里。   二人出现的时候,何顾清楚地看见谢尽欢手里拎着一个背包。   他话音未落,却看到谢尽欢沉默着将小包递给少年,后者默契地接过,看都没敢看何顾一眼,蹲下来手扒着阳台边缘,一用力跳了下去。   想象中□□坠落在地面的声音并没传来,下一秒,何顾听见什么东西稳稳地落在一种金属上的脆响,又过了不一会儿,嗡的一声,发动机的低鸣在空气中振响起来。   阳台下停着一辆车。   何顾的脑海里一道闪电劈下来般,令他狠狠呆住了。   谢尽欢没有立刻跟着跳下去,反而在阳台边上站住了,垂下眼帘。   “对不起,何长官。”他说。   他们站在残破的阳台两侧,噼里啪啦的木头燃烧声萦绕在耳畔,一阵大风刮过,黑雾喧嚣尘上,谢尽欢的衣摆在半空中鼓鼓猎着夜风,飘扬着,抓不住。   “尽欢,不是说好了跟我走吗?”   何顾听见自己说话时后牙轻微的、咯吱咯吱的震颤,“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有我保护你和青苔,往后你们不会再受欺负的……”   他的话被谢尽欢轻轻打断:“何长官,谢谢你,我们能恢复自由之身,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了。”   何顾抓着栏杆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从我第一次帮你解围时你就总说麻烦麻烦的,我说过一百遍了我们不是谁给谁添麻烦的关系!我们——”   他猛地喘了口气,烟尘灌进肺中,呛得他心脏都在刺痛。   “我们之间的感情算什么,我对你的喜欢又算什么?”   窗内的火苗明明灭灭,光影在谢尽欢漂亮的脸蛋上跃动,连那双碧蓝如水晶般的眸子也闪烁着剔透的光辉。   谢尽欢忽然别过头去,噗嗤一声笑了。   “何长官,我们之间什么时候也可以谈感情了?”   谢尽欢望着远处被浓烟模糊了的夜景,语气嘲讽,“许映山是军部的人,你恰好也是军部的,我只是赌你有没有能耐拽我和青苔出来,就这么简单。大家都是成年人,各取所需,怎么就扯到你情我爱这码子事上了?”   何顾怔了,下意识低声回道:“可是,当时你说,你在人群里一眼就看中了我,说我们萍水相逢也算是……”   “最初那天你们都穿着军装,你又是唯一一个大着胆子点我的愣头青,我看你好拿捏,当然要说点好听的哄你开心。”   谢尽欢说完,抿紧了唇,冷漠地不再看他。   狂风席卷起青年金色的秀发,在这暗沉压抑的夜晚,飞舞的发丝是何顾眼底倒映出唯一的一抹亮色。   几个月前他也曾经这样望着omega俊美无双的容颜而出神。那时谢尽欢高高在上,宛若天仙下凡;那时他们还不相识、不交心、不懂情,谢尽欢却隔着花间苑绚烂的花瓣雨朝着他大方地笑,惊鸿一瞥交付了一生的因缘际会,他搭进去了一切,却不料谢尽欢从未踏进这张情网。   何顾咬了咬牙,声线嘶哑:   “你在撒谎。谢尽欢,你怕了,我都不在乎你的过去,你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少他妈揣测我是怎么想的!”谢尽欢抱着胳膊语气一凛,“我们这群人向来如此,虚与委蛇拜高踩低,你只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了,所以我一开始才想要勾引你来爱上我,这回懂了吗?需要我掰开了揉碎了,把我们这行的龌龊勾当给你讲得再细一点吗?!”   他吼完之后整个人都气喘吁吁,远处消防车的笛声响起,阳台下面传来喇叭催促声,谢尽欢眼神一动,往后退了一步,却不经意间瞥到何顾望向自己的哀求的眼睛。   “就算一开始你对我别有所求,”何顾嘴唇嗫嚅了一下,“后来呢?你有没有过哪怕一时一刻,想过把余生托付给我?”   谢尽欢闭上了眼睛。   “何顾。”   他终于睁开双眼,叹了口气,嘴角艰难地牵扯起来。   “从此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   何顾瞳孔一震,忽然意识到什么,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尽欢,别!”   他想拉住谢尽欢的手,可指尖与指尖若即若离的分寸之间,他看着谢尽欢义无反顾地弯下身子向下跳去,突然又犹豫了,就在怕自己一不小心扯着对方失去平衡跌下去的分毫之间,那金色的发尾穿过青年的指缝,他的心上人如风如流沙一般,轻盈地从他眼皮底下一跃而下,落在了那辆破旧的小货车顶上。   何顾没刹住,整个人跪在地上,撑着身子向下探去吼道:   “青苔,别开车!!”   然而木已成舟。谢尽欢忍着疼从车顶滚下来,拉开副驾驶车门上车的动作一气呵成,几乎同一时刻,车子的油门声轰然响起,小货车歪歪扭扭地在地上起步,画了个蛇形的弯,然后全速向远处的巷口疾驰而去。   何顾撑着阳台的手用力抓紧,烟雾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突然感觉眼眶一阵剧痛,粗.喘着低下头,拼命睁大双眼,在愈发朦胧的视线里,那小货车已然驶远了,他想努力看清,眨了眨眼,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滑过他被灰烬弄脏了的脸庞。   他哆嗦着一把擦掉汹涌而出的眼泪,抬眼看去,车子已经不见了,恍惚间他好像看到那金发还在摇下的车窗口飘摇地掠过,可视野里早已什么都没有了,连残影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   破旧的驾驶室内油门的噪声响彻着狭小的空间,少年紧张地攥着方向盘,瞟了一眼身侧,咬了咬嘴唇:   “欢哥,想哭就哭吧,不然会憋坏的。”   副驾驶的青年背对着他,伸长了颈,整个脑袋都探出车窗外向后看去。   青苔看不到谢尽欢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在风里招摇的、微卷的长发。   谢尽欢将被吹乱遮眼的发丝撩开,遥望着视野里越来越小的楼房,冲天的火光下,那一点阳台早就变成了看不清的小小黑点。   “我没哭。”谢尽欢扶着车窗,声音平静极了,“我只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第99章   烧开的水壶发出尖锐的嘶嘶声, 一只手按着旋钮将阀门关上。   “欢哥,歇一会儿吧,先吃饭。”   阴冷潮湿的出租屋内, 青苔吃力地拎着水壶,把热水倒进昨晚剩下的两碗冷饭中。床头的青年嗯了一声, 慢慢挪下床来, 走到桌边。   “一会儿我出去发传单, 欢哥你不用锁门, 我很快就回来。”   青苔把碗推过来, 谢尽欢坐下拿起筷子,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知道了。我胃不舒服, 这菜你多吃点。”   桌上只摆了一个缺了一角的盘子,清汤寡水的炒菜也已经是他们两天来唯一的菜肴。   “我年龄小,吃不了太多。”   谢尽欢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声苦笑, 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头:“都怪你欢哥没用,从花间苑逃出来到现在,一顿像样的饭都……”   青苔连连摇头:“这不比在花间苑吃的好多了,而且咱们自食其力, 自由自在的,哪里不好。”   谢尽欢垂下眼帘, 扒拉着碗里的开水泡饭, 不吱声了。   他们这种从小就在花间苑长大的孩子,没有吃饭的手艺,连个光明正大的身份都没有,又要防备着老鸨的人追捕寻仇,带出来的积蓄很少, 只能在黑厂黑店打些零工。   青苔吃得快,没一会扒完了饭,看了看窗外有些暗了的天色:“欢哥,你身体不好,活干不完明天再说,千万别着凉累着。”   谢尽欢点点头,对男孩虚弱地笑了笑:“岁数不大操心得倒不少。去吧,我这活也不剩什么了。”   “那我走了,你在家别乱跑啊!”   小孩儿三两步跑过去拿了装着传单的包。   小小一间屋子里除了两张单人床、一套桌椅便再没有其它值钱东西。   傍晚时分,门口没什么人经过,静悄悄的。   吱呀一声,铁门拉开,门口男孩的脚步忽然一阵凌乱,书包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你是谁——啊!”   谢尽欢手一抖,碗筷噼里啪啦摔在水池里,他猛的转身:   “谁在那!”   暮色低迷,房门口的窄巷光线沉暗,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一手勒着青苔的脖子,几乎将少年整个腾空提起,另一只手揣在兜里,似乎握着什么凶器。   “你先松开那孩子!”   谢尽欢急得上前一步,对方却挟持着青苔紧跟着后退一步,半边身子撤到门后。   “放开我!”青苔脸涨得通红,蹬着腿不断挣扎,“欢哥别管我,你快跑!”   谢尽欢咽了咽口水,在桌旁停下脚步,指着男人:“你别走!别伤害青苔,想要钱你直说就是!”   那男人戴着黑色口罩,看不清面容,阴恻恻一笑:   “一个出来卖的,你有几个钱,我要什么你给得起吗?”   谢尽欢身子一颤,阖了阖眼,凄然一笑:“你们果然还是寻过来了。”   “是许映山让你来找我的,还是花间苑的人?”   “有区别吗?”男人冷笑,“我只是拿钱办事。杀了你,任务就算完成了。”   谢尽欢咬牙:“既然要我的命,就别错杀无辜。把他放了。”   “不行!欢哥,你别听他的鬼话——”   男人不耐烦地勒紧了青苔:“闭嘴!”   “放了青苔!”谢尽欢终究沉不住气,抬手想拦住他,“我跟你走就是了!”   男人满意地眯起眼睛:“你也算有脑子,省得我费事。”   他侧了侧身子让开半个身位,谢尽欢紧紧盯着对方,一步步走上前去。   青苔抓着男人的胳膊,急得快哭出声来:   “欢哥!别丢下我,我们说好了的,我们说好了……”   谢尽欢的腿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眼看着走到男人身前,两人不过一臂的距离。   “跟我到一个背人的地方,完事之后这小崽子我自然就会放了,”男人哼笑一声,歪了歪头,“老实点,我倒是可以考虑让你走得没有痛苦——”   霎那之间,谢尽欢忽然咬紧了后槽牙,握紧拳头抡圆了胳膊向男人全力挥去!   “操!”   杀手堪堪躲过谢尽欢的攻击,谢尽欢抓过桌上放着的剪刀就要扎下去,可被阴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男人有了防范,轻而易举抓住谢尽欢的头发一扯,后者闷哼一声,剪刀直接被震落在地!   “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人一脚将谢尽欢踹倒在地,拿出揣在兜里的那只手,谢尽欢趴在地上仰起头,这才看清那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一把黑洞洞的手枪。   杀手拉了保险栓,枪口对准谢尽欢的脸。   “要怪就怪你的仇家铁了心要你的命吧。”   对方食指勾住扳机,谢尽欢喘息着,绝望地闭上双眼。   砰!   想象中脑浆四溅、一命呜呼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谢尽欢身子狠狠一震,后知后觉惊惧地震颤起来,睁开双眸。   满地都是鲜血,却并不是自己亦或青苔的,刚刚那把黑色手枪已经掉在桌腿旁边,谢尽欢还没等扑上去抢过来,忽的听见那陌生男子哀嚎:   “什么人?!”   男人喘气如牛,捂着血流不止的大腿,跌跌撞撞靠在门框上。   太阳不知何时早已跌入地平线下,夜色吞噬了最后一丝光芒,借着胡同口亮起的街灯,谢尽欢勉强辨认出那里正站着一个人。   “看老子不把你大卸八块——”   与这杀手相比,那身影格外清瘦,从体格上完全不是这男子的对手。   男人顾不得丢下的枪,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怒吼了一声便持刀挥去。   谢尽欢的心下意识提到了嗓子眼:“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胡同里那身影敏捷地侧身一闪,一手抓住男人持刀的手腕,借着男人的冲力一掰一错,只听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一声,男人的腕骨顿时折成了一个极其恐怖的角度!   “啊啊啊!!”   男人扑通一声摔在墙角,狼狈地惨叫起来。   谢尽欢趴在地上,看着那人干脆利落的身手,一时竟连惊呼都叫不出。   变数来得太快太突然,他根本不敢相信这短短数十秒发生的一切。   那身影跨过地上的男子,蹲下身,一个手刀劈下,男人身子一瘫昏迷了过去。   谢尽欢看着对方起身向自己走近,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是你……?”   那身影进了门,在他身边停下,却率先转身看向同样倒地不起的青苔:   “小朋友,伤得重不重,能自己走路吗?”   确认过后,青年又来搀住谢尽欢,揽过他肩头。   “是何大哥拜托我来找你的。”   谢尽欢嘴唇一颤,听见青年又柔声说,“别怕,有我在你们不会有事。这里不安全,我先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   周围的景象愈发模糊,谢尽欢拼命睁着愈发沉重的眼帘,忍着腹痛哆嗦地喃喃着:“声哥……?”   傅声把人扶起来让他方便挂在自己身上,轻轻笑了笑:“尽欢,能坚持一下吗?”   紧绷的弦断成两截,谢尽欢身子一软,彻底昏死过去。   *   再次醒来时,谢尽欢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他不由得轻哼出声:   “唔……”   他手脚发虚,憋着口气想爬起来,忽然感觉一双手扶住他的后背:   “慢点。”   谢尽欢微怔,被人搀扶着靠在床头,这才抬起头来。   是傅声。   “感觉怎么样?”傅声帮他垫好靠枕,“你睡了一整夜,我替你简单查看了一下,没什么大的外伤,好好修养两天就没事了。”   定了定神,谢尽欢抬眸四下望去。   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暖气十足,墙角还有小小一方厨台,锅子上头还正扑着乳白的水汽。   他疲倦地叹出口气:“这是什么地方?”   傅声没说话,转身向锅子走去。   谢尽欢看着傅声背对自己关上火,混沌的脑子逐渐清醒,忽然嘴唇一颤:“等等,青苔、青苔呢?”   他喘息急促,正要掀开被子,傅声闻言转过身:   “尽欢。”   谢尽欢动作一顿,傅声端着碗放在床头矮柜上,抬手拦住他:   “别急,那孩子在别的房间,刚刚才睡着,现在去会惊醒他的。”   谢尽欢呆呆地啊了一声,缩了缩身子,脱力地靠回床头。傅声搬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拿起碗递过来:“做了点蔬菜粥,你尝尝。”   谢尽欢低下头捧着粥碗啜了一口,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青年咕噜噜喝粥的声音。不一会儿,青年撂下粥碗,食髓知味地舔舔嘴唇,见傅声还望着自己,不免红了耳根子:   “好、好喝……谢谢你啊。”   “何大哥说你在外受了不少苦,一定吃不上几顿好饭。”傅声温和道,“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尽量做得助消化一些。”   他盯着傅声有条不紊收拾东西的背影,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我那朋友若是还在,一定也和阿声你一样温柔随和,善解人意。”   傅声背对他一边挽起袖子一边轻笑:“那我就当尽欢是顺带着夸我了。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如今局势太平了,往后说不定也可以将你朋友接过来——”   “声哥!”   响亮的呼唤,令屋内二人皆是一惊。   门口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谢尽欢听着这喊声,正纳闷为何如此耳熟,只看到一个高个子人影窜进屋内,直奔着傅声而去:   “快让我看看,伤着你没有?”   谢尽欢的眼睛猝然瞪大了。   “电话里你说那人带了枪,我真是吓坏了……怎么穿得这么少?来,把这件披上!”   竟是那个年轻警官裴野。   谢尽欢目瞪口呆,看着青年脱下身上的羊绒大衣,不由分说就要披在傅声肩头:“着凉就不好办了……小声,你手好凉啊,脸色也憔悴,电话里还一直跟我说没有事——”   被裴野揽着后背,裹在抖落了寒意的大衣里头,傅声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垂下眼睫推开他的衣服:“这薄夹克不冷。”   裴野瘪瘪嘴,转向谢尽欢。   “怎么,还不谢谢我们收留你在这的恩情?”   他挑衅地坏笑。谢尽欢无语:“自作多情,要谢也是谢声哥救了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以为裴野会又掏出什么歪门邪说,谁知裴野幽幽一笑:“随你怎么说都好,不过,除了声哥,你还有一个该感谢的人……”   他反手指指门边:“在那呢。”   谢尽欢愣了,双手抓紧了被单,将布料攥出层层褶皱。   他刻意去回避,明明傅声早和他说过的,可这一刻来临之时他还是连回头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熟悉的脚步声踏上地板,床上的人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肩膀,一句“等一下”还没到嘴边,灰色的阴影已然越过头顶的灯光,笼罩在他头顶。   谢尽欢视死如归地仰起头,准备好承接那个人的愤怒和质问,却在看到何顾的一刹那彻底怔愣在原地。   何顾没说话,墨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望着谢尽欢的脸,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对视的瞬间眼底甚至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很快被对方压下。   “何顾……”   谢尽欢喃喃出声,跪坐在床上起身,咬了咬唇瓣。   “你瘦了。”他轻声说。   何顾眸光剧烈一动。   谢尽欢的目光在何顾带着胡茬的下颌上扫过,恍然地慢慢抬起手,语气多了些自责似的心疼:“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何顾眉心一紧,猝然伸手抓住谢尽欢想要触摸自己脸颊的手腕。   谢尽欢吓了一跳,缩手要往回躲,却被何顾一把拥入怀中,用力抱紧到恨不能融进身体里。   他的下巴撞在何顾颈窝,唔了一声,听到何顾闷闷的声线:   “我怕你还是不愿意见我,只能找裴野他们帮忙救你。”   谢尽欢没转过弯来:“什……”   何顾的手从他脑后抚过谢尽欢的长发:“我怕你见到是我,死活不愿意跟我走,否则我早就亲自带你和青苔回来了。”   谢尽欢的鼻子骤然一酸,声音颤抖起来:“胡说八道……”   “好在你平安无事。”何顾微微偏过头,嘴唇擦过谢尽欢泛红的耳尖,“尽欢,红灯区已被查封,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现在可以放心接纳我了吗?”   他察觉到回抱着自己的手轻微战栗:“我能活着再见你一面已经够走运,不值得你为我牺牲这么多。”   “我说值得就值得,”何顾强硬地打断他,“谢尽欢,我说过不在乎你的过去,这辈子能为自己喜欢的人疯一回,我心甘情愿!”   “我只问你的真心。你愿意把余生交付给我吗,尽欢?”   谢尽欢呼吸骤然紊乱,闭上眼睛,任泪水决堤般流淌。   “我愿意,”他把脸埋在何顾颈侧,抽泣着,“我一直、一直都……”   房间门口,傅声看着相拥的二人,眼神有一瞬间放空,嘴唇慢慢抿紧。   他听见裴野在他身旁低声说:   “我们走吧,给何大哥他俩留点个人空间。”   裴野不再看那两人,自然地揽过傅声的后腰,带着人走出屋子,关上门。   他搂着人走到楼梯口,意识到什么,将手松开。   傅声脸微微撇开,看向另一边。   他忽然意识到,傅声方才配合得有点不像话。任他搂着抱着,怎样狎昵,都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抗拒。   他唤了一句:“声哥。”   傅声下巴尖轻微一动,嗯了一声。   裴野抬手,帮他理了理夹克领子后面毛茸茸的碎发。指尖拂过后颈,传来一阵电流般的酥麻。   “你看起来好像因为他们两个,很有触动的样子。”裴野笑道。   傅声望着走廊窗外。他喉结滚了滚,沉吟片刻:   “谈不上什么触动。只是……”   “我倒是很有触动,声哥。救人的感觉真的很好。”   裴野的手慢慢滑到傅声肩头,按了按。他难得率先打断傅声,后者听罢转过头,意外地望了他一眼。   裴野微笑着:“从前在组织里,没人教我怎么对别人好,我学到的只有处心积虑想着如何自保,甚至被迫说服自己害人。可现在我发现,当个好人的感觉真好。”   傅声眸光一动。   裴野:“如果联邦从今往后再没有这些纷争就好了,或许大家都可以过得很幸福……声哥,我这个想法好像太幼稚了,是不是?”   良久,傅声轻轻拨开裴野的手,走到窗边。   他抬手抚上大理石窗台,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傅声嘴唇忽然翕动一下:“……这房子,哪里来的。”   “啊?”   裴野呆了一下,又反应过来。傅声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回,顾左右而言他。   他顿了顿,笑着回答:“这是我送给声哥的礼物。我自己买来的。”   傅声肩颈线条一紧,回过头:“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莫非——”   “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声哥,”裴野开玩笑道,“我怎么可能没有底线到那种程度。这钱都是我自己靠交易所投资的本钱赚来的。你忘了我在H大是学什么的了?”   傅声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会儿:“你是说,这二层小楼都是……?”   裴野挠挠头发,试图让自己的得意之情不那么明显。   “一切都会迎来了结,不过,日子还要过下去。”他说,“这是我没有和你商量过……好吧,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买下它有什么用。当初我只是看上它位置好,然后就情不自禁开始幻想,有朝一日我们可以用它经营点副业什么的……”   傅声不禁失语。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良久,他听见自己说,“或许你和我永远都没有用上它的这一天。它只是个房子。”   “不止。它是我的梦想。”裴野轻轻说道。   傅声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裴野看着他:“声哥,我和你不一样,你有和你的爸爸妈妈一样远大的理想,渴望惩恶扬善,希望救民众于水火,可我毕生所求,不过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但是我们做不到独善其身。”他瞳孔中倒映出傅声怔怔的脸,“所以,我想拯救更多的人,不只是你,还有每个我力所能及能帮助的人。”   “哪怕我是个万人眼中的坏蛋也无所谓,我只求自己心安就够了。”   说完裴野深吸了口气,仿佛对自己的剖白是否能被接纳感到有点忐忑。   不过很快,他还是放松下来,看向傅声,笑弯了眼睛。   “声哥,”他温柔唤道,“你愿意陪我一起走这条路吗。”   傅声默默阖眼。   裴野也不急,曲起指节在傅声脸上蹭了蹭:“好凉。走吧,到车上暖和一下——”   傅声忽然一掀眼皮:“裴警官,你的计划,还差最后一步。”   裴野一愣,而后坦然放下手,双手插兜:“嗯。声哥果然聪明。”   他们四目相对。傅声琥珀色的眸子眯起,裴野从中读出了一丝特别的神采,可那既不是亲军派手下猫眼的狠厉、也不同于过去裴野心目中那个和蔼兄长的温柔,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果决与坚毅。   “还有没被笼络的人,也还有人等着问罪。”傅声一字一句道,“的确是时候给所有人一个最终的答案了。”   *   “中部战区居然不知道许映山在背后搞的鬼?他们——他们居然也当真一点都不知道许映山是个墙头草?!”   局长办公室内。   卫宏图狠狠将文件拍在桌上,气得起身在办公桌后踱来踱去。   另一边,两个年轻人负手而立,各自看不出表情。   良久,卫宏图烦躁地敲了敲脑袋,大手一扬:“大不了和新党鱼死网破就是了!我还怕他们兴师问罪?中部战区也不过是个草包……”   他突然转过身,秃鹫一样的双眼死死盯住低着头的裴野。   不等他说话,裴野先垂眼一笑:   “老大,到了这一步,您会怀疑我也实属正常。不过,我可以用命向您担保,我绝对没有受组织指使,更不会在许映山的案子上蓄意给您使绊子。”   “你的命,你的命于我值几个钱?”卫宏图冷笑。   裴野不作声了。反倒是另一边的傅声接着开口:“卫局长。”   卫宏图转眼看去。傅声接着道:   “我知道您现在的为难,其实,只要您把思路放宽,并非没有破局的办法。”   卫宏图:“你是说,让我现在去站队中部战区?他们的决裂是必然的,警备部又和新党向来不对付,我这么做等于倒反天罡!”   傅声摇摇头:“您没有明白属下的意思。联邦并非只有新党和军部,您仔细想想,现在势头正猛的是谁?”   卫宏图皱起眉头,沉吟片刻,忽然瞪大眼眶。   “你说的是……民主派?”   “他们缺少力量,而您缺少一个保您活的靠山。”傅声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口吻叙述道,“继续掺和在新党的烂摊子里已经不是明智的抉择了,卫局长。”   卫宏图啧了一声:“可是警备部与民主派素来没有交集。”   “这不难。只要您点头,裴野他自会替您从中牵线搭桥。民主派早已等候您这种勘破大局的人多时了。”傅声回答道。   卫宏图看看傅声,又扭头看看待命的裴野。他恍然大悟似的,慢慢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嘲讽的笑。   “好哇,在这儿等着我呢……”他呵呵地笑了几声,眼底却闪过一丝阴冷,“这个局你们一定布了很久吧?”   没人回话。卫宏图转身回到座椅旁,坐下来,长吁了口气。   “我不该现在才看穿你们的把戏的。”他感慨,“说实话,这种明知被牵着鼻子走,却不得不跟从的感觉,真让人恨得牙痒痒。我猜,到时候我还需要配合你们和民主派演上一出好戏吧?”   二人颔首,一副恭恭敬敬,予取予求的模样。   卫宏图终于收起笑容。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随后向裴野伸出手。   “看来我别无选择。不过,能够给我提供一个还算不赖的选项,也算是你们的仁慈了。”卫宏图语气讽刺,“把他们领头的名片给我。”   裴野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卫宏图的眼睛,字字清楚:   “民主派的人已经在门外等着和您洽谈了,老大。您稍等。”   说完,他忽略卫宏图震惊的视线,与傅声一同走向门边。大门打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卫宏图不可思议的目光越过二人的侧影,望向等候的民主派议员。   傅声与裴野短暂对视一眼,绕过洽谈的议员,向门外走去。顿了顿,傅声最后回过头,在把门带上之前对卫宏图最后微微鞠了一躬。   “感谢您为联邦的变革带来了希望,卫局长。”傅声说,“等到那一天到来之时,您将和所有联邦公民一样,摘取您应得的胜利果实。” 第100章   “放我出去!我也是新党人, 你们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抓我!来人啊,听见没有!”   审讯室内,许映山两手靠在椅子的连体桌板上, 身子不断挣扎蠕动着,脖颈青筋暴起。   这种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的状态, 已经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自从花间苑被突击查封, 到特警局的人拿着一纸逮捕令闯入家中将他带走到现在, 他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来不及解释,甚至没有时间疏通打点关系, 就这样被强制按在了审讯室中。   尽管甚至眼下的处境也是审讯中常用的手段之一,可与花间苑和中部战区硬生生切断联系,许映山此刻心中同样心急如焚。   “你们特警局里就没有新党人吗?我知道你们就在外面听着,快点滚进来一个人跟我交代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吱呀一声, 审讯室的门推开了。   许映山喘着粗气,止住吼叫声,仰头望去。   一个身姿颀长挺拔的青年警官进入审讯室内,关上了门, 随后将屋内的监控仪也一并关掉。   对方黑色制服的肩章上显示的级别为最低等的三级警员,许映山顿时大失所望, 使劲敲了敲桌板, 金属手铐哗啦一声:   “妈的,这算什么意思?换你们说得上话的人来了,别糊弄我!不就是想要花间苑的分成么,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当老子是吓大的?”   青年没说话, 却走到他面前,把许映山的手铐打开。   咔嚓一声,饶是许映山这下也一愣,觑起眼睛仔细看看站着的人的面孔。   这么一端详,他才发现对方不仅是个低级别的警员,还是个相貌极其漂亮的omega,眉目俊秀,肤白唇红,因为戴着帽子的缘故,浅栗色的长发竖起一个低马尾,细碎鬓发垂在脸侧。   眼前人琥珀色的眸子远比审讯室的灯光还要冷。   “许映山中校。”   青年唤了一声,声线不算低沉,温和却意外地富有磁性。   对方转身走到桌子后,坐下来。   在花间苑许映山见过不少美人,可和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警察一比,细细想来竟无一不黯然失色。   他愣了愣,见对方两肘搭在桌沿,细长十指交叉,平静地注视许映山的眼睛。   “已经有充足的证据表明,你利用花间苑进行不法交易,逼迫omega卖身,违法多项联邦法律。”傅声清晰地道,“你是否认罪?”   许映山嗤笑。   “你算老几啊你,”许映山对他下巴一仰,“中部战区会有人来捞我的,想打个时间差,让我现在就低头?做梦。”   “我知道你们特警局乃至整个警备部现在都和新党不对付。不过那又有什么用?莫说整个军部,就是中央战区都远远比警备部的实力要强得多,你拿什么与结盟的新党和中部战区斗?”   傅声不语,静静地看着许映山边说边猖狂地笑出声来。   “觉不觉得你们现在这样子,像极了跳梁小丑?”许映山问,“新党一定会上台的,到时候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扶持中部战区这个在危难之时给他们撑腰的盟友。小美人,别狐假虎威地瞪着我了,你现在把我放了,这次我就当大家闹了个乌龙,一切既往不咎……”   傅声盯了他片刻,站起身,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走到许映山的椅子前。   许映山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活动了一下被累得发红的手腕,身子前倾,撑着桌板接过茶杯。   “这还差不多,我就喜欢头脑聪明的美人。”他道。   说完许映山呷了口茶,放下杯子,目光却还上挑,落在傅声脸上。   傅声没有回到原位,只是后退一步,浓长的睫羽垂着,警帽遮住头顶的白炽灯光,在青年半张脸上投下乌青的阴影。   “你会错意了,这不是审讯花间苑这种事情的地方。”傅声轻启双唇,“当初新党在军用机场发动政变的时候,你是怎么想到要给新党牵线搭桥的呢,许中校?”   许映山拿着茶杯的手猝然握紧了。   “你,”他瞳孔一颤,“你是怎么会知道——”   *   首都离北车站。   临近三分钟,离开首都前往背部边境的火车即将启程,两名乔装打扮的警卫员跟着戴着口罩的俞杰急匆匆向一节车厢走去,却在距离车门只有不到十米的地方被一行警察拦下。   “俞少将,留步。”   俞杰刹住脚步,两个警卫员试图上前,却被围上来的警察三两下拧过胳膊按在地上。   一个身影从人群中走出,俞杰戴着口罩,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唯独那双眼睛在看清来人时瞳孔微微缩小。   “你——”俞杰顿了顿,声音嘶哑地笑了,“原来如此,你果然不对劲。”   裴野微笑着,从俞杰手里拿过手提箱。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裴野,在新党的代号‘血鸽’。”   裴野说。俞杰闭了闭眼:“这么机密的东西都能告诉我,看来今天我是没有活路了,对吗?”   裴野不答。俞杰从善如流地转过身:“走吧,要带我去哪儿。”   裴野摆摆手,跟着的警察让开一条路,他侧身对着车厢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岂敢耽误俞少将的行程,”裴野彬彬有礼道,“请吧。”   俞杰愣了愣,而后环视一圈四周。在众多警察和两个无可奈何的警卫员的注视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踏入车厢,裴野紧跟在他后面,独自一人上了车。   车门关闭,列车缓缓提速,驶出火车站。   俞杰慢慢顺着走廊往车厢里走,裴野跟在他身后,随手把装了俞杰全副身家的手提箱放在一个置物架上:   “抵达边境,再换乘轮船离开联邦北上,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叛逃路线。从组织得知您背叛了同盟关系,准备对您展开追捕到现在也不过几个小时,您的消息真是堪称灵通。”   俞杰边走边道:   “我没有想要叛逃,只是察觉到新党对许映山下手了,感觉形势不对劲……”   他忽然止住话头。   整个车厢内,空无一人。   “随便坐吧。”裴野以主人的口吻道,随后挑了个座位坐下,翘起二郎腿,放松的姿态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判若两人。   俞杰在他对面落座,眉头深锁地盯着他。   “我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是你们新党的阴谋。”俞杰道,“是你们撕毁了盟友协议,对许映山下手,这算什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裴野耸耸肩,示意他继续。   俞杰又道:“从头到尾我没有授意许映山任何事,可你们非要把这事闹大,现在还要将我牵扯进来,如果中部战区知道了这件事,往后咱们可就彻底撕破脸了。让你们裴参谋长来,我需要一个级别足够的人出面亲自向我解释。”   火车越来越快,逐渐驶离失去,近郊的大片平原出现在窗外,再往远处是无尽绵延的远山。   裴野若有所思地努努嘴,仿佛当真在考虑这个提议。   “的确,现在这种信任危机,至少也要我哥那种级别的人来才能给您一个有信服力的说法。”他忽略俞杰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把手伸进制服内侧口袋,拿出一个东西,轻轻拍在桌面。   “不过在此之前,需要您先洗清自己没有破坏军政同盟的嫌疑,俞少将。”青年骨节分明的食指在上头点点,“您看看吧。”   俞杰把东西拿起来,认真看了几秒,目光倏地抬起,越过上方直直射向裴野的眼睛。   “怎么会……”他嘴唇哆嗦起来,“你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的?”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审讯室的光照在许映山逐渐惨白的脸上,他看着眼前人薄红的双唇轻轻一勾,露出进入审讯室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傅声俯身,两手撑住桌板,脑后的长发从清瘦的脊背上窕窕地滑落下来。   “表面上,你在政变后赢得了两重身份,可这对你来说还不够,你信奉鸡蛋不能装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宁可瞒过中部战区这个老东家和炙手可热的新党,在花间苑壮大你的产业。”   “当初你确实善于发现先机,给中部战区牵线搭桥,向新党释放善意,你也的确赌赢了……可是你太得意忘形了,许中校,在你事发之后急着甩锅给中部战区,希望拉着他们给你站台的时候,你打的这一手好算盘就注定要落空了。”   “不论是新党还是中部战区都势必会抛弃你,因为这个同盟从来都不坚固,而你很幸运,成为了彻底摧毁这个联盟的催化剂。”   许映山一脸茫然地看着傅声,心中却升起一种生物感到生命威胁时本能地想要逃脱的恐惧。   “我没有认罪,更不可能让战区为我承担责任,”他越说越激动,甚至仗着已经解开手铐想要站起来抓住傅声,“我没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你们就不能逼迫我承认——”   他的动作忽然如定格的影片停滞不动,脸上的肌肉却开始扭曲,目眦欲裂,随后伸手扼住自己的喉咙,跌倒回座位里嗬嗬地大口抽气,可不论怎么用力,肺内却始终攫取不到充足的氧气,脸色肉眼可见地急剧发青。   “水,”他涸辙之鱼般扭动身躯,喘息声堪比野兽的嘶吼,“有毒……你、竟敢……”   傅声就站在他面前,垂眼静静凝望着许映山挣扎的死相。   “不好意思,我轻易不给别人端茶倒水,”他轻轻道,“说来奇怪,喝了我倒的水的人,很少会有什么好下场。”   “至于你,许中校,很快整个中部战区都会知道你的死,他们会为你的陨落而叹息的——”   傅声低下头,与快要窒息的男人凑的更近,温和一笑。   “他们会像看待一个真正的叛徒一样,看待你的死亡。”   他说。   “不可能!”   车厢内,俞杰将纸重重拍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   裴野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如果是我,我也会和您一样无法接受自己被耍了的事实。”   说完,他拿起那张按有许映山指纹的口供复印件,折了两折,放回内侧口袋。   “许映山已经承认,花间苑的产业是他在中部战区高层的默许下开办,其余有关他在俞少将您授意下暗箱操作背叛联盟的种种质控,也都已经详细列出。”   “他就是条为了自保胡乱咬人的疯狗!”俞杰怒不可遏,大手一挥,“他人在哪,我现在就要和他当面对峙!”   裴野笑着:“许映山已经死了。”   俞杰愕然:“什么?!”   “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两方的制裁,已经畏罪自戕。”裴野道。   俞杰完全不敢相信,起身:“我要在最近的一站下车,现在回首都找你们参谋长,不,找你们周主席说清楚……”   砰!   一声枪响,裴野放下还在冒着烟的枪口,看着眼前人身子一晃,跌做回座椅里,捂着腹部,瞳孔剧烈放大,死死盯着他:   “裴野,你……咳咳……”   他被涌上来的血呛得咳嗽起来。裴野收起笑容,漠然望着俞杰。   “而你则是下一个畏罪自戕的人,俞少将。”   裴野不紧不慢道,“你死之后,特警局会立刻接管驻办处,我会给散落在外的原七组人传信,让他们将韩景谦趁乱接走,同盟瓦解后,押送傅君贤的任务就算新党在不愿意也必须移交给我们的人,至此,当初所有被你害得流亡在外的人就都可以回归我的掌控之下。”   俞杰眼前愈发模糊,眼眶却惊悚地放大。   “七组人,”他嘶声说,“原来你是为了他们报仇……”   裴野道:“当初如果不是你和许映山站出来,主席根本拿七组人和傅叔叔没有办法,我在最后关头为他们争取的机会,就这样被你们毁了。”   他俯下身子,阴恻恻一笑:   “从你拿这些人的命向新党献媚时,就应该想到会有被恶鬼反噬的一天,不是么?”   “唔……!”   审讯室内,许映山的挣扎愈发微弱,就连傅声那张清俊的脸都逐渐模糊于视线之外,唯有对方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般:   “如无意外的话,按有你指印的口供现在应该已经传给该收到它的人了,”他听见青年轻笑一声,“知道是谁拿到了你的指纹吗,许中校?”   “是花间苑的头牌,谢尽欢,那个你嗤之以鼻的男妓。拓下你的指纹只需要趁你睡熟的时候动手,再简单不过。”   “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得知你认罪伏法,在监狱中自尽的消息。你走之后,一切死无对证,两派的猜疑链再也没法打破,等着他们的只有决裂。”   许映山面色铁青,舌头都快伸出来,喉咙里却依旧紧得像被钢圈勒住般。他徒劳地抠禁了桌板,想要抬起头,身子却重重瘫倒在桌面。   临死之际,他恍惚中看见傅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上如一潭静水,毫无波澜。   “永别了,许中校。”   傅声说。   屋里一片死寂。   许映山歪头扑倒在桌板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外凸,已经失去了呼吸。   白炽灯孤零零地悬吊屋顶。傅声立于灯下,平静地看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慢慢伸出手,覆住许映山的眼睛。   良久,他道:“这就是……”   “——这就是你试图害死七组人的下场,俞少将。”   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已然咽了气的俞杰脸上移开,裴野看着男人阖拢的眼皮,因为失血过多,对方衣服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脸色灰白。   “在天上好好看着吧,俞少将,”裴野垂眸看着瘫坐的尸身,冷笑,“决裂之后,好戏才刚刚开场。”   脚下铁轨咯噔一声,火车终于停稳。裴野转过身,向打开的车厢门走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来到车窗外,与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乘客混迹在一起,最终消失在人群之中。   *   转眼十天过去。   夜晚的街道上车流渐密,一辆定制的首都军牌吉普驶过绿灯的十字路口。   吉普车内的前后排被铁栅栏隔开,改装成分隔的内部结构,颇有些掩人耳目的押送囚车意味。前排开车的是个军部的士兵,副驾驶坐着个首都特警局的小警察。   驾驶位上的人心不在焉地嚼着口香糖,跟着电台不成调地哼着歌,看样子似乎与副驾驶的人并不熟。   小警察正对着手机讲电话:   “……原定的人手不够,清道的都撤了,这出了事可怎么办?裴警官呢?”   电话另一头:“有人举报军部装备处的许映山私下组织卖淫,民主派都闹得沸反盈天啦,咱们现在不派人去摆平,难道等着火烧屁股吗?”   小警察捂住话筒,往身旁看了看:   “可裴警长是负责今天晚上犯人的移交行动的,上面把他调走,我们这人手就不够了——”   “咸吃萝卜淡操心!”电话里不耐烦起来,“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而已,车上还有军部的人呢,再叽歪一句就赶紧把制服脱了滚蛋!”   一席话让小警察直冒冷汗:“是,是……”   电话挂断,驾驶位的士兵不屑地咧嘴一笑:“哥们儿,运送一个你们系统的老领导而已,不至于啊。把心放肚子里头吧,马上到我们的地盘,人往看守所里一关,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的。”   隔着中间的隔断,前面两个人的言语模模糊糊地传到狭窄的后方。后排座椅上,一个面容蜡黄消瘦,手上戴着镣铐的中年男人阖着的双眼微微一动,却依旧没有睁开。   车子再次驶过一个十字路口,与街角写着宝华路的路牌擦身而过。   眼见路上人流车流都密集起来,士兵不耐烦地连按几下喇叭,对副驾驶的小警察说话也顺带着莫名的颐指气使:   “我说兄弟,不是我讲究你们,宝华路已经有军部的人放哨了,你们再把这里一清障封路,不就省得给这群孙子让道儿——操!”   一个急刹,车上的三个人同时身子猛地前倾,后排的男人这才睁开双眼,眸中透出深深的疲倦虚弱之色。   副驾驶的小警察向前望去:“怎么了?!”   “我操.他大爷的!”士兵狠狠一拍方向盘,“赶着去投胎啊你!”   车子停在马路正中央,高大的车头前面紧挨着一个躺在地上的行人,撞倒的自行车轮还在因为惯性打转。   士兵打开车门,骂骂咧咧地跳下去,小警察也想下车,忽然想到什么,转头警告后面的人:   “局——傅,傅君贤,你别搞小动作啊,老老实实在车上呆着!”   后排的傅君贤无声地哼笑,靠在并不舒服的座椅上,闭上眼睛。   被抓住之后,新党的报复心之强烈甚至远超出傅君贤的预料,他们想让傅君贤死,却又不想让他过于迅速、过于平淡地死去,大概是终于泄够了愤,这次打算换个更隐蔽的看守所动手。   死到临头,居然有个素未谋面的小警察还记得自己是过去的局长,傅君贤心里奇异地涌起一丝许久未有过的悲凉之感。   车外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大概是那士兵嚷嚷着别挡道,周围有人义愤填膺:   “怎么,军部的人了不起吗?是你没看路在先,人差点都被你压过去了,就这么恐吓一番了事?”   “军爷好大的官威啊,怪不得在首都横着走呢,原来撞死人也不妨事嘛!”   “谁他妈再当老子的面说一遍试试看!”那士兵勃然大怒,“执行公务,还不快滚开!”   人群里又有人喊道:“执行个狗屁公务!报纸上都爆出来你们中部战区在红灯区那点破事儿了,现在怕不是上赶着联络妓子去呢吧?”   “报纸上说红灯区那最大的花间苑背后的保护伞已经畏罪自杀了!你们这些兵痞子就这点能耐?”又有人接了一句。   人群哄堂大笑,掺杂着愤怒的骂声。   士兵孤立无援,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终于急得跳脚,啪地拔出配枪:   “谁再狗叫老子就连你一块儿抓走!这是运送重要人物的车,走开,滚!”   或许是真有点怕傅君贤运送路上出岔子,士兵急吼吼地踹了躺在地上的人一脚:“想讹人,也不掂量掂量军部的车你碰不碰得起,滚一边去!”   一脚下去,地上的人哎唷一声,抱着腿满地打起滚来。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将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倒说说车里是什么重要人物,难道是你们那个新党主席?难道新党人在这儿就能无法无天了吗?!”   “一个个少他娘的多管闲事!”   眼看人越来越多,士兵转头一看,好巧不巧,这车刚好停在宝华路的“不夜城”边上,难怪这儿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瞧着事态有点控制不住,士兵转身想先上车避一避,谁知人群里有人仗着人多胆大,居然上手拉住他的腰带不准他走:   “嘿,缩头乌龟是不是!是爷们儿别走,把话说清楚了,管你是不是军部的人,走了就是逃逸,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士兵握着枪的手用力收紧:“放手,袭击军人可是重罪——”   砰!   一声枪响,人群一片哗然,惊叫着四散退开。车上的小警察一个激灵,听见后排傅君贤冷笑出声:   “白痴。”   可很快,车外传来那士兵迷茫而颤抖的声音:   “不,不是我,不是我开的枪,我没——”   “军部开枪打人了!”   人群里,某个声音率先高喊出声。听到这人声的一刹那,傅君贤闭着的双眼猝然睁开。   这声音好熟悉,莫非是——   “杀人了——军部当街屠杀民众啦!”   这声音显然是蓄意的,煽动性的。   不夜城附近出没的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等闲之辈,反应过来时,纷纷重新怒而靠拢,人群如潮水涌了过来,将军用吉普团团围住。   那个声音又高喊道:“把这个军部的杀人犯抓起来,看他还敢不敢嚣张了!”   “打死他!看他丫狂什么狂!”   “别让这狗日的跑了!”   车外几个人高马大的撸起袖子凶神恶煞地冲了上来,那士兵突然慌了,吼道:“我没开枪!枪还上着保险栓呢,开枪的另有——”   话音猝然化为几声惨叫,车子连带着摇晃了两下,眼看着越来越多人迁怒于这辆被等同视作军部特权的吉普车,小警察紧张地直咽口水,连傅君贤犯人的身份都忘了:   “局长,外面得有二十来个人,被误伤的话不死也要丢了半条命……”   傅君贤没说话,眯起眼睛。连日来被新党折磨的疲倦之态早已一扫而光。凭着二十多年特警生涯的本能,男人微微弯下腰,全身绷紧,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刚刚的声音他绝不会认错。   那个混迹在人堆里,引导聚众“闹事”的人物,正是他十来年的老部下,最忠诚的徒弟,第七组成员赵皖江!   傅君贤忽然低声道:“孩子,趴下!”   小警察一怔:“局长,什——”   忽然一声清脆的爆响,车子一侧的玻璃被轰然震碎!   小警察根本来不及反应,被冲击力震得差点脱出座位,软绵绵地晕倒过去。   傅君贤直起身子,戴着镣铐的手艰难地拍掉身上的玻璃碴子,没来得及抬头,一只有力的手忽然伸进窗内:   “局长,我来救您了,快走!”   傅君贤侧目而视,正对上赵皖江急切的脸。他终于微笑起来,抬手接住赵皖江丢过来的消音手枪。   “快退休的老骨头居然都能再感受一次年轻时的刺激了,”消音手枪的声音淹没在沸腾的人群里,手铐应声而落,“没想到到了这一步,咱们这些旧人也有打上翻身仗的一天。赵二,带路。” 第101章   “局长, 走这边!”   傅君贤乘坐的押运车被劫的消息,在极端的时间内迅速传回到军部和首都特警局。   虽然今晚警备部原有的警力被临时抽调走大半,可剩余的少说也有一二十人, 外加军部火速派人前来封锁,想要在首都市区内走陆路突围出城, 显然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穿过一条暗巷, 一老一少来到不夜城侧面一家夜间关门的药店外。见赵皖江拉开最外侧的防盗门, 熟练地输入密码, 傅君贤惊讶地微微蹙眉:   “安全屋还能用?我以为早被新党封干净了。”   “最近我联络到了第七组两个兄弟, 他们说首都还有两三个安全屋,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启用。”赵皖江输完密码, 把第二层防盗门推上去,走到墙边伸手一勾,取下一串车钥匙。   二人穿过药店来到一扇门前,赵皖江推开门, 药店后身本该是仓库的地方停着一辆车,墙上挂着数量客观、不同型号的武器。   二人分头摘下几把枪背上,赵皖江打开后备箱,装了几个背包和一箱弹药, 关上车门。   待二人上了车,赵皖江发动车子, 这才笑了一声。   “师父箭矢犹锋啊, ”车子开入后街,这种危急时刻他也有心情开玩笑,“说实话,这一次只要您体能跟得上,保您逃出去易如反掌。”   傅君贤一边检查手里的枪一边嗤笑:“你的老领导立二等功的时候, 你小子不知道在哪儿撒尿和泥呢。说吧,你是怎么让那些人配合你演这出戏的?”   赵皖江换了档,一手摘下背着的枪递给傅君贤:   “果然瞒不过您。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不夜城替他们老板卖命,之前军部想吞并不夜城,我嘛……算是间接解了他们老板的困,所以这次借给我二十个人,对不夜城来说没什么难的。”   傅君贤又拿起这把枪开始检查:“可凭你自己,怎么能预知到新党什么时候动手?还有,现在咱们是逃出来了,然后呢?靠这两把铁疙瘩,怎么突破陆上的关卡?”   赵皖江刚还吊儿郎当地笑着,闻言忽然沉默了。   傅君贤检查完枪,把东西扔到后排,这才发觉老手下的不对劲。   “赵二。”傅君贤沉声说。   赵皖江猛踩油门,有些不自然地咬住后槽牙。   “局长,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您可能一时理解不了。”赵皖江盯着路前方,缓缓说道,“一开始,我也无法理解。但我可以拿我的人格保证,一会儿不管听到什么、见到什么,您都可以选择相信,就像之前我也选择了相信一样。”   傅君贤怔住了。   ……   夜晚的首都江畔码头。   秋冬交替之际,江岸上的风愈发紧了。码头装货的船只不多,搬运集装箱的机器轰鸣阵阵,低沉的震频回荡在黑色的水面。   汽车停在码头边上,傅君贤拉开车门下车,一阵凛风卷起江面上的寒气,他裹紧了外套低下头,待风力退散,抬眼望去,这才看见一个套着黑色长风衣,里面穿着警察制服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的正前方。   一阵沉默,直到裴野沉下声线,恭敬地唤道:   “——傅叔叔。”   傅君贤眼底波光一动。   一老一少相对而立,远处升降机机械地运转着,升空的集装箱挡住一方月华,裴野整个人随之埋没入比夜还深的黑暗里。   裴野低眉道:“傅叔叔,情况二哥在路上一定都和您讲明了,时间紧迫,我们就长话短说。”   “上了这艘船,委屈您将就一夜,天亮后船到并河口,七组那两个兄弟在那儿接应您,在那换一艘船,出国。我已经托人开了一个新的账户,上面钱不多,但足够你们在那里先支撑一个月,之后那上面每个月十号会打一笔钱过来。”   顿了顿,裴野又补充道:“在国外也并不能高枕无忧,您要万事小心,咱们不能时刻联系,那样会暴露我的身份,后面我会想办法找到一个安全联系上您的方法的。”   轰鸣声盖不住江水怒涛,拍打着码头的大浪远比运转个不停的机器更加冰冷,却也透出沉郁的哀鸣。   集装箱被机械臂拖着慢慢挪开,裴野的脸慢慢沐浴在月光之下,却忽然听到傅君贤轻笑一声。   “我们好久不见了,”傅君贤深望着他,“小野。”   裴野狠狠怔住了。   回忆堪比奔流江水,席卷着裹挟全身,将他一直小心隐藏好的情绪冲刷出来,不亚于彻骨的痛。   青年闭上眼,双手却颤抖地紧握成拳。   他和傅君贤见过的次数并不多。   打来到傅声家后没多久,他便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也知道傅君贤命令傅声调查过自己,他害怕这个男人的智慧与敏锐,一直不敢面对傅君贤,做贼心虚地想要躲开一切可能会和对方见面的机会。   对着傅声,他只表现出一副只愿意亲近他的怕生样子,长大之后又借口自己毕竟不是傅家人,不便于打扰他们父子二人的天伦之乐,傅声拗不过,渐渐不再提带裴野去自己父亲那里的事。   从小到大,他们之间只见过两回。   第一面是来到傅声家第一年的除夕,那也是傅声搬出去第一年,怕傅君贤一个人过年太寂寞,硬拉着裴野,三个人吃了顿年夜饭,守了夜之后傅声就带他回家了。最后一次则是裴野高中毕业那年,傅声正好也提拔为首席干部,傅君贤在外面找了家餐厅,三人吃了顿庆祝的饭。   两次见面,傅君贤对他关注都不多,但倒也随着傅声的习惯叫他小野,每次见面都封了个红包给他。   总听傅声说他的父亲如何严厉,其实生活里傅君贤并不爱说教,人老了不免又心软疼爱独子,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甚至连带着对裴野都分外的和蔼慈祥。   这一晚,是他们二人的第三次,也是没有傅声在场促成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对峙。   江水汹汹,一老一少于沉默中相对凝望。   终于还是年轻的那一个沉不住气,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率先开口:   “傅叔叔,我知道这是下策,但我向您保证,出国只是权宜之计,等新党被赶下了台,我会尽快向法院和检察院递交申请,批准您以无罪之身回国。”   傅君贤微皱着眉。   岁月在男人脸上留下了痕迹,连月的折磨也让傅君贤看上去比裴野印象中更加的苍老,可对方平等地审视一切似的眼神,却瞬间让他感到好熟悉。   在组织听惯了傅君贤年轻时的丰功伟绩,可他从没当面见过对方寒刃出鞘的一面。   但这眼神是属于一个训练有素的精英特警,乃至一个老练洞明的政治家才会有的锐利眼神。   当初在花店,裴野见到的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的“猫眼”傅声,眼里的冷色与这双眼睛如出一辙。   二十六岁境界尚未成熟的傅声,眼里的寒意已经足够震慑他,而面对傅君贤,霎那间裴野的心都揪成一团,除了不知所措的惊惶,还掺杂了几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难言的愧意。   终于,傅君贤嘴唇动了动,也不上前,依旧站在原地:   “这些都不重要。走到这个位置,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傅君贤的声音很轻,却顺着风声鼓噪着裴野的耳膜。   “我想知道,”傅君贤眼光一沉,“我的孩子在哪。”   裴野的嘴唇颤了颤,深吸口气,知道这一问他是必然逃不过了。   车内的赵皖江一直摇下车窗听着两人的对话,听到这里他开门下车,没成想相对而立的两人竟同时抬手,赵皖江不由得脚步一停,扶着车门呆站住。   裴野摇摇头:“二哥,不用。我和叔叔解释。”   说罢,他将视线重新落回傅君贤身上。   略一沉吟,青年阖眼又睁开,方才隐忍迟疑的光消失不见,焕然是坚定而滚烫的深望。   “傅叔叔,”裴野一字一句道,“我爱声哥,一直都很爱他。”   车后的赵皖江登时目瞪口呆,张着嘴半天发不出一个音节。   傅君贤却毫无惊讶之色,反而低声笑起来。   “你是想向作为他家长的我提亲?”傅君贤短促地笑完,眸光却愈发刀剑相逼地紧迫,“莫非我不答应,你就打算放着小声他自生自灭不成?现在我们父子落难,你打量着就可以随意拿捏我们的命?!”   裴野咬牙:“我绝没有此意!现在能救小声的只有我——”   傅君贤厉声打断他:“你本就应该救他,这是你该赎的罪!”   裴野一下子噎住,男人却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空间,眉头紧锁着。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傅君贤慢慢说道,“想好了,重新回答我。裴野,你凭什么?”   裴野怔了怔。   广袤的天地都寂静下来,水天接融,星河坠落。   这是他终将面对的命题,也是他破茧成蝶的考验。   这一次没有人能替代他,赵皖江不行,傅声不行,任何人都不行,因为这是只有他才可以给,也只有他给得起的代价。   凭什么去救傅声——凭什么去爱傅声?   沉吟良久,裴野再度睁开眼,俊朗的面容上浮起一丝迟来的笑意。   他手伸进风衣口袋,拿出什么东西,轻轻一抛。   傅君贤单手接住,摊开掌心垂眼看去,忽然也愣了。   一只录音笔,绿灯闪着,正在工作中。   “这个给您。”   裴野说。   傅君贤抬眸面无表情地看他,没有立刻吱声。裴野放下手,笑道:   “傅叔叔,我是个背叛过爱人的人,当时不管是出于幼稚、懦弱还是犹豫,终究都是我的过错。您说得对,拯救傅声是我该做的,可有一点是我迟早要向他、向大家所有人弥补的。”   “忠诚。”裴野缓缓说着,语气却不知不觉变得柔和,“声哥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却被喜欢的人深深伤害过,不敢鼓起勇气去追求他渴望的爱。我做这一切,都是想告诉他别怕,我今生都不会再背叛他,永远不会。”   “今天过后,您的出逃不会与我有任何瓜葛,我有办法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我有决心和所有人共进退。”   “这支录音笔同时也是一个存储器,里面有经过我整理的蛛网计划的全部资料——不止蛛网,甚至还有这段时间我搜集的有关新党内外所有官员的情报。”裴野继续道,“但凡我有任何不轨之心,即便在国外,您把这录音和资料公之于众,我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傅君贤看着裴野的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色彩。   “把把柄交到我手里,这是你臣服的证明?”他问。   裴野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我忠诚的证明,”裴野轻轻道,“对傅家,对傅声,我永远忠诚。”   傅君贤无言地凝视着裴野坚定回望的双眼,握紧了手中的录音笔。半晌,男人嘴角微微上扬,将东西揣进上衣口袋。   “希望你能用行动证明给我,证明给小声看。”   傅君贤说。   裴野眼底闪过一丝按捺不住的激动的光。他终于露出一丝感激的笑:“谢谢傅叔叔给我这个机会。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远处轮船的甲板上不断有船员走过,赵皖江还是忍不住在后头催促:   “局长,他们会排查到这儿的,上船吧!”   傅君贤嗯了一声,见赵皖江走过来,回头拍了拍他的肩。   “保重,”傅君贤说,“我等你完成任务,咱们活着相见的那天。”   一席话勾起铁汉柔情,赵皖江声音像掺了一把沙子地干涩起来:“是,局长。”   傅君贤不再多言,转身向码头走去,裴野侧过身给他让出路来。   猎猎的风中,青年黑色长风衣的下摆鼓动,划过上下翻飞的凌厉线条。   擦身而过,傅君贤却再次停步,扭过头盯着裴野。   “我走了,新党可是不会放任不管的,”傅君贤幽幽开口,“迄今为止你们的行动都一帆风顺,这可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要是你们组织的人反应过来是你在捣鬼,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裴野回答道:“现在组织最要紧的事就是尽快助主席当选。我想,营救您之后无论是我还是民主派都要消停一阵子,干扰大选的事从长计议——”   傅君贤忽然截断了他的陈述。   “思路错了,”傅君贤沉声说,“欲速则不达,可新党主席竞选的事不一样。”   “其他的小事可以慢慢来,甚至可以让渡一些利益,吃点闷亏,营造假象蒙蔽对手,但战线决不能拉长,拖过这个冬天,新党站稳脚跟,民主派就没有赢面了。”   裴野有些惊讶地抬眸。   傅君贤长时间与外界消息隔绝,仅凭车上十来分钟的时间,赵皖江的只言片语,就足够让他整合信息,分析局势,为裴野给出指导性的战略方针。   小事缓,大事急。   思考了一小会儿,裴野扬起嘴角。   “非常规的时刻,确实不能走寻常路,”他自信一笑,“谢谢傅叔叔提醒,我明白了。”   傅君贤轻轻哼笑,忽然抬眸仔细打量一番裴野的脸。   “你的确成长得很快。我等着你们胜利的消息,小野。”   裴野狠狠愣住,倏地转身,傅君贤却已经抬脚向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年瞳孔猛然一震,不禁喃喃自语:“傅叔叔……”   轮船深沉的笛声悠然轰响,男人的背影很快混入人群,消失于夜幕的码头下。   赵皖江三两步跑过来,拽了拽裴野:“走吧小野,这里可不能久留,今晚红灯区是你带人查封的,现在你理应在特警局审人才对!”   裴野有些木然地点点头,跟着赵皖江往回走,没走多远,他忽然脚下定住,不由自主转身远眺。   黑夜里的江水看似平静,实则横波暗渡。原本该灯火常亮的两岸街区,因为持久的动荡不安,如今纷纷灭了灯光,各处一片垂死般的静谧。   裴野凝视着深渊般的江景,良久不能回神。 第102章   装着透明液体的玻璃杯被搁在桌上:   “声哥, 吃药。”   傅声关掉平板电脑屏幕,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端起杯子。   徐怀宇挠挠头:   “新党还挺会做表面功夫的, 我以为他们巴不得你们这些和他作对的人早点死,结果这药倒是每天准时准点往别院里送, 还叮嘱我和那个换班的千万不能忘了给你喝。”   傅声垂眼看着杯子里的药液, 没有说话。   过了几秒钟, 青年将杯口凑近微张的嘴唇, 喉结滚动, 一口将杯中药水喝光,放下玻璃杯时的手却开始颤抖起来。   “药劲这么强吗……”   见傅声低头闭上眼睛, 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徐怀宇拉开椅子在他旁边坐下,给傅声拍背顺气,“真是遭罪, 每次都要这样缓好半天……声哥,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父亲的事成功了!”   “野哥过不来,特意给我报了信儿, 让你别惦记叔叔,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和七组的人坐上另一艘船了。”   太阳穴针刺的疼痛逐渐蔓延到整个后脑, 徐怀宇感觉到傅声后背的衣裳在渐渐被打湿。   纵然如此, 傅声还是把手肘支在桌面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努力牵起嘴角:   “平安无事,就好……”   “晚上再继续复原程序吧,声哥你先歇一歇。”   徐怀宇要扶人起身,忽然听到别院门外传来什么动静, 轻得就像哪来的野猫野狗跳进院子里一般,所幸他听力不错,不必太分神就捕捉得到。   “我去外头看看,”徐怀宇站起来,“流浪猫倒无所谓,进了耗子就不好弄了——”   “等等!”   突然抬高的声线吓了徐怀宇一跳:“咋、咋了声哥?”   傅声脸色苍白,眼眶却因为精神高度集中而微微瞪大,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怀宇,复而压低了音量。   “别去,外面是人。”   徐怀宇傻了眼,看着傅声慢慢起身,他想动却不敢动,生怕自己发出点什么动静坏了大事。   傅声喘息还不稳,一开始的步伐甚至给人感觉虚弱到随时会要倒地一般,但很快傅声调整呼吸,轻手轻脚来到客厅的窗户旁边,也是窗外的视线死角。   傅声紧贴着墙站稳,定了定神,回头看看徐怀宇,对他使了个眼色。   虽然没经历过正经八本儿的训练,可这点讯息徐怀宇还能接受得到,他点点头,蹑手蹑脚来到客厅的沙发后面蹲下,对傅声做了个口型:   “是什么人,有多少?”   傅声摇摇头,阖了阖眼,压下一阵强烈的干呕冲动,唇色也因此逐渐变得青白。   刚刚他绝不会看错,徐怀宇身后的窗外,清清楚楚地闪过一个人影。目前还不确定对方有几个人,装配了什么武器,但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自己刚刚喝了极夜,如果外面架了狙,他的胜算微乎其微。   高度紧张让傅声本就怦怦直跳的心脏搏动得更快,小小的器官几乎快从他嗓子眼里蹦出来,浑身的血液流速加快,傅声咬着牙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冷静,慢慢挪到门边,伸手握住门把。   他清清嗓子,提高音量冲着门口道:   “行,去看看吧,怀宇。”   徐怀宇浑身的肌肉登时绷紧,双眼死死盯住傅声握着门把的手。   成败在此一举——打开门后,势必会有一场决定屋内二人性命的死斗。   而胜利的天平是否会倾斜,完全取决于现如今极度虚弱的傅声一个人。但凡傅声一丝失误,一分钟之内二人无疑会命丧当场。   只见傅声纤细的手腕轻轻下压,咔哒一声,门应声拉开一条缝。   梆!   霎那间,门板被一脚踹开,一个豹子般迅猛的身影闯进屋中!   “声哥!”   徐怀宇忘了找沙发做掩体,没忍住尖叫出声来。   只见门后的傅声眼神一凛,刚刚的虚弱疲倦之色一扫而空,趁男人闯进来时背后不设防,干脆利落的一个锁喉死死勒住男人的脖颈!   徐怀宇哆嗦着爬起来点:“他有枪,小心!”   那男人穿着黑色紧身衣,腰间配了消音枪,个子不高,肌肉却十分壮硕,几乎能将傅声整个人装下,一看便是典型的刺客身材和装束。   被锁喉的那一刻,男人咬牙低吼,抓住傅声的手臂,弯下腰的同时猛地发力,一个过肩摔,傅声整个人被他荡到半空中!   “声、声哥!”   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尖叫,傅声鼻腔里发出短暂地冷哼,在空中回旋半圈,灵活地一个拧身,居然稳稳落在地面上。男人抓着傅声的胳膊将其狠狠掴在玄关上,噼里啪啦一阵碎裂的响动,整个玄关的玻璃隔断都震得粉碎!   傅声低低地闷哼一声,眼看对方沙包大小的拳头就要挥到脸上,脚下一动,抬腿顶住男人岔开的腿使劲一别,那刺客重心不稳,拽着傅声,二人同时摔倒在地!   从没见过这般厮杀场面的徐怀宇已经吓得两股战战。他突然感觉自己好无能,此刻但凡他懂一点格斗技巧,都不至于木头似的杵在角落,眼看着傅声和那个体型差距悬殊的此刻搏斗,自己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他的眼神忽然被爬起来的男人伸到背后枪套上的手吸引,下意识大喊出来:   “闪开,他要开枪!!”   扑倒在地的傅声神情一变,看着对手就要爬起,甚至听见了熟悉的上保险栓的响动——   砰!   黑洞洞的枪口还冒着烟,即便装了消音器,子弹出膛的声音竟还是如此震耳欲聋。   墙上的挂钟晃了晃,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刚刚还没完全爬起身的傅声,此刻依然跪坐在地,他整个人几乎紧贴上刺客的身体,因为体型差,乍一看甚至更像在男人的怀抱之中。   ——如果忽略掉傅声手里刺入男人颈侧的玻璃碎片的话。   啪嗒一声,手枪掉在地面,男人身子抽搐着歪在傅声身上。傅声一松手,那人顺势倒在地上,颈侧的动脉血汩汩喷出,狰狞的赤红色仿佛要顺着地面纹路渗入深处。   屋里顿时静极了。好一会儿,方才传来徐怀宇颤颤巍巍的,确认的声音:   “声哥,他、他死了吗?”   傅声仍双膝跪在地上,青年白皙如玉的脸上沾了几滴鲜血,衬得傅声面色更加惨白。他脸上平静得仿佛不曾经历过刚刚命悬一线间的这番杀戮,面无表情,甚至看上去让人无端感到冰冷的残酷。   他慢慢转过脸,看向徐怀宇。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战栗着,胜过霜雪的余寒未消。徐怀宇嗫嚅了一下没敢说话,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觉面前的声哥像个漂亮却毫无感情的仿生人。   干脆、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明明如此清俊消瘦,可那精准敏捷的招术,像极了一把纤细却能割断人咽喉的手术刀。   “声哥,”徐怀宇咽了咽口水,“你没事吧……?”   傅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他。   徐怀宇忽然注意到,傅声脸上平淡无波,胸前却起伏得剧烈,紧接着傅声整个人都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跪着的两条腿都在打颤,双眸一点一点放空,眼看着失了聚焦。   “——我没事。”   傅声忽然离奇地莞尔一笑。   眼前青年的身影开始扭曲、重叠、变幻,从极度的紧张状态中松懈下来,困倦和疼痛在“药”的作用下霎时间于体内爆炸,傅声头痛欲裂,忍住一声破碎的呜咽,眼神空洞地笑了。   “新党忍不住要下手了。”他声音越来越轻,“别告诉,裴野……”   他终于如脱线木偶般重重跌倒在地,彻底陷入到熟悉的黑暗之中。   *   同一时间的首都特警局。   “都别动!没有检察院的批捕令,就凭你们一句话,这人就能随便带走?当首都特警局是好欺负的吗?!”   特警局门前,十来个警察将门口台阶下方站着的几名军官团团围住,灰黑两色泾渭分明。有军官试图上前一步,对面立刻有人紧跟着顶到面前,双方互不相让,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站在相对靠前位置的一个军官高声道:   “押送□□这么重要的事,上头三令五申,你们还是出了差错!傅君贤是警备部的老人,谁知道你们这帮人有没有包庇他,我倒想听你们解释解释,为何当晚他居然能大摇大摆地闯进过去特警的安全屋拿到补给,满街都是抓人的警察,他还能从你们眼皮底下溜之大吉了!”   “别他娘的放屁!”   一个对峙的警官怒而啐道,“行人是你们的人撞的,当街打人也是你们的人打的,要说担责,活该你们自己担着去!”   “少废话!”军官冷笑一声,歘地拔出配枪,“让卫警督跟我们走一趟,不然今天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敢!”   特警局的人也没一个是好唬的,纷纷也掏枪对峙。   剑拔弩张之际,门内大厅里忽然传来一个与眼下硝烟味极浓的气氛极其不符的轻快声音。   “这是干什么,都把枪放下。”   特警局这边的人无一例外一愣,纷纷向两侧让出一条路来,彼此对视一番,悻悻地收起配枪。   一个人影从阴影中信步走出。为首的军官见状,哼了一声,也收了手枪,随意地敬了个礼。   “卫局长。”   见卫宏图姗姗来迟,军官语气带着几分轻蔑。   “下面的弟兄们义愤填膺我们也能理解,不过只是带您去做例行问话,没事的话很快就会放您回来,大家何必兴师动众的呢?”军官阴阳怪气地笑道,“底下人意气用事,您不至于也这么糊涂吧?”   卫宏图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后一个警察气不过吼道:   “老大,别听他的!现在新党憋着一口恶气,摆明了要来咱们的地盘撒野呢!昨晚我们的警力全调去红灯区给他们擦屁股了,这话他们怎么不提?”   “就是!分明是他们和警备部不对付,存心找茬!”   一群人吵吵嚷嚷,那军官脸色一沉,碍于卫宏图在场,也不好发作,只是阴着脸盯着他,等候他的反应。   自始至终,卫宏图都没有任何恼怒愤慨之色。等后面的一大票人骂骂咧咧得差不多了,他这才微微一笑,往前一步:   “既然是上面的意思,卫某自然不能违抗。我这帮手下都是粗人,不懂规矩,让军部的兄弟们见笑了。”   围在卫宏图身后的一群人纷纷怔住。   军官满意一笑,抬手一招,后面的几名士兵立正站好,背着枪列队往外走去。   “卫局,这边请。”   顶着身后属下难以置信的目光,卫宏图一脸气定神闲地跟随对方走出特警局大院。待院子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其中一人率先回过神,大骂了一声粗话:   “好,好!新党和军部这就等于和咱们撕破脸了,正式宣战了!”   “那就撕破脸,谁怕谁!他们以为自己是古代的异性藩王,能够拥兵自重不成?警备部留下来的家底都够他们喝一壶的——”   楼下大院里乱成了一锅粥,群情激奋间,“和军部势不两立”之类的言论不时掺杂其中。   二楼走廊窗边,裴野静静观望着楼下发生的一切,嘴角无意间噙起一丝冷冰冰的笑意。   手机恰在此时振响,他看也不看便接起来:   “什么情况?”   “不好了,中兴报社被查封了!”   电话那头传来沈辞的声音,那边环境听上去有点嘈杂,似乎有好几个人,大概都是民主派的同僚。   裴野脸上毫无讶异,继续垂眸向楼下看去,嗯了一声:   “咱们的人有没有被当场抓到?大家都转移出来了吗?”   “暂时没人被发现,不过新党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我们从中作梗啊!”沈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裴野你这人怎么没心没肺的,报社!报社被封了!许映山的事咱们刚登报还不到两天啊,这么快他们就带人秘密把中兴给摧毁了——”   “这有什么,一早我就没指望中兴能存活到最后。”   此话一出,电话那边的青年话音戛然而止。   裴野的声音里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甚至有几分百无聊赖的慵懒。   “小事缓,大事急。”裴野活动了一下有些酸涩的左臂,手机又震了一下,是中途插入来电的反应,他没有理会,继续道,“中兴是咱们抛出来的最好的诱饵,给新党尝到点甜头,才不至于与咱们鱼死网破。”   “更何况,沈老师你看看,如今首都的报业、媒体,还需要咱们拿中兴去引导舆论风向么?”   沈辞一瞬间哑口无言。   昨天装备处许应山这个新党人向红灯区提供保护势力、大肆敛财的事一爆出来,新党的舆情急转直下,许多高校甚至出现了学生自发组织抗议演讲的活动,新党不得不临时取消了高校的竞选之行,近一个月的拉票行程全部被打乱。   若说最初新党的公众形象在媒体这方面尚且能维持住,到了现在,即便他们没有这支笔杆子明里暗里和新□□打擂台,大气已成,中兴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意识到自己确实操之过急,沈辞的语气不免冷静下来不少:   “你说的也是……那什么,你那边怎么样,没人怀疑你吧?按咱们之前的推测,新党和警备部现在可是练面子功夫都做不得,彻底闹掰了。”   “我没有事,卫宏图是个明白人,他早就猜到军部会拿他泄气,但又不敢真拿他怎样,就算要判他个什么罪,有咱们之前的盟约在,民主派也可以给他们卖个好,想办法帮他争取减刑。”裴野说。   “查封许映山分走了特警局一半多的警力,这从头到尾,卫宏图就没想过问题出在你这一环?”   “分走人是为了军部,不分走也是为了军部,我何错之有?”裴野笑笑,“不用担心,卫宏图走之前特意交代了我不少事,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愿意和民主派合作,往后我都会是救他出来的一张底牌。”   这边沈辞听了刚想稍稍松一口气,忽的听到裴野又微微一叹道:   “只可惜,我那个亲哥是必定会怀疑到我头上了。”   “你说裴初?”沈辞的心又噔噔跳起来,“他可是你哥,卫宏图都对你深信不疑,他怎么——”   裴野摇摇头,意识到沈辞看不见,这才解释道:   “裴初可不是会惦念手足情深的那种人。不过好在他忌惮我们之间这份血缘亲情会连累他自身,所以就算他对我有九成的怀疑,只要没做实,他就不会动我,否则我出事他也会声名受损。”   手机有一次嗡嗡地振动个不停。裴野想放下手机看一看来电显示,偏这时沈辞那边道:   “还有件事。中兴查封了倒也罢了,等一切结束之后,恢复那些职员的工作就是……可咱们现在没有一个可以安全接头的地点了。”   裴野手上动作一顿。   这一层他之前确实疏忽了,没考虑到。   就算把核心成员再进一步精简,每次会议的人数控制在五到六人,也至少需要一间安全、独立的屋子,以及一小片保证没有监控、监听装置的区域才行。   “要不去我家?我家附近虽然有交通摄像头,但我可以保证没办法照到房间内部。”沈辞那边说。   裴野低声道:“这不行。任何一个成员的家都不合适。下次接头先放一放吧,地点的事我来搞定。”   说完他把手机拿下来,电话没开免提,还能隐约听到沈辞在说话:   “别拖太久,过段时间还得组织人提交控诉——”   屏幕亮起,看见来电显示的那一刻,裴野的瞳孔蓦地紧缩。   来电人,徐怀宇。未接来电数,整整五个。   他甚至来不及把手机贴回耳边,对着话筒的位置急吼吼说了句“有点事,待会儿打给你”,便挂了电话,拇指颤抖着按下回拨键。   过了几秒钟,电话立刻被接通了,还没等裴野问出声,徐怀宇惊慌失措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野哥,不好了!声哥他受伤昏倒了,你快点来别院!” 第103章   “声哥!”   推开别院门, 裴野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看着一片狼藉的玄关,震惊地迈不动步。   几乎变形的玄关柜、满地的碎玻璃片和地上未干涸的血迹, 都昭示着这里不久前才发生过一场殊死搏斗。   要不是路上在电话里听说了事情的大概,知道这不是傅声的血, 裴野此刻说不定早已经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他迅速环视客厅, 没看见傅声的影子, 哑着嗓子问迎上来的徐怀宇:“声哥呢?”   “在屋里, 你来之前已经醒了。”   徐怀宇说。裴野松了口气, 自我安慰地笑了笑:“那就好——”   “不过,你得有点心理准备, 野哥……”徐怀宇看上去仍旧忧心忡忡的,甚至比方才电话里听上去更加纠结,“声哥有点不对劲,他一直在说些我听不懂的——”   砰的一声, 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一声巨响吓得俩人同时回头看去。   见到门口站着的身影时,裴野第一反应是长舒了口气,可定睛一看, 却又忍不住眉头紧锁,心也在一阵奇怪的预感之下莫名扭曲起来。   傅声摇晃了一下站稳, 扶着门框缓缓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 裴野的心尖过电似的剧烈一震。   青年面色如纸,琥珀色的双眸空洞而涣散,长发披散,清瘦的身躯肉眼可见地颤抖,可整个人却灵魂出离一般, 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他见过这样的傅声——那还是在医院里,他第一次见到被所谓的精神科折磨到神智破散的傅声。   他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忽然看到傅声双眸放空的方向对准了自己,紧接着,对方嘴唇微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突然鲜活起来,露出一个他从未在傅声脸上见过的、喜出望外到夸张的表情。   “小野!”   傅声激动地唤道。   裴野霎时怔住了。   “小野——你在这!”   傅声笑得像个孩子般开心,可忽然他想到什么,倏地敛去笑容,仿佛迷路后闯入陌生环境里、对四周充满戒备的小鹿,僵硬地四下看了看,忽的迈开双腿,大步向裴野冲过来!   裴野怔愣:“声哥你怎——”   下一秒,青年消瘦的身体扑进裴野下意识张开双臂的怀中。   仿佛看不见身旁瞠目结舌的徐怀宇一般,傅声在青年怀里吃力地抬起头,浑身战栗,睫羽因为紧张而不住地颤动着,舔了舔嘴唇。   裴野惊得快要呆住,回抱住傅声,单手握着青年的窄腰安抚:“这是怎么了声哥,怀宇说你受了伤,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查看一下……”   忽然之间,傅声猛地摇头,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抬起一只手捂住裴野的嘴。微凉的手指蹭过唇角,裴野几乎立刻就闭上嘴,双眸震颤着望向傅声。   太反常了。   今天的傅声,一举一动都全然不是裴野认识的那个他。   “……别说话……”   裴野又是一愣。怀中人似乎是认真的,他一手捂着裴野的嘴,另一只手紧紧攀着裴野的肩,几个字眼从青年齿间漏出。   “妈妈会听到的,”傅声说着哆嗦了一下,把音量压得更低,“妈妈会赶你走的,躲起来,别让她看到……”   裴野足足消化了这句话好一会儿,看着怀里抖如筛糠的傅声,终于明白过来眼下的状况。   傅声精神失常了。   不知道为什么引起他的失控,但此刻的他,显然正处在极度的错乱之中。   “这里会被妈妈看到的!”傅声忽然拽住裴野的胳膊,固执地要把人拉到客厅去,可他太虚弱了,连自己此刻以一个怎样小鸟依人的姿势被裴野圈在怀中都察觉不到,他拉扯了几下发现拽不动,整个人愈发焦躁不安,腿根都抖得厉害。   裴野被傅声这模样心疼得不行,给徐怀宇使了个眼色让他别作声,接着微微倾身,将依偎在他怀中的傅声一把抱起。   傅声唔的一声惊喘,裴野抱着他走到沙发旁把人放下,见傅声瞳孔仍惊魂未定地颤抖,于是在他身旁紧挨着坐下。   “小声,”裴野换了称谓,循循善诱,“妈妈在哪?指给我看,我也想看小声的妈妈。”   “不能看,绝不能让妈妈见到你!”   傅声忽然一个激灵爬起来,竟直接翻身跨坐在裴野腿上!   屋内其余二人这下都吓了一大跳,徐怀宇默默说了声卧槽,往后退了两步,指指门口:   “那个,我去岗亭,你看好他啊,野哥……”   一股脑说完,徐怀宇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裴野脸上一热,嘶了一声,正欲喊住徐怀宇,坐在腿上的人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空间,俯下身子,柔软的腰肢几乎贴在裴野身上。   青年浑身一僵,连忙揽住傅声。   对方猫咪似的伏在他身上,与他脸对着脸,漂亮的琥珀色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裴野漆黑的双眼,里面清楚地倒映出裴野写满惊诧的面孔。   “小野放心,有哥哥在,不会让任何人带你走的。”   傅声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   裴野的心错漏了半拍,他抬起另一只手,撩开傅声俯下身子时随之垂落的柔顺长发,抚上对方牙关紧咬的脸颊。   “那哥哥告诉小野,”他轻声问,“妈妈在哪里,好不好?”   傅声迟疑了一下,咬了咬唇,忽然害怕似的往裴野怀里缩了缩,靠在他怀里。   因为这个亲密的姿势,裴野甚至能听见傅声因精神过于紧张而无意间发出的吞咽声,像极了受伤的动物幼崽的呜咽。   “在那,”傅声微微偏过头,声音细若蚊蝇,“就在,那边……”   他瑟瑟发抖,说不下去了。   裴野顺着傅声所指的方向,抬眸望去,顿时什么都懂了。   卫生间里,有一面半身大小的镜子。   调查时他看过兰矜的照片。那是个和傅声一样有着浅栗色头发、琥珀色眼眸的大美人,岁月对这个omega似乎格外优待,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面容上找不到年岁增长的痕迹,反而平添了一份阅历雕刻出的温柔与安详。   若非傅声亲口所说,自己根本不会相信,照片里那个女人,居然和傅声有着一样折磨终生的致病基因。   可也恰恰如此,他们母子二人的命运又是这么的如出一辙,明明有着最柔软的心,却偏偏受到命运最刻薄的对待。   严格来说,他们二人只在对待爱人那温柔和婉的气质上颇为相似,傅声的相貌偏清冷俊秀,他的母亲则更柔美多情。   可现今傅声蓄起长发,打眼一看,还真的和他母亲多了不少相似之处。   是见血封喉的精准刀匕,亦是纯洁脆弱的高山雪莲花。   回过神时,裴野的手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攥住傅声的腰肢,隔着单薄的衣料安抚地揉捏着那深陷的腰窝。   他望着自己怀里由于焦虑而呼吸困难的傅声,改为双手捧住怀中人漂亮的脸,指腹宠溺地擦了擦傅声的唇角。   “妈妈是个很温柔的人,怎么会舍得让我和小声分开呢?别担心,啊。”   他温柔地哄道。   傅声被捧着脸,眸光波动,随即费力地摇摇头:   “妈妈生气了,我,我在那里劝了她好久,可她就是不同意……”   “不同意什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吗?”裴野特意挑了一个暧昧的字眼,“为什么?妈妈的理由呢?”   傅声的呼吸顿时放慢了。   “妈妈说,小野不是真心待我,让我有原则一点,有骨气一点……”傅声喃喃自语着,垂下眼帘,喘息逐渐再度急促起来,“我不该不听妈妈的话的,可是,小野没了我也不行,我没办法了,只能让小野躲着妈妈——”   裴野的心像变成一张被揉皱的纸团,每一条折痕都是五味杂陈的褶皱。他挑眉勉强微笑,歪头把脸凑近傅声的,温声细语地问道:   “那小声自己呢?忘了妈妈这回事,也不要管小野需不需要哥哥,小声自己想不想和他在一起呢,嗯?”   倏地一下,傅声的身体忽然不抖了。   裴野也一怔,放下手,看着傅声微抬起眼皮,那双清澈的眸子仍微微颤着,却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傅声的喘息里偶尔夹杂着隐忍的呜咽,喉结反复滚动,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浮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半晌,青年慢慢摇了摇头,痛苦地倒了口气:   “我不知道,”他自言自语着,“我没关系的,可是我怕妈妈失望,怕小野……唔……”   他忽然身子一软,瘫倒在裴野怀里。   裴野环着傅声细窄的腰,让他能够有个借力的承托,傅声这才得以重新支起身子,唯独头还低着,颈后发间开始一阵一阵扑开微甜的雪松香味。   “疼……”傅声小口倒着气,哽咽了一下,“好疼,小野,疼得想死……”   裴野的笑容登时凝固了,他往后坐了一些,靠在沙发靠背上,把傅声紧紧搂在怀里,大手隔着衣服在傅声身上胡乱一阵摸索:   “是这吗?是这里吗?小声乖,告诉我,马上就有办法不疼了!”   怀中人闭上眼睛,紧紧回抱住裴野,喉咙里溢出破碎的低.喘,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裴野的手覆上傅声的脑后,怀里的omega忽然一声难耐的嘤咛,虚弱地把脸埋在裴野颈窝。   裴野的手立刻停住了,不敢动。   “原来是这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插入柔软的发间,试探着按揉几下,“我去让怀宇买治小声头痛的药,小声再忍耐一下,好不好?按这里会不会舒服一些?有缓解一点吗?”   他不懂什么按摩和穴位,只是凭着本能在傅声脑后小心地按揉,顿时收获了对方几乎要钻进自己怀里的反应,可爱得裴野心里那不争气的小人儿抓耳挠腮地尖叫。   于面上他还不得不端着,一副柳下惠的做派,一本正经地给傅声缓解痛苦:   “小声乖哦,以后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要和我说出来,这样才有利于治病对不对?我帮小声把病治好,妈妈就会同意我们不分开了,不是两全其美吗?”   怀里的人没吭声,偶尔因为裴野的动作情不自禁发出舒适的吞咽声,仿佛平日家里最要面子的高贵小猫儿终于肯对着主人殷勤地翻出柔软肚皮。   他正想笑,忽然看见什么,手里动作一顿,仅仅片刻的暂停都引得神志不清的omega十分焦躁,在他怀里扭了扭,被裴野按住瘦削的肩。   青年的手挑起一缕浅色的长发,指尖克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一根醒目的银丝。   当初在医院精神科,他便见过傅声的白头发,他看着刺眼,偷偷将那一根头发拔下来,如今这根毫无疑问是新生的。   裴野震惊得合不上嘴,发抖的手又抓起一缕长发,仔细看去,那本该不掺一丝杂色的、漂亮得不得了的长发里,赫然多了好几根扎眼的银白色头发。   他从小与傅声相依为命,从站在板凳上的年纪开始就是傅声专属的小理发师,傅声是不是少白头的体质他心里最清楚不过。   他恍然大悟,原来傅声口中难言的头痛,已然成为蛰伏在他体内多日痴缠不去的病魔。   不到一年而已……为何会变成这样?   身上的人伏在他怀里,喘息渐渐弱下来,睫毛簌簌地颤抖着,喃喃出声:   “小野,哥哥可以的,声哥……保护你……”   裴野咬了咬牙,轻握着那缕发丝的手转而扶住傅声的脑后,稍稍用力,按着傅声的头让意识昏聩的青年靠在自己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看不见自己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嗯,”他阖眼吻了吻傅声的额角,“先睡吧,我等着声哥醒来之后保护我呢。”   屋里逐渐安静下来,偌大的客厅里,慢慢只剩下两个人交错的呼吸。   *   数分钟后。   卧室内,徐怀宇关上门,看着坐在昏睡的傅声床头的裴野,欲言又止。   裴野没有抬眼,侧着身子给傅声一点点掖好被角。   傅声看上去好像只是普通地睡着了,睡颜十分平静,浅色的长发在软枕上铺散开,颈间经脉随着呼吸而规律地若隐若现。   “声哥身手太好,那刺客又下了死手,我们根本没机会拷问他的来历。”徐怀宇哑着嗓子说。   裴野垂着眼帘,抬起手,拇指指腹蹭了蹭傅声颧骨的肌肤,又小心翼翼地替他拨开过长的刘海。   他忽然闷声笑笑:“不必问。一定是我们主席派来的人。”   徐怀宇怔了怔:“新党主席?我以为是,你说的那个,哥——”   他不知道该怎么当着裴野的面称呼他那个有着真正血缘的亲哥。   裴野无所谓地摇摇头:“裴初知道声哥还有利用价值,就算他再气昏了头,也不会拿声哥开刀。倒是我们这位佛口蛇心的老主席,一定是得知傅叔叔逃走,下意识以为和声哥有关,所以才痛下杀手。”   “那他们以后还会动手吗?”徐怀宇问。   裴野再次摇头:“不会。一来这次刺杀失败了,二来,裴初会劝阻他的。我哥的话,主席一向听得进去。”   说完裴野又不吭声了,似乎并不顾忌徐怀宇在场,专注地观察着昏睡的人的面色,又抬手摸了摸omega柔软的发顶,打着圈儿按揉起来。   徐怀宇也走到床边:   “这次声哥失常得太突兀了,我来这里时间也不短了,虽然一早就被告知过声哥有这方面的病,可从没见过声哥这样。你不知道,在你来之前他根本认不得我,躲在卫生间里不知道在和谁说话,说到最后还哭了,呜呜咽咽的,我听着都心酸……”   裴野手上动作一顿,终于抬眼望向好友:   “你说声哥哭了?”   “是啊,”徐怀宇急切地点头,“声哥是个有事自己担着的性子,这对他压力太大了!别的什么都还好,唯独一说到你的事,声哥都憋不住。有一次我早上给他送药,听见他在梦里都偷偷抽泣来着……”   裴野的嘴唇微微颤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眸望去。   他看着青年清俊的容颜,半晌再度抬手,指尖战栗地轻轻抚上傅声薄薄的眼睑,如同在触摸一件一碰就碎的宝贝。   “我以为他不会哭呢,”裴野蓦地苦笑道,“只可惜,我还不配见到他掉眼泪的样子——”   忽然他喉咙一哽,缩回指尖,转过脸面向徐怀宇。   “你刚才说,早上送药?”裴野蹙眉,“什么药,是我买给他的那些吗?”   徐怀宇一头雾水:“不是啊,你不是都说了,声哥和你闹别扭,不吃你送的药吗。我给他的是军部定期送来的药啊。”   嗡的一下,裴野脑中仿佛群蜂旋起:   “军部送的药?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知道?!”   徐怀宇也被他这震惊的样子吓得不轻,磕巴了一下:“就,就是我来的时候,和我轮值的那个人说,这是他的领导嘱咐必须每天盯着声哥喝的,治疗他抑郁和焦虑症的药,只有把病治好了才有助于恢复轮渡程序……”   好友的嘴还在一张一合说个不停,裴野的心却如大火燎原,徒留绝望的灰烬。   他被裴初摆了一道。   他还是太低估裴初了——这是比他年长七岁、比他更加心狠手辣、斗争经验更加经验丰富的亲哥哥,当初他同意把傅声留下来为组织复原轮渡的时候说不定就已经看出了自己对傅声不一般的情愫,可拆穿这份私情毫无意义,远不及留着傅声以待来日,在榨干傅声的最后一丝价值之后消磨他的肉.体和精神后,让他于无人问津之中凋亡在深锁的别院里。   自始至终,裴初对他和傅声二人的处理方式都是一样的。   慢慢揭开已经溃烂入骨的疮疤,远比一刀斩了他们的情缘来得更加痛不欲生。   正因放不下,他才两次踏入了同样的陷阱。   裴野的手不由自主攥紧成拳,眼里纠集起压抑的怒火。   “我大意了,”他沉声说,“我要是再细心点,就该发现他们每天都给小声送药……”   徐怀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   “这药有问题?——怪不得,怪不得!声哥每次喝完药都好半天不能缓过来,我只当是药性太强……他今天喝完药,精神高度集中,头部还受了外伤,所以才会——”   “怀宇,今后凡是你在这里的时候,这药都不必再给声哥喝了。”裴野沉吟了一下,“要是可以的话,想办法让另一个轮值的也不要把要给他喝,今天给他装药的杯子我带回去,找机会托人帮我查查这里面的成分。”   徐怀宇点点头:“好,这事包在我身上。”   说完二人都沉默下来,一种难言的沉重压抑着二人的心。   徐怀宇看着裴野两手拉住傅声指尖发白的手轻轻帮他搓热,望着青年的眼神里的心疼浓到化都化不开,一时也为二人的处境艰难而低落,想着找个话题分散一下裴野的注意力,于是问道:   “对了野哥,先前打电话你一直没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裴野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声细细端详,把傅声的手捧起来附到唇边呵了口热气,接着手心捂住,继续搓着。   “没什么,”裴野随口道,“之前和民主派接头的地方被查封了,接下来我准备找个新的秘密基地。”   “新的秘密基地要符合什么条件?”   “说来也难,”裴野放下傅声的手,又捧起另一只,“附近要没有新党或者军部可以调取的监控,还不能是任何一个民主派成员本人和亲属的家,最好有人通风报信……”   “这还不简单!”   徐怀宇眼睛一亮,裴野心思都在傅声身上,反应慢了半拍才扭过头看向他:“怀宇你说什么?”   “这不就是最好的秘密基地?”   徐怀宇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你们找个我当值的日子过来不就成了!老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刚刚的条件别院也全部都符合,今天这里刚被刺客袭击过,而暗杀声哥的刺客又被声哥自己干掉了!不管是出于思维惯性还是出于心虚,最近他们都不会派人过来的。”   裴野蓦地愣了好一会儿,起身面对徐怀宇看了他半天,忽然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喃喃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怀宇,从前在学校,就属你鬼点子多。”   徐怀宇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别看我没你们这些人本事大,我也能帮上不少忙呢。”他笑嘻嘻道。   裴野也有些无力地笑笑,转过头,望向床上昏睡的傅声。   “也的确该叫沈辞他们过来,”裴野自言自语,“是时候把分散在各处的力量集合起来,和组织一决胜负了。” 第104章   军部总部大楼内, 无形的硝烟弥漫。   踏进总参办公室前,裴野特意在半掩着的门前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事实证明, 他选择停步是正确的。   “……主席,警备部那些人成不了气候。无论是议会席位, 还是他们手里那点家伙什儿, 都不足为惧。”   青年双手插兜, 倚在门口。   屋内的裴初无疑是在和新党主席通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 裴初的嗓音顿时紧了紧:   “主席您说, 那几个集团……撤资了?”   又过了几秒钟,裴初清清嗓子, 再开口时已不复片刻之前的慌张。   “这个时间敲打工商协会没有意义了,主席,这样做只会让咱们的处境更艰难,”裴初说, “外面闹事的越来越多,除了被煽动的,指不定有多少民主派也掺和进去。现在逼他们给竞选团队提供资金,等于把把柄亲自交到他们手里。”   走廊里没有人经过, 裴野不动声色地四下看看,嘴角却含着一丝冷笑。   他就知道, 竞选团队果然已经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您别急, 咱们手里还有轮渡呢。轮渡程序被猫眼复原以后,马上就可以和国外那些人谈判,交易做成之后,不光解了资金短缺的困难,后面在情报上互通有无也更容易, 早些年他们在联邦也培养了不少自己人的。”   屋内,裴初继续说道。   裴野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眉头复又渐渐舒展。   还没等他细细思考裴初这番话,屋里的人又说了几句别的,接着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   裴野连忙整理了一下仪表,装作刚刚路过的样子,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屋里人道:“进。”   裴野自然地推门进屋,点了点头权作打过招呼,大大咧咧在沙发上坐下。   裴初好整以暇地坐在办公桌后,大约习惯了裴野这样没规矩的做派,已经懒得出言训斥,双手交叠搭在桌上,看着裴野自己倒茶喝。   待对方润完了嗓子,裴初方开口道:   “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裴野随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盒:“知道,卫宏图终于倒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该回组织了呗。”   他晃了晃烟盒,又指指打火机:“你抽烟了?”   原没指望裴初会理会他东一句西一句的无厘头,谁知裴初转眼看了看烟盒,又盯着从里面倒出一根烟的裴野。   “工作需要,不得不学。”裴初说。   裴野此时无聊地把烟叼在嘴里做样子,闻言愣了一下:“哦,你倒还挺不容易的。”   裴初忽然说:“别学这些流里流气的,拿下来。”   裴野撇了撇嘴,把没点着的烟吐掉,翘起二郎腿往沙发里一靠:“没意思。”   说完他闭上眼睛假寐,却半天也没等来裴初的高谈阔论,稍微把眼皮抬起来,露出一丝视线。   视野里,裴初正和往常一样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   “最近出了好几件不利于组织的事,”裴初说,“你倒是不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丢了个傅君贤至于搞得像天塌了一样吗,”裴野嗤笑,“猫眼不还在给咱们做事么?再说了,这次大选主席势在必得,无论是民主派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哪个比得上咱们?”   “傅君贤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民心。”   裴野失笑:“不是,你被民主派夺舍了?大权在握,谁还在乎民心不民心的。”   一阵沉默。裴初忽然笑了笑,迎着裴野的注视站起身来。   “我当然也不会在乎民心,”裴初走到沙发边上,“但是在竞选成功之前,至少我们要让所有人觉得我们发自内心在乎,因为只有这个时期,是否是民心所向才真的管用。一旦失败了,等待咱们的可不是被别人看笑话那么简单的事。”   裴野撇了撇嘴:“那倒也不难办,要是民主派再兴风作浪,就先让主席在结束轮回演讲之后找个借口出国避一避,顺便在外面拉点赞助资金,这不就解决了……”   他突然见到裴初在自己身旁坐下,说话声骤然落下来了。   仿佛全然没察觉到自己这般紧挨着弟弟坐下的举动有多罕见,裴初慢条斯理地拿起茶壶,把刚刚裴野喝完的那一杯续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在裴野像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之下把两个杯子拿起来,递给裴野一杯。   “话确实没错,我也就是这么和主席提议的。这是咱们的plan B。”裴初说。   裴野一怔,继而露出有些得意的神情,接过茶杯:   “那你看呢,我这主意准保没问题。需不需要回军部之后我也跟主席汇报一下——”   “不用。”   裴野话音未落,男人又是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你不用回军部。”裴初说。   这次轮到裴野真的懵了,他张了张嘴:“不回来?为什么?”   裴初没有立刻回话。   他于是又追问:“卫宏图倒了,首都除了警备部之外最大的一块硬骨头就等于被咱们啃掉了呀!我不回来,难道还留在那儿等着熬到局长那个位置不成?”   裴初仍静静看着他,嘴角含笑,眼里却毫无一丝温度,仿佛与猎物对视的蟒蛇,瞳孔里散发着幽静深邃的光。   半晌,他徐徐说道:   “远没那么简单。警备部需要组织的人在那里继续盯着,卫宏图之前那么信任你,他一走,你立刻就回来,这不等于不打自招了吗?别那么心浮气躁的,等时机到了,组织自然就会叫你回来。”   “当个没滋没味的副警长,哪有在这里呼风唤雨来得爽快。”裴野嘟哝一句。   裴初冷笑,拿着他那一本正经的口吻教育道:“我看你胃口倒是大得很,当初说太招摇的,可也是你自己。要不把我这个总参的位置让给你坐好了。”   裴野翻了个白眼,看向另一边,一副“和你没什么可唠”的样子。   半晌。   “哥,”他没有回头,却突然说,“你觉不觉得,这么斗来斗去挺没意思的。”   说完这句话裴野就后悔了。每次都是这样,一到关键时刻他就心软,暗戳戳地想要劝人回头。   然而这次裴初并没有嘲笑他的异想天开。对方只是沉默。   或许没人愿意触及大厦将倾的事实,说出真相,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联邦没有这些乌烟瘴气的斗争,如果没有这些热战冷战,咱们会过着什么样的人生?”裴野转过头,“虽然你这家伙天生一副反社会人格,但如果我们没生在这乱世,其实你也能找到一个供你大展拳脚的工作,不是吗?”   裴初平静地看着他。这种毫无审视和批判的目光成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鼓励,刺激着裴野打开话匣子:   “如果爸妈还活着,或许爸早就已经把他的报社经营起来,妈也能把她的小生意做大,你可以继续入伍当兵,念军校,而我,我也不会是什么警察,或许我可以去大公司,去创业,挣好多钱补贴家用……”   他说着说着,慢慢噤声。   裴初看着亲弟弟从幻想中渐渐抽离出来,自始至终他没有出言打断过,只是眼见着对方由兴奋慢慢变得失落。   不需要谁来叫醒他,现实会唤醒一切美梦。   裴野阖了阖眼,叹气:“我又在说胡话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裴初却没把这番批评继续下去,反而主动抬手,握着杯子往前一送。   哒的一声,裴野一低头,看见两只茶杯触在一起,短暂碰了一下便分开。   “主席竞选的事不用你操心,继续做好的你工作就是。坚持下去,咱们马上就要迎来最终的胜利了。”   说着,裴初笑意加重,举了举杯。裴野嘴角嫌弃地向下弯了弯,然而也还是跟着抬起手腕。   “喝茶不碰杯。”裴野说。   裴初无所谓地挑了挑眉。   “敬组织。”   意味深长地说完,裴初仰头将杯中温热的茶饮尽。裴野盯着他,脸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一下,嘴唇轻启。   “敬我们终将迎来的胜利。”他低声说。   *   “就是这里?这看起来好像是从前的医院家属楼。”   “就这么直接进去没问题吗,站岗的人不会出岔子吧?”   汽车停在别院的院子外,岗亭的门同时打开,徐怀宇走出岗亭,看着下车的沈辞一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招手示意几个人快些进来。   “是沈先生吧,”他对沈辞道,“野哥已经在屋里等着了,快进去吧,免得被人看见。”   沈辞皱了皱眉,但还是对徐怀宇微微颔首表示感谢,随即转身带领着身后的三个人迅速来到别院门口,敲了敲门。   “是我。”沈辞压低声音说。   他以为开门的会是裴野,可几秒钟过后大门被拉开时,看到门口站着的陌生青年,沈辞亦是出乎意料地刹住了自然而然要跨进门槛的脚步。   不是裴野。   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有着少见的浅栗色长发,瞳孔则是更加稀有的琥珀色。   对方中等个子,身形清瘦,五官清俊,看样子应该是个omega,那张极为白皙漂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双唇因为缺乏血气而泛着虚弱的浅粉色,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气质,虽能看出对方抱病,却并不会给人以孱弱的、病恹恹的印象。   沈辞眨了眨眼,呃了一声,脑子缓慢运转过来:   “你好,我们找,裴野……”   那青年点点头,让出一条路,垂下眼睑。   “看来您就是沈辞先生。”青年的嗓音温和而客气,待一行人进屋关门后,沈辞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裴野在吗?”   “等候沈先生多时了。”青年说,“几位要是觉得我在旁不合适,我就去二楼继续复原——”   “合适合适,这有什么不能听的?”   楼梯上噔噔噔一阵脚步声,裴野快步跑下来,一溜儿小跑来到众人跟前,笑眯眯地跟沈辞摆摆手打了个招呼:“沈老师,咱们赶紧去餐厅聊,速战速决。”   不等沈辞说什么,裴野又轻轻揽过青年的肩膀,握着他的肩胛骨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让声哥听见也没事的。沈老师,这位就是傅声,是我之前跟你说的——”   他做了一个“你懂得”的表情,沈辞领会过来,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其实他们俩也并没深聊过傅声什么事,可这样心照不宣地一对暗号,傅声倒想歪了,还以为裴野在背后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嘴唇不由得抿成一条线。   “别碰。”   傅声小小地嘟囔一句,肩膀轻轻一挣,从裴野怀里撤开,挽了挽耳畔发丝,别扭地移开视线。   察觉到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氛围,沈辞心领神会地清清嗓子:“行,事不宜迟,咱们快些商讨出个结果吧。”   ……   不多时,一行人已在餐厅落座。   “你的意思是,裴初已经彻底不信任你了?”   “彻底谈不上,但他肯定对我有防备了。”裴野转头看向问他话的那个民主派检察官,“按理说,现在我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军部,而不是留在首都特警局当一枚闲置的棋子。裴初这是疑心我,不敢让我接触到上层机密了。”   “他说一旦有意外,就会让新党主席出国暂避风头,这话的真实性有多少?”   短暂的沉默,桌上所有人都陷入沉思,就连从厨房拿着水壶走进来的傅声听了亦慢下脚步。   过了片刻,沈辞率先道:   “我个人的看法是,这话未必不可信。”   “裴初并不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现在外头报纸媒体又穷追不舍,眼看着各种示威集会压都压不住,他们就是武力镇压,消息立刻就会传出首都,封锁不住的。更何况,真到了那一步,警备部要是不配合,他们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有什么意义?”   “沈老师这话我也认同,”裴野接道,“还有一点就是,新党一直在等轮渡的消息,如果主席跑到国外,避一避风声是一方面,拿着复原好的轮渡系统和国外交易又是一方面。”   原本打算把茶具放在桌上就去楼上继续复原程序,听了裴野的话,傅声端着杯子的手蓦地颤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继续将杯子挨个放到众人面前,却没留意到裴野刚刚目光在他的手上停留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挪开。   “轮渡不是在复原吗,进展怎么样,那老家伙能撑到复原的这天吗?”   问话的是最高检军纪处的检察官。青年名叫闻序,他似乎不太了解详情,故而直接发问。   此话一出,裴野和沈辞不约而同转头向傅声看去。   傅声动作一顿,闻序也愣住了:   “这位同志……莫非就是专门负责复原轮渡的人?”   傅声没有抬眸,好久没被许多人一齐盯着,让他有点不自在。   “我可以拖,”傅声轻轻道,“新党派人问,我找些借口搪塞就是了,他们横竖也不敢太为难我——”   “不,声哥,不必。”   熟悉的那只手拉住傅声细白的手腕摩挲,傅声心下蓦地一顿,转眼看去,对上那双漆黑的眸。   裴野看着傅声:“拖着反而会增加嫌疑。接下来你正常进行你的复原工作,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加快把恢复好的程序交给他们。”   傅声一时有些茫然,闻序替他问出心声:“这不是正合他们的意么?”   “他们有轮渡的程序,就意味着我们也拥有了一个最大的把柄,要是真有党主席出国的那一天,‘卖国求利、畏罪潜逃’的罪名就当真坐实了。”   裴野不慌不忙一笑,靠在椅背里,桌上茶具遮挡下,一只手留恋地轻攥着傅声瘦得突起的腕骨揉捏,像是把玩着什么趁手的宝物。   傅声身子都僵住了,想要抽回手又怕动作太大,只好站在原地任对方爱不释手地拉着他的腕子,难耐地咬住嘴唇。   这些天来,他太让裴野尝尽甜头,都忘了从前在家时对方就是个骨子里喜欢没事欺负捉弄人的蔫儿坏性子,因为心怀愧疚老实了很长一段日子,现在越发本相毕露。   桌上众人互相看了看,闻检查官道:“也对。放心,真到那一天,有我在,检察院这边的传唤令绝对第一时间送到,他走不掉的。”   沈辞摇摇头:“光这些还不够。”   “按照联邦法律,最高检察院传唤期间禁止出境,他难道想硬闯海关?”   “我说的不是这个,”沈辞道,“首先,当年亲军派也是为了避风头,想过从军用机场离开,你有几条命够硬闯机场的?退一步讲,只是一个轮渡,还不足以让这么大一个组织四分五裂,他们大不了推举一个新人,说不准裴初还盼着自己翻身做主人的这一天呢!”   听了这话裴野忽然乐了一下,震动顺着指尖传来,惹得傅声手腕一阵酥麻。   他不懂这话有什么幽默的成分,回眸向裴野的方向望去。   等笑够了,裴野揉了揉鼻子,点头:“你把我这亲哥看得真准,沈先生。”   “别傻乎乎地乐了,现在是看笑话的时候吗?”沈辞有点来气,敲敲桌沿,“支个招啊!”   裴野笑意加深,满脸胸有成竹地倚在高背椅里,松开傅声的手腕,长长的胳膊一揽,冷不防勾住傅声的后腰,把人再一次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   “秘密武器在这儿呢。”   一字一句说完,裴野没再多说,在沈辞“什么意思讲清楚啊”的质疑声中,转头抬眼,微笑着深望傅声。   傅声狠狠愣住。   裴野含笑的眼睛里,多了份他未曾见过的自信从容。   明明之前他从未参与过裴野的行动计划,可这一刻对方却对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仿佛他们已经是默契入骨的战友,一个眼神便可以让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他突然感觉,裴野远比曾经自己认知中的那个年轻人成熟、稳重了不知多少倍。   似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裴野已经悄无声息地飞速成长起来,在刀光剑影中穿梭却亦能游刃有余,千磨万击只为了尽快蜕变成强大到足以拯救自己最爱的人的模样。   因为是裴野,所以才天赋异禀。又因为傅声,裴野才会无所不能。   他看着那双眼睛,混沌的神思一点点清晰明确起来,刹那间,一个念头如流星般划过脑海,他倏地抬眼回望,果然收到裴野鼓励的、温柔的眼神肯定。   这一霎,傅声几乎完全确定了内心的想法。他转头看向桌边的几人道:   “沈先生,各位,我能为你们提供瓦解新党的材料。”   沈辞的话音戛然而止。   傅声轻轻吸了口气:   “当初新党突袭老军部、暗杀上一任部长时,我正是参与了那次转移行动的核心人员,首都军用机场的线路图当初我们所有人被要求完整背下来,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把整个线路图,包括内部的机密线路默背下来。”   “至于他们内部的团结问题……”傅声顿了顿,“新党人因利而聚,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当初我父亲曾把蛛网计划——也就是许多包括新党间谍在内的高官贪污腐败的证据以口述的形式传递给我,我抓紧时间把准确的材料整理出来,这些都是可以提交给检察院进行初步检举的证据。”   傅声一口气说完,桌旁坐着的几人无不大吃一惊,沈辞皱眉道:“这些东西内容庞杂,你确定记忆准确无误?”   面对沈辞的不放心,傅声并没有被质疑的气恼:   “沈先生,当初的行动是整个特警执行局最大、最高机密的行动,我们这些干部就是忘了自己是谁也绝不被允许记错一点路线。要不是……”   傅声及时刹住了“要不是线路图被泄露”的这半句,继续道:“蛛网计划我并非全凭记忆存档,当初在我家中还有一些我手记的资料,外人即使拿到了也看不懂,就是不知现在我家还能不能允许外人进去——”   “蛛网的辅助记忆材料,在我手里。”   这回,轮到傅声愣住。   裴野有些狡黠地对傅声笑了笑:“当时我想着有没有在裴初面前保住你的手段,就回了趟咱们家,误打误撞找到了很多好东西。声哥你放心大胆地做复原就好了,哪里不敢确定,我这边随时有辅助材料补充纠正。”   傅声闻言,眼底划过一丝动容的光。   良久,他嗯了一声:“好。”   两个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衔接得行云流水,自然到其余谁也没法插进一句话来,好像他们这样你说上半句、我就能准确倒出你心里的下半句这样的模式,于这二人之间再稀松平常不过。   若说只是彼此素质一流还不尽然,此刻的二人,看上去更像是心有灵犀的灵魂伴侣,仿佛从未生出过一丝嫌隙的搭战友兼搭档。   裴野终于转过头来重新看向众人,脸上的笑意尚未消退干净。   “那没什么问题了,”他优哉游哉道,一边悄悄把揽着站在身旁的人腰后的手往上移了一寸,捻起傅声衣服后背的布料抿了一下,“计划不变,照常进行就是。”   桌旁的几个人再度看了看彼此,那闻检察官表情已经略有放松。   “还有些细节……”   闻序道。旁边的两人也跟着说了什么,三人讨论了起来,裴野没有放手,向傅声的方向微偏过头,一边听着那三人说话,一边嘴唇轻微蠕动。   “太薄了。穿厚点,把我送你的护腰系上。”他声音很低。   傅声的颈侧泛起淡薄的红。   “我要走了,”傅声也把脸转到另一边,一只手背到后面颤抖着去扯裴野的手,“时间紧任务重……”   “急什么。你刚醒来没多久,又才停药,不能太劳心费神……”   讨论还在继续,在其他人尚未察觉的某一时刻,沈辞的目光却愈发沉寂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桌旁窃窃私语的二人。   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来,无论是样貌、头脑还是心有灵犀的契合度,眼前这对alpha和omega,不可谓不是天作之合。   只是……   青年眉头微蹙,默不作声地往后靠坐几分,静静看着桌上几位商讨的同僚,陷入深思。   他恍然发觉,有些话,自己必须要向裴野问清楚了。 第105章   别院作为临时聚会的地点, 至多只能使用这一次。会议一直开到很晚,其他人都撤了,只剩下沈辞和裴野继续商讨一些计划细节。   傅声只待了一会儿, 便上楼抓紧复原程序。晚上十点,保存好工作进度后, 傅声收拾好东西, 离开研究室准备下楼, 刚迈下两个台阶, 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说话:   “……查到结果了, 是一种市面上没有销售过的精神类药物,估计是哪个医疗公司研究出来的废案, 不仅没有治疗效果,相反还会致幻,时间长了,精神失常甚至人格解离都说不准。你哥大概是和什么人做过交易, 才能搞来这么缺德的药。”   是沈辞。   傅声倏地停下脚步,握紧了手里的金属托盘——他在楼上研究程序时,裴野怕他饿,中间上来给他送过些吃的, 就是这个托盘端上来的。   他站在半拐角处,看不见楼下的场景。   过了一小会儿, 下面传来裴野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知道了。谢了, 沈老师。”   傅声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默默拿起托盘,光洁如新的金属表面亮如明镜。   他立起托盘,稍微调整了两下角度,很快, 两个身影倒映在托盘表面,两个人的表情因为光影的错落而有些模糊。   夜深了。楼下只有餐厅开着灯,暖光包裹着镜像中亦是楼下坐着的两人,唯独傅声一人浸在楼梯拐角的黑夜里,琥珀色的瞳孔幽深如古井。   “裴野,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想和你确认一下。”   傅声听到沈辞平静地问道。   紧接着传来裴野的轻笑:“怎么了沈老师,表情这么严肃,想问就问啊。”   映照出的画面里,沈辞模糊的面孔似有似无地动了动。   “你对你的组织恨之入骨,甚至不惜豁出命来推翻这一切,是为了傅声,对吗?”   沈辞问。画面里,裴野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笑道:   “初衷当然是为了救声哥出来。不过一路走来,我们都经历过太多束手无策的时候了,普通人的不幸也好,身边同伴的不幸也好——”   “所以,根本还是为了傅声,不是吗?”   裴野的笑凝固了。   沈辞轻轻吸了口气。画面里的青年慢慢起身,微微低下头,注视着座椅上陷入沉默的青年,沉下声线:   “裴野,直到今天,新党明里暗里逮捕的民主派成员有多少,打着‘破坏宪政’罪名清洗掉的异类有多少,你我都看在眼里。我问这些只是想弄清楚,你究竟是和当初的我们一样想拯救更多人,亦或只是为了复仇,为了私心……”   裴野阖了阖眼,笑容未褪,只是眼神逐渐泛起犀利的冷光。   “傅声就不配在被拯救的行列里?”他冷笑着仰头回望,“我是人,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声哥当初救了我,我却辜负了他,如今我想为他挣一份生机,这份初衷有什么好拿出来探讨的么?”   他很少对沈辞展现出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然而对方浑然不觉裴野话里带刺似的,无动于衷道:   “我当然知道他值得,也知道傅声是个好人。倒是你,明知道我想问什么,却一直在和我兜圈子,我不明白你在逃避什么。”   楼梯上方,傅声微微垂下眼帘,嘴角不知何时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苦笑。   裴野又一次沉默了,微微别开头。   沈辞的声音,忽的有种前所未有的冷酷。   “你不想面对,我替你说,”沈辞的语气有种平静至极的残忍,“傅声他是个政治犯,他是替亲军派杀过人的,赫赫有名的‘猫眼’——”   斯拉一声,椅子与地板剧烈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傅声身子微微一震,一掀眼皮,眼看着托盘上倒映出的裴野的身影,如伺猎的孤狼,一跃而起,俯身越过桌面拽住沈辞的衣领。   他肩膀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上下起伏着,嗓音透着沙哑的戾气:   “那是他没得选!”   楼上楼下,顿时只剩下裴野粗重的呼吸声。   傅声握着托盘的手微微攥紧,不忍直视一般,阖上眼帘。   “……声哥的父亲年轻时,是立过二等功、受过上议院表彰的英雄模范,他十八岁入行的时候,特警局每天接到的都还是对抗暴徒、抓捕境外间谍的工作,”裴野咬牙切齿道,“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他愿意见到的吗,是他控制得了的吗?!”   他死死盯着沈辞,目光如炬:“你说要救民水火,可你见过傅声被新党迫害之前有多优秀多耀眼么?要不是为了实现理想抱负,声哥他早就正常考进大学,取得的成果不输你的计算机团队里任何一个顶尖工程师!他一个omega,无论在警官学校还是特警局,所有的成绩都是A+,连自修的刑侦和技侦的科目也全都是第一名……”   “他在特警局七年就做到了干部首席,早就被当成部长接班人在培养,七年里唯一一次行动失败,还他.妈是因为老子十三岁那年把他的行动时间提前泄露给裴初那混账,才让他扑了个空!”   裴野的声音愈发颤抖:“可这些都被我亲手毁了,我有什么理由不为了他去对抗——”   “说到底,你只是为了他。”   沈辞的声音一出,裴野的低吼戛然而止。   他们维持着各自的动作没动。裴野攥着沈辞衣领的拳头却微不可察地战栗起来。   良久,裴野哑着嗓子,苦笑出声。   “沈老师,”裴野笑完,舔了舔干涩的唇,眼底却翻涌起痛苦的浪,“我知道,到了这一步,留下来的人都是舍生取义的斗士、圣人,可我不是。我只想要一个人,不可以吗?”   沈辞居高临下地深望着他。   “我当然不会要求你舍弃七情六欲,更不会审判你加入我们的初心。”沈辞听起来冷静得可怕,尽管被勒住衣领,声线却如机器人一般毫无变化。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沈辞说,“如果有一天,民主派需要‘猫眼’死,你怎么办。”   裴野浑身一震,松开攥紧沈辞衣领的手。   他后退半步,看着沈辞,目光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没有一天是与你们对立的,”裴野的语气有些飘忽,像在喃喃地说梦话,“即使是过去这七年,他也没有害过一个民主派的人,他只是身不由己——”   金属托盘反射出的光影交织出裴野模糊的,摇晃的背影。终于,沈辞那张看不清五官的面孔,露出一个缓慢的,略带苦涩的微笑。   “看来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了,对吗。”   沈辞笑着,声音里却开裂一道无形的痕,悲伤顺着狭窄的缝隙倾漫而出,“裴野,你是我这辈子都不会背叛的挚友,可或许有一天,我们在这条路上也会分道扬镳。如果理念不同,道路的终点也一定会分岔的,不是吗。”   裴野终于稳住身形,重新抬起头,看着沈辞。   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二十八岁、染着叛逆红发的刚正青年,看上去却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胸怀天下的政治家。   或许沈辞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止是大大咧咧,不止是满腔热血,自始至终,只是他自己没意识到罢了。   黑暗中,傅声平静地睁开眼睛。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喉结微微滚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过了好久,傅声默默放下托盘,轻而慢地吸了口气,抬起眼:   “裴警官?”   楼下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震,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读出了相同的、慌张的神色。   楼梯上的脚步愈发靠近,裴野忙诶了一声,嘴唇翁动,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下一秒,傅声出现在一楼的楼梯口,只见青年站定,抱着托盘,看着餐厅里站着的两个人,眨眨眼睛,有些不解地蹙眉:   “你们在聊什么呢,怎么不坐下说。”   沈辞一时也怔住了。   纵然面对裴野时可以毫无负担地大谈傅声身为猫眼这层身份的遗留问题,可真的见到这个清俊出尘的omega本人,看到对方被新党折磨得身心破碎后的模样,他心里仍有些本能地于心不忍。   裴野似乎也因为刚刚的震撼,一向灵活的大脑此刻也运转不了了,磕绊道:   “没什么……声哥,楼上的工作完事了吧?你,你来坐坐,我给你倒杯牛奶……”   他慌慌张张地把人拉过来,抓着傅声腕子的手都还抖着,一边还把人往远离沈辞的那边护了护,生怕对方会对傅声怎么样似的。   沈辞眼看裴野拉着人就往餐桌另一边走。擦身而过的一刻,傅声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并没有直视沈辞,却若有似无地垂着眸向他的方向瞥了一眼,而后迅速挪开。   他蓦地怔了。   看着裴野拉着傅声在餐桌边坐下,沈辞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   “我们刚才在说,如果主席真要去国外避难,最后去拦截他的人,应该是谁。”   裴野拉开冰箱门的动作一顿,侧目看了沈辞一眼,又看看背对着他坐着的傅声,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继而笑道:   “对,是说这个来着……”   他拿出一瓶牛奶,关上冰箱门,在傅声边上坐下,把瓶盖拧开。   “我说派二哥去最好,可沈老师觉着,二哥毕竟还是有通缉令在身,万一赶过去的路上先被军部拦下就遭了,咱们的行动不容许有任何差错嘛。”裴野把瓶子放在傅声面前,“刚放进去没多久,不凉。”   傅声安安静静坐着,望着玻璃瓶中倒映出自己的瞳孔,伸出手,瘦长的手指轻轻握住微凉的瓶身。   他忽然轻声说道:   “我可以。”   裴野温和的笑意凝结在唇边。沈辞微微一惊,皱着眉重复了一遍:   “你说你可以?这怎么——”   “沈先生是觉得我做不到吗?”傅声抬眼,目光直直地迎回去,“的确,现在我的身体状况确实不能支撑长久的作战,可论军用机场的内部构造,没人比我更熟悉,并且只要取下脚上的定位器,新党第一时间根本没有反制我的措施。单独的一次刺杀行动,目标还是他们的主席……”   傅声忽然短促而无声地扬起唇角,笑了一下。   “易如反掌。”   青年轻轻道。   裴野有些急了,一把拉开椅子在傅声身旁坐下,刚要说话,傅声阖了阖眼:   “我是最好的人选,你清楚的。”   未道出口的话,堵在唇畔。   裴野忽然有些窘迫而绝望地发觉,傅声的话是对的。   尽管危险,尽管虚弱,可傅声从不是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即便折断双翼,他依然是猫眼,曾经令亲军派引以为傲的那把精准残酷的手术刀。   他转过头,头一次向沈辞投去有些求助的目光,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些说服傅声的希望。可惜沈辞脸上的神情与他一样,惊讶之下,是无言以对的沉默。   傅声见没人说话,端起玻璃瓶,咽下一口牛奶,喉结微动。   良久,裴野听见沈辞干笑了一声:   “也是,不管怎么说,成功之后都是要还你自由的……只是你务必要注意安全,严格按照计划行事。”   裴野一时有些无语,哽了半天,最后看看傅声面无表情的脸,咬了咬牙。   “那么行动计划就要制定得更详细一点。”裴野沉了口气,“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行。我去再看看——”   说着青年起身,念叨着什么走开了。餐厅里一时静得可怕,沈辞忽然感觉肩上很沉,坦荡了小半辈子,这还是他第一次有种被人拆穿了什么把戏似的,难为情的感觉。   即便没有低头,他也知道,此刻傅声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沈辞撇过头:“那个,小傅你……”   “沈先生。”   沈辞一怔,终于不得不回过头来。   傅声望着他,眼底看不见一丝情绪。   “裴警官是认真的,他想和你们一起完成这份事业。”傅声说。   对方的眼睛好像有什么魔力,沈辞下意识点头:“我知道。他付出了很多心血,我们都看得见的。”   不远处的客厅里,裴野正在翻找刚刚写下行动纪要的本子,对于此刻二人的对话一无所知。   傅声缓缓点头,垂下眼帘。   “你们的心血都不会白费,”他轻声道,“你们会得偿所愿的,我向你保证。” 第106章   自那晚沈辞离开别院后, 保险起见,民主派再没有来过别院。   时间却仿佛被上帝的手拨快了指针,光阴似箭, 院子里的叶子落了,北风携带着寒冬过境。   电视机里不断播报着连日来民众游行、股市崩盘等等的负面新闻。   傅声置若罔闻, 把半新的图纸在桌上摊开, 四角各自用东西压好, 而后随手拿起遥控器, 按下静音。   做完这一切, 傅声拿起椅子上放着的绘图工具,将铅笔握在手心。   “……声哥。”   傅声握笔的手动作一顿, 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微微弯下腰,笔尖沙沙地划过纸面。   玄关那头,裴野笑笑, 换好拖鞋关上门,将愈发紧了的风挡在门外。   别院屋内没什么像样的保暖设施。傅声只在衬衫外简单套了一件薄夹克,脸色依旧苍白得仿佛快要透明,长发简单梳着, 单手拄着餐桌边,垂着眼帘默默在图纸上绘画。   裴野脱下附着着寒气的黑色大衣挂好, 来到桌边, 一边捧着手呵气,一边歪头含笑看着默不作声的人。   连续几次冬季大降温后,室外的夜间温度已经快要突破零下。   裴野颧骨冻得微微泛红,骨节分明的十指互相轻轻搓了搓,把指尖的温度搓热了, 这才小心去碰了碰傅声的脸颊:   “还在画机场路线图呢,声哥。”   傅声的睫羽终于有所反应地忽扇一下。   他似乎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却没躲开,继续在纸上画下利落的线条。   “轮渡还没复原完毕,完成后我会让岗亭的小战士拿去。”他双唇微启,“至于蛛网,我看了你整理的材料,等过几日路线图画完,应该很快就能整理出来交给检察院。”   裴野笑眯眯的,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笑而不语地望着他。   傅声有些没法继续装作看不见的样子,沉吟一瞬,搁下笔。   “现在外面这么乱,又是关键时期,跑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他没转过头,盯着图纸,话却是说给对方听。   裴野丝毫没有被赶客的自觉,反倒不慌不忙地往前半步,单手侧撑住桌面,倾身向前。   傅声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慌乱,正要别开脸,忽然听到裴野说:   “外面乱,不过是新党的烟雾弹罢了,他们想混淆视听,让我们拿不准主席究竟什么时候出逃。如今裴初也已经对我封锁了消息,恐怕是准备把这事的保密范围进一步缩小了。”   傅声心下一紧,裴野却又幽幽笑开:   “不过没关系。当初许映山的事,何大哥可欠着咱们俩一个大人情,自然能替我在军部搞来消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有的是途径拿到情报。”   “更何况……”裴野继续道,“新党把军部当成他们的后花园,内部不满的人多了去了。一旦出事,军部有人唱反调,外面警备部的武装虎视眈眈,想逃也没那么容易。”   傅声脸上这才稍微松弛下来,刚要舒一口气,裴野的指节却突然蹭过傅声单薄柔软的面颊。   “停了药,是比前几天来的时候有血色些,”裴野柔声笑着,“从前我怎样劝声哥你细心养病你都不听,为了一个任务,倒是愿意乖乖保养身体了……”   傅声眼底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如林中惊鹿,倏地撤回半步,重新执笔,抿住唇。   他一面拿过尺子,低下头:“我最近身体一直都不差,和刺杀任务无关。”   裴野的手顿了一秒,收回去,脸上笑意却加深了。   “嗯,声哥说是,就是。”   青年脸上笑意盈盈。   傅声眼眶里忽然有点发涩的刺痛,抬不起眸子来,另一只手按住尺子,手臂的肌肉却忽然生了锈的机器似的运转不当,手肘以下微微颤抖起来。   傅声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暗自发力,可发病时的身体无法用意念控制住,不论怎样克制,颤抖还是停不下来。   他佯装无事,稍稍侧过身子,忙着作画。   裴野也不知是不是真没看见,拉开椅子在他边上坐下,看着桌上的半成品。   不是机场路线图,而是钺江码头的分布图。   裴野眯了眯眼睛。   “声哥,”他开口道,“电视上成日在播,想必你也看得出这局势组织已经控制不住了,阴沟里翻船是迟早的事情。等尘埃落定后,我一定想办法,让你远离这一切纷争。”   握笔的手也愈发颤抖起来。傅声也不知道自己该假装忙些什么,放下笔的同时悄无声息地活动了一下抖得厉害的腕子,试着将五指张开又攥拳,肌肉牵连着整片神经都隐隐作痛。   冬日的太阳很远,院子里光秃秃的枝杈像过度曝光的黑白照片,在窗户上分割下裂痕般的路线。   他说不出话来,兀自低着头和病理抗争。裴野忽然又说:   “这图画得真漂亮。不愧是常年拿第一名的优等生。”   对方的语气里透着与有荣焉似的骄傲。   傅声扶着尺子的手一僵,身边人却微微坐直身子,眼神若有似无地瞟过来,带着笑,停留在颤抖的指尖上。   或许是无心,或许只是暂时没有戳穿这狼狈,裴野继续道:   “二哥和我说过,当年在警校,研发部,首都刑侦,特警局甚至国安都抢着向声哥抛橄榄枝,但是声哥你当初想做和傅叔叔一样的英雄人物,所以才把其他人统统拒绝,选择了自己最想要的。”   “声哥真优秀,”裴野笑笑,歪过头仰脸看向傅声,“我小时候跟着组织里那些比我大一轮的人一起训练,好长时间都是吊车尾来着。”   傅声的手倏地一顿,笔尖擦过尺身,在纸上划过流星般的一道碳素划痕。   他们很少这样坦荡地谈论过裴野真正的过去。   长久以来,傅声一直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对裴野无所不知。可他知道,事到如今裴野大方地主动提起这些敏感的往事,并非是想要博傅声的同情心软。   把过往剖开,把真心奉上,才有资格谈论背叛过后的忠贞。   傅声喉咙哽了哽,拾起橡皮慢慢将错画的线条擦去,半晌轻声回答:   “是吗。裴警官过奖了,我没有二哥说得那么厉害,当初来特警局也只是年轻时涉世太浅,想逞英雄罢了。”   裴野没有立刻说话,等傅声把线条擦干净,才站起身,向他靠拢过来。   傅声按着尺子的手随着对方的贴近而愈发僵硬起来。   他想动,却不知道该不该躲,直至对方的手覆住他微凉的手背,按住长尺。   傅声愣住了。   耳畔传来裴野轻得快听不见的一声带着气音的笑:   “声哥,想要就是想要,大方承认,不难的。”   傅声的瞳孔一缩,还没等做出反应,对方拿过他下意识松开的手中的铅笔。   “我来。”   沙沙两声,一条笔直的黑线跃然纸上,笔力沉稳,利落。   裴野放下笔:“做不来就别勉强。”   傅声嘴唇蠕动:“我——”   “我知道,要不是因为这病,一百张这样的图对声哥也不在话下。”裴野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收紧,包住傅声战栗的手,“我也知道,声哥不喜欢麻烦别人。”   “可是总是压抑自己,想要也不肯说,憋在心里,除了让自己难过,没有任何好处。”   傅声眼睛微微睁大了,下意识侧过头。   青年放大的脸,近在咫尺。   裴野仍是温柔而坚定地望着他,见傅声终于肯直视自己,有些高兴地扬起唇角,暗示似的对他挑了挑眉。   “声哥,我们试一试,慢慢来,好不好?”   裴野说着,感觉到掌心的那只手似乎要动,稍微发力,安抚地将其按住。   于是傅声不动了,眼看着裴野抬起另一只手,替他把脸侧柔软的发丝挽到耳后。   微凉的空气里,多了些冷调的雪松味道,凛冽中夹杂着压抑的芳香。   傅声嗓子干得要命,想要移开目光,眼睛却分毫动不得,直勾勾地看着裴野的眸子,极轻声地问:   “什么意思,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裴野微微眯起眼睛。   “人人都忌讳半场开香槟,可是声哥,我最近总是忍不住在想……”   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傅声逐渐滚烫的耳廓,继而穿过浅色的发丝,扣住傅声的脑后。   “我在想,还你自由之后,我该怎么追求声哥。”裴野一脸认真地说完,顿了顿,忽的莞尔,“想来想去,还是要从声哥身上下手,把声哥的心结打开,你才能接纳我呀。”   傅声的心咚地重重一跳。   “我来是因为想你了。”   裴野望着那双朝思暮想的琥珀色眼睛,嗓音低沉:“声哥,我想要什么,一向都不对你隐瞒的。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傅声额角皮肤下的太阳穴猛地一泵,身体颤了颤。   “我,”傅声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没——”   话音未落,裴野微微俯身,吻住了他的唇。   高筑的城墙在被攻破的瞬间,灰飞烟灭。   傅声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抬手攀住青年宽阔的肩,几乎没有任何挣扎,顺从地张开双唇。   裴野的呼吸顿了顿,原本撑在桌上的手背青筋浮起,一把将图纸和工具扫开,箍住傅声的腰身一把将人抱到桌上,另一只手扣着傅声脑后,将吻加深。   整个过程动作剧烈却不超过半秒,傅声的呼吸频率也登时加快,任对方的舌如攻城略地一般探入,二人唇舌拉扯,呼吸重叠。   吻到动情处,傅声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喉咙里溢出情难自抑的咕哝声,每轻轻哼唧一下,裴野的呼吸都粗重一分,扣着傅声后脑的大手无意识地爱抚着青年蓬软的发。   薄荷味的信息素灌满了整个餐厅,加重了冷冽的气息,却让彼此的躯体不约而同地急速升温。   激烈的深吻持续了不知有多久,傅声浑身都过电一般,交织碰撞的感官在体内涌动,他几乎快承受不住这个爱/欲汹涌的长吻,一边挣扎,一边又飞蛾扑火般勾住对方的舌尖,眷恋纠缠。   良久二人才分开,彼此都气喘吁吁,唇角牵起拉长的银丝。   两个人第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只是喘着气注视着对方。   裴野扶着他脑后的手慢慢挪到他脸侧,拇指指腹蹭去傅声唇角暧昧的水痕,眼神已不复最初的清明,眼底仿佛压制着一座蓄势待发的活火山,隐忍的爱恋炙热滚烫。   他搂着傅声的腰,目光一寸一寸的,在傅声殷红的唇上滞留片刻,向下,再向下。   雪松味的信息素顿时浓郁得呛鼻,傅声扶着他的肩咬住嘴唇,感觉对方的眼神像是一把剔骨刀,无形中将他扒得精光,拆骨剔肉,拆吃入腹。   裴野微微勾了下唇角,年轻英俊的alpha迅猛的攻击性稍纵即逝,他附在傅声颈侧,语气温柔,却比最初多了份塞壬似的蛊惑。   “声哥,”裴野哑声道,“试试看嘛。告诉我,想要什么?”   傅声眼里的焦聚一点一滴的化开了,费力地转动漂亮的眼珠,开口时还带着虚弱的鼻音。   “我想……”   青年的声音颤抖着,泫然欲泣。   “我想,”他颤抖的手环住裴野的颈,“想,像刚才这样,再吻一下——唔……!”   再度吻住双唇时,傅声恍然间听到耳边传来低低的笑。   “做得很好,声哥,”那个熟悉的笑声鼓励他,“说出来,就对了。”   ……   屋内的信息素愈发澎湃,伴随着不停歇的,还有椅子规律的吱呀声。   餐厅里一片狼藉。裴野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望着跨坐在身上的人,嘶声吸了口气。   失控了。   本来他们都只是想浅尝辄止的。可情动难收,最后竟发展到了两个人都不管不顾的局面,彼此都想纵情放肆一回。   特别是傅声。   “唔……”   外套挂在椅背上,身上的人蒙在冬季的日光浴里,整个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仰着头时脖颈绷起一道优美蜿蜒的曲线,束着的长发早已散开,发丝随着动作战栗,偶尔蹙着眉泄露出几丝破碎的呜咽。   裴野不敢用力,双手虚握着傅声起/伏的腰肢,不时重重喘一口气,手臂上青筋暴起,却始终不敢狠攥住那截细腰,拦停对方的动作。   室内温度明明很低,两个人却都热汗淋漓。   傅声闭着眼,睫羽颤抖,一手撑着裴野,另一只手扶着对方的肩头,动作格外卖力。   如此主动的模样,完全不像裴野认识的那个他。   几下深浅,裴野忍不住了,终于手伸进衣服下摆,掐住傅声的腰,感受着那里紧绷的皮肉随着动作的拉伸,以及微微顶起的暧昧弧度。   “不行,声哥——”   这个姿势注定会深入,傅声又主动得不像话,身心的刺激让裴野有点情难自制,连唤了好几声,又抓过傅声握着自己肩膀的手贴在唇边吻对方手腕的脉搏,告饶似的,“你抖得太厉害了,声哥,小声,别胡来……”   身上的人置若罔闻,裴野知道是组织长期给他的药让傅声有点恍惚了,咬了咬牙,把自顾自动作的人按住,几下挞伐,傅声立时断断续续地哽咽出声:   “别……啊!”   信息素骤然如烟花炸开,傅声浑身一哆嗦,昂着头崩溃地呻.吟出声,而后瘫软下来,伏在裴野怀中有气无力地喘息。   裴野鼻腔里隐忍地长长呼出口气,抬手搭在身上人纤韧的腰后,按着深陷的腰窝安抚地揉捏。   傅声脸靠在他颈侧,喘息慢慢平稳下来,扶着他肩头的手逐渐不再瑟瑟发抖。   交叠的呼吸声如落潮般褪去。裴野闭着眼睛笑了笑,握着傅声的窄腰退出来,感受到掌心温热的躯体一阵惊惧的震颤,睁开眼睛。   “好了,”他环住傅声的上身,把人搂紧,“老婆今天怎么了,主动得简直不像你。”   怀里枕着他颈窝的人忽然焦躁地动了动:“你不准再……”   “怎么了嘛,不光要叫,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认准声哥一个老婆的。”   傅声挣扎了两下,兴许是实在没力气,渐渐不动了。   憋了很久,傅声方才闷闷道:   “这辈子别做梦了。”   裴野轻哼一声,带着点很欠揍的不置可否。   桌面上忽然一阵震动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是刚刚激情上头时裴野随手放在餐桌上的手机。   他一手搂着傅声,另一只胳膊捞过手机,看也不看按下免提键,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裴警官,晚上有个临时会议,需要你过来一趟。”   裴野能感觉到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跨坐在他身上的青年身体别扭地僵硬了一瞬。   他叹了口气,懒懒道:“知道了。”   接着他挂断电话。   傅声微微抬起头,他于是也侧过头去看傅声,两个人几乎脸贴着脸,近到他可以数清傅声微翘的睫毛。   青年的脸上潮红未消,清俊漂亮的脸上仿佛蒙着睡莲般的粉雾。抬起头时,带着omega信息素香气的细密发丝擦过alpha高挺的鼻梁,勾起丝丝缕缕的痒意。   傅声望着他,眸子里闪过为难而又挣扎的光。   “……要走了吗?”   傅声问道。   裴野的眼睛蓦地瞪大一秒。   他懂傅声的意思,可他不敢相信——   傅声居然在挽留他。   “啊,不过不急,可以再待一会儿。”   裴野说着,喉结上下动了动,眼神恋恋不舍地在傅声近在咫尺的脸上流连。   “最近不光首都,外面各处也都有大动作,”裴野说着,抬手替傅声将过长的碎发掖好,“有事我会通过怀宇联系你,声哥你耐心等着就好了,下次见面……就是你彻底自由的那天。”   傅声眸光一动。   他微微垂下双眸,重复道:“下次见面,就是在别院外了,对吗。”   裴野笑道:“嗯,我们彻底胜利的那一天。”   短暂的静默,随后傅声点点头,沉吟了一下,忽的一掀眼帘,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裴野微微一怔,却听见傅声煞有介事地问道:   “第一次来别院的时候,我……带你煮了水饺,你记得吗?”   裴野目光反射性地挪开一点,回忆着:“记得啊……总之不大愉快就对了。”   傅声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没有跟着闪避开。   “水饺也好,速冻馄饨也好,都要那样煮就是了。”傅声的神情好像在交待什么至关重要的情报,“还有,之前你托人给我送来的蔬菜,一看就是冻过的,这不对。蔬菜不同于肉类,大多数都不可以冷冻储藏。”   裴野有些好笑地皱眉,轻笑着在傅声削薄的后腰上拍了拍:“说这个干嘛啊?……行,我记住了,毕竟想做声哥中意的alpha,也不能一点厨房小常识都不懂对不对?”   说完他自己笑了两声,傅声没有笑,只是眉目更低垂了些。   待裴野笑够了,傅声仍维持着没有看他的视线方向,却张了张唇。   “裴野,”他忽然道,“再亲一下吧。”   裴野握着傅声腰肢的手猝然收紧了。   “再亲一下?”裴野改了慵懒地倚着椅背的姿势,把人往怀里带了带,确认道,“声哥你想要再亲一下吗?你今天怎么……”   傅声阖了阖眼:“你说的,想要就说出来。”   裴野的呼吸稍稍加重。   他是希望傅声活得更加没有顾虑没有包袱一点,可这一切进展太快了,快得好像……   好像傅声在配合他一般。   见裴野一时没有动作,傅声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下一秒,青年塌下腰肢,阖眼吻住裴野惊得没有合拢的双唇。   裴野下意识抽回手,大手掌心贴着傅声清晰的下颌线,捧着青年的脸加深了这次接吻。   良久二人才慢慢分开,傅声这次喘息却丝毫不凌乱,倒是裴野,分开后有些恍惚地盯着他,一时仿佛错乱了,竟傻乎乎地露出一个略带幸福的笑。   他喃喃着:“声哥,你真的——”   青年忽然蠢兮兮地嘿嘿一乐:“等胜利之后,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待在一起,我要好好地重新追你一次……唉,你说怎么就腻歪不够……”   傅声嘴唇颤了颤,直起身子,扶着椅子扶手有些艰难地从裴野腿上下来,身子晃了晃,靠着餐桌站稳。   “走吧。”   他说。裴野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一边整理衣着一边也起身,还不忘拿过傅声的外套替他围上:   “屋里冷。”   傅声两条修车的腿赤着,皮肤接触微凉的空气,大腿微微地抖。   裴野整理好衣服,把人按在座位上坐好,拿过手机,急匆匆向外走,到了玄关处换完鞋子,忽然原地转过来,对傅声挥挥手:   “我走了声哥。下次见面,就是咱们胜利汇合的那天!”   傅声没有抬手,裹着外套,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嗯,”他看着信心满满的裴野,“等胜利的那天,咱们再相见。”   *   门关上了。傅声的笑容慢慢褪去,他蜷缩回椅子里,裹着那件厚外套,深吸了口气。   外套上还残存着一些薄荷味的,独属于裴野的味道。   他拾起挂在胸前的麋鹿挂坠握紧,闭上眼睛。   良久,青年轻轻呢喃出声。   “妈妈……”   空荡的餐厅里,傅声的声音平静如祷告。   “你是对的,”青年阖眼自言自语着,“原谅我这一次吧妈妈,小声保证……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第107章   一个月后。   夜晚的首都军部大楼, 灯火通明。   裴初刚批阅完手头的一份文件,走廊里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随即砰的一声, 某人冒冒失失地推开办公室的门:   “报告裴参谋长!外面——”   来人是执勤的哨兵,按理是没资格直接进屋来汇报的。   然而裴初并没有制止, 只是放下笔, 静静地盯着门口气喘吁吁的人。   “——外面不知道为什么, 来了许多检察院的人, 还有……”报信的哨兵换了口气, 目光闪躲,“还有一些闹事的——”   裴初仍没吭声, 只是默默向窗外望去。果然如这哨兵所说,楼下不知何时聚集起不少群众,乌泱泱一大片人头攒动。   最近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唯一让他有些意外的是, 他居然看到了不少闪着灯的警车停在楼下。   以如今军部和警备部之间的矛盾,来了这么多条子,绝不可能是好心帮他们维持秩序的。   青年在心里无声地冷笑,站起身, 拿过衣架上的大衣。   “知道了,”裴初道, “下楼。”   ……   浓稠的夜色吞没了天际, 军部大门拉开的一刻,被阻拦在外面的人群躁动起来。   看见最前面的各路媒体时,裴初脸上倦怠的厌色一闪而过,很快露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容。   “这么晚了,各位来到军部, 不知道所为何事?”   警戒线外一阵沸腾,有人愤怒地喊了些什么,裴初没听清,也并不在意。见他开口了,黑漆漆的话筒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个记者扯着嗓子喊道:   “参谋长同志,对于下议院议员沈辞先生在今日的首都晚报上发表的讲话全文,您有何看法?沈议员的控告是否属实,请您对首都和联邦的民众做出回应!”   裴初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回道,“我也没有权力代表军部回答你的问题,这是外宣部门的事,我无法干涉。”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夜色下的人群激愤更甚,又有人高声叫道:   “那作为新党主席周自恒大选团队的负责人之一,您是否有义务回应沈先生在讲话中对其提出的危害国家安全方面的指控呢?!请裴参谋长留步!”   军靴踏在地面上发出叩的一声,裴初停下脚步,侧过身子。   “对主席先生的,什么指控?”   他的目光精准锁定在混乱的人群中,刚刚那个高声提问的男人脸上。对方显然一愣,却也还是鼓起勇气大声回答:   “沈先生以及其他众多议员已经联名提交了对新党主席的弹劾议案,内容正是关于周自恒开发并利用亲军派遗留下来的‘轮渡’系统,与境外势力进行非法交易,谋取私利!”   此话一出,威力不亚于一发惊雷,裴初的嘴角顿时抿紧了。   他转回身,一字一顿:   “轮渡系统?你说我们主席周先生,利用这个东西谋取私利?”   刚一直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小哨兵递过来什么东西,裴初拿过一看,是今晚刚刚刊发的首都晚报,头版的黑色加粗标题分外醒目,他略微扫了一眼,捕捉到“沈辞”“周自恒”“轮渡计划”几个关键字,又看了眼底下沸腾的人群。   夜色昏暗,人们举着的横幅标识上的字迹如褪了色一般模糊不清,可至此裴初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轮渡计划,被民主派曝光了。   *   半小时前。   “不许动!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外面什么动静?反了天了,居然敢擅闯特警局!”   午夜,一阵骚动打破特警局值班室的安静。   “不好了刘警官,看样子外面的人是原第七组的那些通缉犯!”   “你说什么?!”   值班室的警察从椅子上弹起来。   如今特警局内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他们这些新党空降过来的警察本就不似最初那般扬眉吐气,第七组又是曾经跟着老局长傅君贤的那派核心人物,通缉名单上吃吃消不部的这些人突然出现在警局外,无非只有一种情况。   首都的局势,势必在今晚再次突变!   “去拿枪!不,等等,先别开灯!”   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真警察,这些警官纷纷慌了神,看着院子外几个黑影闪进大楼门口,谁也不敢开灯,摸着黑来到走廊。   无人说话,可紧张令加剧的心跳都同频共振。   这里的每个人都经历过上一次政变,知道到了这个地步,敌人见面唯有痛下杀手。   领头那个新党警官咽了咽口水,看着一楼大厅地面投下的几个黑影。   月光照在大厅内,泛起死一般的森白。   他回头,对着猫腰跟在身后的几人用口型嘱咐:   “对面人数少,你们几个一会儿瞅准时机——”   啪!   走廊刺眼的灯光让所有人一个激灵,待眼睛适应了光线,带头的警官慌忙看去,却看见几名实枪荷弹的青年如迅捷的豹子,飞也似地从他们眼前蹿过,向楼上中控室奔去!   那警官大惊失色:“不好,拦住他们!”   可这些人远非曾经大名鼎鼎的特警局第七组的对手,眼看已经追不上,有人掏出手枪,却不等上膛,只听砰的一声!   那警察手里的枪四分五裂。一群人闻声回头,登时惊呆了。   人群最末端,于静伟双手紧紧握枪,脊背紧张得弓起,枪口对准了领头那警察的脑袋。   他顶着人群的视线,一步一步往前挪。   “是你……?”   被枪指着头的警察震惊地喃喃。   于静伟面容紧绷,勉强咧嘴一笑。   “刚刚他们走进院中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是二哥他们。”于静伟说,“卫宏图不在,只要二哥他们进入中控室,这里就是我们这些老人的天下。”   “你不是今天轮值的人事吗?”那警察眼里闪过不解,很快被愤怒取缔,“一个人事想门的废物要居然也敢和他们里应外合——你看清楚了,这里现在站着十个新党人,你以为我怕你这一把枪?!”   于静伟颤抖地笑出声来。   “没有人联络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刚刚临时决定的。”他一字一顿用力说道,“曾经有个很讨厌的家伙告诉过我,让我不军和当初的他一样成为懦夫,所以今天我必须站出来,给二哥他们争取时间,还有——”   他顿了顿,高声道:“我不是什么人事有门的废物,老子是为联邦牺牲指0371号烈士的儿子,原特警局第七组组员,于静伟!”   青年的目光扫过这群被他震住的新党人。一股久违的力量化作热流灌注全身,他挺直脊背,望着对面虎视眈眈的一群人,咬牙露出一个微笑。   “七组人没有懦夫。”他说,“想找到他们,就放马过来吧,你们这群混蛋。”   *   几乎同一时间。   武装部的大门推开,两个alpha的身影快速在走廊中穿过。   “裴野,你的消息准不准确?特警局现在已经被你的人控制住了?”   说话的是何顾。   就在不到半小时前,彻夜守在武装部的他终于得到了裴野发来的动手的消息。   如今局势已如万箭齐发,虽然明面上并没有任何异变,可中部战区和中央战区内部产生骚动的消息还是经过特殊渠道传到了何顾耳中。   只不过这也同样意味着,新党人一定也早就得知了首都及联邦各地策划暴动的事。   而他们现在需要做的,正是抢在所纹新党人之前,将武装部这个最关键的巨大武器库锁住。   何顾在前面飞奔带路,裴野一身黑衣,紧跟在他身后,开口时却丝毫不带喘:“二哥——特警局的赵皖江已经给我发来讯息,特警局的新党人寡不敌众,早就不成气候。最多再过十分钟,他们就会投降。”   他们很快来到走廊最尽头,一扇双重加固的双开防弹门外。   何顾在墙边的小键盘上迅速输入一串数字,等了几秒,大门外咔的一声,却并没有见门打开。   裴野停在他身旁:“这是哪里?”   何顾眉关紧锁:“不该是这样,奇怪……”   他顿了顿,侧过头同裴野解释道:“这是武装部最后一道绝密落锁,许映山下台后,我花了不少力气才从之前的新党人手里拿到了密码,按理说这里拥有整个武装部的最高权限,只要这里面的控制台被强制关闭,谁都不能从外界重启它,这是战争时期级别的绝密保障,不可能出错……”   说话间,门口忽然弹出一个小窗口。何顾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指纹比对?”   见此情景裴野也反应过来:“看来组织的人对你还是有所保留……何大哥,你有没有指纹录入的权限?”   何顾没说话,表情却已经十分难看。他把手放上去,不到两秒钟,刺耳的提示音从喇叭内传来:   “比对错误。”   何顾咬牙骂了一句,撒开手:“都怪我轻信了那个人……裴野,你等等我,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容我想想……”   看着人焦急得团团转,裴野心里也跟着一紧,却还是沉声安慰:“何大哥,你别着急,总有办法阻止他们拿到——”   他的手无意间触碰到屏幕。下一秒,清脆的机械音响起:   “比对正确,大门开启。”   两个alpha霎时一齐顿住。   沉重的大门在二人面前缓缓打开。何顾眼眶瞪大:“你的指纹怎么会比对成功?”   可不等裴野回答,他摆了摆手:“算了,或许是你的指纹和录入者的比较相似,系统当真错乱了也说不定,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说着,何顾一头冲进门内。   裴野却并没有立即跟进去。   他看看自己的手掌,抬起头。   就在几秒之前,大门上方开着绿灯的监控摄像头,忽然闪烁起了规律的红灯。   是频道被占用的信号。   一个大胆的想法闪过,裴野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是轮渡。   那个人口中“轮渡尚未完成”的话都是假的。裴野的身份信息早已经通过完全体的轮渡系统录入到整个军政系统中,静静等待着被启用的那天。   联邦的机密内网系统,早已经被轮渡所入侵。   从始至终,裴野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操纵这一切。   殊不知,那个人的心思到底比他更加缜密,自己早已经成了对方计划的一部分。   裴野阖了阖眼,转过身,面向敞开的大门,大步流星踏入机房。   *   裴初脑海中顿时闪过无数种可能性,嘴角却反而微微牵起,将报纸随手折了一折塞回到小哨兵手里,重新面向警戒线外的人群。   下面越激动,台阶上的人反而越临危不乱,沉着开口:   “我不知道什么轮渡计划,这显然是议会内部某些人的蓄意迫害,是对于新党不实的污蔑。请各位媒体界的同仁在没有得到确切证据之前不要随意传播虚假消息,助纣为虐,否则我们不排除会使用一些手段肃清谣言。”   说话间,总部大楼外已经聚集过来数十名实枪荷弹的士兵。   抗议示威的队伍本如海啸到来前波涛汹涌的海面,见到镇压的队伍来了,一时也有些慌乱起来。   “裴参谋长,这是要干什么?”   裴初垂下眼帘,看着不远处几辆警车的车门打开,呼啦一下子也下来十来个特警,其中一个领头的抱着胳膊:   “老百姓只是过来找你们组织要个说法,这就要舞刀弄枪的,不合适吧?我们警备部有义务保护民众的安全,奉劝您还是按规矩办事,不然——”   咔哒一声,子弹上膛,军部的士兵无不面色一变,也纷纷架起枪来。   那领头的警察冷笑:“——不然咱们今天可以试试看。”   裴初眯起眼睛。   真要火拼起来,凭警备部这点火力,在军部面前定然是不够看的。可麻烦就麻烦在自己这边师出无名,消息一旦压不住,别说新党,就连整个军部上下都要跟着完蛋。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裴初披着大衣站在原地没动,直到一个穿着最高检制服的年轻人从人群中挤到最前面,举起什么东西。   “裴参谋长,”那人长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语气生硬地唤他,“我是首都最高检军纪部门的检察官闻序,我院已收到下议院的弹劾,请你通知周自恒先生接受我院传唤,配合审查。”   裴初鼻腔里微不可察地轻蔑一哼,看都没看闻序。   “很抱歉,我不知道主席现在何处。”   他直视前方,平静地说道。   闻序皱眉:“裴参谋长,你是他竞选团队的负责人,理应知道周自恒的行程。我们现在联系不上他,所以烦请你配合,尽快通知周先生接受传唤。”   “你们都联系不上他,我也没有更多办法。”裴初不慌不忙理了理大衣的前襟,那样子仿佛他下面面对的是一团空气,“传唤令是现在才下来的,这之前周先生去哪里是他的自由,找到他是你们要操心的事,不是我的。”   闻序眉心拧起一个川字,语气忽然一沉:   “你是想说——新党主席人现在不在联邦?”   裴初的眼神终于有所波动,微微向下挪了几寸,扫过激怨的人群,在那检察官有些震惊的脸上停留须臾,复又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谁知道呢……”他轻声说,“事情都是瞬息万变的,不是么。”   *   同一时间,首都市郊公路上。   天色已晚,通往首都军用机场的道路上几乎没有来往车辆,唯有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在高速行驶,流线型的黑色车身冲破黑夜呼啸而过,仿佛无声的鬼魅残影。   “果然还是裴参谋长,能想到让您提前秘密转移……主席,等下飞机后,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车内,驾驶位上的人踩下油门,向后视镜投来一眼询问的目光。后排的中年男人阖着眼,似乎靠在椅背上假寐似的,过了一会儿,男人肩膀抖动一下,低笑出声。   “等该平息的平息了,发个声明就好了,”男人道,“他们不会有记忆的……有些人生来就是被奴役的命。”   司机点点头。男人又幽幽叹道:   “裴初这孩子,确实很有城府,比我当年要强太多。”   那司机赔笑着:“裴参谋长做到这些也是应该的,主席把他当做接班人培养,他能有今天的成绩也都是多亏了您。”   男人没说话,闭着眼睛,身体放松,似乎不愿再就此深聊下去。   司机也很识相地住嘴,继续专注手头的事。车子驶入军用机场内部的线路,忽然间,司机皱起眉头,嘶了一声,踩下刹车。   感受到车子减速,后排的人也蹙眉,却没有睁开眼。   “赶时间上飞机,怎么还减速了?”他问。   司机盯着前方,语气有些不确定的犹疑。   “主席先生……前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有点怪……”   一种不好的预感闪过心头,男人嘴唇一动,突然睁开双眼。   前挡风玻璃外,距离黑色轿车大概还有不到一百米的正前方,一辆普通的吉普车正停在路中央,把黑车的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个时间,驶入军用机场的车时速不会低于八十公里,这样直愣愣地停在路当中无异于找死,可那吉普车却分毫未动,压根不怕后来的车辆会将它撞到四分五裂似的。   男人心头一惊,似乎想到什么,坐直身子,低吼道:   “停车!”   司机一哆嗦,猛踩制动,车子在距离吉普车只剩下不到五米的地方堪堪刹住。   “给地勤打电话,就说有人来拦截了,让他们马上派人来接!”男人急吼吼地敲了敲前排司机的座椅,另一只手颤抖着要去打开车门的安全锁,“拿上枪下车,快!”   司机点头如捣蒜,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跟着紧张起来,抓过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枪套:“好的主席,我这就——”   下一秒,随着吉普车的车门打开,两个人都愣住了。   一个身影从高大的吉普车上轻轻一跃,稳稳跳下车。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形清瘦得近乎单薄,穿着黑色的束腰作战服,一只脚踝上戴着个残破的电子脚铐,上面有着明显的人为破坏过的暴力痕迹,锢在青年极其纤细的踝骨上,有种鲜明的不相称感。   那青年顿了顿,转过身,面向黑色轿车。   夜色危垂,隆冬凛冽的北风吹起青年高高束起的马尾,浅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对方盯了车子一会儿,竟主动向轿车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每走一步,青年都会靠近轿车前车灯照亮的光区一分,对方浸淫在黑夜中那苍白的脸,以及那双泛着幽烨的琥珀色瞳孔,在男人的视线中亦更加清晰一分。   待对方整个人走到灯前,看清那双剔透的、带着寒意的眸子,男人的瞳孔猝然瞪大。   看到那双深潭般的双瞳时,他便什么都认出来了。   “你……!”   他甚至忘了下车,哆嗦着抬手一指:“你是,猫眼……!”   隔音玻璃传不出男人惊恐的声音,然而心有灵犀一般,车外的青年凛然一笑,手伸到腰后,拔出一支消音手枪。   “周自恒。”   青年轻声唤道。   男人听不见车外的声音,只能辨认对方的口型。他握着门把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喉咙哽了哽,忽然吼道:   “——开车!就现在,开车撞他,撞死猫眼!”   司机唔了一声,哆嗦的手握住车钥匙一旋,发动机嗡地鸣响。轰然的噪音之下,那青年却纹丝未动,慢慢举起枪,纤细的枪口对准了挡风玻璃。   那早已经被联邦最顶级的狙击手诊断,再也无法握枪的手,此刻稳如泰山,分毫不动。   青年悠悠笑了。   “你匆忙出逃,这辆车并没有装防弹玻璃吧,主席先生。”青年的食指勾住扳机,“从前的军部部长在这里转移的时候,因为计划被打乱,坐的也是这种再普通不过的车子。”   “知道我为什么能认得吗?因为当时车内的人,没有一个是亲军派的。他们知道那次行动太危险,派出来的全是我的战友,我的兄弟。”   青年笑着,眼底却冰冷如霜。   “被猫眼搞砸的最后一个任务,”青年低声说,“今晚在这里,做个了结吧。”   “——开车!!”   车内的男人怒吼道,司机心一横,闭上眼睛,猛踩下油门!   发动机的轰鸣霎时震耳欲聋,尘埃激昂,电光火石间,天地都向后倒转!   洪流激荡的飓风中,时光却反常地以千分之一的速度焊死,弹指光阴定格在青年夜风中挺拔的铮铮瘦骨与纷飞的发丝之上,宛如逆风怒放的血色荆棘。   最后的最后,男人眼中剩下的,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猫眼石一般散发着幽光的瞳孔。   同一瞬间,青年扣下了扳机。   砰!   ……   军部大楼前,交错对峙的车灯照映着整片广场,亮如白昼。   迎着眩目的灯光,裴初眯起眼睛,却不为所动。   刺骨的强风吹过,青年身披的大衣下摆微弱地抖动几下,硬挺的面料垂坠下来。有人快步走来,眉头紧蹙着,恭敬地递上一部手机。   “参谋长,”来人看看下方的检察官,压低声音,“有人找。”   裴初抱着胳膊,盯着下面,嘴唇小幅地动了动。   “谁?”裴初问。   来人迟疑一下:“……是‘黄鹂’。”   裴初的瞳孔猛然一缩,扭头望着来人,蛇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他。   “‘黄鹂’现在找我?”他又迅速看了一眼黑着的手机屏幕,“他要我接电话?”   对方被裴初盯得浑身冒冷汗,咽了咽口水。   “好像是,我也不清楚,您要不要先进屋……”   裴初的唇抿紧成了一条线。回到楼内是不可能的,眼下这个情况,退一步就是认输。   过了半晌,他才伸出手:“把手机给我,然后下去吧。”   那人如临大赦,递过手机,立刻撤走了。   冬日的室外温度很低,手机的金属表面已经蒙上一层凝霜般的寒意,裴初没有戴手套,伸手握住掌心坚硬的金属块,冷硬的触感硌得他手心生疼。   黑色的屏幕,仿佛一块小而不见底的深渊。   他定了定神,竖起手机放在耳畔。   “……主席。”   裴初稍微侧过身,避开底下检察官探寻的视线,压低声线开口。   听筒里传来遥远的、无尽的风声。许久都没有周自恒的声音传来,裴初心里仿佛裂开一道不安的裂痕,诸多念头像是地狱里爬出的厉鬼,从那缝隙中挣扎着窜出,填满了心房。   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紧了紧,好整以暇的面具终于有所松动。   “先生?怎么了?”他迟疑了一秒,又问了一遍。   这次,像是有所回应裴初的猜测,听筒那边一阵窸窣,随即传来某种贴着话筒发出的、沉静的呼吸声。   风声仿佛远去了。   “信鸽。”   裴初浑身剧烈一震。   电话里的声音顿了顿,轻声笑了。   “看来首都的军用机场是个不祥之地。”   电话那头,傅声握着电话,另一只手拉开吉普车门,一脚踩上踏板,却并没立即上车。   他最后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入目所及,皆是死寂一般的夜。   “我们的命运,都注定要在这儿历一次劫,你说呢?”   电话滴的一声挂断了。裴初缓缓放下手机,黑夜模糊了青年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胸膛起伏愈发剧烈起来。   一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小哨兵眼睁睁看着,心也悬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嗫嚅着:   “裴参谋长……”   “开车过来,我要去军用机场。”   小哨兵愣了:“什——”   “我说,现在立刻去军用机场!”   裴初猛地转身,看清青年脸上近乎狰狞的表情时,小哨兵吓得连连后退,忙不迭地点头,敬礼都忘了:“是!我马上通知……”   小哨兵撒腿跑走了。下方警戒线外的人群见裴初突然有离开的意思,一时恢复了沸腾,可上头的青年视若无睹,漠然背过身,忽然听到背后那检察官冷静的声音。   “裴参谋长,”裴初背对着对方,却仍清楚地听到闻序沉声说道,“看来,今夜过后,一切就要见分晓了。”   裴初阖了阖眼。   “还没结束呢。”他深呼吸,敛去方才一瞬间露出的不堪的凶恶,冷冷丢下几个字,大步离开。   “不管谁要终结于此,今晚的输家都绝不会是我。”   *   三十分钟后。   黑色的军牌汽车停在连接军用机场的必经之路上。驾驶位的车门打开,裴初下车,关上门。   此时已是深夜。他没有选择带任何人过来,就如同之前他预料到民主派会有所行动,匆忙决定离开首都的周自恒也没有携带太多贴身的保护人员,只带了一名司机共同出逃一样。   两道笔直的灯光从车前探照灯上射出,照亮了道路前方。   裴初面无表情地上前,走进光里,整张脸背着光,狭长的双眸深邃,眼底却仿佛有烛火般的萤微闪烁。   他往前走。车灯在他身前拉起极长的细影,仿佛在地面游的蛇,匍匐前进着,停留在某处,岿然不动了。   暗影的主人也停下脚步,低头望去。   一片狼藉。黑色轿车歪斜地停在道路中央,车后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前侧一边轮胎爆开,前挡风玻璃上多了个极小的弹孔,皲裂的碎痕以弹孔为圆心扩散开来,布满整片玻璃。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随着冬风飘散开来。   裴初微微仰起头,闭上双眼。   不必再打开车门确认了。   大衣口袋里又嗡嗡地震动起来。裴初拿出手机,接通电话放在耳边,依旧没有睁眼,仿佛压根没有确认一下来电者的心思。   他没有率先说话。倒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在黝黑的,寂静的天地间清晰得突兀:   “参谋长,检察院已经把组织的好几名重要成员都带走了,说是有传唤令,警备部那边也落井下石,一直在帮着他们——现在联系不到主席,一切只能听您的指示……”   裴初仍闭着眼睛,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   “让飞机准时起飞。”他说。   电话那头有些不敢确定地问:“可是,我们没有接到主席先生……”   “主席不会来了。”裴初波澜不惊地低声打断他,“十分钟后我会登上飞机,让飞机照常起飞。主席说过,一旦出现任何紧急情况,我的命令就等同于他的,你忘了吗?”   电话里的人犹豫地唔了一声:“属下不敢。那我们在这儿等着您——”   咔哒。   再熟悉不过的手枪上膛声传来,裴初终于睁开眼睛,望向头顶无垠的、月明星稀的漆黑夜空。   不等电话那头说完,他挂断电话,放回衣兜里,接着幽幽叹了口气。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此刻面对着自己后脑勺的东西会是什么。   良久,裴初转过身。   面向光明的一刻,他不适地眯起眼睛,待适应了黑夜里唯一的光源,定睛看去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恼怒与困惑,反而扬起唇角,十分感慨地笑了。   裴初的视线越过黑洞洞的枪口,落在那个逆着光,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然而并不是傅声。   “相煎何太急啊。”   悠悠念完,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紧绷着的面孔,裴初眯起眼睛。   “我的好弟弟,”他看着裴野,意味深长,“看来,轮到你我命运的终结了。” 第108章   寒风席卷而过, 吹起衣袂翻飞。   两个相似的人相对而立,彼此凝视对方。   裴野握紧了手中的枪,眉眼沉肃。   “周自恒死了, 其实你也没有组织想得那样会悲痛欲绝,对不对。”裴野把枪口微微抬高, “做接班人对你来说还不够, 周自恒以为你是他的一颗棋, 可恰恰相反, 无论他是死是活, 你都会受益。这场赌注里你稳赚不赔,不是吗?”   裴初静静盯着他, 微微一抬下巴。   “继续。”   他说,好像一个导师在听学生向自己做陈述汇报。   裴野早就习惯对方面对自己时这份高高在上的姿态,勾了勾唇角:   “我所了解的裴初可不是一个会甘心为他人当狗的狂热之徒。所以即便怀疑我已经反水民主派,你也并不在意, 如果借我的手除掉党主席,倒也正合你心意了……只是你没想到别院里有我的人,没想到杀了周自恒的是你最忌惮的猫眼,我说得没错吧?”   裴初沉默了。裴野又道:   “你很清楚, 现在回去,下一个被传唤的人就会是你。若是现在出国避难, 新党就还有新的领袖、还有主心骨。只要耗下去, 在国外你仍然有活动的资本,到那时东山再起,民主派是斗不过你的。”   “为了往上爬,不惜机关算尽……”裴野微微低头,紧盯着裴初的眼睛, “宁可把这个国家搞得一团糟,也要不择手段地斗下去,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能够让你有这么大的执念,裴初。”   男人忽然嗤笑一声,继而露出那种仿佛老师听到学生苦思冥想后居然报出一个错误答案的,不耐烦的神情。   “别说这种无聊的蠢话逗我笑。”裴初一脸厌倦地偏过头,像是看不见那指着自己脑门的枪口一般,“你来这是为了给我灌输什么理想信念、家国情怀的?”   裴野压下眼底翻腾着的复杂情绪,怒极反笑。   “每次你都是这样,”他说,“从小到大,永远都是这幅傲慢的嘴脸。”   深冬的风过境,凛冽如刀锋。   短暂的沉默过后,裴初阖了阖眼,又睁开。   “为了猫眼,你忍辱负重到今天,还真是不易。”   裴野握着枪的手一紧。   “嘴上谴责别人时,倒是说得冠冕堂皇,”裴初望着黑夜下市郊茫茫的平原大地,不疾不徐道,“那你自己呢?作为血鸽,你背叛了抚养自己七年的猫眼;作为裴家的小儿子,你也能够把枪口对准我,手刃血亲……就是不知道猫眼他,会领你的情么?”   裴野额角微微抽动一瞬,随即听到裴初紧接着道:   “裴野,我们是亲兄弟,没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性格。你痛骂我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可你我始终是同类人,什么正义公道从来都不是我们这类人的处事准则。当年你跟着我加入新党是因为走投无路,后来跟着猫眼也是因为他傻乎乎地一心对你好……”   “若不是波及到了猫眼,这天下是谁当家,你会在乎吗?”   脚下的黑影猝然一动,裴初不但不后退,反而向前一小步,裴野一惊,握着枪的手不禁压低了一分。   “你不理解我的苦心,我也不怪你,毕竟我也不理解你这种浑浑噩噩、一辈子只想过普通人生的窝囊愿望,”裴初的语气愈发咄咄逼人,“可说白了你也只是被逼急了反咬我一口的兔子而已,你有什么资格认为自己比我高尚?当年我们一家四口穷困潦倒,跟着父亲东躲西藏的日子,你都忘了?!”   男人又往前一步。这一次,裴野的神情少有地一怔,竟也不禁后退半步,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裴初深望着他,幽深的蛇瞳里划过一丝阴鸷的冷笑。   “因为自己被人欺凌,就要去解救其他被欺凌的人,哪有这样的道理?”裴初蔑视着自己的弟弟,讥讽道,“不过都是他人编造出来的鬼话罢了。当年我们落难,连路过的狗都可以来踩上一脚,那时候这些圣母在哪里?又有谁来拯救我们了?”   “——人活在世,唯有自救。要是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就只有亲自干掉那些把不幸加于己身的人,而不是指望有谁假惺惺地站出来主持公道。”   裴初嘴角噙起一丝愠怒的笑意:“猫眼收留了你七年,我没杀了他,已经是看在你是我亲兄弟的份儿上为你破例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人人都有自己要付出的代价,这个道理为什么到现在你还没懂?”   这次轮到裴野陷入长久的不语之中。裴初盯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那不知不觉间逐渐有些战栗的枪身,悄声轻哼了一下,歪了歪头。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还为时未晚。”   他看着裴野默默蹙了蹙眉,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对方任何细微的反应,一边垂眼看着对方。   “国内要变天了,至少短期来看,民主派已经占了上风。”裴初慢悠悠道,“而你是我的弟弟,又是新党人,留在这里只有变成万人嫌这一个结局。现在跟我走,周自恒在国外培植了不少势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青年眼中纷乱地闪过的光突然间尽数熄灭了,一双眸子漆黑如深潭。   他垂下眼帘,依旧没有吭声。   裴初面上的笑容加深,眯起眼睛。   “其实我们的道路从来没有过冲突,不是吗?”裴初意味深长地开口,“不如这样,你跟我上飞机,等风头过去,我会让人把你那位心尖儿上的omega也接到国外,你们两个随便上哪里过你的小日子我都不管,大家相安无事,何乐而不为?”   自始至终,裴野都垂着眼皮若有所思。裴初终于没忍住一声轻笑,缓缓地上前一步,甚至抬起手,准备拨开眼前指着自己的那支枪:   “你不是孩子了,该分得清利害关系。裴野,听哥的话,别犯浑——”   啪的一声,伸出的手被猛地拍开!   裴初后退一步,满脸惊愕地看去。   刚刚还似有动摇的青年站直身体,改为双手持枪,锐利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向兄长的脸。   “你也别说这种无聊的蠢话逗我笑了。”   裴野冷冷说道。   男人霎时怔住了。   裴野把刚刚压低的枪口抬高,重新对准了裴初的眉心。   对方的脸在灯光照耀下,有种鬼一般凄厉的惨白。   “同样的当我不会再上第二次。”裴野狠狠说道,“上了飞机后留给我的才是死路一条,而傅声……但凡联邦还有一个你使唤得动的手下,你都不会让声哥逃出你的手掌心。我俩一死,你也差不多算是永除后患了。”   说着他寂然一笑,嘴角微不可察地颤抖。   “裴初,”他忽然以一种十分饱满而复杂的情绪,清楚地唤他,“你真以为我不知道,爸是怎么死的吗?”   裴初的瞳孔登时放大了。   “我去过监狱,也看过验尸报告了。”   裴野看着他,眼眶却一点点变红。   “爸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心脏病去世的,在那之前你们的人早就接触过他了,他不愿意做你们博眼球卖惨的政治资本,所以在你眼里,他就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糟老头子了,是不是?”   望着对方震撼得说不出话的模样,裴野绝望地阖上眼睛。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不懂……”青年仿佛喃喃自语,“你张口闭口都在谈代价,好像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罪孽,人人都不值得。可我想了好久也不明白,你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是爸妈吗,是我吗?是你精心栽培的那些爪牙,或者是像‘春风’那样忠心耿耿的下属吗?”   裴野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睁开眼。   “都不是。”   他迎上那双黑色的眼睛,一字一顿。   “——失败,才是你最害怕付出的代价。”   裴初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裴野持枪上前半步,重新回到最初二人对峙的位置。   “在这条路上,你什么都肯舍得、肯失去,唯有失败这个结果,你绝对无法接受。”   裴野的每一个字仿佛重如千钧,在呼啸的风中仍然清晰可闻。   “人命,血缘,道德,自我,这一切都不重要。你走得太久,没有回头路了,若是连最后的胜利都得不到,你将会是孤家寡人,一无所获。”裴野一字一句厉声如审判,“还有什么比一辈子都在失去更可怕、更难以承受呢?”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是被哪句话、哪个字戳中了心窝,裴初向来优雅自得的脸顷刻间扭曲了几分。   “你怎么敢——”   “怎么敢指摘你辛辛苦苦走到今天所付出的心血,是么?”裴野冷声打断他,“从小你就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填饱肚子就不想着上进的废物,可后来我已经不是你的累赘了,我老老实实按你说的,把你要的东西双手奉上,只不过是想换你放傅声一条生路!”   “可你是怎么践踏我的希望的?”顿了顿,他凄然笑了,“你不在乎,裴初,因为这二十多年我就是你眼里的一只蝼蚁,蝼蚁的祈求是不需要顾及的!除了傅声我什么都没有了,可你还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你让我怎么活着?你不是在逼我去死吗?!”   吼出这句话时青年几乎全身都用力到颤抖,可下一秒他却惊人地冷静下来,深吸口气,声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哀伤。   “我和你一样,一天都没忘记过小时候活得连泥巴都不如的日子,”裴野声音越来越轻,“可不同的是,十三岁那年有人把我拾起来,捧在手心里当成宝贝,让我知道我从此不再是一条贱命。裴初,很遗憾你没有过被爱的滋味,我真的觉得你好可怜。”   某种疯狂的神色在那双蛇一般的眼睛里划过,裴初一怔,随即肩膀颤抖,微微躬下身子,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愈来愈大,由低沉逐渐高亢,最后演变成控制不住的放声大笑。   裴野握紧枪,随着对方低下的身形移动枪口,眼里的悲哀却更加浓厚。   他知道这就是裴初本来的样子。   揭开对方伪善的面具的一刹那,他的内心竟平静得没有泛起丝毫涟漪。或许命运垂青,他们在同一个分岔路口选择了不同的方向,若不是自己这条路上有了傅声,他们大概将会殊途同归。   偏执、自私、狂热。   灵魂深处的同频共振始终存在,只因他更幸运,拥抱了爱他的那个灵魂,才得以净化出不寂的梵音。   他恢复一贯的冷静神色,盯着裴初笑完,气喘吁吁地直起腰,脸上难得出现一种放空似的、百无聊赖的表情。   “那动手吧。”   裴初坦然道。   裴野的唇抿紧。   “动手吧,”裴初单手插进口袋,稍微扬起下巴,阖眼,“看来你早已准备好要当这个弑兄的魔鬼……开完这一枪,我们之间就只剩下生和死的区别了。”   男人另一只手抬起,在太阳穴点了点:   “记得瞄准。不过我猜,即便是亲手打死我这个在你心目中罪无可赦的哥哥,你的手也不会有一丝颤抖吧?”   “迈过这一步,你就彻底成长了。别让你口中视你如草芥的家伙死到临头了还小看了你,开枪吧。”   裴野猛地紧闭双眼,黑暗中,无数回忆如开闸洪水,兜头将他吞没。   裴初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放弃反抗了。   他能判断出对方是否用计使诈,自然也能看得出,此刻的裴初已经不会说谎。   长夜无边无尽,寒风逼仄地剐着每一寸肌肤,裴野握着枪的手冻得快要麻木,指尖发红。仿佛过了许久,他缓缓掀开眼帘,最后深望了笼罩在灯光下的裴初一眼。   黑夜仿佛化为虚无,裴初闭着眼睛站在光里,仿佛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脱身于暗夜;而唯有这一次,他却只是孤身一人。   裴野逆着光,后撤半步,红着眼睛苦涩地笑了。   他轻轻哽咽了一下:“有一件事你错了。我确实曾经只想救一个人,可一路走来见过太多,直到如今我想救赎的早已不止傅声一个……”   “如果可以的话,”裴野低声道,“我想挽救的人里,也包括你。”   裴初眼睫一动,仍旧阖着眼,也跟着笑了。   “是吗。”他念道,“看来,我们还是不一样……”   裴野颤抖的手指勾住扳机。   “对不起,哥哥。”   最后的最后,他轻轻说道。   下一秒,一声枪响。   天地仿佛重归寂灭,万籁无声。   *   几分钟后。   突兀的电话铃声响起,裴野面无表情地接通电话,按下免提。   “……二哥。”   好几秒钟后,他才哑着嗓子主动说道。   电话那头顿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混在嘈杂的背景里,险些辨认不出:   “小野,成功了吗?我已经按你说的给医院打电话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裴野低头看看手里还存有余温的枪管。   “成功了。”   他言简意赅。电话里,赵皖江立刻兴奋起来:   “好,我就知道!小野你放心,我已经和特警局的旧人取得联系,还有你告诉我的那个武装部长官,他们那边已经把要闹事的控制得死死的,谅他们也搅不起什么大浪!”   说话间,裴野已经走到路边减速带,来到一辆停着的吉普车旁。   “知道了二哥,”裴野说着,拉开车门,“接下来我会去找沈——”   他拉开车门的手僵住了。   吉普车里空空荡荡,连人影儿都没有。   裴野的嘴唇颤抖起来:“声哥呢?二哥,声——傅声怎么没在车里,他去找你汇合了?”   电话那头也茫然起来:   “没有啊,他不是应该等你一起吗?怎么,小声没在你身边?”   刹那间,无数零碎的、闪回的画面如断线的珠子被重新串联在一起,电流般窜过裴野的脑海。他身子猛然一晃,扶着车门才稳下身形,声线却前所未有地发抖。   “错了,都看错了……”   他喃喃着,心头一阵惊惶,咬紧牙关跨上车,砰地关上车门。电话里赵皖江被吓了一跳,迷惘却焦急地追问:   “出什么事了小野?!”   裴野抓住插着的车钥匙一拧,在发动机的轰鸣中皱起眉头,再开口时,牙关却紧张得都在咯咯作响。   “不是我,”他猩红着双眼握紧方向盘,挂了档猛踩油门,“是声哥……声哥要做傻事了。” 第109章   黎明之前, 天光仿佛都隔绝在世界之外。   横亘首都的江流即便在冬日依然没有上冻,钺江江水胜似海潮奔流不息,掀起永不休止的惊涛怒浪。   无人的码头边。   吉普车尖锐的刹车声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死寂, 裴野几乎是跌下车,摔上车门, 趔趄着向前跑了两步, 却在看到码头岸边站着的那个孤独的身影时猝然止住脚步。   几乎是一瞬间, 青年浑身都恐惧地战栗起来, 想往前走却又硬生生停下, 双眼顿时泛起无助的红。   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转过身。   看到来人是裴野的那一刻,对方似乎没有一丝惊诧, 反而长长松了口气似的笑了。   江风猎猎,吹动裴野浓黑如墨的发,也温柔地拂起岸边那人长长的发丝。   “你果然找来了啊,”傅声温和地笑起来, 唤道,“裴警官。”   心口像是被一枪贯穿,剧烈地刺痛起来。裴野摇了摇头,强挤出一个无事的笑容:   “声哥, 一切都结束了。新党四分五裂是迟早的事,没人会威胁你的安全, 我们可以过回当初的日子——”   他的语气里流露出卑微的哀求, 对傅声伸出手:“我们回家,跟我回家好不好?”   傅声没有回答他,反而微微侧过头,往身后望了一眼。   再往后几步,身后便是绿得发黑的江水, 深不可测。   “裴野,你错了,还没有结束。”   他慢慢转回头,看着裴野怔愣的面孔,低声笑出来。   “你忘了当初新党的政敌曝光我的另一重身份时,舆论和民众都是何反应了吗。”傅声平静地说,“从那天起我就知道,猫眼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就这么说服自己把过去翻页,‘清清白白’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这种事情,恐怕我做不到。”   裴野不假思索反驳道:“那些媒体早都已经被我压下来了,声哥,不会再有人知道——”   “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过,更不代表以后就没有再被公之于众的一天。”   傅声看着裴野一时失语,微微哂笑。   “不接纳猫眼的不仅仅是那些痛恨亲军派的人,还有我自己。”傅声顿了顿,“我真的厌倦了过去的日子了,裴野。特警局很好,第七组的哥哥姐姐们也很好,可我……我要的是向过去委身于亲军派的日子赎罪。”   “你也好,父亲也好,总是说我唯独看不懂政治。”傅声说着,眼里渐渐盛满自嘲的笑意,“可这次我好像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开窍了。”   裴野呼吸愈发艰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原来从始至终你的计划都没变过,声哥,”他呢喃道,“你和你的母亲,和兰矜一样,都想要……”   赎罪。   同样至清至净的灵魂,促使傅声与自己的母亲选择了相同的道路。   他以为在和傅声坦白了想要推翻新党的心声,在三番五次阻止了傅声自杀,在看见傅声终于和自己并肩作战之后,他就会放弃那条自我牺牲的路。   可是他错了。所有筹谋背后,一切始终在随着傅声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展,直至现在。   裴野浑身剧烈一震,刚想说话,却听到傅声继续道:   “无论何时,我‘猫眼’的这个身份都洗不掉。当年你被新党派来潜伏在‘猫眼’身边,靠着间谍工作击败了亲军派;即便你掉转矛头推翻了自己的党派,然而在民主派眼里,你做这一切的动机却还是为了‘猫眼’,为了亲军派遗留下来的一把杀人最快的刀……裴野,你觉得他们会容得下你吗?”   “我走上歧路,我自己早就认命了,可你不一样。”傅声说着垂下眼帘,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摇了摇头,“猫眼活着一天,别人忌惮你就会多一天。只有猫眼死了,你从此才能前途坦荡,再没有人牵绊你——”   “你胡说,根本不是这样!”   裴野忽然疯了似的大吼出声,颈侧青筋暴起,吼完之后嘴唇都颤抖的发白,眼里却一点点洇出骇人的血丝。   “那天你偷听到我和沈辞的谈话了对不对,你认为沈辞会对我下手,对不对?!”他猛一挥手,跨上前一大步,“沈辞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大不了——大不了我与他好聚好散,咱们两个远走高飞,他爱怎么治理这个国家就由他治去!”   傅声沉默了,望着激动的青年,眼神却愈发温柔。   裴野身上那个运筹帷幄的天才的影子仿佛消失殆尽,他咬紧牙关,嘶吼声几乎快破了音:   “在别院时你答应我,胜利的这天我们再相见的,你明明都默认了——”   眼里的光蓦地一动,话音里竟染上了孩子似的委屈。   “你明明心里都答应了,”裴野的吼声减弱下来,仿佛受伤的小动物痛苦的呜咽,“你愿意看我表现,给我机会追求你的,我们生生世世都要,都要……”   傅声琥珀色的眸子深处忽然划过一丝别样的光晕,他薄唇轻抿,往后试探着蹭了一步。   “不,不要!”   裴野立刻伸出手,看到傅声向后退去的一刹那他险些腿一软跪在地上,差点失声惊叫出来。   傅声停下脚步,笑意在凛然的风里消散了。   北风卷起江上阴冷的湿气,飘向黎明前苍凉的天。   裴野呼吸骤然加重,拼命用力摇头,无意识地弯下身子,乞怜地唤道:   “不要,声哥,我,我不说什么生生世世的傻话了!就这一辈子,就这几十年,留在我身边行不行?声哥我求求你,你别跳——”   傅声阖眼,微微仰起头,感觉眼眶滚烫得厉害,可再次睁开眼时,眼底仍是一片干涩。   他置若罔闻一般,又向后倒退了一步。   “不!别动!!”   裴野彻底崩溃了,也跟着往前一步,忽然咬紧牙关,猛地从腰间抽出手枪,上膛——   下一秒,傅声怔住了。   青年的枪口并没有对准他,而是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须臾之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   定睛看去时,高大英俊的青年早已泪流满面,身体哆嗦着,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你再退一步试试看!”裴野带着哭腔的声音剧烈地发抖,握枪的手用力到近乎痉挛,“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大不了我们今天都死在这!傅声你再敢往后退,我立马就开枪!”   傅声怔怔地看了泪流不止的人一会儿,忽的莞尔一笑,目光柔软而温和。   “别这样,裴野,”他轻轻唤完,却哽住喉咙,眼里闪过心疼的光,睫羽轻颤,“你这么做只会让自己钻牛角尖,以为声哥不在乎你的命……你明明清楚不是这样的。”   傅声顿了顿,怜惜地看着不远处的人,叹着气笑了。   “声哥一直都在乎你。”   琥珀色的眸中,始终倒映着那个哭得浑身发抖的身影,与回忆里流落街头的那个倔强的十三岁男孩儿瘦小的身躯渐渐重叠:“恨的时候在乎,喜欢的时候……也在乎。只是光在乎一个人是不够的,声哥想要你平安,你明白吗?”   泪眼模糊了视线,裴野握着枪的手哭到抬不动,一个劲儿地摇头,好像这样否认了,他的爱人就肯回到他身边。   “我不明白,”他抽噎着,“声哥,我只知道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跟我回家好不好老婆,求求你了老婆,你可怜可怜我……”   下一秒,傅声有些打颤的两腿动了动,最后挪了一寸,脚跟已经抵在悬崖边的码头岸边。   “不要!!”   什么计谋、游说、威胁的手段,早已丢到九霄云外。   裴野的魂魄差点就在对方站到岸边缘的那一刻飞出这具□□,条件反射地拔腿想追过去拦住,可两腿抽走了骨头一般使不上力,身子一软瘫倒似的跌在地上,又手脚并用地跪爬起来,手枪不知何时已经掉在脚边。   一望无际的天尽头,启明星如流萤闪过,现身于大幕下,宛若一盏孤灯。   强风灌进喉咙,几乎要将咽喉撕裂般生疼。裴野彻底失去了理智,哭得浑身发抖,声嘶力竭。   “我错了声哥,我错了!”他咬着唇,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不要老婆了,我不要了,声哥活着就好!回来吧声哥,求你……只要你活着,不嫁给我也好,哪怕不在乎我都好!我什么都不要了,声哥你别走,只要你别走……”   青年滚烫的泪水划过脸庞,滴滴凿在地面,锥心的疼。   傅声终于忍无可忍紧闭上双眼,垂在身侧的手隐忍地攥紧成拳。   他知道裴野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可猫眼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无解的死局。   无论世道如何更迭,一个两度背叛的双面间谍,和亲军派手下背着无数人命的黑手套,都绝不会为当权者所容。   为什么非要献祭一个人呢?   可如果只要献祭一个人,就可以破局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原本寂静的夜里,逐渐传来遥远的警笛声。   站着和跪着的两人皆是一愣,看到道路尽头急速驶来的、闪着灯的一队警车时,傅声忽然又什么都明白了。   他垂眼,望着裴野的目光里写满了宽柔的、温暖的爱意。   “他们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傅声弯起眉眼,“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一切,他们才会对你放下戒心。只是可惜他们来得太快,让我和你说话的时间比预想的少了一点。”   “声哥,你不能走!”   裴野哭得近乎缺氧,胸膛剧烈起伏着,满眼通红,仰头看向那消瘦的身影,“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你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我们坚持到现在只差这最后一步了!你承诺过只要我抓住了你就不会放手的,明明我马上、马上就可以抓住——”   远处的警车已经停下来,有人跳下车,大吼着什么向这边冲过来。一片嘈杂中,傅声的微笑却沉静依旧。   “是时候放手了,”傅声艰难地扬起唇角,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在新党和世人眼里,这七年我坏事做尽,可或许正是因为他们认定我有罪,才会派你来到我身边,才有了这七年我们的相伴。”   “有这七年,我已经很满足了。”   人群在向码头加速靠拢,一种巨大的恐慌忽然笼罩住裴野全身,他下意识伸出手,却看见傅声最后对自己虚弱地一笑。   “记得来世再娶声哥做老婆吧,小野,”傅声温柔道,“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   说完,青年带着眷恋最后深望了裴野一眼,仰身向后倒去。   “不要!傅声!!”   凄厉的喊声划破昼夜交割的天际,刚还哭得近乎虚脱的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全身肌肉骤然绷紧,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倏地从跪着的地面上窜起,如离弦之箭般向跌入江中的人扑去!   远处传来什么人惊恐的呼喊:   “裴野,别——”   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纤瘦的身影柔软地跌入半空,无论他再怎么用力,喉咙都泛起铁锈般的血腥味,可还是离傅声好远,拼命伸出手,指尖也触及不到属于那人独有的温度。   追不上,要快,再快点,再快点!   他仿佛成了执念本身,咬紧牙关一跃而起,随着那具身体在半空中划过的弧线,奋不顾身地扑了出去,双脚离开码头坚实的地面,腾空而起的失重感瞬间拽住他的双腿将他整个人往下拖拽,可他毫无反应似的,纵身一跳!   扑通一声闷响!   翻涌着的巨浪吞没了他,冰冷刺骨的江水席卷着漫过全身,裴野来不及闭气,一口冷水灌入肺部,他想咳嗽却咳不出来,在黑暗的水下拼命睁开双眼。   江水裹挟着巨力将他掀翻,浑身的衣服顷刻间被浸湿了,沉甸甸地挂在身上,他忍着冷水刺激得要抽筋的疼痛,拼命向下游去,直到看见黑漆漆的水中缓慢浮现出几丝海藻般柔软的、飘荡着的浅色长发。   裴野的眼睛顿时瞪大了,卯足了劲儿游去,一把抓住傅声的手。   明明才跌入水中不久,傅声本身也会游泳,可青年看起来却显然失去了意识。裴野抱紧了傅声的身子,拖着人费力地踩水向上游去。   水面在他们的头顶悬浮,不时有大浪打来,暗流几次要将裴野掀开,可他都死死抓着傅声不肯放手。终于,赶在氧气耗尽之前,他猛地探头,浮出水面,咳嗽着大口喘息起来。   冷风呼号着掠过江面,他失去了方向感,冷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另一只手却始终箍着傅声的腰,把人紧贴在自己怀里。   傅声的眼睛始终紧闭着,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着巴掌大的清瘦脸颊,面色惨白如纸。   “我抓住声哥了,”他们随波逐流,裴野颤抖着搂紧了傅声,嘶哑地低语,“不放手,不管你推开我多少次,我都不放……”   岸上忽然传来熟悉的吼声:   “他们在这——妈的,给老子动作快点!”   “安全绳!救生衣给我!”   有救生衣被丢下来,裴野下意识抓过,笨拙地给已经不省人事的傅声套上,又抓住丢下来的安全绳。他抱着傅声,很快被上面的人拉上来,身体触到码头结实的地面的一刻,裴野才后知后觉地发起抖来,浑身冷得打摆子,直想干呕。   “把衣服拿过来!“   他倒在地上,只能看到无数双跑来跑去的腿,好一会儿才辨认出刚才那个是沈辞的声音,另一个是赵皖江的。   “谢天谢地他还有意识……傅声呢?”沈辞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惊慌,“快送去医院,快!”   有人把衣服披在裴野肩上,他忽然一个激灵,挣扎着爬起来,抱住软绵绵地昏倒在自己怀中的那个湿淋淋的人,蜷起身子。   “不许动他!”   脑内的思绪早已彻底乱成一团,混乱之际,留下来的唯有一个深深刻入骨髓中的念头。   不能放手。   不能放开他的傅声。   有人弯下腰想要把傅声从他怀里拉出来,裴野身子一僵,像是要被夺走心爱的布娃娃的小朋友,忽的低声怒吼:   “滚开!别碰我老婆!声哥是我的,你们谁敢——”   “裴野你他妈犯什么浑!”   赵皖江一声暴躁的怒喝,震得裴野一愣神。   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人把傅声从神志不清的青年怀中拖出,就要抬上担架,裴野立刻慌了神,被冷水激过的双眼又克制不住地红了,颤颤巍巍就要爬起来:   “把老婆还给我!那是我老婆,是我的……”   话音未落,虚弱不堪的青年一个踉跄,险些瘫倒在地,被赵皖江和沈辞同时搀住,这才没有摔到坚硬的水泥地面上磕破了头。   “声哥,傅声……”   他眼睁睁看着傅声被抬远了,躺在担架上的青年双目紧闭,一只细白的手腕无力地悬垂在担架外,气若游丝。   裴野痴痴地唤了两句,不吭声了,身子却颤抖起来。   沈辞搀着人,有些为难地低下头:   “别担心,他只是太虚弱,呛了水晕过去而已——”   红发的青年忽然不吱声了,满脸震惊。   裴野居然哭了。热泪从被搀扶着的人眼眶中滚落,对方喘息急促,往日那个永远临危不乱,挂着看淡一切的戏谑微笑的青年,此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痛不欲生。   “他又不要我了,”裴野啜泣着,“我的声哥,怎么那么傻……”   沈辞瞳孔猛烈一震,转头看去,却在刚刚会合不久的赵皖江脸上读到同样不忍的神情。赵皖江沉默着,有点费力地把站不稳的青年扶起,压抑地发出一声颤抖的长叹。   “小声不会有事的,”赵皖江的嗓音干涩,“老天要是有心,就不会拆散你们这对苦命的……”   他喉头一哽,也说不下去了。   裴野闭上眼睛,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凄哀地呜咽出声,泗泪横流。   其余的两人一齐沉默了。   偌大的码头上,多余的人已渐渐撤去,只剩下青年痛苦的哭声。   地平线上,新生的朝阳照亮了整片码头,破晓终至。 第110章   数小时后。   首都重山医院九层。   电梯门打开, 于静伟和何顾率先跑出,紧接着是徐怀宇紧跟在二人身后跑出来:   “野哥?野哥你没事吧……”   医院走廊很长一段都没有窗户,惨白的灯光下, 一个身影微微塌着背坐在长椅上,手肘支在大腿上, 垂着头, 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沈辞和赵皖江站在旁边, 也都微微低着头, 赵皖江的手按在那人肩膀上。   看清赵皖江的那一刻, 于静伟一直严肃的脸上终于现出一点光彩,大步上前:   “二哥!”   可还没等放下心来, 于静伟却现察觉到走廊里那三人的气氛十分不对劲。直到昨晚之前他都并不认识那个红发的青年,可报纸上刊登出沈辞的讲话还是让他意识到,民主派的斗争竟然一直都是裴野暗中计划的一部分。   很快他们几个都停下脚步,几乎将坐着的裴野围成一圈。   裴野没有动, 仿佛察觉不到三个人来了般,身体连呼吸的起伏似乎都丧失了。   何顾道:“新党在中央战区已经彻底失控了。我在装备部和作战科的战友把潜藏在战区内部,试图切断首都与外界联系、效仿上一次军变的人都揪了出来。”   “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车内广播听见,内阁紧急发表声明称新党已经不具备合法参与竞选的资格, 批准最高检签署特殊调查令;与各地战区取得联系后局面基本被控制住,市区也恢复秩序了。”   裴野仍然没听见似的, 整张脸沉在阴影里, 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于静伟又道:“特警局也是,那些新党人动作比耗子还快,直到自己的党派要倒台了,四散逃亡,机场都快被他们挤爆了……”   “不过昨晚我就已经和二哥把局面稳住了, 现在咱们七组的人已经回到局里,那些逃出去的也被国安截胡了,那个带队的人居然还知道你的名字,裴野,这人是谁你有没有点头绪?”   他已经唤了裴野的名字,对方还是呆呆的没有一丁点反应。徐怀宇不比这俩警察和军官,体力有点不支,稍微平缓了呼吸,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说了这么半天,声哥呢?”   其余的人这才察觉到这里诡异氛围的根源所在。赵皖江想给他们使眼色,可已经晚了,裴野仿佛陡然解除了什么封印一般活了过来,深吸一口气,宽阔的肩膀肉眼可见地逐渐上下起伏。   “声哥他……”   裴野嗓音愈发颤抖,弯下身子,把脸埋进手掌。那三人谁也没见过裴野这副模样,无一例外惊呆了,却都知道是谁能让裴野失控至此,一个恐怖的念头不约而同在三人心中产生。   何顾到底年长一些,沉住性子开口:“裴野,是不是……出事了?”   他问得很隐晦,尽量避免刺激到眼前濒临崩溃的青年。然而裴野肩头还是抖得愈发厉害,赵皖江努力想握紧,却只能感到那肉.体生理性的战栗。   “何大哥,”裴野没有抬头,再开口时夹杂了浓重的鼻音,“我筹划这一切,就是为了救他……可是他不要,他宁可我活着,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生还的打算……”   三人面色一变,何顾恍然一惊,扭头望去。   ICU病房半人高的玻璃窗内,巨大的医疗器械将一张病床团团包围,各色的指示灯光交替闪烁,死亡的恐怖如阴云般笼罩在苍白的房间内。   何故看不见那里面躺着的人,只能隐约从医疗仪器的空隙之间,看到病床边上搭着的一只手。那只手上埋着输液针头,手腕上绑着监视体征的装置带,细白的腕骨隐没在病号服的袖口之下。   三人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裴野的呼吸愈发粗重,颈侧青筋迸起:   “何大哥,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可是现在,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些意义何在……”   他痛苦地喘了口气,虽然没有哭声,却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旁的沈辞也不忍看下去,拍拍裴野的后背,面向剩下几人,道:   “各位,你们能赶到这里,证明大家应该都是裴野的朋友。今天早上我已经前往参议院,和参议院发表联合声明,取消新党在议会内的合法席位。”   他低下头,对裴野道:“你就留在这,好好守着他。其他的事情不用操心,交给我和赵警官就好。”   裴野浑身颤抖,弓着身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沈辞的话听进去。赵皖江明白裴野现在心里除了傅声早就装不下其他事,对剩下的人悄悄挥挥手,而后也对裴野轻轻道:   “小野,有什么事随时叫你二哥,自己一个人该没了主意了,啊。小声会没事的,别担心。”   裴野脸仍然深埋在掌心,半晌哽咽地嗯了一声。赵皖江隐忍地叹了口气:   “走吧各位,给裴野留一点个人空间……接下来的事,暂时要留给咱们几个着手处理了。”   *   转眼两天过去。   电梯停在重山医院七层,房门打开,赵皖江和徐怀宇走入病房。   病房内,裴野正伏在床边,而傅声平躺在床上,一只手打着吊瓶,另一只手被裴野紧紧握在手中。   两天过去,傅声的身体恢复得竟意外的好,已经摘掉呼吸面罩,各项指标也趋于稳定,转到了普通病房。   然而不知为何,直到现在,傅声也没有任何转型的迹象。   他们以为裴野陪护太久累到睡着了,想放轻脚步,可裴野背影一动,很快坐起身。   两日的时光,已然让裴野看上去憔悴了好几分。   “二哥,怀宇,”裴野嗓音哑得像揉了把沙子,“你们来了。”   徐怀宇把保温桶放到床头柜上:“野哥,一直不眠不休的,也不是个办法。把东西吃了,回家睡一觉吧,要不然还没等到声哥醒,你就先倒下了。”   裴野看都没看一眼,转过脸重新看向沉睡的傅声。   他苦涩地勾勾唇:“不用,我现在还撑得住。”   徐怀宇面露难色,倒是旁边的赵皖江始终没有作声。   裴野伸出手,不知第多少次开始替睡着的傅声整理发丝。青年眼底乌青浓重,唇色发白,可为床上的人拨开头发的手却温柔极了。   “怀宇你不知道,”裴野垂眼看着傅声的睡颜,“十三岁那年,我也曾经这样在医院病房里守着他。当时我懵懵懂懂,一会儿觉得他死了,我的任务或许就失败了,一会儿又觉得失去他远比任务失败还让我难受。”   他惨淡一笑:“我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在他床边哭。哭到最后,我握着他的手许愿,希望上苍给他一个活下来的机会,给我一个拥有家的机会……然后他就醒过来了,告诉我,是因为我没有放开他的手,所以才冥冥中救了他一命。”   “所以这次我也不能走,”裴野慢慢放下手,握住傅声柔软冰凉的掌心,“我放手了,我们的缘就散了。”   徐怀宇彻底哑口无言。他几次试图开口,却发现喉咙被人扼住般发不出一点音节,直到赵皖江面色沉重地抬起手,制止他上前。   “小野,”赵皖江唤道,“我们不赶你走,你就留在这儿陪着他。”   裴野没有回头,深深望着傅声,无奈地笑笑,眼里却布满惆怅。   “先吃饭,啊。”赵皖江劝说,“你嫂子煮的,没有小声以前给你做的合你口味,将就着吃。”   也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青年的心弦,裴野嗯了一声,最后不放心地看了傅声一眼,把椅子调转了个方向,面向床头柜,慢吞吞地打开保温桶。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吃饭时碗筷碰撞的动静。或许是紧绷了太久,裴野身形明显地有些驼背,脑后的头发也有点乱糟糟的,翘起两根黑发。   徐怀宇实在看不下去,也不愿杵在一旁没事做,于是再次上前:“屋里温度不高,我想着带一个热水袋来,给声哥捂捂手……你先吃着,我来给他垫上。”   裴野囫囵地嗯了一声,垂着头,连多应一个字的心情似乎都没有。   徐怀宇取了热水袋,灌好热水,绕到傅声打着吊瓶的那边床头,把被子微微掀开一点,握住傅声手腕。青年的腕子很细,腕骨突出到硌手,皮肤细腻,温度却低得吓人。   他自我安慰地喃喃道:“正好,声哥这手太凉了,就该……”   突然,徐怀宇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抓着热水袋的手一松,热水袋啪地掉在地面。   响声吸引另外二人侧目,裴野熬了两个大夜,反应都迟钝了,赵皖江却不然,立刻皱眉:“怎么了小子?”   徐怀宇用力咽了口口水,声音打颤:   “刚刚,声哥的手好像,动了……!”   当啷一声,裴野扔下筷子,站起身来:“醒了吗?!声哥?声哥!”   这下连赵皖江也跟着凑过来。裴野急忙俯下身,果然看见傅声苍白的眼睑动了动,嘴唇小幅轻抿,俨然是要苏醒的征兆!   他猛地拍下床头的按铃,又回身查看,抬手颤抖着去抚摸傅声的脸:“能听见我说话吗?声哥?……”   他狂热而急切地死死盯着傅声的脸,嘴唇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终于,傅声低低地闷哼一声,缓慢抬起眼皮,露出尚且涣散的那双琥珀色眸子。   “唔……”   裴野呼吸登时粗重,一直灰败的脸上露出惊喜若狂的光彩,身子都哆嗦起来,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弯腰抵在床边痛哭一场似的,然而他迅速止住了那些失控的情绪,再开口时嗓音却哽咽得要说不出话来:   “声哥,是我……我就知道,我不放开你,你就舍不得丢下我走……”   傅声的胸膛渐渐起伏,僵硬地转过头,目光在徐怀宇和赵皖江的脸上扫视一圈,又落在两眼通红的裴野脸上。   而后他停了停,咬住下唇。   裴野已经激动得快要落泪,全然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然而另外二人迅速意识到哪里不对,赵皖江脸上的笑容慢慢被抽干了,试探着走上前一步,把床头摇起来一些。   傅声的上半身于是稍微坐起来了点,然而他直勾勾地盯着赵皖江,眼里有种诡异的茫然。   他的目光随着赵皖江的靠近而移动,旁边两个年轻人在他眼里仿佛不存在一般。   良久,傅声哑着嗓子道:   “二哥,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整个病房骤然安静下来。   连裴野压抑的哽咽声也一同消失了。   青年陡然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傅声的侧脸。   然而被凝视的人自己浑然察觉不到气氛的改变,盯着惊愕的赵皖江,虚弱却一字一句地问:   “二哥,我现在是在医院吗?我又受伤了?”   这次轮到赵皖江悚然无语。一种难言的恐惧抓住了病床边三人的肺腑,徐怀宇小心翼翼地插话:   “声哥,你不是掉进江里,昏迷不醒了吗?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傅声这才转过头,视线如掠过空气般在裴野脸上再次划过,锁定住徐怀宇。   徐怀宇心头一揪。   “你是谁?”   傅声问。   徐怀宇的嘴无意识地张开。   “我,”他说,“我是怀宇啊,我是裴野的室友,也是你在别院时的——”   混沌的神经终于在听见某个字眼时,瞬间找回应有的秩序。   傅声浑身一颤,瘦削的肩膀肉眼可见地绷紧,不顾伤势大幅度地转身:   “小野——对,小野呢?我受伤这么久,谁在照顾小野?”   他动作大到险些扯掉手上的输液针头,用力抓住赵皖江的胳膊:“二哥,小野在哪?我受了伤,他不会不来医院看我的,我要去找他!你帮我办出院好不好?”   他乞求地摇了摇赵皖江的胳膊,却全然没注意到赵皖江黯下来的眼神。   赵皖江没有去看傅声,而是和徐怀宇一起转过头,向另一侧看去。   在他们的注视下,裴野正呆滞地站在一旁,瞳孔无助地瞪大,里面倒映出傅声那正焦急寻找着“小野”的,清瘦的身影。   *   措手不及的场面,在医生和护士赶来后得以中止。   “医生,您的意思是说,您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   问出这话时,傅声已经被注射了镇静药物,重新睡着了。裴野噌地站起来,脸上的肌肉几乎扭曲,很快被另外两个合理按住。   “裴野,你闹情绪没有用,听大夫说!”   “什么叫不知道,你们经手了他的病情,怎么能随随便便一句不知道就应付了事!”裴野浑身发抖,“他现在不认得我,他明明还记得我却认不出我来!”   “家属您不要激动,”医生同样眉头紧锁,“我们刚刚已经给他做了检查,说实话,我从业这么多年,根本没见过这种情况。非要给你们做个比喻的话……你们听说过失智症吗?”   裴野挣扎的动作停下来:“你是说声哥他……”   医生:“这只是我的一个推测,从实际情况来看,病情可能要更加复杂,或许是因为头部受到了重创,患者表现出一种渐退式的失忆,不知道未来治理水平是否会随着失忆程度加深而倒退。检查结果显示,他现在的记忆和智力水平都停留在十八岁,至于是否稳定还有待观察。”   三人都愣住了。   病房内阴云密布,医生推了推眼镜:“按理来说,失智症不会只因为头部受击而诱发……”   “小声他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类致病基因,”赵皖江打断道,“和这个有关系吗?”   “这不是一回事,”医生说,“就算有关,刚刚我也说了,他的临床表现与失智症并不完全相同,他理应从现在的认知水平开始一点点退化,而不是……”   医生把病例合上:“病人的身体素质恢复得比预期好很多,我建议再留院观察几天,说不准这个混乱只是暂时的,先不必往最坏的方向想。”   裴野肩膀慢慢塌下来,失神地盯着脚下的大理石地面。   怪不得。他在心里说。   怪不得傅声会无缘无故地认为赵皖江“变老”了,怪不得他认不得徐怀宇,更认不得现在的自己。   裴野没有消失,傅声心心念念的十三岁的小野却已经不在了。   突然间病房门被推开,一个小护士拿着手机走进来:“请问哪位是裴野先生?”   裴野一怔,还是起身:“我是。”   “我们医院的股东刚刚打来电话,说是有事要找您。麻烦您接一下电话。”   裴野有些意外,拿过手机。屏幕面向自己的那一刻,他才看清这是个视频通话,而出现在画面中的人正对自己微笑着,看见对方的脸时裴野胸口生理性地蔓延上来一股燥火,可当他意识到对方是谁时,却立时狠狠愣住。   重山医院的股东之一,顾氏医疗的总裁顾承影,正坐在办公桌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好久不见,裴警官,”顾承影推了推金丝眼镜,“看到你此刻的表情我就知道,这个电话我一定打对了。” 第111章   裴野迅速反应过来, 握紧了手机:“顾承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   医生和护士已经退出病房外,傅声还在床上毫无知觉地睡着。   徐怀宇和赵皖江都面露困惑,试图探身向屏幕看去。   画面内, 顾承影大方承认:“当初在君庭豪苑的地下室门外,你忙着破门而入的那几分钟里, 傅声已经把秘密对我和盘托出……准确来说, 我们做了一个交易。而现在正是我履行诺言的时候。”   裴野皱眉:“你说的交易是什么意思?”   顾承影回答:“傅先生很聪明, 他发现了顾氏的一些秘密, 他捏着这个秘密, 答应替我保守,为了顾氏医疗, 我不得不答应他一个要求。”   他慢慢笑起来:“裴警官,你知道傅先生一直在服用‘极夜’的事吗?”   徐怀宇愣了愣,裴野也恍然大悟:“你说的极夜,难道就是声哥一直在服用的那个找不出来源的药?!”   顾承影颔首:“很好, 看来你了解的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贫瘠。原谅我习惯性地低估你的洞察力,裴警官,不过这样一来,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就好进展多了。”   “极夜是一种可以让人丧失神智, 直至沦为活死人的药物。我们约定过,顾氏医疗需要研制出极夜的解药, 并且无条件给所有受过极夜迫害的人使用。”   他说, “如今解药研发基本已经结束,不过问题在于,受制于极夜的不稳定性,解药注定不可能是百分之百见效的。”   裴野脸上闪过的希望像风中残烛般熄灭:“不见效还算什么解药?顾承影,你——”   “听我说完, ”顾承影从容道,“我已经在服用过极夜的人身上做出了第二次‘实验’,有的人会恢复如初,也有的人反而会慢慢沦为失去外界感知的行尸走肉,和婴儿没有区别……这个概率非常凑巧,在百分之五十上下波动。”   他顿了顿:“现在,我可以派人把解药送给你,裴警官。”   屋里的三个人皆是一怔。   半晌,裴野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吗,”顾承影呵笑,“如果你指的是送出解药,我只能说,这并非出于慷慨,而是商业的契约精神。原本我以为傅先生必死无疑,不是死于极夜,也会因为你们策划的变革丧命,不过他活下来了,既然现在他还活着,就也属于需要被投放解药的病人范围内。”   裴野提防地盯着他,似乎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然而顾承影也并不在乎,道:   “原本我一直盼着傅先生理想破灭的那一天,但我实在没想到……”   他突兀地叹了口气,略显怅然似的。   顾承影:“明明是拥有‘猫眼’这个代号的亲军派旧部,在明知自己必死之际,想到的居然还是拯救更多他见都没见过的人。曾经他不赞同我把现实看的太黑暗,我也对他的幼稚不屑一顾,不过现在来看,如果没有他救赎他人的执念,也就不会等来这份解药。”   “或许在这一点上我确实错了,”他说,“这个世界还是需要你和傅先生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来拯救这个世界的。联邦已经因为你们而变天了,恭喜你得偿所愿,裴警官。”   话音刚落,房门再次推开,小护士拿着一个透明保温箱进来,把箱子放在桌上,转身走了。   裴野抬头看去,之间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药瓶,里面装着淡蓝色的透明液体。   顾承影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按照医院的反馈,以傅声的状况,他撑不下去太久。解药只在一个月内有效,过了这个期限,就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二分之一的概率,搏一个生机,敢和他赌一把吗?”画面中的男人推了推眼镜,微笑,“衷心祝愿你们好运,裴警官。”   裴野急道:“等一下,顾——”   不等他说完,视频电话挂断了,房间重归于寂静,只剩下房间内挂钟滴答滴答走针的声音,宣告着病床上的人为期三十天的倒计时正式开始。   *   “确定是这里吗?”   “应该没有错。一会儿咱们该说点什么?”   居民楼走廊内,闻序和瞿清许看了看沈辞,三人在门口面面相觑。   他们二人和沈辞并不算很熟,见了面还有点尴尬,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更加踟蹰。   最终还是沈辞下定决心:“艹,不管了……”   他抬手敲门,另外二人一震,局促地抿紧嘴巴。   门很快开了,裴野站在门口:“沈老师,哦,还有闻检查和瞿专员啊。快请进。”   他侧身让三人进屋,给他们找拖鞋,一切反应自然,动作行云流水,平常到好像只是普通的一次待客。   三个人战战兢兢地进屋带上门,挤在玄关换拖鞋,一边各自偷听着屋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可是除了裴野,一点其他活人的动静都听不见。   裴野看着这仨能耐一个比一个大的家伙此刻唯唯诺诺的样子,笑了笑,往房门紧闭的主卧一指:“听到敲门他早就躲起来了。声哥现在很怕生,一直问我为什么傅叔叔不在,我这个陌生人又登堂入室住在他家里。”   那三人点头,可还是不敢进去,好像客厅里埋伏着雷区似的。裴野主动带他们往里走,边走边说:“没事的,他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只是不愿意见人。我就不带你们进去看他了。”   闻序立刻说:“不,不用,知道傅警官现在还好就好了,不打扰他。”   瞿清许也忙帮腔:“对对对,他怎么舒服怎么来。”   裴野看起来丝毫不避讳谈论傅声现在的状况,等三人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始给他们倒水。   “这是新党政变前我们住的家。”他把杯子挨个分发给三人,“我不打算让声哥继续留院观察了。回到这,他至少有安全感一些,情绪也稳定。”   没人知道他口中神智失常的傅声“情绪稳定”的状态究竟是什么样子,那间紧闭的主卧像是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弄得探望的三人惶惶不安。   沈辞吞了吞口水:“裴野,我这次来也是想为在别院里说过的话向你说声对不起。当时我不了解傅声,对他有一些想当然的偏见,我为我的固执和狭隘向你和傅声道歉……”   裴野摇摇头:“我和声哥都不会计较这种事,沈老师,都是人之常情。”   沈辞舌头顶了顶腮。另外二人观察裴野的脸色,瞿清许怼了怼闻序的胳膊,后者直起身子,把水杯左手倒右手:   “傅警官现在有好转的迹象吗?”   整个客厅十分整洁,甚至没有一点生活的痕迹,即便如今他们搬了回来,还是能看出这里很久没人居住过的蛛丝马迹。   裴野轻笑。   他每笑一次,三个人的不安都会加深一分,这不像裴野在他们印象中该有的状态,他好像快疯了。   “没有,”他说,“极夜的事,你们或许已经听说了。声哥现在不仅记忆停留在十八岁,状态也怪怪的,他就像……就像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即使是我也没法跟他正常沟通。”   闻序说:“裴警官,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让他回重山医院治疗。重山医院在这方面的治疗是国内顶尖的,我还认识一个朋友,他也是医生。”   裴野垂着眼帘,不说话。   闻序:“我认为不能轻信这个顾承影。万一解药根本不是解药怎么办?我的意思是,就算这是个毒药,我们现在也没法验证,更何况他亲口告诉你,喝下它,治愈的几率也只有一半罢了。”   裴野仍是沉默。   瞿清许偷偷去拽闻序的袖子。   闻序不理睬,恳切地看着裴野:“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立场说这些话,裴警官,说到底这些也只是我的建议,只要你需要,我和卿卿随时可以提供帮助。傅警官曾经帮过我们,我不想看到好人没有好报。”   裴野眸光闪烁,抬眼回望闻序。   “闻检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闻序:“我向我的那位医生朋友打听过,这种病并不会让人死亡,而喝药是有身体承受不住的可能的,裴警官,你能接受永远失去他的风险吗?”   裴野张了张嘴,方才脸上好整以暇的笑容消失了。   沈辞起身:“算了,留裴野一个人想想吧。咱们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民主派和军部的事你都不用管,有我在呢。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傅声。”   裴野点点头,与其余人一同起立,往门口走。三人寒暄两句便离开了,裴野刚要关门,电梯间忽然传来瞿清许的声音:   “阿序,我手机落在客厅了,你和沈议员先下去,我取了东西就来。”   外面应了一声,电梯门关上。   裴野回过头,客厅沙发茶几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等他再转身时,瞿清许已经站在他面前。   裴野看着他:“你有什么不愿意让闻检查听见的话要跟我说吗,瞿专员。”   瞿清许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他,有些奇怪地一笑:“你想多了,裴警官。我只是有些想法和阿序不大一样,当着他的面我们不想起争执,也不想让你为难。”   裴野挑眉:“关于声哥的?”   “一如既往的聪明嘛。”瞿清许眯起眼睛,“我和他看法完全相反,裴野。我认为顾承影给你的解药可以一试。”   裴野没追问,静静凝望着他。   瞿清许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不忍心替他做这个决定。可如果我是傅声,我不希望自己连拼一把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一点点等死——恕我直言,失去自己的意志和死亡本身没什么区别。”   “如果换作我和阿序,我希望他替我做出的决定可以足够勇敢。”瞿清许一字一句说,“裴警官,你要相信你们两个的命和缘,置之死地而后生。”   裴野表情微微一动。   “我能吗?”他问。   瞿清许坚定地看着他。   “你能,你也配。”他说,“从声哥愿意为你的前路赴死的那一刻,你们就已经不分彼此了。”   裴野怔忪地看着他,眼底闪起粼粼的光。   “我知道了,”裴野喃喃地说,“谢谢……谢谢你。”   瞿清许收回视线,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推门走了。   屋内寂静下来。   裴野在玄关一个人站了一会儿,吐出口气,走到主卧门口,推开房门。   熟悉的卧室内一如既往的整洁,只有床上乱糟糟的,双人被堆成一个粽子形状。   傅声慢慢从粽子里探出头,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侧,脑后的发丝蹭得翘起来。   他盯着裴野,紧咬的齿关里吐出几个字:   “从我家里出去。”   裴野面部表情竟然神奇地放松下来。   他走到床边坐下,傅声连人带粽子往后挪了挪,眼里划过一丝惊恐。   “你干什么?”他强装镇定,“……别过来。你到底还要赖在我家多久?”   裴野喉结轻轻滚动。   他温柔地看着傅声,唤道:“声哥。”   傅声迟钝地愣了一秒,而后回归戒备的凝视状态。   裴野低声说:“瞿清许说,我可以替你做决定。可闻检查说得对,我害怕你离开我,声哥,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好吗?”   他们四目相对。   过了一分钟,傅声垂下长长的眼睫。   “把小野还给我,”他嘟囔,“我要带小野回家。你把他藏到哪去了?”   裴野泄气地一哂。   他就知道。   他想去帮傅声整理一下乱糟糟的长发,他本来头发长得就快,如今傅声的头发几乎长到及腰。   不出意外,傅声再次躲开了。   裴野的手停在半空中。傅声低着头,把自己裹得更紧了点,似乎这样做是当下唯一让他很有安全感的方式。   他念念叨叨:“把小野还给我。他答应我,不会放开我的手的。”   然而真正的裴野的手就在他咫尺面前,十厘米的距离,却像横亘着足足七年漫长时空的沟堑。 第112章   近郊。监狱铁门打开, 卫宏图站在门内,岗亭哨兵见他迟迟不走,喝道:   “喂, 快点啊,在监狱里没待够?”   卫宏图看都没看他, 盯着铁门外。   裴野正站在外面不远处, 同样看着他。   青年扬起一个笑容, 用目光示意他往脚下看去。   卫宏图低头, 看见门槛外放着一个火盆。   “我来替您接风洗尘, 卫老大。”裴野把背在身后的胳膊拿出来,手里攥着一把柚子叶。   卫宏图淡淡一哂。   裴野走上前两步, 将卫宏图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对方是穿着自己提前托人送进去的新衣服出来的,干干净净,脸上也没有胡茬,就是人瘦了些。这把年纪的人一瘦下来, 老态立显。   卫宏图终于抬脚迈出门槛,随后跨过火盆。   裴野于是绕到他身侧,用柚子叶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嘴里念念有词, 卫宏图哎了一声:“免了。我又不是真犯了什么事。”   裴野这才闭嘴,默默地继续这里拍拍那里扫扫。卫宏图倒也默许他的动作。   柚子叶拂过男人的后背, 发出沙沙的声音。   卫宏图突然问:“我在狱中消息一向太落后。首都的天变了吗?”   裴野单手插兜走到卫宏图背后, 轻轻拍打他两下,头也不抬:“不止首都,整个联邦的天都变了。”   卫宏图哼笑:“是啊,如今是民主派的天下,是你的天下了。”   裴野把柚子叶收起来:“好了。”   卫宏图没动, 等着裴野绕回到自己身前。天色阴沉,黑色库里南就停在不远处。   裴野语气和从前一样恭恭敬敬:“跟着您的这段时间,我学到了很多,这是我的心里话,老大。”   卫宏图:“不敢当。”   裴野:“您当得起。其实您是最有深谋远虑的人。”   卫宏图有点儿悻悻然一笑:“有深谋远虑,还不是落得这个结局。你和民主派向我递出橄榄枝的时候,也等于递出了一颗炸弹,我前有狼后有虎,不得不接。”   裴野没有否认。卫宏图忽然又说:   “出来之前,狱警告诉我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裴野有些意外,又很快回神。   “您指的是,对于您利用职务之便谋私的处罚决定?”他问。   卫宏图不接茬。   裴野耸肩一笑:“我只能为您争取这么多,抱歉,卫老大。”   卫宏图哼笑,脸上却化冻的冰层般不再那么僵硬。   今天早上,他刚刚在狱中被下达了通知,自己因为失职渎职,被取消首都特警局的职务,回到西京老家的警署,担任副署长。   “警备部建立以来,恐怕都没有这样的处罚决定,”卫宏图自嘲地道,“这算什么,到底是罚我,还是让我回去颐养天年?”   裴野说:“这算是我利用您的补偿。很可惜,这件事不能由我一言堂,做得太过分的话,民主派也不会答应。总要寻求平衡之道嘛。”   他的口吻像个小领导,卫宏图嗤笑起来,往车道走了几步,裴野跟在他身后。   他忽然又停下来。   “不用因为利用了谁道歉,小裴。”卫宏图背对着他,道,“既然你叫我一声老大,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我就最后教给你一个供我在此立身大半辈子的道理。不要因为利用了谁而感到抱歉。”   裴野怔了一下,停下脚步。   风吹过他手里的柚子叶,刷刷拂动,描摹料峭的风。   卫宏图说:“在我第一天踏足首都政坛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可了成王败寇的道理。为了活,为了赢,这没什么丢脸的,我不愿意和从前的亲军派、新党站在一起,不是明哲保身,而是我知道,如果一个人乃至一个党派身处斗争的漩涡中却还宣称自己干净透明,那他要么是个蠢货,要么才是彻头彻尾作秀的骗子。”   “政治的道德和人性朴素的道德是不同的,”他深吸口气,抬头看天空,“如今胜利已经由民主派书写,虽然不能参与到新的变革中,但是就连我这个老骨头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联邦看上去,最起码比之前更有希望了一些。”   说完,他侧目看了看若有所思的裴野。   “而你,”他笑了,“裴野,你越来越有一个初具锋芒的政治家该有的样子了。善恶难揣度,不正是一个政客该具备的最基本的素养么?”   又一辆车从远处开过来,卫宏图知道那应该就是来接自己的车了。他准备走去,忽然听见裴野叫了一声“卫老大”,于是他最后一次停下来,回身。   裴野上一秒面色看起来有些沉重,甚至有点多愁善感似的。   但很快,他露出微笑,从兜里拿出一个装首饰的松紧口袋,丢过去。   卫宏图下意识接住,发现东西很沉,像是金属。口袋很小,握在手里刚刚好,里面的东西硬硬的,规律的方块形状,似乎不止一个,在口袋里发出搁楞搁楞的碰撞声。   他隔着布口袋盘串儿一样摸了摸。   多年的经验,让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卫宏图讶然:“你怎么会……”   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好几米的距离。裴野没再上前,如长亭相送留在最后一道的故人,对他招了招手。   柚子叶随着他的动作,开朗地招摇摆动。   “忘了告诉您,不夜城已经被查抄了。”他高声说,“我偷偷从库里顺出来了几根……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开后门了,小小的违规一次,拿点赌鬼们的赃款。”   他咧嘴笑笑:“老大,保重!”   卫宏图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爽朗地大笑起来,他站在原地笑了好久,摆摆手一回身,将口袋收起来,上了车,不一会儿,车子发动驶离,就这样消失在裴野的视线最深处。   *   送别了卫宏图,裴野马不停蹄赶回家。   家里只有傅声一个人,他终究不放心。如今傅声虽然神智不正常,可到底具有行为能力,担心他乱跑,裴野走之前特意从外面锁了门。   很快裴野回到家。他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乓的一声响,他心里咯噔一下,拧下钥匙拉开门,冲进去:   “声哥?”   傅声就站在客厅中央,全须全尾的。   裴野却没看他,目光震惊地四下环顾。   整个屋里好像历经了一场浩劫。所有东西都打翻在地上,有的碎裂了,茶水和玻璃碴子淌了一地,电视屏幕破开蛛网纹,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裴野咽了咽唾沫,看看傅声的脚。傅声穿着拖鞋。   他这才放心了,像靠近炸毛的流浪猫一样小心靠近傅声。   “声哥,怎么了?”他竭力让自己听上去和蔼可亲,“是因为我把你锁在家里,所以不高兴了吗?我道歉。我出去的时候你在睡觉,我不想吵醒你。”   傅声闻言,抬眸盯着他。   青年长长的浅栗色头发被扎起一个不那么像样的低马尾,昨晚睡觉前裴野勉强给他扎好的。如今头发毫无意外又乱了,几根发丝落在他发红的眼尾。   裴野忽然有点害怕。傅声肩膀微微歪斜地站着,只是胸膛略微起伏,脸上没有表情,但他很清楚,那是一种核爆过后荡平一切的平静。   失去理智后,偃旗息鼓的平静。   他鼻梁忽然皱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困惑,和委屈。   “我是谁。”他哑着嗓子问。   裴野霎时愣住。   屋子里残存着雪松味的冷香。傅声抬手,指向侧面被打坏的电视。   “这里面的人,不是我。”他看着裴野,喉咙里抽搐地喘息,“他是谁?为什么我会变成他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信息素的味道?”   他固执地提高声线:“我不是这样的,为什么镜子里面看不到我?为什么他会有着和妈妈差不多的样子?这里是哪儿?我为什么会看不见我本来的样子?!”   裴野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傅声盯着他,指尖激动得颤抖,肩膀剧烈起伏,偶尔溢出哽咽的喘息,目光缠在裴野身上。   裴野没有换鞋,径直踩过一片废墟,走到傅声面前。   傅声跟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抬起头来。   裴野抬手,手掌包住傅声滚烫的后颈。   “你叫什么名字?”裴野问。   傅声茫然了一瞬。   他回答:“傅声。”   裴野又问:“你认识我吗?”   傅声警惕地摇头。   裴野捏住那块腺体,揉了揉。   “你认识小野吗?”他问。   傅声果断又摇头。   裴野这下懂了。   裴野:“小声,你今年几岁?”   傅声歪头想了想:“我今年十三岁。”   裴野苦笑起来。   他像捏猫咪的后颈皮那样,再次贪心地捏捏那块软肉。   “十三岁啊,”他自言自语地叹气,“怪不得我们小声会害怕呢。这么快就到十三岁了。”   傅声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不说话,却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激动,恐惧。   他顺从地任裴野在那块腺体上揉啊揉,淤堵的经络疏通开,信息素不再源源不断地释放,雪松味便也慢慢淡了。   裴野忽然笑道:“叫声哥哥来听听,怎么样?”   傅声疑惑地看着他。   裴野:“我今年二十一岁,你应该叫我野哥,或者哥哥。”   傅声的眼神隔着略微挡住眼睛的鬓发透过来,像两把冷飕飕的小刀子,又因为“年龄”的缘故,没有二十六岁的猫眼该有的杀伤力。   裴野:“不叫就算了。小小年纪,这么扫兴。”   傅声刚想说话,忽然剧喘一口气,低下头。他身子一摇晃,裴野立刻反应过来,将人接住搂进怀里,让傅声的额头抵着自己颈窝:   “小声?声哥?!”   傅声伏在他怀里,抓紧他的胳膊,瑟瑟发抖。   “痛,”他断断续续地说,“头痛……”   他身子慢慢往下坠,裴野环紧他的腰,随着他一起慢慢跪坐在地上,傅声在他怀中喘息,抖如筛糠,哭腔隐忍。   满室狼藉,裴野跪在满地的水液和碎瓷片碎玻璃碴里,大手穿过傅声的发丝,按住他后脑。   他开始一下下摸索着按摩:“还疼吗?小声别怕,小野在这呢,你记得小野吗?小野和你一样也是十三岁。现在我也遇到十三岁的小声了,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傅声在他怀里痛苦地蜷缩。裴野宽阔的怀抱几乎将他严实地包裹住。   裴野笑着,声音也开始发抖:“或者我们不扯平好不好,嗯?答应我不要再变小了,为我留下来,可以吗?”   没人回答。很快,怀中应激的颤抖愈发微弱,傅声在他怀里睡着了,也可能是昏过去了,没法分清。   冰冷的水液在青年长裤的膝盖上晕开大片水渍,淡淡的血腥味道掩盖住雪松香。   裴野俯首,在傅声歪倒着头时露出的颈侧埋下脸嗅了一口。   傅声毫无反应,苍白的眼皮紧紧阖拢。   终于,他把傅声一个打横抱起,站起身,转身向卧室走去。 第113章   一晃二十天过去。   锅铲乒乒乓乓, 裴野腾出左手把电话按下免提:“最近你们两个倒是经常混在一起啊。有事?”   电话里传来沈辞的声音:“都什么时候了裴野,你还有心情关心我们俩的事。傅声他状况怎么样了,你倒是和我们说说啊。”   抽油烟机的背景音轰隆隆的, 裴野把蔬菜倒进锅里,哗啦一下沸开, 顿时掩盖了手机发出的声音。   裴野拿起铲子:“这段时间声哥经常会头痛, 每次头痛发作, 他的记忆好像都会倒退一点, 其他方面也是……他现在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爱和我说话了。”   电话里又传来另一个男声:“那他现在的智识,相当于什么水平?”   是闻序。   裴野隔着一整个厨房, 向外望去。   客厅里所有玻璃和陶瓷制品都已经换成了塑料或者打不碎的一次性制品。地上新铺上了一块毯子,傅声正坐在上面,把积木慢慢堆叠起来,拼凑成城堡的形状。   裴野转回头。   “大概像幼儿园水平吧, 我不知道。”他说。   电话里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闻序道:“裴警官,上次我和你说的事,你考虑清楚了吗?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 只要你需要,我立刻帮你联系重山医院, 联系我那位医生朋友。”   裴野怕太久不动糊锅, 铲了几下锅里的菜,然后放下铲子,漫不经心地擦擦手。   “治疗能达到什么效果?”裴野问。   闻序:“我不是专业人士,没法夸下海口,不过有一点他们向我保证过, 想要维持傅警官现在的状态还是没问题的。喝了那个药,万一真的变成婴儿一样彻底无法自理的废人,和死了没有区别,甚至生不如死,到时候你只会更难做。”   裴野转动旋钮把火调小:“……好。把你朋友的联系方式给我吧。”   电话里闻序似乎还有很多劝说的理由,却被统统堵住了。   他哽了哽:“裴警官,我不是非要干预你什么——”   裴野弯腰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盘子:“我知道。”   照顾傅声起居这些天,基本的家常菜他已经得心应手。裴野加了调料,在锅里最后翻了翻,关火,把菜盛进盘子里。   电话里的闻序:“我感觉你最近状态很怪,裴警官。压力太大的话可以和我们说说,遇上这种事不能全指望自己一个人扛着。”   裴野淡淡的:“嗯,我还好。你们不用像临终关怀似的,对我这么小心翼翼干嘛,有事我还不知道向你们求助嘛。就这样吧,我得叫声哥吃饭了,啊。”   说完他干脆地挂断电话,走出厨房。   客厅里,傅声盘腿坐在地毯上玩得不亦乐乎,琥珀色的眼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上下睫毛又浓又长,在侧颜延伸出上翘的弧线。   裴野在他身旁蹲下来,撑着身子坐在地上。   傅声不看他,专注地摆弄玩具积木。   裴野拿起其中一块,递给傅声:“这个放在屋顶的位置,屋顶。”   傅声没接,继续调整积木房子的架构,拼了又拆。   客厅里只有积木哗啦啦的碰撞声。裴野摸摸傅声的头发:“小声,吃饭了。”   傅声眼睛眨也不眨,用力把两块积木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裴野又道:“小声,我是谁?”   傅声停下来,鼻子短促地吸了口气,像猫儿嗅某种气味。   饭菜的香味飘过来。他转过头向厨房的方向看去,又面露迷惘。   “是妈妈做的饭。”傅声呢喃,“妈妈,在哪?”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看着裴野的脸。但是裴野心里清楚,这些日子傅声已经把在厨房做饭的自己当成了兰矜,在他的认知中,或许在厨房给他煮饭的人一定就是妈妈。   裴野决定转变思路:“妈妈来叫你吃饭啦。再不吃饭就凉了。”   傅声扭过头看向他的脸。   裴野惊讶,脸上勉强保持住正常的神色不变。   他们近距离地互相看,直到傅声再次有了动作。他摇摇头,低头摆弄积木,口齿含混地蹦出几个字:   “……不要。等他,一起。”   裴野:“嗯?”   他不知道这几个字是傅声在脑海中自认为对着谁说的。完全搞不懂含义。   他捏捏傅声的脸:“怎么这么不乖。小声不应该听妈妈的话吗?”   傅声拿积木的动作一顿,思考了一下,继续将积木垒好。   “我等小野,一起。”傅声闷闷地说。   裴野愣住。   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带,猛吞口水:“……什么?”   傅声抓起一块积木:“等小野,和我吃饭。还有,拼好这个屋顶。”   积木房子开着空荡荡的天窗,不遮风也不挡雨,仿佛残缺最后一块碎片的拼图。   裴野瞪大眼睛看着傅声。   青年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突破不了这躯壳的孩子的灵魂。小小的傅声似乎把“小野”当成他的朋友,虽然妈妈做了饭,可是小野不在,他就固执地等待小野回来和他一起吃饭,一起玩。   在这个小野还没有降生的时间点上,他会以怎样的方式,把两个小孩子的相遇合理化成一个竹马与竹马的故事呢。   裴野不知道。他只是盯着傅声继续埋头收拾积木,这些日子傅声越来越瘦了,衣服套在身上空空荡荡的。   傅声拿起一块积木左看右看,忽然稚气地微笑起来。   “等小野回来,妈妈,”他自己肯定自己似的,道,“我最喜欢小野了。”   *   重山医院很快给裴野回了消息。   评估了傅声的状况后,对面给出肯定的答复:可以维持住傅声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但是需要先接受一个月封闭治疗。   换言之,进了医院,顾承影给他的解药也就彻底失去用武之地了。   裴野斟酌良久,同意医院的治疗方案。   第二天,裴野起了个大早。一个月时间太长,连他也不能探视,临走之前他希望能给傅声最后做一顿早饭。   傅声被裴野哄着也起了床,衣服穿戴整齐,睡眼惺忪地坐在餐桌旁。   昨天晚上傅声的头痛又发作了。“小野”这个bug也随着新一次的头痛再次被清空,他再也不会跳脱出小野这个不该存在的印象,也彻底不会说话了。   傅声在餐厅打瞌睡,裴野则在厨房做早饭。他的厨艺远没到可以随便点菜的程度,早餐大多是他买来的半成品,热一热就能上桌。   他买了很多样,烧麦,包子,馄饨,打了豆浆又熬了粥,还煮了茶叶蛋,厨房俨然成了早餐店的后厨。   “来了来了。”   他把最后一样东西端上来,像个贤良的家庭煮夫似的。傅声微微垂着头,半睁着眼,迷迷糊糊的样子和小孩完全没有两样。   裴野从没见过傅声这副模样,这些天他见惯了,可还是会觉得对方好可爱。可爱之余,心里也难受,但他尽量忽略这种不理性的感觉。   他在餐桌对面坐下来:   “小声,桌上都是你爱吃的,今天早上多吃一点。”   傅声无精打采地看着琳琅满目的一桌早点。   裴野拿过一个茶叶蛋,边剥边说:“记得配合医生和护士。一个月后我接你回来,往后我照顾小声一辈子,好不好?”   他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开始碎碎念:“小声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顾承影害过你一次,他的话不可信——算了,我们不提他,扫兴的家伙,小声不需要知道。”   茶叶蛋剥好了,裴野把蛋放到碟子里,往傅声的方向推了推:“闻检查官给我介绍了他的一个很靠谱的朋友。连医生会每天告诉我你的情况的,也许一个月之后小声会好起来,会慢慢长大,变回十三岁,十八岁,二十六岁……那样我算不算重新把你养大了一遍?”   傅声稍微抬起眼帘,盯着桌上那碗热腾腾的馄饨。   他忽然伸手去碰馄饨碗。裴野以为傅声要吃,也伸手就要把碗推过去,二人的手同时触碰到碗,他却感觉到一股相反的阻力。   傅声在把碗往自己的方向推。   裴野懵了一秒,以为对方是想表达自己不吃馄饨的意思,便说:“好,我把它拿下去——”   傅声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给,你。”   他说。   裴野的嘴巴停在张开的状态,瞳孔缩小。   “给我?”他难以置信地重复。   傅声指尖抵住碗沿,把馄饨往对面推动几厘米。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裴野,点头。   终于,傅声说:“馄饨,汤,最好喝。爱喝。”   裴野的脑子里轰然炸成灰飞烟灭,他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身子前倾,屏住呼吸看着傅声的脸。   “小声,”他牙关都在上下打架,“我是谁?”   傅声琥珀色的瞳孔深处倒映出二十一岁的裴野的身影。   “你是,小野。”他回答。   时空以小小的一方餐桌为圆心,三百六十度光速抽离、坍塌、崩落,裴野瞳孔失焦,呆坐在原位,却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跌入回忆的四维裂隙,混沌碰撞中,他被甩脱在七年前那个一模一样的餐桌旁,眼睁睁看着一个黑头发的瘦小男孩把埋在馄饨碗里的脸抬起,对着桌对面十八岁的青葱少年沉声道:   “谢谢你做的馄饨。”   “我没饭吃,靠这几条街上卖馄饨的收摊后给我两碗馄饨汤喝。你做的,和他们的不一样。”   “你做的,最好喝。”   裴野突然猛地起身,疯了一样跌跌撞撞跑去客厅沙发,抓起手机,双手发抖地拨下一串号码。他跪在地上,电话一接通,立刻对着电话那头道:   “不去封闭治疗了,连医生,我们不去了。”   电话里:“裴警官你怎么了?是出现什么情况——”   裴野突然哈地怪笑了一声。   “他刚刚认出我来了,”裴野喃喃自语,“他认得我是小野,他记得。”   他脸上呈现出又哭又笑一样的表情。   “我不能送他走,连医生,”裴野说,“当年他没有送我走,如今我也不能,我更不能……我答应过不放开他的手的。对不起连医生,麻烦你白跑这一趟,对不起,对不起……”   “裴警官你在说什么啊?到底——”   电话挂断了。   裴野把手机放下,撑着沙发站起身。   傅声还坐在那,没有回头,背对着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就再次陷入沉默,对裴野一惊一乍的举动毫无关心。   裴野走回去,在椅子旁蹲下来,仰头看着傅声发呆的侧脸,两手扶上他的膝盖骨,晃了晃。   “哎,不走了,声哥。”他笑道,“我们谁也不离开谁。就像当年我喝了你的馄饨汤后,你就决定……”   他慢慢不说话了,呼吸却越来越重。   傅声像漂亮的仿生娃娃,静静坐着,偶尔眨一下眼帘。   裴野的眼眶一点点变红了。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哽咽起来。   “可那都是假的,是我骗你的!”他像是突然卸下了某种背负多年的包袱,含泪仰望着傅声,“其实我是故意这么说的,我知道你会心软,会因为我是个连馄饨汤都喝不上的小孩而同情我,一切都是我精心设计好的!我是个,我是个坏小孩,我不该贪图的,可是除了声哥给的情分……”   除了孽缘,他一无所有。   二十多天来压抑的痛苦再也无法忍耐,裴野伏在傅声腿间,嚎啕大哭。   “我不要你走了声哥,”他抓紧傅声的手,抵在额前,“我不想丢了这七年的回忆,我不想余生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我想自私一回,可是用你的命赌一把好残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餐厅里回荡着青年的抽泣声。   自始至终,傅声身体岿然不动,面上无悲无喜,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   *   一天过去。   首都某疗养院内。   “先生您好,我们这里有规定,进入这个房间探视前请先登记。”   裴野说了声好,结果登记簿签下日期姓名,推开门走进屋。   说是疗养院,房间内的陈设却极其简朴,几乎到了只能维持必要的生活所需的程度。   裴野关上门。房间小圆桌旁摆着一把轮椅,一个身影侧对着他坐在里面。   那人慢慢把轮椅转过来,与裴野面对面。裴野看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后,对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是你吗?”他问。   裴野眼色沉沉地盯着他。   “是我,”他看向轮椅上那人涣散、空洞的瞳孔,“我想着,是时候来看看你了,裴初。” 第114章   坐在轮椅上的正是裴初。   青年看起来转了性子似的, 心平气和道:“哦,你现在也拥有菩萨心肠了,裴野, 真是慈悲为怀。”   裴野将自己的亲兄长从头打量到脚。   裴初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条腿平放在轮椅脚踏板上。   两张相似的脸面对, 可只有裴野的视线确确实实落在对方失去聚焦的眼中。   裴初淡然一笑:“我说错了, 其实从你那颗子弹没能要了我的命时, 你就已经在践行你那高尚的道德观了, 对吗?”   裴野皱眉, 不语。   裴初推动轮子,往他的方向挪动:“你的枪法很好。一颗子弹, 却能伤到不同的神经,让我变成了一个看不见又半身不遂的废物。”   轮椅停在裴野面前一米处。裴野说:“因为你活该。七组的阿顺哥因为你,一只眼睛失明,韩景谦的一条腿瘸了, 被迫提前退役。所以我要你一双眼睛,一双腿,双倍偿还。”   “余生每一日,你都会在这个疗养院度过, 囚禁终生,这是你的报应。”   裴初哂笑:“取走眼睛和腿, 是因为我罪有应得, 还是因为我其实罪不至死?”   裴野不说话了。   裴初闭上了眼睛:“不过你其实已经达到你想要的效果了。作为我的好弟弟,还有谁比你更懂得怎么折磨自己的亲哥呢?”   裴野冷哼:“没错,让你亲眼看见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被毁灭,可比一枪崩了你更绝望——哦,我忘了, 你现在看不见。”   裴初居然被这句话逗笑了。   “真是个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他感叹。   裴野深望着他。明明对方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被监控在这,但有一瞬间他忽然还是生出了熟悉的忌惮感,那种冷意让裴野霎那间萌生出对自己决定的怀疑,可也只是须臾,便被打消了。   “这没什么稀奇的,”他道,“我们都是一脉相承的坏种,我能对你做出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   裴初:“是么。我倒是越来越难以界定你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了。”   “有些事情,民主派做不得,就需要我这个坏人来做。比如惩处你。”   裴初摇摇头。   “我看未必。”   裴野以为他在冷嘲热讽民主派:“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如此,我和沈辞都清楚,水至清则无鱼。只有好人是没办法统领一个国家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裴初说,“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也不像你口口声声说的‘坏人’。”   裴野愣了愣。   裴初双手十指交叠,搁在大腿上,与从前开会时习惯性的姿态没什么不同。   “好人和坏人,这种概念听起来太可笑了。这世界上只有好得不纯粹,和坏得不彻底的人。”裴初幽幽道,“让我半死不活地困在这,不就是你心狠却又不够狠的结果吗。”   裴野眼里的光慢慢沉下来。   “往后我或许不会再来看你了,裴初。我有考虑过留着你的命,会不会等同于留下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不过就算真的有打开盒子的那一天,我也有的是办法应对。”他说。   裴初轻蔑地哼了哼:“我无所谓。”   裴野想问这句无所谓是针对那句话回答的,可是他忍住了。他正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裴初在他身后问:   “猫眼现在怎么样了?”   裴野搭在门把上的手一紧。   他回过头:“你在疗养院里听到什么消息了?”   “我猜的。如果猫眼平安无事,你至少会带着一些耀武扬威的情绪来找我,可你没有。”   裴野脸色更加阴沉。裴初看不见,却也不在乎,呵呵一乐:   “有些秘密,想必你早就知道了。被亲哥最后摆了一道的感觉怎么样,裴野?那药一定让你很头疼吧。”   裴野脸颊肌肉微微抽动,却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夺门而出。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裴初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向后靠在椅背里,感受着窗外冬日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脸庞。   他仰起头,把手搭上轮椅扶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今天的太阳,真好啊。”   良久,男人勾起唇角,自言自语地说道。   *   日落月升。   裴野把客厅的灯关上,将日历撕下一页,丢进垃圾桶。   今天是傅声苏醒后的第三十天,顾承影宣判的死亡倒计时的最后一晚。   他把冰箱冷藏层里小心存放了一个月的解药拿出来,放在桌上。幽蓝色的液体让人无端联想到一种未知的危险色彩。   傅声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腿,身上披着薄毯。   这些日子青年身体一直忽好忽坏,裴野除了应对他不断倒退的精神状态,还需要照顾他的身体,防止傅声旧伤复发。   裴野拿着解药,走到客厅。砸坏的电视已经换成了投影仪,墙上挂着幕布。   他在傅声身边坐下,对着貌似神游天外的青年道:“小声,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了。把药喝了吧。”   傅声没动弹。裴野一早就猜到如此,如今傅声和会动的植物人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他把解药打开,轻轻扳住傅声的下巴,帮他把药喝下去,看着瓶子里的液体一点点变少,见底,一滴不剩。   傅声喝了药,或许是因为味道不佳,稍微皱了皱眉,一声不吭。   裴野紧张地看了他一会儿,放下瓶子。   他想象中那种堪比电影里喝了药后立刻毒发,七窍流血的夸张场面并没有发生。自然,药想要被消化直到起作用,还需要很久。   他舒了口气,为自己的天马行空感到可笑。   而后他将人搂进怀中。傅声顺从地被他抱着,也不用力对抗,身段都意外的柔软。   裴野在他耳朵上亲了亲:“小声,我们做点什么消遣一下好不好。”   他自顾自提议:“当初我在H大上学,除了奖学金,平时想买点什么就自己做兼职,想着不多花你的钱,给你添负担。”   “你记不记得我答应过你,发了工资就请你看电影?可还没等我兑现,你就接到任务,去抓捕春风和他的养父,后来你们执行任务,咱们的人生全都变了样。”   “我们来看个电影好不好?”他把投影仪打开,拿着遥控器挑挑选选,“新买的,你看,和电影院没区别,又大又清晰,而且比电影院舒服。我可以抱着你,这里只有咱们两个。”   傅声的聚焦随着画面的变动,轻轻移动,下意识地追随。挑来挑去,那些爱情片,动作片,恐怖片裴野都感到不满意,最后干脆随便选了一个纪录片播放。   是一个自然纪录片。画面里都是高清摄制的风景,各种动植物交替出现,旁白配音也很少,音乐声舒缓,作为一个纪录片非常单调,可是不妨碍裴野看得津津有味。   他甚至充当解说,指给傅声看:“喏,这个首都动物园里不也有吗?我听说,在大象眼里的人,就和人眼里的猫咪一样可爱。像我眼里现在的小声一样可爱。”   土味情话,然而无人接招。不过好在傅声居然真的有点看进去了,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种原始的新奇画面所吸引,眼眶微微放大,认真地看着幕布。   裴野被逗笑,笑着笑着,鼻子又有点发酸。   他仗着长手长脚把人搂紧,二人亲昵地窝在沙发里。   “一共十二集呢。”裴野捏捏傅声的脸肉,“喜欢的话,今天一晚上我们只看这个。”   精神错乱以后,傅声对于睡眠的依赖程度也呈现剧烈的波动。有时他整天整宿睡觉,有时又精力十足,彻夜失眠。   今晚他则更倾向于后者。他们一直看到后半夜,伴随着纪录片和裴野的絮絮叨叨,傅声一直没什么异常反应,这几乎让裴野的信心又重新燃起来了,到后来变成他靠着傅声,没骨头似的。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声哥,”裴野摆弄傅声的头发,“我感觉你好像从来都没说过喜欢,可是你一直都对我很好。过去你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现在倒好,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说不出来。”   傅声毫无知觉似的,继续盯着画面看。   裴野靠着他,低低地笑。   “马上就要天亮了,声哥。”他说,“咱们的这七年,就像今天这一夜一样,过去得好快。好多事回想起来,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他动了动,把腰间别着的某个东西抽出来,放到一边。   是一把手枪。   这是裴野从特警局偷偷拿出来的。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傅声死了,这里面的最后一颗子弹就留给裴野自己。   然而裴野脸上并没什么异常神色。他靠着青年消瘦的肩,闭上眼睛,感觉到荧幕上的光一闪一闪的,透过眼皮照进来。   傅声任他靠着,几乎一动不动,像一具瓷白温热的雕塑。   裴野弯了弯唇:“声哥,在码头的时候你说,这七年于你已经很满足了。可对我来说,这七年不光是快乐和满足,而是你多赋予了我的一段生命。”   他笑着叹气:“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早就停留在十三岁啦。”   从来被轻飘飘一句带过的前十三年,是他活在阴沟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的,原本的人生。   他不介意阴暗的过去,却不想和傅声提及。   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因为和有了傅声的人生比起来,过往的苦难都显得再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声哥给他做过的每一顿饭,下雨天放学路上撑过的伞,第一次过生日吹下蜡烛时对他喊出宝贝的口型,以及风雨飘摇之下,从没放开过的手。   如果经历的苦难只是为了见到他的必经之路,再崎岖的路便也都不那么漫长。   时钟不知不觉走过一格。   突然之间,傅声身子一震,紧接着开始细密地颤抖起来。   “唔……”   青年蜷缩身体,紧闭双眼,痛苦地捂住头。   裴野忙把人抱进怀中:“不怕不怕,声哥,小声,马上就要过去了!”   他连声安抚,可怀中的人根本听不懂,只是一味地喘息,抖如筛糠。   裴野感觉到对方的脸埋进自己怀中,他按住傅声的头,手指插进发间,凭着一个月来摸索出的经验为他打着圈按摩:   “只是这一阵子,小声坚持一下……不论结果怎么样,只要痛这一小会就不痛了,我保证,我保证……”   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药效发作了。   他知道现在已经是最后的阶段,是解药还是毒药,完全取决于傅声自己,而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甚至不能帮他缓解一丝疼痛。   裴野从不信命,可事到如今,他除了抱紧自己的心上人,向上苍祈祷,其余什么都做不了。   无人注视的荧幕上,纪录片不知何时已经播放到最后一集。微型摄像头对准了树丛枝叶上的茧,小小的白色茧蛹微微蠕动着。   傅声忽然身体猛地一抖,缩在裴野怀中隐忍地呜咽了一声,脊背绷紧,几近痉挛。   裴野忙捉住傅声想要扯住头发的手:“马上就好了声哥!再忍一下,乖……对不起声哥,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忍直视,闭上眼睛,在痛得咬紧牙关直打冷颤的傅声额角吻了吻,再开口时却鼻音浓重:   “都怪我,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可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声哥,是我害了你……如果这次你没有挺过来,我也没有苟活在世上的必要,没有你我一天也坚持不了,我早就该死在十三岁。”   “别担心声哥,我会陪着你,不论是生是死我们都不放手,好不好?”   夜色蜕变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沙发,客厅,房子,乃至整个世界都退化为宇宙最初混沌黑暗的样子,裴野闭着眼睛,死死地,紧紧地把他的挚爱抱在怀中。   回忆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他脑海中闪烁,如黑暗中围绕着他的萤火虫。   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这是否就是他们命运的终焉。浩瀚无垠的时空间里,七年的宁静生活如流星坠空而逝,他抓不住,回不去,可他知道这些幸福真实存在过。   他们的爱真实存在过。   因为傅声的爱,他被留在人间,拼凑起残缺的灵魂碎片,与心爱之人相依为命,整整七年。   怀中人又是猝然一震,短促地痛喘一声,柔软的脸颊蹭过裴野颈侧,身子彻底瘫软下来。   灵肉分离般的悬浮感瞬间消失。   裴野惊慌失措地低下头,扶住傅声的肩膀晃了晃:“声哥?”   没有回应。   傅声脸色纸一样白,浑身冷汗,眼皮阖拢。   裴野的手哆嗦起来,他又摇了摇青年,却没得到一点动静。   裴野的手慢慢滑下来。失去了支撑,傅声也重新软绵绵地倒入青年宽厚的胸膛,苍白的指尖垂下来,擦过裴野的手。   良久,客厅里传来万念俱灰的笑声。   裴野靠回沙发靠背里,闭着眼睛:“原来如此。结束了,都结束了……”   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命运的天平并没有青睐于它。   看来这就是结局了。   他没睁眼,单手搂着怀中人瘦到不堪一握的腰,另一只手摸索着,向方才放在沙发上的手枪探去。   他抓住手枪,熟练地单手上膛,刚握住手枪时他的手指还有点颤抖,可等他握紧了枪柄时,右手却出奇的稳。   裴野把人拥紧,仍旧闭着眼,偏头蹭了蹭失去意识的人微凉的脸颊。   “看来死也没那么可怕嘛,声哥。”他轻笑,“一想到要去见你,心里就好受多了。到了另一个世界,记得像十三岁时那样,早点找到我,接我走啊。”   他的手指勾住扳机。   下一秒。   “唔……”   嘶哑的、微弱的、熟悉的声音。   怀中的躯体极其轻微地动弹了一下。   裴野身体过电般抽搐,霍然睁开眼。   手枪当啷一下掉在地板上。   裴野瞳孔剧烈收缩成一道竖线,嘴唇嗫嚅,震惊地看着怀中人像猫儿似的伏在他怀里蹭了蹭,顶着凌乱的长发,缓缓睁开眼。   他颤抖的双手试探性地,缓缓握住傅声的腰肢,得到对方一声闷哼后又吓得一震,随后生怕错过什么似的牢牢攥紧。   他鼻翼翕动着,喘息愈发粗重:“声……”   傅声虚弱地小口倒着气,纤长睫羽艰难抬起,对上裴野惊愕的视线。   青年虚弱地微微张开唇瓣:   “小,野。”   裴野的呼吸一瞬间停滞。   傅声虚弱极了,脖颈仿佛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说话也几乎只有沙哑的气音,琥珀色的瞳孔轻微涣散。   他垂下眼帘,奄奄一息地轻咳着,咬住嘴唇。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傅声哑着嗓子,缓慢地呼吸,“梦到最后,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痛不欲生,可痛过之后,梦就,醒了……”   他感觉到身下传来压制不住的颤抖,强撑着精神抬眸看去。   却对上了一双包含热泪的,黑色的眼睛。   裴野吸了吸鼻子,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回抱住傅声,失声痛哭。   “声哥你真的回来了……”   泪水打湿了衣襟,裴野抱着怀中人,哭得像个孩子,语无伦次,“我们做到了,声哥,我没放开你,我们都没放开彼此……”   客厅里只剩下青年喜极而泣的哭声。   荧幕中央,方才那个挣扎着的茧蛹已经破开一个缝隙,蜕生的蝴蝶挣开坚硬的束缚,破壳而出。   与此同时,一轮初升的朝阳从天际线下缓缓升起,阳光划破长夜,昭示着黎明的诞生。   新生的朝阳照亮了联邦一望无际的大地,也仿佛宣告着,属于相爱的人们冲破黑暗的新生之日,终于到来。 第115章   一周后。   冬日的浮云散去, 阳光洒满墓园。   细烟从墓碑的香炉前升起,沈辞直起身,后退两步, 与裴野并肩站在一块儿。   两块墓碑并排挨在一起,底下摆着一对老夫妻的照片。   “王阿婆没有儿女, 以后有我们常常来祭拜, 她在地下应该也能安息了吧。”沈辞说。   裴野双手插兜, 看着碑前王阿婆的黑白照片。   “你能做到如今这番事业, 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告慰了。”良久, 裴野道。   沈辞不置可否。   他们伫立片刻,沈辞才道:“一年后我大概就会进入参议院了。他们本想要我现在就进去, 可我没有经验,不能服众,也不够深入底层了解民间疾苦……这一年,我想让自己沉下心来, 至少在首都周边先实地考察过。”   香炉里慢慢抖下薄薄的一层香灰。   半晌,裴野又道:“沈老师,恭喜。”   沈辞笑笑,挠了挠后脑勺那乍眼的红头发, 还是不接茬。   裴野:“你应该是联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参议员了。可不要辜负大家的期待,好好干啊。”   “你个小年轻还对我语重心长起来了。”沈辞笑骂一句, 转念道, “对了,现在风波也都已经过去,你还准不准备回H大读书?”   裴野摇头。沈辞曲肘侧怼他一下:“老哥我可以稍稍动用一点关系,让你来我们G大继续完成学业。G大金融系可是一绝,我瞧你就挺有投资炒股的天赋嘛。”   裴野不为所动:“我现在还挺喜欢特警这个职业的。虽然我是半路入行, 不过目前适应得还算不错,就这么稀里糊涂干下去吧。”   “是想当警察,还是有官瘾,盯准了局长的位置啊?”   “不敢不敢,”裴野眼睛往上翻了翻,做思考状,“唔,也不好说。”   两个人吃吃地笑了一会儿。   “无耻。”沈辞评价。   裴野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皱了的衣领:“那你呢?你作为民主派的头头,对民主派将来有什么规划?”   沈辞忽然沉默。他重新看向那墓碑,照片上的王阿婆一脸憨厚和蔼的笑。   “我不是什么‘头儿’。”沈辞沉声说,“未来只会有民主派,不会有民主党。民主派不会成立任何组织和政党。”   裴野转过头,意外地看着他。   “你认真的?”   “民主派只不过是时局酝酿出的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罢了,这个派别不该存在,就算存在,领导他们的人也不该是我。”沈辞说,“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裴野。我意已决。”   裴野深深望着他:“你怕自己也摆脱不了这个宿命,因果?”   “能摆脱吗?”沈辞也看向他,“人类的贪念永远不可能被改变。我只能尽我力所能及,用外力来遏制别人,也遏制我自己。我希望民主派永远不会有重蹈覆辙的一天。”   他苦笑一声:“我这种想法,算不算有点悲观?”   裴野盯了他一会儿,摇摇头。   “你很清醒,”他认真地说,“而且,沈老师,你是个清醒的理想主义者。我很荣幸能和你这样的人走上同一条道路。”   他们言尽于此,心照不宣地回过头,最后一次望向王阿婆的墓碑。   冬日里难得的阳光正好,连冰冷的石碑似乎都被晒得暖意融融,如沐春风。   “真可惜王阿婆没有看到,”沈辞说,“可也就是因为时刻记着她的这份没法弥补的遗憾,我才能够提醒自己,永远不要走上歧路。”   裴野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忽然看见地上沈辞的影子一动,只见沈辞拎起从二人找到老夫妇墓碑时就顺手放在地上的包,拉开拉链。   “不过有些东西还是来得及补偿的,”沈辞拿出一样东西,笑道,“这个给你,请替我转交给傅声。”   裴野愣了愣,下意识接过。   他低头看去。   是一封平平整整的,烫金的聘书,上书首都警官学校六个书法体大字,他翻开一看,里面抬头赫然是傅声的名字。   “这……”   “当初在别院,我曾经因为媒体报道的事,对傅声的身份和心志有过怀疑。”沈辞诚恳地看着他,“如今他身份特殊,如果回到警备部,回到特警局,一定还会被残余势力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于他而言也不好。”   他顿了顿,“所以,对于他因为我的怀疑而自证清白的事,还有他不能回到特警局的事,我由衷的抱歉。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的档案的事情我已经和最高检的闻检查官一起想办法解决了,至于这个聘书,是我对他不能重返岗位的补偿。”   裴野惊讶抬眸:“沈老师……”   他想说多谢,可沈辞自嘲一笑:“我听不得矫情的话,算了啊。”   他拍拍裴野的肩。   “你们两个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裴野。我留在这儿继续陪王阿婆说说话,你快点回去看看你家那位傅声同志,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吧。”沈辞说。   *   裴野打开家门时,一个月以来那种提心吊胆的恐惧让他条件反射地产生了一种应激的紧张。可很快,厨房方向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父亲,您返回联邦的机票买好了吗?到时候我和小野开车去接您。”   “不用了,赵二他说你身体还没恢复好,早就把这个活儿揽下了。想来也是,回国的时候联邦应该是半夜,你现在还是少熬夜为好。”   “没那么严重的,父亲。听小野说,您回来之后再过两个月就可以重新回到特警局任职了,是真的吗?”   “民主派已经给我消息了,其实原本我也不打算回去,不过现在确实有很多工作需要主持……诶,裴野呢?怎么光听你提他,不见他影子?”   裴野换了鞋,把聘书偷偷放到餐桌上,走过来。很快,浅栗色长发的身影从拐角探出,四目相对时,青年琥珀色的眸子里流露出惊喜的光。   “他刚好在呢,”傅声拿着手机,“小野,父亲找你。”   裴野笑着把手机接过来:“爸,刚去办了点事。您找我?”   电话里傅君贤哼了一声:“往后我们可就是上下级关系了,裴野。你实战经验在我这里勉强过关,不过理论基础薄弱,阅历么也不够……回来之后,我会用更加严格的标准对待你,不要指望在我手底下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   看样子这是不接招了。两个人对视一眼,傅声对他撇撇嘴,做了个口型:“小时候他对我也这样……”   他不说裴野也心下了然。于是裴野欣然道:“是,局长。以后请您看我表现。”   傅君贤语气板板的:“……其余的往后见面了再说。让傅声接电话。”   裴野诶了一声。傅声凑过来:“在呢父亲。”   傅君贤语气这才稍有放缓:“刚刚你跟我说的事,我总归还是不放心。你工作太拼命了,明明咱们家里不差钱,你现在需要静养,不应该太操劳。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傅声俯身向电话凑得更近了些:“当然了父亲,我最近状态可好了——”   “他说谎!爸,”裴野唰地把手机举高,“他晚上不早睡,洗完澡不让我帮他吹头发,吃饭比小猫儿还少,哄着也不肯多吃,我说他他还不听!”   “什么?真有这事?”   傅声一个激灵:“我哪有?!父亲你别听他胡说……把手机给我!裴野!”   “不给!”裴野把手机举过头顶。   “这是我的手机!”   他们在厨房门口缠斗起来,裴野一手举高,另一只手把人黏黏糊糊地按在怀里,却不料这一周傅声确实恢复得不错,力气比想象中大了不少,他没稳住重心,后退两步撞在门上,傅声吓了一跳,也刹不住车扑进裴野怀里:   “给我——啊!……”   所有的动静在那声令人浮想联翩的惊喘发出后,戛然而止。   裴野:“……”   傅声:“…………”   “……”傅君贤:“小声啊,爸爸还是要提醒你,虽然现在爸爸不反对你们两个在一起,不过要有节制,至少白天别——”   “父亲!”   傅声忍无可忍,一把从笑得直不起腰的裴野手夺过手机,耳朵都飞上红晕。他几乎咬着牙对电话里的男人道:“不说了,我们还有事,先挂了。”   他挂掉电话,崩溃地把手机重重放在流理台上,一抬头,看见裴野含笑对他挑眉:   “还有什么事啊,你不怕他老人家误会?爸都说了最好白天不要,你还火急火燎地挂电话……”   傅声伸手要去捂他的嘴:“你还胡说?!——”   他的手伸出去,却被意外塞了一个东西在手上。傅声讶然,把东西翻过来:“这是什……聘书?”   青年把聘书翻开,反复看了好几遍,满脸写着难以置信。裴野嘻嘻哈哈的笑意慢慢消退,眼里的温柔如海浪退去后露出的细腻沙滩,一望无尽。   他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傅声耳畔一缕过长的鬓发,挽到耳后。   “沈老师拜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说,“看起来,往后也要叫你一句傅教授了,声哥。”   傅声低头看着聘书,良久才反应过来似的,怔怔地笑了一下,将聘书珍重地合拢。   “替我谢谢沈老师。”他轻轻说。   “这是你应得的,声哥。”裴野柔声道。   他们不再是刚才那样闹着玩儿的姿态,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傅声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野笑容慢慢褪去,眸中闪过一丝偏执神色,不由分说搂住傅声的后腰,掌心贴住单薄布料下微微凹陷的那一块腰窝。   傅声于是顺从地往前一步,回拥住裴野的脖颈。明明是被人搂在怀中,可傅声看上去却更像是安抚的那一方。他的手在裴野脑后从上到下摸了好几下对方的黑发。   “好啦。”傅声在他耳边道。   裴野把人抱紧,偏过头在傅声颈侧用力嗅了嗅。傅声忽然觉得他这样子更像一条大型犬了,不禁轻轻笑出来。   “别笑,”裴野一改方才的开朗模样,闷闷道,“一点也不好笑。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每次推门回家前都会心慌,我怕这一切都是我疯了之后的幻想,我怕如果……”   这几天他总是恍惚,喜欢出神地盯着傅声,对方视线离开自己分寸他心里就格外没有安全感,偶尔傅声回头看他时,青年才会迅速收起眼里阴沉的光,可即便如此,一切也都逃不过傅声的眼睛。   “没有如果。”傅声打断他,“你做到了,小野。从始至终,你都没有放开过我的手。”   裴野眼里的光越发深沉,喉结急促上下滚动。他掐紧傅声单薄的腰侧:“声哥,我们回卧室好不好。我好想亲你。”   傅声脸贴着他颈侧蹭了蹭,低笑:“父亲说了,白天不可以呀。”   可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裴野咬牙,恨恨地在傅声发间亲了一口,咬牙切齿地把人抱起来,往主卧走去:“那也回卧室。该午睡了。”   傅声挣扎不过,被半抱半扛着回到卧室,“丢”到双人床上,又被裴野欺身压下来,二人吻了个七荤八素。几番下来傅声早已经招架不了,感觉有一只狼犬压在自己身上乱咬乱舔,又喘不过气来又觉得好笑:   “小野,小野……!”   裴野这才撑起身子,有些阴郁地看着他:“都说我是狗了,让狗咬两口又没什么大不了。狗就是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心爱的玩具没有被弄丢的。”   玩具这个比喻有点怪,不过看在心爱的这个前缀上,傅声选择不去追究:“好了,往后我听你的,按时吃饭睡觉还不行嘛。”   裴野这才稍稍满意了一点。他从傅声身上下来,坐在床上。   “声哥,我其实希望你还能风风光光地当回你的警察。”他说,“这两天我总是自责,当初我要是处理的更好一点……”   傅声也坐起来:“我在亲军派手底下这个事实永远也不会变,就算沈辞知道我的心思,也总会有人不理解。现在的处理方式已经是最完美的了,更何况,我真正想做的也不仅仅是当一名警察,我想实现的事情,也不非得靠特警这个职业实现。”   裴野想捏捏他的脸,想起对方已经不再是那个任自己搓圆捏扁的孩童状态的傅声,悻悻收手:   “那你想怎么做?”   傅声微笑:“还记得救尽欢出来时,转移安置他的那个房子吗?”   裴野:“你是说,我送给你的那一间独立的二层门市?”   傅声点点头。裴野愣了一下:   “声哥你的人生理想,难道真是开个咖啡厅?”   傅声不语,抬手反在裴野脸上掐了掐。   “喂!”裴野叫起来,“老婆你干什么,你的alpha脸上有红印子,传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小心外人说你家暴……”   傅声噗嗤一乐。   “当然不会。”傅声说,“我早就想好了。未来我要做的,是我这一生很早就想实现,却一直没机会完成的事。” 第116章   一个半月后。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小院门口炸开, 徐怀宇捂着耳朵,一路小跑,推开一楼的门:   “好家伙, 真热闹!我是不是来晚了?”   门口的招牌上清楚写着“解忧事务所”五个大字,一楼却被布置成咖啡馆似的, 实木风格的温馨装潢。   听见徐怀宇开门的声音, 柜台后的帘子掀开, 一个梳着浅色高马尾的青年走出来, 笑着对徐怀宇打招呼:   “来得正好, 怀宇。”   徐怀宇喊了句声哥,咧嘴一笑:“开业大吉啊, 声哥!”   一楼没有“客人”,只零星站着坐着几个熟悉的面孔。经过这段日子,这些人徐怀宇大概都认识了个七七八八。   傅声穿着一身剪裁合身的西装,衬得身材一如既往挺拔修长。他绕过柜台, 走过来结果徐怀宇递上来的贺礼,一面对他笑道:   “等人都到齐了,我领着你们在这儿参观一下。这一楼将来就作为咖啡馆,多少算做一点收入, 当然了,最主要的‘业务’还得是在二楼接待客户……”   “客户?”徐怀宇不解。   “就是接待一些比较棘手的业务, ”傅声解释完, 拍拍他肩膀,“比如……”   “嗐,就是私家顾问,听说过没有?”   一个大嗓门横插进来,吓了徐怀宇一跳。   定睛一看, 原来是赵皖江。后者推着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从桌边凑过来:“福尔摩斯知道吧?我们小声以后就是干这个的!”   傅声失笑:“二哥你别胡说。”   “这怎么胡说了?小声,就你这水平,这经验,要我说在特警局早就屈才了,还是出来自己单干更好,又自由,又比我们赚得多!”   坐在轮椅上的是韩总。韩景谦的腿其实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已经不能参加高强度的一线任务,不过他现在十分享受被赵皖江等人推着的感受,自以为受到了皇帝一般的待遇,时常把伤腿拿来夸耀。   韩景谦的大嗓门更是不遑多让:“就说七组的兄弟吧,阿顺和我现在是必须得退役去做预备教官了,赵二这傻子居然还调去了刑侦,就连于静伟这浑小子都要当上副组长了……简直不可思议……”   “怎么了,那不是还有陈言心当组长呢吗?”赵皖江打断了韩总的长吁短叹,“而且我怎么就不能当好刑警了?师父都批准了,他说我一定行!”   两个大嗓门你一言我一语就要掐架起来,柜台后的门帘再次掀开,一个金发碧眼、穿着侍应生西装马甲的omega大步走出来:“两位警官,能不能麻烦小点声?我在后面备餐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两个五大三粗的alpha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不敢吱声。   徐怀宇的眼睛瞪大:“声哥,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应聘的服务生,还是个混血?”   傅声无奈一笑,示意他坐下:   “这是之前营救行动的时候,顺便认识的朋友。他还有个男朋友呢,人在武装部,上周刚刚升职,什么时候见面了介绍你一起认识一下。”   徐怀宇点头:“好啊!声哥你知道吗,最近H大复课,回去之后我简直成了我们学院的风云人物!光是咱们俩在别院碰见有人来暗杀这事,我就已经讲了不下十遍……”   大男孩兴奋得喋喋不休,傅声一面听着,只是笑而不语。   没说几句,一楼的门再次被推开,一对身影走进来,其中一个留着半长黑发的青年对傅声挥手:   “恭喜呀声哥!瞧瞧我们给你带来的好东西!”   是瞿清许和闻序。傅声一边招呼谢尽欢再去倒两杯水来,一边结果闻序递上来的一份文件:“多谢,这是什么?”   他刚翻开,便听见旁边闻序笑着补充:“听说你开了这个解忧事务所,我和卿卿想着,以后你调查的时候少不了有很多受限的地方。”   “所以我和卿卿这段时间在国安和检察院跑了两趟,给你弄来了这个多部门联合授权证书。傅警官——哦不,傅顾问,未来你能施展的天地,可比从前在特警局广阔得多了。”   傅声意外地抬起头。瞿清许笑眯眯地拍拍他后背:“别客气,将来你这事务所做大做强了,说不定咱们两个还有合作的一天呢,我可期待得很呀。对了,今天事务所刚开业,晚上有没有聚餐什么的?现在点菜来不来得及?”   “你别累着声哥,人家前段时间刚恢复过来,要是有个好歹,小心裴野找你不痛快。”闻序笑道。   傅声笑了,刚想回答,忽然二楼楼梯传来噔噔噔一阵脚步,某个染着红头发的青年双手插兜快步走下来,衬衫扣子十分浪荡不羁地解开两颗:   “小傅老师你这事务所可真不赖呀,我看了一圈,连一些技侦的设备都……哟,这么一会儿功夫,人就都来了?”   沈辞抬手挨个和来庆贺的人打招呼,又走过来看看傅声手里的授权证明,努努嘴:“不错,有了这个证明,更如虎添翼了。”   闻序:“看样子,沈议员也带了类似的‘贺礼’?”   沈辞舔了舔牙齿,神秘兮兮地一笑:“不瞒闻检查你说,这事务所开业前,贺礼的事可是愁坏了我。也算是破天荒第一次,咱们动用了一点……”   他从裤兜里拿出一只手,比了个小动作:“正义的小手段。”   来道贺的小情侣皆是一愣。   傅声笑出声来:“沈老师逗你们玩呢。他今天来,就是为了我从前在特警局的档案问题。”   瞿清许:“特警局的档案?”   傅声一哂:“毕竟‘猫眼’这个身份已经是过去时了。还得多谢沈老师,帮我把档案里不该出现的痕迹抹干净,从今往后没人再能知道‘猫眼’乱七八糟的过去了。”   沈辞在旁边配合地点头:“这样一来,小傅老师以后还可以作为特警局的外聘顾问参与办案,放心,不会再有谁来质疑他身份的。”   瞿清许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   “等等,”他疑惑挑眉,“咱们聊了这么半天,裴野呢?裴警官——”   “现在应该叫裴警长了。”闻序适时地插嘴。   “对,这位搅动风云、大名鼎鼎的裴警长呢?”瞿清许抱起胳膊,“怎么唯独看不见他?”   这么一说,屋里的人这才发现,解忧事务所内的不对劲究竟从何而来。   傅声倒不是很着急似的,反而摆手示意二人找地方坐:“好了,今天难得大家都在,一会儿我做东,请大家……”   “声哥,你别逃避问题呀!”瞿清许不依不饶,“那家伙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到底跑哪里快活去了?再说,最近不是他一直嚷嚷着你身体不好,我们谁想叫你出来吃个饭他都不让,生怕你冷着累着的,现在倒好,连个人影也不见!”   傅声无奈:“父亲刚刚回国,特警局好多事情要忙,他抽不开身……”   瞿清许还想说话,忽然闻序在旁边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口,青年这才悻悻闭嘴,扭头看去。   风铃随着玻璃门拉开灌入的微风,发出清脆的叮铃声音。满屋子人都和瞿清许一样,抬头向门口看过来——   “打扰了,请问这里就是,解忧事务所吧?”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立刻有些别扭起来。   瞿清许登时大失所望:“哎哟,我还以为是那小子呢……”   “嘘,说什么呢,这可是第一单生意,好兆头……”   然而就这两分钟的功夫,院子外已经停下好几辆车,眼看着有好几个人向一楼大门走来。   傅声轻微一怔,而后上前同男人握手:“先生您好,我是解忧事务所的顾问傅声。有什么需要委托的业务,可以跟我到楼上详谈。”   “好的傅顾问,看样子……我应该是第一个吧?”   松开手时,傅声听见男人道:“幸亏我停车速度快,要不然不知道还得排队到什么时候。我这个事情还真有点麻烦,警察那边说按照联邦法律可能达不到立案条件,说来也巧,有一个年轻警官向我推荐了你这里,让我碰碰运气……”   傅声这下子真的怔住。他听见背后传来赵皖江的笑声:   “这臭小子,算不算是利用职务之便给男朋友谋私啊?”   傅声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对男人微笑:   “这边请,先生。”   一小时后。   两个身影从楼梯上一前一后走下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一边下楼,一边频频回首,满脸感激:   “傅先生,我来找您真是找对了人!原本在你这里开业之前我就听不少人推荐过解忧事务所,那时我还纳闷,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私家侦探,怎么会这么有口碑……”   “先生您放心,您的这种情况不怎么棘手,我会尽快帮您解决。”   傅声淡淡一笑,跟着这开业来的第一个客户走下楼,来到门口。男人推开门,临走之前不忘双手合十:   “多谢傅顾问,如果能找到,我一定另有重谢,拜托了!”   说完男人跨出门槛离开了。傅声目送着客户走出小院,这才想起什么,回过身。   已经是下午,来给他祝贺的几个朋友都坐在楼下桌边闲谈,桌上摆着好几个空了的咖啡杯,韩景谦仰着头靠在轮椅里呼呼睡大觉,谢尽欢正在哼着歌擦地。   看见傅声把客户送走,徐怀宇最先反应过来:“太厉害了声哥,我就知道这些对你是小菜一碟!”   傅声顿时感到不好意思:“抱歉啊各位,和委托客户聊了太久,把你们都晾在这……”   这动静把睡着的韩景谦都吵醒了,后者抹了把脸,撑着扶手坐直:“别说,还真聊了挺久……小声,外面还有那么多客户呢,第一天就要被踏破门槛,明天不请我们吃一顿好的?”   “当然了韩总,我亲自下厨。”傅声笑笑。   “别惦记着下厨的事了,你家那小子现在可舍不得你为了别人沾一点油烟味吧?”   韩景谦揶揄完,看傅声一时哽住,哈哈大笑,“好啦,我们不在你这里赖着了,明天还是特警局旁边的老地方,不见不散啊!”   一行人起身告辞,赵皖江仍旧负责推着韩景谦的轮椅,等人差不多都走光,男人与傅声擦肩而过时,才对他眨眨眼睛:   “小声,刚刚这委托,是不是有些不好办的地方?”   傅声侧目看了赵皖江一眼:“还好。”   “真的还好就不会聊这么久了。”赵皖江笑嘻嘻的,“吃饭的事情不用听韩总起哄,你查案要紧,啊。”   傅声愣了一下,看着赵皖江推着人,开门离去。他站在原地默默望了一会儿,这才回头对打扫卫生的谢尽欢温和道:   “尽欢,东西放在这,不用收拾了。你去找何顾吧,明天叫上他一起来,人多热闹。”   *   十分钟后,那个omega服务生的身影也在院子外消失不见。   傅声站在二楼窗口,看着谢尽欢的身影在街口一晃而过,这才转过身,走进办公室。   赵皖江是对的。他作为昔日警备部的王牌,作战经验丰富,对付过不少穷凶极恶的歹徒,可再怎么神通广大,有些事情离开了公权系统的辅助,终究有些寸步难行。   私家顾问,听着威风,可实际处理起委托案件来,难度绝不亚于那些出生入死的任务。   ……   当晚,重山区某巷内。   叮咣一阵巨响,两个人影轰然摔进垃圾箱中,哭爹喊娘地大叫,唯一一个还有行动能力的步步退后至巷尾,脚一蹬攀上墙,边爬边见了鬼似的回头:   “你,你是什么人?我们躲了三个月,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狭窄巷口,一个梳着高马尾的青年逆着街边的灯光,站定在原地。风吹起青年垂在背后的发梢与熨烫利落的西装衣摆,对方冷白而俊美的脸浸在阴影里,唯有瞳仁泛着琥珀色的幽亮。   青年看着狼狈逃窜的人,往前走了一步。   对方手一抖,不顾两个在垃圾箱里挣扎的同伴,吓得大叫一声,翻过墙扑通一下跳到另一边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抓捕者并没有追上去。他转而走到那个巨大的垃圾箱旁,微微垂眼,看着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两个“逃犯”。   满地狼藉,空易拉罐滚到黑色漆皮短靴边。其中一个逃窜者颤颤巍巍抬起头,目光顺着那包裹在笔直西裤中的修长双腿艰难向上,不小心与抓捕者浅色的双眸对视,随即一个寒颤,下意识止住呻.吟声。   抓捕者弯腰,戴着白手套的手从散落在地的垃圾中拾起一个小小的芯片。抓捕者骨骼匀长的手指轻轻拂去芯片上的落灰,整个过程中对方面无表情,动作优雅。   风吹过窄巷,抓捕者看了眼那芯片便将其收起来,轻轻拢了下被吹起的西装,单手将扣子随意扣好。剪裁合度的外套勾勒出青年纤韧却劲瘦的腰肢与极其优越的肩颈线条。   逃窜者缩在一堆零落的垃圾中,被那双无机质般寒浸浸的眸子盯着,整个人瑟瑟发抖起来。   这样一个看起来漂亮得像个艺术品似的、清冷苍白的omega,就在一分钟之前,以一敌多将他们这些被花钱买凶的专业杀手打了个落花流水,连窝藏数月的老巢都拜此人所赐,成了一片废墟。   一个荒诞却强烈的念头划过脑海。逃窜者咬紧牙关:   “怪物……你究竟是,怎么做到……”   然而过了好几秒,抓捕者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但没有回应,甚至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眼神有种任务完成后百无聊赖的平静。   终于,青年俊秀的眉微蹙起来。   一刹那间,逃窜者吓坏了,还以为这是自己死到临头的征兆。   但出乎意料,他看着抓捕者阖了阖眼,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复健效果还是不大好么……唔。”   傅声掩住嘴唇,轻轻咳了两声,垂下眼帘。他无视地上那两人错愕的目光,从外套兜里拿出手机。   真可惜,他心里说,还是让第三个人跑掉了。逃走的人必然会提高警觉,加上自己如今身体素质还没完全恢复,想要抓住那条漏网之鱼,恐怕还需要两天时间。   这样一来,明天晚上答应好的聚餐计划,不知道会不会泡汤。   放了朋友们的鸽子总归不好。要是有轮渡的权限就好了,可总不能第一个案子就打电话去向父亲借密钥……   屏幕荧光照亮了青年清俊漂亮的脸,傅声反而幽幽叹了口气。   这连着叹气不要紧,地上的逃窜者却脑补了自己惨不忍睹的下场,两股战战,抽抽噎噎起来,丝毫不知傅声脑中想着的全是些不着边际的琐事。   真难办。说起来,自己这个轮渡的第一研发人,现在居然要另起炉灶,这真的对吗?   傅声鼓腮吐了口气,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肩胛,熟练地拨下首都的报警电话。电话里响了几声,随后接通:   “您好,这里是首都警——”   还没等说完,接线员的声音被一长串警笛声掩盖。   傅声愣了愣。   民主派上台后,警备部的效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了,电话刚打通就光速出警了么?   他转过身。只见两辆警车停在外面,一辆是重山区警署的,车门打开,两个普通干警下车,对傅声敬了个礼:   “傅顾问辛苦了,这两个人接下来由我们带回去审问就好。”   傅声皱眉,看着两名警察说完放下手,拿出手铐向垃圾堆里的两个逃窜者走去,想叫住他们问问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现在是特警局的兼职聘任顾问,可等他看见另一辆停着的车时,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是特警局的外勤警车。   傅声眸子亮了亮,走过去,在副驾驶车门外停下脚步,却并没有立刻拉开车门。   方才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疏离一扫而光,青年嘴角慢慢上扬,眼里露出温柔的笑意。   副驾驶车窗摇下来。一个穿着警服的黑发青年摘下墨镜,懒懒抬手对傅声敬了个不大标准的礼,有些邪气地一笑。   “傅顾问晚上好。”裴野勾起唇角,“听说傅顾问接了个疑似买凶又致人离奇走失的委托,我在想,为了明天赴约去和二哥他们吃饭,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载傅顾问一程,去警局用轮渡查查附近的监控呢?”   傅声看着裴野臭屁的样子,一个忍俊不禁,低头笑得肩膀发抖。   裴野也跟着笑,对他扬了扬下巴:“傅顾问,傅首席?上车。”   傅声哎了一声,开门上车。裴野倾身帮他拉过安全带,alpha高大的身影倾覆过来,傅声下意识垂下眼睫,裴野替他扣好安全带却不急着回去,大手撩起傅声耳边的鬓发:   “我就知道我给声哥选的这身衣服,颜色很衬你。声哥今天好美。”   说着他作势要亲,傅声一颤,把人轻轻推开:“快开车。去查监控呀。”   裴野被推回去,不情愿地挂挡,拉下手刹,噘着嘴嘟囔:“老婆真小气。”   傅声一个激灵:“咱们局里的车内有行车记录,录着音呢!”   裴野哦了一声,瞥傅声一眼。   “可是我今天给你介绍客户,还带你去查监控,声哥要怎么答谢我呢。”他问。   诡计多端的血鸽啊,傅声心里暗想。可他嘴上还是顺口哄了句:“回家再说。”   裴野握住方向盘,听见这话,眸光一动,笑了。   “嗯,回家再说。”他扭头望着傅声,一字一顿,“回我和声哥的小家。”   傅声愣了愣,随即笑靥温柔。   “对,”傅声说,“回我们的家。”   发动机轰鸣,车子缓缓启动,朝着宽阔大道的尽头驶去。   朝着万家灯火的方向,朝着心有所属的方向。   朝着家的方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