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茨】低情商直男掰弯教材示例   作者:Y兽永不为奴/Y兽要努力变强   文章类型:生子,先虐后甜,HE   推荐词:   没有过远行,但不懂归途。 第一章   茨木再一次停下了解衣服的手,有些窘迫地盯着地面,“吾友,吾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酒吞挑眉:“反悔了?”   茨木挺直背脊,坚定地摇摇头:“吾友的信念即是吾之信仰,吾怎么可能会有二心!”说罢手便再一次气势汹汹地扯上里衣,裹在脖颈处的衣料装模作样的颤抖几下,他又一次停手,有些局促喃喃道:“不妥……不妥……”   酒吞双眼一斜,没好气道:“你既然这么不愿意就算了吧。”他用脚踢了一下床边茨木脱下来的一堆东西,“穿上回去吧。”   茨木急道:“吾的身心永远追随吾友,从未想过反悔!是这衣服的毛病,浅薄衣料受不住吾友气势磅礴,蜷缩在吾身上不敢——唔!”   酒吞眉头一皱捂上了他的嘴。   “直接说你愿不愿意。”   “唔唔。吾友……唔……”   “不准说话,只准点头或者摇头。”   酒吞一只脚蹬在床榻上,一只手堵着茨木的嘴,两个人的脸只隔着一个手背的距离,茨木明亮又带些蠢直的眼神直接戳到酒吞脸上,让他有些心虚,但他心里默念,蠢不是万恶之源,只蠢在一个地方就既刻意又很恶意了,所以无论如何,他依然尽力维持双目怒睁的状态盯着茨木。   看着茨木点了点头,酒吞拿开手,指指他的衣服,“那现在闭上嘴,继续脱。”   茨木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一抬头看见酒吞紧紧地盯着他,立马低下头乖乖地撕扯着里衣。   上衣很容易,只需扯开一个绳结,他轻轻一拉,衣服便如幕布一样打开,露出胸腹部的肌理。他依然局促,微微缩着身体,胸前挤出一道浅沟,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蜿蜒向下,腹部紧实的肌肉像整齐的牙一样排着,腰侧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新的旧的直的弯的交错罗列。   说实话,安静下来乖乖坐在床上的茨木让酒吞十分中意。   酒吞俯下身,双手贴在茨木的腰侧,往上一撩,上衣便如蝴蝶一样飞离了茨木的身体。   “吾友……!”茨木瑟缩了一下,一咬牙仰头气若洪钟道:“吾尽你支配!”   酒吞的两只眼睛还在茨木的胸上钉着,两只手还在茨木的膀子上贴着,突然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一下子什么都没顾忌,低头就在茨木的一边乳首上咬了一口。他老是觉得这该死的两点是在勾引他,每每茨木这个脑子里缺根弦的喝醉了酒只穿着里衣往酒吞身上一贴,那两点便直接隔着衣服戳到他身上,有时候茨木还爱乱蹭,酒吞把他推开他还更要死活黏上来,蹭得酒吞脸热心燥,又不能直接按在地上把他肏了,毕竟酒后乱性犹如趁火打劫,酒吞虽然不道义,但也不是禽兽。现在他得了这个机会,就像报复似的在那一点大力舔咬。   茨木呼吸有些急促,叫道:“吾友……吾友……”   酒吞嘴里含糊着:“闭嘴,你这具身体,今天可都是我的。”他的两只手在茨木腰上游来游去,惹得白发大妖脸色酡红。   茨木又叫:“吾友,吾友!”   酒吞狠狠道:“你给我闭嘴!”   茨木小声道:“吾友,你不要只弄这一边,吾的这边,也难受的很。”   酒吞抬头一看,顿时笑出声来,茨木仅剩一只左手撑着身体,腾不出手抚弄,另一边的乳首已经硬如果实,翘挺起来。鬼王雷厉风行,立刻将嘴上移到茨木唇上,伸出舌头就把那张几乎天天都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的嘴撬开堵上了,他早都想这么做了,趁着这个机会,他的舌大力在茨木口腔翻弄,两手一边一点放肆揉捏,顺其自然地就从胸上揉捏到了腹部又到了下腹部,茨木嘴里被搅弄得头昏脑涨,身上被搓得燥热不堪,眼中水光潋滟,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这也不怪茨木,这只妖怪一根肠子从头直到尾,整天想着与挚友切磋与挚友喝酒与挚友看风景与挚友整理大江山,哪里有其他的心思去寻花问柳。像这样如此激烈的,真正意义上的风流事,他还是受的头一遭。   这个吻总算是结束了,茨木还没回过神,只会盯着酒吞喘气,突然感到后穴一凉,才发现他的裤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褪了,并且酒吞正将沾了膏脂的手指往后面挤。   酒吞直接把他推倒在床上,慢慢将手指挤进去。   “如何?”酒吞边推边用另一只手在茨木大腿根部来回抚摸,偶尔安抚一下他腿间颤动的小鸟。   茨木安静下来,只是压抑着沉吟。   “现在倒是安生下来了?”酒吞淡淡说道,手指在他后穴抠弄了一会儿就抽出来,将自己的裤子褪了下来,深色的肉棒急不可耐地弹出,作势就要往茨木后穴埋。   酒吞突然抬起头想看看茨木的反映,却见他直直地盯着自己腿间的柱状物张着嘴微微轻喘。酒吞立刻就有些不自在,恶狠狠道:“怎么?吓傻了?”茨木迷蒙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边喘边道:“吾友不仅体魄强健,就连**都生得如此气概不凡,这长度当真令我自愧不如,这分量……啊……哈……吾友!”-   酒吞没有耐心听他叨叨,直接抬起他的腿就将自己的东西送了进去,后穴虽然浸润膏脂,想要进去却并不容易,一个憋一个胀,一时间两只妖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长度,这分量……哼嗯……我现在就给你感受一下。”酒吞一边艰难地把东西往里送着,嘴上还逞着强。茨木后面憋胀得难受,一手抓在酒吞腰上,仰着脖子咬着嘴唇嗯嗯哼着。一时间茨木灼热的穴肉紧紧咬着酒吞,双方都不好过,他干脆放弃进入,转而啃咬对方的脖颈,撩得茨木轻轻哼叫,浑身痒意难耐,不由自主地便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捏弄。   酒吞趁着他夹紧的臀部略微放松,手便贴着他的腰线移至大腿内侧,一边揉捏一边全送了进去。   两只妖怪同时哼了一声。酒吞慢慢进出了几下之后,便无法自制,快感噼里啪啦从下身蔓延到四肢百骸,热棍硬如钢铁,把茨木桶得哆哆嗦嗦,叫出的声音打着颤,断断续续。   大妖被压在床上,白发四散凌乱,眼里泛着水光,半张着嘴急促地喘息,被顶得狠了就断续地叫几声“吾友”,手紧紧扣在酒吞背上,微微颤抖。酒吞的手顺着他腰侧上下地游,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跟这具所触的身体类比的,说像棉毛却又更韧,说是温玉却又更柔,通身摸起来的感觉又处处都不一样,泛着薄汗在酒吞的手下黏黏糊糊,像专门为他打造的一样,处处都契合。   隐忍的呻吟突然拔高,茨木颤抖着弓起身体,一口咬在酒吞肩膀上。这上下两只嘴同时一咬,激得酒吞浑身一颤,闷哼一声将茨木往怀里一按便泄在了他的体内。   他们维持着原姿势在榻上喘了一阵子。   酒吞推了推瘫在榻上的妖怪,“起来,去洗一洗。”   后者反而小心翼翼地躺平,费力八叉地抬起了屁股,道:“吾友,你的精华可不能就这样浪费了,吾这样留它一阵子,孕出妖胎的机会就大一些。”   酒吞心里好笑,心想这蠢货还真以为自己能育出个孩子,都是人化鬼,神化妖,就是想要繁衍出个小鬼,也要在一个女人的肚子里长出血肉,才能承载妖气化为己用。他射进去一大股子阳精,妖气到是有了,血肉从哪里长?他也就是随口编个理由哄哄茨木,那傻瓜还真当真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茨木爬起来清洗身体,过后便在酒吞身边坐着,异常乖巧安静,平时满嘴赞美挚友的车轱辘话像突然跑丢了一样,只是盯着身前的桌子发呆。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酒吞喝酒没有了背景音,安静得有些不习惯,他瞅瞅茨木,惊讶地发现这个被他称作“脑壳里面都是酒”的蠢货居然会发呆了。他看着茨木呆滞的脸,忍俊不禁,于是在他胳膊上推了两下,递给他一大碗酒。 第二章   一切事情的起源应该追溯到一个月前,天邪鬼绿路过河边时不小心踩到了正在睡觉的狸猫,于是便被那个小个子妖怪按在地下狠狠地揍了一顿,天邪鬼绿气氛不过,又争斗不过狸猫,便写下一纸诉状将狸猫告上俗称大江山法庭的大江庭,其中描述自己“被莫名暴打,头破血流,万念俱灰,泪流成河。”大江庭和大江山实际管理权兼和,首脑有三,一是甩手掌柜酒吞童子,二是一根大肠茨木童子,三是好吃懒做星熊童子。这点破事肯定到不了鬼王桌上,星熊呵欠连天地随意看了看,随手拾掇起毛笔就打了个叉,意思就是“屁大点事,自行解决。”   天邪鬼绿怒而奋起,四处奔走集结了自己的青赤黄三同胞,合力将狸猫吊起来抽了一顿,还把他的酒瓶子打个稀巴烂,四胞扬长而去,四处宣扬,一时间整个大江山都知道狸猫因得罪天邪鬼被揍出了屎,从此以后大江山的小妖怪们看到天邪鬼就有点不自在,胆小地s甚至绕其行之。   酒吞听说了这件事,也没放在心上,顶多就是和茨木喝酒的时候将这事作为谈资谈笑几句,谁知那家伙一听这事,居然眉头一皱,抓着酒吞的胳膊道:“吾友,吾前些日子去邻近山头四转,居然发现有几座邻近大江山的山头被一群镰鼬所占,这妖怪虽小,但数量繁多,原本栖息在那几座山头的大妖不堪其扰,纷纷出离。”   酒吞干了一碗酒,心想关他屁事,那群老鼠能不能过他的结界还是一回事。于是抽出被茨木抓着的手,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茨木道:“吾友,是时候壮大大江山的势力了。好虎也怕一群狼,大江山繁华兴盛,保不准有人偷……唔哼……”酒吞听得不耐烦,捏着他的下巴就给他灌了几口。   “你的意思是让我像那群老鼠一样去繁衍一山的崽子?”   刚说完这句话酒吞就觉得哪里不妥,立刻收了嘴:“好了,我现在不想谈这个,喝酒。”   茨木一拍大腿,两只眼睛闪着光,兴奋地喊:“吾友!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等喝完了酒,吾立刻就去为你寻找合适的妖怪给你育崽……”   砰,酒吞手里的酒盏被硬生生捏碎。   “滚。”他说。   几天之后,茨木拎着一只生猪那么大的蛤蟆回来了。   “吾友!莲池那里的蛤蟆水妖全都是这只畜生的子嗣!有成千上万那么多!”   酒吞被气得直笑,道:“你自己都说那是只畜生,还要我和它交配?”   茨木瞪大眼睛,理直气壮,“吾友,它现在是只畜生,是因为受了惊吓暂时化不成人形,吾友且等片刻。”说着他将蛤蟆往地下一摔,怒道:“你这遭嫌弃的畜生!还不快快化形!”蛤蟆四仰八叉的往地上一躺,口吐白沫昏死了过去。   茨木和他的蛤蟆一起被扔了出来。   又是几天,酒吞心里莫名发慌,还没等他一口气叹出来,茨木又给他领回来一只人鱼。   “吾友!吾友!”   还没等他兴冲冲地跑进来,酒吞就摔上了门。   隔着门他听见茨木对着人鱼嚷嚷,“吾跟你嘱咐过吾友眼界高端,要你化形去入得上他的眼,你怎敢这副样子折煞吾友?”人鱼哭哭啼啼,哀道自己不会化形。听着茨木的声音越来越远,酒吞才敢松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他知道依茨木的性子,这事没完。   果不其然,不出三天,他就见茨木挟着一个屁股极大的女人回来了。他提着酒葫芦转头就从窗口跳了出去,一路奔出大江山。   他原本想去平安京化形成人快活几天,又想那里七七八八的阴阳师又要搅他安宁。他又想到去荒川那地方躲几天,或者去找大天狗喝喝酒,又一想这些大妖怪的领地都有他们自己的妖气结界,他一去结界立刻就发生变化,明摆着给茨木打信号。   最后他想去他妈的,老子就回大江山,如果被茨木找到了,就先揍他一顿,然后再把那个女人的乳房割掉下酒吃。他蓦然又想起那个女人的脸上长着一颗大痦子,于是改变了主意,打算直接扔出去。   身心俱疲的鬼王打算去温泉那里泡个澡,他将葫芦放在脱下的衣物上,浸到了泉水里,还没来得等他舒展一下筋骨,就看见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随后露出了一只艳红的角和茨木的白毛大脑袋,显然他刚刚将头伸出来,手正在将头发往后拨撩,眼睛还没睁开,酒吞条件反射地抬腿就想岸上爬。   “吾友!吾友是你吗?”   酒吞背后传来噼里啪啦的破水声,随后他的腿就被一只手给拽住了。   “你快松手!”酒吞咬牙切齿道。   “不行,不行,吾友又要跑掉了。”   腿上的手丝毫没有松懈,酒吞感觉到那家伙居然把身体也贴了上来,他往后蹬了一脚,正中茨木左胸,力道不大,他的脚直接陷进茨木的胸脯里,那家伙应该泡了不少时候,身上温热湿润,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茨木胸前那一颗软中带硬的东西在他脚心碾了几圈,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个颤。   茨木以为他又要跑走,使出力气在他腿上一捏,酒吞感觉到一阵锐痛,回头一看,腿上已经被茨木的利甲捏出了几个浅浅的血口子。   茨木一见便忙不迭地将他推上岸,不顾自己还光着腚就低下头在他腿上的血口子上轻轻舔舐。他边舔边含糊着说:“吾友,你不要生气,是吾的错,吾不逼你了,吾会另想办法。”   酒吞哪里听得到他讲的话,腿上被一条温热的舌头伺候着,异样的麻痒断断续续地从下传到上,晃晃悠悠地在脑子里转了几圈就汇集到了下腹部。伤口在小腿上,茨木干脆跪在地上,背一弯头一低,锁骨下面就是胸,那两个小点就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着。   完蛋了,酒吞心想,他硬了。   鬼使神差地,酒吞说:“也不是没有办法,如果说育崽的话,我倒是中意一个,很合适。”   茨木一听这个就来了劲,问道:“是谁?吾这就给你带来。”   酒吞点了点他的脑袋,道:“你。”   茨木当时的表情就跟现在这发着呆的样子一模一样。 第三章   不论有没有感情,情事本来就令人欢愉,有了第一次,后面顺理成章。   比如两妖饮酒微醺,只要酒吞的手往茨木身上一放,不需他开口,白发妖怪就迷迷糊糊地将身上的衣服一扯贴上来在他身上磨蹭。在他们清醒时,只要周围清净,稍微聊几句天,身体上不经意地触碰几次,也能如干柴烈火般地滚到一起去。   这种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后酒吞才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他发现自己不是简单地对情事上瘾,而是对茨木上瘾,不仅仅是他的身体,就连心里都时不时的想着他。仿佛有一段是他又不是他的记忆蛰伏在自己体内,绰绰人影中只有那片白发看得真切。   他开始从头到脚重新审视跟了自己几百年的白毛妖怪,突然发现这个烦人的家伙怎么看都顺眼,哪里他都喜欢。酒吞捧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老心脏,开始迷惑起来。   他们照例喝酒谈天,茨木一边给酒吞倒酒一边兴致勃勃地跟他讲大江山这几天的奇闻异事,每说完一件事,茨木都要加上一句“这大江山繁荣昌盛,全倚仗吾友治理有方啊。”   酒吞手里端着酒盏,眼里不看酒,看着茨木。也奇怪,明知道是屁话,从茨木嘴里说出来就不太寻常。他突然就想着,如果有一天这个家伙不在了,自己该多寂寞。带着冷雪的影子一闪而过,他心里莫名其妙地一疼,连忙灌了口酒。   茨木安静下来,看着酒吞问道:“吾友今天怎么总是盯着吾?吾是不是哪里奇怪?”说着便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身上。酒吞看着他的鬼角,晃来晃去地甚是可爱,于是伸手过去轻轻握着,发现这角居然像流着血脉一样微微染热。茨木却浑身一颤,迅速抬起头将酒吞的手拿了下去,他红着脸道:“吾友,这里可不能碰。”   酒吞一笑,“你的哪里我不能碰?嗯?”他嘴上说着,手就又在茨木的角上磨蹭了几下。他越说不能碰,他就越想碰。   茨木没再拦他,咬着下唇身体微微颤抖。   酒吞拨开酒盏就将他压倒在桌子上,手从领口进去直接探到他的腰侧,茨木的呼吸已经很急促,撑着身体将嘴凑了上来,酒吞却一口咬上他头上的角。   “啊……哈啊……!”   茨木的反应异常强烈,直接颤着声叫了出来,眼睛里立刻水雾朦胧。他哆嗦着说:“吾友……吾友……不要再咬了,吾受不了。”酒吞充耳不闻,跪在桌子上将茨木抱起来接着舔咬,他享受茨木这样激烈的反应,茨木的手在他背上按得很紧,抠出了血口,他兴奋地想,谁都不能将茨木逼到这份上,除了他自己。   结束后酒吞将茨木的衣服往他身上一披起身洗澡。他回来的时候茨木还在桌子上躺着,居然已经睡着了。看来这次是累得很了,酒吞将他一路扛到泉里又搓洗了一遍都没醒,就连玩他的角也只听见哼唧了几声。   酒吞看着睡得四仰八叉的茨木,突然摇着头笑了出来,狭长的双眼被笑意挤成两弯墨色的月牙深潭。   那次以后好几天茨木都没再来过,酒吞天天把殿门开的两丈远,酒盏备好,酒坛开着封,恨不得再用个扇子把酒香给扇出去勾引。左等不到,右等不来,酒吞阴沉着脸揪来星熊陪酒。鬼王的眉头要拧到天上去,身边好像飘着冰渣,见他一来就把酒坛往他脸上一摔。   “要么喝,要么滚,要么喝完了就滚。”   星熊抱着酒坛吞吞吐吐,战战兢兢,坐立不安,汗擦了一层又起一层,正当他哆哆嗦嗦地思考自己是喝了再滚还是滚了再喝时,鬼王咣当一声放下酒盏气势汹汹地往门外去了。   “竟敢——还真敢——怎么敢——”他边走边用很低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着。   茨木蜷在榻上首尾不见,球一样,近看像只冬眠的白毛刺猬,一吐一吸深沉均匀,睡得正酣。   一团张牙舞爪的阴影渐渐逼近,他的身体抖了一下,似乎是被极震撼的力量冲击,立刻清醒过来戒备地四处张望。是酒吞,他的身体立刻一松,对着酒吞傻笑几声,叫了声“吾友”就又准备躺下。酒吞一把将他从榻上揪起来,怒道:“我这几日寻不见你,原来就是躲在这里睡觉?”   茨木惺忪的睡眼睁大:“几日?上次跟吾友交合,已经过了几日?”   “六日。”   “吾睡了六日。”茨木喃喃。   这个蠢货居然一连睡了六日,酒吞伸手钳住他的下颌,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瞳色也淡了不少,他眉头一皱,“你的妖力在流失,是不是那些阴阳师给你下了符咒?或者是招惹了什么喜欢下三滥法术的妖怪?”   清醒过来后,茨木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妖气正在往腹部凝集,强度非常之大甚至有一部分已经化为实体。很胀,令他很不舒服。而且由于缺少妖力的庇护,他畏寒疲乏,什么都不想做。   茨木想了想,突然大笑起来,对酒吞说到:“真不愧是吾友!”   酒吞莫名其妙,“什么?”   茨木兴奋道:“吾友!吾可能,已经育上了你的子嗣!”   “不可能。”酒吞冷冷道。   茨木将他的手拉过去覆在自己的腹部,酒吞感觉到他腹部的温度很高,妖力几乎像河流一样流向那里,凝集成一团,他闭上眼睛用妖力感知,那一团黑气中闪过一双赤色的眼睛,是一个妖胎!   酒吞脑子一震,连忙伸手扶着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想起来他骗茨木的那一番话:“大妖皆可化形,可为男子,也可为女子,所以即便你外在的属男性,在孕育子嗣时,身体自然能化出孕育妖胎的部分,由妖气实体化化作的胎儿,比先有实体才能承载妖力的那些要强大的多,所以说你,是最适合不过的一个了。”他努力想想,这些当时他以为是随口编造的话,其实是有所依据的,这是他早年在《百鬼奇谈》上面看到的内容,原本以为随意杜撰,谁知现在成了真。一时间,他头脑混乱。 第四章   大江山的藏书房一片狼藉,时不时还有几本书被扔到地上。酒吞急躁地在一列列书中翻找,终于眼睛一亮,伸手将一本已经黑皱的书抽了出来,他将书面上的灰尘弹了弹,放在旁边已经码好的书堆上,一同揣了出去。   那本风烛残年的书是《百鬼奇谈》,被一同带走的还有《妖胎长成历记》和《孕鬼百忌》等等。   大妖怪寿命长,数量少,繁殖力也低下,小妖怪喜繁殖,但是识字的少,寿命短,所以记录和讲解育崽的书籍很是稀少,酒吞翻箱倒柜找到的这几本,还大多是出自阴阳师之手。   酒吞一边翻阅这些书,一边觉得荒唐,但想想他在茨木那里明明白白感受到的,又不得不承认这些是真的,对这件事,他谈不上厌恶,更谈不上欢喜,只是意外。但是——窃喜——一股像尘封多年的种子要发出芽孢那样的喜悦慢慢浮现出来。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茨木怀里抱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崽子,温柔地笑着,突然浑身发暖,砰的一声,那颗小芽破土而出了。他忍不住微笑。   可别说妖怪没心,这是偏见,这是见识短,即便已经脱出形体出神入化的大妖怪也是有的,不仅有,还比人的大,跳得快。   他睁开眼睛,果真就看见了茨木,没有崽子,没有温柔地笑,没有那颗小芽,就是一个正睁着大眼盯着他的茨木。   他连忙将手里的书合上扔到脚边,脸上换成一副厌烦的样子,道:“你来做什么?”   “吾友,吾来找你喝酒。”茨木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哆哆嗦嗦地说。   茨木的脸色苍白,鬼角也发白,倒是头发没有那么毛躁,穿着软布料的衣服,身子缩着,看起来像是一团被冻成冰球的汤圆。   “你过来。”酒吞朝他勾手。茨木乖乖地坐过去,以为要给他酒喝,结果还没坐稳就被抓着角拽了过去。   “喝酒?你这个样子还想喝酒?嗯?”酒吞感觉到他的鬼角冰冷,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果然也没有一点热气。茨木被拿捏着弱点只能嘴上讨饶:“吾友,吾友,你不要生气,这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吾只是想讨一杯酒暖暖身子。”   “不行。”酒吞一口回绝。说罢又抬眼看了看他,问道:“你真的很冷?”   茨木点点头,又裹了裹衣服。   “吾友,这大冷的天,你还光着上身,你一定也很冷,吾分一件衣服给你好了。”说着他就哆哆嗦嗦地想要解开自己的衣服。   酒吞看着他的样子感觉好笑,茨木腹中的妖胎正在凝结实体,妖力流失严重,不够庇护他度过寒冬,这笨蛋自己冷,就觉得所有人都会冷。他按下茨木解衣服的手,勾住他的腰,道:“过来。”   茨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勾着裹在怀里,大妖怪的身体温度很高,心跳像打雷一样穿过两层皮肉敲到他的背上,激得茨木一颤,适应之后又觉得全身温暖,舒适极了。   酒吞裹着他,在他耳边说道:“我现在告诉你,从现在到崽子出生,你一滴酒都不能碰。”茨木点点头,断角搔得酒吞脸上微痒,他偏头一看,这傻瓜居然脸红了。其实茨木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是被酒吞温暖地一包,就被熏得不知东南西北,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   酒吞一口咬上他的角,惹得他一颤。茨木清醒过来,小声道:“吾友,这个地方真的碰不得。”   “那你给我乖乖听好。”酒吞恶狠狠道。   茨木点头如小鸡啄米,自从酒吞知道了他这个弱点,就逮着使劲拿捏他。但是想一想,就是没有这个弱点,酒吞想制他也太容易了,茨木不是个软柿子,酒吞也不是金刚手,应该说是凿子打凿木,一物降一物。   “你若觉得冷的话,我近日给你做一套厚衣服,还有,从你的破烂山洞里滚出来,到殿里住。”   茨木麻木地点头。   “嗯?”他突然抬起头,摇着头道:“吾怎么配得上……”   他最烦茨木翻来覆去说这个,抬起手就抓住他的角搓了两下,立刻清净了。   他不耐烦道:“我让你住你就住,不要那么多话。”言毕又看了看门外,殿门大开,太阳要死不活地照着,树林被冻得抖着黄叶子,一阵干风,地上的琐碎懒惰地挪动一点。他把茨木往怀里紧了紧,接着说:“再过几天下雪了,我独自一个看这些雪,实在无聊,你得陪着我。听到了?”   过了一些时候,他都以为茨木在他怀里睡去了,却听到一句“吾友,若是能年年一起看丰年瑞雪,该有多好。”   酒吞点头。   他突然怔了一下,一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涌现出来,太阳,树,茨木,大殿,声音,气味,触感,心脏的韵律,一切好像都曾经发生过。   他迟疑地开口,“嗯,很好。”   记忆中的声音和此刻重叠了。但还有多的,少的,似是而非的。   他皱起眉头急促地要求茨木道:“你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茨木靠在他身上歪着头,已经睡了过去。 第五章   鬼王殿一向冷清,酒吞不喜欢喝酒办事的时候有外人在场,很拘束,所以除了常年留在这里的几只打扫院子的帚神和整理东西的涂壁,大多数时间这里就只有他和茨木两人。   星熊就不必说了,除了一个月一次必要的觐见,他连家门都不愿意出,全靠几只提灯小僧给他运送文书,茨木说他一次,他就勤快几天,然后一切如常,几次以后,茨木也就懒得说了,只是多给他配了几只跑腿的小妖怪,还嘱咐他重要文书要好好保护,星熊嗯嗯应着,屁股好像钉在椅子上一样,誓死不挪一点窝,久而久之也这样随他去了。   现在茨木就要搬到大殿了,自然要和酒吞一起办事。酒吞就寻思着,以后不仅白天热闹,晚上也能与他把酒言欢,夜里还能同床共枕,甚至可以相拥而眠,再往下想,他就想到自己可以将手掌贴在大妖身上,将他裹在怀里,大妖的身体精壮,柔韧结实,在这个特殊时期可能会有些冰凉,他就可以将他暖热,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磨蹭他的角,逗得他哼哼唧唧地跟自己讨饶,在这个时候把手伸到他的衣服里去……啪,酒吞扇了自己一巴掌。   酗酒和贪杯还真不一样,前者他饮酒,后者酒逗他,不好。   好还是不好?   他兀自摸着自己脸上的红印思索片刻,后又在另外一边脸上扇了一巴掌。   隔天一早,茨木就背着铺盖卷到了鬼王殿,他肯定是要先见一见鬼王的。   酒吞用手指点着桌子,满意道:“把床铺一下就来殿里吧,我给你置了桌椅,你以后就在这里做事。”   茨木扫了一眼酒吞拼凑出的加长套桌和明显不配套的椅子,高兴地说道:“不愧是吾友!这桌椅也别具一格颇有新意,称的起吾友的风骨。不过吾需要先将房间安置一下,大致午后才能做事。吾友不介意的话,吾现在就退下了。”   酒吞走下来拎了拎他的行李,“不就是一个铺盖,能铺多久?”   茨木笑着指了指外面,“这些贴身的东西吾自己带着,剩下的他们带着。”   酒吞一眼望去,一排涂壁整整齐齐站着,背上都背着个不小的包裹。他心里一沉,问道:“你找好房间了?”   茨木点点头,“吾友的寝宫在大殿左边,吾的住处就在右边,这样不会打扰到吾友,做事也方便。”   “……”酒吞的脑子转得飞快。   见他不说话,茨木就当他默认,躬了躬身子想要退下,脚还没动,袖子就被拉住了。   “吾友?”   “……”   酒吞就恼这个鬼王殿为什么要建得这么大,分得这么多,只有一个大殿一个寝宫该有多好。他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不如住在我这里,做事更方便。”   茨木两只眼直戳着他等待下文。   抓着袖子的手紧了紧,酒吞搔搔头发,又挤出几句话:“你现在育着崽子,又什么都不懂。如果出了意外的话——”想了想他又改了口,“你现在妖力薄弱,难以自保,不如离我近一点,我庇护你也十分方便。”   “吾——吾不需劳烦吾友。”   听出他的语气有些低落,酒吞又劝他:“你的妖气用来庇护崽子,就需要我来庇护你,生出来是我的崽子,我不吃亏,你也没有错,不需要感到耻辱。你反过来想一想,若是真出了意外,崽子有了事情,不仅我不会放过你,你自己能好过吗?”   说起来酒吞口口声声的崽子崽子,其实要真有了事情,他也不会怎么样,毕竟崽子现在还是虚的,茨木是实实在在陪着他的,但是他堂堂鬼王能说出“我贪图你我要你陪着”这种话吗?   不能。酒吞理直气壮地在心里自己回答道。   茨木思索片刻,望着他眼睛发亮,“不愧是吾友!头脑聪明想事周到,吾还是不能望其项背。吾这就去放置床铺。”   看着茨木乐呵呵地走远,他才叹出一口气,也不只是因为心绪变了还是真的因为崽子,或是因为那颗小芽,他对茨木越发迁就,若要是以往,茨木不听话,他上去就是一脚,揍到他听话,现在却还要想着怎么哄着他,生怕他难受。   酒吞跟到寝宫,看着茨木将席子往地上一铺,枕头褥子就要往上盖。   他终于忍不住了,“难不成这床是个装饰品?还是你看不惯我非要睡在地上?”   茨木连忙解释:“吾友你不要生气,吾只是——”他突然刹住车,隔了一会儿,才红着脸小声说,“吾友,最近吾起夜次数变得很多,怕会惊扰到吾友。”   气势汹汹的酒吞瞬间泄了气,他真是被茨木这稀奇古怪的理由搞得哭笑不得,偏偏茨木还对这些芝麻大的事情十分认真,一本正经。   他把茨木的铺盖卷往自己的床上一扔,恶狠狠道:“给我乖乖整好。”看茨木似乎还有话要说,他抢先道:“闭上嘴!快点!”   茨木一声不吭地快速整理起来。   鬼王的寝宫不大,酒吞不喜繁琐,他自己的地方,当然是越方便越好,东西左放一个,右搁一双,围着他摆成一圈,长胳膊一伸什么都够得着。茨木在外总给人留下豪爽甚至毛糙的印象,自己的东西却都是整齐条理,酒盏都要从小到大排,大头向着酒吞。大江山的文书历记,全都经由他的整理。   茨木在做事的时候异常安静,身体坐得很直,他会凝一点点妖力将文书托起,眉头微皱,目光缓慢地在小妖怪们毫无条理的叙述语句中扫过,然后思索片刻,将鬼手化作一只人手,拿起毛笔蘸上朱砂在纸上批注。有时整理纸张,单手不够用,就化出另一只手帮忙。   那双人手应该就是他做人时的手,青竹一样又硬又直,脉络也是青翠又恬淡的,光看着便能让人身心清净。可惜里面是空心,跟他的脑子一样。   酒吞托着头看他,时不时嘬一口酒。   茨木抬起头,看着他的挚友微微笑着看向自己,也停下手里的事情与他对视着。   两只妖怪在一张桌上做事,只相隔半臂那么远,他们目光相互交缠,呼吸声也趋近一致,酒吞的眼睛就往下垂了垂,嘴角勾得更起,他等着茨木叫他一句“吾友”。   “吾友。”茨木轻轻叫道。   酒吞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莫名想要抱着他。   “吾友,吾能不能——”茨木顿了一下,酒吞的手已经蓄势待发——“吾能不能讨一杯酒喝?”   酒吞的脸立刻垮下来,原来他盯着自己这么久就是因为馋酒,他气得想当场就给这蠢货来上一脚,又顾忌着自己这一脚下去可能会一尸两命,就气愤地瞄上他的角。   茨木这次反应到快,先护住自己的角,缩着头道:“吾友,你不要生气。”   酒吞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喘着气像个愤怒的小牛犊子。   茨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这次他的挚友会生这么大的气,偷偷看他两眼,看他克制得辛苦,心底不舍,就将护着角的手放下来按在酒吞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吾友,你不要生气。这一段时间妖胎有了实体,要长血肉,吾经常觉得肚腹空空想要吃些东西,口中却十分苦涩,只想要一杯酒尝尝滋味,绝不多喝。”再看看酒吞没什么反应,又觉得自己是没说到点子上,使劲想了想,还是没什么头绪,挚友的脸一会儿一变,他的脑子又不怎么会拐弯,怎么转都跟不上趟。   他的头正疼着,突然就觉得头晕眼花,腹中妖力逆流,冲得他五脏翻腾。他瞬间脸色苍白,转过身呕吐起来。   这下子酒吞也没工夫气他,皱眉伸出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他看过那些书,知道妖胎凝气不稳,逆流妖气冲击会引大妖不适。   茨木吐完以后,撑起身子漱了口,不声不响地去打扫地上的秽物。酒吞招几个小妖怪打扫,又拉着他到大殿后面的花园里坐着。   “感觉好些了没有?”酒吞边说边在桌子上摆着酒盏,斟满两杯酒,递给茨木一杯。   茨木心里打着小鼓,也不敢伸手去接,他吞吐着道:“吾友,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吾现在受不得你的拳脚,你要是真的气不过,掰一掰吾的角好了,吾绝对不躲着。”说着他便把头伸了过去。   酒吞一面心疼他小心翼翼,一面又气他笨得无可救药,看着伸在眼前的脑袋,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就托起他的脸把酒塞给他,“可就这一杯,喝完就不给了。”   见他真的不生气了,白发大妖才放心地接过酒,嘴唇还没碰到酒盏,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铮亮地看着酒吞,说道:“吾友宽宏大量,吾真是不能比上吾友的一分一毫。”   “再不喝这一杯也给你没收了。”   茨木立刻闭上嘴咬上了酒盏。   酒吞看他可怜巴巴地一小口一小口嘬着,心里好笑,心想一会儿他要想喝,就再给他几杯好了。谁知茨木刚刚喝了半碗,就放下了酒盏。   “吾……吾过一会儿再喝。”茨木将手按在腹部,额头上冒着冷汗,还以为自己掩藏得天衣无缝。酒吞看他脸色不对,才想起来这酒混着他的妖气,茨木喝下去,激得崽子不安稳,这蠢货还以为他看不出来,估计是还想着一会儿再捡半碗酒喝。   崽子没什么关系,有了实体就不会被冲到,倒是这个蠢货难受得眉头都皱着,过了不久又吐的黑白颠倒。酒吞当着他的面将剩下的半碗酒干了,还把葫芦紧紧地封了个口。   茨木眼巴巴地看着,叹了一口气。   酒吞笑道,“不要那么不高兴,过几天山下过年,小玩意儿多得是,我带你去。”   茨木看他一眼,笑开了。 第六章   一张床,两只妖,两个枕头,两个被窝。   酒吞睁着眼望着屋顶的雕花格子,心里阴郁非常。茨木转过身来,看他睁着眼睛,笑着说:“吾友原来也没有睡着。”   酒吞斜了他一眼, “你把老子又吵醒了。”   “吾友,你可不要骗吾。你明明精神得很。”茨木把自己裹得紧,只露一个头,兴奋地像一条虫子一样扭来扭去,脸上眼中都是笑意。   “你干什么那么高兴?”酒吞转过头,也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   “吾友,吾在想着过几日平安京一定热闹非凡,各样的吃食都会有,一定能把崽子喂得饱饱的,他吃饱了能载妖力,生来就是磅礴的大妖怪,为吾友左膀右臂,助吾友开山辟河。”茨木越说越兴奋,眼睛也越来越亮,“若是他足够强大的话,可以离开大江山开拓领土,吾友的名号响彻阴间鬼界……”   酒吞伸手堵上他的嘴,冷着脸道:“你到底还让不让人睡觉?”说完一扭身,留给茨木一个缀着张牙舞爪火一样烈发的后脑勺。   “……”   茨木沉默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蠕动过去蹭了蹭酒吞,“吾友,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干什么要管我有没有生气?崽子高兴不就好了?” 酒吞本来不想理他,一听这话就觉得有点委屈,他处处迁就,陪他下山也是为了他高兴,谁知道这笨蛋一心一意都是崽子,崽子崽子崽子,小兔崽子,好像他自己真的就无关紧要,唯一的作用就是给了一个崽子一样。   白发妖怪的脑子就又转不过来了,也不敢贸然说话又惹酒吞生气。他把头也往被子里一缩,外面只剩下两只眼睛,慢慢思考该怎么哄挚友高兴。   然后他就睡着了。   酒吞等了很久,心里把给茨木下台的台阶都准备好了,背后一片安静。回头一看那家伙已经睡得昏天暗地,就差脸上再挂个鼻涕泡了,顿时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拳头紧了又紧,好长时间才把气给喘顺。   酒吞做了个梦,茫茫大雪中杵着一颗挂满了红色绒花的古树,树身一半站在艳阳里,另一半浸在冷月中。   日月怎么能同框呢?他正在心里疑问,一个从空处传来的声音答道:“日月能同框,星河也能倒转,只不过是你看不到那么远罢了。”   他拧眉,正要出口盘问是谁躲在暗处,却登时心里一冷,声音被扼在喉咙里——这不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吗?   一夜困梦,酒吞睁眼的时候身边空空荡荡,他也没急着起来,只是往床上一瘫。想想昨夜的事情,隔了一夜他又觉得有些可笑,真是芝麻遇到针柄眼,屁大点事都过不去,再想一想,也因为是茨木,要是换了别人,凭他无数个针柄眼都填不满的宽宏大量,才懒得去计较。   后花园的石凳上,茨木和尚打禅般端正地坐着,脸色跟稀拉拉的阳光一样苍白。   “你这是要求经问道?用不用给你念本经书听听?”酒吞在他身旁坐下。   “……吾友。”猛然听见他的声音,茨木有些意外,随即又略微虚弱地笑了笑,“吾友,崽子有了实体,妖气时常逆流,吾早上的时候经常会觉得腹中翻腾,十分难受,在这里坐一坐就会好一些。”   “……”酒吞看着他斜在晨光中的影子,过一会儿才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这里清早寒冷,你少坐一会儿。”   早上的凉风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一个上午茨木都是恹恹的,好像是被根细棍子撑着才能勉强坐到凳上,虚汗抹掉一层又起一层,时不时要转身呕吐,酒吞什么心思都没了,问他:“你天天都这样吗?”   “偶尔……可能……有时……”   茨木磨蹭着屁股往离他远的地方挪。酒吞拦住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声音听起来轻和不少,“你去院子里坐坐吧。我想起来再去找你。”   茨木顿了顿,张嘴似乎是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看着他傻笑两声,把话咽了回去。   离过年还有一阵子,两只大鬼偷偷摸摸下了山,平安京果然热闹,他们刚刚出了阴门,站在山腰上就能听见下面男女老少的吵嚷声,时不时能看见一两个烟花忽闪而过,天空像被炸开一个小口,忽明忽暗。待他们下了山,来到京都,就能看见一条条主街道两旁都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商铺大多都关了门,推着小车的摊贩却站满了路边,人们都在街道上吃喝玩乐,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化人的酒吞黑发紫瞳,身上披着厚厚的黑色披风,手执一副折扇,却没有那些纨绔样的玩世不恭,有时会拿起一个小玩意儿看一看,一行一动手脚带风,气势又风度,茨木的眼睛钉在这样的酒吞身上,扯都扯不开。   酒吞看他又盯着自己发呆,笑着问他:“你想说什么?”问出口又觉得没什么意义,这蠢货肯定又要说“吾友身形俊美气质不凡”这一类的话。   茨木道:“吾友为人身形俊美气质不凡。”遂又脱口而出,“一如既往。”   酒吞眯起眼睛,高抬下颌,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说:“一如既往?”   茨木的双眼闪烁,似乎也惊愕于自己刚才的话,怔愣地望着酒吞。酒吞用折扇拍了一下他的头,把他发直的两眼打活,郑重地说:“不说既往,要说后来。”   茨木立刻改口:“一如后来。”   酒吞说:“一如什么后来?”   茨木挠着头支吾了半天,“一如此刻的后来。”   酒吞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年年岁岁似今朝。”   茨木接不上他的诗,他的大脑运转阻塞,一团浆糊,该说的,不该说的,似有的,若无的,都拧在一团慢慢旋转,酒吞微眯的双眼狡黠,一点点谆谆善诱,要他把窝在心坳里的东西都挖出来,呈出去,他望着那双眼睛,差一点就缴械投降,他的心思太浅,像墨色如洗的大平原上的一只怀着秘密拼命奔逃的野兔,被高穹处的鹰隼用锐利的,寒冷的,却又玩味地目光俯瞰着。   茨木的脸色苍白起来,胃腹翻腾,皱着眉蔽身到一旁的林子里去呕吐。   酒吞想起昨夜梦境的后半段,万事万物都小如蝼蚁,极高的山也不过是一个墨点,他在风中飘荡,仰头是日月同顶,低头是芸芸众生,一枝缀着花蕾的弯枝被递到他眼前,清香阵阵,一个声音隐隐乎乎地随他飘摇,“……赠与吾友……一条春枝……”   茨木在河边清洗,发丝上水珠滚动,酒吞的神色缓和下来,站的离他近一些。   “这条街还算好看,到是可以去逛逛。烟花也密了,能入的了眼。”   茨木直起腰,白发被身后的烟火衬着流光溢彩,脸和眼睛都是湿润的,就这么定在岸边望着酒吞。他握住酒吞的手,恳切地说:“早年时候,吾一心一意追随吾友,只是因为倾慕吾友的卓越的力量,后来也遇到过和吾友不分上下的大妖怪,吾却不愿意再去追随他们,吾不久之前才去仔细考虑,原来不是因为力量,也不是因为崽子,只是因为吾友是酒吞童子。”   酒吞的神色柔和起来,手绕道他的后颈将茨木按向自己,也凑近了他的脸要去亲吻。   茨木看着他道:“吾友,吾饿了。”   酒吞手里的折扇咔擦一声断了。   他艰难地说:“……那去看看你想吃些什么吧……” 第七章   妖怪也是要过年的,只要坐镇山头的大妖怪足够强大,足以庇护领地不受侵犯,小妖怪们就得以歌舞升平。   离新年越来越近,大江山上上下下也都热闹起来。有洞府的妖怪大多都捉了灯笼鬼打火,修行极浅的小妖怪们有些还畏光,不能打灯笼,却也把住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再过几天,鬼王要在鬼王殿摆设大宴,所有妖怪都可以参加,小妖怪们对于这件事的热情显然比大妖怪们高,因为他们大多寿命很短,一生可能只能经历几次这样的大宴,他们早早就准备好了赴宴的礼物,兴致勃勃地想要去见识一下鬼王殿是什么样子,鬼王又是什么样子。   这事一般都是茨木负责的,这样的大宴会有可能也会有其他山头的大妖怪参加,他自然认真至极,生怕丢了挚友的脸。虽然这看起来就是妖怪们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但想要办得好却极费心思,从桌椅摆设到酒菜种类,还有鬼王殿的翻新和装饰等等,他都要仔细考虑。   只不过今年情况有点特殊。   晚上两只大鬼喝茶的时候——酒吞怕茨木看他喝酒眼馋,当着他的面就以茶代酒——茨木就给酒吞聊起大宴的准备进度,告诉他白天的时候要带几只小妖怪将鬼王殿的大门重新漆一下,还要在出檐和套兽上挂一些装饰。   酒吞只是托着下巴看着他。他另一只手的手指点着桌子,说道:“崽子可会折腾你,你受得了吗?”   茨木笑道:“若是连这些事都承受不了的话,不配伴护吾友左右。”   这豪言壮语刚从嘴里吐出去,还在空中转悠着,他就觉得眼前一黑差点跌在地上。幸亏酒吞手快,伸手就把他捞了起来,揽着他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你这要是在屋顶上就这样跌下来了,还不直接把崽子摔出来?”   “……”茨木听清酒吞说的话,有些窘迫,就从他怀里坐起来,想了想,小声说道:“吾友,刚刚只是个意外,平时就不会这样的。”又底气不足地补充道:“而且吾不会站在房顶上。这些事吾自有安排。”   “你不必一个撑下来,星熊不是死的,我也可以帮你,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今年的随便弄一弄也可以。”反正对于妖怪来说,在哪里吃喝不是吃喝,有的妖怪根本就没有眼睛,看都看不到。   “不可不可,今年必要出个风头才行。”茨木有些急了。   酒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吾友,吾正要跟你说,方才安倍晴明派来送来一封信件,告知他今年会带着式神们一同赴宴。”   “他怎么那么闲?”酒吞立刻就皱起了眉头,“他要来干我何事?他要是愿意赏脸,就来喝一杯酒,不乐意就请他屈尊滚蛋,干什么还要费心思去专门去迎合?”   茨木只当他说的是气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当是安慰。转身去收拾茶桌准备睡觉。   半夜里下起了大雪,后院时时传来树枝折断的轻微喀嚓声,酒吞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旁边的大妖把自己裹得像个蛹,只剩一只角在外面,看起来分外滑稽。   酒吞拍一拍那个“蛹”,茨木哼唧了几声,眼都没有睁开,直接就挪到了酒吞的怀里。后者反而被他半温不凉的身子激得清醒了,他低头看着睡梦中的大妖,他睫毛浓密,往下一盖分外的好看。扑通扑通的声音十分清晰,那是几乎响到耳边的,酒吞的心跳声。   厚雪积层,融雪消冷,夜里冰寒欲裂,两只大鬼一般睡着睡着就滚到一起去。如果酒吞醒来,发现茨木在他怀里,他的手肯定就要在他身上游几遍,然后再把他紧紧裹住,喂到嘴里的酒肉不吃白不吃,送上门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有时茨木在他怀里转醒,他就十分恶劣地裹着怀里的躯体,想看看茨木会不会红了耳尖。结果茨木根本没什么反应,独手往酒吞怀里一撑,坐起来,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吾友”就起床了。酒吞仰躺在床上盯着屋顶,恨恨地想,可去他的吧,冻死他算了。他这样念着,不耽搁第二天这个场景依旧常常重现。   山下的鞭炮声越来越密,要过年了。   大殿被腾出来,墙角旮旯的都已经被细细打扫过一遍,门柱牌匾上又重新上了漆,看起来焕然一新。   酒吞来到大殿,就看见一群小妖怪在他面前忙碌地穿梭走动,他随手逮了一个问道:“茨木呢?”   “吾友!吾在这里!”   酒吞一回头,看见茨木正扛着一张有两个他那么长的桌子走过来。他看见酒吞,便快走几步,然后将长桌放下,高兴地说道:“吾友,今天吾将桌椅配置整齐,明日将大殿装饰一番,剩下几天准备酒菜和歌舞,大宴就可以顺利举行。”   酒吞拎了拎那张长桌,不轻。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桌子为什么你来搬?”   “吾只是顺便捎过来一张。”茨木笑道。   酒吞被他这个顺便给噎了一下,心想自己要是不来的话,这家伙估计着还要“顺便”把门上的灯笼挂了,“顺便”还把匾牌裱了,一想到他上窜下跳的样子,酒吞就免不了心慌。摔了呢?磕了呢?惊扰了到了肚子里崽子,那祖宗还不是要找他算账,随便闹一闹就够他喝上一壶,到时候自己还要陪着他受罪。   这个时候星熊的一只脚正好踏进大殿,看见鬼王,正想问候一声,还没来得及就被拽了过去,酒吞对茨木道:“你这样太慢了,还是要我出手才行。”接着他转过头,“至于星熊,我允许你打个下手。”   星熊呆滞地点了点头,道“谢鬼王。” 第八章   这一夜京都烟火不断,灯盏不灭,熙熙攘攘的人流带着辞旧迎新的喜悦彻夜狂欢。离京都不远的大江山漆黑宁静,像一道屏障,阻隔了所有繁华喧嚣。   几个年轻人背向着京都,一路往大江山赶去。领头的人身穿狩衣,头上戴着一个乌帽子,手里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一路上走得从容不迫,他旁边的青年替他提着灯笼照路,样子有些急躁,不时地问他还有多远才到,他笑着安抚那个青年,告诉他已经快要到了。灯笼一闪一闪的在黑漆漆的山上格外显眼,但等闪到了半山腰上,在一个地方停了一会儿,绿光一闪就突然消失了,大江山依旧宁静,仿佛那根本没有人来过一样。   鬼王殿前面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妖怪,他们都兴致勃勃地等着殿门开启。鬼王此时正在寝宫和他的鬼将纠结仪表。   “你不准动。” 酒吞一只手拿着梳子,另一只手抓着茨木的头发,嘴里还叼着发带,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有什么好急的,我们什么时候准备好,大宴就什么时候开始。”   “吾友,这可有些不妥。”茨木一急,头就想往后面扭,已经梳整齐的头发被挣扎地发毛。酒吞嘴里啧了一声,轻轻呵斥他道:“不要动!你这样耽误的时间更长。”   不知道是不是育了崽子的缘故,茨木的头发没有以前那么毛躁,全都温顺的躺在酒吞手里,聚在一起抓起来却也是沉甸甸的一把,只沉默地展示着自己的分量,也真是物随其主。   酒吞给他束好头发,又绕到他面前仔细端详。眼前的妖怪穿上了银布金边的铠甲,头发威风的高束着,也算是衬出了往日的几分风采,但是他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酒吞看了一圈,要求茨木将头发化成红色。   说实话,茨木已经饿了,本来像他这样的大妖怪是不会感到饥饿的,血肉靠妖力维持,可是现在他肚子里的崽子要长血肉,肯定要向他要东西吃,他抬头看看酒吞,看到挚友盯着他沉吟,知道自己现在万万不能打扰到他,就乖乖地原地坐着。   “对了,你的衣服都是金色勾边,你的角也要是金色的,还有——”酒吞抚上他的脸,“你的妖甲也应该和你的衣服搭着色,应当是墨色的。”   看着茨木乖乖地照着要求化好,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时候的大妖意外地很安静,连笑容都不似平时的张扬。他按下茨木的肩膀,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这个亲吻是应该的,无需理由的,就是这样的,酒吞不去想它的意义。亲吻过以后酒吞突然觉得心里似乎是有个缺憾被填上了,通体舒畅。他愉悦地说:“准备开殿门。”   茨木正饿得头晕眼花,只挤出最后一丝力气称赞了一下酒吞出彩的审美,也根本没反应过来他的挚友到底做了些什么,现在他的心里,只有饭食。   软绵绵,胖乎乎,白花花,冒着热气的馒头,堆成了一座馒头山,在涂壁头上顶着从茨木身旁经过,后者的目光跟着馒头走,脖子都快拧成了一根麻花。   酒吞正拎着一只小纸人,他点了点纸人头上发着光的符字,安倍晴明的声音传来:“承鬼王殿下福泽,我们已经平安到达大江山。”   酒吞皱着眉头轻啧一声。   “星熊!?死到哪里去了!?”酒吞大声唤道,往年这个时候星熊早就找好位置坐着了,那位置必定左右逢源,拿菜方便。   茨木艰难地将目光从摆满了佳肴的桌子上移开,对酒吞道:“吾友,你不用担心,吾已经安排他在阴界之门等着阴阳师们了。”   那个肘子油亮亮的可真好看,这牛肉也红彤彤的,那汤冒着热气,浮头飘着白沫,肯定也特别肥。茨木咽着口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鬼葫芦被拔开塞子,放在宴席中央,这一夜,所有的妖怪都能品尝到鬼王的神酒。一切准备就绪,酒吞在尊位上坐下,挥手让属下们打开殿门。茨木赶紧挺直身体,殿门打开以后,他还要领着百鬼致敬鬼王,鬼王致辞以后,妖怪们才能开始狂欢。   突然一声腹鸣响起,在安静的大殿中回荡。茨木立刻弯腰兜住肚子,脸瞬间红了。   酒吞挥起的手停在半空,扭头看着茨木,突然笑出声来。   “你——哈哈哈哈——”他看看茨木窘迫得不行,就硬憋住,“你饿成这个样子怎么不先吃一些垫一垫。”   “这点小事,不足挂齿。”茨木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烧鸡,嘴里却说道:“更何况吾友还没有品尝过,吾怎么能先动筷子。”他咽了咽口水,接着说:“而且这菜品都摆好了花样,动一下就十分明显,今天还有客人要来,让他们看到了成何体统。”   酒吞顺手就扯了一只鸡腿塞进他嘴里,还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馒头,“快吃,这腿是从里面扯的,他们看不见。”   殿门缓缓打开,妖怪们的吵嚷声越发大起来。   这时星熊领来一顶轿子,款款走下两男两女。   “正好赶上时候。”安培晴明微微笑着,掏出一沓符纸,两指点上,闭上眼睛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目光便凌厉起来,喊出一声咒语,指尖晕出一圈圈光波,符纸中光芒流转,一道道流光飞出,落地时化作一只只妖怪。   他们都是安倍晴明的式神,原来也都是流落各地的妖怪,归命以后,受阴阳师的庇护,也受他驱使。   阴阳师看着他的式神们,温和地说道:“你们也好久没有回过阴界了,这一阵子就好好玩一玩,回去之前我不会再召唤你们。”   “多谢晴明大人!”式神们都很欢喜。 第九章   殿门大开,妖怪们一哄而入,大殿金光闪闪,八根雄柱两旁侧立,最接近尊位的两根浮雕盘踞两只大蛇,蛇眼泛光阴冷毒辣,口吐毒信凶恶至极,鬼王坐在尊位,睥睨众鬼,威风凛凛。鬼王身旁坐着一只大妖,赤发金角,金眸黑眼,嘴角似弯非弯,也颇高傲地抬起下颌往下望着,衬着妖甲,居然也生出一种妖邪之气。   “真是好大的排场。”八百比丘尼笑着说。   “大宴不都是这样吗?”源博雅倒是不以为意,他出身贵族,从光着屁股起就已经是各大排场的宴上宾,这对他来说不足为奇。不过,鬼王确实更有气势,他的眼珠往旁边一斜,望见旁座的另一只大鬼,有些发怔—— 一般来说,帝王身边的位置,不应该是王后吗?而不是——源博雅看看鬼王身边魁梧的大妖,只能催眠自己妖怪跟人是不一样的,他再看看尊位上的两妖,又觉得有些般配,他赶紧晃晃头,不对,妖怪跟人是不一样的。   看着众妖落座,茨木站起身来,庄严地将手中的杯盏举至齐额,面对一众妖鬼半鬼神鬼或者阴阳师们,高声喊道:“吾王圣明!威仪天下!一统鬼界!千秋万代!”   “一统鬼界!!!千秋万代!!!”   众妖举起酒盏,高声应和,神情激动,被这只大鬼引导,毫不掩饰对鬼王的崇敬。   茨木仰头干尽,往下面亮出干净的碗底,众妖也兴奋地干掉酒,欢呼起来。   鬼王在欢呼声中站起身来,等下面稍微安静一些时,他扫视全场,缓慢又深沉地说道:“大家一定要吃饱。”   随后点点头,示意致辞结束,直接就坐下了。   噗,源博雅一口酒喷出来,“就,就这样?”   茨木也有些意外,偷偷对酒吞说道:“吾友,你就说这么短短地一句话,众妖怎么能感受你的威仪呢?”   “我的威仪是靠嘴讲出来的吗?”酒吞正忙着将大碗里的汤盛出来。   “吾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一碗汤抵在茨木嘴上,打断了即将到来的吹吞日常论语和鬼王行为规范朗读版。   “快喝,你刚刚喝了酒,垫些热汤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他看着茨木喝汤,又拿了一个盘子将每一样菜都拿了一些,然后放在他面前,“你不要管他们,先吃饱再说。”   “吾友——”   “闭上嘴快吃!”   茨木立刻低下头吃起来,酒吞瘦长的手指拨弄着酒盏,眼睛看着身旁听话的埋头苦吃的大鬼,时不时给他添菜添饭。   鬼王坐北朝南,宾客坐落两旁,晴明甚至就坐在酒吞旁边,只是看起来不是一张桌子,所以几个人对于酒吞和茨木的小动作看得十分清楚。   源博雅越来越觉得他们两个有哪里不对,他偷偷地凑近晴明,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道:“你看看酒吞童子看茨木童子的眼神,啧啧啧……”   晴明只是塞给他一块肉,笑道:“你多吃一点。”   “我看他的眼神如何?”酒吞转过头冷冷地问,源博雅的话,估计整个桌子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八百比丘尼笑得有些微妙。神乐正伸着胳膊去够桌边的鱼肉。茨木抬起头盯着他。   被众多视线盯着,源博雅有些不自在,他想了一会儿,才吭吭呲呲地挤出一句,“……你看他的眼神——太在意了。”   酒吞面不改色,心里砰砰乱跳,这话里有意思,半掩半开,懂的自然能懂,不懂的就去他妈的。他不做声,只等着茨木的反映。   “哦,你不用觉得奇怪,吾育了吾友的崽子,他在意一些无可厚非。”   育了崽子,哦,育了崽子,育了……源博雅的眼睛突然瞪得有铜铃那么大,他颤着手指着茨木,张着嘴说不出来话。   茨木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就像告诉别人他今早吃了些什么一样,酒吞心里的弦松了下来,但莫名其妙地就有些失落,正好发现那笨蛋还想偷一碗酒喝,顺手就给夺走了。还没好气地训斥道:“不是说过了你现在不能喝酒吗?”   源博雅看了看四周,发现除了自己这一桌人好像都不算很惊讶,晴明坐得跟一座钟一样,泰然自若地喝茶,八百比丘尼也只是哎呀了一声,就弯着眼睛道了声恭喜,神乐干脆就假装没听到,全神贯注地挑着鱼刺。   茨木在忘情地啃着一根肘子时,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他抬头一看,发现酒吞和源博雅都在盯着他。   酒吞的就是坦率地看着,眼睛里仿佛藏了一汪秋水,泛着点点微光,源博雅目光呆滞,面色木讷,似乎是刚刚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吃饱了?”酒吞问他。   “还——差一点——”这异常温柔的声音撞得茨木心房一颤,他云里雾里,也轻飘飘地说话。   酒吞又捡了几个春卷放在他的盘子里,还推过去一碗甜汤,轻声道:“吃吧。”   大鬼难得不多话,乖乖地低下头吃起来,脸都快埋到盘子里。   源博雅感觉自己的眼都要瞎了,他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着东西,一边在心里念叨着妖怪和人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不一样——   眼前的盘子里多出了一双筷子,晴明给他夹来几片红得透亮的肉,“这鹿腰做得好,你多吃一点。”   源博雅的脸也埋到了盘子里。 第十章   宴中不少妖怪向鬼王敬酒,茨木肯定也免不了被灌,属下们给茨木敬酒时,酒吞也不拦着,只是看他脸色不太好看的时候,就将酒换成了茶,即便是这样,这几轮下去,他也是晕头转向,非要搂着酒吞的脖子往他身上贴。   “吾唯一的挚友!最好的朋友!大江山的鬼王!他的身形——”他唯一的挚友伸手堵住了他的嘴。   源博雅也是面红耳赤,把手往晴明肩膀上一搭,听着茨木的话笑了起来,笑完又大着舌头说:“你唯一的挚友,跟你行了夫妻之事,还把你的肚子搞——”晴明伸手堵住了他的嘴。   茨木将酒吞的手拨开,用更高的声音说道:“吾心甘情愿为吾友育崽!这么一点小事,怎么能破坏吾与挚友之间真挚的友谊!”   “哈哈哈哈哈……”源博雅笑得前仰后合,身体颤抖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学着茨木的腔调举高酒杯,“真挚的——友谊——”   被八百比丘尼和神乐拖走的时候,他还笑得捶着地。神乐不动声色地狠拧一下才得安生。   晴明看着挂在酒吞身上昏昏欲睡的大鬼,嘴角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你想笑就笑,憋着干什么?”酒吞瞥一眼憋得浑身发抖的阴阳师,把茨木的身体扶正。   晴明毫不客气地大笑一通,拿折扇敲着手心,慢慢说道:“无意冒犯,只是鄙人实在没想到会见到这幅局面。”   “我也没想到。”   “那么鬼王殿下,您要拿您的友人如何是好?”   “什么叫如何是好,这样就好。”酒吞转头看看歪在自己身上双颊酡红的大鬼,与他皮肉相贴的地方异常滚烫,仿佛全身上下只有那一块保留着知觉,连着经脉,心跳仿佛响在耳边,锤得他耳膜直疼。而在酒吞正感受这种异样的悸动时,茨木仰着脸呼呼大睡。   晴明笑了一下,转头望着宴桌前被圈出的一块空地,一只红衣艳鬼腕上绕纱,大鼓响,隆,隆,艳鬼如丝缠绵的双臂猛一下舒展开来,轻盈的飘带弓起身子疾利地从她手中飞散,小鼓敲,咚咚咚,那艳鬼的脚步踏着鼓点,时进时退,时卷时舒。飘带又成两条柳枝,随风摆,随雨飘。大鼓小鼓交错喊叫,丝竹尖着嗓子混进其中,艳鬼眯着血红的双眼,微张着阔嘴红唇,蛇一样扭动腰肢,被丝竹细长的声音拽着原地旋转,咚咚咚,隆隆隆,笃笃笃,飘带,腰肢,脚步,浑然一体,觥筹交错,艳鬼宾客,交错辉映。   晴明敬酒吞一杯酒,说道:“他们道阴界是冥罗地狱,却不知实为世外桃源。”   酒吞道:“地狱不过硬板床,桃源不过热水汤。我为鬼为神,岂是别人能决定的?”   晴明道:“鸟栖树,树藏草,草映花,花归鸟,缺谁都可,缺谁都不可。”   酒吞皱眉:“不过是蠡测管窥,居然也敢高谈阔论。”   晴明望着他似笑非笑,罚下一杯酒去,“在下失礼。”遂又说道:“管中能窥到的东西,不见得在高处也能看见。”   酒吞想起这几日的梦境,里面也有这么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冰冷地看着,登时不太痛快,把气撒到茨木身上,暗暗伸手在他屁股蛋子上捏了一把。茨木猛然端坐起来,睁着醉眼盯看酒吞片刻,往前一扑结结实实地箍住他,头垂在他的肩膀上嘟嘟囔囔地,“吾友莫要害怕,前原坡面……满地春花,后山……有……”   后山有树万古长青。   酒吞的眼神凌厉起来。对晴明说道:“旁敲侧击必然别有用心,你不用在我面前耍花样,说出你的目的我们各取所需。”   晴明附在酒吞的耳边低语一阵,后者微微一怔,抱紧了茨木,对阴阳师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茨木醒过来的时候酒吞正在给他擦身,他的脑袋还晕乎着,酒吞的头发是天边的一大团红云,他伸手就抓住了那团红毛,居然扯着酒吞的头发坐了起来,上身的衣服因为碍事已经被解开,被子往下一落,白花花的胸口就裸在外面。   这边酒吞被扯着头发有些恼,他在茨木腰上拧了一下,恶声恶气地说:“你最近可是得寸进尺得不得了啊,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治你?”   被拧的妖怪愣了一会儿,才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声从嗓子里转出来,带着几分气音,嘤咛一样,催得酒吞身上一热,他回了回神,哑着嗓子道:“你不要招惹我,我可不是君子。”   茨木又呆了一会儿,还在嘴里重复了一遍,才笑道:“吾不喜欢君子,吾喜欢吾友。吾友不是君子,吾友是酒吞。”   酒吞看着他的傻样子忍不住低下头笑起来,但抬头看着他又是横眉竖眼的,“你干什么要喜欢我?你跟星熊称兄道弟,对小妖怪们笑脸相迎,天狗也跟你喝酒,他们都拿你当朋友,怎么不去喜欢他们?”   茨木的脑袋现在还拐不过来弯,他直接把酒吞的脸往跟前一捧,傻兮兮地笑着说:“吾友长得好看。吾友——吾友哪里都好看。”说完就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这一下直接从嘴唇麻到心里,酒吞不由分说咬住了茨木的下唇,先在他唇上舔了几圈,又啄住了上唇,侧过脸溜着他的唇缝将舌头伸了进去,他刚刚给他清过口,只感觉到一阵麻凉,还有一点点甜味,两舌交缠搅出滋滋水声,酒吞毫不客气地吮着,一手托在他的后脑,茨木挣脱不掉,又吸不上气,嘴里哼唧着,眉头打成了一个结。   他们分开的时候,唇齿之间还连着银丝,茨木现在反应很慢,很长一段时间都只会喘气。   酒吞也喘着,看面前的妖怪头发在脸上粘着,嘴边的水痕还没有擦掉,独手在背后撑着身子,胸口一起一伏,乳首渐渐变硬变红,翘在胸前甚是好看,他伸手上去捏了几下,茨木便摇着头往后缩,他干脆上前将他裹住,沉着声道:“可是你先招惹我的。”   两妖的身体贴得严丝合缝,酒吞腾出手将他的上衣完全剥下,嘴唇在他颈子上或轻或重地点着,茨木身上又热又痒,颈子上一阵阵酥麻,他搂住酒吞在他身上蹭着,嘴里吐着潮湿的呻吟,他抓住酒吞的手覆在头顶的角上,哼哼唧唧地,“吾友——你弄一弄它——血都往这里流,要胀出来——”   酒吞的手在角上一动,白发妖怪就像一只猫一样表情餍足地软到他身上,他在茨木屁股上拍了一下,轻笑一声:“你可真是只妖精。”   他往下看看茨木的腹部,那里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他好奇地将手掌贴上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稍微往下按一按倒是有些硬硬的,不过这一按茨木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哼哼唧唧地想要推开他。酒吞只得揉着,拍着肩膀安慰:“不要怕,我不按了。”   他的唇齿在他胸口灵巧地舔弄,听着茨木的喘息又急促起来,他脱下了茨木的裤子,两只大鬼倒在床上翻滚了几圈,到了床边又激烈地翻滚了回去,茨木的眼睛还是没有焦距,全靠酒吞摆弄,他的双腿被分开,被一双手抚摸着,那双手坏得很,在他大腿内侧的嫩肉上剐蹭,惹得他直哆嗦,腿间的柱体可怜巴巴地半仰着头,一颤一颤的,柱头还一点一点的吐着粘液。下面憋得很,茨木把手伸下去想要撸一撸,却被另一只手扣到了床上。   “啊……啊哈……”他难耐地小声呻吟,夹紧双腿磨蹭着。他委屈地嘟囔:“吾友……你为什么又生我的气?”   “因为你太笨了。”酒吞边说边分开他的双腿,将沾了膏脂的手指插入了他后面,直接向最深处捣弄。   太痒了,茨木扭着腰肢磨蹭,体内的手指不断翻搅,内壁又就像是一层敏感的电网,随意一碰就能激出火花,他紧紧地吸着酒吞的手指,还是觉得不够,手又被扣着,只能求着酒吞:“吾友,吾会学着聪明,你不要生气。”   他喘着气,嘴里又叫着“痒”,身子扭来扭去,酒吞心里也痒得不行,俯下身封住他的嘴,把东西掏出来对准了他下面那张嘴,在穴口处碾了一圈,惹得茨木眼里充了一层水雾,腰也往前直挺。   “唔唔……”   交合的实感使他满足,后面的热棍驱散了他的痒意,这个时候的酒吞不喜欢多话,他动得慢,捅得深,每当他捅进去的时候,茨木都要深深吐出一口气,令人懒怠的快感传遍全身,他的呻吟变得潮湿,分外撩人。   快感越积越多,浓稠得令人窒息,酒吞按着茨木的肩膀,开始快速抽插起来。白发妖怪断断续续地叫着:“吾友……吾友……”不管有没有喝醉,只要是在交合的时候,他嘴里的话就只有这一声“吾友”,却撩得酒吞欲罢不能。   握着酒吞的手一紧,茨木缩起身子颤抖起来,后穴紧紧地咬着酒吞的性器,后者也是被激得闷哼一声,却硬生生忍着将热棍拔出,射在了茨木的小腹上。   欢爱的余韵还没有过去,酒吞裹着茨木躺在床上,感觉全身舒爽,心情也好,他问茨木:“你说,你那个喜欢是怎么喜欢?”茨木瞌着眼,嘴里喃着,“……就是喜欢吾友的喜欢……就是……喜欢……肘子……嗯……”他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酒吞嘴角往下一搭,心想,原来我就是个肘子……   我去他妈的肘子! 第十二章   狂欢了一夜的妖鬼各自散去,鬼王殿安静下来,覆了雪的庭院更显冷清,空气被冻得微微泛着蓝色。   床上一根巨大的肉虫子蠕动了几下,睁开惺忪的睡眼探头四看,他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叫道:“吾友?”   他叫了几声,意识到酒吞不在。   茨木撑着身子想要起来,腰使不上一点劲,迟钝的酸痛从腰蔓延到腿,脑子里也跟着一揪一揪的疼,不激烈但是磨人。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艰难地思考了一下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做,大宴已经完成,一年的文书他也已经装订成册,几位客人也提前安排好了房间,只是新年伊始他还没有来得及称赞挚友,茨木又挣扎了几下,耐不住身上难受,最终还是瘫在了床上。   酒吞一早就钻进了晴明的房间,年轻的阴阳师毫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一样,早早地就温好了酒。   “看来鬼王殿下昨夜很是尽兴。”晴明看着他身上新鲜的抓痕笑着说道。   酒吞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对,昨夜我动情至深。他与我而言是酒是月,我对他来说是根酱肉大肘。”   晴明笑道:“他依旧率性如此。”   酒吞晃着酒碗,他不喝,只是看里面的酒水贴着碗壁旋转,眼中一片沉色。   抵御不住身体上的疲乏,茨木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觉。半梦半醒之中,他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滚烫感自小腿蔓延而上,仿佛是一个活物吸附在上面,妖力被快速抽走,一时间他头晕心悸,腹部开始刺痛。   被这强烈的不适感惊醒,茨木先将手按在腹部轻轻安抚,“不要怕,不要怕——吾会保护你,乖一点。”他的眼前漆黑一片,身上冷汗涔涔,还要轻声细语地安慰腹中的崽子。   一时间腹中掀起一阵锐痛,茨木忍不住痛呼一声缩起身子,他以往受伤疼痛由外至里,尚且能忍,这种痛却像一把刀子在身体里翻搅,疼得他气都喘不上来,手里紧紧一攥,竟然把床栏捏得粉碎。   酒吞和晴明安静地喝了一阵子酒,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酒吞也不打算离开。   晴明看了一眼酒吞,挪了挪坐得酸疼的屁股,“不回去看看他?”   “我少看一眼他又不会掉块肉。”   “博雅一会儿要来。”   “那就一起喝酒。”   “……我突然有些困了——”   酒吞将手里的酒盏一摔,看着晴明道:“本大爷最看不起的就是喜欢变卦又不坦率的人,我将我的弱点敞开告诉你,你却又支支吾吾地想要反悔。”他的眼中迸出狠色,伸手狭住晴明的脖颈,“本大爷没有给你选择权。”   他下了死手,晴明被掐着脖子快要被提起来,脸色发紫,双目暴突,只能拼命地扒着酒吞的手, 断断续续地讲出:“……蛊……蛊……茨木的身体里……”   腿上的灼热感渐渐退去,茨木往下看了看,漆黑的纹路缠绕在腿上,已经蔓延至膝盖,背上的已经被浸湿贴在身上,他抱着被子一动不动,眼神涣散。   酒吞夺门而出的时候源博雅正好从外面进来,他进屋里看见晴明衣衫凌乱地坐在地上喘气,一时间勃然大怒:“那个禽兽怎么你了?!”   “没关系……他喝了假酒……”   茨木刚穿好衣服就看见酒吞两脚生风地从门外冲进来,他高兴地称赞道:“吾友身形矫健,器宇不凡,万鬼之王真是当之无愧!”   他还没说完就被放倒在床上,刚穿好的衣服呼啦一声被扯得精光,酒吞的手在他身上探来探去,最后抓住了他的腿,撇着眼睛仔细地看那些漆黑的纹路。   茨木心里一沉,直觉到不好,躺在床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你的妖纹本来就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他赶紧点点头。   酒吞眯着眼睛,钳着他的下颌道:“你现在居然敢对我撒谎?”   茨木不会撒谎,对着别人,他不屑撒谎,对于酒吞,这么多年来,他称赞也好,劝诫也好,也全都真心实意,眼睛不会说谎,他在对着酒吞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里面,只映着他一个。而现在他将目光躲开,看着别处,一言不发。   “你不想说,我来说,你跟黑晴明做了交易,吃了蛊,它附在你体内吸食妖力,长成之后你就会神形具灭,对不对?” 他抓着茨木的手微微发抖,双目怒睁。   茨木点了点头。   “吾当时没有别的办法。吾友的头颅被割下示众,吾不能让吾友受此屈辱。”   四年前,源赖光带领一些武士和阴阳师穿过阴界之门,假扮成妖怪向鬼王进贡毒酒,酒吞喝下毒酒,昏迷不醒,他们割下他的头颅,并且屠戮了大江山。茨木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是酒吞毫无生气的躯体和遍地的残肢断臂,他一时怒火滔天,势要为酒吞报仇,这个时候,黑晴明找上门来。   这是民间流传的版本,酒吞对此嗤之以鼻,如今却不得不去想其中的真真假假各种蹊跷。   “还有多久—”酒吞深吸口气,“它长成,还有多久?”   “五年之内。”   “你就打算瞒我到那一天,然后就撒手离开了?”   “不能说是撒手,吾给吾友留下一个崽子,蛊虫在吾体内,吾可以稍稍压制,撑到崽子出生。”他居然还笑得出来,“这几年大江山愈趋稳定,吾友愈发睿智,崽子生下来也必定不凡,他必定胜我一筹,而且心思纯净,最适合陪伴吾友左右。”   他原本想着,在这五年之内,尽力复兴大江山,在他离开之前,找到另一只可以代替自己的妖怪,他偷偷物色了很多,都不满意,最后还是酒吞一句无心的话点醒了他,只有继承着鬼王血脉的大妖怪才有可能和他的挚友一样出色,只是没想到,最后为挚友繁衍血脉的,居然是他。   酒吞背对着他坐在床边,冷言道:“你滚,死在哪里都可以,别让本大爷看见。”   茨木于是穿上衣服默默收拾东西,他带来不少东西,最后就背走一卷铺盖,抬腿走出了房门。他轻轻关上门,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一眼,这门窗与他刚来时没有一点变化,这一个多月的日子,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俗话说降雪不冷化雪冷,旁边的树枝末节已经结了冰凌,茨木有些后悔自己没多穿几件衣服。他正哆嗦着,就听见身后的门咣当一声开了,还没来及回头,身上的铺盖就被扯掉,酒吞从背后抱住了他。   酒吞使了死劲搂住他,拼命将他往怀里勒,“你敢走?你居然真的敢走?”他喘着气,仿佛被勒的是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长本事了,敢不要我了——你不准走,你再走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茨木其实在原本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计划,他要找一个离大江山近的地方,悄悄的死去,不要洞坳,不要屋舍,应该是身下有雪,天上有月,他坦荡地躺在纯色的天地间,想着几百年前的酒吞,几年前的酒吞,和最后见到的酒吞,含着笑闭上眼睛,身体成烟成雾成雨,归于尘土。   可惜他不是人,没有魂魄,不然就能看到酒吞领着子民们,热闹地度过一年又一年。   现在他被酒吞抱着,突然就想到,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的挚友,也再不能被他这么抱着了,茨木将手放在酒吞手上,被烫得心里直疼,一步也走不动了。   夜已过半,窗外莹雪皑皑,月华满地。   屋内两只妖怪相拥而眠,发丝交错缠绕。酒吞的长胳膊长腿全缠在茨木身上,脸也贴在他的后背,怀里的妖怪被包得像只饺子。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酒吞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动来动去,他警觉地睁开双眼,下意识收紧双手,问到:“你做什么?”   “吾友——吾只是想去方便。”茨木莫名其妙的有些紧张,他真的只是想去方便,只是没想到这么轻轻动一下就惊扰了挚友。   大妖怪夜里也看得清楚,他看见茨木眼睛里还充着血丝,才相信他真的是被憋醒的。说实话,从茨木走出屋门那一刻,他的心就没放下来过,总是想着这蠢货会不会偷偷跑掉,找一个地方自己磨着日子,几个月后留下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妖怪,自己倒是痛快地撒手离开了,留他一只空巢老鸟孤独度日。   “天黑地滑的,我和你一起去。”   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月光映着白雪,屋外犹如白昼,只是从窗口挤进来的一束也将床头照得明明晃晃。   酒吞一路跟到茅房,目光紧紧在茨木身上黏着,茨木手里握着裤腰带,终于忍不住开口,“吾友的一份心意当受吾感恩戴德,但这种事情还是请吾友回避一下。”   “你的什么我没看过?赶紧,外面很冷。”   回来以后酒吞依旧把茨木严严实实地包在怀里,催他睡觉,微微散些妖力让周身温暖。   只过了不到一刻,酒吞还没来得及有些睡意,就感觉到茨木又在蠕动。   “你又做什么?”   “吾——吾只是想翻个身。”茨木显然被吓了一跳,没敢再动。   酒吞一点一点地把他搓过来,两只大鬼脸对着脸,他托着茨木的头往怀里一按,说道:“快睡吧。”   白发妖怪却挣扎着从他怀里钻了出来,睁大眼睛瞧着他,“吾友,你是不是怕吾偷偷跑掉?”   “……”没想到会被这个脑袋里好像只装着肘子的笨蛋戳穿心思,酒吞默不作声。   “吾友,吾不会走的。”茨木的眼睛映着月光分外明亮,他一笑眼睛便弯起来,眼中波光流动,像映着星光的小溪,“吾友以前不需要我,我要离开也不必伤心。现在吾友不准我走,我自然不能让吾友难过。”   “腿长在你身上,你不想走,你的腿会自己动。你现在身上没有妖力,偷偷找个地方一藏,就像水珠入海,掀翻了地皮我都找不到。”   估计酒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个冷静睿智,力量强大,万妖敬仰的鬼王,此时正撇着嘴巴,皱着眉头,说着酸溜溜的话,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   “吾友,吾不走,吾舍不得吾友呀。”茨木认真地,恳切地,“吾走出去的时候,想到离开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吾友了,就难受的,一步都迈不动了。” 第十三章   庭院雅致,小巧的屋舍抵足坐落,院中草木常绿。正值冬季,颜色鲜艳的花草覆着莹雪,树间枝头结着白霜,太阳刚刚挂上树梢,散出的光芒尚且柔软,雪层上的金色还只是淡淡一层。   一只裹得状似肉虫的妖怪走进庭院,敲了敲院中的房门,等了一阵子,他又敲了几下,才听见屋内一阵骚动,又过了不短时间,门前的妖怪角上都快结上了霜,才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人给他开了门。   茨木进了屋,直接开口质问:“你究竟告诉了他多少?”   晴明的脸上还挂着倦意,他小小地打了个呵欠,不愠不火地说道:“你先坐下。”   他铺好垫子,架上小桌,又生起火烧茶,看茨木在桌旁坐稳,才在他对面坐下,摆出了要谈话的样子。   “我看你们两个也没什么事,不然还能等到今天。”   “有事,非常严重的事。”茨木被晴明牵着鼻子走,大大方方地就将鬼王的那点小心思出卖了,“吾友现在看吾看得非常紧,连茅厕都要跟着一起去,要不是吾费劲心思哄着他,今天早上吾还坐不到这里。”   晴明拿着火杵拨弄火堆,火炉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   “不瞒你说,我还是不能和安倍晴明相提并论,他也不能。”他没再说下去,只是转了个话头,“这句话他问过你,事到如今,我也想问你一次。”   他抬起头看着茨木,嘴角不再弯起,脸上也不再泰然,像年幼的学子请教老师一样认真地问道:“若是我能立在明处,做一些能让苍生信我爱我的事,那我是否也算是个好人了?”   茨木道:“你和他都是安倍晴明,那吾给你的答案就和他一样。”   晴明又摆上往常泰然平和的笑脸子,道:“不枉酒吞那样待你,你当真和万人不同。”   茨木摇头,“不是,不是。”他摇着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突然又回过神来晴明这是在岔话,怒道:“吾这一世百十千载,总要有一件事办成的,哪怕是说谎,哪怕是对吾友说谎,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能这样出卖我?”   晴明道:“你不能这么想,我和他毕竟也是两人,你跟他说好的事情,不能这么推到我头上。”   茨木不高兴道:“你这是耍赖。”   晴明似乎是笑了一下,垂下眼睛,“既然我有他的记忆,也与他共用一副身体,那就担着一半的责任吧。”   原本他想将所有的事情直接原原本本地告诉酒吞,现在看来即便是他也免不了心乱,茨木倒是比他想的要犟,一步错,步步错。看样子是要乱成一锅粥。   晴明还是劝他:“你不妨摊牌,事情有变,说不定明朗一些,结果也能变。”   茨木考虑了一会儿,正要说话,突然听见门外酒吞在喊晴明,一急之下居然想运起妖力从窗户口窜出去,结果妖力一乱,崽子开始闹腾。   “你跑什么?他能吃了你?”   “吾早上跟吾友说身体难受要到后院坐坐,不能让他知道吾跟他撒谎。”茨木捂着肚子面色苍白,歇了极小一会儿就开始到处乱藏,屏风挡不住,床底也藏不下,最后没管晴明在后面叫着不行不行,居然挤进了衣柜里。   衣柜在外面看着挺长,里面却很挤,茨木回头看了一眼,居然看见了源博雅!一人一妖一时对眼,都大吃一惊,然后同时伸出手捂住了对方的嘴巴。   酒吞走进来先看了一圈,茨木没在后院,那肯定就是在这里,安倍晴明昨天刚给他打过小报告,那笨蛋肯定要来兴师问罪。   晴明不动声色地招待酒吞,问他要不要喝茶,手上拿着折扇给他指指衣柜。   他瞅了一眼,衣柜的门缝里悄默默地探出一根鬼角。   酒吞端着茶,慢悠悠地度到衣柜前面,故意大声说道:“这衣柜的装饰很是奇特啊!”   “说的是啊,殿下的宫殿花纹装饰奇异繁多,鄙人也算是开眼。”晴明配合他道。   原本还小幅度晃来晃去的角突然静止下来。   他伸手握住那只角,用手指摩挲了几下,感觉到鬼角微微颤抖,他心里好笑,也不拆穿,只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甚至在角稍上轻轻舔了一下。   “嗷——”   衣柜里传来一声哀嚎,酒吞的脸立刻就黑了,怎么是源博雅的声音?   他一把拉开衣柜,里面倒出来一人一妖。   “茨木你干什么突然咬我?”源博雅坐在地上,瞋目切齿。   对于源博雅为什么在晴明的衣柜里这件事,屋里的四个都选择闭口不谈。照面以后,两人两妖默契地围着桌子坐了一圈。   源博雅本来正拿了块点心放在嘴里嚼着,却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看了看周围的几个都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咀嚼的声音。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酒吞动了动,看起来是要讲话的样子。   想起昨天他和晴明的交涉,源博雅感觉他要说的事肯定不寻常,于是极认真地盯着他。   “时候不早,该去进餐了。”酒吞说着便揽起茨木走了出去。   “走吧博雅,我看你也饿了。”晴明拍拍他的肩膀也站起身走了出去。   手里的点心被摔倒桌上,源博雅扶着额头,过了半响,怒道:“呸!”   这一餐下来饭桌上安安静静的,茨木被抓个现行,不敢多话,酒吞倒也不问,只是盯着他喝酒。源博雅只顾气势汹汹地塞饭,谁都不理。晴明细嚼慢咽,稳如泰山。   “咚”的一声,源博雅将饭碗放在桌上,冷着脸道:“谢鬼王款待,我先回去了。”他站起身,发现没有人打算留他,便冷哼一声,酸溜溜地补上一句:“不打扰你们谈论大事。”   源博雅像脚底踩着炮,啪啪啪地走出大殿,晴明看着他,也没追上去,只是转头说道:“现下各位正好都在,也该好好商议一下。”   酒吞伸手按住茨木将要抬起的头,淡淡地说道:“雷都不打吃饭人,至少等吃完了饭再说。”   晴明也不生气,只静静地等。被一人一妖同时盯着,茨木越吃越觉得不对劲,只好谎称自己已经吃饱了。   茨木的头这才被放开,酒吞用手指点着桌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以前瞒了我什么,现在我也不计较,但是今天在这里,要知道的我都得知道。”   也许是为了将功补过,茨木第一个发言,“这事说来让你蒙羞,源赖光将吾友的头颅当做诱饵,周围布下陷阱,等吾上钩,吾潜入深府,发现吾友的头颅周围布满结界,并且有阴阳师严阵以待,不能硬闯,黑晴明不知何处死灰复燃,找上门来,说可以助吾,但是需要一个条件——”   “好了,你不用说了。”   酒吞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心里清楚他在撒谎。他们心照不宣,各自试探。   鬼话连篇,晴明望着酒吞深皱的眉头暗想,他就这么相信,绝对不是因为茨木有说谎话的天赋。蓦然他听见一声冰冷的哼笑,似在耳边又觉得渺远,他望见照着自己的酒面上的脸孔隐隐发黑,浮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指尖一颤,洒出几滴酒液。   茨木扑通一声跪下,低下头喊道:“吾令吾友蒙羞,甘愿受罚。”   “我不听这个。”酒吞不耐烦道。   “吾友,当时吾只是认为,天塌了,能够换回吾友的,什么代价都不足惜。”这句话他倒是抬着头直直地盯着酒吞说的。   酒吞沉默良久,轻声说道:“你这蠢货。”   只有这一句话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的?那一颗真心吗?   晴明被晾在一边,突然觉得这话是谈不下去了,也不跟他们告别,径直走了出去。经过后花园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源博雅园门的坐在石桌旁。   “你在等我?”晴明愉悦地问道,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   “我这么一个外人,干什么要等你?”   晴明不理他的气话,给他把丢在一旁的衣服披上,笑着说:“这样说的话,能在这里遇见源博雅先生,也算是一桩幸事,不过这里实在是寒冷,在下可否请博雅先生到屋内一坐?”   他握住源博雅的手,温和地笑着,轻轻一拉就将他拉了回去。 第十四章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天边的积云被烧成橘色,很是好看。   酒吞招来一只赤目黑羽的大鸟,将叠好的信件施些妖力附在大鸟腿上,放它走了。   他坐在窗边,突然感觉到屋子里有些安静,回头一看茨木靠在桌边昏昏欲睡,嘴里还叼着一块点心。他心里好笑,拍拍茨木的头,看他好不容易把眼睛揉开,故作不满地说:“你怎么把这一盘全吃完了?”   茨木没来得及过脑子,直接把嘴里的拿出来递给酒吞,“吾友,还有一个。”   酒吞没理面前举着点心的手,直接吮上了他的嘴唇,他含着点心良久,唇齿之间都浸着香甜,品尝起来十分美味。酒吞沉浸于这个单纯的亲吻之中,睁开眼睛以后却发现茨木正瞪着大眼看着他,看着那一脸耿直的表情,他脑子里的风花雪月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继续吃你的吧。”酒吞没好气地把点心塞回他嘴里。   天黑下来不久,外面还正热闹着,茨木已经倒在床上蒙头大睡。酒吞在外面和妖怪们喝了一会儿酒,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回来看看茨木又睡得很死,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好找了个地方独自饮酒。   酒吞靠在树上,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月亮还挂在矮矮的山头,大妖的影子狭长。以往他也独自来这里喝酒,敬明月,寄天地,烈酒下肚,饮出无限豪迈,时过境迁,再对着这山河明月,居然觉得无限孤独。   他一时睡去,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攀上高空,他身上披着一件厚袄,茨木正在他身上靠着,百无聊赖地挠他的葫芦。   “你不用费劲了,我给葫芦封了口,它是不会给你倒酒的。”他许久没有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茨木像是终于睡够了,脸上神采奕奕,他笑着说:“吾友果然聪明,这点心思还是瞒不过吾友。”   酒吞看着他的眼睛弯起来,眼中是明亮纯粹的笑意,单是这一张笑脸,完全看不出妖怪的影子。他也做过人,见过形形色色的笑脸,奸诈的,献媚的,无奈的,而这样发自内心的,他也只在小孩子们的脸上见到过。   “你干什么这么高兴?”   “吾见到吾友就会高兴,快要见到吾友的时候也会高兴。”他说着,眼睛弯得更厉害,“其实,哪怕只是想着吾友,吾就会很高兴了。”   “那如果我不高兴呢?”   “那吾肯定会比吾友更难过。”   酒吞闻言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眼中水光流转,他轻声说:“茨木啊茨木,如果当年我能直接将你吃了,现在我也就不会这么可怜了。”   “吾友愿意让吾陪伴左右,对吾来说已是恩赐。吾愿意将身体交给吾友支配,只要遂着吾友的心意,吾死不足惜。”茨木凛然道。   酒吞撩起他的头发,咬上他冰凉的嘴唇。   “你这个笨蛋,你懂什么呀。”他边含糊地呢喃,边跟他的唇齿死命纠缠。   他将身上的衣服铺在地上,压着茨木倒在上面,他十分温顺地让他一层一层剥开自己的衣服,躺在地上,有那么一晃眼和周围的景色融成一体,酒吞连忙抓住了他,伏在他身上近乎疯狂地撕咬,两只手紧紧地箍着他,恨不得真的将他揉碎吞进肚里。   突然,他觉得怀里的身体颤抖起来,茨木推开他,缩起身体按着腹部隐忍地呻吟,腿上奇异的纹路像是活了一样,向上缓慢地生长。   长夜将尽,白发妖怪蜷着身体,静静躺在床上,他的双眼紧闭,面色苍白,透出憔悴之色。床边另一只大妖静静地看着他,一夜未眠。   来日他们对那夜的事只字不提,茨木仍然陪着酒吞喝酒,兴奋地絮絮叨叨,仿佛他身上日益增长的纹路,真的只是普通的妖纹一样。   几天后的深夜,茨木趁着酒吞熟睡,偷偷溜了出去。轻手轻脚,甚至不忘替酒吞盖好被子,小心翼翼地试探几声,看他真的没有发觉,才放心地离开。   等他关上房门以后,床上的妖怪睁开眼睛,眼中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又过了几日,安倍晴明找到了酒吞。   年轻的阴阳师嘴角向上勾着,眼中却难掩冷冽,酒吞看他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不耐烦地开口:“有何贵干?”   “我来告诉殿下那夜茨木童子从我这里拿走了什么东西。”   “关我什么事?”   “那东西被殿下服下了。”   “难道还要我吐出来还给你不成?”   晴明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我只是告诉殿下那是什么东西,还不还给我还是殿下决定。”   他拿出来一只瓷碗,揭开盖子,碗底躺着两只漆黑的蛊虫,被符条束缚着,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蛊,皿中的毒虫,这些毒虫们被关在一个皿中,只给它们少量的资源,它们为争得存活只能互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至毒之毒,才能被称为蛊。一般而言,一次出产的蛊虫,只能有一只。到了后来,竟会有几只合力对付其他毒虫,虽然大多时候只剩下它们几只时,也会互相残杀,但也有几对相互扶持了下来,在困难的时候,折损自己为同伴续命。”   “有人将他们做成了解蛊的药,但这种东西原本就是用来做恶事的,想要解蛊,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茨木给殿下服下一只,用您来续命。”   酒吞淡然地说道:“那也好,我也不用再看着那笨蛋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了。”   晴明一滞,又嘲笑般地说道:“只是枉费您一往情深。”   “妖怪是不讲道义的,也许他突然就不再耐烦于我,于是便来算计我。他那么笨,处处露着马脚,我心里自然有底。但这是我欠他的,用我这条命,换来情真意切的几百年,可真是值了。”   “可真是情真意切?”   酒吞眯着眼睛看他,脸上已经有几分怒容。   “你也够可笑,是或者不是还用着你这个人外人来说?”   “只是那晚他对我说,能感应到体内的妖胎妖力强大,殿下与之相比黯然失色,于是便又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性命,可能对他而言,力量还是所追求的根本吧。”   “他还轮不到你来揣测。”   “那他为何对您说谎?”   “荒唐!你将这些话说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只是不敢对您隐瞒而已。”阴阳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这话我是对殿下说了,并且几日之后您的身上也会长出一样的纹路,殿下若是相信,这便是真的,不信的话,这也就是假的。这蛊虫尚未侵入血肉,拿不拿出也全看殿下定夺。”   阳光明亮,地上一些雪薄的地方,已经被嫩草顶出了窟窿。   酒吞依旧拉茨木在后院喝酒。   他问茨木:“我问你,力量之于你来说,是什么?”   茨木答:“是立身之根本啊。”   他又问:“那天你说,即便是遇到了和我不相上下的大妖怪,你也不愿意去追随他们,那如果是比我还要强大的多的妖怪呢?”   “怎么可能会有比吾友强大的妖怪?”茨木不防,随口答道。   他看着茨木金色的瞳仁,突然觉得那双眼睛似乎太过炙热了。   他按下茨木倒酒的胳膊,欺身上去,与他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质问道:“这几百年,你在我身边,究竟贪图的是什么?你那个喜欢,究竟是喜欢什么?”   还没等茨木的眼睛睁大,他又问:“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身下妖怪的表情突然惊愕起来,似乎危楼被抽了劣基,坦然崩塌。   酒吞暴怒,狠命地摇晃着他,“你说呀!”   你说呀!只要你说出一句好话,哪怕只是说谎,我也把这条命给你!你快说呀!   茨木的肩膀被捏的咯咯作响,他撑着桌子,牙齿扣着下唇,连看也不看他。他平日里再怎么百依百顺,真正固执起来,也是连命不顾的。   酒吞的头慢慢低下来,像是累得很了一般,扶着石桌坐了回去。   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总归是两心不在一处,这几百年,都不过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第十五章   将近元宵佳节,从破五开始便有些冷清的街道重新热闹起来,华美的灯盏盛开在街道两边,将游人们的脸庞照得通红。   在零零碎碎的鞭炮声中,茨木终于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他才懒得去思考自己究竟睡了多少时日,腹中的饥饿感让他头晕目眩,肠胃紧铰,他扶着阴冷的洞壁慢慢钻出洞穴,外面的阳光刺的他睁不开眼,茨木偏过头躲着日光,心里却暗暗高兴,这样的天气,那些野兽们肯定要出来觅食,他若是运气好,狩的多了,不仅能饱腹一顿,还能存上一些,下次醒来的时候,好歹可以垫一垫。   他跪在地上,挖了几把雪塞入口中,那雪化作冷冽的雪水,顺着食管淌入腹中,激得他一颤,吐出几口浊气后,才终于完全清醒。   大妖还没有迈开步子,就觉得腹中一揪,疼得他差点跌下去。   茨木知道自己委屈了崽子,也心疼这个小家伙饿坏了,就拿手放在腹部揉一揉,温言安慰,还跟他商量着:“你乖乖的,再忍耐一会儿,吾绝对不再让你受饿了。”   他腹中的妖胎真的安静下来,茨木十分惊喜,看来崽子初具意识了。   离开大江山以后,他就不再敛着妖气,小东西几乎是被妖气浸着,长了个痛快。这样一来,蛊虫也长得更快,纹路已经快要蔓延到腿根。如果蛊虫长成,崽子也要和他一起神形具灭。时间之于茨木,万分珍贵,他只能拼命地催熟崽子,到时候哪怕是剖出来,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茨木心里高兴,边往山上爬着边跟崽子絮叨。   “你可是吾友的崽子,再怎么也不能输给那条黑漆漆的虫子,听到了没有?”   “当然了,那虫子也是不值得一提的,你要长成绝世的大妖怪,威风八面的,护着大江山,让那些有歪主意的妖怪和阴阳师们闻风丧胆,想都不敢去想。”   “不过呢,你也不能对吾友的位子有什么想法,大江山只有他一个鬼王,哪怕你比他强大也不行。”   他说了一会儿,又觉得得给崽子起个名字,不能就这样一直“你你”的叫。可惜还没有个头绪,他就饿得想不动了,只好闭嘴歇了一会儿,胃里绞得实在难受,他又往嘴里塞了几口雪,才稳下心神去看探寻四周的猎物。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雪兔是最容易逮的,它们的天敌要么冬眠,要么饿死,这些聪明的畜生们知道储存粮食,冬天里都吃得皮毛油亮,腿短身子圆,雪地里卧下去就跑不动。茨木先逮了几只直接生吞,才得了力气去跟大点的野兽们搏斗。   离大江山不远的地方,一个圆头圆脸的小和尚带着一位老禅师,慢慢往山里走去。   小和尚急急躁躁的,一路上嘴里吧嗒吧嗒地说。   “那个洞穴真的是一夜之间就出现的,再前一天我在那里玩耍的时候还是一块石壁呢!”   “里面真的有妖怪,他的头发全是白的,看起来却不老,头上还长着角,眼睛黑漆漆的可吓人了。”   “我只是偷偷看了一眼,他就醒了,一下子就到跟前掐住了我的脖子。”   老禅师的眉头皱起来,焦急地问道:“那你是如何逃脱的呀?”   “他只是看了看我,就放我走了。”   老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又板着脸在小光头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正色道:“这次是你运气好,妖怪可能不饿,没想着吃你,你要还是顽性不改,说不定下次就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小和尚对着他吐了吐舌头,看他又作势要打,才依着他的胳膊乖巧地说徒儿记下了。   到了地方,禅师一眼就看出来那石壁上的洞穴是妖怪掏的,既然有建造栖身之地的心思,这肯定也不是个小妖怪,他看着那个洞穴,握紧了手中的法杖,心里想着,妖物,老朽就算是拼上这条性命,也不能让你为害人间。   天色将晚,年迈的禅师盘腿而坐,禅杖横放在身前,双目微闭,气定神闲。   以他为眼,方圆几十米,结成服妖大阵,阵外的石壁树木上贴了不少符咒,他手里还攥着一些,以防意外。这阵仗已经颇大,普通的妖怪根本不能破阵,妖物被囚禁在这里,到时候哪怕是发生打斗,也不会殃及周边无辜。   再晚一些时,一群壮实的后生也持着棍棒铁器找过来,说要助大师降妖。   禅师其实非常看不中这群后生,他们年轻气盛,不学无术,一路上吵吵嚷嚷,插科打诨,说的难听一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闲得无聊,只想来看看热闹,到时候真的遇到了不得了的大妖怪,怕是只会哭爹喊娘。   他也不理他们,只是略施法术,引来一股强风吹灭了他们的火把。   被风袭中的年轻人立刻两股战战,哀嚎一声抱头鼠窜,他边跑边喊:“妖怪呀!妖怪来了呀!我的妈呀!”其他人一看火把灭了,也都拼命往后跑,有胆大的还敢回头看上几眼,胆小的已经身如筛糠,连跑都跑不得,只会蹲在地上痛哭流涕,人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逃窜,浩浩荡荡的服妖队伍,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禅师轻哼一声,接着闭上眼睛。   等到月亮慢慢升起的时候,疲惫的大妖才从山上下来,他身上的伤口一处连着一处,不过幸好不伤及内里,回去包一下,下次睡醒的时候就会恢复。   快到山脚下的时候,他坐在树下歇了一会儿。   本来这些路不值得歇脚,可他现在身子沉了。小东西很聪明,茨木沉睡的时候他就食妖力,摄食的时候他就长血肉,只要得到机会,他就放开手脚长,只是短短一天,就长成了沉甸甸的一团,把大妖的腹部也撑得浑圆隆起。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托着肚子走走停停,如果实在是坠胀的难受,就坐下歇一歇。   茨木靠着树干,独手在腹部轻轻揉抚,崽子还在长大,往上顶着肺胃,往下撑着胯骨,他被磨得头上冒着冷汗,连气都喘不匀,嘴上还不闲着。   “好崽子,你继续这样长,能长多大长多大。”   “你不要怕,吾在这里,别人伤不了你。”   “嗯……也——也不要这么快——吾有些受不住。”   觉得稍微好些了,他抬起胳膊蹭蹭额头上的汗珠,叹了一口气,边絮叨边扶着树站起来。   “吾想一想,得给你取个名字,你陪着吾这么长时间,出生以后,吾却什么都不能留给你,至少给你留个名字,以后别人叫起你的时候,也算是吾在陪着你吧。”   不过起个名字可真是困难,他边走边想,十分入神,也没留意脚下的朱砂线,等他觉出哪里不对的时候,已经走入了大阵有十几米了。   禅师大喝一声,腾身而起,将禅杖竖起往下一顿,自阵眼起,朱砂阵燃起红光,一圈一圈向外蔓延。   茨木飞身向外跑去,他现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战斗,身上的妖力哪怕稍稍紊乱就能令他痛不欲生,更不要说召唤鬼手。   大阵结成,茨木被拦在里面。   禅师紧紧攥着手里的符咒,横起禅杖,大声喝道:“大胆妖物!居然敢逃出阴界作乱人间!如今行迹败露,还不快就地伏法!”他这样虚张声势,其实手中冒汗,嘴唇颤抖,心里也是惧怕得很,普通的妖怪,撞了这朱砂,直接就灰飞烟灭,哪怕是稍微强大的妖怪也会被紧紧缚住不得动弹,而眼前的妖怪居然都没有施用妖力就能在阵中来回奔走,必定是无比卓群,万分不好对付。   茨木无路可退,高声回到:“吾不食人肉,不绕安宁,只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占了小小一处,你何必诛吾?”   “妖物!花言巧语!人面兽心!”   禅师翻手一掷,向他扔出几张符咒试探,若是当真无法降服,他献祭肉体,化出舍利,与这妖物同归于尽。   大妖躲避不及,被咒术震倒在地,他居然不气急败坏,也没有散出漫天的妖力,只是缩起身体硬生生受了几道风火雷电术。   禅师觉得蹊跷,又考虑这可能是妖物的伪装,又施出法术将他缚在地上。   只是小小的法术,那只大妖怪居然真的动弹不得。   他不敢离他太近,在远处喝道:“妖物!又在耍什么花招?!”   茨木护着崽子,法术全烧在身上,和着野兽们挠抓出来的血口,一时间疼得他头晕目眩,看着禅师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他还被缚在地上,一急之下运了妖力,妖息一乱,他也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   禅师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大妖怪就这么被制服,拿禅杖抵着他的脖子,厉声道:“你可不要耍什么花招。”   茨木运不起妖力,只能求他:“大师,放过吾吧。吾——吾怀了崽子。”   禅师瞪大眼睛看向他的腹部,发现居然真的圆隆,他的手颤抖起来,但还是抵着他:“你这话——你这话是真是假?”   “大师,你修行多年,应该也能掂量出吾是一只怎么样的妖怪,若不是有了崽子,吾怎么会这样就束手就擒呢?”   茨木身上噼里啪啦的疼,眼睛已经看不清了。   “大师,崽子没有做过恶,不能因为他生来是妖怪,就不让他活呀。”   “大师,吾求求你。求求你呀。”   禅师急促地喘着气,手中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几乎连禅杖都握不住。他扔下禅杖,跪在茨木身旁,将手放在他的腹部,竟真的觉出小小的婴孩在踢动,他看着这只白色大妖,身上血迹斑斑,面色苍白,嘴唇无色,头发枯燥,突然觉得他狼狈极了。   这……这……   他无措地看着他,额上青筋暴起。 第十六章   酒吞依旧在石桌旁喝酒。   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只觉得入口平淡,一点滋味都没有,干脆扔了酒盏,直接拔开葫芦的塞子对口痛饮,没想到却越喝越苦。   “滚!”酒吞扔了葫芦,大怒道:“连你都不愿意真心实意对我!”   葫芦滚下台阶,在平地上滚了几圈,口里咕嘟嘟的往外冒酒。   酒吞看什么都不顺眼,掀了石桌,踢了石凳,晕晕乎乎地还要去找旁边一颗树的麻烦。   他在树干上踢了几脚,干枯的树枝上被抖擞下来几片黄叶,酒吞指着树干骂道:“你这颗树,哪里冒出来的,真他妈碍眼,老子早就不耐烦得很了!”   他一边踢着树一边嚷:“你怎么不滚呀!快滚呀!”   大树任他踢着,立在原地巍然不动,只是树枝会颤上一颤。   “吾友怎么独自饮酒呢?”   酒吞听到声音转头,看见茨木站在葫芦前面高兴地叫他。   大妖的眼睛弯得像一轮新月,站在月光下,脸庞莹白,周身像笼着白雾一般。   酒吞一时愣住,再一晃眼茨木就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一个葫芦,孤零零的躺着,口中漏出的酒已经淌成了一条小溪。   他吸了几口冷气,觉得胸口钝塞,拿拳头捶了几下才好受一些。   茨木十几天前就离开了,他安安静静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身上裹了五六层的衣服,恨不得把头上的角也包起来,但跟酒吞说话的时候还是哆哆嗦嗦的。   他说:“吾友,吾走了。”   他将脚踝上的铃铛整串摘下来,自己抠走一个,告诉酒吞,等生下了崽子,他就晃动这个铃铛,那一串铃铛也会响,循着响声,他就能找到崽子了。   他看着酒吞,嘴唇蠕动,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好像都放弃了,只说了一句:“吾友,你一定要保重。”   临出门的时候,他又转过身交代:“吾友,后院石凳那棵树下面埋着几坛酒,都是吾这些年四处收集的佳酿,如今也沉的差不多了,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就挖出来尝尝吧。”   他们各怀心思,但都认为这是永别,于是故意不说再见。   从头到尾,酒吞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一声不吭,听着茨木关上房门,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双目一赤,身上黑气缭绕,房内的摆设瞬间七零八散,破碎一地。   乌云蔽月,禅师仍然在和地上的大妖对峙。   茨木的气息紊乱,抑不住地低声呻吟,小东西被吓得不轻,惊恐地在他肚子里闹腾。茨木伸不出手去安慰,只能不停地轻声念叨:“不要怕,不要怕,吾在这里,吾在这里。”   禅师叹出一口气来。   “你这个妖物,为什么不好好在阴界待着,你在人间,是个天大的隐患,我不除你,人人自危,天下就要乱套了啊。”   “吾自然有苦衷。”他恳切地求着:“大师,吾时日无多,只希望能求得一隅之地诞下崽子,他出生以后吾就将他送回阴界,绝不在人间作恶。”   禅师看着他,默不作声。   这时离他们不远的石头后面吵嚷起来,有人从石头后面探出头来问:“大师,那妖怪可降住了?”   茨木心里一紧,顾不得疼痛拼命地挣扎起来,无形的锁链仿佛融着岩浆的荆棘,稍稍挨上就会被融掉一层皮肉,他不管不顾,身上瞬间又多出了几道黑漆漆的伤痕。   那个人胆子也大,居然走了上来,后面的人一看也都点起火把,争先恐后地往前挤,都想看看这妖怪是什么样子的。   禅师高声叫道:“你们都回去吧!这妖物我自行处理!都快回去吧!”   人群吵吵嚷嚷,把茨木围了个圈,谁还能听见禅师的话,他们看他被束缚着,脸上都很兴奋,有的人甚至伸出手去摸了摸,又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立刻将手收回来。   “那妖怪摸起来是什么样的?”有人问摸了茨木的人。   “是热的呢!我还以为他们都像蛇一样凉呢!”   一时间人群中七嘴八舌。   “我还以为他们都有三头六臂呢!”   “我听说的是他们都没有头的,脸都长在肚子上。”   “什么嘛!他也穿着衣服,跟人长得差不多嘛!”   “听说妖怪都不分男女的呀!”   “哈哈哈哈哈——看看不就知道了!”   真的有人嬉笑着去拽他的裤子,大妖暴怒,喝道:“滚!”   茨木的手扣在地上,因愤怒微微颤抖,他忍无可忍,周身爆出一层黑气,差点挣断束缚。   人群往后退了几步,安静了一刻,又像爆竹一样炸开了。   “哈哈哈你听他会说话!”   “他让我们滚呢!”   有人刻意掐着嗓子叫:“滚——滚——可吓死我了。”   “你们这群——衣冠禽兽,白生了一副人的皮囊,简直——简直猪狗不如。”心中愤怒,身上疼痛,茨木说一句就要喘一下,忽然腹部又传来一阵剧痛,他咬着下唇,任凭崽子把他折腾得头晕眼花,也不叫出来一声。   “你一只妖怪还敢跟我们讲道义?”   一个满脸横肉的敦实男人愤愤不平地走到他跟前,抬脚就要踢,禅师将禅杖横在他身前,厉声道:“胡闹!退回去!”   那男人横肉一抖,将脚踩上茨木腹部碾着,粗声粗气地说:“你看这肚子鼓鼓囊囊的,说不定吃了多少人肉呢!”   “啊啊……”茨木呻吟出声,拼尽全力想要缩起身体护住崽子。   看他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一群人就像吃了狗胆,也都围上去拳打脚踢起来。   禅师被推到外面,也拦不住那群壮实的年轻人,只能大声喝止。有人拉住禅师,笑嘻嘻地说道:“大师,拦着干什么?打死了就打死了,不过就只是妖怪嘛!”   那人咧着嘴,伸着脖子,看别人打上去一拳,他就喝彩一声,踢上去一脚,他就恨不得蹦跳起来,看着大妖痛苦,他就哈哈大笑,他只顾着笑,涎水从他嘴角淌下,滴在衣服上,明灭的火把照着他的脸,看起来居然比妖怪还要可怖。   禅师被人推倒在地,表情疑惑又木然,年幼的徒弟要来扶起他,他摇了摇头。他喃喃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啪,啪啪——细微的断裂声,缚着茨木的无形锁链一根一根断开,同时绕着他的身体,旋起强劲的风,竟铸成了一道风墙,那些人被强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又听见别人惊恐地喊:“他能动了!快跑啊!”   刚刚还颐气指使的一群人立刻大惊失色,纷纷作鸟兽散,那个一脸横肉的干脆跪下来求饶,看见禅师过来,又抱着他的大腿,痛哭流涕地说:“大师,救命呀!救命呀!”   禅师踢了他一脚,没好气地说:“还不快跑?”   等着他跑远,禅师才坐下来看看地上的大妖怪,只见他蜷缩着身体,死死护着腹部,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他抽搐着咳出几口血,却还不住地小声说着:“不要怕,不要怕,吾在这里,他们伤不了你。”   一瞬间他突然觉得那些人更像是妖怪,这只妖怪却好像才是人。   他扶着茨木坐起来,捡起自己的包裹,在里面翻找一会儿,喂了他一些水。   茨木喝了一些,吐了大半,眼睛里好歹清明一些,却又弯下腰低低地呻吟,他刚刚一心只想护着崽子,现在感觉到身上的口子开始疼起来,呼吸之间都夹杂着痛意,恐怕是肋骨断了。   这下子不好出去猎食了,他这么想着,眼睛里就暗了几分。   禅师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取出一粒丹药递给他,看他有所戒备,就说:“这丹药取着百草精华,萃着天地灵气,吃了以后,你的身体会很快恢复。”说完自己便先吃了一颗,茨木这才拿过去吃了。   禅师叹了一口气,道:“我平日里念经修行,不谙世事。只觉得人性本善,个个慈悲,如今却见识到他们的丑态,只觉得这人恶起来,竟然比妖鬼都要煞上几分。”   茨木轻声说道:“大师,这世间原本就不辨善恶。”   禅师摇头:“人认为好的就是善,不好的就是恶。”   “那你放了吾,是善还是恶呢?”   “……”他竟一时回答不上来。   “你们认为妖怪不好,那便是恶,为什么要认为妖怪不好,只是因为妖怪跟你们不一样。只要不是人的,你们都要想着制服,制不住的,就要赶尽杀绝。”   他停了一会儿,眉头紧绞,单手揉抚着肚腹,咬牙忍疼,等崽子稍微安静一点,他又接着说道。   “大师啊,对于妖怪来说,人肉和野兽的肉没有什么区别,可有些妖怪偏偏喜欢吃人,喜欢看他们惊恐到绝望的表情,仅仅只是因为他们觉得有趣。人又何尝不是这样,你们捉些动物折磨它们,自己却高兴,明明可以靠饭菜养活,却偏偏想要去食血肉。有的人不停作恶,但只要稍稍做了一件让人喜欢的善事,就被称作好人,这样一想,够不够可笑?”   禅师看着他,不出一言。   丹药发挥了作用,茨木觉得浑身温暖,呼吸顺畅,身上也不是那么疼了,只是崽子似乎被吓得不轻,还在踢腾,他的手只好继续在腹上按揉。   这时天上无云,月光分外明亮。   禅师系好包裹,向茨木微微一躬身:“我苦修一生,到了现在,却又觉得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没有修明白。你现在运不起妖力,我来诛你,实在是乘人之危,这几颗丹药,全当是赔罪,也请你不要嫌弃。”   茨木接过丹药,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将手抚上自己的妖角,手上用力,竟然将它掰了下来。   他疼得全身颤抖,将妖角递给禅师时却笑着,“大师,吾身上也没有别的东西,这只妖角,你可以将它磨碎入药,也可以泡酒,它是妖怪的精魄,有灵气的东西,说不定甚至能救人于生死边缘。”   禅师愣了一下,最后还是伸手接过,这只妖角艳红,看似粗粝,摸上去却如玉温润,有将近半臂那么长,拿在手里颇有分量。   白发妖怪看着他手里的妖角,弯起眼睛笑着:“妖怪的角,是不能轻易给别人碰的。这算是妖怪的一个弱点,但以前吾却欢喜它被另外一只妖怪攥着,他也喜欢这样治吾。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   “大师,从今以后,吾就没有这个弱点了。”   他笑着,眼睛里却泛着水汽,呼吸颤抖,眼眶微红。 第十七章   姑获鸟带着一众式神寻入鬼王殿的时候,酒吞正躺在桌子上睡觉,他斜躺在桌子上,披头散发的,一条腿搭在外面,一只手也掉在外面,桌子下面还躺着一个破碎的酒盏。   酒吞虽然醉酒,但敏感于突变的妖气,下意识地清醒了过来,他坐起来,看清楚下面的妖怪们都是晴明的式神,便抓抓头发,不耐烦地说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安倍晴明不是早就已经下山了吗?”   式神们一时面面相觑。   山兔死命拽着山蛙头上的花,惊恐地叫嚷起来:“晴明大人怎么下山啦!他没有召唤我们呀!他不要我们了吗?”   她这样一喊,被收成式神的小妖怪们也都惊慌地乱喊乱叫起来。   酒吞被他们吵得心烦,大声嚷道:“你们去找他不就好了?不要在这里烦我!不然拿了你们做下酒菜!”   下面安静下来,小妖怪们被他唬得害怕,都躲到后面去怯生生地看着。   姑获鸟安抚着小妖怪们,带他们离开大殿。   鬼女红叶颇嫌弃地瞥了酒吞一眼,小声抱怨:“你看看他这副醉生梦死的丑态,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幅德行。还是个炮仗,一点就着,我多看他一眼就觉得心烦,真不知道茨木是怎么在他身边待上这么些年的。”   姑获鸟笑道:“其实新年大宴的时候我留下来看了宴会,鬼王也是一个鬼王的样子,穿着谈吐都十分得体,也可能是他这几天遇到了不顺心的事……”   她突然皱了眉头。   “等等——正好你提起茨木,我刚才并没有看到他在酒吞身旁,这就怪了,平日里他都恨不得长在酒吞身上,现在这是去哪了?”   “能去哪里?烦了这个鬼王另找山头去了呗!”红叶将手举到脸前,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艳红的指甲,幽幽地说道:“这样拼尽全力地去陪着一个人,多累啊。反正也得不到,不如直接放弃的好。”   “这些我就懒得去懂了,我现在只担心发生这样的变故,这些小妖怪们要怎么办,他们都还只是小孩子呢。”姑获鸟温柔的目光扫过他们,又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大殿安静下来,酒吞又伸手去够葫芦,只想着再喝上一通,直接痛痛快快地睡过去,最好直接溺在酒里,永远别醒过来。   他最终还是没有去找阴阳师拿掉身上的蛊虫。   初为妖怪时,他无恶不作,在人间放肆作乱,只为了抒发那一股怨气,但他那时尚且弱小,多多少少还是有所收敛,等到真的成为了一只大妖怪后,他却对这些事失去了兴趣,只喜欢在人间四处游荡寻找佳酿。   他原本只是喜欢着酒的味道,喝得多了,才品出每一坛酒的故事,酿酒人的心绪不同,韵味也就不一样,他喝了酒,就觉得自己沉了下来,心胸也被填充得饱满。这样一来,没有酒的日子,他就像是缺了一块,便离不开酒了。   佳酿让他快乐,但得不到就会感到痛苦。原来无坚不摧的大妖怪,也居然因此成了个有缝的鸡蛋,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但就是丢不掉,舍不下。   他的心胸越广,就越难满足,渐渐觉得做什么都没趣味。   茨木倒是一天折腾出来一个花样,给他寻酒,为他修建宫殿,又或者是舍着命陪他打架,他的想法就是茨木的圣旨,哪怕只是心情有些许低落,茨木就会像热锅上的蚂蚱,急得上蹿下跳。   其实他倒是不怎么在意茨木搞出来的花样,只是觉得他这个样子很有趣。   直到有一天,他将茨木抱进怀里,突然就觉得心里踏踏实实的,温暖极了。   酒吞摸上自己腰侧,那里也有和茨木身上如出一撤的纹路,他想着这纹路应该会很快蔓延到胸口,将他浑身都包裹起来,食尽自己的妖力,茨木也会在那一刻得到重生。   半梦半醒之间,那段梦境又浮现出来,阴阳双境的树,含着冰冷笑意的双眼,一条春枝,和茨木。   和茨木!   他猛然清醒过来。那棵树,邻崖而生,是千百年来他在下面喝酒的那颗,那双眼,在那个阴阳师挂着冰冷笑意的脸上,他也见了,那条春枝呢?那条春枝呢?他双眼赤红,在原地转了几圈后,猛然抬头一看,石桌旁的树发着那条春枝一样的芽蕾。以前这里是没有这棵树,他顿了一下。怪不得这棵树开了花的香味和他的神酒如出一撤,是这样被浇灌长大的啊。   酒吞的脑中轰然一阵巨响,想起了很多事情,虽然总有些细枝末节不太清楚。他看了看腰上正在慢慢褪色的纹路,扶着树,笑着念道:“真是个蠢货。”他叹息一声。   这棵树总在春天来临之前抽条发芽,茨木赶在嫩叶吐苞时把枝条折下来酿酒,枝杈断口处因受伤渗出的汁液沿着树干蜿蜒向下,整个树上都挂着泪滴。茨木从不曾担心过这棵树的死活,有一年竟然将一整棵树剃的只剩下树冠,但它总也没死,甚至越生越密,欣欣向荣。   而今它立在原地,载着一树的枯叶,不动声色地慢慢死去了。   酒吞拼命翻找茨木留下来的东西。   铃铛!铃铛!可以循着铃声找到他的铃铛!他差点把房子给掀过来,终于在床下找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木箱有三层,越下越深,第一层躺着缺了一个的铃铛,第二层存着几本厚厚的簿子,大江山的地图,妖怪图鉴,和这些年的历记,全都放在里面,虽然有些泛黄,但都异常干净平整。   第三层的东西最多,木雕的小葫芦,彩色的小拨浪鼓,几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布娃娃,最下面甚至还压着一个燕子一样的风筝,还有一些林林总总的小东西,横七竖八的在里面躺着。   他四处找了找,发现茨木居然连一件衣服都没留下。   那一串铃铛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声不响。他将铜圈紧了紧,拿起来带在自己手上。   天上飘起了雨夹雪,不大,只是雾蒙蒙的一片,时间久了,也能将衣物浸的寒湿。   茨木裹紧衣服,却只感到丝丝凉意。   原来的地方已经回不去了,他无力去跟野兽争夺,也没办法再掏一个洞穴,只能找一个树洞勉强栖身,这里遮风不避雨,只要一下雨里面就湿的厉害,他受过几次寒潮,现在可能是受了风寒,他原本没生过病,只以为是饿的,看看天气又觉得愁,天气不好,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猎食的动物。   他半睁着眼看着外面,身上忽冷忽热,脑袋一阵一阵的发蒙。干瘦的手从下慢慢抚上肚腹,宽松的衣服便绷起沉甸甸的弧度来,崽子在他腹中安静的躺着,似乎是在沉睡。   “你怎么还没有长成呀?吾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他轻声念叨,颓废地将头靠在阴湿的洞壁上。   他歇了一会儿,又稍稍振作一些,撑起身子想要出去。   “是吾不好,你这么饿着,怎么长血肉。”   外面冷得很,他的衣服浸着水,一出去就结了冰凌,沉甸甸地挂在身上,他一动就咯吱吱地响。   踩在雪上,茨木觉得双腿已经没有了知觉,他头脑昏沉地想,反正现在自己也不会觉得疼, 不如直接把腿锯掉煮一煮,又觉得不行,没了腿该多难看,到时候挚友看到又会嫌弃,他摇一摇头,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前面的路也看得不怎么真切,不知怎么,他也不觉得冷了,绵软的雪就像棉被一样,他倒在上面,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的身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一只漆黑的猎狗停在他身旁,在他脸上使劲嗅了一通,便对着来处狂叫起来。   一炷香的功夫,一个男人循着叫声赶来,他看到地上的大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将他扶起来仔细看了看,喃喃道:“你怎么会落魄成这副样子?”   他脱下外衣将大妖裹起来,正好家仆赶着马车赶到,他招来几个人合力将他抬进车厢,拉上帘子绝尘而去。这个时候雪下得大了起来,不出半响便将所有的痕迹掩盖了下去。   京都近郊的一家酒馆里面,一群无所事事的男人照常聚在一起喝酒扯皮。   现在他们正围着一张桌子,兴致勃勃地听一个男人讲他服妖的事迹。   那个男人一脸横肉,这时正踩在桌子上,手舞足蹈,两眼放光,嘴里唾沫横飞。   “那可是个大妖怪,身长八尺,十分魁梧,一头毛躁的白发,他的妖角有那——么长,浑身都泛着黑气,刚吃了人肉,肚腹撑得极大,我过去一脚将他踩住,照着他身上就是一顿揍,直打得他无力还手,奄奄一息。”   底下的人都拍手叫好,还有人刚刚进来,求着他再讲一遍,他油里油气地说:“不讲了,听评书都还要赏钱呢,我这个比讲戏有意思,却要白费口舌。不讲啦!”   他们都不舍得给钱,嘴里嘁了一声就散开了。   这时一个看起来颇有气势的男子叫住他,扔给他几块碎银,让他再讲一遍。   那个人朝他招手,手腕上的铃铛被晃得叮咚作响,他说:“你过来,离我近一些,只给我一个人讲。”   他乐颠颠地坐过去,更加添油加醋地讲起来。那个人听着,紫色的眸子越来越暗,最后竟是赤红。   等他讲完了,那个人问他:“你遇到的大妖,脸上可有妖甲?”   他答:“有。”   “可是只有一只妖角?”   他觉出眼前的人有点不对劲,但还是点点头,说:“是。”   那人的手颤抖起来,他深吸了几口气,伸手掐住他的脖颈,低声问:“他在哪里?”   他脸上的横肉颤抖着,被按着气管也叫不出来,更不敢挣扎,他惊恐地摇着头,嘶哑着声音求道:“大爷饶命呀!我是骗他们的呀!我哪里能降住妖怪,是山下的禅师将他制服,我才敢去加上几下拳脚——饶命呀!我有妻儿老小——”   他突然安静下来,就像醉了酒一般趴到桌上。   那人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出了酒馆,他身上的戾气像是要溢出来一般,也没人敢去问他讨要酒钱。   有人去晃晃趴在酒桌上的那个,想再听他讲一遍他的服妖伟绩,将他翻过来却被吓得嚎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那个人脸色黑紫,七窍流血,已经死去多时了。 第十八章 【上】   树枝上压着新雪,天气寒冷,渡边纲望着庭院的枯枝败叶,端起炉上已经煨热的清酒,他握着酒碗,却不喝,只是叹息了一声。   这时一个家仆急匆匆地跑过来,向他躬一躬身,气喘吁吁地说道:“大人,他醒了。”   酒碗被重重放在地下,温酒洒出一地,他站起身,迈开步子往内院走去。   茨木抓着干燥温暖的棉被,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入眼的房间虽然不如鬼王的寝宫那么宽大华丽,但是也古朴典雅,十分精致。他盯着床边的香炉,觉得十分熟悉,他断定自己以前见过。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感觉身体干净清爽,伤口都已经被包扎好,身上的衣服也被从里到外的换了一遍。他虽然身体好受一些,但心里却十分紧张。不管是被谁捡到这里,肯定都要受制于人,如果那个人心眼坏一点,说不定连活命都难。   他正在胡思乱想着,房门便被推开,来人大约有三十多岁,粗眉剑眼,脸上棱角分明,嘴唇紧闭,身材也颇壮实,他的步子迈得大,衣服被飒的凛凛作响。   他看着茨木,嘴角像是往上挑了挑,漆黑的眼珠映着光芒。   “茨木童子。”   他叫道,语气有些激动。   “到今天,我们不见,正好四年零八个月。”   茨木看到他,居然稍稍放松一些,也回他道:“得你如此记挂,也算吾之荣幸。”   听着这干巴巴的回话,他反而颇大度地一笑,走过去坐在床边。   “你心里不必有什么想法,我不管你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待在这里,我就好好对你。”   “无功不受禄。”哼,茨木心里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渡边纲看着他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看你,什么都直接写在脸上,跟以前一模一样。”   他又叹一口气,“你真简单,又真复杂。你对着酒吞童子,能温顺成一碗温水,而对着我,却又会炸成一只刺猬。这其中道理,真是难懂。我得不出答案,所以就一直忘不掉你。”   茨木念着他收留自己,就回答他道:“这多简单,吾不能像对待吾友那样对你,只是因为你不是吾友。”   “吾只是念着吾友,便觉得身心都有了力量。只要看着他,就会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他是灯火,吾就是飞蛾,不由自主罢了。”   渡边纲听了,轻声说道:“坦白跟你说,其实我忘不掉你,也只是不由自主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居心?”   茨木挣扎着坐直身体,身上的被子往下一掉,浑圆的肚腹就显了出来,他连忙将被子拉起来遮住,有些窘迫地低下头。   “不用遮了,我给你换的衣服。”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渡边纲先开口:“我说过不问就不问,不过我不愿意你再受冻挨饿,所以你也别打算出去。”   “胡说!你哪只眼睛看到吾受冻挨饿?只是在雪地里休息一下,一不小心睡过了头而已。你才有几分斤两,就那么有自信能够困得住我?!”茨木激动得连手指都微微颤抖,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完全,这样一番话说下来,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渡边也不跟他争论,先递给他一碗水,“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的嘴唇已经发紫,身体冰凉僵硬,像死了一般。暖了半天你才稍稍有些知觉,却只会说冷,饿。回去以后才知道你还生着重病,大夫只是看着你,眉头就已经打成了一个结。再后来给你清洗的时候,却又看见你浑身都是伤口。”他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我的两只眼睛,可是都看到了。”   茨木抱着肚子,泄了气般靠在床头,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吾饿了。”   渡边纲看着眼前的大妖,心里突然酸涩起来。这样的一身傲骨能为了酒吞童子卑微到这种程度。他嫉妒,他不甘,两只拳头捏在身侧,又慢慢松开。   他对茨木说:“我去让他们准备饭菜,你稍稍等一下。”   禅师沉静地跪在垫上,左手轻捻佛珠,右手执着木槌,一下一下地敲打在身前的木鱼上。   金色的大佛端坐在案台之上,肃穆地看着面前虔诚的修行之人。   突然,规律的木鱼声停了下来,禅师慢慢睁开眼睛,莫名而来的压力让他无法凝神,凭着多年的修行,他能感觉到一个有着卓绝力量的大妖怪向这里逼近。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见年幼的徒儿喊道:“师傅!又有人来找你啦!”   晴朗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一阵狂风狭着黑气冲破木门,那团黑气渐渐凝成人形,赤色的双眸如火焰般闪烁,禅师只来得及将禅杖横在身前,诵诀运气,勉强造出一个屏障。   酒吞身上裹着黑气,如风一般地往前走,根本没有将那障碍放在眼里,只是一抬手便将它破了,禅师受不住这样的冲击,只觉得内力紊乱,五脏紧铰,他扶着案台,咳出一口血来。   酒吞一脚踩上禅师的肩膀,怒道:“你把他怎么样了?那只怀着崽子的白发大妖,你将他怎么样了?”   “他走了……”禅师咳嗽着,“他受了伤,应该走得不远。”   “他受了伤……”踩在肩膀上的脚紧紧拧了几下,酒吞一脸恨意,“我连碰他一下都舍不得,你却敢伤他?!”   “本来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不在阴界好好呆着,执意要留在人间,这里临近京都,有那么多的无辜百姓,我如何能坐视不管?”禅师年事已高,被他这么一踩,连气都喘不上来,但他一想起那只大妖,心里又有了怒气,便高声道:“你们自己的事情却要殃及百姓,到头来却是别人的错了!”   禅师闭上眼睛,坦然道:“是我伤的他,这账也要算在我身上,要杀要剐请便,但不要牵连无辜的百姓。”   酒吞一时语塞,他突然意识到,茨木身上的伤,都是因他而起。   他又想一想,茨木身上妖力稀薄,连寒冷都受不住,又怎么能在有如此修为的禅师手下逃走呢?酒馆的那个死人说过,他只是加了几个拳脚,就能将大妖打得奄奄一息————茨木不是逃走的,是禅师看他怀着崽子,把他放了。   酒吞想,他现在不受寒,又会饿,身上还带着伤,该怎么养着自己和崽子?   他将脚放下,手捂着胸口,艰涩地呼吸。   禅师看他这副样子,不禁摇头:“你不要他,却又心疼别人伤他,要不是说妖怪都这么可笑,要不是说你可笑。”   酒吞皱眉:“本大爷不杀你,也懒得去管那些废物,不过你得告诉我,究竟是在哪里见的他。”   他看着手腕上的铃铛,铃铛依旧沉默,一声不响。   渡边纲终于忍不住抢过了茨木的饭碗。   他惊恐地看着摞得颤巍巍的空盘子,摇着头说道:“你不能再吃了。”茨木额上一层密汗,肚子明显大了一圈,隔着衣服都能看到胎儿在欢快地踢动。   茨木被胀得脸色苍白,呼吸不畅,看着眼前的饭菜,也觉得有心无力,但还是嘴硬道:“吾虽然很看不惯你的小气,但毕竟寄人篱下,吾就应了你这个要求。”   渡边纲哭笑不得,但看着他难受地拧着眉头,就叫人拿来一些助消化的药。   “本来你吃了这药应该走一走,可现在你这幅样子,还是好好歇一歇吧。”   “吾什么样子?!”茨木怒道。他这一拍桌子,本来高高兴兴长血肉的崽子被吓了一跳,不满意地闹腾起来。   气焰高涨的大妖立刻软下来,抱着肚子瘫在椅子上低低呻吟。   渡边纲也被吓得不轻,只好哄着他,“你这幅样子好得很,这样就很好,你不要再随便乱动了。”   茨木挪了挪身子,觉得腰胯酸软,他的肚腹现在已经有普通妇人怀着孩子六七个月那么大了,他根本不能直腰坐着,但即便是瘫着,不出一会儿也会腰背酸痛。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要是有人能帮他按揉一下就好了。   又一阵胀痛袭来,崽子还在长大,茨木咬牙忍着,椅子的扶手被捏得咯吱作响。   他忍过这一阵,看见眼前的渡边纲也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不禁好笑,便问道:“难受的又不是你,你这幅样子干什么?”   “你难受,我帮不到你,所以也会觉得难受。”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痛惜之色,可惜他自己看不到,茨木也看不懂。   果然,茨木摇摇头,低声嘟囔道:“莫名其妙。”   渡边也不计较,看他的头发被汗湿黏在脸上,便伸手帮他拢到后面。   他的手一碰他的脸,便像是触了火苗一般,烫得他心头一颤。他偷偷看看茨木,却发现眼前的大妖没有什么反应。茨木只是低着头,温和地跟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他将手收回袖里,又紧紧地攥成拳头,阴影下双眼中的瞳仁微微发红。   “就是这里了。”禅师咳嗽着,拿手指一指石洞,他受了内伤,又被酒吞拖拽了一路,半条命都快没有了。   酒吞冲进石洞,洞内的石壁凹凸不平,十分粗粝,里面逼仄狭矮,只容一人通过,最深处稍稍宽敞一些,勉强能够转身,茨木应该就栖身在最里面。   那稍微宽敞一些的地方,有一张被冻得硬邦邦的褥子,上面还有一些血迹。   他引出一些妖力将褥子暖化,蘸点血尝了尝,眼睛黯了几分。   这是茨木的血。   他一下子失了力气,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茨木身上没有一点妖气,他无法感知。这一场茫茫大雪,掩埋了一切可能带着线索的痕迹。 第十八章 【下】   天阴下来,太阳也躲在乌云后面,屋檐上结着高高低低的冰锥。   渡边纲刚从朝里回来,披风都还没有脱掉就急着问家仆茨木的情况。   照看茨木的家仆年纪已经不轻,他笑着说:“那位大人乖得很,吃饱了就睡。连屋门都不怎么出,您不必担心。”   他便稍微放下心,先到厅里喝了杯热茶。   房里的妖怪此时正紧紧抓着被子,身体颤抖。   黑色的纹路又在生长,他的身体像被烈焰灼烧着一般疼痛,伴着被抽空一般的眩晕感,他感受到自己的妖力已经接近枯竭。   蛊虫快要长成了。   茨木眼前一片漆黑,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清醒着,只以为自己要形神俱灭了,他想到崽子还没有长成,心里就万分悲痛。   突然有一双手将他扶起来,喂给他一些温水,焦急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拼尽全力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渡边纲的脸。   渡边看他清醒过来,才舒出一口气,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是不是做了噩梦?”   白发妖怪任他抱着,也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面,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许久,他才说:“吾不会做梦。”他声音低沉,完全没有平时和渡边说话的那种气势。   渡边又看看他的脸,犹豫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你怎么哭了?”   茨木猛然将他推开,他缓慢地将手抚上自己的脸,果然感到一片潮湿。他睁大眼睛,似乎十分诧异。他喃喃道:“怎么——怎么会哭呢?”   他虽然不愿意相信,但眼眶中确实是沉得厉害,他稍微低一低头,温热的眼泪就往下啪嚓直掉,沉甸甸的液体居然不住地往上涌,他胸中的酸涩,焦急,悲痛,突然像融化了一般迫不及待地要从身体里溢出,他捂住自己的眼睛,眼泪却从指缝中流了下来。   茨木缩起身体,埋下头低声啜泣。   他边哭边小声地叫着,吾友,吾友,吾友啊。   渡边纲站起身,夺门而出。   被茨木口口声声叫着的妖怪,此时正散出妖气一寸一寸地探过雪面。   禅师断定茨木走不远,酒吞从他以前待过的石洞那里开始找,一直到方圆几里的村庄,他化成人在村里挨家挨户地问,也回阴界问过阴界之门附近常居的小妖怪。   没有,都没有。   他这样找着,已经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他找上大江山以后,发现了茨木另一处栖身的地方——一个比之前的石洞简陋得多的树洞。   但他又一次扑了个空。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内沉浮,这个念头闪念一次,酒吞的眼睛就会更红上几分——   他不愿相信茨木已经神形具灭。   虽然他这样劝慰自己,但越往后找,他就越不安,甚至不希望自己能找到茨木。因为他不知道到时候等着自己的,是完完整整的茨木,还是只有一堆毫无生气的衣服。   渡边纲那日出去以后,好几天都没有再回来。   茨木依旧安安稳稳地住着,吃饱了就睡,睡起来就要吃的。因为渡边纲的交代,家仆们对着他都恭恭敬敬的,但私下里也会议论,议论他异于常人的食量,异常臃肿的身形, 和他不同寻常的白发和容颜,也有人猜测他是妖怪,有的小孩子甚至会向他扔石头,但他都懒得去在意。   他没有时间了。   蛊虫在向上生长,崽子也拼命地吸收妖力,茨木靠在床头,眼底青黑,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没有一点颜色。这几天他没有一刻觉得舒适,不论是躺着还是坐着,他都感觉腰背酸困,腹中时时隐痛。崽子大了有力气折腾他,哪怕有时只是动得厉害,他都难受的喘不上气。   但即便是这样,他心中的快乐还是多于痛苦,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彻底解脱了。   肚腹上的衣服已经被抓出褶皱,茨木又一次被疼痛磨醒,他这几天一直浑浑噩噩,这样清醒一会儿,突然又想起来得给崽子留个名字。   干涩的双唇微动,茨木垂着眼睛,单手无意识地在腹上打转,嘴里喃喃:“什么名字好呢……”   寒冬的深夜,月亮被冻得剔透,周身的光芒似乎都泛着蓝色。   酒吞坐在地上,仰起头拼命地给自己灌酒。冷酒咕咕咚咚地灌进去,酒吞觉得身体似乎充盈起来,就扔了葫芦,喘着气看手腕上的铃铛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万般温柔地抚上那串铃铛,轻声说:“你答应过要给我生崽子的,你答应我生了崽子要晃响铃铛让我找到你的。可不能反悔。”   酒吞看着铃铛,眼睛突然湿了,他又重复一遍:“你可不能反悔。”   “独酌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呀。唉,落魄啊,落魄。”伴着清脆敲打的响声,禅师拄着禅杖慢悠悠地爬了上来。   大妖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和尚,我不杀你,你反倒还敢找上门来。”   禅师笑道:“不是我找上门来,而是你偏要在寺庙旁边喝酒。我看见故人,就忍不住过来拜访。”   “哈,一只妖怪和一个和尚,也能是故人?”   “怎么不可,有过羁绊,就是故人。”   酒吞懒得再跟他说话,捡起葫芦就要走。   禅师叫住他:“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放了那只妖怪吗?”   “那天他虽然求我,但我当时还是笃定心思要诛他的,因为我认定他是个妖怪。妖怪就是不好的,伤人的,不容于世的。只是后来那群人显出来的嘴脸,却与我修的道完全相悖。他们不是妖怪,怎么能比妖怪还要恶呢?”   “后来那只大妖对我稍加提点,我却仍然没有彻悟。”   “但有一点我却明白了,这世上善恶不辨,说好的,说坏的,只是他们对待事情的标准罢了。谁知道一块石头能帮人垫土,转头又能被人嗑在上面使人丧命呢?”   酒吞回过头道:“你离那彻悟,也就差一点点,不过如果你继续这样修道,恐怕一辈子都不能领会那一点点。”   禅师叹了一口气,突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   “你找不到他,有没有想着他是被别人寻走了呢?”   大妖转过身紧盯着他,“何出此言?”   “我稍稍给了大妖一些丹药,他便将妖角折下来赐我。前些天一位京都的大人上山赏雪,在我的庙里呆了一晚,意外见了这只妖角,说他认得这只妖怪,我便将妖角给他,希望他能将此物还给大妖。”   “谁?”酒吞攥着葫芦,手腕上的铃铛因他颤抖玲玲作响。   “我不敢问他名讳,只知道是渡边大人。”   渡边,渡边。   酒吞念着这个姓氏,不跟禅师道别就纵身跃进黑夜里。   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床上的妖怪不满地皱皱眉头,眼睛颇艰难地撑开一条细缝。他哑着嗓子问道:“什么事?”   “大人,您今天怎么不出来吃饭呀?是不是身体上有什么不适?”   家仆弓着身子,脸几乎贴在门上,眉头微微皱着。这个家仆在渡边纲的父亲持家时就待在这里,谙熟人事,知道如果里面的人出了意外,自己肯定要遭重罚。那人平时很好伺候,但唯独吃饭从不含糊,到点就饿,可今天他一天都没出来,他十分担心,是不是生了急病?   茨木好不容易把眼睛揉开,他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虽然一天没有进食,可奇怪的是崽子不闹,他也不觉得饿,甚至一直折磨着他的腹痛也没有了。只是有庞大的肚腹压着,腰还是很不舒服。   他想要坐起来,却突然觉得腰下一软,一阵难以言喻的坠痛从腰跨蔓延上来。虽然不激烈,却让人无法忍受,茨木倒回床上,差点痛呼出声。   “大人!大人!”家仆在外面急切地敲门,“我给您叫大夫过来呀?”   伴着坠痛,他居然觉得肚腹开始紧紧地收缩,将手放在上面像摸一块石头一样。   他艰难地喘着气,眼前有些模糊。他本能的感觉到,崽子可能要到来了。   家仆闯了进来,看到茨木额上一层虚汗,脸色微红,抱着肚子颤抖,心下也有些慌乱,急忙说道:“您撑一会儿,我去叫大夫来。”   过了不长时间,茨木反倒觉得不怎么疼了,他坐起来,往腰下垫个枕头,稍微喘了几口气。   “吾不要什么大夫,你去叫渡边纲来。快去快回。”   家仆应着,躬身慢慢往后退。又看他眉头紧皱,独手在腰后揉着,便帮他倒杯热茶放在桌上,才出去了。   正巧这时渡边纲从外面回来,他身上酒气冲天,一边摇摇晃晃地往里走,一边断断续续地唱着从窑子里听来的艳俗调子,间或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几声。   家仆刚跑到门口就看见他,急忙扶着他道:“大人,您可算回来了,那位大人要找您呀!”   “谁?”渡边纲伸着脖子大声问道。   “您带回来的那位大人!要找您!”他也扯着嗓子回道。   “哈哈哈哈哈……”他仰头大笑道,“可真他妈的荣幸啊!你居然也会指望到我!”   他走路都不稳,脚底却像生了风,转眼间就冲到了茨木面前。   他的眼睛跟着身子一样晃,屋里的一切都是一片模糊,只有那只大妖真真切切地坐在那里,周身像是发着光一般。   渡边纲嘿嘿一笑,将自己的发髻抓开散在空中,含糊不清地问他:“你看,我像不像酒吞童子?”他摸过去抱住茨木,又问道:“他是不是也这样抱着你?”   茨木受不了被这样羞辱,便使出猛力把他推开。渡边直接撞在床柱上,茨木也闪了腰,腹中一阵翻腾,他撑着身体,脸色十分不好看。   屋里安静下来。渡边纲靠着柱子颓然地滑下,头低低地垂在胸前。   “吾要回去了。请,你——唔——”   茨木绷起身子,手按在腹上轻微颤抖,他咬着下唇,沉重的呻吟却止不住地从口中溢出。不长功夫,他的额前的碎发便黏在了脸上。这闷痛太磨人,像是刀子割又像是石头坠,他的腰都快要被磨断了。   瘫坐的人像是终于清醒过来,冲过去按住他的肩膀急切问道:“你是不是,要生产了?”身下的妖怪根本没力气理他,只是闭着眼睛忍疼。   “不要怕,我预备了大夫,产、产婆也有,我马上叫他们来。”   “不要……不要他们……嗯……”茨木抓着他的胳膊,深吸几口气,接着说道:“你将吾送到大江山,吾要回大江山。”   “你这个样子回什么大江山?!”渡边纲怒道:“你还指望酒吞童子能来见你?凭什么他只要悠哉悠哉地坐在那里就能得一个好端端的孩子,你却要拼上性命受尽折磨?”   他抓着茨木的肩膀,红着眼眶颤声道:“你留在这里,我好好对你,这个孩子我视为己出,绝不让他受一点委屈。你不愿意待在京都,我们就去别处,哪里我都陪着你去。”   啪,他的脸上挨了一个耳光,茨木忍无可忍,正好在阵痛的间隙,他喘出一口气,又在渡边纲的另外半边脸扇了个实心耳瓜。   “你堂堂一个武士,不想着精练武艺,却一脑子春花秋月,可还要得一点脸面?”   “你——你——”渡边气极,捂着脸冷言道:“你作为一只大妖怪,不潜心修炼,却雌伏别人身下为其孕育子嗣,你也真是光荣。”   他冷哼一声,接着说道:“若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酒吞童子,你可能会高兴得发疯吧。”   “一派胡言,他若是像你这样,吾就不会心甘情愿地去追随他。”茨木毫不示弱,但语句微颤,字字发虚。   隔了一会儿,他又低声说道:“吾真心感谢你这些天的照料,但吾已经时日无多了,你将吾强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你也知道,大江山才是吾之归属,你若是有些好心,就将吾送回去吧。吾只是希望,离开的时候能离大江山近一点。”   也能离他的挚友近一点。他唯一的挚友,大江山的鬼王。大江山的一草一木都是属于他的,他要是能回到大江山,哪怕是形神俱灭了,似乎也是属于他的。   茨木微微喘息,“你若是同意了,吾也能……记点你的好……”   渡边纲呆滞良久,突然扶着柱子,气急败坏片刻,磨牙颤抖片刻,哽咽红眼片刻,垮下身体绝望片刻,最后喃喃道:“你——你这妖怪,你可真是害人不浅。真是害人不浅。”   看着茨木又疼起来,他叹息一声,轻声说:“你等一会儿,我去准备马车。”   大妖苍白着脸,居然对他笑了笑,这些日子一直浑浊的双眼,一时间流光溢彩。 第十九章   月明无风,看门的小童刚想伸个懒腰,却听见大门响了起来。   他打开子门,将头探出去问道:“是谁呀?”   外面的人剑眉吊眼,目光十分冷冽,只是看他一眼,门童便觉得身上阴冷,他往后稍微列一列身子,怯生生地问:“你找谁呀?”   “你家大人。”   “你找我家大人干什么呀?”   “他拿了我的东西,我来让他归还。”   门童支吾了一会儿,回道:“我家大人出去了,你改日再来吧。”   外面的人闻言皱了皱眉头,小童只觉得大门一震,门栓便断了,那人推开大门直接走进去。   门童被吓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却还是追着他喊道:“你是谁呀!你怎么随便就进来了!”他这一喊,院里的仆人也都聚集过来,质问他的身份。   酒吞没空理他们,抬手推倒几个就往前走。有人拦着,他也是一脚踢开。他们见他如此凶戾,都不敢拦着,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走进厅室,又走进房舍,一个一个屋子翻腾。   总管急匆匆地赶过来,问他们道:“怎么回事?”   门童哭哭啼啼地说:“他说大人拿了他的东西不还,我告诉他大人不在,不让他进,他非要进。他弄坏了大门,我拦不住。”   他红着眼像烈风过境一样翻找,总管在他后面陪着笑脸跟着,说尽好话:“这位大人,我们大人真的不在家,请您先回去,等他一回来我就向他禀报,欠了您的马上就送到贵府上去。”   酒吞双眼一赤,怒道:“滚!”   这一眼瞪得他心颤胆寒,差点瘫倒在地,一时间也不敢说话。   一直照看着茨木的家仆却看出了端倪,他知道那个急躁的人在找什么,可他不敢说,那个人身上杀气腾腾,简直像丢了自己的半条命一样,他怕自己泄露出去,渡边大人会有大麻烦。   车轴压着雪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车厢内一人一妖都满脸通红,浑身是汗。   阵痛的间隙越来越短,每每腹内一收缩茨木就本能地用力,崽子慢慢往下走,他的肚腹也往下坠着,腰也疼,腹也疼,茨木抓着车窗的边沿,沿上的包釉都被他抠出了几道条痕。他只是粗重地喘息,却不呻吟一声。   “你疼了就叫出来呀!忍着岂不更疼?”渡边纲急得不知所措,仿佛他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一般。   茨木不理他,只是痛极的时候才会闷哼一声。那低沉的呻吟也被他压在嗓子里,光是听着都能感觉到是有多隐忍。   车子似乎是碰到了什么障碍,突然猛烈的颠簸一下,崽子猛然往下一坠,仿佛要直接撑开胯骨一般,尖锐的剧痛从腹底爆裂开来,茨木扬起脖颈呻吟出声,密汗凝成水珠沉在鼻尖摇摇欲坠。   渡边纲撩开帘子朝车夫喊道:“慢一点!”   茨木扶住渡边纲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行——不行——崽子等不了了。”   刚刚那一下子,他居然感觉下面一片温热——胎水破了。   这车子摇摇晃晃地,居然也促着崽子慢慢往下走,茨木感觉到他往下挤着,不由自主将腿分开了一些。   渡边纲想要撩起他的衣服看一看,茨木一口回绝,不让他近身,说自己心里有数。   他心里有什么数,他什么都不懂,全都是凭着本能在捱。刚刚下面那一片湿,他还以为是自己失禁了。只是他原本有着前阳的下体,居然不受自己控制的化出了女子的穴口,这怎么能让外人看到。   从这时疼痛便没有了间隙,茨木只觉得前面的坠痛跟现在比起来简直是小巫比大巫,他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头脑混账,再也忍耐不住,叫出声来。   他不住地问有没有到,渡边看一看外面,月亮已经藏在黑云后面,两旁的路道乌漆墨黑,根本看不出他们现在在哪里。   茨木便不敢再用力,拼尽全力忍着。   他疼得趴跪在地上,渐渐叫不出声,只能像一条频死的鱼那样喘气。   渡边纲拿一条厚毛毯裹住他,颤着声音说:“到了,到了,我们到了。”   大妖的衣服被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只是听见一声他们到了。便憋上一口气往下用起力来。他的意识模糊,痛感却如此清晰,在他体内缓缓下移的仿佛是一把钝刀,在他腹中拼命翻搅,他越用力就会越疼。到最后也顾不得谁在他旁边,开始大声呼痛。   乌云蔽月,路边吵嚷的虫子鸟兽突然嘘声,马车周围一时间无比安静,茨木的呼喊更加突兀,似乎也更凄惨一些。   渡边扶着茨木的手突然一顿,他感官敏锐,能感觉到似乎是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那东西气势磅礴,明明隔着一段距离也能让人心中惶恐,无法凝神。他一只手拍抚着茨木的后背,另一只手摸上了旁边的历刀。   来了!   车前的两匹红马拼命嘶鸣起来,车夫甚至拉不住缰绳,一阵狂风刮过,车厢便没有了顶盖,渡边大喝一声向前亮出刀刃。   却见那阵黑风中化出一只妖怪来,往车厢里站定,里面的摆设因巨大的冲击七零八落,他目中无人,径直伸手抱起茨木。   眼前的大妖异常狼狈,他浑身发抖,头发乱七八糟的黏在脸上,下唇已经被咬得渗出血来。似乎是疼得神志不清,也看不见究竟是谁在抱着他,只是拼命将他推开,断断续续地说道:“不要碰吾——唔——疼——”   他推开酒吞,自己也支持不住瘫倒在地上。渡边纲想要扶他,又不敢放下手里的刀。酒吞不想与他纠缠,起身指尖横过他的刀背,嗤的一声,钢刀便错下一节,咣当掉在地上。他连抬头看一眼都不屑于,直接去扶地上的妖怪。   茨木本来正在地上挣扎,可他却觉得自己的头有千钧重,怎么都抬不起来。正好这时有人帮他将头托起,他也不管那个人是谁了,顺势就靠在他身上,现在下面疼得又紧,他一时难以自制,张嘴就往那人身上咬。   他疼得紧,便咬得狠,嵌进血肉的尖齿也微颤着,似乎要从那人身上撕下一片肉来。   这锐痛从臂膀直接渗到骨子里,在四肢百骸中留一遍又扎到酒吞心上。没寻到的时候,他只能在心里猜想茨木受了怎样的伤,遭遇了什么样的境况。他自己想一想,心里就酸一酸,一路上存了一心房的痛楚,这颗心满满当当,摇摇欲坠,现在被这一咬,这些沉甸甸的情绪就像是一个堤坝被垦了个大缺口,心疼,悔恨,恼怒,和一些不知名的情绪,杂乱无章地蔓延全身,一时间他居然使不出一点力气。   他托起茨木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轻声说道:“是我呀,我来接你回去。”   茨木盯他良久,又伸手在他脸上蹭了蹭,才忍着疼说:“……怎么现在就来了……铃铛还没有响……崽子还没有……”他的眼睛突然潮湿,身体一软将头抵在酒吞的肩上,竟有些幽怨地说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他似乎是现在才知道自己遭了屈,揪着酒吞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来晚了。”他垂下眼睛盯着怀里的妖怪,手指在他肩膀上揉抚。   茨木突然嘘声,只绷着身体颤抖,脸上的汗又密密地生了一层,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酒吞的肩甲捏碎。   酒吞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绷紧,表情居然比茨木都要狰狞几分。他一时手足无措,却又毫无办法,只会将胳膊圈紧,让茨木紧紧贴着自己。   “大人——”渡边家的车夫小心翼翼地叫道,他的眼光忽闪乱飘,喉结上下滑动,脸色苍白,十分紧张。   残缺的钢刀被扔到地上,渡边纲下车拆开缰绳,翻身上马,轻声道:“我们走吧。”   他像马一样低垂着头,身体随着颠簸摇晃,当京都的灯笼一片片燃烧在他眼前时,他勒转马头,竭力地往后面看,而他走过的路,因没有月亮,只一片漆黑。   这样捱了一些时候,茨木突然嘶声开口,“吾友,你将吾靠在车厢上,再拿一块软布来。”   因临近生产,茨木干脆没穿下衣,只裹了几件长袍。酒吞一听这话,直接撩起他的衣服看,他下面渗着血,混着胎水一塌糊涂,依稀可见小小的胎头。   大妖却按下他的手,连连摇头,“吾友,你依吾说的做。”   酒吞看他气都喘不上来,皱眉道:“我抱着你,你要是实在不行我可以帮你。”   他揪着他的衣服摇头,也不用力了,只是憋着,一时间满脸通红。   没有办法,他将厚毯铺在地上,扶着茨木靠上车壁,茨木又说:“吾友,你转过身去。”   酒吞将他脸上的碎发拢过去,轻声道:“我就在这里。”他低下头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才乖乖转过身。   本来茨木脑袋昏沉,被他这样一撩反而清醒起来,他居然还有心想着,挚友的手真的跟渡边纲的不一样,那么热,像火一样。   身后的喘息一声重过一声,其中还夹着压抑的呻吟,酒吞脸上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心里锣鼓喧天,脑内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个往外闪,一会儿是茨木拿着东西要走,一会儿又是他脸色酡红地说喜欢,或者是梦境里的树,又想到他身上的蛊,一时间心绪繁杂,干脆闭上眼睛。   突然一片安静,阴云转晴,明月如盘,月晖遍地。   孩童的啼哭声清脆洪亮,在这空旷的林中回响。   孩子皮肤紫红,一脸褶皱,缩成小小一团,天上飘起小雪,酒吞怕孩子冻坏,随便一擦便包起来,茨木看着她良久,才说出一句:“你怎么能生得这么难看?”他这么说着,却无比小心地接过婴孩,轻轻用额头蹭她的小襁褓。   “过几天就好看,她一长开,就会白嫩的像汤圆一样,到时候你肯定要抱着她不撒手。”   茨木喃喃道,“真是奇妙,吾只是看着她,就抑不住心中的欢喜,更不愿她受一点委屈。真恨不得不撒手。”   他突然微微一怔,将孩子送到酒吞手中,身子靠在车壁上。   酒吞原本弯着嘴角,看他这样,心却慢慢地沉了下来。   “是哪里不好?”他明知故问。   “吾友,这里是不是大江山?”   “不是。”   “还有多少路程?”   “很远。”他的呼吸有些潮湿。   “有多远?”   “大概要走个一生一世。”   茨木却突然笑了,他目光灼灼,炽热的像他身上飞快生长的纹路。   “吾友啊,与你分别以后,吾无时无刻不在想你那时提出的问题,可是吾太愚笨,即便到了现在,也想不清楚吾究竟贪图你的是什么,喜欢你的又是什么。”   “没关系,我已经不在意了。”   他紧抱茨木,恨不得将他勒进血肉里。他一直在在意以前的事情,他认为欺骗就是背叛,他蔑视所有人的背叛,唯独茨木不能。什么事情在他手上都是轻而易举的,他蔑视这个世界,唯独茨木不是。他从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到这种境地,他抱着自己唯一一件彻彻底底是属于自己但怎么都留不住的东西,气急败坏地痛骂事到如今,去他妈的,事到如今……   身下还有极淡的血腥味,酒吞几乎要将茨木揉化成一团,近乎疯狂地咬着他的耳朵,“你必须跟我回大江山。”   茨木突然笑了,眼中居然透出一丝狡黠,他趁着最后的时间,“你看看,吾友,以后我跟这天地一起,都是你的了……”   那纹路像蛛网一般,渐渐将他全身裹住,大妖像暴露在阳光下得冰凌,嘶嘶冒着烟气。   “我不准!”他歇斯底里地叫道。   茨木渐渐听不见眼前的妖怪究竟在说些什么,真正到了这样的时刻,他却完全释然不了,他想到自己还没有给崽子留个名字,又想到自己再也回不去大江山了,心里便揪成一团,万分悲痛。   这时雪大起来,片片雪花如鹅毛一般,打着旋砸在茨木的脸上。   他眼中淌着泪,拼尽全力地感知抱着他的妖怪,声音中带着哭,“吾友,吾做了很多错事,注定不能圆满了。若是能回去,年年一起看丰年瑞雪,该有多好。”   原本若有若无的黑烟突然浓烈起来,成股往外流窜,怀里的身体越发干瘪下去,酒吞死命抓着他,到最后却只剩下几件带着血迹的衣物,软绵绵地挂在他手上。   他随着茨木垮塌的身子跪倒在地,将脸埋在那堆衣物中,双肩剧烈地战栗。 第二十章   黑夜将临,街道上的灯火燃烧起来,入夜的京都依旧繁华。相反一路上灯火通明,漆黑的宅子嵌在中间十分扎眼。宅子的门牌已经落灰,依稀可见安培二字。   空荡的宅中突然窜出几个孩童,说是孩童,仔细一看他们却十分怪异,有的长角,有的尖耳,有的只有一目,他们都是妖怪。可能是预感到了什么,他们十分惊慌,四处乱窜,嘴里喊着“姑姑”。   姑获鸟将他们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安慰道:“不要怕,我在这里。”   阴阳师没有再召唤他们回去,也没有再出现,这些弱小的妖怪们无家可归,因身上有着契印,更不敢回阴界,只能继续躲在寮里,眼巴巴地等安培晴明回来。姑获鸟这样有自保能力的妖怪本来可以直接离开,但又念着这些小家伙,就留下来庇护。   一股具有侵略性的力量由远及近,大妖怪没有丝毫收敛,周身缠绕的黑气浓郁的快要凝成实体。他一路破风,到了门前却停下来,轻敲门环。   姑获鸟按着腰间的伞剑,警惕问道:“哪位贵客?”   她心里其实已猜到几分,这妖气气势磅礴,仿佛能将人压低一头,如此霸道,应该是大江山的那一位。   “酒吞童子。”门外答道。他的声音透着疲惫,音低声哑。   姑获鸟转头嘱咐道:“快躲起来,都不要发出声音,那大妖怪不稀得找你们。”   她先将大门开一条缝,闻不到什么动静,再列过身子将大门全部拉开。   “殿下有何贵干?”她不动声色地摸上伞剑,心弦紧绷。   眼前的鬼王上身破天荒地裹着衣服,还有一个赘着毛边的厚重披风。   “安倍晴明有回来过吗?”   姑获鸟摇头,她紧紧盯着酒吞胸前一个小小的“包裹”,那包裹轻微起伏,里面传来微弱的哭声。   是个孩子!   她睁大眼睛,看看包裹,又看看他。   酒吞见崽子又哭,嘴里干巴巴地也说不出好话,只翻来覆去地念叨“乖,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给崽子吮着,小家伙安静一会儿,又皱起小脸放声大哭。他眉头拧起疙瘩,一筹莫展。   “你看不出她是饿了吗?!”姑获鸟比酒吞还急,差点就要伸手把孩子抢过来。怪不得他要轻声敲门,怪不得他身上裹着披风,她看出这男人确实疼爱这个孩子,但在他怀里,小家伙不知已经饿了多久,连哭都哼哼唧唧的,没有一点力气。   他看看姑获鸟,低头思考一会儿,居然直接将孩子送进她手里,“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做,还不能回大江山,我不能让她跟着我受苦。你是个喜欢孩子的妖怪,这些年做式神身上的戾气也被驱散不少,我信得过你。”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又将崽子严严实实裹了一圈。   姑获鸟抱着孩子,一时无言。她觉得眼前的酒吞十分陌生,他的言行看似是温和,不如说是疲惫。那双紫色的眼睛,平日里炽热得像燃着两团火,看谁都像是睥睨,此时却像一潭深水,没有一丝涟漪,连光芒都黯淡了。   酒吞想一想,又掏出一个铃铛,寻一根绳子串起来挂到崽子脖子上。   “有事情的话摇晃这个铃铛,多远我都能赶到。”他的拇指磨着铃铛上的花纹,神色黯淡:“这次不会晚了,再也不会晚了。”   回廊寂静,林中枝杈交错,草木覆雪,一片斑白。   大妖靠树静坐,胸口起伏平稳,他将呼吸吐纳与脉搏调整一致,尽力将妖力融于自然,他闭着眼睛,脑中却绘出一副清晰的山河图景,各处的能量异动都了然于胸。   在他脑中,草木静立,人畜生波,念力越强,掀出的波澜便越大。   他的意念能蔓延多远,他就能看多远。   突然他皱起眉头。他探出北方几股强大的能量纠缠不清,那里乱成一锅粥,最大的一股竟拧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向周边蔓延。   这力量竟让酒吞也感到惊心动魄,大妖怪们一般不轻易泄露自己,阴阳师们也毕竟要依靠外物施法,不可能兴起这么大的风浪。但是除了一个人——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是一只半妖,不过他似乎更喜欢做人,便留在人间做了阴阳师。他一向慎重,宅子周围铺张数个大结界,将那一隅之地紧紧包裹,大妖怪也探不到,所以酒吞会先去宅里亲自找上一圈。   不过现在倒是无处可逃了。   酒吞睁开眼睛,眸色暗上几分。   安倍晴明——似乎要说是另外一人,此时正翘着腿坐在石头上,轻摇折扇,轻浮地望着前面,脸上笑意冷冽。   那块石头的横面被钉着三个人,他们脸色发青,低垂着头,毫无生气。   远处突然翻腾起滔天黑气,林中飒飒,土飞木折,那黑气正中人影若隐若现,那人每行一步,地面就要颤上一颤,一时方圆几里,鸟飞兽散。   坐在上面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准备。   “黑晴明。”酒吞叫道,眼中赤火翻飞。   “哈哈哈…………”黑晴明笑道,“你记起来了?”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从容不迫地往前走,边走边笑道:“但是已成定局了,你就算是来杀了我,又能怎么样呢?”他身上也腾起黑雾,雾气散开时,青衣乌黑,两唇乌紫,脸上竟也长出妖纹一般的两块紫色。   他双眼眯起,笑得令人胆寒。   “更何况,你杀得了我吗?”   他转身指一指石壁上的三人,“你既然来了,不如就像他们一样留下来陪着我,如何?”   铁链上黑焰翻腾,从石壁中破出,紧狭着人的肩胛骨往下,在另一侧腰胯处又钉入石中。两条铁链交叉相缚,被困在里面的身体只得紧贴石壁,丝毫不能动弹。   被这样束缚的三人正是平日里陪在安培晴明身边的源博雅,神乐,及八百比丘尼。此时脸上都五官凹陷,闭目垂头,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真当是死了一般。   酒吞看他们一眼,对黑晴明说话时字里行间都带着鄙夷,“你这算是什么本事?他们若不是真心相信你,你怎么有机会将他们做成祭品?你这手段不仅是无耻,更是愚蠢。”   黑晴明冷哼一声,“成王败寇,计较手段的才叫愚蠢。”   说罢竟然脱出安倍晴明的身体,也凝成雾气浮在空中,地上的大妖更是不甘示弱,周身飞沙走石,气焰滔天。   “哈哈哈哈!”黑晴明笑得癫狂,“看看这磅礴的力量!该是一件多么让人满意的祭品!”   那团黑雾燃烧起来,化作无数利刃向酒吞疾冲,燃烧的利刃铺天盖地,顶头滋滋作响,尾末黑气摇曳,落下来交织成网,如锋利的落叶般飞旋着往里缩进,似要将大妖层层裹紧,当做猎物般啃噬殆尽。   这招数刁钻狠厉,酒吞一时间难以招架,他攥紧拳头凝神屏息,那些黑气刺破皮肤,沁入身心,和以往的敌人不同,他找不到力量的源头,无法回击更不能挣脱。   但是——看起来像是灼热的黑焰,受到身上却寒彻入骨。他心里突然平和起来,这样至纯的鬼气,世间少有,茨木当算其中之一。   他竟然笑了出来,似乎是终于悟出了什么的样子。   他们缠斗的当口,石壁上的源博雅睁开眼睛,他眼中没有一丝浑浊,一点不像昏迷多时的样子。但毕竟被黑晴明折磨多时,身体也十分虚弱,光是抬头都十分费力。   他看不到石头上面,但依然轻声叫着:“晴明,你怎么样了?”   他叫了几声,终于等来一声虚弱的回应。   安倍晴明的身体被侵占多时,一时间连站都站不起来,他慢慢爬到源博雅头顶,回道:“博雅……”他只说出这两字,余下的诸多话语哽在喉中,他竟语不成句。   “晴明,你不要怕,我们都没事,只是稍稍折损一些力气。”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高兴,只是微微断续。“我一早就看出那个是冒牌货,不过他占着你的身体,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陪他演戏。”   安倍晴明眼睛湿润,喃喃道:“你应该留一个心眼防着的,万一安倍晴明和黑晴明本来就是一个人,该怎么办?”他明目张胆地瞒着源博雅那么事情,他却还傻乎乎地相信着他,甚至一点防备心都不留下。   源博雅不想那么多,他的眼睛盯着前面撕斗的妖怪,急促地说道:“晴明,你过来,这锁链只流着一些焰气,我们合力应该能将它破开。黑晴明若是吞噬了酒吞童子,就彻底阻挡不了了。”   酒吞轻哼一声,“雕虫小技。”他饮一口酒,将葫芦往地上一震,纠缠他的黑刃瞬间七零八落,四处飞散。   这一刻他似乎打通了全身的经脉一般,他竟感觉自己融于天地,无所不能,力量如泉眼一般,源源不断往外涌出。他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洞悉世间万物,心念微动,身旁的葫芦咧开大嘴,张口一咬便是黑晴明的肩膀,这一口逼得他现出原形,他一时慌乱,来不及掐诀运气,赤眸一闪而过,接着便仿佛有千钧之力击打在他身上。   黑晴明滚落在地,折扇掉在一边,正抓着胸口咳嗽,颇为狼狈。他惊愕地看着酒吞,摇头道:“你——你怎么可能会挣脱?你明明……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说过你不仅无耻,更是愚蠢。”酒吞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表情凶戾。“把茨木还给我!”   他冷笑一声,又要化成黑雾逃走,额头却被一支箭矢指着。   “你没有退路了。”——是安倍晴明的声音。他的眼神冰冷,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四个人将他团团围住,法器上流光四窜,仿佛随时能将他穿个魄飞魄散。   他垮下肩膀,边咳边笑,嘴角溅出血沫,“你们这群愚人!这天下要被你们毁了!你看看你要保护的那些人有多蠢!多恶!烧杀抢掠,奸淫无道,无视伦理!我要将他们全部控制起来,引领他们全部都做正确的事情,这才叫做大义!”   “你若是强迫,还谈什么大义,不如直接说是想要满足你的一己私欲而已。”安倍晴明的眼神居然也如冷刀一般,“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人,安倍晴明也不是。”   黑晴明冷哼一声,“可惜我功亏一篑,你与其在这里多言,不如直接结果了我。”   酒吞扼住他的脖子,又一次重复道:“把茨木还给我。”他手上青筋暴起,话从口中说出,也是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你明明亲眼看见的,茨木童子已经形神俱灭了。”他脸上浮起笑容:“你看看,我只是稍微拨撩几句,就能将你们隔开。”   脖颈被扼得俞紧,他居然更愉悦地说道:“既然事到如今,不如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退治之后,源赖光偷走了你的心脏,他想用你长生不老,自己又是个惜命老鬼,先用几个孩子做傀儡替他试毒,却不料成全了一个将死的小鬼,你借着那孩子的身体重生了,那孩子的身体却承载不了你的心脏。你那鬼将于是找上门来,用他毕生修为换走了我手里的共生蛊虫,给了你一具躯体。”   “明白了吗?我们从始至终都是各取所需,他这不就是自愿的吗?我有什么错呢?”   脑子里一声惊雷响过,酒吞擒着他的手猛然一紧,清脆的一声响,黑晴明嘴角滴下浓血,呼吸一时难以为继。   “咳……咳……我只是想问……你当时……明明知道他们是假扮的,献给你的也是一杯毒酒,为什么还要喝下去?”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结果,却还是挣扎问道。   酒吞看着他,脸若冰霜。等他完全咽了气,才答道:“没有理由,我只是愿意。”   黑晴明终于完全死去,现场却一片沉默,安倍晴明很想开口跟酒吞说句话,但他的嘴张了又张,却还是无言。八百比丘尼看看他,向他摇了摇头。   “呀!你们快看!”神乐一声惊呼,他们回头望去,看见黑晴明的身体正化成黑气,快速的分崩离析,最后竟像烟花一样炸开,发着光的火星向四面八方飞散出去,天空中划出数道白烟。   其中一片发着光落在酒吞的葫芦上,他拿起看一看,眼底透出一丝光彩。   手里的碎片如破碎的曜石一般,楞面光滑,棱角锋利,握在手中感受一下,便知道它凝着茨木的精魄。虽然说这也算是一条门路,但这些发着光的小东西四散在大江南北,要一点一点地找回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晴明看着眼前欣喜不已的妖怪,心下抑不住地难过。酒吞却将那一片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像藏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他轻声道:“不要怕,我一定将你带回大江山。”   他在自己的葫芦上寻得第一片,崽子的襁褓里寻到第二片,又在鬼王殿的案台上寻得第三片。   第四和第五片分别在他的寝宫和茨木以往当成住处的山洞里。   他坐在山洞里良久,洞顶的石锥上不断有水滴结成又落下,叮咚的声响竟让他想起茨木脚上的铃铛。那片碎片被压在他的铠甲下面,胸甲泛白,臂铠缀金,精致又坚硬。那是酒吞终于有兴致去做鬼王时,专门给茨木打的一套。   茨木平时对衣服这些毫不在意,只要不是衣不蔽体,什么都无所谓。酒吞经常埋汰他,说他随便一块破布就能往身上裹。这套铠甲他思忖许久,花了不少心思,拿给他时却说是无意想起,顺便捎带的。   酒吞现在还记得他当时抱着铠甲,眼睛里像亮着一轮明月,以后的许多天里说话做事都显而易见地洋溢着愉悦。   酒吞笑话他:“这么一件衣服,你就要像修满升天一般,嘴都要咧到耳根。”   茨木也不说话,只是笑。这件铠甲他从没穿过,却要一天擦上一次,他离开的时候,将它放在锁在柜子里,放在最下面,还用干净的棉布包了一层又一层。   这时他静静地看着碎片,突然就十分后悔,为什么当时就不愿意直接告诉茨木这铠甲就是他花心思专门为他打的呢?   后来他在后花园的石凳下寻到,在他们常常喝酒的山头寻到,在床底下他留下的木箱子里寻到,他渐渐明白,这些碎片都是茨木的执念,他那么想回去,即便是支离破碎也要拼命落在回忆里,而酒吞去寻这些碎片,就像将以前的日子又过一遍一样。   他寻到十几片的时候,崽子已经快要周岁了。   小妖怪十分欢实,一见他就伸出断胳膊让他抱。   “刀!刀!”小家伙拍打着他的脸,兴奋地在他怀里扭动。   姑获鸟酸溜溜地说道:“我抱着的时候怎么不高兴呀?小白眼狼。”   酒吞啄一下女儿的额头,柔声说:“不是刀,是父亲。”   小家伙喜欢刀,她还刚刚学会翻身的时候就老想摸姑获鸟的伞剑,酒吞给她削一个小木刀,她抱在怀里,睡觉都不撒手,到了学话的年纪,第一个学会的也不是“父亲”,而是“刀”,酒吞取不出来名字,干脆就叫她刀刀。   她听得懂父亲的话,嘴里却拐不过弯,费劲全力叫了一声:“呼叽!”   周围的妖怪都忍不住笑起来,小家伙知道他们在嘲笑她,气呼呼地把脸扭到一边,不理他们了。   酒吞拍拍她的脸蛋,轻声说:“走,父亲带你去看雪。”   这是这一年入冬的第一场雪,他们走到殿外的时候雪粒还很小,像是为了敷衍这个任务匆忙凝成的一般,即便如此,小家伙也十分兴奋,她伸出手去抓那些雪粒,拿到眼前看一看却发现它们不见了,她高兴地挥舞双手,向父亲叫着:“刀!刀!”   却见她的父亲双目缥缈,不知看向何处。   第二年的时候,大江山的碎片已经被找寻殆尽了。   一些碎片散的太远,被一些妖怪吞噬,寻过去的时候免不了一场搏斗,酒吞独自处理这些伤口,冷不丁就想,为什么没人来问问他伤势如何,是否疼痛呢?虽然他肯定要说无足轻重,不足挂齿,但是没有人,他做的这些就像是没了任何意义。   他摸一摸盛碎片的袋子,没有温度,也没有回应,只能用手掂出那一点可怜的重量。但他仍然放它们在身边,那些漆黑的东西映日有暖色,披月盈青光,像极了大妖的眼睛。   他喝酒依然喜欢拿两个酒盏,自己手里拿一个,另一个放在身侧,也倒满。他只喝手里的酒,另一杯就让它满着,等他看天上的月亮变成两个的时候,便对着身旁的空气嚷道:“你怎么不喝呀?是看不上这酒,还是看不上我?”等上一会儿,没有回应,他便拿起另一杯酒仰头饮下,喝罢又不明所以地笑几声,“哈,是我输了,我喝。”他似乎是在跟茨木对饮,醉得一塌糊涂,一觉醒来看见自己还在原地躺着,身上也没有衣服,莫名就有些委屈,坐在地上生一会儿闷气,没有人来哄,也只好自行整理干净,等抱着崽子出了门,又变成强大的鬼王和父亲。   后来他又入人世,下地狱,游荒川,将他们以前停过的地方翻个透彻,只要是跟他有点关系的,都要去问一遍。   阎魔那里存着一片,酒吞去的时候满面汗痕,双唇干裂,肩甲上风痕列列。她见了酒吞抚掌大笑,对身旁的判官说:“你看,我说了他肯定会找过来。”   清秀的书生眉头紧皱,他目不能视,但万分的不解还是写在脸上。   “茨木要化鬼时,于人鬼间挣扎,殒了大半条性命,你不来,他失去一条胳膊,行不稳走不动,妄想吞食他的妖怪成群结队,你不来,现在只是为了小小的碎片,你就来了,为何?”他问。   “你一个愣头小妖怪,懂得什么?你自己本来就不明白,还听阎魔瞎讲,我更懒得理你。”他向判官伸出手,“把它给我。”   这一片算是找到了,但他被判官这么问,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因为他根本就回答不出来。他也忘记了自己当时究竟在忙些什么,可能是在喝酒,也可能是在游荡,茨木在哪里,在干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   荒川那里没有碎片,却有几坛子酒。   他说:“那家伙脑子里也不知道装的什么,逮了几百斤的海兽虾蟹,还耐着性子将它们洗剥干净晒起来,也不吃,往里面扔进去几坛子酒,他说等那些那些东西碎成粉末,酒才算沉好。”   他的手放在酒坛边沿摩挲,话锋回转,“不过这酒呢,被他胡乱一弄,还真生出不一样的漂亮味道来,我也甚是喜欢,不如这样,你我各自一半,如何?”   “酒是我的酒,做酒的人是我的人,在你这里放一放就成了你的酒,你的脸面真是比天都大。”   荒川见他不依,缓口道:“那我只留一坛,剩下的你都拿走。”   酒吞也不说话,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拳,荒川扔下扇子,一脚飞到他胸口,两只大妖只拳脚来往,嘴里骂骂咧咧,像极了终日在酒肆里头无所事事的山野莽夫。最后酒吞胸口泛着青,抱起几大坛子酒走了。   荒川坐在地上喘,看他要走,便擦一擦嘴角的血迹,问道:“不吃了饭再走?”   “不稀得。”他连头都不回。   转眼绿柳抽芽,小刀已经能满地乱跑,一口乳牙参差不齐,最喜欢咬酒吞的手指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身上浸着酒气,一会儿工夫小家伙就东倒西歪,再过不久就要倒头大睡。   姑获鸟看他们父女亲近,酸溜溜地骂一句“小白眼狼”。   小白眼狼的父亲只是淡笑,手上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   这时酒吞眉目温和,身上没有一点戾气,像极了一个普通的父亲。   “你不是说这孩子跟你一点都不像,怎么还这么喜欢?”姑获鸟故意问道。   “哪里不像?”他立刻撕破慈父的皮相,翻来覆去倒腾孩子,找了半天,指着孩子的眼睛说:“你看看这眼睛都是往上挑的,额头还这么饱满,一看就是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家伙被提着一只腿提溜在半空,被酒气熏晕也只会傻笑,姑获鸟急得只想摸腰上的伞剑,她一把抢过孩子抱在怀里,没好气道:“像像像,这么小一点就知道贪杯酗酒烂醉如泥,真是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酒吞却突然摇头笑道:“她醉完酒的傻样子倒是和茨木一模一样,不过他要是看到,肯定要忍不住先夸我的酒,再——”   他抬起的手停在空中,脸上的笑意蓦然消散。他摸出葫芦灌了几口,摆手道:“带她去玩吧。”   姑获鸟反到站在原地问他:“那些东西你可是找全了?”   酒吞摇头:“还剩一片,哪里都找不到。”   她踌躇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我劝你还是要尽早走出来,晴明大人曾经向我提过,你就算是全部都找齐了,那些精魄也不会突然就化成茨木。它们刚开始都是死物,要慢慢觉出意识,融为一体,再化出肉身,这也许要几百年,也许要几千年,也许永远都凝不成。你等得起吗?”   “等不起。”他说:“一天都等不起,只要盼不到他,时时都是煎熬。”   这话既直白又热切,她接不上话,只好抱着孩子走了。   半年的光景,这最后一片还是不知所踪,那碎片竟然好像长脚一般躲着他。他往远处找,就能感到它被落在后面,回到大江山,却又怎么都寻不到,这感觉好似几千只野猫在他心上抓挠,一段时间他竟憋屈地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寻到着急的时候就将那一把碎片摔在地上,嘶声力竭地骂:“你是不是存心在折腾我?是不是非要我呕出心给你才甘心?”骂完以后,他又蹲下身子将那些小东西一片一片地捡起来,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层层裹紧放在身上。   也不知是哪一天,他在喝酒的时候突然就看见眼前现出一只白发妖怪,手里揽着一坛酒走过来,脚上的铃铛玲玲作响,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还是忍不住笑,以往他总爱绷着脸,不喜欢那只妖怪多话,此时在梦里他却恨不得把欠了几百年的笑全给他看完一样,甚至竖起耳朵盼着那只妖怪的絮絮叨叨。   酒吞指指身旁的空地让他坐下,说道:“先是酒,让我有喜好,又是你,让我生欲求。你让我找这几年,无非是想让我去还那欠下的账。这虽然是你的小算盘,我却乐得装傻。不过我倒要问你,你究竟还要躲着我到何时?”   茨木大笑几声,按着自己的心口说道:“不管何时何处,吾都心念你啊。”   “既然如此,你说的那个喜欢,是怎么喜欢?”   “悲你所痛,悦你所乐,依你生,为你死,却又无谓你的无谓。”他终于将这答案一字一句地给出。   酒吞也笑起来,笑完却又正色说:“从此以后你要换个法子喜欢,我说过我对你有欲求,所以你也不能再无谓,听到了没有?”   白发妖怪终于露出了很久以前的笑容,叫出一句,吾友。   他将他揽进怀里,突然觉得胸口像是被填满了一样,心一下子沉下来,坠得他只想流泪。他一手箍着他,另一只手探上他的头顶,找了一会儿觉得哪里不对,便问道:“你的妖角呢?”   茨木答:“丢了。”   “什么叫丢了?”他正问着,突然觉得怀里一空,再一晃眼,只看见身前一个寂寞的坛子陪着他。   他将手按在胸口上,眼睛一闭便有水痕从脸上划过,他终于是找到最后一片了。   一只艳红的鬼角正被拿在武士手里把玩。这是一只大妖怪的角,顶端圆润,枝杈光滑,有半臂之长,颇具分量。   他盯着手里的角,双眼出神,似乎深陷在回忆里。   这时门上突然哐当一声,他身上一颤,思绪仿佛被震乱的静水,他正要恼,却看见门被一脚踢开,一个男人狭着府中家仆的脖子走了进来,他将手里的人往地上一扔,眼睛往屋里扫上一圈,钉在武士手中的鬼角上。   他面露凶相,向武士伸出手,“把它给我。”   武士手无寸铁,却仍然将妖角紧紧抱在怀里,崩溃一般向他大嚷:“凭什么!茨木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我却连一点念想都不能留?”   “茨木死了。”酒吞说,“形神俱灭,我要用妖角引他的精魄融聚。”   渡边纲死不放手,眼睛充血,好像疯癫了一般,“我凭什么要去成全你?要不然你把茨木给我,要不然我就将这妖角折断,碾碎,吃下去,就不让你得到!”说罢他便将两手横着擒起妖角,作势要往膝盖上顶去。   “你想要,那就给你。”   他冷笑一声,竟真的将贴身的布包扔过去。渡边纲一时愣住,低头看看布包,又看看酒吞。良久,他弯腰下去拉开那东西的束绳,沉甸甸的碎片滑落一地。   那些曜石般的碎片泛着黑光铺散在地上,受着鬼角引诱,竟像活物般滚动起来,到最后,每一块碎片应着一个节点,俯看成一副完整的骨骼,手臂缺一只,心口少一块。   “缺一块,缺一块……”渡边纲嘴里喃着,似乎是现在才明白过来茨木是真的变成了这些冷冰冰的石头,双眼都聚了水汽。   酒吞将手覆上那一块空处,那副残缺的骨骼突然连出黑线,线上有黑气翻腾,节点上的碎片透出光来,他心口上缺的那一块,却在酒吞的心口发着光。   渡边纲怔怔地看着,突然流着泪大笑起来,拼死攥在手里的妖角因身体的战栗滚落在地,他也不去捡,只是笑,一口长气吐完以后,又吸起一口大气埋头嚎哭。   他仰着脸,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妖角上,嘴里呜咽不清:“……该死的……该死的……你这该死的……”——你这该死的偷心贼呀!这句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转,但他就是说不囫囵。因为这心像是那只妖怪偷的,又更像是他自己送出去的,谁欠了谁的,翻起旧账一塌糊涂,谁都说不清了。   酒吞拿起鬼角,在衣服上擦了好几遍,地上的武士还在哭哭笑笑, 他却噗呲一声笑了,忍都忍不住。   他带着东西一路奔回大江山。这一路上,他觉得路边的花好看,山上的树好看,天上的云也好看,连溪中的水都是他这几百年看过最清澈的。他行到当时茨木神形消散的地方,破旧的车厢已被黄土埋了大半,他停在那里良久,突然也跟渡边纲一样哭着笑了起来。   以后若是能年年一起看这丰年瑞雪,该有多好。   旭日东升,嫩叶结露,和煦的日光透窗而来。他听到林声飒飒,嗅到竹草之香。一双湿润的手贴上他的脸,又放开,谁在说着什么,声音脆嫩的像刚刚破土的竹笋。伴着玲玲声,那个声音逐渐远了。   若是能睁开眼看一看就好了,他在黑暗中想着。   东风拂面,正是暖春,小刀一手拎着木刀,一手牵着风筝,边跑边高兴地吱哇乱叫。姑获鸟在后面跟着,叫她:“你不要跑得那么快呀!摔倒了要疼的!”   她跑累了就去找酒吞,想找她父亲要一筷子酒唆着。   她找到后面的寝宫,看见酒吞正跟床上睡着的妖怪聊天,一时奇怪,也不想着找酒了,只是问道:“父亲,他在睡,怎么能听见你说话呢?”   酒吞答:“他听得见。”   小家伙又问:“那你不会把他吵醒吗?”   他怔了怔,回头看看床上的白发妖怪,牵着女儿的手走出门去。他边走边告诉小刀:“床上的那个也是你的父亲,他醒过来以后你就要叫他。他要抱你也要让他抱,绝对不能哭,听到了没有?”   她听得似懂非懂,这个是父亲,那个也是父亲,而那个父亲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姑获鸟整天陪着她,她却不能叫姑获鸟父亲。她就问:“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为什么要叫他父亲?”   酒吞停了一会儿,说道:“那你也可以叫他母亲。”   姑获鸟差点没忍住自己拔剑的手,她夺过小刀,蹲下身子对她说道:“你应该叫他父亲,他虽然以前没有回来过,但陪着你的那些玩物,你的拨浪鼓,娃娃,风筝,你的铃铛,你眼睛的颜色,还有你的血脉,无一不是他留给你的。”   小家伙还是有些沮丧,低声说:“那他为什么不陪着我呀?”   酒吞接腔,“他抱过你的,他一看到你,眉头就皱成了一团,说你怎么能生得这么难看。”   她一听这话,以为是自己长得难看那个父亲才不陪着她,她对着门口的牌匾照照,发现自己真的是歪七八扭的一团,还黄澄澄的,嘴一撇就哭了起来。   姑获鸟连忙手忙脚乱地安慰她,腾出空子就瞪上酒吞几眼,他低低笑上几声,心想这小家伙真的跟他父亲一样傻,忍不住就接着想逗她。   于是他接着说:“他回来的时候问我你长得好看些了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气得不愿意醒过来了。”   “你可闭嘴吧!”眼看她哭声越来越大,姑获鸟终于忍不住炸了羽毛。   小家伙正抹着鼻涕,突然直着眼睛往前面看起来,酒吞跟她脸对着脸,也看不见背后,只觉得心里像擂鼓一样咚咚响,有什么东西要急不可耐地破土而出,身体各部分都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   白发妖怪从他身旁略过,单手圈起满脸涕泪的小刀,问道:“哭什么呀?”他的声音发嘶,简简单单几个字,听起来就像在锯朽木上的松弦,处处断音,难听极了,但他接着说:“吾陪着你,以后什么都不怕了。”   酒吞虽然告诉过她不准哭,可她此时却抓着茨木的衣服,哭得浑身颤抖,连手里的木刀都丢下了。   多年以后,妖刀总能记得她当时哭得多么伤心欲绝,但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流泪了。那时正倒着春寒,水面上碎冰犹在,天阴下来,细风丝雨穿身而过,寒意不尽,突然有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怀抱出现在眼前,她扑进去,像婴儿一样在他怀里蜷着,便仿佛又回到了那时混沌又温暖的时光。   她从没见过这个父亲,但仍然毫不扭捏地一声声叫着他,因为他说有他陪着,以后什么都不怕了,她坚信自己曾经听过这样的话,在那段模糊不清的动荡不安的日子里,只有这唯一的陪伴能让她安心。   雨丝逐渐凝成豆大的水珠,落地便炸成几瓣,碎出脆响。茨木护着怀里的小妖怪,眼中的涟漪一圈圈散开。雨滴砸在他的背上,头上,角上,再带着春日里慵懒的凉意成股从身上滑落,胸口处泅着小家伙的眼泪一片湿热,耳边是令人怜惜的哭声,他伸手抚摸女儿的头发,心里的钝痛突然清晰,他似乎才明白过来,这个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这里是他魂牵梦萦的大江山。于是他眼中的水波,便也合着雨水从脸上滚落下来,濡湿了小刀的发顶。   姑获鸟抱着熟睡的小家伙回去的时候,茨木呆滞地跟至里屋,他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着水,发丝一撮一缕地黏在背上,酒吞跟在他后面,身上比他还要一塌糊涂。他引着茨木坐下,将他的散发拧干,用软布给他擦身,他的手隔着布料在他身上一寸一寸游移,觉出他的身体是暖的,涌动着蓬勃的生命力。   他停下来,哑着嗓子叫道:“茨木。”   茨木反应良久,才答道:“吾友。”   酒吞扔下手里的东西,欺身上去,死命将他箍住,像缺水的鱼一样喘着气,来势汹汹,用唇碾上他的嘴唇时却极轻柔,他伸出舌头翻来覆去地舔砥,越来越往里面侵略,等终于尝够了味道,分开时两只妖怪都气喘吁吁。   “不是会应嘛。”他笑道,“你会应的,你已经不是那些冷冰冰的石头了,你是货真价实的茨木。”他将头抵近茨木的颈窝里,闷声笑道:“货真价实的茨木。”   货真价实的茨木心神恍惚,他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过一次的缘故,他觉得酒吞仿佛不是以前的酒吞,自己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他记得以前的所有事情,但所有的情绪却都石沉大海,他的心里没有一点涟漪。   肯定是少了些什么。   他正想着,脸就被抬起来,酒吞直直地盯着他,质问道:“你的眼睛里为什么不是只有我?”   以往他看着他,瞳仁都要热切地缩聚起来,里面映出来的影子不会左右摇晃,就只是他一个,而今他的眼睛里有天有水,有旁边的窗子,有他身后的画,酒吞映在里面,就只和那些摆设差不多,空洞无神。   他以前从没问过茨木这个,所以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僵着。   他冷着脸将手覆上茨木的胸口,探出他的心脏一下一下稳定地跳动,一时间头上像是被浇了一大盆凉水,将存了几年的热切浇成一撮死灰。   “你故意的。”酒吞说,水滴沿着发线一颗颗掉落,顺着下颌落到地上,冰冷地一声响,“你故意把最后一片放在我心里折磨我,我拿不出来,也消磨不掉,更不舍得丢掉,被束缚得牢牢的,你自己落得一身轻松,逍遥自在。”   茨木于是搜肠刮肚找出几句话,磕磕巴巴地说:“吾仰慕吾友,从一始终,吾——吾敬佩吾友,吾友——吾友——力量强大——”   “你倾慕我,敬佩我,就是不喜欢我了,对不对?”   他沉吟一下,问道:“如果仰慕敬佩也不算做喜欢的话,那究竟是怎样的喜欢?”   酒吞看着他,绷着的身子突然松垮下来,他叹一口气,轻声喃着:“不是你故意的,是我自找的。”彻骨的寒意从里到外,紧紧将他裹住,他要的才不是心悦的喜欢,从冰冷被他磨砂的透热,装起来也要贴身放着,从来不敢懈怠,到了最后,他的茨木,却还是缺了一块。   我   茨木觉不出他的伤心,只是笑盈盈地说:“吾友这几年愈发宽宏大量,已经不会计较吾一时不逊。”   酒吞垂着眼睛,“生气有什么用,你又不会哄我。”   他看着茨木对自己笑,心里如一片冰川飞雪。   日光和煦,微风拂面,催人慵懒的春天像是真正到来了。   蜿蜒的石洞深入山脊,因荒废许久,寒气逼人,里面的几样摆设上灰尘厚积,破败不堪。茨木挑拣出几件能用的,剩下的破铜烂铁揉捏成团,准备直接扔出去。他把杂物处理干净,再引些湿风吹一吹,这个洞穴就又能住下了。   他在光秃秃的石榻上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埋头在柜子里翻找起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一阵子,一对手镯便被捡了出来。这也是他给崽子准备的,在他还没有搬到鬼王殿的时候,看见人间的小孩子手上有金镯子,说是有保孩子平安健康的说法,凡世中的信仰都源着神佛,他一只妖怪却要信这个,着实可笑,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十分虔诚地找到人间最好的工匠给崽子打了一对。   匠人看他出手阔绰,长得也讨人喜欢,于是说可以在镯子上雕一个花样送他。   “我的手艺可是出了名的精细,真的是什么都行,瑞兽,花鸟,山水,只要你说出来,我绝对雕琢的让你满意。”匠人拍着胸脯,颇骄傲地跟他打包票。   白发大妖脑袋空空,半天想不出结果。   他说:“你给我刻一个葫芦吧,要凶戾霸气,气势非凡的葫芦。”   话一出口,屋子里等着的人都笑了起来,匠人手里的凿子都快要笑掉,他笑着说:“我可从来没见过哪个葫芦还能凶戾霸气,气势非凡的,这是要成精不成?”   茨木固执地说:“我就要一个葫芦,我就觉得葫芦好看。”   那匠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茨木逮着他一通比划,说干口舌,总算是雕出来两只像模像样的葫芦,那葫芦生在镯子的缺口处,尾部长牙,周身缠雾,戾气十足。   如今他看着那对镯子,也想不起当时的心境如何了,只是觉得这葫芦虽然也凶戾好看,却不如盘上去一条大蛇,尖牙利齿,让人看了就心生畏惧。他正想着,就觉得脚腕上的铃铛颤动起来,这是小刀在叫他,小家伙十分粘人,睁开眼睛看不到他就要哭的,茨木赶紧把镯子包起来放到身上,匆匆往鬼王殿跑过去。   这边小妖怪眼睛还没有睁开,觉不到茨木的气息,果然哼哼唧唧地要哭,姑获鸟要去哄她,酒吞却长臂一伸将她拦住。   她的父亲一脸严肃,小刀被这样盯着,也忘了哭,只抬着小脸看他。   酒吞两手放在她腋下,抱她起来,认真道:“如果你父亲这次来了,你就抱着他的腿哭,哭的痛一些,死活都不要让他走。”   姑获鸟冷言道:“堂堂鬼王大人,却要拿孩子做挡箭牌,成何体统。”她对小刀说:“不要哭,你哭了你父亲就要伤心,他来看你一次,一定要让他放心回去。”   小妖怪两面看看,左右为难。   他眼前的父亲仍然一本正经,像是在跟她商量一件天大的事情,他晃了晃小刀,正色道:“你仔细想一想,你长得这么难看,如果不引着他住到殿里,万一被别家好看的小孩子勾跑了怎么办?他去抱别人家的小孩子,就不会再来抱你了,那时候再哭就没有用了。”   她一听这话,眼泪就像开闸的洪水,随着惊天动地的哭声就从她脸上流下来了。   “你……你……”姑获鸟指着他,瞪着眼睛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么不要脸的话,他怎么能就这么泰然地说出口。   茨木正赶到门外,他远远就听见小妖怪的嚎啕哭声,一步都不敢慢,冲进去果然看见小刀正涕泗横流,小脸通红,哭得要背过气去。他心疼地搂紧小妖怪,翻来覆去念叨:“吾在这里,不要哭了,乖——”他嘴笨的无与伦比,根本找不到好话哄孩子,半天才手忙脚乱地把孩子的脸擦干净,还是止不住哭。   他只好抬头看看酒吞,又看看姑获鸟,窘迫地说:“吾哄不住她,吾友……姑获鸟……”   “你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怎么能哄住她?”酒吞终于开口,伸手给小妖怪整整衣服,不动声色地在她屁股上掐了一把。   原本减小的哭声突然又尖利起来,像是海上突然打过来的巨浪,一下子就把茨木给淹了。   “不要哭,不要哭,你想要什么,父亲都答应你,都答应你。”他嘴唇颤抖,连连应承。   “不走!不走!”小刀突然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哭叫着,“父亲不走!”   “好好,不走,不走。父亲不走,你也不要再哭。”他忙不迭的点头,也不管自己到底答应了什么,只盼着小家伙不要再哭,他真是受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哭一声就是在他心头打一鞭子,疼得他浑身颤抖。   “你的枕头被褥还在我那里,铺一铺就能睡了。”酒吞突然在一旁插话。   茨木愣了一下,看怀里的小妖怪流着眼泪看他,只好点点头。他这一应,小刀的哭就跟流水被关了阀门似的,突然就止住了,她在父亲的脸上吧唧亲上一口,咯咯笑起来。茨木也松上一口气,他伸手擦干净小家伙的眼泪,脸上笑意难掩,但心里总觉得有哪点不对——怎么有种被算计了的感觉呢?   傍晚时分,茨木抱着睡熟的小妖怪找到酒吞。他顾及小刀还睡着,压低声音说:“吾友,吾得回去了。”   酒吞心里一沉,反问他道:“你不是答应她要住下来吗?怎么能跟小孩子反悔?她要是知道你骗她,该多伤心。”   “那……那也得容吾回去收拾收拾……”他说的有些磕巴,单手搓着衣角,表情紧张,说谎的意思显而易见,只差在脑门上贴出“我在说谎”这几个字。   “……”   他伸手把小刀晃醒,凑到她耳边说:“你父亲要、走、了,我们去送送他。”   茨木没想到酒吞会来这一手,大惊失色,眼看着小妖怪的嘴要瘪起来,急忙改口道:“吾只是说说而已,吾不走。”小刀捉着他的头发哼哼唧唧,眼圈已经红了,他急道:“吾保证!以后你睁开眼就能见到吾!”   “我作证。”酒吞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以后你在父亲的房间里就能找到两个父亲了。”   小家伙这才满意起来,缩在茨木怀里哼唧,他知道她这是困了,但也不敢松手,只好单手托着,等小刀终于睡熟被放到床上,他才松了口气。这时他才想起来怀里的一对镯子,那东西在怀里揣了一天 ,拿出来是温热的,他对着孩子的手腕比了比,却发现镯子已经小了,根本戴不进去。   他只能把镯子揣回去,轻声叹息。   酒吞看着那对手镯上的葫芦,沉默良久,他真想把那只白发妖怪像以往一样压在身下,狠狠操干他,看他红着眼睛讨饶,磨蹭他的鬼角,引得他身体颤抖,最后还要灌给他一肚子精水,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育崽。   他只是这样想着,眼珠就已经洇的赤红,可他最后还是平静下来,轻声说:“真好看。”他的看向茨木的方向,也不知是说镯子好看,还是那只妖怪好看。总之那对镯子以后也只能锁在柜子里,压在一堆杂物底下了。   窗上打着温柔的银色,白发大妖睁着大眼呆滞地盯着屋顶,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他想着以前的事,回过神来却脑袋空空,一无所获。他觉得酒吞还是念着他的,不然不会花那么大的心思救他苏醒,也不会存着那副铃铛,更不会留着自己这床破破烂烂的被褥。   他思来想去,认为事情的症结就在“喜欢”二字上,崽子还没有出生时,他答不出酒吞的喜欢,他便勃然大怒,好像不喜欢就是贪图,就是居心叵测,他的脸冷下来,茨木便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只好带着满肚子的疑惑离开。现在自己倒是真的答不出那是什么喜欢,他的挚友却又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死死要把他留住。   酒吞翻身过来,看他不睡,便问道:“冷?”   片刻寂静,他又自言自语道:“你现在倒是不会觉得冷了。”   这句话却又勾起那一片冰天雪地,一时伶仃无依,寒气自心口漫遍全身,茨木裹紧被子,只留一个头在外面。   他叹了一口气,“也是吾考虑不周,若是能在离开前寻一个安全的住处,也不会那么狼狈了。不过万幸,崽子安全降生,依得吾友照顾,如今也长的那么好。”他舒心笑道:“吾友内外兼顾,做鬼王英明神武,做父亲无微不至,吾真心敬佩。”   酒吞脸上也说不出是什么神色,只是盯着他,隔了一会儿,居然开口问道:“怎么就夸这么两句?”   夸赞挚友的天赋像是被封印一般,白发妖怪吭呲憋肚,抓耳挠腮,勉强挤出几句毫无意义的好话。   酒吞撑起身体认认真真地听,末了点点头,正色说道:“毕竟这一次你去的太远,生疏一些可以原谅,以后要多说一说,不能忘记夸奖我的心情。”   “……吾友说的是。”茨木呆滞地点头,脑中一片空白。   来日小刀睁开眼,竟然真的看到茨木在守着她,高兴得谁都不要,只粘着这个父亲,姑获鸟装作伤心欲绝的样子要下山去,小妖怪急得拉住她的羽翼,她这样一边一个,早就把酒吞忘在一边。   一大一小心比天宽,黏糊到半夜才浑身脏兮兮地从外面回来。   山中已经十分寂静,偶尔有夜行的妖鬼野兽发出簌簌声响,茨木原本想把小刀送回去,自己在外面随便找个洞对付一夜,谁知刚进了院里便看到酒吞正坐在石桌上喝酒。   他心想挚友断然不会是在这里等他,直接抱了熟睡的小妖怪往里面走去。   酒吞却叫住他:“你送了崽子就回来,我在这里等着。”   院下细风温柔,茨木灌了几碗辣酒,身上热起来,风便凉了,吹在身上很是惬意,他刚在泉里泡过,这时衣襟微,发间带着水珠,随风浮动,那张脸上笑容恣意,又举起杯酒映月,快活地说道:“对月极乐,当饮三百。”说罢便仰头一饮,酒水滴漏,蜿蜒从筋条分明的脖颈落下,消失在莹白胸侧。   酒吞托着头看他,觉得眼前的妖怪真是好看,若不是以前被尘缘绊住,该多么风华绝代。他口干身燥,但酒不解渴,月不驱热,只好转头过去,不敢再看。   碗中烈酒贴壁晃动,酒吞盯着其中涟漪,低声问道:“你还要继续修行?”   “崽子是当真折损吾不少道行,吾当潜心修炼,竭力站在吾友身旁,不辱吾友颜面。”   “你的野心恐怕不会就这么大。”他的声音波澜不惊。   茨木被看穿心思,便笑了几声,直率道:“吾友精明慧眼。世间万物,弱肉强食,外物皆不可靠,唯有力量是立身之根本,若是有更高的山,吾肯定要去见识一下那山头美景,却不是闭门造车,坐井观天。”   “既然你这样想,我自然拦不住你。”他转头对茨木说道:“不过我也有要求,现在崽子离不开你,这一年之内你都要留在山上,我助你越破瓶颈。以后你可以随时离开,但是不能将脚上的铃铛摘掉,那东西必须时时刻刻都要留在你身上。”   茨木兴奋道:“吾友明理睿智,更是慷慨助我,吾当感恩戴德。”   这话说出去一会儿,对面的妖怪却仍然盯着他,似乎是在等着什么,茨木考虑一会儿,才想起是自己夸得不够,于是又毫不吝啬地搬出什么深海中的灯塔,尘世里的神明,甚至还有什么旱季甘霖,大公无私,乱七八糟地夸了一大通。   “嗯。”酒吞点点头,脸上松动不少,却仍是不怎么满意地样子。   他正儿八经地说:“要持之以恒,更要发扬光大。”   茨木笑道:“吾当勉之。”   他们举杯痛饮,放浪一夜。   这之后他们便常在后山,后山有崖,削壁直梯,邻不远是另一座崖壁,顶头隐在云雾中。茨木总说那边的山也是大江山,但像是被巨斧劈开推走,脱了出去。   峭壁断崖旁稀少草木,又有一方平台,当成切磋历练的地方最好不过。   酒吞丝毫不对茨木隐瞒,直接便向他展示自己能够达到的境界。茨木见识过他妖力全开的样子,那赤发真的是漫天燃烧的业火,周身飞沙走石,天地倒悬,日月无光,横扫万物更是如摧枯拉朽,鬼葫芦是他的法器,那时化成数丈之长,悬在空中,那血盆大口令人胆寒心颤,一般妖怪只是看着便不堪站立,要么逃之夭夭,要么跪地求饶,要是受上一招,便直接魂飞魄散,成几粒烟灰逝去了。   这样卓绝的大妖怪,让他怎么移得开眼!   茨木一身热血炸沸,只想化出鬼手与他痛战一番,酒吞却闭上眼睛,站在原地饮酒。他感不到那样磅礴的力量,热血难凉,不满意道:“吾友!放开手脚与吾一战!”   酒吞睁眼,眼里如深潭静水,他说:“来。”   白发妖怪便肆虐大笑,不掩獠齿,空袖下黑气凝集,生出结界,便有一只骇人的鬼手将不远处的鬼王从头裹上,再狠厉地捏下去,那一声响似要炸裂万物,销毁一切。鬼手爆裂,酒吞周身瘴气缠绕,脚下裂出深坑,身上却没有一丝伤痕,近看是有白光缠绕,竟犹如一层屏障,茨木这样攻击数次,等酒吞的身形终于有一丝松动,正欲趁虚而入,却见那只大妖眉峰微拧,眼中迸出寒意,那些光芒层层荡开,略过地方空间如水蛇扭曲,茨木顿觉气息紊乱,凝不出力量,喘不上气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酒吞将他扶起靠在树上,在酒里滴一点血喂他喝下去,茨木抓着他的胳膊,目光灼灼,却因着气息不稳说不出话,只颤抖着双唇。   “和黑晴明那一战后,便能这样了。”他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答道。他以指为梳,慢条斯理地顺着茨木的头发,嘴里接着说道:“这也有你的功劳。”   他挣扎着还要说话,酒吞按住他的头,“现在先不用夸我,想办法疏通脉络,凝聚妖力。”   茨木点点头,金色的瞳孔炽热得如同八月的烈阳。酒吞想起他刚刚遇到茨木的时候,这只白发妖怪正半人半鬼,头大如斗,身细如柴,形容枯槁,面色无光,唯有这双眼睛,见识到卓绝的力量后便燃着光,再也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他突然笑起来,对茨木说道:“你若还是那一只小鬼该多好,我说什么那便是什么,我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不论多远,总想着回来,那该多好。”   浩瀚苍穹,我若还是你的一方天地,该有多好。   由着酒吞指导,茨木的道行终于恢复几成,夸赞他的功力也日益增长,虽然比不上以前花样百出,但也是滔滔不绝,颇有以往的架势。   酒吞也养成一个毛病,不管做什么事情,只要茨木在场,就必然要求他夸赞自己,还不能文不对题,比如他正在泡泉洗澡,这时要是茨木说一个机敏聪慧,他就不高兴,一定得让茨木重新说。   茨木因为这个恶补了几百本风尘文字,夸人的角度无孔不入,能把酒吞从脚趾头捧到头发丝,甚至都能把吾友胯下巨物雄伟壮观这类话说得义正言辞,让人叹为观止。   小刀每次听他这些话都要睡觉,久而久之也不要姑获鸟去哄,坐在他怀里一阵子,抱出去的时候小呼噜打得震天响。   一天夜里,茨木正在偏殿拓印一些新流妖怪的图鉴,一来二去忘了时间,直起身时月亮都要往东边去了,心想挚友断然已经入眠,便准备直接在偏殿休息,他刚整好长桌,酒吞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叫他道:“还不来睡?”   他看到他的挚友独自守着烛火直到深夜,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只好想办法夸他,话还没出口,就看到酒吞摆手道:“今晚先不要夸。”   酒吞终于扔掉了茨木的破烂被子,也没有给他准备新的,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晚,却极迅猛,似乎是山下的炮声炸出来的一样,噼里啪啦一阵子实心的白鹅毛下去,大江山的山头便像睡了一条银白大蟒,麟寒身亮,周身盘着寒雾。   大雪封山,环林闭合,鬼王摆明了闭门谢客,一行人却拄着木杖,硬是拽着旧年的尾巴死气白咧地上了山。   源博雅看到鬼王殿的大匾时,差点跪在地上扬天长嚎,天知道这一路上他们是怎么走上来的,没出京都时还是欢声笑语,暖阳满地,一到山上雾霭沉沉,幽寒刺骨,脚下更是出溜打滑,一步三颤,一路上四人都闷不做声,垂头丧气。   酒吞双手抱胸,撇着眼睛看看那蓬头垢面的四人,冷言道:“我这山头甚小,逃荒请到别处。”   晴明闻言递上一只礼盒,“听闻今年又要举办大宴,在下带着家眷来见识一番。”   他身后的三个脑袋正拼命往殿里面探,脖子都快要缠在一起,闪着光的眼睛忽闪忽闪。   “那我真是感激不尽。”酒吞两个指头捏着盒子,鼻子里轻哼一声。   本来他就不怎么待见这个阴阳师,一遇上便没有什么好事,不仅狡猾,还分外抠门。他们来看崽子时两手空空,理直气壮地赖在这里白吃白喝几天,吃饱喝足留下来一只姑获鸟,义正言辞道送礼物实在俗套,姑获鸟留在这里,既能照顾也是陪伴,鬼王省心,在下舒心。   这等厚颜无耻让酒吞觉得屈辱,他一只活了快要一千年的妖怪,脸皮居然还厚不过这只狐狸半妖。   于是他领着几个人到后院的时候,突然回头对晴明说道:“也不枉你一表人才,这新衣服穿在你身上,真跟个衣冠禽兽似的。”   晴明摇扇笑道:“谢殿下夸奖。”   源博雅看着他们,一脸迷茫。   他们真正要来看的白发妖怪正坐在殿里,手指不住在身前的图纸上点画,他眉头紧拧,嘴里念念有声,一脸浮躁,头顶炸着几根白毛。   姑获鸟去迎接晴明还没有回来,小刀没有人玩,外面又冷,便留在殿里粘着她的父亲。茨木正苦苦思考着今年大宴的花样,分不出心思去哄,直接把她揽在腿上,随便抓起几个手边的玩意儿扔过去。   小刀百无聊赖,又不困,便开始摆弄茨木的头发。垂下来的头发被编成几股小辫儿,又被几条彩色的布条缚着,小刀摇着他的袖子问:“父亲,好不好看?”   茨木眼看着前面,点头道:“好看,好看。”   这敷衍套话还没有出口,他就觉得头上一疼,低头一看,小刀正张牙舞爪地揪着那几股鞭子,瞪着眼睛嚷道:“那为什么不夸我!”   “夸你,夸你,父亲不是说了好看吗?”他腾出手把小刀抱下去,低头在她头顶轻啄一口,说着好看,真好看,却是嘴在曹营,眼在汉。   小家伙不依不挠地挣扎出来,爬到桌上捧起她父亲的脸,认真说道:“父亲夸父王也只说他好看吗?也这样眼睛看着别处夸他吗?”   茨木一怔,看看小刀竖眉吊眼,神色居然和他的挚友如出一撤,他一时哭笑不得,只好拿起那几股辫子,也认真说道:“这发辫独具特色,样式精巧,鬼斧神工,吾女天赋异禀,聪慧伶俐,吾甚是欣慰。”   “嗯——”她满意地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坐回去。   虽然她根本听不懂什么鬼斧天工,天赋异禀,但知道她父亲是在认认真真地夸她,身心都十分舒服。于是她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滚进父亲的怀里,开心地说道:“父亲要继续保持,也要更加努力!”   茨木哑然失笑,干脆放下手头的东西,专心陪小家伙玩耍。   这时酒吞从门外进来,边走边说道:“安倍晴明他们已经安排妥当。”   “吾了解了。”他抱着小刀随口答道。   “嗯?”酒吞站在原地。   茨木见状赶紧补充:“吾友理明德贤,心胸宽广,做事雷厉风行,滴水不漏,茨木敬之慕之。”   “好。”他的挚友脸上愉悦起来,步子随之轻快,一副十分满意的样子。   他看看他的挚友,又看看他的女儿,心里叹道,挚友的血脉可真是强大,连这等毛病都能遗传。这一大一小毫无二致,如出一撤,保不准以后还要用到古言律诗,甚至歌曲名谈,他肚子里浅浅一汪墨水,这两个又刁又精,还怎么哄得住?   隔天上山的几位便来拜访鬼王,几人围坐一起赏雪饮酒。   可能是心里没了杂事,这一场小小的酒宴十分舒心,雪也温柔,天也晴朗,觥筹交错之间尽是欢声笑语,安倍晴明双眼迷离,端着酒吟道:“便是尚无春色显,也能白雪作飞花。”   茨木撑着桌子,两眼直溜溜地看着前面,颠三倒四地说道:“这——这算什么——一点韵律都没有,还什么白雪飞花,吾友随便一吟便是——是——”他停下来想了好大一会儿,拍着大腿说:“便是千古名句!句句千金!金光灿灿!光彩照人!人——”酒吞拿猪蹄塞上他的嘴。   这一桌子上,实实在在能喝的也只有酒吞,源博雅三杯就倒,晴明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茨木肚量大一些,可是没有节制,几坛子酒灌下去,也是东倒西歪。两个女人倒是不怎么喝酒,神乐眼里只有鱼肉,八百比丘尼端着杯子听他们胡言乱语,也不喜欢插话,只是高深莫测地笑着。   源博雅倒是最喜欢接茨木的话,他一听茨木这样夸酒吞,于是笑上几声,醉醺醺地说道:“你跟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我看呀,不管再重来多少次,酒吞童子都是那粪坑里长出来的牛屎花,也就你一只傻蜜蜂愿意围着他转。”   “你这是什么话!”茨木怒道,手里的猪蹄敲在桌上梆梆响,“吾友才情出众,力量磅礴,见多识广,每夜与吾在榻上交心夜话,探讨万物意义之深刻广远,无人能及!”   他这话一出,桌上还真的立刻就安静下来,一行人都扭头看着酒吞,鬼王一个瞪眼,他们又转而看向茨木,白发妖怪正专心致志啃着猪蹄,脸上没有丝毫不自然。   “同塌而眠,夜话交心。”源博雅看着酒吞,由衷称赞道,“你可真了不起。”   酒吞一口气憋在胸口,环顾四周一桌子人的都表情微妙地看着他,又软下来,有气无力地说道:“过奖。”   “过什么奖,吾友什么话都称得起!”茨木看着身旁的酒吞骄傲道。   桌上的人轰然笑起,酒吞也摇头轻笑,对着这只妖怪,他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茨木看他一笑,迷迷糊糊间突然觉得那里有些奇怪,似乎那瞬间他的胸口里也跟着砰砰响了两下,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似是嫩芽破土,又像是陈酒倾洒,暖中带颤,苦里浸甜。   他放下猪蹄,抓着酒吞的胳膊叫:“吾友。”   酒吞扯起晴明的袖子给他擦一擦油手,嘴里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以为那只妖怪又要夸他。却见他弯眼一笑,两颊泛着桃色。   他说:“吾友,你笑得真好看。就——就像大雨天劈裂天空的猛雷——”   酒吞无奈道:“这算什么好看。”   他说不来这算什么好看,他只是觉得那撕天裂地的猛雷令他心里震颤,激昂澎湃,他挚友的那一笑也令他心底发颤,神魂颠倒,那就是像雷电一样的好看,他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却又捕捉不到那种感觉,眼睛一直,脑子里的东西就忘了个精光。   他脑子转不过来弯,舌头也直,只会不断地重复:“好看,就是好看。”   他的挚友闻言一笑,“那我以后就笑给你看,我只笑给你看,你也不能觉得别人笑得好看,听到没有?”   茨木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晴明上山后过了几天,小刀找到了新玩伴——三只有名字的鼬鼠。   三只鼬鼠叠在一起,顶着衣服摇摇晃晃,围着邻大殿不远的小泊转了几十圈,小刀坐在地上,小脑袋跟着他们一圈一圈地转,起先她还觉得有趣,但他们只是转圈,不久便无聊了。于是等他们再一次转到小刀面前时,小家伙伸出脚将他们绊倒。   只听扑通通三声,三团子黑老鼠滚落在地。   骑在最上面的摔得最狠,还是头朝下,拔了半天才把头拔出来,回过身就开始埋怨最下面的不好好走路,下面那个崴了腿,也是满腹委屈,顶嘴上面的不好好看路,中间的不疼不痒,埋怨的声音却是最大,一时间你来我往,三只老鼠吵成一团。   小刀眨着眼睛认真分辨他们口中的一太郎,二太郎,三太郎,但他们那么黑,吵着吵着还打成一团,滚来滚去,小妖怪眼花缭乱,急道:“你们不要吵了!”   他们停下来,仰头一看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便不搭理她,又叠在一起要走。小刀揪着下面那只老鼠的尾巴,嚷嚷着:“我要和你们玩!”   “吱!”那只老鼠浑身一颤,“一太郎哥哥!她拽我的尾巴!哎呀又疼又痒好是难受!”   “二太郎不要管她!跑快点她就追不上了!”   “快跑吧!快跑吧!跑快一点就不会迷路了!”中间的三太郎也叫道。   他们卯足力气,两脚在地上抛出一阵风,小妖怪也涨红了脸,倾斜着身子死不松手,她虽然力气大,但身量轻,脚下还有薄雪,竟一下子被他们拖出去老远。这样溜了一圈,小刀竟觉出乐趣,拽着鼬鼠的尾巴兴奋地哇哇大叫起来。   老鼠们以为她害怕,跑得更快想要将她甩掉,最下面的二太郎被揪着尾巴,还要驮着哥哥弟弟,又痛又累,抱怨着想要换到上面的位置上去。一太郎给他打气:“再快一点就好了!那小家伙已经要被甩掉了!”   小刀御鼠疾行,树和水呼呼啦啦地从眼前掠过,迎着冷风爽快刺激,她听了一太郎的话,高兴地叫道:“对呀!快呀!再快呀!”   远远地,茨木腾出空子出来瞅她一眼,看小家伙正玩得开心,笑一笑又钻进屋里。屋外是暖阳满地,屋内黑云皑皑,大妖怪软在椅子上,将桌上的图纸揉碎扔掉。眼看年关将至,他却怎么也拿不出大宴上最重要的东西。吃喝玩乐是基本的,致敬祝词是固定的,但仅仅是这样的话,那也只是个普通的宴会。   今年是三十年一逢的大阴年,每逢大阴,月染妖色,日晕黑光,阴气繁盛,或有大妖问世,或有煞魔苏醒,妖怪们属阴更阴,免不了兴奋猖獗,狂欢起来更要歇斯底里,能在这一点满足这些妖怪们,便能让他们更加趋势依附,拥戴鬼王。   比对武力归拢,只需满足他们心中欲念,其中代价,堪比西瓜对梨。茨木通常在这一方面精于算计,很少吃亏。但这利害关系容易想,实际执行却更难,妖怪其实泛分等级,每一层心中所求都不一样,并且不仅竖分高低,还有横向差异,不同地域的妖怪喜好不一,习性也是千差万别。他这几日钻在房里,一头白毛被抓得七零八落,终是没有敲下最后结果。   酒吞看他双眼发直,毛发蓬乱,知他烦躁,便灌给他一碗酒。   “吾友,吾现在不能饮酒。”茨木推脱道。   他的挚友不说废话,逮着他又实实灌进去几大碗。他脸上发热,脑中的紧弦稍微放松一些,酒吞伸手在他额上按揉,说道:“闭上眼睛,身体软一些。”   他闭上眼睛,身体还是硬邦邦的。   “放软!不然灌你!”酒吞按着他的肩膀,恶狠狠地威胁道。   这一软便再凑不出精神坐起来,白发妖怪磕着眼睛,像是断了骨头般瘫在椅上,呼吸绵长,似乎是睡了过去。额上的碎发被掀起,酒吞的手掌覆在上面,温暖厚实。他嘴里喃喃:“吾友……”   “不要睡着了,现在正是想事情的时候。”他的挚友声音很轻。   “嗯……”他沉吟一会儿,觉得脑中旱土被淋上一层甘霖,正有条条枯枝抽芽,点点绿草生根,胀痛的头脑一时间舒适起来,拥堵的思绪开始有些条理。   “人有千面,妖生万象,妖跟人一样,每一个都不同,不能每一面都满足,但既然有着区别于动物的同一个称呼,便说明他们在根本上存有共性,只要找出一点去对应,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茨木一边听一边点头,他的挚友一般不说废话,上面的一长串子话字字珠玑,够他细细思考。   他想了想,闭着眼睛说道:“若从根去想,无非就是个欲字,因欲生情,因欲有恨,因欲起争夺之心,便有爱恨情仇,家恨国殇。”   酒吞点点头,“虽然差不多都是废话,但也有那么丁点到了点子上。”   “吾友的意思是?”他知道挚友在点拨自己,十分高兴,睁开眼睛挣扎着坐直身体,等着他说出最后答案。   “最容易满足的往往最能满足,吃饱穿暖只是生存欲望,那么酒足饭饱了就想什么?”他看茨木又两眼发直,于是屈起手指在大妖额上敲一下,又问道:“想什么呀?”   “淫欲!”茨木兴奋地叫出来,“是淫欲!”   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卸掉,他眼里闪着光,神情激动地将酒吞从里到外夸了一遍,什么“吾友的淫欲之策举世无双!”什么“这至高淫欲只配得上吾友!”他完全没顾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一声声响亮的“淫欲”绕梁攀柱,他夸的这当口姑获鸟抱着小刀来过一次,不过还没有进殿,便捂着小家伙的耳朵走了。   呸!姑获鸟越走越气,于是转头看着殿门,狠啐一口。   鼬鼠们再一次迷路,云里雾里跑进鬼王殿的后花园,他们被一座座小假山绕晕了路,怎么都走不出去,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好在一个拐角看到那只小妖怪。   “吱!”“吱!”“吱!”三只老鼠炸起身子。   “呀!”小刀惊喜地挥起手中的木刀。   没等小妖怪冲过来,三兄弟你拉我拽,拼命爬到身边的小树上,他们蜷缩在树顶,看着三头身的小刀哈哈大笑。小刀够不着他们,便将木刀插在地上,手捏上树干用力一掰,咔擦一声,手腕粗的小槐树应声倒地。   “你们为什么要跑?不想跟我玩吗?”小妖怪揪着他们三个的尾巴,清脆的声音炸响。   那把木刀插在地上入土三分,被掰断的小槐树的断口冒着水珠,三兄弟颤巍巍地回头看一眼,小妖怪横眉竖眼,金色的瞳孔闪着怒色。   “我们是想要跟你玩捉迷藏呀!我们最喜欢跟你玩了!最喜欢了!”一太郎忙不迭说道。   “对呀对呀。”余下的二兄弟有气无力地附和。   她追着老鼠跑,一直玩到天色昏黑,茨木得了空,想跟她玩一会儿竟也不愿意,她的父亲有些挫败,找出几件新鲜玩意儿引诱她,又问:“你真的不来父亲这里?”   “快去吧,快去吧,你父亲在叫你呀!”鼬鼠们都精神起来,使劲催她。   那些硬邦邦的死物怎么能比得过会说会跑还会叠在一起的老鼠好玩,小刀摇摇头,还是不愿意回去。   眼睁睁的,三兄弟看着他们唯一的救星一步步走远。   “我好想念晴明大人呀。”在陪着小妖怪捉迷藏的时候,躲在枯草里的三太郎对他的哥哥们说道。   “我也是。”他的哥哥们说。   这时小妖怪的找来的声音渐渐逼近,三兄弟两两相望,荧绿的小眼中泛着泪光,抱成一团痛哭起来。   夜还未深,几个人围着矮桌温酒夜谈,本来酒过三巡气氛热切,晴明一句话出来,突然冷了场。   他脸色微红,似醉非醉地对茨木说道:“渡边纲想要见你一面。”   “不见。”茨木一口回绝,“他说见便见,当吾草芥浮尘?”   “他染了重疾,时日无多了。”晴明嘬一口酒,斜眼看他脸上神色。   “那他见了吾,病就能好吗?”大妖不为所动,坦然道:“念他施过援手,吾不再追究削臂之恨,因为的确强大,以前也对他十分敬重,但他终是被俗情所困,竟堕落得不成样子,吾看不起他,更不会去见他。”   “我也只是将这句话带过来,他是否如愿还是在你。”他不着痕迹地打起圆场,端起酒盏向众人示意,“各位不要放在心上,在下扰大家兴致,当罚三杯。”   他实打实饮下三盏,倒在桌上不省人事,源博雅会意,立刻扶着他离开,桌上只留两只大妖。   茨木心里怪异,总觉得应该对酒吞说些什么,他叫出一声吾友,却接不出下文,他们对视良久,大妖才勉勉强强憋出一小句话:“吾友,吾不见渡边纲。”   他虽然不知道见不见渡边纲跟他的挚友有什么关系,但本能的,他认为应该承诺点什么。   酒吞听那只木头似的大妖说出这话,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苦是甜,他揉一揉他的顶发,问道:“还喝不喝了?”   茨木摇摇头。于是他们便收了桌子,各怀心思洗涮一番,再老老实实挨在一起睡觉。   他们背对着彼此,脑子里都盛着乱七八糟的事,直到月悬中天,酒吞觉得身后的妖怪贴了上来,在他耳边,微热的气息流过好大一阵,过了很久,才听见茨木低沉的声音,他说:“吾友,吾不见渡边纲。”他的挚友没有回应,他以为他睡了,便自顾自叹一口气,慢慢移开身子。   这时酒吞转过身来,按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两只妖怪的眼睛里都闪着光,他问:“说话算话?”   身下大妖弯眼一笑,答道:“算话。算话。”   他深吸几口气,捏着茨木的下颌,在他唇上一通啃咬,再伸舌进去搅弄,两舌混着津液交缠,身上所有的感官几乎都聚在舌尖,被吮一下,心里便猛地震一下,敲在胸腔里升腾出奇怪的痒意。茨木心里一下舒畅起来,他这重务劳神,现在宽下心来,只觉得困意浓重。   等他们分开,口中还连着银丝,酒吞的手正往下游,却见身下的妖怪餍足地舔舔嘴唇,接吻时瞌上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反而呼吸绵长起来。   酒吞看看天上的月亮,蓦然想要杀人放火。   这一年的年宴终于办成了一场歇斯底里的大狂欢,丹波山头灯火明亮,不分昼夜的燃烧了七八日。   以大殿为中,四周围绕着五块平地,每块平地俯看成半圆,圆顶较尖,皆是为了大宴临时垦平的场地。五块平地大小相近,每一块都比中间大殿要上一半,且沿着山体的梯度,有两块在下,三块在上,边缘相互交错。这设计极其精巧,从上至下,不同横面的平地层层相叠,如镂空的花纹,所有的空地都可以尽其所用,又借力倾斜的山脊,整个结构十分稳定,承重力也是一流。   在黑夜降临时,会场中有点点火把连成红线,在大地的墨色幕布上勾勒出一朵燃烧的红莲。   酒吞特意把晴明一行人拉到山顶俯瞰,等听够了他们对这项大工程的由衷赞叹,他告诉他们,这是茨木一手规划出来的。   他往下给他们指点着,甚至十分耐心地讲解,“这便是一株琼花,花心处是大殿,里面会放着我的神酒,这段时间内将源源不断,日夜供应。那五个花瓣的场子各有主旨,由左至右转起来是吃、喝、玩、乐。”   源博雅心里有些别扭,这样浩大的工程让人叹为观止,到头来却要满足吃喝玩乐这样如此质朴的愿望,这样不按常理出牌,让他不知是要夸茨木心思精巧,还是要笑他缺一根筋。   他们又惊叹一番,晴明问道:“那剩下一个呢?”   “淫。”酒吞答。   “我最多也就是提点一二。这大宴从起草到成果,都是他一手策划。”他没有在意众人突然的沉默,只是挺着胸膛又向他们重复一遍,“这些都是茨木的成果。”他眼中闪着光,神情颇骄傲,像极了茨木在夸赞他时的样子。   这样一来,这一年就十分有过头了。不仅妖怪们伸着脖子盼,阴阳师们也十分激动,连八百比丘尼都会忍不住跟他们谈论这件事情,他们说话时总是有意略过那个“淫”,也许是顾及神乐,也许只是觉得别扭。   腊月甘九,临揭幕大宴会的前一天,茨木失眠了。   他既不激动,更不兴奋,只是单纯地合不上眼。更糟糕的是,他不能辗转反侧,因为他挚友修长的四肢正紧紧地缠在他身上,他的脸埋在他挚友的颈窝处,所以连头都不能动。   他瞪着大眼数酒吞脸侧的一缕红发,眼倒是酸了,脑子里却更精神,他扇一扇眼睛,他挚友的眉头就皱一皱,于是他连眼睛都不能眨了。他用尽全力保持不动,竭力想伪装成一床被子,却不由自主地挺成了一根木棍儿。   “你干什么还不睡?”他的挚友眼睛里血丝密布,低沉的声音中抑着翻腾的怒气。   “吾一点都没有动……”他小小争辩一下,但他心里清楚这个时候的挚友惹不得,于是轻声夸他心思谨慎,反应机敏,又找出一些好听的废话,一门心思哄他睡觉。   他不耐烦地将茨木打断,眯着眼睛说道:“我不管,你把我弄醒,就要想办法将我哄睡,并且不许夸我。”   茨木一时愁眉苦脸,如果禁止使用夸赞,仅凭他自己的本事,连小刀都哄不住,又能有什么办法哄住他既刁又精的挚友。   “吾友,吾给你拿鬼葫芦来。”   “不想喝。”   “……不然给吾友拿些吃食……”   “你见哪个能吃到睡着的?”   你女儿就能。他看看他挚友紧拧的眉峰,还是决定将这话咽进肚里。   他墨迹许久,看酒吞因等待变得越发精神,慌不择路道:“吾给吾友哼些曲子吧。”   这话一出,原本吊着眼睛的酒吞忍不住低下头笑起来,茨木双颊一红,羞赧道:“吾友莫要笑话!”   茨木的声音浑厚低沉,唱起曲来应该十分好听,但不知为何,实际一张口却像将死的老猫在嘶叫,再加上他天生有把谱子唱歪的本领,不管多好听的曲子到他嘴里也成了不堪入耳的噪音。姑获鸟甚至明令禁止过他给小刀哼曲,说她听了会做噩梦。   最后一丝困意也被驱逐出去,酒吞反而不那么烦躁,两只妖怪相互依偎着聊天,他们谈到明天的大宴会,谈到小刀的以后,谈到许多年后的大雪,旷阔无垠的天地,无法预测的未来,以及捉摸不透的永恒。   天色破晓时,他们相拥而眠。   三十载一逢的大阴年终于降世,在阴界盛年降临的当晚,火光如涟漪般自山头散开,大江山在黑夜中燃烧成一朵火莲,融着四面八方的妖怪们的热忱,成就出一场空前盛世。   妖怪们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大场面,有的小妖怪不认识字,有的刚刚化出形体五感不全,连场子的门都找不到,幸亏五个会场相互交错绕成一圈,他们莫名其妙地顺着大流走,有食物便吃,有酒水便喝,见到有演戏的也停下来看,稀里糊涂地跟着喝彩一声,居然也十分高兴。   相比他们的无名兴奋,入流妖怪们更能体会到这场宴会的乐趣。他们更多聚集在上面三层,玩,乐,和淫。   场子里每一天都会上出新的花样,源博雅在同一个场子呆了三天,居然一点都不觉得乏味,他沉迷于射箭的比赛,要说只是比谁射得远,射得准也没什么意思,但这比赛是要比谁在靶子上留下的深坑摆成的花样好看,他吭吭呲呲射了一上午,留在靶子上的不是只有一个深坑就是几条乱七八糟的弧形,最后白狼获胜,她在靶子上用箭坑连成一匹狼侧身疾行的样子,受到一致好评。身材纤小的狼妖在得胜时冲着源博雅腼腆一笑,扛起作为奖品的百年灵树款款走远。他惋惜地对晴明说:“我要是能赢了就好了,那棵树至少能盖五六座阴阳寮那么大的宅子。”晴明知道他其实一点都不为此沮丧,于是只随意安慰几句。果然第二天就看见他又兴致勃勃地在场上逛来逛去了。   场子稳定下来后茨木也不用再去山头乱转,只是偶尔接应一下其他山头的大妖怪,小刀自己玩得开心,不用他带,他一时无所事事,吃饱了就坐下来发呆,一双大眼直楞楞地盯着外面枯枝上的几片黄叶,整只妖怪像石头般矗在那里,半天都不动。   酒吞的身影远远映进他的双眼,他的挚友着一身盛装,一头红发褪成霜白,又用金冠束着,走过来时汪洋恣肆,近看眉眼淡逸,超然脱俗。茨木眼里被他占得满满当当,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挚友向他伸出手,逮着他的头就是一个脑蹦儿。   “别发愣了,我要带你去场子里,去换上你最好看的衣服来,不要给我丢脸。”   “吾这就去!”他急忙答应,找了衣服后才想起来问:“去哪个场子?”   “上三场。哪一个都可以。”酒吞看他找来的衣服,不满意道:“一层一层的,难看死了,你又不打仗,要外面的干什么?”   酒吞上前,亲手给他整理衣服,茨木不仅要任他摆弄,还得想办法夸他,根本不知道最后身上究竟套了些什么,反正对他来说穿什么都一样,他挚友觉得好看那就是好看。   他们先去看了妖怪们玩乐的场子,小刀正带着她的三只鼬鼠参加赛跑,这可不是速度快了就能赢的,路道上遍布各种各样的障碍,来回移动的石块,施了障眼法的泥坑,专门用来拉屎的火鸟,还有埋在地下的黄蜂窝云云。   茨木正对着小刀摆手,突然看到晴明架着浑身泥污的源博雅走过来,源博雅一见茨木就开始抱怨,直说他不厚道,怎么赛道上还有泥坑,还有蜂窝,还有莫名其妙窜出来的犀牛,他的嘴角垂着一个巨大的青疙瘩,说一句话就皱着眉头轻嘶一声。   “那你怎么也能被吾这一根筋给坑了?哼!”不厚道的白发妖怪轻哼一声,一副小人得志模样,“叫你笑话我,落得一根筋都不剩,吾看你也就是半根筋。”   晴明终于忍不住噗呲一声,源博雅对晴明发不出脾气,只能想办法去噎茨木,他正要说话,突然瞅见茨木后腰上一条红绫带打出的蝴蝶结,模样甚是娇俏,也忍不住噗呲一声。他边笑边捂着嘴上的疙瘩哎哟,也不再计较刚才的不快。   茨木被他笑得不怎么痛快,正准备发问,酒吞把他的脸扳过去,指着看台道:“崽子在第一个。”   他定睛一看,小刀真的正驾着鼬鼠们冲在第一个,她的三头身这时倒是占了优势,石头砸不住,泥坑也陷不下去,更惊动不了黄蜂,他一时激动起来,只顾得上给小刀加油,早就把源博雅忘到了九霄云外。   小刀知道他的两个父亲都在下面看着,更是使劲拽镰鼬的尾巴,不断催着他们快呀,快呀。最下面的鼬鼠飚着眼泪往前面狂奔,眼看终点就在眼前,差那么丁点就能跨过去,这时一个红色的肉球超过他们,轰隆隆撞向终点。   沐浴在欢呼声中的天邪鬼赤茫然无措地四处看看,挠挠屁股走下了场。不就是滑了一跤么?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干什么还要给他一颗这么大的树?他拖着灵树往外走去,心里莫名其妙。   小妖怪眼睁睁地看着奖品被拖走,又回头看看她的父亲们,瘪着小嘴,茨木弯腰将她托在胳膊上,笑着说道:“吾女真了不起,小小年纪就善假于物,不仅到了终点,还赢了那么多比你大也比你高的妖怪,这等勇气,这等坚韧,这等聪慧,怎能不让人赞叹?”   酒吞也揉一揉女儿的脑袋,点头以示赞成。   “我才不在乎赢不赢呢!”小妖怪仰头犟道,嘴唇一颤一颤,眼睛里一层雾气,她伏在茨木肩头,哼唧道:“父亲再夸一点。”   这难不倒茨木,他立刻纠集了一兜子好话,源博雅本来也喜欢小孩子,在一旁看着,心里暖意盈盈,直到茨木指着他说你看那个人一身腱子肉不还是被撂得人仰马翻,他看小家伙转过头瞅他,恨不得钻进晴明的袖子里。   哄好了小刀,酒吞拉着茨木要去下一个场子,源博雅也拉着晴明,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茨木看着他们的背影,嗤道:“哼!小肚鸡肠!同为男人,吾的肚量是他的几倍不止!”他回头看看酒吞,顺其自然地补充道:“吾友就更不必说了,简直是他的千倍万倍!”   他因为占了源博雅的便宜,心里十分畅快,原本天生的笑嘴儿更笑几分,酒吞回过头去,见他双目微狭,两颊飞情,胸口一阵颤动,忍不住停下来将他压在一棵树上,逮着他的唇舌狠狠蹂躏。   “吾友怎么突然——?”即便这样,他也没把他的挚友推开,只是喘着气问出这句话。   “你抬头看看前面。”酒吞哑着嗓子道,“那就是主淫欲的场子了,你作为一只大妖怪,若是在里面起不了淫欲,该有多丢脸?”——前面就有释放淫欲的地方了,酒吞盯着眼前的妖怪,就像豺狼盯着它的猎物,若不是这里还有往来的妖怪,他在刚才就能将这块肥肉吞进肚里了。   “有劳吾友替吾着想。”茨木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为了给酒吞一个台阶下。   酒吞知道自己失态,又恢复成一幅淡然的样子整理好两人的衣服,领着茨木向场子的入口处走去。 第二十一章   茨木被他的挚友拉着直往场子里走,这场子很特别,不像其他的被整块垦平,地面平整,而是用妖术催了个花红柳绿,繁草茵茵,除两条贯穿左右的主干道外,其余地方阡陌交错,每隔不远便设有一个精致的木屋,主道设有摊点,放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开放以后热闹起来,倒像是一座小巧的村庄。   “这是你弄的?”酒吞问道。   白发妖怪老实地点点头,“吾为此搜罗不少艳俗文字,知道欲淫先情动,生情先有趣,这些摆设皆是为了情趣。妖怪们吃饱喝足,玩痛乐够,到了这场子,看见风含情,树欲动,便容易双双对眼,找了伴子,又有地方云雨,他们怎么能不畅快?”   两妖问答的时候,酒吞特意把他挤在树上,眼瞪着眼,胸蹭着胸,喷出去的热气都先拧成一股再升上天散开,茨木毫不示弱地看着他,脸不红气不喘,满脸满身印着“坦然”二字。   “你怎么知道他们都畅快?”他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茨木顺缝溜出,随意逮了一对即将回去的妖怪问道:“这场子你们游过,可还畅快?”   他们怔了一下,潮红的脸色似乎更红,一看又是茨木这等人物,忙不迭回道“畅快,畅快,十分畅快。”   他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着他的挚友。   “我不畅快,你想办法让我畅快。”酒吞把他拽回来,二话不说按在树上,眼睛斜着瞥他,心里哼道,任你狡兔三窟,我撒一张大网,要么落入我手,要么鱼死网破。   “那——那吾陪着吾友去逛场子,这里面还有不少有情趣的东西,指不定就有什么能令吾友畅快了。”他竟一脸诚恳,使人无法拒绝。   防不胜防,这兔子居然会装死!酒吞心下一沉,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他们逛着,突然一套通透的玉势扎进酒吞眼里,那些东西按着从小到大的顺序,整整齐齐放在摊点上,最小的差不多像一根小指,最大的居然有成年男子手腕那么粗,酒吞看着它们,默默在心里拿自己的与之比较。   茨木埋头从旁边走过,被他的挚友拉住。   “你的差不多是这里面的哪一个?”酒吞歪头看着他,似笑非笑。   “吾不晓得。”他摇头,脸上有些红了,“这也不能掏出来比较。”   “我晓得。”他捡出柱体还比较粗壮的一根,握着在茨木眼前晃晃,笑道:“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过你的握起来更舒服一些。”   “谢……吾友夸奖。”白发妖怪木着脸道。   他让茨木伸手,又抽出一根放在他手上。   “这个差不多是我的分量。当然,比这个要好看一些,也要热上许多。”他说完抬眼看着茨木,挑眉示意。   他条件反射道:“吾友胯下雄伟,静如卧龙蛰伏,动似金箍闹天。吾敬佩之。”他想想觉得别扭,便改口道:“吾慕艳之。不对,吾—吾—”茨木盯着手里的东西,仿佛握了一个烫手山芋,手指微微颤抖,额上冒出一层薄汗。   酒吞叹道:“放下吧。”   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也不回头看茨木一眼,“这场子没什么好逛的,我回去了。”   茨木急道:“吾友,前面还有台子,还有湖畔,还有船,还有很多东西,总会有你喜欢的!”他边追边喊,费死力气才把酒吞拽住。   “看了那些能怎样,要我高高兴兴地独自一个在屋里放空炮吗?” 他回过头来,嘴撅的能挂上一个油瓶,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吾友不要担心,前面有一个小场,专门寻伴子用的。场子里拟出京都夜里的街景,妖怪们带着面具逛街,看到喜欢的便在旁边摊上拿一只纸鹤,写上自己的名字送给他,收到的告诉纸鹤自己愿不愿意,纸鹤再飞回去传信。遇见正好的便直接进外面的木屋里了。”他指指两条干道交叉的地方,一个四方小场矗在那里,前面矗着一尊铜像,铜像下面开一扇小门,不断有妖怪进出。   “……”酒吞瞪他半天,居然瞅不出一丝破绽,他这才明白,茨木不是在跟他打太极,而是真的都没往那方面想过,就算是现在把他俩剥光塞进一个被窝里,也是火棍擦着湿柴,老老实实地抱成一团谈天。   “那意思是说你也要选个伴?”他冷言道。   茨木说:“吾不进去,吾在这里等着吾友。吾友若是找了伴,吾就先行回去,吾友若是找不到,吾就陪着吾友回去。”   酒吞一时说不出话,回过神却竖着眼恼道:“哪有你这么陪的?你也得进去,我倒要看看哪个倒霉妖怪能被你这笨蛋拴上。”   茨木面露难色,“这有些不大好。”   酒吞眼一横,“我不管,你不进去我就回去了。”   茨木正犹豫着,突然瞅见一只奇特的妖怪往门口去了,其实说这妖怪嘛,长成多奇特的都有,但这只长了小女孩的头,老鼠的脚,整个身体在斗篷下歪七八扭,行路东倒西歪。   那妖怪瞄他们一眼,嗖的一声便溜进去了。   “真奇怪,那妖怪的脸跟崽子一模一样。”他皱着眉头道。   酒吞回头一看,立刻双目瞪圆,拉着他便追进去,“那就是崽子!她踩着那三只老鼠进来了!”   白发妖怪大惊失色,也卯足了劲往里跑,他们先封了场子的门,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整条街掀过去,一时间整个幻境左摇右晃,场子里鸡飞狗跳,茨木朝着乱成一团的妖怪们大喊:“你们快把那几只黑色的老鼠找出来!”   话音未落,黑的白的花的,是老鼠的,像老鼠的,捉老鼠的,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被从四面八方扔过来,哗啦啦堆了一地。   “谁扔的!”小鹿男怒道,躺在地上两角冒火。   地上的妖怪们都要爬起来,茨木一跺脚,“都不准动!”大妖怪两眼一瞪,场上瞬间冷下几分,妖怪们把脖子一缩,乖乖安静下来。   小刀太小,凭妖气还分辨不出,茨木只好弯下腰一个一个看,他怕小妖怪吃亏,但又怎么都寻不到,他的眼珠快速转动,嘴唇紧抿,眉头深皱。正当他心急如焚时,酒吞拎着小妖怪的脖子走过来,后面三只鼬鼠排成一溜缩手缩脚地跟着。   他看着他的挚友舒出一口长气,舒展眉头笑一笑,也想不起来夸他,酒吞竟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揉一揉他的肩膀,一副安抚的意味。   他被碰这一下,心里突然腾出一簇小小的火苗,撩得他胸口麻痒,酒吞的手居然像带了电一样,透着衣服也热得厉害,他的脸也热起来,竟有些不敢抬头看他的挚友。   “我有没有嘱咐过不要往这边来?你不听话,还想歪点子,让我们担心,有没有错?”她的父王沉着脸,说一句话就晃她一下,小刀四爪着不了地,被他父王拎着晃悠,丝毫不能反抗,垂着头小声说道:“我知错了。”   她不动声色地想往茨木那里游,她知道这说教还要好久才能停,只要这时抓住她父亲的衣服,躲在他怀里哼唧几声,就又能高高兴兴的去玩了。   可她父亲却正两眼发直,不知神游何处。   酒吞把她揪回来,继续道:“知道错了就要改,上次你在林里迷路,我也说过你,不能光长心眼不长记性。你越发大了,要学会想事情,不能……”   习惯他少话的小刀被这洪水一样的涛涛话语念得晕头转向,只能可怜巴巴地一句一句道:“父亲,我知道错了。”过了一会儿,茨木还是没反应,酒吞嘴巴发酸,对小刀说:“叫你父亲。”小妖怪大叫:“父亲!”   大妖一时回神,胡乱在她头上揉了几把,干巴巴说了几句要听话,要改正的话,放小妖怪走了。   这样一闹他们也没心思再说寻伴的事,又顺着林间的小路慢走,又到了一座木屋前面,酒吞问道:“你刚刚在想些什么?”   茨木不知该怎么回答,鬼使神差地说道:“在想吾友。”   酒吞哭笑不得,“你这心思真通透,也真乱,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想我?”   “吾在想,若是现在还在那场子上,吾一定把纸鹤飞给吾友。”他低头浅笑,“吾只飞一只纸鹤,一只纸鹤全部飞给吾友,别人的我不收,也不送。”   酒吞停下来,瞳色渐深,“那我不收呢?那我去收别人的呢?那我把自己的纸鹤给别人呢?”   “那吾将吾友给别人的都毁掉,别人给吾友的也毁掉,吾友就只能有我一人的纸鹤了。”大妖有些急了,“吾友不准我哄别人开心,不准我认为别人笑得好看,吾一心一意都是吾友,吾友却要去收别人的纸鹤,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哦——”酒吞拉长声音,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眼中神色温暖起来,却仍不放过他:“可是你自己要我去找伴,还说找了伴你就先回去。”   “那——那是——”他急躁地抓一抓头发,干脆也学着酒吞的样子蛮横道:“吾不管,吾只准吾友收我的纸鹤。”   他看他的样子真是可爱透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茨木这是第一次对他表现出私心和贪图,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犬护着他的骨头,又像是一只刺猬藏着自己的果子,两只金色的眼瞳中竟满是霸道与温顺。   酒吞道:“那你背过身去。”   他往后走几步,弯腰捡起一片漂亮的叶子,指尖雾气缭绕,将它引成一只绿色的纸鹤,再伸出尖利的指甲在上面刻出“酒吞童子”四个字,松手让它往茨木那里飞去。   身后有沙沙声,像是风吹着叶子的声音,一只纸鹤飞到酒吞眼前,燃着绿莹莹的光,身侧有茨木的名字。   他将握着纸鹤的手贴在胸口,微笑起来。   大妖的白发上镀着温暖的阳光,他转过头,风一样向他的挚友奔去。   “吾友!吾友!”他攀着挚友的肩膀,欣喜地叫着。   酒吞点点头,“我听得到。”   大妖的心脏雀跃地跳动着,心尖萃出暖洋洋的甜意。他的挚友转过身来,与他鼻尖蹭着鼻尖,轻声喃道:“然后呢?怎么一不夸我,就只会叫这一句?”   他眼里闪着光,兴奋地叫道:“吾友,吾现在生了淫欲了,能让你畅快了!”   酒吞呼吸一沉,按着他的头吻下去,他们贴在一起,疯狂地纠缠着对方的唇舌,旋身往木屋那里摸去。他正意乱情迷,突然看见茨木睁着大眼,觉得别扭,于是在他屁股上掐一把,大妖气息紊乱,眨眼看他,一脸无辜。   “以前那么多次全忘了?我亲你的时候就要把眼睛闭上,摸你的时候也要学着回应。”眼看着茨木目光灼灼地要开口,他抢先道:“不准夸我!”大妖闭上嘴,也闭上眼,手僵硬地抓在酒吞背上,吭呲一口咬上他挚友的鼻子。   “……”他拧着大妖的鼻子把他拉开。茨木的手在微微颤抖,酒吞暗笑:“还害羞?”   “吾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脸紧张,目光飘忽。   “那就闭上眼睛,任我摆布。”   一只手探入他的衣襟,从胸口往下游移,他闭着眼睛感觉更是敏锐,被这一拨撩身上麻痒,下腹燥热,不由自主地往那具炽热的躯体上贴去。那只手终于到了腿根,却又不急着抚弄,只是慵懒地慢慢在那里来回剐擦。茨木两腿发颤,喘不上气,下面憋得厉害,热枪一样杵着,那只坏心眼的手故作不知,仍然略过最热的地方在他身上流连。   他睁开眼睛,不满地叫道:“吾友!”   “你看看前面还有过路的妖怪呢,要让他们看见吗?”   “吾友就是故意使坏!”欲求不满,急火攻心,他逮着酒吞的肩膀就是一口,硬推着他往屋里走去。   酒吞挺起硬邦邦的性器往他身上蹭,“还不是你这只妖精先勾的我?勾了又不负责,你可比我坏多了。”茨木闻言一笑,将手伸进他的下衣,抓着那东西轻捏。啪嚓——几朵烟花在酒吞脑中炸裂,汇集在下面的血气蹭一声逛到耳根,他一颤,差点直接泄在茨木手里。   这下换他拖着茨木往屋里去了。   “就凭你这么不老实的,至少要罚上十天半月。”酒吞倚在门口,在怀里把大妖揉转了一个身,热棍隔着衣服嵌在那人股沟,茨木只觉得那东西热,脸上热,身上也热,便伸出舌尖吸着凉气,含糊不清地回应:“对,对——十天半个月,我们什么时候尽兴,场子什么再关!”   “有点长进。”他在茨木臀上轻拍一下,以示奖励,便又接着将他往里拖,只想着把门一关先轰轰烈烈地快活几个回合。   突然“砰”的一声,白发大妖瞪大双眼,从他怀里挣脱了出去。他龇牙咧嘴地捂着头上的角,脸色苍白,看着低矮的门顶,浑身颤抖,半天说不出话。   “吾友,吾——吾现在突然没有淫欲了。”他缓了半天,先开口安慰酒吞,“吾友不要失望,等修好了这只角——嘶——”他手上不小心使了力气,被撞的角尖锐一疼,竟一时有些头晕。   酒吞拍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伤角周围的碎发,看见妖角根部连着的皮肉红肿起来,微微渗血,角上被撞的地方有些许裂痕,看样子这是撞的不轻。大妖怪的血肉靠妖力维持,皮外伤能很快自愈,但是妖角不一样,它是暴露在外面的精魄,连轻轻一碰都不能忍受,更不要说被这么狠撞一下。   “别乱动!”他跟茨木一样嘴里嘶着凉气,手指在他红肿的地方轻按,“刚说你有点长进,又笨回去了。门框就在你头顶,不会低一低头?”   “吾当时闭着眼睛……”   “闭上嘴,现在我说话你只准附和。”   酒吞手上使劲,逼迫他点点头。   “你笨不笨?”   “……笨。”   “傻不傻?”   “……傻。”   他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像你这么又笨又傻的妖怪,谁会飞给你纸鹤,也只有我勉为其难地愿意做你的伴儿了。”   茨木一笑,也不觉得那么疼了。他抬眼看看酒吞肩上还有清晰地咬痕,夸奖道:“吾友心性坚定,就连淫欲都能收放自如,吾却拘于艳俗,心里十分惭愧。”   “你不用惭愧,我也艳俗,这淫欲我只会放,还不会收。”他埋头在大妖的妖角上轻舔,破裂的地方开始缓慢地愈合,茨木头上麻痒,奇妙的电流蔓延全身,他坐在床上,酒吞抱着他的头,他只看得见他挚友腹上紧实分明的肌理,胸口浅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的脸再一次被熏红,鬼使神差地在他胸口轻吻一下。   心底业火一撩而起,酒吞翻手把他按在床上,衣裤胡乱一扯,急不可耐地用手指撑开那里隐秘的褶皱,茨木瑟缩一下,咬咬牙软下身子,急促地轻喘。这身体是重塑的,深穴紧致的未开苞一般,两只妖怪却都等不及,折腾半天,终于结合起来。   膏脂还没有完全化开,肉穴内十分干涩,酒吞只深入一半,又十分缓慢地抽动,身下的大妖却仍紧绷着身体,额上生出一层层冷汗。   “你不夹这么紧就不会这么疼了。”酒吞一双手在他腿根揉抚,尽力让他松下身子。   “吾尽力——”   这时他觉得后面终于有些湿滑,他急于满足酒吞,居然一点点往下蹭去,直到那根颇具分量的阳具完全没入体内时,他有些头晕,那东西又粗又长,竟真的给他捅了个满肠穿。他按着小腹,神志不清地说:“吾友的男根,在这里……好硬……好热……”   他还在说着一些胡话,身体就被耸动起来,那根东西翻搅着他的身体,又是疼又是痒,眼前一片漆黑,又似乎有人影在晃动。酒吞在他身体里动一下,他就颤一下,他抓着手边的东西竭尽全力地呼吸,眼中水光潋滟。   酒吞的手指正伸在他嘴里玩弄,那条殷红的舌头本能在他手上舔舐,他将手上的津液漫在茨木下唇,再低头一点点吮干净。身下的大妖突然弓起身体颤抖,口中溢出乐极的呻吟,颦蹙的眉眼尽是春色。   他是到了,酒吞却没有射,又将他翻个身跪在床上,撑开正在收缩的肉穴,又狠狠地捅了几十下,茨木向上仰着脖颈,张着嘴却叫不出来,他脑内炸着白光,耳朵嗡嗡作响,红着眼睛乱喊,一会儿求酒吞放过他,一会儿又让他再往深处撞,鬼王也红着眼睛,按着他的肩膀粗喘,终于在茨木又一次到达高潮时将五年的分量全部射到他的体内。   茨木慢慢回神,奄奄一息道:“吾友真是坚挺持久,绵长不衰……”   “闭嘴,再来一次。”   大妖喘匀了气,又被酒吞吻着脖颈,笑道:“吾自然奉陪到底。”   夜色渐浓,他们出来沐浴时,已经将近凌晨。   日光熹微,泉中落着一道红光,水汽袅袅腾起。两只大妖拥在一起,发丝湿润,肌肤微红,皆是一脸餍足的神色。他们一时交颈亲吻,一时相互抚慰,偶尔有几声慵懒的沉吟伴着拨水声层层荡来。   他们的下面还连在一起,酒吞随意顶弄几下,又将茨木圈进怀中,百无聊赖地拔弄他耳侧一撮湿润的头发。茨木因为被禁止夸赞挚友,又找不出话说,只能安静地靠在他肩头,瞌着眼似睡非睡。   如是一会儿,酒吞开口道:“你的那只角,是怎么没的?”   茨木哂笑道,“说起来会让吾友笑话。那时候年轻,不明事理,去寻酒时遇见一个老道,骗吾妖角入酒,后味无穷。吾便断下妖角让他去制了,他断没想到吾会一路跟着盯着,只好真的将妖角入了酒,却抢过来自己喝了。吾将他打个半死,他却嬉皮笑脸地说打死也没有用,说完便脱下皮肉化成烟窜走了。”   他叹息一声,又愤怒道,“吾当时气得头顶都冒了烟,恨不得翻天覆地的去找。”   泉中雾气腾腾,大妖一动,头顶真的像嗞了烟一样,一股一股的往上飞散。酒吞啄一啄他剩下的一只角,笑道:“照你这么笨的,被骗是理所当然,还生什么气?”   “吾才不是生气被骗,是气吾友没有喝到那一坛酒,吾还有一只角,但它断不掉,若散了精魄,就不能再给吾友送酒了。”   酒吞愣了一下,将他按在泉壁疯狂地顶弄起来。茨木不明所以,又背对着他,只得先受了这一阵。因着是在温泉里面,被顶开的肉穴有温水灌进,深入进去时又被挤着,撑得大妖腹内又胀几分。他扣着石壁粗重地喘息,温顺地配合酒吞摆动,后面的妖怪却更求不足,舌尖滑过他的脊线,在他颤抖时却又紧扣着他的腰。酒吞的热切完全将他裹起来,吞进去。在他的双腿有些打颤时,酒吞又在他体内如数射出,水面一时安静,只听到两只大妖粗重的喘息。   “我喝酒只是为了喝酒罢了,这天底下的什么酒我没尝过,用你去操心?以后不准再去折腾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折损我,记下了?”他按着茨木的颈子,双眼微红。   茨木虽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折损酒吞,但依然顺服地点了点头。   他们又在泉里弄了几次,直到晌午时才从水里出来。等整理好要出场子时,他们又遇见了源博雅和晴明。   源博雅的脸上依然是五颜六色,但精神好了许多,居然表扬茨木道:“你这个宴会办得真不错。”   晴明脸色有些苍白:“就是时间有些长了。”   酒吞看着他们虚飘飘的双腿,轻蔑地哼笑一声,拉着茨木离开。   宴会在一天之后结束,结了这件大事情,小事又都被安排好,连小刀都不用他陪着,茨木彻彻底底地清闲下来。   俗话说心闲思淫欲,两只妖怪也不能光在屋里瞪眼,于是他们吃饱了便急着云雨,睡足了就滚成一团,整天淫靡得暗无天日,日月无光。茨木愈发觉得酒吞好看,长得好看,笑得好看,喝酒好看,连对他说话都好看,在他眼里甚至快要熠熠生辉起来。他看看自己,从来都只一身行头,头发洗好了草草一揪,只要不炸着就成,他愈发觉得自己黯淡无光,竟羞愧得有些不敢面对酒吞。   一个无风的清早,天气依然寒冷,山腰一处平地上,几只妖怪正聚在一起谈天。这里有一座亭子,常有无聊的女妖们聚在一起,扯一扯新衣,亮一亮妆容,小小攀比一番,再突然一瞬间各自散去。   姑获鸟今年得了阴阳师给的金缕衣,最是得意,她正骄傲地展开双翅亮着自己的衣服,突然瞥见茨木坐在一个小角落里,正看她的衣服入神。   “茨木大人?”她问道。   大妖一颤,红着脸道:“吾来寻一寻崽子。”   姑获鸟道:“她正跟镰鼬们玩耍,傍晚我带她回去,大人不必担心。”   “既然这样,吾就在这里歇一歇。”他看一看两旁浓妆艳抹的女妖,又拼命往角落里缩一缩,“你继续亮你的衣服,不用在意我。”   亭子里的妖怪们大多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见识到这只大妖怪,都好奇地伸着脖子看,一只没有眼睛的甚至想要缠在他身上闻一闻,茨木赶开几次,最后也就随他们去了。妖怪们这下知道这只大妖其实性情随和,嬉笑着交头接耳起来。   姑获鸟终于忍不住带他到僻静的地方,问道:“大人究竟何事缠心?”   茨木老实地答道:“你这衣服好看,吾也想做一件。吾这一身破衣烂衫,实在是无颜面对吾友。”   姑获鸟忍不住笑道:“这衣服是晴明大人赏赐给我的,你可以找他想想办法。”   茨木转头找到晴明,却先被源博雅笑话一顿,他左右扯扯茨木衣服,问道:“怎么还没到春天就开始怀春儿啦?这么讲究给谁看呀?”   大妖又羞又恼,逮着他便要干架,酒吞到的时候,他们正抱着头在地上翻滚,两脸狰狞。源博雅使出力气将他扔到酒吞身上,气喘吁吁道:“山柳又要抽芽了!野猫又要对叫了!这只妖怪开始思春了!还不快弄一套好看的衣服给他穿上勾你?”   酒吞打量茨木半天,说道:“你不穿衣服最勾我。”   大妖的脸突然喷了热气般红起来,回道:“吾友也是。”   源博雅和晴明对视一眼,打开门将他们扔了出去。   茨木寻到酒吞的时候,他正坐在树下喝酒。雪已经飘了很久,鹅毛一般,说轻不轻,落下时在空中悠悠旋转,酒吞头顶上的树枝已经盖了一层锦被,枝稍包容不下雪被的重量,温和地垂着头,时时有一两块新雪从上面滑下。   他盯着树下的妖怪良久,直到角上都覆了一层霜白。   酒吞向他招一招手,眉头微皱道:“愣什么?过来喝酒。”   他被灌了几口烈酒,又被按在树上亲了一顿,身体有些发热,本能地要去磨蹭酒吞的身体,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手。   “吾友,吾来找你是有事情的。”   酒吞不愿意他做这种事心不在焉,于是停下来,歪一歪头算是询问。茨木在怀里找来找去,掏出一小块黑色的石头。   “这是吾前几日经过高野时,从一块大石头上掰下来的。这石头很蹊跷,它好像是从高处掉下来的,本身并不大,却砸出了一个大它几倍的巨坑,并且这石头周围寸草不生,野兽们也不敢离它近一些。吾觉出这石头散着煞气,以为是快要堕成的妖怪,用妖气引一引又发现它只是块石头,只是一块有些奇怪的石头。”   他将石头递过去,疑惑道:“吾友,这怎么能是一块石头呢?”   酒吞看都不看便回道:“这就只是一块石头,不过它是天石,是星星从天下掉下来化成的石头。”   茨木十分惊讶,“可天上的星辰都如针尖一般小,那块石头可要大得多呀!”   “笨。”酒吞斜眼,“星晨都悬在天外,有几十个十万八千里那么远,自然看起来渺小,就像你隔一个平安京去看大江山,那山头也就跟拳头一样大。”   “吾友见多识广,胸怀和天下一样大!”他眼中的崇敬都快要溢出来,激动地甚至找不出词汇去称赞酒吞,只能将胸中热忱付诸在身体上,衣服一扯便又开始与他的挚友翻云覆雨。   他们在树下翻来滚去,时不时会被镇落的冷雪覆住,炽热的皮肤将雪花煎得滋滋作响,顷刻间化成一缕白雾。茨木伸出舌尖舔一舔,尖锐的凉意激得他身体发颤,酒吞正顶撞着他的身体,见他一脸潮红吐露着舌尖,也忍不住覆上去尝了尝味道。   正唇舌交缠时,茨木突然含含糊糊地说道:“这雪……莫不是也是从天外来的?”   他深顶一下,惹得大妖轻哼,“这时候想什么雪?想我!”   “吾友在……吾友就在……”大妖突然绷紧身体,眉头蹙得更紧,连眼眶都红起来,他的挚友将热棍抽出一半,只来回在那敏感的一点碾。什么雪,什么挚友,什么天石,在他脑子里搅成一锅浆糊,他连气都喘不上来,只会紧攀着酒吞的肩膀颤抖,断续地叫出声,他坚持没多久便泄了一次,语无伦次地求着挚友放过他。   酒吞真心觉得这只正在他身上哆嗦的妖怪可爱,他经历过那么多情事,有人有妖,有男有女,都不如和茨木在一起畅快。他觉得只有和茨木做这种事才叫做爱,既不矫揉造作,也不粗鲁狂野,真的是将两具身体融在一体,心中的岩浆流进血肉,从皮肤里蒸出热气才愿意分开。   他又往深处送去几下,才不情不愿地了结了这场情事。末了他先按住茨木的嘴,免得他夸自己,又喘息着说道:“真恨不得把你关进没有窗子的铁屋里,你就再也看不见天外的星星月亮,也看不见雪,只见到我,只知道大江山。”   茨木一笑,“那些哪里有吾友好看。”   雪还未停,雾却散了,远处的山头重岩叠嶂,一座更比一座远,水墨般映在在苍白的天空中。它们都离大江山很远,能看到的山头都覆着雪,都如大江山一样沉稳地立着,却它们连绵着似乎没有尽头,谁都不知道还有多远。   酒吞道:“但你总想去看看,不是么?”   他又道:“这世上不仅有天石,还有地海。有的地方终年炎热,也有的地方四季如春。有能飞的鱼,有会言的鸟。荒海尽头,是一片更巨大的土地,有跟京都一样却又不一样的城,也有人和妖怪。有极南,也有极北,但你往深处走,却又能回到原地。这天地太大,太奇妙,你一定忍不住要去看的,是不是?”   大妖眼中燃着火花,酒吞说一句,他的眼睛就亮几分。他尚敞着衣襟,也顾不得将衣服拉起来,只靠着树神游,掩不住一副无比向往的模样。   “那吾友一定是走到尽头了吧?”他兴奋道。   “没有,我去过的地方也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那我们不如同去!”他想一想,“带着崽子一起去!妖簿也要带上,还有大江山的地图与妖怪图鉴,还有——”   “你不如背上整个大江山去。”酒吞道。   茨木泄了气,软绵绵地靠在树上,任碎雪抚着他的脸。   “吾便不去了,这是一条走不回来的路。有了归处,便不想再去流浪了。”   酒吞撸着他的发顶,笑道:“你懂什么是归处?嗯?”   雪停下来,他又被挚友摸出了感觉,便不再去想,又贴上酒吞的身体,只想往极乐处去了。茨木受着疼爱,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在酒吞肩上舔咬,眼睛空洞地看着前面。   前面的风景真如一幅画一般,他心思里有些愧疚地开起小差,那是一幅无框的画,山的尽头,到底是在哪里呢?   茨木愈发觉得那块石头不是一块好石头,你看,它本来是一颗星星,应该悬在夜空中高枕无忧地眨眼,可它偏要砸下来,还砸出那么大的坑,落在地上也不愿意和别的石头一样,表面跟个蛤蟆背一样凹凸不平,里面更是磕碜,像是落下来的时候过了一张剑网,被戳的到处都是大窟窿小眼子,虽然长得很难看,但还是很骄傲地立在坑底,霸着一小块土地,大张旗鼓地宣告自己是个天外来客,天外在哪里,什么样,只有它知道。   在他眼里,只有他的挚友才能这么目中无人,骄横跋扈,它一块石头怎么配这样耀武扬威!更何况,它还长得这么难看。   他虽然很嫌弃这块石头,但出门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绕过去看看。自从跟酒吞在树下云雨过之后,他去哪里都要先跟他挚友汇报一声。这只白发大妖其实是十分乖顺的,他说自己去找晴明,那目的地就一定是阴阳寮,再不往前走,多一条街都不愿意跨。他去看那块石头也总有理由,什么只是顺路看看啊,或是容易歇脚啊,再要不就是不小心看到了啊。   既然看到了就顺手摸一摸,再顺手一点,不小心掰掉一块也无可厚非嘛!都是无意之间的——无意之间地罢了。   他假装这些都是无意之间的,跟胸口里那些炽热的躁动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还是愿意守着大江山,守着自己的崽子和挚友,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在天上的时候还好看一些,一掉下来便跟破了相的巫婆一样,又黑又糙。   酒吞将他这些“无意之举”都看在眼里,但也不多话,只是晚上纠缠的次数多了些,也狠了些。不把茨木桶得红眼讨饶,不将他灌得满腹精水,他是不会罢休的。   立春不久的夜里,风拂过水面,凉意不尽。岸上两只大妖又在折腾,也许正是激烈处,那里丝绦乱舞,深草摆动,茨木被压在下面,瞪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的身体在极热和极冷之间挣扎,酒吞真的是在往死里干他,一口气都不让他喘,还要翻来覆去地倒腾他,一会儿让他跪着,一会儿让他趴着,一会儿又揪回来压着。   杂乱地沉吟声中,茨木突然听见酒吞哑着声音说:“我要在你肚里射一个崽子了,你愿不愿意?”   他深顶一下,又问:“你愿不愿意?”   茨木突然清醒过来,却又被他弄得一哆嗦,酒吞不罢休,顶一下就问他一句,“你愿不愿意?”   大妖粗喘几声,竟像受了委屈一样,可怜巴巴地塌下眼睛,说道:“愿意——愿意——”   “你那叫愿意?”酒吞捏起他的下巴,又猛顶了一阵,直把身上的大妖折腾得说不出话来,但茨木的脸上却还是委委屈屈的,眉头凝结,嘴撅得有两尺长。他见状叹了一口气,将下面的家伙抽出来,自己搓几下泄在了外面。   他的语气反而温和起来,“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我又不会逼你。那么委屈干什么?”   “吾内心是愿意的!”茨木爬起来紧握着酒吞的手,“吾友,吾愿意的!”   “你真以为你能骗得过自己?”酒吞反问,看茨木不说话,他又说:“刚刚你红了眼的时候,我看到你眼里映了一汪星星,你自己是看不到,但它就是在的,你那么笨,能骗得了谁?”   有什么东西正疯狂地找着出口,茨木捂着自己活蹦乱跳地一颗心,艰涩地开口道:“吾自然是向往着外面的,可是我亏欠大江山那么多,亏欠崽子那么多,亏欠吾友那么多。吾一走了之,什么都带不走,什么都还不完,背负着愧疚,即便去了想去的地方也无用。”   “你亏欠我们什么了?”他问。   茨木一时哑口,他怔了一会儿,低头道:“吾友,吾学会了喜欢了,吾喜欢你,就不再愿意让你受着寂寞了。”   夜蛙鸣叫,平整的湖面碎成一圈一圈往外荡去,又一层一层地铺在岸边,寂寞的枯草在狭小的石缝里打了个转,便顺流直下了。   酒吞捡起衣服给他披上,眼中淌着微光。   “山上长出一朵好花,你便喜欢,却不知山外面还有千千万万朵这样的花。你见了那么多花,却还是愿意只系心于这一朵,这才叫喜欢。你还学不会离别,又怎么能明白什么是归处?还未尝过相思,又怎么知道什么是相爱?”   茨木眼中蓦然星河灿烂,流光溢彩,弯眼一笑,便有星星点点从脸上流下。   他笑着说:“吾友妙算,吾还未曾离开,心里便已经痛了起来。这便是相思吗?”   酒吞点头,“算是吧。”   他说完就将茨木裹进怀里,他们密不能分,耳鬓厮磨,破晓时才愿意回屋里睡去。   直接揣在怀里就能带走的几件行李,硬是三四天才整理好。往往是他们找出一件东西,却要坐下来回忆半天,这一件是什么时候置的,那一件是为了什么做的,回忆完了以后,又带不走,只能再将它们放回去。   屋子里终于翻不出新东西了。   前临行那晚,月明星稀,他们互相拥着,往常一样谈天,但是没有饮酒。   “你先一直往东走,过了荒海是另一片土地,再接着往北走,一直到极北,那里终年冰雪覆盖,灵气至纯,你在那里待一阵子,定能更上一层。”酒吞依然跟茨木讲远处的东西,大妖反常的不聒噪,只点点头,间或应几声。   茨木突然叹道:“吾还不知道崽子该怎么办,她知道吾不陪着她,一定又要伤心了。”   “你只管出去便是,这里的事你都不用管。”酒吞突然翻身按住他,“这都是有代价的,你听好我的要求。”   他伸出一根手指,“不准在外面给我惹得一身骚,回来时候身上若是有乱七八糟的味道,崽子不要你,我也不要你。”   他伸出第二只手指:“脚上的铃铛不准摘掉,什么时候都不准。”   他又郑重其事地伸出第三只,“给我好好记住前两条。”   大妖笑道:“吾记下了。”他说完后心中便生出一丝悲凉,再也笑不出来,攀着酒吞也不知说些什么,便也学着他挚友的样子蛮横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他们撕咬许久,酒吞突然起身,气喘吁吁道:“那要求你都可以不听的,我不让那些东西成为你的枷锁,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怎么办便怎么办,若是真的不愿意再回来——”   “吾友——”   “那我就把你逮回来!”他的眼神狠厉起来,又欺身上去,“把你绑回来!打断腿扛回来!揉成一团抱回来!你敢不愿意?”   他说得凶,手上也凶,好像真的要将茨木揉成一团似的。   一阵凉风吹来,窗子外飞进来一些细雨,绵软的罩在大妖身上,茨木眼中泛着涟漪,他想,这场雨和他刚回来时的那场那么像,几乎是去年的雨存到了现在才下完一样。这场雨这么长,送来了相聚,也迎来了离别。   茨木离开大江山的时候,只有酒吞来给他送行。   那场雨还没有停,丝丝细雨,像雾一般,凝在叶上,沿脉滴落。   他还是和上一次离别时一样,嘴唇动了半天,只说出一句:“吾友,那树下的酒——”   “早就喝完了。”酒吞摆手赶他,“你快些走吧,崽子起来了你还走得了吗?”   他们于是背过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酒吞回过头去,果然看见茨木也扭过身看他,他又赶道:“你还不走?”   茨木道:“吾友,这雨这么长,吾定能赶在太阳之前回来!”   酒吞笑道:“笨!太阳不过是被遮了,它在云后陪着我呢。”   大妖蓦然弯眼一笑,真像是冲破乌云的金光,衬得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他道:“吾友,你定要保重呀!”   说罢他们便又背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了。   茨木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荒海,他听着酒吞的话,先往东走,在路过那块石头的时候,他高兴地说:“吾也要像你一样去走那么远的路了!”他眼睛里闪着光,甚至觉得这块石头都不怎么难看了。他拍一拍石头,像多年的老友那样,便向远方走去。   他越往前走,便离大江山越远,有时候他想一想崽子,想一想挚友,突然就难受得想要再折回去,但他看一看天空,看太阳在陪着他,便知道酒吞也在想着他,崽子肯定也在想着他,心里的泥泞便开出一朵白色的小花,竟觉出一点点甜蜜来。   他想,怪不得挚友说心痛的时候只差不多是相思,真正的相思,原来还掺着苦苦的甜味呀。   他路过当年离去时的栈道,破旧的车厢还埋在那里,差不多和泥土是一个颜色了,山脚的小庙还是那个小庙,禅师也不知还在不在,穿过京都的外郊,他意外见到了渡边纲的坟墓。   简简单单的石碑,孤零零地立在同样孤单的土包上,上面零零落落刻了几行稀松平常的字,没有斩鬼的事,也没有打仗的功绩,只像是个寂寞的人一样。   茨木答应过不见他的,但现在他的身份只是一块碑了,也没有见不见的事,他往渡边纲的土包上隆了一培土,叹出一口气,说道:“现在我们俩不相欠了。”   他终于到了荒海。   在踏入陌生的地域之前,他回头看一看走过的河岸,那些远处的人像蝼蚁一般,缓慢地在地上爬行,十分渺小。   他不可能浪费妖力踩水过去,便置了一艘小船,现在他扬起帆,往海的那边驶去。   一年后。   他闻见一声细弱的呼喊,在沉寂数年的冰雪中,如冰面的裂纹,悄无声息地蔓延生长,凝固的时空分崩离析,无尽混沌中漏下一丝亮光,他终于看到自己的存在。   那声音愈发清晰,仿佛就盘绕在他的耳边,如铃清脆,是个孩童。   “那个人躺在荒郊野外,他死了,没有人知道。”   “我有四朵花儿,那只白色的妖怪教我在上面搭了棚子。我的花儿不受风,不受雨,但是慢慢的,它们也死了。”   “我的雪人儿,肯定也像那些雪一样莫名其妙的就没有了。”   “‘死’和‘消失’大概是不一样的,它们死了,我还记得它们,就不会消失,我死了,它们大概也就没有了。那么我忘记了它们,自己也就不存在了。”   后面的声音又细弱蚊蝇起来,他追逐着那些声音往混沌中漏光的裂缝处去,蓦然远处空响一声,如古钟轰鸣,混沌的世界四分五裂,一时间金光四炸,他眼前一亮,见头顶浩大的星幕悬在冰川上闪烁,浩瀚苍白的天地依旧寂寂无声,那时间的短暂流逝仿佛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他苏醒过来,四处找寻,终是离星辰最近的地方寻到一只白发大妖。那只妖怪箕踞在地,垂眼望着身前一地破碎的铁片,一脸疲惫。   “你从哪里来?”他问道。   “丹波山,离这里有一年的路程。”   他脸对着大妖坐在地上,拈起一片铁块,漫不经心地来回翻看。   “这可不是一般的铁。”他道。   大妖疲惫地点点头,“天铁,由天外之石浇筑而成,由根子里散着煞气,遇着大阴修成一只五感俱全的妖怪。现在大阴将过,天地呈给阴界的福泽淡去,他支持不住,灵识渐渐消散。”   他也点点头,却是一副有所醒悟的样子。   “我在刚才听到过他的声音,大约是个孩童。”   “他一路随着吾到这里,他有名有姓,喜欢乱跑,嘴也馋,和世上所有的孩童一样。吾原意将他封印在极北,这里灵气充足,只要本体不灭,总有一天他能再修出灵来,他却不愿意,宁愿这样干脆的碎掉,这样一片片的躺在这里,再也不活过来。”   他到底听见了什么,大妖不问,他也懒得说。只是哼了一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大妖道:“吾要回家去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白发随着身体摇曳,大妖向那些铁片看去,伸手施法。这只妖怪只有一只手臂,动用妖力时这只手妖化变大,皮肤坚硬黢黑,看起来有几分狰狞。但他施的法术十分温柔,他叫那些铁片融成一朵玄色的花。   坐在地下的人歪了歪头,很有兴味的样子。   “这样便能放下了吗?”   大妖摇头,“这样便能铭刻了。”   他试着窥探,却发现根本看不透大妖的心思,他越发觉得有趣,沉睡多年的凉血竟缓慢地流动起来,于是问道:“你是我唯二窥探不透的活物,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丹波大江山茨木童子。”他毫不客气地回道:“你也是我唯二见到的能够窥探人心思的,你又是什么来头?”   他冷笑一声,“没有什么来头,有用的时候被人叫一声神子,没用便什么都不是了。”   茨木明白了,眼前这个是许多年前随着临海的几个村子一同消失的荒神。也许是沉睡的时间太长,荒难得地起了些兴趣,问茨木这一路上遇到的事情。   茨木道:“吾来时下着雨,吾友亲自送我下山,家里有一个小崽子,我没有同她见面。吾将他们装进心里带着,每见到与他们相似的,便也一件件装进去。这一路上,吾先见的是山,立着的,卧着的,醒着的,睡着的,丹波与它们中的很多相比都矮上一头。接着便是花儿,我来的路上经过一片花海,真如海一般寻不到尽头,其中美艳动人的,也多是我闻所未闻的。余下的还有树,还有水,多到说不完的美妙之物。”   “既然是为了修行,何必就这样回去?”   “起初是为了修行。”茨木看看那朵花,欲言又止,“吾已经学会了吾友想要让我领悟的东西,再往前走便没用了,吾现在要回家去。”   要回家去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两遍,也是奇怪,一只妖怪干什么老是要想着家呢?荒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   这样态度让茨木认为他们之间无话可谈,他转头离开。身后荒叫他一声,抛给他一块铁片,他拿起看一看,眼中透出几分神采。   他回头道:“就此别过。”   荒点点头,“就此别过。”   刚分别时候的想念如同洪水猛兽,瞬间就可以将他吞噬,离得远了渐渐温和下来,只是偶尔会将心脏轻勒一下,如今他踏上归途,心里没有一刻不是酒吞,身上的血像是一锅沸水,无论如何都冷不下来。   他终于明白,挚友指给他的方向,并不是为了让他到达哪个目的地,只是为了让他目睹,让他经历,让他得到,让他失去。哪怕见识了山高水远,最后心中却只留一人。酒吞这一步一步算得精妙,他愿意让茨木出去,便有把握将他拽回来,这一回去便如驯熟的鸟,死心塌地地也要在他身边了。   五月初夏时,茨木意外地见到了鬼使黑白两兄弟。   他恍然间以为自己踏上了故土,难得跟他们搭话道:“阎魔可不经常派你们出来,是有什么难办的差事不成?”   两兄弟有些意外,鬼使黑不太愿意开口,他的弟弟回道:“上一年一个人转世时命魂里少了三魄,不知什么缘故,竟一直没有寻到,阎魔大人怕它会成为隐患,令我们一定要将它送回阴界。”   茨木点点头:“吾会帮你们留意。”   胡风列列,漫天的黄沙中一辆马车挣扎着现出身来。车前的老者抓紧缰绳勒马,朝车厢里喊道:“客官,你要不饶官道走,便恕我不能往前送了,前面这片大漠甚是凶险,进去的可从来都没出来过。”   “那你就放吾在这里。”车内一个声音道。   马车又挣扎着往来处回去,四下无人,茨木肆意地化出原型。他在路上听说大漠里有一道鬼街,为了方便人和妖怪的交易,天黑时浮现人间。他要在那里歇脚,置办一些东西好回去。   他进了一家客栈,没有招牌,四面漏风,桌椅没有几个是一套的,也没有几个完好的,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看起来不会被坐塌的椅子坐下。环顾四周,坐在这里的多是入流妖怪,也有身上带着一群小小活物的阴阳师,一群小妖怪快速地在他们脚下穿梭,笨拙又迅速地服侍他们。   “欢—欢—欢—”天邪鬼赤对着茨木磕巴半天,挠头自言自语道,“是欢什么来着?”   帚神一棍子抡到他头上,“是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鬼赤一拍脑袋,高兴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帚神一个劲儿地戳他屁股,他终于想起来问道:“是吃饭还是尿尿?”   那把扫帚又使劲抽他,恨铁不成钢道:“是问吃饭还是睡觉!”   茨木赶紧抢在他之前说:“吾先吃饭,再睡觉。”   洗净风尘后,茨木到柜台要一些纸笔,柜台低矮,一只狐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问他:“真难得有一只会写字的妖怪,你要那个干什么?”   他有些恼这只狐狸不干不脆,但还是回答道:“要写一封家信回去。”   狐妖噗呲一笑,“现在谁还会写信回去,你是哪个年代的老妖怪?”   毕竟他确实已经是个拖家带口的老男人,也不怎么在意狐妖的话,只是问道:“那怎么办呢?”   狐狸胜利般地摇摇尾巴,在台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出一面铜镜,递给他道:“你把血滴在这面镜子上,想谁便能见到谁了,就像真的见到他一样,说话也听得见的。”   茨木用几滴妖血换了那面镜子,那只狐妖闻到味道,脸色都变了,他四处看看,小心翼翼地用尾巴盖住铺了一层血的碗底,对茨木绽出殷勤的笑意,请他有需要的话一定再来。   大堂里还剩下一条完好的长凳,一端被一个正在擦拭刀身的人占着,茨木坐在另一端,翻来覆去地研究这面镜子。   他滴一滴血上去,昏黄的镜面却还是只映着自己的脸,他思忖可能是自己想得不够用力,于是不仅想着酒吞的脸,还慢慢回忆他的音容笑貌,甚至他那个葫芦,可直到他心里被蛰得直疼,镜子里还是他自己的脸。他一拍桌子要去找那只狐狸理论。   另一端的人终于看不下去了,“你这血闻起来是大妖怪的味道,却比下面的小鬼都笨,你分不清镜子的正反吗?”   茨木干咳一声,将镜子翻过来,果然这一面的镜面干净透彻,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镜中显出了他朝思暮想的挚友——的胸口。   酒吞总喜欢肆意地裸着上身,但看起来并不粗俗,喝酒时随意在树上一靠,分明的肌理沐浴着晨光如同流动的溪水,十分赏心悦目。这时酒吞正端着一个酒盏,眼睛随着连绵不断的山看到无限远处,却突然听到一声渺远的“吾友。”   端着酒盏的手颤了一下,他挺直背脊四看,见那只白发妖怪只有半截身体的虚影浮在空中叫他,他一时说不上失望还是高兴,又靠回树上,点点头算是听见。   这边茨木只看得见他挚友胸口往下一溜腱子肉,又叫了几声,听到酒吞问他离家有多远,茨木一僵,有些难以置信。那声音令他产生见到挚友的实感,像把锤子一样在他胸口乱敲,他的喉头凝住,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吾友,吾要回去了。   他却说:“吾友,吾想见你,不只像这样的见。”   酒吞的声音说不出的温和:“那便回来见我。”   血滴蒸干,镜中没有了影像,茨木的心还在狂跳,坐在登上呆若木鸡。他猛然反应过来,要再往上滴血,那边的人道:“这要隔一个时辰才能继续用。”   大妖抬眼,轻飘飘地向他扫过去,却突然一怔,仔细往那个人脸上看看,又看看他手中的刀,迟疑地问道:“这刀是你的?”   那人一听,归刀入鞘,语气中透着不满。   “这当然是我的刀,我生前是一名武士,这是我生前的刀,也是我的刀。”   大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武士也脸色阴郁地看着他,一手防备地按在刀柄。却见那只大妖迅速地转过身子,说道:“你离我远一点,我不能见你,我答应了吾友不见你。”   “莫名其妙!”武士觉得受了轻视,怒道:“我都没见过你,更没见过你那狗屁挚友,哪里来的这种荒唐言论!”   “什么叫狗屁挚友?”茨木背对着他愤怒地拍起桌子,“吾友君临妖族巅峰,是万鬼之王,阴界之主,你既然堕成了妖怪,就要做好臣服于他的准备!”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回复让武士更加恼火,两人又在嘴上过了几招,茨木次次拐到莫名其妙的地方,这架算是吵不成了,武士抽出刀扬言约架。   大妖依然只留个背影给他,“这话正合我意,吾这一路憋屈,也该找个机会舒展舒展筋骨。”   武士攥紧刀柄,“既是如此,你放尊重一点,转身应战吧!”   大妖已控制不住化出鬼手,利甲陷进桌里刻出几条划痕,已然十分亢奋,但依然不转过身来,“吾不能见你,你把那个空心的灯笼顶在头上遮住脸,吾与你一战!”   “那你怎么不在头上套个灯笼?”武士气得不行,手骨咯咯作响,鼻子朝外喷气,额上青筋鼓动。   “我不见你,又不是你不见我,当然是你在头上套个灯笼。”大妖煞有其事道。   四周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和妖怪,听了他的话多数忍俊不禁,又都怀着寻乐子的心思盯着武士。武士脸上涨得通红,四下看看,那只大妖还在桌上磨着爪子,却决意不转过身来,这时真有人递给他一个能套进头里的灯笼,他一巴掌将送灯笼的抡倒,通一声坐回凳子上,朝周围喊道:“老子不打了!都滚!”   他们发出一阵欢笑,各自散去。   茨木又在铜镜上滴了血,这次酒吞应该坐在桌边批阅公文,镜里只显出他的额头和身前的几张黄纸。他一边斜着眼看血滴是否干涸,一边快马加鞭地跟挚友对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只是想听听酒吞的声音,他的挚友松垮地靠在椅上,字里行间听起来漂浮着漫不经心,说出的话却总能锤到茨木心上。   茨木道:“吾友,吾正在回家的路上,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在想着回去。”   酒吞道:“不能光想着回来,要想着见我。”   茨木笑道:“时间紧迫,来不及夸赞吾友,吾友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心意。”   酒吞垂眼:“你夸的总是那么几个花样,我做个梦都能梦得八九不离十。”   他突然皱起眉头,警觉道:“你后面的是个什么东西?”   大妖未曾回身,空袖下已经凝起黑气。他用余光瞥去,却又像触了电般将目光收回来,恼道:“你干什么站在吾身后?”   武士嗤道:“这就是你那万鬼之王的挚友?连个眉毛都没有。”   这个当口镜面上那个模样已经模糊,大妖没赶上镜里的最后一面,竟然像丢了玩具的小孩子那样难过,再没理会过那武士。武士讨了个没趣,也不再理会大妖。   茨木心里被浸着蜜糖的小锤敲着,身上由内至外地沐着春风,早早制好东西准备上路。但天不遂他愿,他来时那条路平白无故的不见了。他急得双眼泛红,在大漠中横冲直撞,最后又走回那条鬼街。   他质问那只狐妖道:“是不是你施了什么下三滥的法术?”   狐妖依旧似笑非笑,但语气真诚:“在下的本事,大人一眼就能看到底,这是不是我的缘故大人心知肚明。”   他解释道:“这鬼街是用来人和妖怪交易的,切不能明目张胆,所以建在封闭隐秘的地方,一个月浮现一次,一次只存在一天。大人要想回去,等到一个整月就可以了。”   茨木明白这障碍如隔阴阳,单凭蛮力绝对不可能出去,只好忍着一颗毛躁的心窝回客栈里面。   这一个整月有三十天,他似乎是过了三百年,恨不得去拿几百个铜镜轮着去看酒吞,更令他难过的是,这铜镜慢慢地也不起作用了,那狐狸也说不上原因,大妖一身沸血无处安放,竟也跟那个武士交过几次手。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劝动那个武士在头上套一个在眼睛那处戳出两个窟窿的灯笼。   他们交手不论输赢,不论战前战后,大妖都要莫名其妙地夸一下他的挚友,因为总是车轱辘话,经常围观的妖怪们都不由自主地学会了说,武士侧身耍一个刀花,头上的灯笼随着他的身体晃动,但总掉不下来。   这一天茨木正睡着,突然觉得月光异常地亮,他被扰醒,迷迷糊糊地想起以前有一天月亮也是这样大。   !!   他翻身坐起,激动地想,他来的那一天不就是满月吗?肯定是鬼街的门开了。他正收拾东西要走,脚上的铃铛玲玲响起,声音大得很,急促得很。他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站在原地不敢动弹,那串铃铛几乎要跳起来,搔得他脚踝阵阵发痒。心跳的太快,他头发晕,喉咙间有什么堵着,他喘不上气。   不知过了这里多久,月光渐渐淡下去。他却依然那么激动,身体都开始随着铃铛一起颤抖起来。他闻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门被推开时他的心脏剧烈地战栗了两下,差点从他的眼眶里锤出眼泪来。   “茨木。”   酒吞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轻声叫道。   书到用时方恨少,茨木第一次遗憾自己肚里没什么墨水儿,不然在他们拥得最紧时他就可以对挚友说:“几回回梦与君同,只恐相逢在梦中”,而不是“吾友的身体依旧和火棍一样滚烫,茨木心里十分高兴。”   他们拥了一会儿,该摸的地方都被摸过一遍,酒吞堵住茨木的嘴,翻手将他制在床上,从上到下嗅探一遍,点点头,表情勉强称得上满意。   “倒是还算老实。”   他舔舔嘴唇,眼眸漆上一层粘稠的透着欲望的黑雾,将茨木翻腾过来,在他臀上拍两下,用力不小,啪啪两声又清又脆,又上手在他的臀瓣上掐揉,用力不小,茨木忍不住皱起眉头,手下的床单被揪出褶皱。   “吾友。”茨木叫道,他的脸埋在床头,声音沉闷潮湿,“是吾在做梦,还是吾友在做梦?”   酒吞手下一顿,“你是想到了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   “吾友,吾这一路上似乎是背着一个漏底的水缸,载了许多水,最后却流得底朝天。这水缸一成不变,吾什么都没得到,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同以往,吾友似乎成了沧海上的一片岛屿,只是遥望一眼就会心生悲伤,以往——以往应该——”他颤抖起来,呼吸急促:“应该不至于此。”   他的身体被翻过来,酒吞的一只手落在他胸口。   “你这里正在长东西。”酒吞道,他把手往茨木的衣服里送,紧贴着他的皮肉,茨木像只受惊的蜘蛛迅速地往后面缩,身后是墙,他没有把酒吞的手拿下来,只是皱着眉头对他说:“吾友,这里疼的厉害,吾友的手太热了,这里要被灼出一个窟窿。”   “忍一忍,那东西长出来就好了。”   茨木知道那个是什么东西,是他丢的东西,是一直在折磨着他的挚友的东西,他疼得脸色苍白,鼻头发酸,眼眶却干涩得不得了,酒吞的手太热,他的胸口又疼,压得他有些窒息,只能像憋坏的动物那样极深的吸气。   酒吞终于把手放了下来,揉一揉他的脑袋。   “怎么还是我说什么就信什么,一点都没有长进?没有东西在长出来,那东西长不出来。”   可这疼痛是真的,茨木在心里想。他得抱着酒吞才不会那么疼,跟酒吞说点什么才不会那么疼,看着酒吞脸上有舒心的笑意才不会那么疼。于是他的挚友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像个章鱼一样把酒吞缠得密不透风,颤抖着说:“是真的,真的有东西在长。”   酒吞被他勒着,艰难地伸出手将这只浑身哆嗦的妖怪按进怀里,他们现在拥抱得密不可分了,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紧。   “不要怕,那东西在你觉得疼的时候就已经长好了。”他抬手安抚茨木,侧过脸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他感到茨木的呼吸短暂地停滞,再送上一口气时,大妖的身体开始起伏平缓,不多时候,酒吞感到肩头一片温热,他垂下眼睛,莫名其妙地笑了。   “你们这里的床不好,门不好,窗子也不好。”酒吞的手指点着柜台,看那只狐妖一句话的功夫打了两个呵欠,接着说:“收账的也不好。”   “在下这里确实有好的,要看您能不能住得上了。”狐妖托着头,尾巴懒散地轻轻晃动。   这时上面叮叮咣咣一阵响,茨木喘着气出现在楼梯口,看见酒吞浑身松了下来,笑道:“吾还以为昨夜的吾友只是一场梦呢。”   茨木走过来挨得酒吞近一些,狐妖耸了耸鼻子,半耷拉的耳朵竖起来,尾巴直楞楞地往下戳,他站起来笑吟吟地对他们说道:“在下这里有一间很有趣的屋子,两位大人要不要试一试?”   酒吞会意,高深莫测地向狐妖点点头,茨木也跟着他点点头。   “吾友!”茨木突然反应过来,“鬼街的门一个整月才开一次,这门可能到了晌午就关了。我们要趁机出去。”   “我知道,我受人之托在这里办点事情,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呆上一两个月。”酒吞补充道:“这事情跟你有关系。”   茨木生了些兴趣,两眼盯着他看。酒吞却说:“这件事只能在床上说。”   众所周知,床上一直是不怎么适合说事情的地方。先说事情的话,干柴烈火不好控制,扰乱思绪,先干事情的话,春宵一刻值千金,就没时间说了,这顺序不太好定。于是茨木准备先坐在椅子上说事情,在和酒吞到床上干事情。   在茨木看来,那狐狸说的有趣的屋子其实不怎么有趣,只是空间和摆设都大了一圈而已。酒吞开口,却先问道:“这椅子怎么样?”   这椅子是一个摇椅,比普通椅子更高一些,茨木坐上去脚挨不着地,身体陷在靠背里控制不住地前后晃动,他有些不喜欢这个椅子,回答道:“差不多是个能坐的椅子。”   他的话未落音,椅子的关节处突然一阵响动,茨木一头倒下去,这摇椅被他靠成了躺椅,接着咔擦咔擦几声,扶手曲巻起来,将他的手牢牢拷在上面。他要挣开,嘴唇被酒吞覆住,接着他们唇舌交缠,热津横流,他的身体软了下来,安静地闭上眼睛。   酒吞却移开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说说关于你的事情。”   茨木瞪着双眼,十分不满意的样子,但很温顺的没有乱动。   “阎魔拜托我的事,上一年一个人转世时命魂里少了三魄,我偶然间看见了这个祸患,就想顺便帮阎魔把他打回地府。”   “这与吾哪里相关?”   他刚问出口,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睁大眼睛,又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看看酒吞,他被缚在躺椅上,酒吞的身体在他头上遮出一片阴影,压迫感顿生。   “吾友……”他低声叫道。   “那天你后面那个东西是什么?”酒吞用审判的口吻明知故问。   “渡边纲。”茨木塌着眼睛,神情像犯了错的孩子。   酒吞顺理成章地不高兴,又掀起他的身体在他臀上打了几下,“整天就会学着不老实,欠一屁股债还得让老子给你擦,还敢不敢了?”   茨木赶紧应着不敢,又说:“吾友,这件事吾自己处理,不劳吾友操心。”   酒吞道:“不行!老子看那个家伙不顺眼,很不顺眼!”   这话一出来满屋子酸味,茨木怔一下,突然弯起眼睛笑出来。酒吞恶狠狠地不让他笑,看他不怕自己,恼怒道:“你再笑!老子明天就去找个姘头,比你年轻的懂事的,摸一下就知道撅屁股的那种。”   他皱着眉头看起来是真的生气,茨木信以为真,急道:“吾友,你不要生气。吾能化得比他们都年轻,也能学得比他们都懂事。”   酒吞不回应他,扯开他的衣服,扒下他的裤子,茨木敞着胸口,光着屁股,像粘板上的鱼肉一样蔫兮兮地平躺在椅子上。   他还想要挣扎一下,“吾友,吾秉承诺言,并没有见渡边纲。”   “不见他你知道他是渡边纲?”酒吞的手指在他乳尖使劲一按,茨木徒劳地一缩,小声争辩:“知道他是渡边纲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他,就连平日里遇见也会背过身去。”   酒吞依然沉着脸:“我不管,我心里不高兴。”   他随手扯下一个垫毯四角垂下来的毛穗儿,用穗子尾巴上的流苏在他身上扫。那东西像一个长毛的刷子,却比刷子还要轻盈,像能接触到身体里最细小的神经一样,扫过去的地方又麻又痒,茨木被缚着,看不到那东西要扫到哪里,未知的刺激令他的身体更加兴奋,他随着身体的战栗或轻或重地喘息,突然,他的喘息急促起来,那东西扫到他的胸口,绕着乳尖一圈一圈不紧不慢地扫。   好像所有的血都充在那里,茨木自己都能感觉到那一边的乳头在慢慢变硬,偏偏这时酒吞微勾着嘴角评价道:“你这身体真是太让我喜欢,稍稍拨撩一下,这里就能涨得像颗葡萄一样。”   茨木被他这样挑逗,胸前实在是涨得厉害,求道:“吾友,你弄一弄它。”   酒吞不予理会,晾着那粒硬果继续往下扫去。这下算是要了命,下腹处的皮肉连着欲望的炸弹,那穗子在上面跳一圈舞,茨木的身体就要颤抖一下,腰腹部的肌理也随着颤抖一下一下地收缩起伏。他咬着牙不发出声音,只怕这场爱欲的折磨更加漫长。   他的这些心思几乎都写在脸上,酒吞很不满意,他认为自己占理,茨木要想办法哄他,怎么能一副这么抗拒的样子,像是自己在欺负他一样。他扔掉那个穗子,将椅子扶起来,按着茨木的后脑和他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吻。   酒吞是这样打算的,既然要欺负他,就要把他欺负的服服帖帖。   接吻这件事酒吞占绝对上风,茨木笨得很,不管亲吻多少次都学不会顺畅地换气,一阵撕咬下来他已经身体发软,他的眼神也软下来,温和潮湿地盯着酒吞。他的里衣掉到肩膀,松松垮垮的在胳膊上挂着,有一些被汗湿黏在身上。   茨木喘着气,脸上浮出一个笑容:“吾友,吾尽你支配。”   酒吞在他腰上狠拧一下:“你这个祸害,大祸害。”   他把缚着茨木手脚的东西抓掉,翻箱倒柜找出一盒油脂,急促地在茨木后穴抹上一层,又胡乱在自己的男根上撸动几下,抱着他坐在椅上,再扶着他的腰臀慢慢坐下来。这样能彻底深入的姿势他们很少用,茨木总是觉得喘不上气,在摇椅上却又不太一样,他能完全地靠在酒吞身上,坐下去椅子要往后摇,酒吞的家伙要再深入一点,他几乎要陷在后面的身体里。   摇椅一前一后地颤动,咯吱咯吱的声响更令人兴奋。茨木被干到最深处,几乎叫不出声,只能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微带哭泣的喘息。这样无措无奈的声音最是撩人,酒吞终于开始照顾他的乳首,他两手在他胸口捻着,不时亲一亲他的肩膀和脊背。他胯下的一条几乎要融到茨木炽热的穴道里,他舒爽得头皮发麻,两手紧紧勒着茨木。   那里愈发紧缩,他们都快要通到极乐里去了,茨木挣扎着握紧扶手,颤抖着叫道:“吾友……吾友……”   酒吞嘶哑着声音应他一声,脑内存积的快感一爆而裂,下体打一个颤,所有的东西一点不剩全送进了茨木的体内。   茨木终于得空喘一口气,没有骨头一样瘫在酒吞身上。   “再来一次?”酒吞将茨木的前阳又一次搓到半硬,声音中情欲不减。茨木却没有回应,于是他下手一重,“还敢走神?”   茨木被捏得一颤,也不敢再分心,他稍微抬一抬屁股,里面的东西顺着酒吞的男根蜿蜒下流,他心里微妙地一痒,又翻起滚滚情欲,便笑道:“还要一次,两次,很多次。”   这干净的淫欲让酒吞无法招架,他又将茨木摆弄成另一个姿势,提枪上阵。   后来他们体会到了这间屋子的有趣之处,桌子椅子的高度都微妙的恰到好处,床头几条铁拷,床尾几条脚链,床中间一个不小的桃子一样的布包,不知道里面塞了什么,摸起来挺软,按一下能弹回来,总之这些东西对于他们来说都有用处。   一通下来,茨木头晕眼花,扑通一声被酒吞扔进浴桶里,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酒吞就跟着坐了进来。他定睛一看,这浴桶居然也不正常,像是两个多半浴桶拼起来的,桶壁溜光打滑,但是有扶手和脚蹬,桶底是个坑,整个浴桶像个不倒翁一样晃来晃去,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怎么也晃不倒。他脚底下打着滑,挣扎着进进退退,还是整个身体都出溜到了酒吞身上。   酒吞顺水推舟:“抱着还是趴着,你自己选。”   茨木脚一软,差点跌进桶里。   “吾友一路舟车劳顿,也该歇息一下了。”   啪,他屁股上又挨了一下。   酒吞皱眉:“跟谁学的这么虚伪的敷衍套话?”   这次他是真的不高兴,茨木感觉得出来,这一巴掌凌厉果断,毫不留情,他腾出手往屁股上探了探,果然摸到几条热辣辣的印子。他老实改口:“吾友,后面已经装不下了,涨得难受。”   酒吞一低头,看他果然下腹都涨粗了一圈。他原本也有些疲累,看到这个反而兴奋起来,直接拎起茨木一条腿狠狠地捅了进去。茨木闷哼一声,边喘边断续地说道:“吾友说过——让吾选——”   “我说出来只是让你听听,不管你怎么选,最后是我说了算。”   茨木于是闭上了嘴,扶着酒吞的肩膀配合他摇晃。下面的甬道被撑开,有水灌入,混着酒吞留在里面的东西快要把他的腹部撑圆,每摇晃一下就咣当咣当响。闷胀的不适感和强烈的快感轮番冲击,大妖脸色苍白,脸颊又透着不太正常的红,连哼一声都要小心翼翼,健硕的身体此时全部虚飘飘的交付在酒吞身上,呈现出完全被征服的姿态。   这样纯粹的臣服令酒吞更加兴奋,他顾不了那么多,又将两人送到顶点,一桶水被弄得一塌糊涂,茨木有些神志不清,像一颗白菜一样被酒吞拎着在桶里涮来涮去,捞出来的时候已经蔫了。他们从早上干到晚上,又从晚上干到早上,从浴桶里出来又到了晚上,这两天两夜茨木浑浑噩噩,清醒过来时像被灌了一缸酒一样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是看着浴桶会控制不住的两脚发软。   酒吞在几天后遇见了渡边纲。鬼街逢十有集会,有妖怪或者能进鬼街异人在固定摊点做些小买卖,他们正在看着一个傀儡师手下活蹦乱跳的傀儡时,渡边纲从他们前面走来。   茨木将酒吞护在身后:“吾友,他的刀上附着着极深的执念,会灼蚀妖力。他的刀法又狡猾狠厉,你没有与他交过手,吾怕他使出下三滥的招数,让你吃亏。”   酒吞只是盯着那几只傀儡,不动声色地将茨木的手抚下握紧,问他:“你喜欢哪一个?”   渡边纲看到这只大妖,正要调侃他见了自己怎么不背过身去,眼珠一滑瞥见他身边的酒吞,一抿嘴唇,挎刀从他们身边走过,视之若无,酒吞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向他扫来,又轻飘飘地流转回去,似乎是在看一粒平淡无奇的尘埃。   酒吞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不用管他,专心陪着我。”他说着随手捡了几个傀儡塞进茨木怀里,茨木对他百依百顺,立刻将渡边纲抛到脑后,捧着一堆小玩意儿琢磨小刀会喜欢哪一个,酒吞说:“崽子早就不喜欢玩这个了,这些都是给你的,以后不用总傻乎乎地对着石头念叨了。”   茨木心里异样的一跳,他有一个毛病,思考事情时总喜欢找一个对象谈论,有些事情不方便透露,酒吞不在时,他便对着树说,对着水说,对着石头说,可能是有哪一次被酒吞发现他对着一块石头念念有词,就被记在了心上。他有点明白了,怪不得挚友不让自己去哄别人开心,这是公平的,如果现在酒吞去这样惯着别人,他也不愿意。   他圈着一堆东西艰难地将头凑到酒吞脸上亲了一口,酒吞嘴角一勾,拿手指蹭一蹭他的角。这时街上的灯笼一个接一个燃了起来,将他们的脸映得通红。   他们回到屋子里,酒吞摆出要谈事的样子,示意他坐下。茨木对那个椅子心有余悸,找个低矮的小凳子凑合。   酒吞不怎么介意,反正只要他想,茨木就是倒挂在梁上也没用。   他道:“人有三魂七魄,三真魂,七精魄。魂掌神,魄掌身。人死一般是肉身死,因为真魂离开身体,脏器不再运作,便死了。精魄依附肉身,而肉身靠着真魂,渡边纲却有三魄能逃离出来化成五感俱全的妖怪,这其中蹊跷,只怕是后面还有一个人。”   茨木一拍桌子,“吾友洞彻事理,一针见血。吾与他交过几次手,却还没有弄得透彻,他身上的妖气杂乱无章,却总是能在突然某一瞬嗅到以往遇到过的,吾思考过后认为,他的刀不是武器,而是法器,上面的欲念太强,能像蚊蝇吸血般吸食其他妖怪的妖力供作己用。可奇怪的是,这样可怖的能力,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恐怕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拿过来当刀使了。”   酒吞饮一口酒,看向茨木的眼神分外复杂,拿着酒碗的动作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茨木道:“这样下去会一发不可收拾,吾明日便开始着手查明。”   酒吞摇头,“有能在阎魔眼皮底下锁魄塑魂的能力,那个人不会轻易被查出,你太早暴露,反而会打草惊蛇招来祸患。”他抚着茨木毛躁的头发,轻声说:“不要急,你的出现会是一个契机,等到了时机,那个人自会现身。接下来的时间应该思考如何布局,并且要不动声色。”   不长时间,茨木和他的头发就都被酒吞抚摸的服服帖帖,他愣了一会儿,突然轻叹出声。   “也不知崽子在家里怎么样了,吾与吾友都不在,她独自一个要害怕了。”   “不要担心。”酒吞道:“我离开的时候留给她一个沙钟,告诉她等沙流完了我们就能回去,她有了盼头,就不会害怕了。”   茨木心里依旧不安,“也不知能不能在沙子流完之前回去。”   酒吞笑道:“我在那个沙钟上面施了法术,不管隔多长时间,我愿意让它流完,它才能流完。”   茨木瞪着眼看他,半响,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夸出来。因为在刚才的不长的时间里,他对着酒吞时能够迅速盛满溢美之词的脑中居然只回荡着两个他不怎么满意的成语——老奸巨猾,厚颜无耻。   那以后茨木不再应武士的约战,偶尔碰面也是对他熟视无睹。渡边纲面对他,从疑惑到恼怒,再到愤恨。   依然是四面透风的大堂,茨木陪着酒吞饮酒。渡边纲从门外闯进来,刀身舔血,身上缠着细细的黑雾。他的眼珠比前几日又红了几分,额中鬼角隐隐露尖,更有些妖怪的样子了。   他在喝酒的两只妖怪身下同一条长凳上坐下,没有扭头,开口道:“我比前几日更要强大了,这把刀上总有一天会溅上你们的血。”   酒吞嗤笑一声,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茨木要给他倒酒,他说:“你喂给我喝。”   茨木将酒碗送到他的嘴边,他又说:“这碗呆板冷硬,我不喜欢。”   茨木于是自己饮一口酒,再凑过去以口哺喂,酒吞喝了酒,不肯放过带着酒香的唇舌,便细细含住吸吮,过了集会,大堂人烟稀少,风也停了,周围只荡着两只大妖相吻时的滋滋水声。   渡边纲捏着刀鞘,端正地挺胸,目视前方坐着,一板一眼沉静地呼吸。   酒吞则捏着茨木的屁股,玩弄几下,浪荡道:“这几天这里更加圆润饱满了,我愈发喜欢。”   茨木笑道:“吾友的身形愈发俊美,茨木也更加喜欢。”   他们正要贴的更近,柜台上狐妖的声音飘飘悠悠地传过来:“无形小妖不知廉耻,浪荡大妖也要五十笑百呐!”   酒吞听了这话,扛起茨木往屋里去了。肩上的大妖愉悦地笑出声来,又说出一大堆夸奖的话,酒吞拍一下他的屁股,赞同道:“夸得不错。”   武士提刀将身前的长桌劈成两半,转身如风一般走出店门。   茨木在床上趴着,任由酒吞捏弄他的臀瓣。   “吾友,渡边纲已经快要堕成真正的妖怪了,他的力量将要到达顶峰,他将会是一只极其危险且不可控制的妖。那个人却仍在暗处,不知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酒吞捏完臀肉,又去捏他的胸脯,神色有些微妙,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倒认为渡边纲是在被那个人圈养,鬼街不在阴界,不在阳间,是漂浮在三界之外的孤岛,阎魔那两个小鬼差寻破脑袋也寻不到。渡边纲又只是不完整的魂魄,因执念纠结在一起,打散了还能再重聚起来,除了阎魔无人能制。那个人将渡边纲圈养在这里,只为了让他吸食百家妖力,成为一方大患。接下来的目的,我便不得而知了。”   茨木夸道:“吾友聪明绝顶,别具慧眼。”   他被挚友摸的浑身发痒,却总也不往深处做,茨木反身看着酒吞,眼神像一只没有吃到肉的大犬。   酒吞问道:“你最近可曾觉出身体的异样吗?”   茨木摇摇头,又点点头,“心里偶尔会感觉哪里不对,但身体并没有什么变化。”   “哪里不对?”酒吞急促地追问。   “就像……就像……”他有些恍惚地说,“就像哪里拱出来一颗小芽一样。”   他们突然间同时抬起头,望着彼此眼睛发亮。   酒吞捏一捏他的脉搏,又在他身上密密地嗅一遍,敲下定论:“是,是一颗小芽。我们又要有崽子了,茨木。”   天边要迎来一轮太阳,大漠里最冷的时候,茨木带着一身露水摸进屋门,安静地在床边坐下,清冷的光亮从窗口透过,缠着点点柔和的浮尘,地上光斑摇曳,渐渐顺着床榻上移。他一动不动,漆黑的轮廓被一点一点缓慢的照亮,像一只沐浴在晨光中表面光滑的瓷器。   “又死了多少?”床上的妖怪闭着眼问道,身体纹丝不动。   “在最南面,约摸有十几只。”   酒吞拧眉,茨木移过去,伸手为他挡着光,他却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居然已经猖狂到这种地步了。”   茨木摇头,“原本这次只有三只,其中有一个阴阳师,他的十来只式神也没有幸免于难。南面已经空了,照这个速度下去,鬼街撑不到下一个整月之前。渡边纲的神智已经在渐渐溃散,昨夜吾赶到时,他正啖食阴阳师的躯体,额中鬼角有一手之长,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见了吾失智狂笑一阵,便立刻逃走了。”   他们心知肚明,这个祸患并不能用蛮力除掉,这本来就是死到不能再死的东西,即便魂飞魄散也能再次凝聚,唯有先让他成为活物,才能一举杀死,永绝后患。   “往后的路无法预测,但要牢牢记住你不是独自一人。”酒吞揉一揉他的头发,“不仅是这些时候,以后也是。”   茨木要望着他笑,唇角勾到一半却僵在了脸上。他按着胃腹,脸色苍白,额上片刻一层冷汗,几次蜷身欲呕。   酒吞看他恹恹的样子自己也不怎么舒服,伸手去抱。茨木一时忍下,虚弱道:“不愧是吾友的崽子,刚刚长稳便能闹得翻江倒海。”   “就当做你是在夸我。”酒吞道:“以后我不放你独自出去了,你也听话一点,不要让我出去逮你。”   茨木难受得头晕眼花,随意点点头,缓过一阵子,他又说:“吾友,这个崽子和小刀不一样。他先有了实体,一早的品性便被定下来,怕没有生来是大妖怪的天赋,塑性可能也没有小刀要好。”   酒吞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波澜,“有管这些的力气,不如去下面把那几只羊腿啃了,他早点长成你早些解脱。”   茨木一僵,挣脱出去扶着门吐得全身发抖。   从那以后,茨木不仅吃不得肉腥,连听都听不得。酒吞安慰他这个崽子先长血肉,不会与他自身的妖力冲撞,会温和一些,但当他后来被折腾得躺在床上像烙饼一样翻来滚去时,才意识到这些都是屁话。   她离开时,古朴的院落正陪着初生的太阳一起渐渐苏醒,映着一澈如洗的天幕,有一两个长相怪异的小童在院中玩耍嬉戏。   源博雅练了早功回来,一张脸爬满摇摇欲坠的汗珠,有一两滴要钻入他清澈明亮的眼睛里,他随意抬手抹掉,带着纯粹的善意和蓬勃的活力问候她说:“你今日倒是很早。”   她笑一笑:“赶早不赶晚。”   “要去赴约了吗?”他随口问道。   她也随意点头,像以往数十年间进出这间寮院时一样,闲庭信步,迎着一成不变的阳光,风轻云淡,带着一如既往的平和笑意,走上一条无尽遥远的路,不再回头。   鬼街的恐慌在南面爆发,在北面平和。像是一轮被逐渐吞噬的太阳,暗下去的是一个毫无希望的地狱,存留下来的依旧从容恬淡地发光。常驻在鬼街的妖怪们脚下生了根,似乎根本看不到渡边纲的威胁。   整月的第二个夜集,一只狸猫在摊位上摆放酒盏,他蓦然一顿,再动作时额上被捅出一把黑气缭绕的刀,他的血只绽开一瞬,接下来便一股股被往刀身上吸去,刀身是一道水渠,那殷红黏腻的东西沿刀直上,融进握着刀柄的那只手中。   在他的身体因这场献祭逐渐枯萎时,临位的清姬只是把摊子挪了挪,免得他的血溅到自己用精巧瓷瓶装着的毒液上,不长时间后,那把缠着执念的刀也穿过了她的胸膛,又毫不迟疑地往下划去,鳞片密布的蛇尾被剖成沫着血的两条,她短促地惊叫一声扑倒在地,片刻后落得同样下场。   像是被装在盘子里的菜肴一样,逆来顺受地入他人之腹。   柜台上的狐妖依旧谈笑自若,大堂里的妖怪往常样来来往往,似乎只有他们知道那个祸患的存在。   茨木察觉到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酒吞却依旧轻佻地饮酒,眼里藏着一片汪洋大海,诸事诸物对他来说都渺小的漫不经心。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境界,茨木无从探寻,但当那双眼睛将他容纳其中时,他不能呼吸,无法自拔,唯有与之融为一体才能不会溺毙其中。   他像最虔诚的僧侣那样孤注一掷地去相信他,所以受不得背叛,所以得不到解脱。   重重心事写在脸上,他把一碗粥品成一杯茶。酒吞一坛子酒见底,他手里的粥还是一整碗。   酒吞换了个稍微严整点的姿势,对他说道:“你那笨脑子里缺一根想事情的筋,这事你想不明白,快把你手里那一碗吃干净,我告诉你其中蹊跷。”   茨木一听,仰头把粥往嘴里一倒,两眼迸光紧瞅着他。   酒吞瞥眼检查一遍,挥手叫人把盛粥的锅端了过来,“活着的东西一般都是惧怕死亡的,像你说麻木如板上鱼肉的,要么是没有活着,要么是已经死了。”   他停了停,打断听得聚精会神的茨木,“你再喝一碗我接着告诉你。”   茨木眼睛盯着他,胡乱盛出一碗边喝边示意他继续说。酒吞等他喝完,慢悠悠地开口:“这条鬼街本来就有问题,没有能生在三界之外的事物,只能说它是被那个人为了什么目的故意造出来的。”   他说完又停下了,看着眼前的妖怪拿手指点一点那口锅。茨木没有办法,忍着心里猫挠一样的急躁又灌下一碗。   “现在来看,他的目的是为了将渡边纲养成一只穷凶恶极的恶鬼,这鬼街里的妖怪,怕也是他圈养用来喂养渡边纲的粮食。我方才说过,这些妖怪已经死了,那个人抽了这些妖怪的灵力,塑给他们形体,赋予他们使命,让他们在这里等待一个契机。这鬼街甫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在几百年前就已经被布下,最后让你这个笨蛋踩了坑。”   他似乎是计算好的,这几句话说完,那锅粥也见了底,茨木抱着肚子艰难地往前顷一顷身体,问道:“可这条街上并没有什么入流妖怪,他就算是全部吃完,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这其中肯定还有缘由。”   酒吞又开始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点桌子,茨木脸色一白,忙说道:“这些吾友留到下次再说,吾吃不下了。”   他点头应允,在下次拾起这个话头之前,他暗暗准备了一只像盆子那么大的碗。   鬼使黑白收到阎魔口谕,令其赶往西北荒漠沙口待命。两兄弟即刻启程,他们察觉到事态严重,一路上不敢怠慢,他们到达目的地后不及两日,阎魔本尊驾云降临,她一改常态拂袖端坐,望着漫天飞扬的黄沙缄口不言。   那一轮半月逐渐圆满,阎魔始终沉默,两个鬼差发觉她眼中的异样——众生从她的审判之目中走进轮回,她望着众生,不见众生,目光空渺却又包容,此时她的眼中却流露出些许哀悯,像是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一般对她的两个鬼差说道:“这里本应是一片海域……”   天上投下两只巨翅的阴影,一名年轻的比丘尼缓缓从青黑色凤凰的身上走下。她手握禅杖,向云端的地狱之主点头问候,罢了一步步悠哉地往大漠里走去。   满月十五,鬼街门开。   茨木陷于梦魇,似乎在梦中被什么极可怕的东西纠缠,他仅剩的一只手揪在起伏剧烈的胸口,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五官纠结,面色苍白。酒吞将他叫醒,他像是被救赎一般大口喘息,死死抓着酒吞不愿意松手,怎么安抚都没有用。   从来没见他这么害怕过,不,从来没见他害怕过,酒吞任由他将头埋到自己怀中,心里升腾起一丝带着疼痛的甜蜜,他抚摸着他的后脑,声音轻和。   “怎么?梦见我不在了?”   他摇摇头,声音中带着方才恐惧的余悸,“吾友若是不在了,我还能去寻,只要我还能动,就永远不会失去吾友。可是方才吾友在梦里成了一轮日夜皆明的太阳,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都受着你的恩惠。吾友整日悬在天上,对什么都一视同仁,我不愿意把吾友分给别人,可是你无处不在,无迹可寻,我毫无办法,只能徒劳地绝望和惧怕。”   酒吞苦涩地笑了几声,低头亲吻他的发顶,“我才懒得去那么无私,只照着你一个就够了。”   他于是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来日他睁开眼睛,身旁一片空荡,他没花心思去想,酒吞不让他独自出去,他就在屋里等,天色黑了又亮,他屁股下的椅子像是长了钉,再怎么都坐不下去了。   那只狐狸倒是还在,他揪住问道:“你有没有看到吾友回来过?”   狐妖歪着头,一脸茫然,“你一直是独来独往,哪里冒出来个朋友?如果是那个头上套着个灯笼的,好像是很久没来过了。”   一时间他如坠冰窖,险些撑不住身体,他呆滞地站了一会儿,一阵熟悉的恶烦翻涌而上,他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缓过来后他的脑子稍稍能转动了一点,他的崽子还在,这不是一场梦,酒吞一定来过,或是根本没有走。他再三质问狐妖,甚至武力相逼,得到的回答如出一撤。   他正要出去往南面走,那个年轻的比丘施施然地出现在他眼前。   谁都看不懂这个比丘尼脸上的笑容,她的脸孔青春俏丽,眼睛却苍老如海。她没有机会死去,但周身却像是围着已经逝去许多年的冰冷气息。她比端坐在古灯案台上的佛尊更像一尊佛,那双总是垂着的眼睛,海纳万物,沉寂万物。有一瞬时茨木感到她眼里的东西和酒吞有一些像,但是看得近了,又觉得完全不像了。   她微举禅杖,平和的目光如浮于万物,“我的卜相指给了我一直在等待的结局,茨木童子啊,你将助我成为众生的太阳。”   酒吞睁开眼睛时,这条街已经完全死去了。   一条长街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枯萎的尸体,他们干瘪的脸上神态自然,带着完成了使命般的安详。昨夜里还被拥在怀里的茨木不知去向,他掏出一颗铃铛摇晃,没有回应,无法感知。他的脑中有一瞬间空白,接着被胸口的疼痛揪醒。在他设想的无数种情况之中,偏偏没有又让那个傻东西孤身一人的那一种。   他望着手里的铃铛,咬着牙平静下来,他绝不会让这一切再成为一个轮回。   这时异变发生。天色极快地暗下来,如陷入地狱般暗成一片混沌,日月同框,悬在在天幕上一东一西,竟都被染成赤红。它们发着光,却丝毫照不亮这个绝望的暗狱,片刻之后那两个红球居然剔透起来,中间凝着一道弧形的黑色,像两块浸透了鲜血的琥珀。   不是新日,不是明月,那是两只眼睛!   酒吞心头一震,眼中燃起赤火,这条鬼街是个十分缥缈不可知的东西,像一片孤岛般浮于三界之外。它的入口不只一个,且经常变化,他以往不少揣测,如今坐实,这不是什么鬼街,这是一个活物,这是被封印的八岐大蛇,他正立在大蛇体内!   那一晚一晚逐渐长满的月亮,是它的眼睛,它在那一天苏醒,鬼街门开,引诱更多无知的猎物困于体内消化——不,这些是已经制好的菜肴,八岐大蛇才是被圈养的那一个,渡边刚只是被用来咀嚼的牙齿,被用来承载的胃腹,那么茨木——茨木是渡边纲的执念——   大蛇有九个头颅,九条半身,尾部结成一束,酒吞所在的这一条已然已经苏醒,但它没有动作,只是张开那一双赤红的兽眼。它还缺少一个能真正活过来的契机。   他拧起眉峰,红发伴着周身的狂气,如火焰般飞舞。   吾友啊,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那根草是你,那棵树是你,那轮太阳也是你,它们都是你,它们都不是你,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那只妖怪跪在地上,左臂的断口处有不断倾泻的黑气,像血一般喷涌下来,仅剩的一只手紧紧扣在怀里,护着一个同样渗着黑雾的东西。他垂着头,脸色灰败,像是哪里痛极一般咬着嘴唇浑身发抖。   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真是奇怪,他明明没有开口说话,周身却总缠着这些绝望悲恸的声音。他扭过身来看着茨木,两只眼睛里没有任何内容,接着他起身走近,将护着的东西送到他的怀里。   那是酒吞的头颅,那张脸十分平静,只像是睡熟了一般。   那东西像是个火球一样,隔得很远就能灼得人血肉模糊,如万箭穿心,如肝胆俱裂,茨木拼命地想要往后退,脚却钉在地上,直到那颗头颅被送到他的怀里,他嘶叫一声,发了疯般将它紧紧护住,脸上也如那只妖怪一般痛极了一样纠结成一团。   那瞬间他踩上了大江山的土地,那片土地上瘴气廖绕,草木枯折,处处橫亘着妖怪们的残肢断臂,天是黑色的,地却是银白的,他眼前的道路只剩下狭窄的一条,他胡乱嘶叫着,依仗本能拼命奔跑,怀里的东西快要被他扣进身体里。   他找到酒吞的身体,哆嗦着将他的头颅放在上面,几次都对不准,他惊慌地摇着头,嘴里叫着残缺的吾友,吾友,那颗头颅因着他的颤抖滚落在地,他要伸手去捡,身上却没有一丝力气,他瘫坐在地上,那具躯体受不住力,僵硬地歪倒在一旁。   他挣扎了几下,手脚像被抽干了一般怎么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嘴里不住地叫,吾友,吾友。地上的躯体和头颅都不回应他,他两眼干涸,哭不出泪,叫不出声,只能绝望地摇头。   吾友,我要到哪里去寻你啊……   酒吞背着那一双眼睛走,到了一处,怀里的铃铛拼命地响,他竟然在响声中听到一丝声音,他将铃铛放在耳边倾听片刻,双瞳猛然一缩,腾身便往前面找去。   一束光不知从何处打下,在绝对的黑暗中,突兀得像一道明亮的裂痕。在被光芒照亮的一片区域里,酒吞看到了茨木和自己断裂的躯体。   茨木正在竭力将他的身体补全,他只能用起一只手,笨拙地用骨针穿着自己的白发缝补,那根骨针在酒吞的皮肉里颤抖着来回穿梭,他的神情十分专注,双眼是空的,当酒吞的头不再掉下来后,他将他扶正,轻声叫道,“吾友,你睁一睁眼睛。”   他将血迹斑斑的手掌贴在酒吞的脸上轻蹭,声音中带着绝望的恳求:“吾友,你看一看我。”   他将那副冰凉的躯体紧紧抱进怀里,喊出的声音嘶哑,“吾友啊,我要去哪里寻你啊,我该如何陪伴着你啊!”   他怀里的躯体像镀了一层光的铜像,垂头闭目,一言不发。   酒吞就站在他的身旁,他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额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应:“茨木,我就在这里。”茨木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只空着眼睛看那个已经是个死物的酒吞。原来那一天让他这么害怕的是这个梦,他明了,心底下涌起一阵酣畅淋漓的疼痛。   他含着泪轻笑出声,他要让茨木醒过来,告诉他,那些都是梦境,他告诉过他未来不可预知,但不会再让他独自一人,他要让茨木不论如何的都要相信他,他要他兑现他亲口承诺的依托生死的喜欢,只要他们能再紧紧相拥一次,不管前路如何,都死而无憾了。   黑晴明走进这一场幻境中,这一位他亲手杀死的老熟人,断然只会也是在梦里的。   果然茨木看得见他,茨木护着怀里的躯体,面色疲惫。   “你再往前一步,吾便杀了你。”   “杀了我,你怀里的那个就永远只是一具尸体了。”   “胡说八道!”他勃然大怒,“吾友这样的大妖怪,不具形体束缚,神游天地之间,精魄不散,就不会死去。”   “那你寻得到他吗?”   他像被戳到死穴一样萎蔫下来,但他依旧强撑着说:“吾愿意寻他至死。”   “至死也寻不到他的,他历练千年,早已经到了境界,脱掉肉体后便能成神,他成了神,便溶于万物,便成为万物,便能创造万物,他不再有酒吞这个名号,不再有欲,不再有一点偏私,不再有形体存在,这叫做神性。”   “不,不……”茨木慌乱地摇着头,“他是吾友,他是酒吞,他喜欢饮酒,喜欢明月,他对尘世还有眷恋,成神绝不是他的本意。他成了神,他就死了,我寻不到他,就不能陪伴他了,我生来就是为了要陪在他身边的,若是不能的话,那我也要死了。”   “所以我来寻你。”黑晴明用折扇拍打手心,神情和安倍晴明别无二致,“我们都有各自的利益要寻,所以不妨跟我做一个交易。”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躺着三条被缚着的蛊虫,一条漆黑,两条灰白。   酒吞僵住,转向茨木的眼神中带着深不见底的痛意。他对这种绝望感同身受,就在那场大雪中他抱着茨木慢慢消散的躯体的时候。天都黑了,什么太阳,什么希望,他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来陪葬。   他试图将茨木唤醒,他阻挡茨木要去接那个盒子的手,这道光束摇曳了几下,却没有消失,他只能暂时地停止茨木的动作,但如果他醒不过来,这一切还是要发生的。   八百比丘尼终于从暗处走出,垂眼看着镀着光的酒吞和茨木,“没有用的,酒吞童子,他醒不过来的。如你所见,这些都是他的回忆。”   他转头望着比丘尼,脸上带着恨意。   “你居然还要让他再经受一次!”   他的法器承载着至盛的妖力浮于空中,诡异的,热烈的焰红将那一片天空燃亮,像两只血雾洒出的翅膀,他迅速抬手一击,比丘尼的身影却渐渐淡去,她的话语在黑暗中回荡,空洞异常。   “天命无法变改,未来已成定局。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结局,渡边纲的命里三魄终将成为大蛇的灵魂,茨木的献祭无法避免,你我也终将湮灭。”   酒吞周身伴着狂气,疯狂地喊道:“未曾发生的根本无法窥探,那些已成定局的,不过是自己也信了那个结局罢了,我去他的天命!我手里握着的才是我的天命!”   天地一震,整个空间缓慢地倾斜起来,骇人的灵压将他们层层包裹,茨木的身体被黑色的藤蔓缠绕,一个声音在他身边流连——献祭给我吧,我的执念,我的罪孽,茨木童子啊——   鬼使黑白惊恐地望着大漠中心翻起的沙浪,那是一个巨物,似乎是刚刚挣脱了枷锁,正肆无忌惮地朝着天空抬起头颅。   “阎魔大人,大漠中有一个……”鬼使黑向阎魔禀报。   “不,不止一个!”鬼使白跟在他后面气喘吁吁,“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个,它在不断地从地下长出来。”   “不要惊慌!”阎魔呵斥道,“竖好招魂蟠,等待那个走失的魂魄迷途知返。”   也许也是在等待可能到来的千千万万条冤魂。她望着天边渐显的蛇影,面色凝重。   酒吞将茨木揉进怀里,双眼发红,他说:“茨木,你要信我,你要信我……你一定要信我……”他伸出手往前一掏,茨木的胸口瞬间炸开一个血窟,浓稠炽热的鲜血炸裂,流着血的身体渐渐软下去,附着在其上的藤蔓随之狂躁起来,天地剧烈地摇晃,似乎是一只野兽被按了命门的垂死挣扎。   他们在不断地往深处坠落,他却死死拥着茨木,任凭四面八方的混乱的妖力侵蚀,他不能松手,他失去过一次,他不能再让他独自一个。   “吾友……”   一声极其微弱的呼喊,茨木说不下去了,他忍不住咳血,他紧紧抓着酒吞,边咳边笑,边笑边流泪。他们终于跌落在地,却仍旧没有分开,也依旧有杂乱的妖力无孔不入地想要侵蚀。   酒吞在刚刚就想过,能够再这样相拥一次,便死而无憾了。   他侧过脸亲吻茨木的眼睛,亲吻他的脸颊,亲吻他的嘴角,不是蜻蜓点水,也不是夺城掠池,最普通的温柔的亲吻。茨木因着亲吻笑得更加明媚,又弯着眼睛叫吾友,吾友。   他现在死而无憾了,于是放开大笑,又将茨木拥进怀里,笑道:“茨木,你信不信我?”   茨木撑起身体,将他的手握紧,与他肩并着肩。   “吾友,我就是你的。”   天地再次动荡,黑暗中成千上百股妖气蓦然疯狂流窜,铺天盖地地向他们涌来。天上亮起十八个太阳,他们立在最黑暗的中心,酒吞与他对视一眼,叹息道:“茨木啊。”   他垂下眼睛,周身漫出淡逸的光芒,逐渐将他们罩护在其中。   妖生一瞬,人轮百世,看过的有多少,铭记的有多少,失去的就有多少。痛恨过的,喜爱过的,纠缠过的,总有一个时候付之东流。带来什么,带走什么,留下什么,最后都不如一个心中无憾。   九只巨兽疯狂地乱舞一阵,嘶声力竭地哀鸣一声,纷纷跌落在地,他们落下时震起几丈高的沙墙,砸出几尺深的巨坑,无数鬼魅冤魂从他的身体里四散逃出,天际间如绽开一朵朵黑亮的焰火。大漠退去,巨大的水柱从地下喷涌而出。   他看到酒吞坐在一棵树下,身旁有一坛酒。天地是渺白的,酒吞和树都没有影子,那棵树上开满了艳红色的花儿。不多时,树下又显出一只小妖怪的影子,怀抱一只沙钟乖巧静坐。   他们存在在那里,一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他走上前去,在那只小妖怪面前矮下身子,温和地抚了抚她的发顶。那坛酒似乎是用树上的花酿的,香味如出一撤。他在酒吞身旁坐下,望着前面叹息一声。   “吾友啊,我这一生历经过的岁月,换做人世来说,也要有百十代那样漫长了。可是我愚钝又偏执,既溯不回源头,又寻不到归处,我唯一能留下的牵挂的,又都是吾友赋予的,我所能失去的只有寥寥,岁月被我蹉跎,如流水般留不下一点重量。”   突然,他的手被握住,接着他被酒吞拥进怀中,“不,这里的寥寥同属你我,谁都不比谁要多。”   茨木惊愕的一怔,挺起来看看他的脸,喃喃道:“吾友。”   酒吞侧过脸亲吻他的脸颊,“是的,这是你我的梦境,我说了不再让你独自一个。”   天地之间蓦然有了颜色,他们紧紧相拥,山尖迭出,云层渐显,他们瞬间置身在穹顶之上,身下是平原百川,城楼农田,随着广渺的天地边界蔓延至无尽的远处。   大漠像是一个被打破的水缸,大大小小地水柱从地下壮烈地喷涌而出,片刻之后一片汪洋。   怨灵太多,两个鬼差逮住这个丢了那个,忙得焦头烂额。阎魔从云端走下,空目望着那片渐渐形成的海域。年轻的比丘从弥漫的水雾中走出,又回头看上片刻,双唇微张,面上的表情有些惊愕,阎魔道:“这是你早已看到的结局吗?”   八百比丘尼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石破天惊地出现了狂喜的神色。   “我解脱了。”她的声音颤抖,几乎是喃喃着,但随即她的声音便大了起来,“我解脱了!我解脱了!哈哈哈哈……你也解脱了!”   她扔下禅杖狂笑着在原地旋转,涕泪俱下,这一刻她仿佛成了一只蝴蝶,一只白鸽,一束阳光。她张开双手轻盈地向海域中跑去,一霎之间被巨大汹涌的海浪吞噬。   他睁开眼睛便看到酒吞的侧脸,时隔数天,又看见天上一轮真正的明月,豁然开朗,却又恍然如梦。酒吞扶起他,喂给他一些水。   “这些事情本身许多曲折,但是我不指望你的笨脑子能想明白,所以我只告诉你,一切都结束了,等你好一些我就带你回去。”   他恍惚地望着酒吞的脸,很久之后才喃喃着说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又经过月余才真正地踏上归程,茨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分不清是梦里还是梦外,酒吞要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陪着,不然他就要惊慌失措,四处乱寻。他稍稍好一些的时候,酒吞告诉他一些之后的事情。   他们从大蛇体内脱出之后,沙漠下的暗流纷纷喷涌而出汇成一片海,由于地势高耸,洪流吞噬了一大片的土地,几座城接连遭殃。阎魔竖好了招魂蟠,最后却只招来一只魂魄。只因为巨浪中出现了一只雷龙,那些本应该葬身大海的人全部都莫名其妙地活了下来。有人对着雷龙祭拜,但指使雷龙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酒吞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脸上隐隐有着怒色:“本大爷猜猜,渡边纲妖化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原本他想要的是我,但是共生蛊虫使你我的妖力同源,你这蠢货又要替本大爷挡刀?这次可是一尸两命,亏不亏?”   茨木垂下眼睛,片刻之后抬起头对着酒吞一笑,眼中神采奕奕,单是这个笑,酒吞就想着,不管他接下来说了什么都要把他按下去狠狠地亲一顿。   茨木开口,夸了一大堆陈词滥调。   酒吞噎住,许久后叹道,“我原本以为你经过了这些事,会稍稍不那么笨一点的……”   茨木连忙辩解,“吾友,我有长进的。”   他说完便凑过去啃咬酒吞的双唇,酒吞的手抚上他的后颈,他喘息着将自己的身体也贴上去,“吾友,我可是比谁长进得都要快,你不妨往下摸一下。”   酒吞抓着他的臀肉揶揄,“小心眼这个倒是长进得挺快,我随口一说要去找个姘头,你记到现在都不忘。”   茨木在他耳边蛊惑般地低沉地笑,他受不了这样的勾引,也不愿意委屈下面闷痛的小兄弟,直接把手往他的衣服里伸。   浓情蜜意之时,茨木的身体突然一僵,挣脱出去蜷成一团冒了一身冷汗。酒吞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是他腹中的崽子闹腾。他大怒,这个小王八蛋好像是已经把眼睛长在了外面一样,这一个月来总是能挑准时机折腾,只把他们弄得干不成好事才罢休。   茨木缓过来,面色苍白地说:“这个崽子虽然天赋不好,但是这样活泼,说不准也能赶得上小刀。”   酒吞怒道:“你不用替他争辩,他哪里都赶不上!”   酒吞十分记仇,一直到傍晚,茨木一边和他下棋一边往下磕着脑袋,他还想着,这个崽子一点都不如小刀,一点都不如!   八百比丘尼未曾再出现在晴明的寮中,源博雅问过几次,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他十分不解,这位女僧在寮中停留数年,施施然地来,施施然地去,居然一点都不曾留恋。   他又一次跟晴明说起这件事,听的人却如那位比丘一样毫不在意,源博雅有些不满地问道:“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离去了,晴明也依旧一如既往地晒暖喝茶吗?”   晴明摇头,“你和她是不一样的,所以如果你也那样离开,我便不喝茶,我饮酒。”   源博雅叹息道:“原来也就这么些区别。”   “不不,”晴明反驳道,“你于我来说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所有唯独你离去了,我才饮酒。”   一瞬间他觉得晴明的唯独二字似乎饱含着深意,他心里一动,忍不住望着对方笑了。晴明令式神拿出一壶清酒,亲自为他斟满,两人举杯,郑重地互相望着,随后碰杯饮净,相视畅怀大笑。   小刀的沙钟将要流完,茨木有些忐忑,当年的不辞而别会不会就让她跟自己生分了,即便是没有怨言,久别未见,小家伙肯定也要在他怀里哭一场的,他又不会哄,到时候越哭越痛该怎么办。   他忐忑了一路,自踏上大江山不远的城郊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连踏上故土的情绪也全给压了下去。他一上山就开始四处寻找,酒吞却有些闪烁其词,让他先回去歇几天。   他以为是崽子出了事情,更加着急地去寻,酒吞没有拦住他,他在一棵树下寻到小刀,小妖怪抱一个小酒坛子靠在树下,身上赤条条地只缠着两缕布条,醉得一塌糊涂,瘫软的样子跟酒吞别无二致。   茨木瞪着眼睛看看他的女儿,又看看他的挚友,艰难道:“不愧是吾友在看护崽子,连醉酒都和吾友如出一撤,这……这……”他抱起醉得不省人事的小刀,终于忍耐不住,“吾友,恕我无能,我实在是找不出话来夸赞吾友了,崽子还这么年幼就学着吾友醉成这幅德性,这真是——”他想了想,对着酒吞脑子里却全都是夸人的话,只好接了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东施效颦。”   酒吞无奈道:“所以我让你先回去歇息,眼不见为净。”   茨木回到大江山不久后,星熊突然发现鬼王常年赤裸的上半身套上了衣服,还是规规整整的,一层一层,大热的天,比茨木身上的件数都多。小刀的小酒盏和小酒坛子也从手里消失了,树下乘凉时只安静地坐着,和她的父亲大眼瞪着小眼。   被地下洪流冲垮的城市和村庄又逐渐地修盖了起来,人们修建了海坝和渔船,学会从海水里晒盐和捕捞,很长一段时间这片新生的海域和人类相安无事。那只雷龙很快被人遗忘,只有一个佝偻的老妪为它建了一个小小的神社,每天在山中折下一枝带着朝露的花儿放在岸台上供奉。不久后老妪病死,孤坟上一年四季开满了只长在春天的花儿。   再两年,覆雪的丹波山头又迎来一只由血脉融来的妖怪。青坊主能看到的记忆也在那时伊始,那只大妖似乎是刚忍过一阵疼痛,额上发丝黏连,喘匀气息以后对他说道:“你本是一位禅师的佛珠,日日受着信仰供奉生了灵识,那位禅师却因为不得道而入魔,磕死在佛案上,你身上浸了他的血不能继续聚灵,吾感到可惜,就直接助你生成五感堕入妖道。”   他向茨木躬身行礼,“我记得那位禅师,他在生死之间都还念着善恶。”   “他的修为极高,只可惜没有念透。”茨木一脸惋惜,“你虽堕入妖道,身上的神性还在,它能助你肃清灵魂,也会阻断你与尘世的交融,是好是坏,只能靠你自己的修行了。”   “这样的话,即便我的头上生了毛发,我还应该是一名坊主。”他瞥见镜中自己和大妖如出一撤的白发和金瞳,又向他行上一礼,“但是在修行之前,我希望能报答您的恩情。”   茨木点头,“吾腹中的妖胎戾气太重,恐日后走进偏道自噬,你身心清净,能够消融一些,吾要你伴护他到神智长成,心力坚定。”   大妖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扶着床柱粗喘,这时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渐进,他不能多话,只是躬身应允后立刻退下。酒吞将茨木揽进怀中,一圈圈揉抚他沉重的肚腹,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你疼了多少时候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嗔怪。   茨木避之不谈,只喊腰疼,这一招正对付上酒吞,他不再舍得去追问茨木,只是安静地陪伴他一起受疼。   一天一夜后,伴着日出,新生的婴孩呱呱坠地。青坊主在佛珠中默默窥视,将他的模样仔细记下。   这个孩子的孕程漫长,产程漫长,连睁开眼睛所需要的时间也十分漫长,茨木陷在被褥里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怎么这一个也生得这么难看。”   酒吞这次不说长几天就好看的话,附和道:“对,我也觉得。真是难看又难缠。”   这第二只崽子可能是还未出世之前就跟他的父亲结下了梁子,很聪明的只在茨木怀里撒娇,茨木也对他更为上心一些,酒吞很不满意,拐弯抹角地埋汰他长得丑,直到有人附和他这个孩子生得丑,他又大怒,“和老子一个模子刻的你敢说丑?”   后平安时代逐渐到来,酒吞看得更远,发动阴界各个山头大妖合纵连横,协力改变阴阳规则,阴间阳界的隔膜更加深刻,妖鬼从人的眼中淡去,人间流传天下无妖。   但也是有人不信的,丹波山郊的一个樵夫就坚信自己的父亲是被妖怪所害,他去过求仙问道,多年积蓄被骗的一干二净,潜心所拜的宗师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官府押走,从此以后他说的话就全成了笑谈,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去做一个樵夫。   冬季柴火好卖,他未能在日落之前下山,那晚天色诡异,他闭着眼睛都能摸通的山路成了一个迷宫,他正心惊胆颤,突然望见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在树上掏鸟窝。他问那个孩子是否跟他一样迷路,小孩儿十分不耐烦地回复道他的父亲们会来寻他。樵夫在原地踟蹰,不敢远离这点人烟。那个孩童更加不耐烦,干脆直接领着他走了出去。   那个孩子说:“我是妖怪,我夜里也能看的到路。”   他大惊,天色亮一些时望见孩童头上的角芽,握紧了手里的砍刀。   快要出山时村子里的人举了火把来找,山路上燃起点点火光,他的妻儿跟在后面,见到他时失声痛哭。那只小妖怪和他的儿子年纪相仿,两个小人儿交换了手里的弹弓和鸟蛋,互相看着咯咯地笑。   他松开握着砍刀的手,对面人群憨道:“不知怎么的就迷了路,多亏这个山里的孩子将我带了出来。”他尽量掩藏着小妖怪将他送回林子,蓦然丛林寂静,一阵清脆的盘玲声响起,银发赤角的大妖停在离他们不远处。   樵夫望着大妖,手脚冒汗身体发软,差一点哆嗦着双膝跪地,领头的中年人冲过去按着小妖怪的脖颈,低声对他说道:“你父亲当年见到的就是这只妖怪,当时他被禅师缚在地上,你父亲去出了风头,不久后便被妖怪复仇,离奇地暴死了。”   那只小妖怪兴奋地唤了他一声父亲,大妖望着他们,身上披着一层月光。   樵夫平和下来,推开中年人的手,“我父亲是醉了酒从山上跌下来的,天底下早就没有妖怪了。”   中年人十分惊惧,“你放走了能保我们命的筹码,那只妖怪要杀我们了!”   而大妖只是接下扑向他的小妖怪,转过身从着来处走回,脚上的铃铛一动一响,银丝泛着月光,逐渐模糊了身影。   樵夫望着他离去的那座山,喃喃道:“天下无妖了。”   天下无妖。   ————————————————————————————————END———— 第二十二章 番外一 极昼   城门洞开,狭窄的街道人潮熙攘。   一名老者盘腿静坐,身下铺一张印着卦图的白布,他满脸通红,咬牙切齿,从丹田怒吼出声,胸前竖立的二指微微颤抖,看似正在发力。围着看的都交头切切,却刻意压着声音,似乎是在忌惮着什么。如是片刻,老者大喝一声,捻出一张符咒,腾身拍在一个后生脑袋上,再喝一口酒喷上去,双眼怒瞪,唱到:“借吾天目!鬼魅现身!”   黄纸上现出一个鬼头来,人群惊恐地骚动,那后生周围片刻一干二净,他们也不跑,只在远处看着,对着惊慌失措的年轻人指手画脚,议论纷纷。老者不慌不忙,翻手掷出一个火球。   他又唱到:“借吾神力!无物不服!妖物退散!急急如律令!”   后生额上的符咒轰一声燃起,又须臾间湮灭,化成几片灰飘下来。   人群爆出一阵欢呼,都称赞老者法力高强,仁术救世。那个被驱了鬼的后生更是感激涕零,恨不能五体投地磕头拜谢。   老者向周围观众拱手致谢,说道:“这大阴年降世,鬼怪们都蠢蠢欲动,总要钻着空子害人,各位出门在外,一定要谨慎一些。”见众人虔诚地点头,他话锋一转,“但这些妖怪们总是狠厉又狡猾,与其提心吊胆的,不如拿贫道一贴符咒去。这符咒不仅驱邪避鬼,还能挡宅替命,一贴一条命,一命一串钱。”   被驱鬼的后生立刻买了十贴,众人一哄而上,老者边收钱边吆喝,“符上的朱砂可是开过光的!”“写符的纸可是祖师爷留下来的!”过路的人听了喊声也过来抢,人群越聚越大,老者身后的钱堆越摞越高,他又掏出一沓,高举着喊道:“五串钱!五串钱!最后的了!”   茨木在后面立着,只是笑。他从荒海那边泊来,又走了快一个月才见到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他懂这里的话,但能分辨出和京都的话不同。这是酒吞说过的远方土地,但大得多,广得多,却又差不多。   “他们怎么这么笨!”   一个清脆的声音炸起,他四下一看,原来是个三头身的小孩子。他看这个小家伙和崽子一样大,心下一动,问道:“你懂什么?”   “我什么都懂!”小家伙瞥他一眼,“那老东西装成道士骗人呢!那上面的鬼头是他自己画上去的,喷一口水就能显出来,那火也是他偷偷背过身在蜡烛上引的,他们抢的那些符咒,说是开了光,屁用没有!”   “那你可真了不起。”茨木笑了笑便要往前走去。   “喂!你不问我为什么知道吗?”小家伙揪着他的袖子,一脸不满。   “因为你是一只妖怪。”茨木答道。   他愣一下,又咧开嘴呲出尖牙狞笑道,“你算是比那个老家伙聪明一点。对呀,我是妖怪,你怕不怕?”   茨木伸手探一探他的尖牙,笑道:“你连牙都没长齐,吾怕什么?”   “你怎么能不怕呢?我是妖怪!我会吃人的!”小家伙气急败坏,满脸通红。见茨木还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觉得受了屈辱,便狠狠地咬上他的手指,怒道:“我把你咬死!”还觉得不够凶,又接道:“再撕成一块一块吃下去!”   他一副人的皮肉经不住咬,被小妖怪挂出一道伤口,涌出几滴血珠,小妖怪舔一舔,先怔住,又捂着胸口哇哇大叫,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   “你……你到底是什么?”他指着茨木,眼眶里的水珠摇摇欲坠,还要咧着嘴,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   “你吃了吾,说不准就要暴毙的。”茨木懒得回答,他看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也不怪那只小妖怪,只说道:“吾要往前走了,你去别处玩耍吧。”   “不准!”小妖怪抱着他的腿,“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不能走!”   “那你便守着你的地盘,干什么不让吾出去?”他拔不出腿,脸色微沉。   “那——那我把我的地盘给你一半,你还走不走?”小妖怪有些发怯,见威逼不成,便开始利诱。   “……”   茨木狭着他转到一座大房子后面,又将他按在地上坐好,沉着脸道:“你坐在这里,不准动,若是再跟着,吾就把你吃掉。”   他显出原型吓唬他,“吾可是真的能将你一口吞掉的,连肉渣都不剩。”   小妖怪瑟缩一下,犟道:“你只不过是比我大了一些,要是我能长到那么大,一定比你厉害!有本事不要吃我,等——等我长到那么大,与我一战,我要是输了,就心甘情愿让你吃掉!”   茨木假意思考一下,“那你便让吾看看你的本事,先去将那个老骗子打败如何?”   “好!你等着!”他往外跑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看,“你可不准走!”   小妖怪前脚跑出去,他后脚便抬腿往前走。他整理一下衣服,心里想着,这小妖怪和崽子一样大,却比他的挚友都要蛮横,完全不愿意哄着他,早打发走早心静。   走出几步,他却又忍不住折回去偷看,因为他看见那只小妖怪横冲直撞地跑过去,鬼相尽显,看起来像个凶猛的小兽,却只会用那几颗不怎么稳当的乳牙咬着老家伙的胳膊。人群先是惊愕一下,便将他团团围住。   有人挽起袖子,有人抡起木头,只要有一个人鼓足勇气,剩下的便胆大包天。   老家伙手舞足蹈了几下,似乎才发现这只小妖怪只会咬人,随手从旁边的摊子上拽来一杆秤砸下去,秤砣正落在小妖怪头上,梆的一声,血从头漫道脸上,又顺着下颚滴下来,但他还是死咬着不放,还想攀上去咬他的脖子。小妖怪瞪着他,猛兽一般呜咽着。   他胡乱甩着胳膊,拿秤杆梆梆乱敲,噗呲一声,小妖怪终于遭不住滚落在地,嘴里还噙着他一片皮肉,他语无伦次道:“大患!大患!快借吾众生之力——”   众人问道:“如何借?”   老者跳脚:“打呀!打死呀!”   他们持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便上了,老者弓着身子从人堆里退出来,收好一袋子钱,向地上的小妖怪啐道:“呸!小畜生!”   他仗着人势耀武扬威一下,脚底抹油往外溜去,一路上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虽然他没有什么真本事,可也没有招惹那只妖怪,万一妖怪发了怒,先刁难的也是围着的那一群蠢货,等到了那时候,他也早就已经出了这城门了。   不过这小畜生咬人忒狠,到外面治一治又是十几串钱,他一边走一边嘟囔着,一口一个咬牙切齿的“小畜生。”   才走出几步,老者便觉得背后阴风阵阵,身后像是攀附了一窝毒蛇,在他背上阴冷滑腻地扭动,他霎时汗毛倒立,心似擂鼓,汗如泉涌,抓着钱袋撒腿便跑。他手脚乱颤,跌跌撞撞地冲出城门,却见门外还是这条街,他刚刚垫在下面的卦图还在原处安安静静的躺着,蜡烛也在,带了血的秤杆也在,人却都不见了。   片刻前还熙攘的街道上,突然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他惊喘几下,又往后面跑去,过了城门还是这条街道,依旧寂静的诡异。   老者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了,干脆扔了钱袋,跪在地上嗵嗵嗵将头磕了一圈,痛哭流涕,死命哀求。   茨木现出身来,手里拎一个血球般的小妖怪。   他将老者踩翻在地,对小妖怪说道:“去吧,让吾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那血球便嗖地一声窜出去,嗷呜一声擒住老者的脖子,老者双眼大睁,手脚乱舞,身子起起伏伏几次,咳出几口血沫,最终躺倒在地,只剩胸口起伏,又过不久,脸色铁青,四肢僵挺,完全没了生气。   伏在他身上的小妖怪妖眼迸光,狠命吸一口血,却又皱着脸吐了出来。   “怎么这么难喝?”他嫌弃道。   茨木说:“他不修身,不明德,不具灵气,人老肉涩,自然难吃。”   小妖怪说:“你的血虽然滚烫,但比他的好喝一万倍。”   “吾谢谢你的夸奖。”大妖面无表情道。   他们不管老者的尸体,径直走到了城郊。大妖将他身上的伤处理好,又对他说:“你好好回去吧,吾不可能留下,要去的地方你也跟不去。”   “你怎么这么啰嗦。”小妖怪瞥他一眼,“我哪里说要跟着你了?这是我的地盘,我想去哪儿用你管吗?”   这么个小东西,刚刚才被拳打脚踢一阵,走路还像只胖鸟一样一摇一摆,坐下来都艰难,听了他的话一脸显而易见的失望,却还是那么犟,眼泪都不落下来一颗。这噘着嘴的样子真像小刀,气呼呼不愿意理他却又偷偷看他几眼的样子,又简直跟小刀一模一样了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坐下身专心想念自己的崽子和挚友。   酒吞也许又在树下喝酒了,他也许会用微微迷蒙的双眼看着天边的红云,也许怀里还抱着小刀,也许会从哪朵云中看出茨木的样子,也许会和他一样在微微地笑。   正好离茨木不远处有一高一低两朵野花,火红的像他的挚友,嫩黄的像他的崽子,他往旁边找一找,挖出一朵白色的种上去,又将它们拢得近一些,远近看一看,满意地点点头。   “你摆弄那些花干什么?”小妖怪问道。   “吾在想念家里的挚友和崽子。”他笑答。   “什么是想念呀?”   “就是你想见却见不到,只能在心里想着。”   “那你一定想回家了。”   “是啊。吾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们。”   “你回不去么?”   “吾从家里出来,走得够远了再回去。”   “为什么呀?”   “为了想念家里的挚友和崽子。”   “……”小妖怪道:“你可真奇怪。”   茨木只看着花笑,两只眼水光盈盈,金瞳里面映着火红的云彩。小妖怪知道他又在“想念”,他也盯着那些花,却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人可以想念,也没人想念自己。   他没来由地难过,蓄了许久的泪珠一颗颗从脸上滚落下来,呜呜咽咽地抽泣。   茨木以为是他的伤口疼,便将他拎过来放在腿上,在指尖咬破一个口子,挤出一点点血抹在他的伤口上。   “你不要哭了,这血刚涂上会烫,你忍一忍,立刻就会好了。”   小妖怪哭得更伤心了,“你给我治伤,却又不留下来,我以后受伤了该怎么办?”   大妖点一点他的脑袋,“你莫要得寸进尺,吾只是看你和家里的小崽子一样大,性情也颇像,才愿意理你,若是平常的小妖怪,见了吾都恐避之不及呢。”   “我听不懂。”小妖怪低着头。他一睁开眼便是荒草野地,风吹雨打,饥寒两侵,却总能活下来,走不动时捡一些草根腐肉,大一点有些心眼去偷去讨,偶尔能自己猎一些小东西。   他的身体刚硬,虽幼小但坚不可摧,即便这样,想要活下来都已经万分艰难,但有那么多于他来讲纸一样脆弱的生灵,竟也那样好好地活着,他总是想不明白,直到有一天避雨时看见树下依附着的嫩草,看见鸟巢中只张着嘴等食的幼雏,看见街上被大人抱着的孩童。   他们都不如他坚强,却因为有遮风挡雨的墙壁,依旧茁壮地成长着。   他伤心地说:“我不是谁的小崽子,我听不懂。”   茨木揉一揉他的头,说道:“那到明天傍晚为止,你就是吾的小崽子,你懂了以后,便不能再跟着,吾明日就往远处走了。到时候你再任性,吾便不理你。”   小妖怪呆呆地看着他,“那你以后也会想念我吗?”   “这便是以后的事了。”他拥了拥那只小妖怪,牵着他的手站起来,说道:“城里热闹起来了,吾带你去逛一逛吧。”   小妖怪不愿意被他牵着,走两步又被落在后面,茨木干脆将他抱起来走,小妖怪四肢僵劲,身体微抖,拘束地缩着一团,竭力不靠在大妖身上。   人潮推来挤去,他刚开始只挨着大妖的衣服,再后来揪上肩头的长发,到最后一只手圈着脖子,一只手拿一串肉串啃着。   逛完一条街,小妖怪的矜持被抛到九霄云外,开始指着摊子说要这个要那个。茨木把他放在地上,叮嘱他不要乱跑,却被小妖怪嘲笑道:“这里可是我的地盘,要走丢也是你走丢。”   茨木道:“吾是怕你寻不到吾,独自一个害怕。”   他张了张嘴,才想起还不知道小妖怪的名字,便问道:“你叫什么?”   小妖怪正在看斜处扎在垛子上的糖人,随口道:“什么是叫什么?”   “就是你的姓名,吾知道你叫什么,离得远了好叫你。”   “我没有叫什么。”他嘴里拐不过弯,只好把“姓名”说成“叫什么”,“我要那个干嘛,又没有人会叫我。”   他指着糖人说:“我要那个。”   茨木给他买了糖人,告诉他这个叫糖人,因为是用糖捏的。   小妖怪便问:“那你叫什么?”   茨木说:“吾名茨木,因着是在茨木遇见吾友,得了这一个名字。”   “那你没有遇见你的(朋)友之前就没有叫什么吗?”   茨木一愣,摇摇头。其实在酒吞之前他有过一个名字,可是他忘了,就作罢了。   小妖怪嘎嘣一下咬断糖人的脖子,脸上荡出胜利的笑,说道:“那不能怪我没有叫什么啦!你的(朋)友要叫你,你才有一个叫什么。这个糖人是因为有人想要吃它,才有一个叫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所以也没有叫什么。”   “那吾要叫你,不如就让吾给你起个叫什么。”茨木被他带着,也滑了一句嘴。   正好旁边一个妇人在唤她的女儿兰兰,兰兰,茨木觉得小妖怪的头发暗红,道:“那你不如叫红红。”   他叫道:“红——”   “难听死了!”小妖怪气得差点把糖人甩出去。   茨木也觉得叫不出口,挠了挠头道:“吾先带你去找个住处,吾坐下来安静地想,一定能想出一个好听的叫……名字。”他重复道:“名字。”   他们找了一颗枝繁叶茂,根条粗壮的树坐下来,茨木本意是在客栈歇脚,小妖怪嫌弃那里的床太小,不如荒天野地随意打滚。但他真的睡下,也只是缩成一团靠在茨木身上,动都不动,更不会去打滚。   茨木抱着脑袋想了半天,自从听到了兰兰这个名字,他的脑子里就环绕着红橙黄绿青蓝紫,他想学着酒吞剽窃一下城的名字,可是这座城叫黑城,山叫黑山,连河都叫黑河,小妖怪又不黑,叫他小黑他肯定不愿意。   他头疼道:“那你总该知道自己是什么来的吧?”   只要是没有名字的妖怪,一般都是不死不活的事物化成的。不死,便是在这天地间存在着的;不活,便是没有意识,只是单纯的存在着。比如树妖,伞妖,水妖,不死的时间够长,有了充沛的灵力,便能够活过来。这种妖怪一般成不了气候,因为要依着本体,本体死了,他便死了,若是他死了,本体还在,那就不叫死,叫没有活着,因为总有一天能再修出灵来。茨木则认为他死了就是死了,即便能再修出灵,那也是另一只妖怪了,无论如何,前面的那一只就是死了。   小妖怪一脸困倦,懒散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便现了原型给你看吧。”   树下便躺着一柄钢叉,通体凌冽光滑,柄是黑的,叉尖是铁色,泛着冷光,叉巴包边和叉尖一色,里面却泛着红。茨木不擅长冷兵器,不知道细分种类,只知道这是一把叉,漂亮的三股叉。   茨木捏着叉身反复观摩,心下诧异,自古能化出灵的兵器很少,因为他们大多用来杀生,身上缠着刻骨的煞气,总能压着本体的灵识,又常常为他人所用,被主人压着一头,聚出的气先服务于主人,一直这样不死不活到分崩离析。   这叉虽然是好叉,年代却不久,就算是大阴年也不可能就这么化出一只五感俱全的妖怪来。他一时晃神,随手引出妖力查探,觉出一丝熟悉,正欲思考,那只叉又成了一只小妖怪,小家伙推开他,气呼呼地喊道:“热死了!麻死了!难受死了!”   小妖怪在自己的身上乱挠,一脸愤恨地看着他。   茨木知道是自己失手,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你是一只三股叉,所以叫叉妖。”   “我不喜欢叉腰,走路累。”小叉妖说道。   “不是这个叉腰,是——”茨木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解释,看他的小脸白白的,便说道:“不如叫白叉。”   “不喜欢,听起来就不吓人,我要说出去别人都害怕的那种。”   “邪叉。”   “不要,我干什么要斜着站。”   “虎魄无双旋风叉。”   “……”小妖怪眨着眼睛,“破……破什么……?”   “算了,这个不行。”茨木摆手,这个名字是他为了夸酒吞补习的风尘文字里面的,那本书里四个草莽结成一伙行侠仗义,手里的家伙分别是刀叉棍棒,斩鬼刀,虎魄叉,无双棍,旋风棒,茨木择了不怎么好听的斩鬼,剩下的拼到一起捏出一个名字。挺好听,挺吓人,只是不适合做名字。   茨木无意识地揉一揉他的头,说道:“夜已经深了,吾明天再给你想一个名字。”   因大树遮挡,如水的月色只能从叶缝中泄出,一丝一缕地在树下流淌,细小如涓流般游动,游在草上,草便如水中的银鱼一般晃动,游在树根上,树根便如墙上的白玉一般发光,溪流在枝叶覆不到的地方汇聚成莹白的海洋,在漫过的地方留下一层温柔的白雪。   这夜色真美。茨木叹道。   他以往只觉得月光太亮不好,夜晚就必须是黑的,白天才能亮起来。月亮太大,不好睡觉,便会折损妖力。赏月喝酒,不好睡觉,便会耽误事情。酒吞曾问他月亮和酒哪个好,茨木老实地说都不好,接着便开始劝告挚友不要太过沉迷于这些无用的东西,要心系大江山,要重振雄风,要居安思危。酒吞听到一半便赶他走,气得连酒都不给他喝。   白发妖怪披着月光,心想,如果此时酒吞在他身边,他一定要告诉挚友,月光也好,酒也好,只要是和他在一起的,都好。   他想到了便赶紧记在纸上,免得回去忘记。身旁的小妖怪不满意他乱动,扭着身体哼唧几声。他心念一动,便想到夜叉二字。茨木觉得夜叉这个名字他一定会满意,因为这名字又吓人又好听。   夜叉,夜叉。夜晚多叫人害怕,反正茨木是很害怕的,一到夜晚,他不用赶路,躺在地上,想酒吞想得心里发空,蜷成一团也没有用。他老是梦见大江山,梦里他跟酒吞说了这遥远的旅行,又说了几百遍吾想念你,酒吞只是喝酒,听完只说这酒给你留着,似乎脸上也有笑,却总是在他要伸手抱他的时候醒来。醒过来的时候他想想这场梦,心里满了一些,却是蜂蜜混着黄连,磨得他七上八下的。   来日茨木告诉他昨夜想好的名字,小妖怪很满意,也很高兴。   “爷叉,配得上本大爷!”他单手叉腰,哈哈大笑道,“本大爷顶天立地,无所畏惧!”   茨木抿唇,“你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吗?”   “不知道。”夜叉大言不惭地摇头,“但总有一天我会知道,我自由自在,想去哪里都可以,不像这些笨蛋人类,离了家就不能活,只绕这一座城转。”   茨木严肃道:“你能撑起多大的天地,才能有多大的自由。你哪里都去,不叫自由,叫漂泊。”   夜叉听不懂,但大妖怪的威压太强,压得他低下了头,压得他只敢乖乖地说:“我知道了。”   茨木放缓语气,又对他说:“你不必这么敌视这些人,妖怪和人其实是一样的,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你怎么想,他便是什么样。”   有了名字的小妖怪随着茨木穿过这座城市,翻过两座山头,在山顶上他有些惴惴不安,总想往后看,再往前走时,他问茨木:“你还要往前走吗?”   茨木点点头:“这块地走到尽头,吾便往北走。”   夜叉又回头看看,有些两难的样子。于是茨木替他做出决定:“趁你现在还认得路,快回去吧。”   本来小妖怪还有些犹豫,听了他这话眼一横,仰脸道:“我乐意不回去,关你什么事?那地方已经呆腻了,我正好四处走走。”   茨木道:“吾便不会停下来等你,你丢了就是丢了。”   夜叉怒道:“本大爷只是跟你顺路一段,你不愿意跟我一起走,我还看不顺眼你呢!”   他转身往南边下山,茨木在后面提醒他道:“你应该往太阳落下的地方去。”   “这是一座荒山,不顺着来处走,很容易迷路。夜里猛兽出没,你斗不过它们,肉身一死,刚聚起的妖气便散了。”   小妖怪气急败坏地回过头,“关你屁事!”   他的眼眶都红了,双唇都在颤抖,茨木没料到他居然会这么伤心,便走过去牵着他:“吾送你回去。”   夜叉甩开他的手,执意往南边走去。赌气的人谁都劝不回,茨木便没有去追他,也没有往前走,只是在附近铺一个草窝,便出去猎食。   黄昏将近,茨木猎好食物,小妖怪没有回来。   夜幕降临,茨木搭好火堆,小妖怪还是没有回来。   月悬西天,茨木将制好的肉块包起放好,小妖怪依旧没有回来。   夜深山寂,茨木从草窝里爬起来,往南边走去。   晨光熹微,茨木单手托着蜷成一团的小妖怪回到山顶。   夜叉梗着脖子道:“都怪你!要不是你,本大爷早就把那几条笨狼打死了!”   茨木埋头给他处理伤口,顺手将留好的肉块塞给他,说道:“你这衣服也不能穿了,你是一只五感俱全的妖怪,应该有羞耻心,明日随吾下山扯一块布去,做一套衣服给你。”   小妖怪不要肉块,也不要衣服,他颇有骨气地说:“不去!本大爷不和你一起去!”   大妖听了这话,转身离开了,夜叉眼前一空,手不由自主地想拽住他的袖子,身体却被压抑着依然在坐在地上。他看着大妖的背影,蜷起身体抱着自己,心想,这只大妖怪再也不会来找他了。可惜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名字,却再没人来叫了。   他还不知道什么叫难过,只知道虽然自己还是什么都没有,却比以前更冷,更饿。再听见隐隐的狼嚎声,他心里有些害怕,大抵是突然明白了活着和死去的区别,不愿意死,便开始害怕了。   他害怕了一些时候,听见远处的传来清脆的铃铃声,日光温暖起来,居然这样缩成一团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夜叉睁开眼睛,四仰八叉地伸了个懒腰。他呆滞地盯着头顶的树叶看了一会儿,猛然清醒过来四处探寻。   大妖怪坐在水泊旁的一块石头上,手里躺着一片荧绿的树叶,颔首低眉,嘴角勾笑,白发上披着一片暖光,如一道浸着星光的瀑布。   “你是不是又在想念?”夜叉走过去问。   茨木点点头,又对他说道:“你睡得这么死,吾将你带下山又换了衣服都不醒,狼要是想叼你,便只是张张嘴的功夫。”   夜叉道:“你脚上那串东西响得很好听。”   茨木道:“这叫做铃铛,吾友的赠物,吾十分珍惜。”   夜叉低下头,默不作声,小小的手指在底下搅来搅去。   茨木道:“吾友将这一串铃铛赠与吾两次,一次作为成年时庆贺的礼物,一次作为远行时通信的纽带。”   茨木又道:“抬起头来,吾带你去下面的集市给你买一个铃铛。”   夜叉问:“和你的一样吗?”   茨木答:“不一样。”   小妖怪不满意道:“那我不要。”他说完揪着茨木的袖子:“你不要再走了,我愿意听你的铃铛的声音,别的肯定都不如你的好听。况且你答应要给我买一个铃铛,我不要,你就欠我一个铃铛,你欠了我的东西,就不能再不声不响地走掉。”   茨木莫名其妙地欠了夜叉一个铃铛,但也没有生气,反而温和地说:“吾的崽子身上便有一个铃铛,你愿不愿意要和她一样的?”   夜叉咧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清脆道:“你说话算话!”   也不知是不是所有的小妖怪笑起来都是这样,茨木越发觉得这只小妖怪有些像家里的小刀,便对他露出面对小刀时的神情,说道:“吾说话算话,一言九鼎。”   五月初始,茨木收到了一封家信。   那天他和夜叉正在一棵榕树下搭火,榕树刚到花期,枝杈上缀的花朵还不密,多是根白顶粉的绒花,香味却已经很好闻,茨木折下一枝嗅一嗅,思忖这东西是不是也能酿酒。   夜叉撅着屁股不知在地上挖什么,转头看见茨木手里的花,歪头思考一下抢过来插在地里。小妖怪趴在地上圈着一片草,好像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对茨木嚷道:“你不能看!”   茨木并不好奇,却说:“那你藏好,不要被我看到。”   夜叉闻言,真的找一些树枝将那片藏了秘密的土地圈起来,笨拙地想在上面搭一个棚子,茨木在旁边教他:“你先将粗壮的树枝插进土里做一个骨架,像一个颠倒的锥子样的,再往上缠藤条,中间糊一些腐叶和泥巴。”   “你看见了!”夜叉羞怒地喊道。   “好像是看见了。”茨木眯起眼睛,表情促狭,似乎真的是看见了,又像是在故意逗他。   “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你的衣服上又破了好几个洞。”   夜叉立刻将带破洞的上衣塞进裤子里,颇大度的没有再跟茨木计较,继续埋头折腾那些树枝,好像跟那个秘密比起来,这些都不值一提似的。正在这个时候,茨木脚上的铃铛颤动起来,很急促,引得他的心跳也十分急促,天上一声啼唳,黑鸟收起巨大的羽翼,急速的盘旋而下,尖利的爪子钉在茨木的肩膀上。   茨木在大鸟腿上扯了三次才将信拿出来,他先将脸贴在纸上嗅了嗅,闻道一丝混着酒香的妖气,他心脏咚咚咚跳着,声音太响,外面的动静丝毫入不了耳,这张纸太烫,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信纸跟着颤抖,像是在黑夜里跳动的火焰。   他将信拆开,迫不及待地看向纸上的字。   吾之茨木   相别至此,山头繁盛,家里太平,你尽心远行,无须挂念。   崽子年幼,哭闹数天,幸而渐明事理,如今学会等待,常伴我在树下饮酒。我手里执一只大碗,她抱一只小碗。我饮一碗酒,她嘬半碗酒。我看一轮明月,她在我怀里睡去。我坐一夜,她睡一夜。来日身上都有花瓣,我将花瓣放进酒里,她将花瓣吃下肚里。   明月,花瓣,皆如你的颜色,我愿常看,她愿常看。   信上没有落款,只是一串用妖力存在上面的洋槐,纸上有一两滴酒渍,一个已经风干的小小的手印,茨木将那纸张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定只有这么一点内容。欣喜中感到有些失落,怎么就这么几句话呢?   内容太少,他一看便看了几十遍,夜叉从林子里玩耍回来,又跑出去摘了几个果子,甚至百无聊赖地在地下坐了一些时候,他还在看。   夜叉探过头去,“这张纸那么好看吗?”   茨木笑道:“上面的字好看。”   夜叉不认识字,也觉不出怎么好看,找棵树掏鸟蛋去了。   那天夜里茨木翻来覆去,看见月亮便忍不住笑一笑,看见头顶的树叶也忍不住笑一笑,他头顶的花是红色的,长成了也是如酒吞头发般的艳红,他愿意常看。   他不能入睡,又看见那只黑鸟在树枝上乖巧地立着,便找来纸笔给挚友回信,这也是一封家信,他执着笔,郑重其事地想。   他在信头写了个吾友,又觉得在称呼上应该严谨一点,便又扯一张纸,写了个酒吞童子,写完后他又后悔,认为生分的人才这样整个名字叫,便又换了一张纸,这次他下笔便很谨慎了,左思右想后,他决定剽窃挚友的信头,端正地写下吾之酒吞四字。   最后他还是又浪费了一张纸,将信头改成酒吞吾友。   信头只是第一道坎,他先控制住自己不夸赞挚友,不然的话这一沓纸是不够用的,即便够用,大鸟飞回去也要累死了。他冥思苦想,起头道,吾头顶的树开着和吾友一样的花。他横竖觉得不对劲,又紧接着补充道,这花和吾友一样好看,吾十分喜欢。   他想了想,将挚友比做花还是有些别扭,便又加上,赤红的太阳也和吾友一样好看,吾也十分喜欢。月亮酒吞写过,他便不写了,他开始写自己经过了几座城,几条河,几座山,哪里的山高,山险,每说一个,都要加上一句,这山虽然高一点,但不如大江山好看,或是,这山虽然好看一点,但不如大江山繁荣,实在见了什么都比大江山好的,他便写道,这山头虽然都比大江山要好,坐镇的妖怪也力量强大,但吾私心认为他不及吾友分毫,都不值一提。   他抬头看看已经入睡的小妖怪,又写道,外面的小妖怪虽然也好看,但眼睛没有崽子大,天庭没有崽子饱满,连头发都没有崽子长,吾更愿意陪着崽子去掏鸟蛋。   洋洋洒洒两三页,他将大鸟召过来,喂它滴了血的水和肉,大鸟双目赤红,吃饱以后雄姿英发,仰起脖子要对天鸣叫,茨木将它的头压下去:“你不能叫,吵醒了那个坏崽子就不好了。”   大鸟委屈地打个喷嚏,振翅飞走。   茨木看着大鸟远去,心里安稳一些,一回头却又想起忘了写他想念酒吞了!吾想念你,吾想念你,吾想念你,这句话他每天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说几百遍,重要时刻却又忘得一干二净,大鸟还能看得见影子,他抓紧喊道:“吾友!吾想念你!吾友——”   他只囫囵喊出一声,因为他看见树下的夜叉不耐地翻滚起来。   酒吞拿了信,先捡出要紧的看了,再慢慢地逐字逐句地看,看完以后又在大鸟身上翻找一通,边饮酒边再看一遍。他站在太阳下看了一遍,坐在石桌上看了一遍,躺在树下披着月光看了一遍。   他同茨木一样将信看了几十遍,皱着眉头道:“这个蠢货,怎么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说完将信叠好贴身放着。   小刀攀着他的腿问道:“父亲讲了什么?讲了什么?”   酒吞看着小刀金色的眼睛,坏心眼蠢蠢欲动,他道:“你父亲说在外面见到了一个比你好看的小崽子,他更愿意陪着那个崽子去掏鸟蛋。”   姑获鸟听了这话有些紧张,使劲拿眼锥子刺酒吞,小刀往地下一坐,平静地说:“父王,把戏玩过两次,连二太郎都不会相信了。”   酒吞问:“二太郎是谁?”   小刀答道:“是三太郎的哥哥,一太郎的弟弟。”   姑获鸟解释道:“是晴明大人的三只鼬鼠。”   酒吞第一次在崽子身上体会到挫败感,他有些郁闷,心想小崽子还是小一些比较好玩。   他给茨木的第二封信里写下这件事,茨木乐呵呵地看完,对夜叉道:“家里的小崽子已经很懂人情世故了。”   夜叉张牙舞爪地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那我呢?!”   茨木道:“你比她小一些,要晚点才会知道。”   茨木认为认为夜叉很符合挚友的标准,便在信中和酒吞谈起这只小妖怪,并想要到家之后为他铸一只和小刀一样的铃铛。   几天之后他们收到了回信,茨木如往常一样展开信笺,看到信头一行大字:“扔掉他。”   茨木心头一紧,忐忑地往下看去。   瓢泼大雨,雨水顺着瓦楞流淌如注,天边却挂着苍白的太阳。   简直就是一个竭力不肯咽气的垂危之人一样,茨木心想。他身边的小妖怪安静地坐着,雨水压弯了树叶,又凝成一颗颗滴下来,啪嚓啪嚓,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他们周围没有别的声响,只是清脆的啪嚓啪嚓,流到地上汇成一首安静的曲子。   树上掉下一朵花来,正砸在小妖怪头上,他看看那朵花,突然忧心忡忡。   他问茨木:“所有的花都会这样突然掉下来吗?”   茨木点点头,“是的,花有花期,花期过了,不下雨也要自己落下来的。”   夜叉又安静下来,缩起身子抱着自己,那花被他攥成黏糊糊的一团,他一伸手,漏下来的水滴就把颜色给冲散了。他怔怔地看着那一小股带有颜色的水渗入地下,汇入河中,小声嘟囔道:“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一场盛夏的雨,他们在往北走,走过了正处在夏天的地方,天空越来越高,风越来越冷。夜叉自诩是天下最刚硬的三股叉,也开始畏寒,整天把衣服裹得紧紧的,远看只有一个头,一个球一样的身体,两只脚。   雨渐渐小下来,苍白的太阳得以苟活,奄奄一息地照着大地。茨木去牵小妖怪的手,夜叉不动,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倦。   “我要睡觉,我累死了。”   茨木抿唇,将他拎起来托在手上,雨浸湿了他的衣服,小妖怪缩成一团微微颤抖,唇色苍白。茨木的手指轻轻在他额头上碰一下,透骨的冰凉。他轻轻叫道:“夜叉,夜叉。”   小妖怪抬头看他一眼,又眯着眼睛将头垂下去。他往两只手里呼一口热气,搓一搓放在脸上,两颊红润一些,似乎是精神起来,扑通一声跳到地上,咧开嘴对茨木说:“往前走吧,老妖怪,天黑了才能睡觉呢!”   路上的花在几十个日夜后全部凋谢了,枯枝败叶中又有一些秋花偷偷抬起了头。茨木告诉小妖怪,每时每刻都有花在开放和凋落,一年中任何时候都有盛开的花。夜叉很不高兴,反驳道新开的花和以前的根本不一样,即使是同一株开的也不一样,凋落了就是凋落了。   茨木怔住一会儿,乱七八糟地说:“嗯,差不多一样,差不多不一样。”   夜叉再一问什么叫差不多一样,他就要说他也不知道。小妖怪先是用十分鄙夷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又嘿嘿笑起来,很高兴地说:“也有你不知道的东西呀?”   茨木坦然道:“天下之大,吾所到之处只是冰山一角,能够知道的也都不值一提。吾友才情过人,又常年游历,认知深刻,甚至能凌驾万事万物之上,这样超然脱俗,吾怎能不崇拜敬重?”   小妖怪打了个呵欠,随意点点头,哦了一声。看大妖又要说话,他不满意道:“平时你的话有一箩筐那么多,一说你的什么友就有一个池子那么多,快要把我烦死了!”   大妖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他们越走越冷,天空都被冻成了灰色,夜叉更不愿意动,整天赖在地上不起来,茨木拉他,他撒泼打滚,抱他,他又不愿意,茨木于是拿出杀手锏,问他道:“你还要不要铃铛?走回去才有铃铛,躺在这里可不行。”   夜叉噘着嘴爬起来抓住大妖的袖子,嘟囔着,冷死了,累死了。   走过不久他的两条腿开始打颤,这时候茨木再将他拎起来,他便老老实实的坐在大妖胳膊上,清醒的时候头往外探着,大多时候是在沉睡。大妖感到胸口靠着冰冷的一团,隔不久就要叫他一次。小妖怪被吵醒的时候分外愤怒,但不消一刻便被路上的景色吸引,安静地睁着眼看。   夜里最冷的时候,小妖怪蜷成一团挨着茨木睡。茨木靠在树上,头顶不时有枯枝败叶落下,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纸,小心展平,一张一张仔细地看。他在其中一张停留一时,眉峰微拧,又仿佛下了决心般轻声说道:“成也好,败也罢,吾友,吾便要试一次。”   此时夜里分外寂静,小妖怪的身体在来回扭动,茨木将他拎过来放在腿上,正欲伸手探去,异变突现,夜叉猛然抬起头,咧开嘴诡异一笑,空洞的双眼中燃着冰冷的红光,仿佛一只饥饿到癫狂的狼见到猎物一般,疯狂地埋头啃咬嘴边的血肉,滚烫的妖血将他的舌头蚀烂,将他的牙齿融化,他的身体痛苦地战栗,但仍不顾一切,拼命的撕扯。大妖的手指被他咬断一只,他两手将其捧起,如同捧着一个珍宝,将脸埋下去狠命咀嚼,不时从他的嘴里传来骨头分崩离析的咯嘣声。   茨木双目微瞪,喝道:“夜叉!”   这一叫如同砸破冰层的石块,伴着他脚上铃铛清脆的一声,小妖怪僵在原地,血迹斑斑的双唇微张,滚动眼珠看着手里的东西,突然,他将那半截手指扔在地上,退离茨木好几步远,喘着气,颤抖道:“我……我太冷了,太饿了。”   他跪在地上,捂着脸抽噎,被蚀烂的皮肤往下滴着血。   大妖举起独手,断指片刻长好,他叹口气,说道:“吾不具形体,血肉对你来说没有用,反到可能被反噬。”   茨木向他摆手,“你过来,你的伤要弄好,不然要留下痕迹。”   小妖怪坐在地上不动,两只眼睛盯着茨木,不知是难过还是害怕,直到大妖起身上前,他迟疑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们一觉醒来,远近山头都覆了雪。夜叉难得很有精神,在雪地里滚了几圈,抱着一个雪球对茨木说:“你看,跟你长得一样!”   茨木很不满意,“吾便是像个球一样的吗?”   夜叉找来两根树枝插在雪球上,再举高一点,说:“这下和你一样了。”   茨木还是很不满意,在雪球上刻了五官,画了妖甲,对比了一下觉得有些像了,又去滚了一个更大的雪球当成身体,再将这个小一点的放上去,对小妖怪炫耀道:“这才和我一样。”   小妖怪看看雪人扭曲的五官和圆圆的身子,再对比一下大妖,笑得直不起身。大妖拿雪球丢他,他搓一个更大的丢过来,一大一小莫名其妙地打起雪仗,最后夜叉一脚滑倒,茨木以微弱的优势获胜。   茨木看着绵软干净的雪被,心想有一壶酒就好了,有了酒就要有酒吞,有了酒吞就要有小刀,夜叉这小崽子不知道有没有喝过酒。这么一想,便觉得那只雪人有些寂寞,于是又在旁边堆了一只。   夜叉指着两只雪人脚下的三个雪球问道:“这三个是什么?”   “家里的小崽子,你,还有吾友的葫芦。”   “……”小妖怪评价道:“难看死了。”   两只很难看的雪人和三只很难看的雪球立在那里,走出很远还可以看到,夜叉回头看一次,就要皱着眉头评价一遍,等终于看不到了,夜叉又说:“他们能一直立在那里就好了。”   邻近极北时,四面冰川漂浮,望眼看去一片浮白,整个天地都泛着白光,小妖怪不愿意再往前走,一则他对这片一无所有心生畏惧,二则他疲寒交加,身体虚弱,甚至迈不动脚。   茨木在心里计算,现在已经腊月,大阴年只剩一个尾巴,阴界承天的福泽渐渐淡去,一切在这一年中发生的异变都将要消亡。   夜叉在不久前陷入沉睡,身体冰冷得如同一块铁器,时不时会失去意识,却再没有攻击过茨木。大妖将他护在怀里,迎着风雪往前走,身上泛一圈灼热的黑气,如屏障一般,风雨不侵。   小妖怪清醒过来,望着一片白色,小声道:“你的身体是热的,可是我还是很冷。”   天气寒冷,他们开口时嘴里都腾着白雾。大妖望着前方,白发随风往后飘动,眼神如一匹独行的狼。但他温和地对小妖怪说:“等到了极北,你便能像以前一样精神起来,你的血还能是热的。”   夜叉缩成一团,颤抖道:“可是我现在很冷。我要睡觉了,睡过去就不冷了。”   “不能睡,要等到了极北。”   “还有多远?”小妖怪已经十分疲惫,声音虚弱沙哑,头也低低地垂着。   茨木加快步伐,两脚甚至从地上腾起,远看是一颗拖着黑色尾巴的流星,嗖一声忽闪而过。他的声音很急促:“前面,就在前面。”   夜叉靠在大妖身上,他的手指已经十分僵劲,苍白得如同铁器,五指合拢时发出难听的机械运作般的声音,他抓住了大妖的衣服。   “我还不能看的时候,偶尔能听见一些声音,其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   “你的声音很好听,他的声音也很好听,你们都夸过我是一把漂亮的三股叉。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他说为将者当身先士卒,他说忠义不可两全,独行时仅利叉为伴。他又说夜里挑灯空寂寞,鸿才不敌游子心。后来这个声音便消失了,我又听到时,它已经变得稀松沙哑,他说,好叉子,你还在这里。他们都不记得我了,我流过血的土地,埋过兄弟的土地,成了护城河,成了农田,成了圈着染缸的大染坊,他们丰衣足食,在太平盛世中每日里都欢声笑语。我的妻儿都离我远去,只有你陪着我。我活不动了,我买不起棺材,舍不得典当你,这房子是租来的,我不能死在这里让房东不能做生意,你就陪着我一起躺在荒郊野外吧。”   “我能动的时候,去看看他,却只看见一堆枯黄的骨头。”   夜叉问道:“那我活不动的时候,不就是一堆泛了锈的废铁吗?”   茨木道:“你和他不一样,人都会死的,你是妖怪,只要灵气充沛,可以无休止的活下去。”   这时风雪骤停,他们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冰窟之中,天空是一片墨蓝的画布。星辰离他们只有一臂之遥,时间不再流动,万物停止运转,天地间只剩下冰上两只妖怪的影子。   一切都干净至极,纯粹的灵气如同水入沙土,温和地浸入大妖的身体,茨木垂下眼睛,深沉地呼吸。夜叉似乎好转一些,跳下来慢慢追着闪光的星辰往前走。   他高兴地回头对茨木道:“这么大这么好看的星星,像开了一个天空的花一样。”   茨木面色沉静,“你过来。”   他们相距几步远时,大妖空袖下凝成结界,小妖怪脚下也生成一个,将他钉在原地。夜叉一怔:“你不愿意带我走了吗?”   “是不能带你走了。”他垂下眼,一脸倦意,“你在这里睡一觉吧,醒过来就能好好活着,再也不会感觉到惧怕了。”   所有星辰的光芒似乎都聚在了夜叉身上,一道夺目的光束从幽暗静谧的大地刺向天空,凝固的时间闪烁一下,瞬间天地亮如白昼。   他要睡在这里了,醒来时什么都不会记得,茨木不再欠他一个铃铛,这一年的时光是一个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梦,若是不幸连茨木都不记得,那就是真的没有存在过了。   夜叉没来由地惧怕起来,他不肯陷入沉睡,开始拼命挣扎。   “你在赖账!你不愿意还给我铃铛!骗子!骗子!大骗子!”他声嘶力竭地朝着茨木喊,坐倒在地崩溃大哭,幼小的身躯拼命抵抗铺天盖地的结界,片刻扭曲成一团。茨木来不及收手,只听到一声空响,如古钟轰鸣,伴着光芒层层向四方传去,片刻后万物寂静,那只倔强的小妖怪,漂亮的三股叉,碎成一地同样又漂亮的铁片。   那些铁片散得很远,映着星光闪烁,茨木看着它们,突然觉得和天上的星辰很像。   “就像开了一地的花一样。”他自言自语道。   一阵钻心的疲惫袭来,他再也站不住,周围没有别的东西可扶,他只好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前方。 第二十三章 番外二 夜叉的年少轻狂   屋子里烛光昏暗,混着急促的喘息和亲吻时发出的暧昧声响,气氛淫靡又热切,两只大妖十指相扣,两具身体贴得严丝合缝,似乎只需要轻轻摩擦就能迸出火花。   酒吞一只手在茨木胸上搓着,一只手抓着他的妖角,晃着头在他脸上点来点去,看他张着嘴喘息,潮湿红润的舌尖抵着牙齿,顿时觉得下腹一热,堵上他的唇舌放肆蹂躏。   说不出的愉悦充斥着身体,茨木将身体贴上去扭动,只想索求更多。   他们吻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分开的时候银丝牵连,酒吞托着他的头,拇指在妖角上磨砂,茨木眼睛迷蒙潮湿,嘴唇在他脸上点着,一声一声低低叫着“吾友”。   这意思不言而喻,一股血气涌上酒吞的大脑,他搂着茨木,腾出一只手去拿桌子上的膏脂。低声笑道:“不要急,马上就给你。”   正当他准备将滑湿的手指放进去时,外面突然响起惊雷般的敲门声。   浓稠的情事气氛瞬间被震得七零八落。   酒吞气急败坏地问道:“是他妈的谁?!”   外面的人也怒气冲冲,“小妖判官求见!请鬼王大人赏脸!”   酒吞披上衣服甩开大门,正准备发泄一通,判官也黑着脸,将身后的小妖怪扔到了前面。   “殿下的贵子,闯入地府,抢了鄙人的毛笔当勺子,搅坏了孟婆的汤,还打哭了黑白童子。”   “明明是黑白童子自己要和我比试的!他们两个一起敌不过我,就羞愤地哭了!”小妖怪叉着腰和判官理论,声音清脆就像炮仗一般。   “不过毕竟贵子尚且年幼,这些都还可以原谅,可是他竟然把阎魔大人的云彩吃掉了,大人出行不便,现在只能屈尊被鄙人背着。”判官常年协助阎魔批注公文,平时说话温声细语,举手投足温文尔雅,此刻也被气得双手颤抖,边说边拿淋了汤汁的毛笔一下一下地砸着地面。   判官的眼罩上还被歪歪扭扭地画着两个圆圈,酒吞一时间怒气全消,他心里偷着笑,面子上却还是严肃,他表明自己一定严加管教,三言两语地就将他打发走了。   他一走酒吞就瞪着小妖怪,这个时候茨木刚好走到,小家伙立刻瘪着嘴巴,飞身扑到他怀里,脆生生地叫了声:“父亲!”   他搂着茨木的脖子,毛茸茸的脑袋在他颈窝里蹭,软软地叫着:“父亲父亲父亲!我想死你啦!”   白发妖怪立刻化成了一滩水,他搂紧小妖怪,低头亲了亲他的发旋,轻声道:“父亲也想你呀!”   “父亲我今晚想和你一起……”   他还没说完就被拎着脖子提了出来。   “你父亲今晚很忙,不能跟你一起睡。”   小妖怪委屈地眨着眼,小手揪着茨木的头发。   茨木受不了被这么盯着,就安慰他道:“明晚,吾明晚陪着你。”   “不行,他明晚也很忙。”酒吞不耐烦道,“你别想了,他天天晚上都很忙。”   “父亲,地府的人都好可怕,我害怕呀!”   他嘴一撇,眼眶就红了。   酒吞差点没忍住在他屁股踹个几脚,刚刚还跟个小炮仗一样炸得老高,现在说哭就哭的跟真的一样,小小年纪就会逢场作戏坏他好事,长大还怎么得了?   他还没来得及沉下脸,茨木就将小家伙圈到怀里,心疼地说道:“不要怕,父亲陪着你。”   他在酒吞脸上点了一下,“吾友,委屈你了。”   酒吞也噘着嘴,委委屈屈地说:“你不陪着我,我也害怕呀!”   小妖怪搂着他的脖子,酒吞扯着他的袖子,茨木左右看看,为难地说:“那就一起睡吧。吾陪着你们。”   酒吞躺在床上,看着他跟茨木中间的夜叉,心想,再过几天一定要开始训练他,早长大,早下山。   他正想着,小妖怪伸出脚把他往床边蹬了蹬,又死死黏在茨木身上。   明天!明天就开始!   酒吞愤愤地想,谁拦都没用!   十冬腊月,风厉得像是能渗到人的骨头里,好像只要往外面一站就能冻成冰柱那样的寒冷。   小夜叉蹲着马步,浑身颤抖,脸颊通红,一下一下吸着鼻涕。   酒吞坐在一旁喝酒,时不时看他一眼,看他身形摇摇晃晃,便嘲笑道:“怎么,这就撑不住了?”   “没有!我稳得很!”小妖怪倔强地顶回去,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他站起身,背着手,一边慢慢绕着夜叉打转,一边说着:“力由心生,心要坚韧,能力只是枝杈,心力才是根基。你能有多强大,就得看你的心力有多强大。你要先有执念,才会去追求,有所守护,才会生执念。”   看看夜叉的样子,估计他也没怎么听懂,就叹了口气,说道:“好了,你过来休息一下吧。”   小妖怪冻得直哆嗦,酒吞给他灌了一碗酒,他被呛得直咳,连连吐着舌头。不出一会儿,他就晕晕乎乎的,抱着酒吞的腿断断续续地说:“心力……父王……我要长心力,我要喝酒……”   酒吞拿酒碗逗他,小妖怪伸着手,快要拿到酒碗的时候,他就往后一抽,如此几次,夜叉急得直蹦,他却哈哈大笑。   小妖怪扯着嗓子大哭起来,“我要找父亲!父亲!呜哇哇~~”   酒吞连忙用酒碗堵住他的嘴,“给你给你,不要哭了。”   他朝大殿那里看了一眼,茨木现在应该在处理事务,他一般专心,这点动静应该听不到。   他正自我安慰着,就看到白发妖怪一阵风一样往这边冲过来。   夜叉一看到他,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个劲往下砸,扑到他怀里就开始告状。   “呜……父王说我是个树杈……”他指着酒吞的酒碗,“他不给我长心力……”   小夜叉晕晕乎乎,语无伦次,茨木虽然没听懂他说的什么,但总归哭的的伤心,总结下来肯定是酒吞又欺负他。   “吾友,你干什么又欺负崽子?”   “我逗他玩儿而已。”酒吞挠了挠头发,突然又酸兮兮地说:“我叫你可从没看你跑得这么快过。”   茨木将夜叉的脸擦干净,小家伙已经昏昏欲睡,他直接把他抱在怀里慢悠悠地晃着。   酒吞一看他怀里被占了,就有些不乐意,说道:“你不能这么惯着他,要长成大妖怪,身上怎么能没有几处伤口。可现在他稍微哭一哭你就急成这样,以后总是靠你要怎么办?”   “吾友,你也知道,女儿从出生长到这般年纪,吾都没有抱过她,吾亏欠她的太多,但也不能拦着她下山闯荡,所以就总想在夜叉身上弥补。有时候心里也想不能总是这样,可还是控制不住。”   “那你就一辈子抱着他好了,也不用想着抱我。”   茨木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不乐意,忍不住笑出来。   他柔声说:“吾只陪他这十几年,但却要陪吾友一辈子。吾友想要抱着吾,只需伸一伸手就可以了。”   酒吞伸出手抱他,隔着夜叉去咬他的嘴唇,他还没来得及哼出一声舒适的呻吟,小妖怪就睁开眼哭闹起来。   明天!明天还要练!早练好!早下山!   酒吞愤愤地想,他就是哭也不行! 第二十四章 番外三 茨木的豚犬习性   夜叉养了一只宠物,是他长姐妖刀的宠物的幼崽儿,妖刀下山的时候他刚刚三岁,这只幼崽也刚刚三个月,他们是一同从一个馒头似的团子慢慢长大的。   夜叉的脸像酒吞,角像茨木,晾出去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崽子,这只幼崽长得像豚,习性像犬,饶是茨木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酒吞倒是知道他的长女经常去折腾那窝食梦貘,但是他跟女儿私下里有约定,恐怕茨木到了都不会知晓。   那只豚犬不知跟什么野兽厮混,居然揣回来一肚子的崽儿,临近生产,它焦躁不安,到处挖坑刨洞,夜叉给它喂食它都不理,小妖怪难免伤心,回去揪着茨木的头发小嘴撅得有几丈长。   茨木安慰夜叉道:“它是要给它的崽子们建一处安全的住所,犬狗类的动物都有这样的习性,不是它不愿意理你。”   夜叉依然不高兴,“可它也不是一条狗呀。”   “不,不只是狗。”酒吞突然接腔,“几乎所有山田野兽都有这习性,连你父亲都有。”   茨木一怔,窘迫道:“吾……吾哪里有这样的习性,吾友就算是绝顶聪明也不能胡言乱语。”   酒吞嘴角一勾,带着坏心思向着茨木狡黠一瞥,说道:“既然不记得了,那我就当着崽子的面再讲一次。”   无视茨木劝阻,他端起一杯酒盏悠然开口。   夜叉是个先行长血肉的崽子,如普通的胎儿一样生长,茨木的身体和品性受其影响在那段时期随之有了一些奇怪的改变,春困秋乏夏瞌睡,腰酸背疼脚抽筋,既挑嘴又忌食,连肘子都不怎么愿意啃,这些酒吞也头疼,但都还在可控范围内,暂且按下不说,但是后来他发现茨木经常背着他偷偷溜出门去。   之所以叫溜,是因为酒吞问起行踪的时候茨木总是顾言左右含糊其辞,要不就装死睡过去。酒吞当然有一万个办法把这事弄明白,于是在茨木又一次左躲右闪地离开时,他敛了妖气在后面悄悄地跟着。   茨木牵了一头驴,浑身黢黑四蹄灰白,额上还有一块秃毛,边走边尥蹶子,嘴巴突突往外打喷,走一步就要停一下,弓着身子和拉绳那头的茨木抗衡。   茨木把它连拉带托到一辆车旁死命按着头把枷板给套了上去,然后他开始架着驴子赶车,驴子钉在原地喷气,死活不愿意走,茨木比驴还倔,一跺脚下车去拉驴,硬生生在地上脱出四条长长的蹄印。   酒吞忍不住腹诽,这蠢货,还不如自己拉着车走呢。他伸长脖子一看,车斗里满满几袋子粮食,还有几块腊肉和一个腌咸菜用的大瓷缸。他不声张,看茨木拽着驴车拉拉扯扯地下了山,最后满脸是汗地钻进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又折腾一番把驴子绑好开始往窑洞里面卸货。   酒吞默不作声地跟到窑洞里面,脸色跟那只驴子一样黢黑,吓得树旁的真驴子都老老实实地站着不敢乱跳,茨木正撅着屁股一袋袋地码放粮食,忙得不可开交,酒吞的手搭到他肩膀上都没有察觉。   他突然转过身来,看着酒吞惊恐地瞪了大眼睛,半天叫不出来一个囫囵吾友。   酒吞没好气道:“你怕什么?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你怀着崽子缺吃少穿,居无定所,逼得你偷偷摸摸在外面建屋子囤粮食。”   茨木这段时间的反应虽然很慢,但这么明显的反话他总归听得出来,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低下了头,“吾友,你不要生气。”   酒吞把腌咸菜的大缸搬过来让他坐下,居高临下地抱胸望着他踱步。   “我不说你从哪儿找过来这么难看又不听话的驴子,你跟着我是吃不饱穿不暖还是怎样,要这样折腾?”   气氛冷峻,茨木偷偷往外一瞥,他那头难看又不听话的驴子也蔫了吧唧地垂着头,连蹄子都不敢刨,他也不敢抬头,小声道:“吾友,吾只是为了不备之需。说不定哪一天就……”   “就怎样?”酒吞心里莫名一紧,怒道,“原来你到了现在都还不相信我?”   话一出口两只妖怪都愣在原地,酒吞放缓脸色,矮下身子按着他的肩膀轻声道:“走,跟我回去。”   窑洞中刮进一阵寒风,莫名的不安涌动上来,冰冷的雪原在脑内一闪而过,锥心的寒冷从头蔓延到脚,他像那头驴子一样弓起身子挣脱掉了酒吞的手,倔道:“既然吾友这样说,也没有什么相不相信的了,吾不回去,还是跟以前一样留下一颗铃铛等到了日子来抱崽子吧。”   他将酒吞推到一边,又钻进车里要去抱他的腊肉。   酒吞诧异了很一小会儿,茨木在他眼前气势汹汹地穿过来穿过去,一会儿胸前抱着罐子,一会儿手里提着米面,就是不愿意转头看他一眼,酒吞看着他的样子很想笑,不仅想笑,还想要抱着他亲吻他。   他笑道:“那小刀和这个崽子你都不要?”   茨木把手里的袋子往地下一扔,“吾已经给这个崽子留了名字,他叫夜叉。”   酒吞摇头,“不,我要叫他驴蛋子。”   茨木坚决反对,“他就叫夜叉。”   酒吞道:“我的崽子我爱叫什么叫什么。要不就跟我回去,好好当这个崽子的父亲,他叫什么你定。”   茨木咬着下唇,在原地喘了半天粗气道:“那他就叫驴蛋子好了。天色不早,吾友也该回去了。”   他把酒吞推出窑洞,哐当几声封上了门板。   来日茨木又在折腾那头驴子,但是茨木力气比驴子大,脾气比驴子倔,驴子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套上橛子一步三停地拉车。茨木提溜着驴子和车满头大汗地往回走时,酒吞在旁边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看看,这驴子真是随了你的性,跟你一样都这么不听话。”酒吞背着手悠然说道,时不时摸出葫芦嘬一口酒。   茨木不说话,埋着头步子越走越快。   他拖着驴子和车子肯定甩不脱酒吞,酒吞一边慢悠悠地跟,一边感慨天色真好泉水真清景色真美,好像是以往的几百年眼睛都塞在裤腰带里今天才拿出来看到这些一直都没怎么改变过的景色一样。茨木只闭着嘴赶路,到了一条缓坡却停下来缓慢地蹲下了身子。   酒吞连忙赶过去扶住他,问道:“哪里不舒服了?”   茨木脸色苍白,“饿的。”   他囤了一窑洞的吃食,忘了装灶,细粮做不成,腊肉和咸菜都吃不下,上后山逮了几只小东西要去烤,洗剥的时候差点把隔夜的饭都给吐出来,只好饿着肚子过了一天。   酒吞恨铁不成钢,“崽子占了你的肚子又不是占了你的脑子,怎么能笨成这样?”   他把茨木扶到车上,眉头皱成二指深渊,茨木还是死命梗着脖子:“吾友,吾不回去。吾今天就能把这个灶给装上了。”   “我逼你回去了吗?”他没好气地在驴子的臀上狠狠地抽了一下,“你不回去是你的事,我愿意陪着你去住那间破烂屋子是我的事,咱俩谁也别管谁。”   驴子被酒吞架着一路小跑,一个蹶子都不敢撂,顺顺当当地回了家。茨木饿得直想吐,蔫了吧唧地在榻上坐着。酒吞装灶烧火做饭配菜一气呵成,先按着脖子往他嘴里倒了一大碗,茨木推脱到一半的手顺其自然地收了回来,拿着空碗眼巴巴地瞅着酒吞。   酒吞轻哼一声,起身出门去喂驴子。   说实话,茨木心里的那点小委屈早就烟消云散了,甚至都不记得那时候干什么要生气,他还是不愿意回去,只是因为那头驴子。   那头驴子越发听酒吞的话,茨木很不高兴,给驴子喂食的时候就说它叛徒,欺软怕硬,落井下石,驴子歪着嘴咀嚼草料,嘴巴闲着的时候就喷他。   茨木大怒,二话不说就把槽里剩下的草料全都抱了出去。   酒吞抚摸着驴子的头似笑非笑,“你跟一只驴子计较什么?”   驴子侧过头温顺地舔砥酒吞的手心,茨木更怒,因为他自己的驴子不听他的话还要喷他,还因为酒吞用抚摸他的头的样子去抚摸那只驴子。   茨木和驴子的关系彻底破裂,恩断义绝,相看两厌。他亲手解开驴子脖颈上的拉绳,悲叹道:“也算你我相识一场,好聚好散吧。”   酒吞又把驴子拴上,“你从哪儿学过来的悲秋伤月的毛病?没了它你自己去拉粮食吗?”   其实茨木不如自己去拉粮食,带上它茨木不仅要拉车,还要拉驴。酒吞看中这头驴子脊背结实肌理匀称,蒸煮烧烤都能好吃,特别是后腿上那疙瘩饱满的腱子肉,估计能卤出来一个盆那么大的肘子。   茨木很有骨气地说:“吾不需要它拉来的粮食。”   他接连吃了几天黑面,吃得面色发黑。酒吞告诫他道:“你再这么吃下去,生下来的崽子也是黑漆漆的一团,掉在炭堆里都分不出来。”   他这段时间的反应虽然有些慢,但他不傻,黑面也是小麦面,稍微像小麦的颜色而已,再怎么也不可能黑成一个碳球,他对于酒吞的话不置可否。酒吞正色道:“不管什么颜色,沉淀到深处就是黑的,这十几袋子也够了。”   即便是这样,他对于酒吞的话也是将信将疑,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噩梦。   归根结底都是酒吞的错,那晚他们相互拥着睡觉,酒吞的手突然移到他的脐下二指处来回轻抚,可惜那时他的腹部尚且平平,除了痒和热没有别的感觉,他有些不满地唤了一声吾友,酒吞却按住他轻声喝道:“不要动,驴蛋子正在长大。”   这一声如雷贯耳。茨木恍惚间看见他的崽子像一个炭球似的满地乱跑,扑通一声掉进一群浑身黢黑的驴子里面消失不见了。   来日一早他就给驴子上了好几捆新鲜的草料,驴子跟他一样有骨气,偏头不吃。   茨木的手气势汹汹地扬起来,思考片刻,还是轻飘飘地落了回去。   “你是一只好驴子。”他说道,学着酒吞的样子抚摸驴子的头,“吾第一眼就觉出你的与众不同,肉市上那么多待宰的牲畜,唯有你敢仰着头打咿,也算是有吾友的几分气魄。”   酒吞倚在门口面色冷漠,“气魄?几分?”   茨木忘了自己还在和酒吞置气,下意识有些磕巴,“大,大概有两分。”   驴子挣开他的手使劲喷他。   “四分。”他心里有些虚,补充道:“四分少一点。”   驴子被哄好了,酒吞又开始不高兴,因为他在茨木心里只能抵得上三头驴子,还少一点。为了推翻这个荒唐证论,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弄来十头驴子都无可奈何的粗粮细面和瓜果蔬菜,一连多天饭桌上的配菜都没有重样的,茨木吃得油光满面,连带头上的妖角都熠熠生辉。   但茨木还是不提回去的事,酒吞也不提,他知道茨木心底的最深处还有一个结,那是未能弥补的缝隙,落下的疤,除非完全修好,否则要永远动荡。   豚也好,犬也好,有豚犬习性的各种野兽也好,都是因为不安,才会想着后路。   夜里睡觉时酒吞喜欢将自己的胸膛紧贴茨木的后背,让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让他明白自己身后有个依靠。酒吞总是相信,如果他们能一直抱得这么紧的话,就会彼此相融,会像两棵相伴生长的树,不论枝叶散得多远,地下的根总会紧紧缠在一起,相依相守,难舍难分。   他们这一住就住过了整个冬天,来回送公文的小妖怪胳膊腿上都练出了腱子肉。这一冬天暖,年后没有下雪,眼看着地上的草都开始泛青,茨木有些怅然。   “看来这一年是不会下雪了。”   酒吞揉一揉他的头发,“你盼着雪吗。”   你没有在盼着雪——酒吞心道。   茨木道:“瑞雪兆丰年,没有雪,就没有——”   酒吞将他拥紧怀里,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不管有没有雪,春天都要来的。”   正低头吃草的驴子突然舔了舔鼻尖,仰起头欢快地啊啊大叫。茨木抬头一看,下雪了。   他头顶上那棵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树,在雪粒中轻快地抽出了芽。   “从此以后你父亲就没有豚犬习性了。”酒吞总结道。   夜叉的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靠在茨木怀里呵欠连天,最后只是轻飘飘地问道:“那只驴子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酒吞眼里望着茨木,漫不经心地答道。   几天这个问题有了答案,夜叉的豚犬下了一窝驴仔儿,黢黑,带白,额上有秃毛。   嗤,一窝驴蛋子,望着这吱哇一群,酒吞的眉头拧得比山都高。 第二十五章 番外四 长世安乐   长世安乐   (1) *特别乐趣【一】   夜叉的孕育过程漫长又奇特,在他出现在茨木腹中的头二十个月里,在形体上几乎没有一点成长,要不是偶尔的轻微动作和酒吞的注意,茨木估计早都忘了他的存在,但是该怎么说,也许是韬光养晦,他在某一天突然开始疯狂地从一个小秤砣长成了一个大西瓜,甚至不到十天,那段时间他白天长,夜里长,茨木喝碗水他都能大一圈。   茨木又不是西瓜藤,不能只趴在地上等着瓜熟蒂落,他依然活蹦乱跳。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得用手撑着才能从床上坐起来,稍微一瘫就被卡在椅子里,有时穿个裤子还得要酒吞帮忙,陪着小刀上蹿下跳更是免谈了,站久了都费劲儿。   他原本以为这个崽子能像小刀一样长熟了就噗通一声掉下来,结果却等他长到不再长了很久以后都没有该有的动静,茨木的心情开始灰败,总瘫在椅子上望着门口叹气,悲惨的像一只被酒吞囚禁在笼子里的小雀。   酒吞坐在茨木的对面饶有兴致地观察他小丘一样的腹部时不时凸起的几个包,饶是他也觉得奇妙,从无到有,从神到形,直到真的陪伴着茨木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他才确切的感受到岁月赋予的生命的重量。   他伸出一个手指在茨木的腹下脐处搔了搔,茨木怕痒往椅子里缩,崽子的小手小脚倒很欢实,追着他的手指乱蹬,酒吞玩出了兴趣,把茨木的肚皮当纸板一样乱画,茨木抗议道:“吾友,不要拿吾寻乐子。”   茨木要起身,挣扎了几下又瘫回去,有气无力地望着酒吞,“吾友,吾又卡住了。”   酒吞一笑,“出不来就不用出来了,不如一起做副画吧。”   他干脆直接扒开茨木腹部的衣物,指尖拖着妖力的色尾在浑圆的肚皮上勾勒笔画。茨木低头一看,大大小小几个圆圈,问道:“这是只乌龟吗?”   酒吞点头,“差不多,是一朵花儿。”   茨木在上面添了几笔,还画了波纹和水草,把酒吞的花硬生生改成了一只乌龟。酒吞不甘示弱,刷刷又是几笔,茨木夸道:“吾友这颗蒲公英画得颇具神韵。”   酒吞一顿,“这是棵树。猜得不对,重来。”   由于酒吞的绘画风格和胎儿欢快的动作干扰,十幅画里茨木勉勉强强能猜得对一副,小刀从外面撒欢回来也加入了酒吞阵营,她的线条比酒吞的还要诡异,酒吞找到一丝安慰,毫不客气地嘲笑了他的女儿一番。   茨木有些怕痒,酒吞和小刀的手指引得他身体颤抖,胎动很欢快惹得他有些难受,但他总没有阻止他们,只是哆哆嗦嗦地笑,脸上多日的阴霾一走而光。   (2) *特别乐趣【二】   源博雅用了不少时间才接受茨木花口瓷瓶一样的形象,紧接着就开始好奇他的各方各面,比如——“你这样跟个鸭子似的走路,不累吗?”   茨木身心俱疲不想理他,直到被问的烦了才说:“你去在自己腰上揣个西瓜试试,吾保证你也这么走路。”   源博雅说:“恕我理解不了,冬天里我可找不来西瓜。”   茨木内里妖息紊乱,形体腰胯酸软,在椅子里卧成一摊软泥,喝口水都得皱着眉头停下来歇一歇。源博雅叹道:“真可怜。”   茨木立刻打起精神,“你懂什么?一时半会儿就好了,而且还会有很多方便和乐趣。”   他调整一下姿势,把茶杯放在自己的腹顶,“你看看,吾可以把茶杯放在这么方便的地方。棋盘也可以。”   还没等源博雅开口,他腹中的崽子欢快一脚把茶杯给踹了下去,茨木抱着肚子缓了半天,苍白着脸道:“偶尔,偶尔才会这样。”   隔间专心阅卷的酒吞突然冲进来熟练地镇压下茨木腹中焦躁的胎动,茨木将头靠在他的胸口,神情渐趋平和。   源博雅在一旁瞪着大眼嗑食瓜果,“哦哟,这么一看乐趣确实挺多。”   “出去,关门。”酒吞双目怒瞪道。   (3)*男女之别   小刀极早开悟,在她成长的混沌期,茨木暂离大江山,酒吞对她的影响最大。   混沌期又称为开智期,分化期,小孩子在各方面都成长得极快。酒吞不刻意教她东西,也不喜欢拘束着她,放任她满山乱跑,最后长成一匹脱缰的野马,夏天光着屁股在湖里摸鱼,春天骑着食梦貘在草地里撒欢,冬天架着镰鼬顺着山脊滑雪,一个山头的小妖怪见她都两股战战,屁滚尿流。   不仅性情大长,她还喜欢有样学样。   酒吞坐在树下,小妖怪也吧唧一声坐在树下。酒吞在树下喝酒,她也弄个小酒盏蹭着喝酒。酒吞看月亮,她也——赏月的深意她还看不出,多半瘫在她父亲的腿上睡觉。   酒吞微醺时眯起眼睛光着上身靠在树上,她也眯起眼睛光着身子靠在树上。   姑获鸟上山时小刀正光着膀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扯小呼噜,她大怒,立刻从旁边扯了一块大叶子把小妖怪裹了起来。等她清醒,姑获鸟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你不能跟你父亲学这个,男女之间是有差别的,这样不成体统。”   小刀回去问酒吞什么叫男女之间有差别。酒吞掀开手边一张空纸勾勒出一个人形,边画边对他的女儿解释:“从形体上,男人要比女人少一根——”他在人体两根火柴腿中间描粗一条短线,“这个。”   “女人则要比男人多出一个——”他又在短线上方勾一个小圈,“这个。”   “性情上就太复杂了,你长大了才能懂。”   “哦……”小刀云里雾里,“那为什么我不能跟父亲一样?”   酒吞顿了一下,“也不是不能不一样。你生来就是大妖怪,超脱了形体就能在肉身上随心所欲。越是微小的事物分别越是明确,因为能力太小,要生存下去只能分工负责能做到的一部分,越强大反而越接近于中庸,到达了一定境界性别就不再有意义,两者的对比只有强弱之分,不过一般还是要遵循最自然的状态,活在哪里,就遵守哪里的规则。这个世界的规则判定你和我不一样,而不是你不能和我一样。”   酒吞的话她听到一半就睡着了,只记住“不是不能不一样”的这句,再被姑获鸟逮住只穿了盖住屁股的衣服满地乱跑的时候就把酒吞的说辞乱七八糟地陈述一遍,最后振振有词道:“不是不能不一样,我父亲能怎么样,我就能怎么样!”   她这个爹算是废了,姑获鸟愤怒地拎着小妖怪闯进鬼王殿时,酒吞也光着膀子斜卧在桌上喝酒,她怒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大一小都是这幅德行,成何体统?”   “妖怪要什么体统。”酒吞三只手指抓着酒盏,一脸漫不经心。   “茨木恐怕不会这么想。”她沉着脸拉小妖怪走了。   酒吞猛然从桌上直起腰来,一脸凝重。确实,茨木说过了最近要回来。他放下酒盏,看着小妖怪裹着大叶子的背影拧起眉头。   几个月后,严装肃裹的酒吞带着同样包成一团的小妖怪坐在树下乘凉。   他们安静地互相瞪了一会儿眼,小刀仰头对酒吞说:“父亲,我想喝酒。”   酒吞一口回绝:“你年纪尚小不能酗酒,饭桌上的一杯已经够了。”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小刀舒展一下身体,脸皱成一团,想要把身上的衣服扯掉。酒吞按住她的手,正色道:“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懂得羞耻,成何体统?”   于是一大一小挺直背脊端正地在树下坐着。   不远处隐匿在阴影里的茨木终于放心离开了。   酒吞看着那道白色走远,伸手把衣服一敞,转身从树后摸出一大坛子酒仰脖子灌了几口,低头一看小刀眼巴巴地看着,毫不吝啬地给女儿到了满满一大碗,等他们横七竖八地在地上躺了一片时,酒吞对小刀说道:“能屈能伸,才能在这些规则里游刃有余,这就叫随机应变,你得记着。”   小刀看着酒吞的头已经变成了两个,直着眼睛点点头,把酒碗举高,“还……还要一碗……”   酒吞于是又给她满上一碗,“这一碗是我额外给的,喝了以后就要保证这事儿不能被你父亲知道,你也得记着。”   他义正言辞和女儿碰杯,“这才叫真性情。”   说完他仰头痛饮,殊不知此时茨木就站在他的身后。   (4)*血脉相承   源博雅曾用古书上的论调和茨木对侃,“少成天性习以为常,你看看你的两个小崽子,酒吞浪荡,你也惯着,那个小的到了现在都还整天光着屁股乱跑。”   茨木大怒,“胡言乱语!那叫做不羁,吾友血脉里就流有的东西,怎么能怪吾友浪荡?”   话音未落酒吞带着两个小的走了过来,上衣一概没有,裤子参差不齐,大的脸色微醺走路东倒西歪,小的直接瘫倒被拎在手里。小刀晃到茨木跟前骄傲地端起已经洒的差不多的一碗酒,醉醺醺地说:“父亲,看!”接着一仰头把酒倒进自己的口中噗通一声跌倒在茨木怀里不省人事了。   “哎哟,这还真是不羁啊。”源博雅很适时地接话。   茨木叹道:“吾以往也不是没有矫正过他们,可是吾友的血脉太过强大……”他转头一看酒吞就坐在旁边,又郑重其事地补充:“吾这是在夸奖吾友。”   一开始酒吞是不信的,血脉融合出来的小孩子都不受妖力影响,没有执念也没有杂质,刚出生都是一张白纸,怎么能因为后天才能形成的品性问题把这事儿赖到他身上?可惜茨木是一根筋,还笨,他又懒得去跟他说清楚,就一路默认,没成想耳边风被吹得多了,居然也不由自主地被茨木给带进了沟里,但他是鬼王,一向什么都想得通,别的都抛开,其实单说他的血脉强大,也算是在夸他。   他的血脉归根结底的就是泄在茨木身体里的阳精,血脉强大,拐个弯也能说是他在床上强大,再拐个弯就是他的家伙很强大,一想开酒吞就浑身舒畅,这赞扬虽然低俗,但就是受用。   他隔着两个崽子把茨木的嘴唇嘬得滋滋直响,意气风发地源博雅和晴明说:“对,就是这样,老子的血脉就是强大。”   “哦。”对面两个冷漠道。   (5)*慈父多败儿【一】   茨木特别护犊子,都护出了名头,不光丹波山头的妖怪们知道,连荒川地府京都的老朋友们都有耳闻。   最早是晴明带着一大家子去蹭饭,源博雅看着茨木把汤一勺一勺地往怀里已经快有半人高的夜叉嘴里送,疑惑道:“我早上还看见他满地乱跑,怎么现在突然就缺胳膊断腿儿了?”   茨木说:“他当然会自己吃饭,只是喜欢吾这样喂他。”   酒足饭饱,夜叉往茨木身上一瘫,嘴里说:“父亲,我要睡觉了,快夸我。”   源博雅腹诽,这怎么还要夸着才能睡觉?吃饱了就睡有什么可夸的?   茨木深吸一口气摆开架势滔滔不绝地夸奖起来。   源博雅看着茨木,不禁有些肃然起敬。   不多时酒吞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风尘,瞥见茨木怀里粘球一样的夜叉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噗通一声坐下,对茨木说:“我要喝酒。”   晴明把桌下的酒坛提上来往酒吞那边稍微一推。酒吞的两条长胳膊很自然地垂在身侧当装饰品,扭头看着茨木。茨木让旁边的小妖怪把夜叉抱回去睡觉,娴熟地把倒满酒的酒盏举到酒吞唇边喂他喝了下去。看着晴明有些诧异的神色,源博雅在他耳边小声说:“你看着吧,不仅要喂酒喂饭,完了还要夸呢!”   话音未落,茨木就夸起酒吞来,神色之泰然,言语之真诚,连源博雅都不得不叹服。   他由衷地对茨木说道:“以前我总是笑话你一根筋委实是我的错,实在想不到这一根筋能这么粗实坚硬,我真心佩服你。”   “吾就宽宏大量地认为你这是在真心夸我。”茨木面无表情道。   源博雅在山上呆了一段时间,见识到茨木护犊子的程度,简直能用残忍来形容,一老一小都被他惯得缺胳膊少腿儿,酒吞最为尤其。   那天茨木正和源博雅下棋,子儿已经被吃得所剩无几,正垂死挣扎,源博雅兴奋得凳子上仿佛有个钉一样上蹿下跳,突然不知从哪儿传过来一阵铃声,茨木站起身就把棋盘掀了往殿里跑,源博雅怒气冲冲地跟进去时,他正抱着酒吞的头一边夸他一边哄他睡觉。   “可拉倒吧!他都一千多岁了还要人哄着才能睡觉?”源博雅大怒,那可是他第一次有赢面的棋局,“这么耍赖也太欺负人了吧?”   茨木说:“他当然能自己睡觉,他就是喜欢吾这样哄着。”   源博雅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那再怎么说你也不能这么惯着他们。”   茨木一拍桌子,“这是什么话,吾不惯着他们难道惯着你吗?”   “你就是惯着我那盘棋你也赢不了。”   话题又被扯到了棋局上,等摆好棋子时,剑拔弩张的一人一妖奇迹般的和乐融融起来。   晴明对一旁的神乐说:“你看,所以我永远都不用担心他们会真的发生冲突。”   大概是因为其实大脑构造都是一样的,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吧。神乐想。   (6)*慈父多败儿【二】   “你都不知道,茨木把他那个小崽子给惯的呀,大的下山了就不说了,那个小的到现在还不会自己吃饭。”源博雅边说边把晴明的手书递给鬼使黑,叹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惯得太不成样子了。”   鬼使黑回去跟鬼使白扯闲话:“弟弟,我给你说个有意思的,大江山头鬼王的小崽子跟黑白童子一样大了,还连饭都不会吃。”   黑白童子听到立刻去孟婆那里嘻嘻哈哈地奚落了夜叉一番,孟婆忍俊不禁,转头把这个当谈资转告给了判官。   “鬼王家的小崽子到现在还没有断奶呀!”   判官这只妖怪一向不喜欢跟风多言,流言于是止于此处,可是机缘巧合,有一天阎魔太过无聊,判官就毫无保留地把夜叉的事当成取悦阎魔的谈资贡献了出去,阎魔听罢笑得云朵乱颤。   阎魔告诉青行灯:“这个故事可十分有趣,茨木宠崽子宠得现在都不给他断奶。”   青行灯在自己的故事里写到:丹波山头的大妖之子,四肢健全却没有用,脾胃利爽却不能食,空长形体却不长心智,实为还未曾断奶的幼婴啊。   十几年后夜叉去北原游历,听闻他的来迅,刚刚在北原站稳脚跟的小鹿男慌忙准备了好几桶新鲜的兽奶和一个巨大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