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称:最强复活进行中 作者:一树莲 简介:【段评已开,欢迎留言,陪伴黑泥精日常成长中】 【防盗比例60%】 作为五条家唯一认证“六眼专用替死鬼”,凪夜一从出生开始,身上就背上了一条无可逆转的束缚—— 即为,当代六眼生死攸关时,运用己身术式【置换】与其交换寿命,搏取咒术界未来最强一次足以逆转绝境的起死回生。 而五条家向他父母许诺的,是巨额的钱财,以及凪夜一在五条家无时限的安乐生活。 简而言之——他是被父母卖给五条家的。 凪夜一对此毫无意见,影子一样被五条家养了十几年,提出的唯一一个愿望是想出去上学。 好消息是,在那里他第一次接触到了自己替死的对象,一个性格恶劣的白毛男同学;坏消息是,他在毕业之前就死了。 更坏的消息是,他死了以后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自己的替死对象。最坏的消息是,没过多少年,对方也下来了。 凪夜一:瞳孔地震.jpg 他用力揍了笑嘻嘻的白毛一拳,同意一座奇怪建筑的绑定,头也不回地踏上了积攒愿力复活六眼的征途。 【王剑高悬】 吠舞罗脆得像纸板的某干部,从街上捡回一位当街撞上歹徒的刀、意图轻生的少年。 以为是哪家走丢的小孩,没想到是个抑郁系黑泥精。十束花了不少时间捂化他的心防,立下一直陪伴在一起的决定,转头就被射杀在天台上。 他不曾看见,坐在自己旁边的少年身体僵得像石雕。 从初次见面到少年跪在他尸体旁边,似乎只在眨眼之间。从死亡节点开始回溯,到凪夜一为他挡下那颗终结命运的子弹,又用了多少天……? 【魔幻横滨】 港口Mafia某绷带浪费装置听从麻烦上司的命令,从江边废弃大楼的深处为组织拐回来一位杀人不眨眼的稀有人才。 人才对他的异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一次又一次把他从死亡边缘捞回来,深夜埋伏在废弃集装箱后的黑暗里,不怕死地出声问道: “太宰君……要来摸一摸这只方块吗?” 那一刻太宰想他死,却从未预料到过自己会有带上一束花为他扫墓的一天。 “新年好,夜一。”他蹲在墓前轻声道,“今年也没来梦里看我呢。” 【束缚之日】 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职业替死鬼凪夜一,拥有了一次“旁观”人生的可能。 他回到了自己的死亡当日,见到了行色匆匆、前来替他殓尸的六眼神子,以及未来很多年后,他从未见过的高专教师。 那一年仅剩的两位同期靠在栏杆上聊天,家入叼着烟,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向远方,忽然问道:“啊。才想起来,上学那会儿你是不是喜欢凪来着?” 眼罩拢去六眼中沉浮的情绪,只留下一个有点无奈的笑。 “人都入土那么多年才想起这件事,是不是有点太迟钝了?” “嘛,不过我也是啦。” 凪夜一趴在五条身边的栏杆上,微风拂动纤白的长发,一双碧瞳中早已蓄满泪水。 阅读须知: 1.1v1HE,cp某白毛六眼,双向救赎。主角究极执念批,没他活不下去。 2.丧病系主角,白毛妹妹头,本质是毒舌吐槽系,黑泥有。 3.OOC有,私设有。文案以外世界待定,cp中期开始大量出场,前期偶尔冒头。 4.复健期xp之作,没有文笔全是热情x 内容标签:综漫情有独钟天作之合文野咒回 主角视角凪夜一互动某高专白毛配角吠舞罗干部,绷带精 一句话简介:黑泥精成长手册 立意:珍视拥有的一切 第1章 凪夜一在雪中行走。 深冬时节,镇目町每天都在下这样的大雪。 模糊的、灰白的天幕,天幕之上抖落下来银白的细雪。视野范围之内都是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单调颜色,银白的、死寂的,毫无声息。 街上有很多穿得厚厚的人,接连不断地从凪夜一身边路过。 在少年的眼中,他们都是没有特征的灰色影子,并不足以分走他的视线。 凪夜一在找东西。 一个对他很重要、绝对不能丢失的东西。 他们之间有一道连结,凪夜一能感应到它所在的位置,一条他人看不见的金线从他脚下蔓延,线的尽头就是他今天的目的地。 然而,这个目的地正在不断移动。为此,凪夜一差不多已经绕着镇目町走了一圈,眼看着目标即将离开镇目町,他呼吸微滞,急切地加快脚步。 即使在这样的雪天,出行的人也有很多。 凪夜一的脚步很快,同时努力避开路边的行人。即便如此,他的举动还是吸引了不少人惊诧的目光,余光里一位穿着精致的中年妇女正捂着嘴看向他的方向,而旁边她的丈夫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终端,似乎要拨通什么电话。 凪夜一的目光微凝。 然而就是这一刻的分心,让他迎头撞上了一个人——是个穿得单薄、身材也很单薄的青年。 两人相撞,巨大的冲击力让凪夜一倒退三步,险些向后栽进雪地里。 对面的人也没比他好多少,怀里的纸袋都险些没抱稳,发出一声痛呼。不过他很快发现快要摔倒的凪夜一,立刻稳住身形,伸手向前拉了一把:“小心——诶?” 入手的温度冷得像冰,让他愣了一下。 青年低下头,这才看清楚撞到自己的是什么人。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穿着一身单薄的病号服,裸露在外的脖颈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有着和安娜一样柔软的发色,一双色泽奇异的冰绿眼睛,脸色白得像纸。 他也没穿鞋,在这样冰冷的雪地里跑了许久,双脚冻得发青,本人对此却仿佛无知无觉,双眼微微垂着,神色很空。 十束多多良心里咯噔一下,抱着纸袋弯腰问道:“你是哪个医院跑出来的孩子?还记得父母的电话吗?不穿鞋出来走脚会冻伤的……” 凪夜一的思绪微微一滞,抬头看了一眼拉住自己的人。 ……不是影子,是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青年。 脸孔清秀,一双褐色的眼瞳,神色很温和。虽然穿得单薄,手掌却是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病服渗过来,有点像是幻觉。 少年的视线移向他抱着的纸袋边缘,伸手接住一颗从里头滚出来的橘子。 他将橘子放回纸袋里,埋头道了歉,从青年手中挣脱出来,循着感应继续往目的地走。 几步过后,他飞速奔跑起来,飞掠的雪花连带着陌生青年的呼喊声一并被他撂到身后。 身体理应很冷,但他没有特别的感觉。脖子上是之前被人抢劫时划伤的伤口,放着不管的话不会好也不会恶化,只要他想很快就能愈合。在这样的雪天奔跑不是明智的举动,但在肺部被冷气浸伤之前,他可以自主停止呼吸。 他的身体很奇怪,有时不太像是人类。 所以,不穿鞋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十束多多良回过神,一只手匆忙地从口袋里掏出终端,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是我。八田,你现在有空吗?” 目标越来越近了。 在距离镇目町主街相当远的地方,一条堆积着不少废弃楼房的小巷。金线一路蔓延至小巷的深处,凪夜一在巷口停下脚步,看见里面一片涌动的黑暗。 ……就在里面! 这个认知让他一直高高悬起的心猛地落了下去。脑海中紧绷的弦一松,他立刻感到手脚有些无力,晕头转向地扶着墙喘了口气,等待晕眩感过去之后,这才抬脚往巷内走去。 巷子不大,深处连着另一条废弃街道,他要找的人坐在一只废弃箱子上面,正随意地往嘴里塞什么东西,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摆弄终端。 凪夜一靠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这个流里流气地家伙立刻将终端塞回身上,警惕的目光扫向周围——看见来的是谁之后,又立刻放下戒备,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 “啧……哪来的小鬼?快滚远点,别来碍眼。” 凪夜一站在箱子下面不远的地方,抬起头,视线锁定了混混脖子上挂着的挂坠。 那条挂坠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相反,它的外表十分古怪。一条黑线穿着一枚形似骰子的六面体,只是通身铁灰色,排列的点数被替换成了几只线条简单的眼睛,麻木冰冷地朝向世界。 眼睛的瞳仁是蓝色的。那是碎冰一样清透的罕见色泽,点缀在方块灰白枯槁的眼眶里头,像是死灰被撕开一条裂缝,露出底下无边际、纯粹的天空。 看着它的时候,凪夜一能感受到一股恍惚的、铺天盖地的怀念。 “我来拿回我的东西。”他轻飘飘地开口道,“能把它还给我吗?” “哈?”混混夸张地拉长声音,“你想说老子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你的?” 他的态度十分恶劣,像一只被入侵领地的臭虫,只会对来人摆出毫无威胁性的凶恶嘴脸。 这种嘴脸凪夜一已经看过很多次,对此毫无感觉。他恹恹地垂下目光,深感自己与他对话是在浪费时间。 “狱门疆。”他道,“把它还给我。” 混混显然没听明白凪夜一要什么,但不妨碍他觉得这个臭小鬼目中无人的态度让他火大。他啐了一口,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扔,从箱子顶上跳下来,手指捏得咔咔作响。 “没听懂。你小子来找打的是吧?正好——”他走近两步,看见凪夜一的长相时,忽然咧开了嘴角。 在漆黑巷子里头,他的双眼仿佛漫出了瘆人的红光。 “喂喂……”他神经质地念叨着,“长了一副有钱人家的长相啊……” 他说了什么话,凪夜一一个字都懒得听。他的目光追着小小的方块走来走去,很快,混混发现了他的意图,将挂坠从脖子上扯下来晃了两下,笑嘻嘻道:“想要这个是吧?过来啊,过来拿。” 凪夜一迈开脚步。 他仿佛没看到混混脸上的狞笑、和他身后弹出的小刀,踩着一地坑坑洼洼的垃圾屑,面无表情地向前伸出手。在快要摸到挂坠的时候,混混身后忽然闪过一道尖锐的寒光! 凪夜一不躲不避,猛地向前探身,将狱门疆从混混手里拽了回来。折叠小刀已经贴近了他的侧腰,少年微微侧过脸,冰冷的双瞳之中拉出一条诡谲的剪影。 永别了。 他在心里默念道。 然而,预想中血肉横飞的场景没有出现,比小刀更快的是一只手——它抓住凪夜一的后领向后一拉,少年踉跄两步,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头顶的人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他扬声招呼道:“八田!” “在这——呢!” 一个影子混杂着滚轮滑动的声音飞快地从身旁划过去,紧接着,凪夜一被蒙住了眼睛。 耳边接连响起了棍状物体挥舞的声音、骨骼错位的脆响、混混凄惨的嚎叫、重物倒地的闷声,一切重归平静。 八田干脆利落地将棒球棍往肩膀上一搭,扬起眉毛嘁了一声:“真是弱得要命。十束哥,我们……这个白头发小鬼是谁啊?!!” 十束多多良笑眯眯地道:“我们的营救对象啊。” 他松开手,露出凌乱白发底下一双冰绿色的奇异眼瞳。凪夜一骤然被人从危险面前拉走,一时没回过神,神情有些空白。 八田美咲打量了他两眼,十分耿直地吐槽:“怎么感觉不太聪明……十束哥,你认识他?” 十束多多良露出微笑,双眼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不认识。刚刚看见他一个人在街上跑,有点担心,就跟上来了。” 八田抱怨道:“十束哥你真是的……” 他把双手搭在棒球棒上,弯腰看向凪夜一,用很不客气的语气问道:“所以……你是哪家的小鬼?啧……妹妹头,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他很快偏移了问话的初衷,视线挪到少年病号服胸口,睁大眼睛辨认上面的字,“东京都立广井病院……东京?!穿这一身从东京跑到这儿??” 十束也有些意外。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少年,想了想,问了一个柔和一些的问题。 “你还好吗?脚疼不疼?” 凪夜一的思绪微微一滞,感官移向早已没有知觉的双脚。他的状态还停留在一分钟前直面刀刃的时候,因为避开了预想中鲜血飞溅的场景,心中感到些许古怪的陌生。 不疼的——他想这么回答,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刚才被衣领勒了一下,脖子上的伤口裂开,说不了话了。而且,从刚才开始,他就感觉很困。 身为赤之氏族的一员,即使在这样的冬天,十束多多良的体温也并不低。 这个怀抱神似一团安宁的火焰,一刻不停地环绕着他。会随着温暖一起来的往往只有困意,凪夜一靠着十束多多良的胸膛,侧脸抵着青年的臂弯,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一个发现他不对劲的是八田,他眼疾手快地伸手托了一下凪夜一的脸。 “没礼貌的小鬼……”他嘟囔完这一句,眼神往凪夜一脖子上一瞟,声调立刻转换为惊恐和震惊:“十束哥!!他脖子上有血啊!!!” 第2章 脖子有点痛。 这是凪夜一醒来以后的第一个想法。 第二个想法迅速被他付诸于行动,少年伸手在胸口摸了摸,摸到一只熟悉的方块,将攥在手心,紧绷的肩膀顿时松弛下去。 他有点费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风格陌生的天花板。和医院一成不变的白色不同,这块天花板相当潦草,密密匝匝的红砖挤在一起,角落还能看见一些不知用途的管道。 但不得不说,风格非常鲜明。 这是哪? 他用迟钝的脑袋思考了一会,没能得出结果。从记忆中回想显然不可取,他的过去空白一片,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已经是万幸了。 凪夜一躺了一会,撑着身体坐起来,用手指按了按脖颈,感到一阵麻木的钝痛。 和最开始被划伤时的剧痛不同,现在这种程度,显然已经愈合不少了。少年的手绕到颈后,手指拨开整齐的发尾,摸索一阵,打开绷带结,一圈一圈将脖子上的绷带拆开。 拆到一半,他忽然有所察觉,转头往边上看了一眼,动作顿住了。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位戴着帽子的橙毛站在门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行为。 “别、别拆啊!你想死吗!!” 他毛毛躁躁地恐吓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往外跑,门缝里飘进来他惊恐的叫声:“十束哥!!那个小鬼在拆绷带啊!!!” 很快,楼梯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虚掩着的门再次被人推开了。出现在首位的是把他从刀口前拉走的纤细青年,身后跟了一位年长些的金发男性,橙毛被挤在最后头,旁边一位体型巨大的连帽衫正扒着他的肩膀往门内张望。 等众人挤进房间铺开了,凪夜一才看清他们的全貌。 “这个不能拆。拆掉的话,脖子上的伤就好不了了。”那位长着亚麻色头发的青年用哄小孩似的语调说完这句,坐到床边,拎起绷带尾巴将它一圈一圈又绕了回去。 凪夜一没有阻止他的行为。 迟疑片刻后,他微微仰起头,对青年关怀的举动展现出了相当的顺从。 “很听话啊。”和八田挤在沙发上的镰本力夫挠了挠下巴,“这真的是会往人刀子上撞还不理人的问题……嗷!” 话还没说完,八田照着他的肩膀来了一拳:“这种时候不要说话啊混蛋!” 镰本力夫闭嘴了,默默地揉肩膀。 草薙出云好笑地看了他俩一眼,随后将视线转回床上的凪夜一身上。 十束多多良复原绷带的行为已经快要完成,期间那位少年一直一言不发地仰着脸,细碎的白发随着动作扫过眼尾,整个人显出一种异样的……安静。 是错觉吗? 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被一堆陌生人围着,就算再怎么稳重,应该也会有些不安吧。 还有,他脖子上的伤口,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虽然口子不深,但位置很致命,要是下刀的人力气再重一些…… 他纷乱的思绪停了一秒。因为他忽然发现,那孩子在看他。 凪夜一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眼睫与发色相同,眼瞳是很轻盈的浅翠色,背光之时,像是被藏在朦胧冰层之中的湖泊。这片湖泊倒映出的影子都很模糊,被它注视时,草薙莫名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他习惯性地想去摸烟盒,还没摸到,忽然听见床上的孩子出声道:“谢谢。” 他的音色十分奇特,说话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冷雨钻进衣领的恶寒感。因为脖子伤口的缘故声音有些沙哑,但胜在咬字清晰,辨认出内容并不难。 十束多多良给绷带打了个结,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不用谢。绷带要等到换药的时候才能解开,知道吗?” 凪夜一轻轻点了一下头。他的视线向下移,忽然发现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趴了个头发雪白的小姑娘,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十束多多良注意到他们的目光,眼眸弯弯地介绍道:“这是安娜。我叫十束多多良,那边站着的哥哥是草薙出云,沙发上坐着的是八田,胖胖的那个是镰本力夫。嘛,除了安娜以外,都叫哥哥就可以啦。” 他的语气纯良无害,凪夜一点了点头,又有点想去按脖子上的伤口。 ……昏迷之前不是这样的。我希望它愈合吗? 也有可能。十束……多多良这样的人,不能给他看那种伤口吧,会恶心很久的。 他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十束多多良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转头递给草薙一个眼神,稳重的金发青年会意,手臂一伸,拎着沙发上两个人的衣领出去了。 门被关上,房间里顿时清净了不少。 “不用害怕,吠舞罗里很安全,没有人能伤害你。”十束多多良的声音很温和,“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他进行了例行询问,凪夜一简略回答了一些。虽然已经尽量省略隐瞒,结果听起来仍然十分糟糕——名字,记得。年龄,模糊。家,很远。父母,不明。身上的伤源于抢劫,为了找东西一路到了镇目町。 十束多多良的表情发生了些许变化,白头发的小姑娘默不作声地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孩子的体温不低,力道也不重,手背上像是覆了一片温暖的羽毛。 凪夜一低下头,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自己被当成易碎物品照料了。这种感觉有点古怪,又有点刺人。 名字、年龄、家、父母。没有这些东西,人也能活下去的吧? 但他没有将手收回来,明智地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十束……多多良先生。你有什么愿望吗?” 少年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团薄雾,没什么生气。 十束微微一愣:“愿望?” “是的,愿望。”凪夜一道,“直接告诉我就好。你救了我,这是我必须偿付的报酬。” 回答他问题的是十束状态外的目光。 青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床边的安娜,忽然没忍住似的,扑哧一下笑出声。 “啊……抱歉抱歉。”他很快将不合时宜的笑意憋回去,伸手揉了揉凪夜一的头发,褐色的双瞳中闪烁着温柔澄净的光泽。“我救你可不是为了什么报酬啊。至于愿望……嘛,一时间也想不出来。想要感谢我的话,等伤好了再说,可以吗?” 凪夜一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辨认出其中毫无杂质的善意,有些困惑地收回了目光。 他低声回答道:“好。” 先攒着吧。 很快,十束叮嘱他好好休息,带着安娜出去了。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心事,名为草薙的青年就站在门外等他,两人交谈的声音随着脚步一路远去。 凪夜一捕捉到“留下来”、“请求”几个零星的字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十束临走前关了灯,房间内有些昏暗。凪夜一垂着眼帘,眼睫洒下的阴影在少年瞳中割开一片阴郁沉默的冷光。他盯着自己刚才被安娜按住的手背出了会神,很快将目光移向透着朦胧雪色的窗户。 入夜的时候,他从那扇窗户逃走了。 被暖气烘得热乎乎的木制地板上,凪夜一划开指尖留了张“字条”,从吠舞罗二楼一跃而下后,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横飞的风雪里。 * “不见了?” 草薙夹在手里的烟顿了一下,惊诧的目光望向站在楼梯口的小姑娘。 安娜的表情有点茫然,手指轻轻捻着洋装繁复的裙边:“不见了……窗户是打开的。” “跳窗逃走?”八田把拳头捏得咔咔响,“那个臭小鬼……就他那个身体状态,是想出去找死吗?吠舞罗又没人吃了他!” 说话间,草薙已经亲自上楼确认了情况,愁云惨淡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失算了。”他道,“还以为是个省心的小鬼头。” 八田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 “会自己往刀上撞的小鬼怎么可能省心啊草薙哥。”他随意转了转手里的滑板,咕哝道,“不过,他自己想走,就算拖再久我们也拦不住吧。十束哥呢?” 草薙抓了一把头发:“去买东西了,还没回来呢。” 八田转滑板的手停下了。他和草薙出云面面相觑一会,楼梯闷闷地响了几下,安娜被一只大手拎开了。 站在楼梯口的人变成了周防尊。 昨晚喝了点酒,今天一觉睡到天黑,起来的时候头疼是必然的——赤之王拧着眉头,维持着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问道:“买什么东西?” 安娜伸出一只手,娴熟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生活用品。”她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夜一的。” 周防尊沉默地回想了好一会,没想起这人是谁,脑仁反而因为思考隐隐作痛。 “谁啊?” 第3章 凪夜一盘腿坐在高楼的天台上,身边缠绕着一片稀薄的雾气。 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一直持续的大雪在今天终于停了,云层散开、天上洒下没什么温度的阳光,算得上是严冬里难得的好天气。因此出行的人数变多,凪夜一不想挤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头,索性上了天台。 “说来也是呢。”雾气极其怪异、像是从卡壳磁带里传出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人类这种光是靠近就会衍生出一堆麻烦的,还是躲着走比较好吧?” 凪夜一注视着下方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轻轻“嗯”了一声。 可以的话,他不太想受到他人的帮助。 接受帮助、触发规则,意味着他要接受一个未知的要求。普通的愿望还好,可大部分人类许下的愿望,都是不普通、甚至十分棘手的,为了完成这些愿望,他需要付出巨量的精力与时间。 他去过不少世界,也完成过不少这类的请求。摸索到现在,找到的最便捷、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离人类远点。 毕竟他无法抵抗身上存在的莫名其妙的规则,就像他至今不知道这个应该算是他异能的东西为什么会讲话,声音还那么难听。 他在心里考虑很失礼的事情,雾气浑然不觉,学着他的样子长出透明的手脚坐在天台边上,问道:“接下来怎么办?白银之王也打不开狱门疆,这个世界没有其他人能打开了吧。” 凪夜一:“……好像是这样。” 三天前,从吠舞罗逃出去的那个晚上,他潜入了白银之王的飞艇——天国号。 来到这个世界两个月有余,凪夜一四处搜集信息,从中迅速摸清了世界另一面的构造。 一块石板,七个王。最初之王白银发现了那块石板,藉由石板获得不死不灭的【不变】之力,而后石板选出其余六王——在总结出这条信息的瞬间,凪夜一就将目光锁定在了这位源初之王身上。 源初之王,一切因果的起源,理当拥有优于一切的力量。 若这样的王都无法解开狱门疆的封印,那这个世界应当没有其他王能解开了。 “不过,白银不是说了么?”雾气的双手撑在身后,“让你去找其他王试试。嘛……虽然也不能抱太大希望就是了。” 凪夜一凝望人群的动作顿了一顿。 雾气也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他,问道:“确保万一问一句,你还记得还有哪些王吗?” “……记不得。” “不是特意去调查过了吗!王、石板、氏族之类的!明明是脑子好用的类型不要舍不得用啊!信息要好好记在脑子里啊!!” 凪夜一不愿面对地移开了目光。半晌,他道:“动脑子很累啊。” “嘛,你没有干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雾气叹了口气,“接下来怎么办?去下一个世界吗?” 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凪夜一难得打起了精神。他坐直身体,左顾右盼了一下,从高挂的太阳看到陌生的天台,再到下方遥远的人流。 ——遥远。 脑海中浮起这两个字时,少年慢慢眨了一下眼睛,瞳中浮现一丝亮光。 是的,遥远。 他现在坐在很高的建筑的楼顶,建筑外层装嵌着特质玻璃,正清晰刻印外界的一切景色。今天天气晴朗,凪夜一往下看的时候,能看见玻璃边缘散射出来的流光溢彩的阳光。 他喃喃道:“这个位置……很合适啊。” 从这里跳下去的话,会很像鸟吧?在四面八方的玻璃镜子中、自在飞翔的白鸟。 凪夜一握住胸前挂着的狱门疆,将身体向前倾了一点,估测从这里到地面的距离,柔白的发丝在高空温和的风流*中轻轻飘动。 雾气诧异道:“诶?在这里?就现在?” 凪夜一站起来,笃定道:“就现在。” 雾气跟着抬头看他:“你不等十束了吗?他还没有许愿吧?” 凪夜一攥紧狱门疆,掌心挤压着方块一团死肉般的诡异触感。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等了两天……他没有来找我。” 临走之前,他曾在房间的地板上留了字——那是特意留给十束的,能最便捷找到他的方式。 “对方没有许愿的想法,那我走掉也可以吧?” “心急的家伙。规则里【死了以后能去往下一个世界】这一条是让你安安稳稳活到寿终正寝,不是让你做这种事的好吗!”雾气吐槽完这句,把拟态的手脚收了回去,化成一片轻柔的白雾,以保护的姿态重新缠绕到凪夜一身边,“不过你想逃的话,那就逃吧。顺便一提对面是医院诶,你要不要换个地方跳?” “没关系的。”凪夜一苍翠的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摔死以后,不到一秒就会消失,不会有人发现。” “我的意思是明天会有‘xx医院疑似苛待病患致其跳楼’这种新闻啊混蛋夜一!!!” 它的呼喊声被急风迅速抛在身后,少年踏出天台,一跃而下。 * 医院走廊吸烟区,周防尊背对着窗户靠着墙,叼着烟盯着天花板出神。草薙在他身边打电话,手中夹着的烟已经燃掉一截。 烟灰掉下来的时候,走廊那头的门被打开,又关上了。 十束多多良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远远打招呼:“King,草薙哥!” “噢,出来了?”草薙挂了电话,顺手把指尖的火星掐掉,也冲着他招了招手。“怎么样,千岁的伤?” 十束的眉毛耷拉着,一副很无奈的神情。 “还好不是很重。”他摊了摊手,“脸上有擦伤,还有就是右手骨折了,要养几个月。接下来的几次吧内大扫除,草薙哥要给他放假了哦。” 草薙笑骂一声:“嘛……玩弄女人感情的家伙,是该长长教训。” 十束多多良弯起眼睛。 “安啦,安啦。这次受了伤,他估计要安分好久了。”他望向草薙,“草薙哥,刚刚的电话……” 草薙把终端屏幕翻给他看。 “完全没进展,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三人之中长相最可靠的金发青年说道,“没准已经跑远了吧?穿着病号服还能从东京跑到镇目町来的,应该也不太用人操心。” “小鬼一个。” 周防尊叼着烟含含糊糊地评价道。 “King说得对!再怎么厉害,也只有十三四岁的年龄,如果在上学的话还只是初中生呢。”十束忧心忡忡地道,“而且不知道怎么想的,他好像很喜欢往危险的地方跑,真的很让人操心啊。” 周防尊说:“从你脸上看到这种表情,真是少见。” 十束意外道:“诶?是吗?” “毕竟你这个没责任心的散漫家伙,忽然有一天带个小鬼回来什么的,有点吓人啊。”草薙说,“不过,你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小鬼是不是太关注了?” 十束闻言,露出一个八颗牙的标准笑容:“啊,这个啊。人的一生中偶尔不是会有那种时刻吗?像本能一样的东西。” 草薙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哪种时刻?” “看见一个人的时候,自然而然明白了自己该做的事。”十束用轻柔上扬的语调说道,“我第一次见到King的时候,就有这种想法:‘我要一生都追随这个人’之类的。看见夜一君的时候,总觉得不能让他再这么在外头跑下去,所以把他带回来了。” “这算哪门子本能啊。”草薙毫不客气地照着他的肩膀来了一下,“与其想这个,还不如想想找回来以后的事情。养一个普通的孩子要考虑的事堆起来比山还高……不要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啊!” 十束“哎呦”了一声,揉了揉肩膀。 “嘛,总会有办法的。”他的话题拐了个弯,“不过,我总觉得夜一君是个很好的孩子呢,听话又能干的那种小大人……King也这么觉得吧?” 周防尊的眉头皱起,一双金瞳困惑地垂下来,盯了真情实意的十束一会,他才道:“你,不适合养孩子。” 十束:“诶?” 草薙抓了一把头发,为吠舞罗的未来感到了深深的担忧。 “尊和那孩子,根本没见过面啊……” 十束笑着说了声“抱歉”,也走到草薙边上靠着窗晒太阳。这段交谈之后,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只一起等还在病房里头的八田和镰本出来。 走廊的窗户开着,处于侧方的住院楼内很安静。微风吹拂青年略长的头发,虽然温度依然冷得刺人,但对于赤之氏族的盟臣来说,确实刚刚好、有些凉快的温度。 夜一君现在在做什么呢? 身上应该没带钱吧。有没有吃饭呢? 他心中想着,转过身试图把半开的窗户拉大些。 草薙不知道在处理谁的讯息,一直低头看终端;周防尊靠着墙,看上去快要睡着了。十束多多良将手放到窗框上,不经意间一抬眼,在这个难得的好晴天看见了足以让他血液凝结的一幕—— “King!!!!” ——与凪夜一的第二次见面,比起第一次的恐怖程度呈指数级爆炸增长。 第4章 失重,下坠,玻璃,阳光。 在半空中的时候,呼啸的风会卷走耳边所有的噪音,习惯以后,反而会觉得世界宁静无比。 四面八方都是玻璃似的的大楼,天幕在其中拉出令人目眩神迷的重重倒影。失重感爬满全身,身体交由重力控制,整个过程中需要他做的,仅仅是迈出天台的那一步而已。 相比于从前各种离奇的死法,这次没准是最简单、也是凪夜一最喜欢的一个。 毕竟,在跌落至地面的短暂数秒之间,他还有心情想想下个世界有什么。 人,各种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组织。藏在正常表壳里头危机四伏的世界,拼凑线索找到其中最有可能解开狱门疆封印的人,用尽一切方法和手段请对方出手,然后……失败。 他毫无波澜地凝视急速拉近的地面。 失败这种事,他已经习以为常了。毕竟他其实连里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不忽视掉什么的话,很难继续下去的吧。 习以为常了……吗? 凪夜一转动干涸的眼球,从空中看见几颗一闪而逝的、像是火星一样的东西。 在他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之前,雾刃已经飞了出去。 一团剧烈到恐怖的火光倏地在极近距离内爆开,成型的瞬间被雾刃打得支离破碎,凪夜一有所察觉,在半空中转过身,未被乱发遮掩的眼瞳之中映出一片炸开的巨大焰光。 他微微睁大眼睛,喃喃自语道:“烟花……” 这个词脱口而出的瞬间就被狂风绞散,少年在狂风之中伸出手,想要抓一片为他送行的“烟花”带走。 他自身就在这片烟火里,一颗火星落进手掌里头,剩下的受到了牵引似的沿着他的袖口一路蔓延,炽热的温度包裹住全身。 随后,一阵被灼烧的剧烈疼痛席卷了他。凪夜一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落地,紧紧蜷缩成一团。 他身上还穿着几天前的病服,白发凌乱地散在地面,脸死死地埋在臂弯里。裸露在外的手腕脚腕纤细苍白,每一寸皮肤上都燃烧着赤红的火焰,正一点一点钻进少年的身体。 雾气骂骂咧咧地给这股陌生的力量挪位,凪夜一意识模糊地蜷缩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猛地将他捞了起来,耳边响起曾听到过一次的、属于草薙出云的京都腔。 “没事吧?有没有哪摔到了?” 草薙很快把他全身上下的情况检查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 “没什么大问题。十束,你……” 另一个人将他接了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熟悉的怀抱。一只手按在他的脑后,另一只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柔和的节律连同心脏略有些急促的跳动声,轻轻敲击着凪夜一的耳膜。 他艰难地撑开眼皮,视野中扫过青年一截亚麻色的发尾。 “这是King的火焰,别怕。”十束柔软的声线与几天前没有分毫差别,“最开始可能会有点疼,但很快就能暖和起来了。” 是十束。来找他许愿了吗? “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比第一次还要吓人啊。如果不是King在边上的话……”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道,“这种时候果然就会想,‘如果有力量就好了’呢。” 不是。是来救他的。 周身难以忍受的疼痛慢慢褪去,随着青年柔缓的安抚转化成一种陌生的温度。很快,这些温度流向左手的手腕内部,轻微刺痛过后,彻底消失不见。 苍白的皮肤、青色的血管之上,浮现一枚赤红的印记。 草薙翻看了一下印记的情况,检查完后将他的手放下,叹了口气。 “我说,尊啊。力量是不是用得太多了?这孩子才十四岁不到,这么烧会烧出问题吧?” “没问题。” 这小子是权外者。 凪夜一愣愣的挪动视线,从发丝的缝隙里头看到一个陌生的红发男人。对方就站在他的脚边,长了一张煞气四溢的脸,气场像是一只懒散的狮子。一双沉默的金瞳微微垂着,正向他投来视线。 随着这道低沉懒散的声音一起来的,是八田遥远的怒吼:“混蛋!!谁把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推下来的?!那种高度会死人啊!!” 周防尊:“没死。” ……没死成。 死亡是一件简单的事,但这是第一次,凪夜一被人从死亡面前拽回来。火焰来源于这个人,从救助行为成立的那一刻开始,规则的另一头就写上了他的名字。 周防尊。 凪夜一垂下眼帘。 没走成,还欠债了。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接下来走流程吧。下次再脱离世界,用什么方式好?服毒吗?毒性不可逆,没法被阻止,但过程又长又痛。如果可以的话—— “累了吧?” 忽然,他听见十束多多良问道。 乱成一团的思绪被打断,凪夜一愣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他缩在十束的怀里,白发柔顺地垂在颊边,刘海略长,在眼前洒下一片安静的阴影。片刻后,在近乎本能的冷淡反应冒出来以前,他略显迟疑地点了点头。 “累了就好好休息。”草薙摸了摸凪夜一的头,心情有点复杂。 他的一只手上举着终端,上方一闪而逝的监控影像被十束用角度刻意挡去了大半——无人的天台之上,白发少年跃下的影像定格在空中。 凪夜一是自己跳下去的。 知道这个真相的仅有在场三人,先不论另外两个人怎么想,草薙已经有点想摸烟盒了。 权外者,拥有能一击把尊的火焰打散的极端能力,与同样极端的自毁倾向。最重要的是,他的年龄还很小,身上找不出几两肉,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 安娜刚来吠舞罗的时候也是这样。苍白瘦弱,僵硬木讷,对外界反应迟钝。 这种相似点让草薙心头自然而然浮现某些不好的联想:看情况,这孩子多半是个黑户。是和安娜一样被囚禁起来非法研究的吗?他自己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了?之前他脖子上的那道伤口…… 他强行停下联想,转头看向马路对面,“镰本,担架还没到吗?” “来了,来了!” “睡吧。”十束多多良轻轻拍了拍他,“睡醒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凪夜一醒来的时候,上方横七竖八探着几颗脑袋。他努力辨认了一下,除了十束多多良和镰本力夫,其他的他好像一个都不认识。 见他睁开眼睛,几人的表情都惊了一下。十束多多良神态自若:“早上好啊夜一。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睡一会?” 身体有段时间没动了,有点僵。凪夜一尝试修复身体,听见十束的问题,摇了一下头。 镰本力夫看了看时间,一脸纠结地道:“十束哥,现在已经是下午了。让他起来吃个饭比较好吧……不对,他能吃饭吗?” 镰本的旁边站着个长得很骚包的青年,脸被打得很惨,一只手上打着石膏,惨兮兮地吊在胸前。 他用仅剩能活动的一只手挠了挠头:“能的吧?不过比起这个,你好啊新人。”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虽然魅力值因为脸上的伤大打折扣,“千岁洋。乐意的话叫我千岁哥就可以,新人。” 新人……? 凪夜一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抬起左手看了看,果然在手腕正中间找到一枚印记。 一股陌生的力量在体内流动,骨头缝里都带着难以适应的温度。但,只是难以适应,并非难以忍受,相反,这股力量服顺无比,比有自我意识的雾气要听话得多。 他在记忆里翻找这枚印记相关的信息,花了点力气想起来几个关键词:第三王权者,赤之氏族,盟臣的印记。 他睁大眼睛,视线锁着自己的手腕,喃喃道:“盟臣……” ……变成别人的盟臣了。 “果然知道呢。”十束没有问太多,而是伸手摸了摸凪夜一的头,声音中带着天然使人镇定的力量,“这是King救你的时候打下的印记,当时情况太紧急了,不得不这样做。不过,最终还是要问问你本人的意愿。” “凪夜一君,你愿意加入吠舞罗吗?” 【吠舞罗】,第三王权者周防尊麾下的组织。能力是操控火焰,整体风格与秩序背道而驰,推崇极致的暴力与自由。 普遍意义上,盟臣就是那种吧?凪夜一想。 对王的命令唯命是从,为了王的意愿舍弃生命……之类的。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神情中缠着一点挥之不去的阴郁。这是不太讨喜的特征,却根本影响不了十束多多良的认知——像是雾气一样。他只用轻轻将它挥散,就能看见雾气底下蜷缩着的灵魂。 凪夜一坐得很端正,双手交叠着摆在被子上。他低头凝视着自己苍白的手背,问了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 “王,需要我做什么?” 十束多多良愣了一下。他褐色的双瞳盯着凪夜一,也问了一个问题:“夜一能为王做什么呢?” 恰巧这时草薙回来了,看见病房里头乌泱泱挤着一大票人,额角爆起一根青筋,手臂一抬,把他们都轰了出去:“理解你们想见新人的心情,但是不要挤在病房里面。自己干自己的事去!” 千岁洋也在行列之中,他扒着门把手喊冤:“草薙哥,这也是我的病房啊!” 回应他的是一张递到面前的出院单,还有一张购物清单。可靠的成年男性单手撑着门,比了个“再见”的手势。 “你可以出院了——还有,要是闲的话,都去帮我跑一趟商场。” 病房里顿时清净不少。他满意地关上门,提着一袋东西转身,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病床上传来让他警铃狂作的问题发言:“很多。绑架、暗杀、清理组织的叛徒、处理麻烦的敌人……我可以保证,他们都会死得很惨。” 如果说在三天以前,少年的发言一定没有丝毫可信度。偏偏是在今天,已经发现他是个权外者的情况下,有些话就不得不信了。 正是因为不得不信,背后展现的黑暗一角才更让人心惊。 草薙听见了十束的问题,想过会听到不太好的答案,但没想到会是这种程度:“以前经常有人叫你做这样的事吗?” 当然。甚至在更多时候,为了抓住目标的软肋,有些事情必须主动去做。 想要在本质极恶的世界暗面中达成目的,这些都是逃不开的必修课。而草薙出云露出这样的表情,是证明这边的情况还没有那么严峻吗? 他短暂地走了一下神,忘记回答草薙的问题。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出现了十束的脸。 “要学会这些,一定吃了很多我想象不到的苦……很了不起啊,夜一。但是——” “但是,吠舞罗没有这样的任务,尊也不会对你下这样的命令。”草薙走到病床边上,安抚性地拍了一下凪夜一的脑袋,“借用那些家伙的话,吠舞罗是‘像家一样’的地方。在家里,只用考虑怎么玩就好了。” “偶尔也让我当一下成熟大人啊,草薙哥。”十束半真半假地抱怨,很快将注意力挪回白发少年身上,笑眯眯地道:“不过,事实就像他说的那样。而且现在,还有一项更伟大、更困难的事情要交给夜一君去做。” 凪夜一条件反射地绷紧精神。 “……什么事?” 一只冒着热气的粥碗被递到眼前,十束为它配上了隆重的出场音效。 “当当~那就是——把这碗小豆粥吃光!” 凪夜一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用极其恐怖的表情盯着那晚小豆粥,仿佛那不是一碗热粥,而是能致人于死地的炸.弹。 雾气忽然在他脑海出声道:“接啊,愣着干嘛。你不是饿了吗?” 凪夜一在心里问道:“我可以接吗?” “为什么不能?”雾气摆出一副年长大叔的口吻说教他,“这是爱,爱和关心。不尝一口吗?” 凪夜一说:“可我们只见过一面。” “那又怎么了?”雾气无所谓道,“要是下毒了正好,能直接去下个世界了。” “但是,要是没下毒的话……” “那就留下来吧。” “……留下来?” “留下来,留在这里休息。”雾气的语调猛地沉了下去,“一条终点遥不可及的路,你还想以这种状态跑多久?” 啪嗒。 一滴水珠掉进碗里。 “……?” 凪夜一抬手擦了一下脸,在手背上找到一小块透明的水渍。仅此一滴的眼泪落得突如其来,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十束已经飞快地把小豆粥端开,从外套兜里掏出手帕:“抱歉,抱歉!不喜欢小豆是吗?没关系……那南瓜喜不喜欢?蔬菜呢?” 草薙叹了口气。他张开手臂,三人的头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略显拥挤的拥抱。 第5章 不出意外的,凪夜一住院了。 医生给他的诊断是严重营养不良,而他自检下来的原因,是无节制的世界跳跃带来的严重反噬。 比起虚弱的外在,更大的问题是对法则的抵抗能力。虽然修复损伤之类的基本功能还在,但在这样下去,面临被法则撕碎的结局也不远了。和雾气说的一样,他必须停下来休息了。 凪夜一已经很久没休息过了,不是在找人就是在找人的路上。 对他来说,最能称之为休息的时候是一切难题都被抹除、等待目标前来的路上;最平静、平静到连疲劳感都离他远去的时候,是又一次失败,坐在原地挑选自己死法的瞬间。 对于死亡,凪夜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按照他的活法,大多数时候死去和活着其实根本没什么两样。如果有人站在他面前说要取走他的性命,他一定连连点头,欣然同意——不过,那要在解开狱门疆的封印之后。 少年捏着这颗骰子大小的六面体,对准天空,像玻璃珠似的转了转。 狱门疆一转,上面的眼睛也跟着转。灰白眼眶中璨璨的蓝色汇成一条模糊的线,有那么一瞬,倏地焕发出人眼一般鲜活的色彩。 凪夜一的心脏重重一跳,狱门疆从他僵硬的手指中掉下来,重新挂回胸口。 他呆愣地坐了好一会,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少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撑着窗沿大声叫道:“雾气!!” 雾气一副醉汉睡觉被打扰的语气:“哎。又怎么了?” 凪夜一说:“我要走。” 雾气好像傻眼了,好半天才问道:“你要去哪?……不对,走什么走!这这才几天?你给我坐下!” 凪夜一被雾气按回轮椅上。他刚刚做完检查,向护士小姐承诺可以自己回病房,刚走出检查区,轮椅的方向一转,拐向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我得走了……已经够久了。”他的神情有些焦躁,指尖神经质地扣紧轮椅扶手的缝隙,“他还在等我,我……” “连里面是什么都不知道,随随便便就开始用‘他’称呼了吗?”雾气往他发热的脑子上泼冷水,“好好待着。你答应过十束的,要乖乖地待在医院。” 凪夜一坐了回去,身体在走廊的寒风里微微发颤。 雾气提起了一个名字,令少年的注意力稍稍转移,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一道纤细的身影。 而后是对方总是挂在脸上的微笑、安定无拘的声线,每次听十束说话时,心中挥之不去的焦躁与郁气都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不见。 “十束……”他重复了一遍,自言自语道,“他今天什么时候来?” 雾气打了个哈欠:“那你要失望了。今天是八田来。” 凪夜一顿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十束昨天告诉他今天有事来不了,会让八田过来看他。 少年唇角微抿,转动轮椅离开了这个角落。他的病房在八楼,离电梯还有一段距离,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截,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后,他的轮椅被人一把拽住了。 滚轮回退的瞬间,凪夜一眼底划过一道尖锐的冷意。受他意志影响,周身浮现稀薄的雾气,并隐隐有凝成雾刃的征兆——在看到是谁拽停他的轮椅时,这份遵从本能竖起的尖刺僵在半空,尚未成型的恶意戛然而止。 八田站在他身后,被他恐怖的表情吓了一跳,暂时没想起来发火,而是干巴巴地道歉:“抱、抱歉,我以为你听见我叫你了……” 很快,他的歉意拐了个大弯,变成了恼羞成怒:“……话说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刚刚我可是去你病房扑了个空又跑出来找了你好半天啊!生病了就好好待在病房里头,没事不准出来乱跑啊你这个臭小鬼!真让人操心!” 他语气很不客气,边大声说教边推着轮椅走,动静之大吸引了不少陌生人的注意,随后都被八田神情凶恶地挨个瞪了回去。 凪夜一低声道:“抱歉。” 八田剩下的说教顿时卡回嗓子里。 他好像没想到凪夜一会这么坦率地道歉,差点咬到舌头,好半天才别别扭扭地道:“算、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一路进了电梯。八田盯着少年一头很顺的白毛,忽然问道:“说起来,你是不记得路吗?” 凪夜一道:“记得。” “哈?”八田一脸不爽,“既然记得路干嘛摆出一副不知道该往哪走的表情啊!” 凪夜一:“我没……” “嘛,也没关系。” 他的解释刚开了个头就被八田打断了,攥着轮椅扶手的手掌微微一紧。背后没心眼的特攻队长丝毫没有打断人说话的自觉,一脚蹬开病房虚掩着的门,拿出‘成年人的度量’,开口为小小的事件画句号:“总之回来了就行,下次记得不要乱跑。你自己能站起来吗?要不要扶?” 一只手递到面前。 八田对同伴一直没什么脾气,发过的牢骚转头就忘,遇事也不会真的发火,底线宽容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作吠舞罗同伴爱最猛烈之人。 凪夜一搭上了他的手。手掌不大,温度偏高,像是一团干燥的火焰。 他上了床,安安静静地盖上被子躺好。八田正在摆放自己今天探病带来的东西,手上不空嘴也没闲着:“你吃饭了没?” 凪夜一盯着医院一成不变的天花板,冷绿的眼瞳中沉着一片死寂的倒影。听见八田的询问,他轻轻“嗯”了一声。 “啊?”八田不可置信地转过头,“那我带的午饭……算了我自己吃也行。” 他把手里相当有个人风格的探病餐品摆上桌子,一边很有兴趣地问道:“我从草薙哥那里听说,你是权外者,和安娜一样。刚才的雾气是你的能力吗?要怎么用?” 躺下来以后,凪夜一就不怎么想说话。但他还是回答道:“放出来就可以。” “还挺便捷。”他评价道,“就是看着挺弱的。嘛,不过你也不需要能打,尊哥草薙哥还有吠舞罗的那些家伙会保护你的。” “说起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直没问你。草薙哥也没有要问的意思……”他回过头,语气变得很危险。“你是被哪个混蛋推下去的?” 他的瞳色与十束的瞳色相似,盯着人看的时候却会泛出截然不同的凶光。 凪夜一沉默地移开视线,决定撒一个善意的小谎:“已经解决掉了。” 托他的音色与惯用语气的福,这句话听起来轻飘飘的,有点奇异的漠然。 八田见过他往人刀上撞的“壮举”,明白他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好茬,几乎立刻就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凑过来重重地薅了一把他的脑袋:“哈!可以啊你这家伙,很能干嘛!出院以后要不要跟着我学啊?” 他朝自己比了个大拇指,然而凪夜一被压在枕头里抬不起头,什么都没看见。 少年的头发被揉得很散,凌乱地散在苍白的枕套上,像是一抔细细的雪。八田按下去那一下是什么样,过了好几分钟就还是那样。 凪夜一没爬起来,晕头转向地倒在床上,满脑子盘旋着一个疑问:我们很熟吗?这是在干什么?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头。 这是八田第一次来探病,按照十束的指示,他要在病房里待一个下午,陪凪夜一说话。 起初他对十束提出激烈的抗议,被草薙按头镇压后不得不答应下来——为了打发时间,他带上了一堆充当消遣的东西,其中就有游戏机。结果到地方以后发现凪夜一竟然是个挺听话的小鬼,打发时间的活动中自然而然带上了他一份。 在忍受了近半个小时的音波骚扰后,凪夜一被八田拉起来打游戏。 他手里握着陌生得好像从来都没碰过的游戏机,看了一眼旁边摆好架势的八田,意识到了一件事:得学。 学习意味着要动脑子,而除非必要情况下,凪夜一根本不想动脑。 他盯着游戏启动的界面,纤白睫毛之下,冰绿的眼瞳中泛起几分阴郁的冷色。 好麻烦。好吵…… 真的好吵。 要不赶出去吧?虽然耳膜受伤了也能自己修复,但再怎么说这个音量也超限了。 “马上开始了啊。好好跟在我后面!” 凪夜一沉默地点下按键。 没走两步,被红圈锁定,暴死了。 “哈——?!”八田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嘲笑,“你是没打过游戏吗?你家里不让你玩?嘁,凑过来点,我教你!” 虽然说着是让他凑过去点,但实际情况是八田一把把他的手拽了过去。 凪夜一被他潦草又饱含激情的教学摧残了一会,游戏机的使用权重新回到他手上。八田朝他的肩膀拍出鼓励的一掌:“嘛,你学会怎么逃命就行。剩下的交给我就……喂!” 见凪夜一被他一巴掌拍了个趔趄,他脸色大变,一把把人捞回来:“你真是弱得可以……出院以后要好好吃饭啊!” 凪夜一感觉有点头晕,有可能是累的。明明只是普通的活动,甚至没有移动的需求,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比杀人还累。 旁边八田的体温高得像个火炉,隔着小半米都觉得热。不如说,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感觉到过冷了,一团温和的温度始终环绕着他,尽职尽责地为他抵挡冬日凛冽的寒风。 他点按着游戏机的按键,上手了一会,飞快熟悉起来。 Boss在前头飞,耳边是八田抑扬顿挫的教学:“往左边躲!好——拉过来……看招!——可恶,被躲开了……再来!喂凪,别往那边跑啊!” 凪夜一又绕了回来。他操纵的角色使用盾和短剑,架起盾以后双手短暂地离开了操作键,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有点恍惚。 以前我也和谁做过这种事吗? 少年的双瞳失焦,短暂地走了一会神。恰巧屏幕上角色的护盾技能结束,八田残血的角色打出来Boss的红血大招,短暂的读条结束后,两人暴毙,屏幕上闪出Gameover的字样。 ……啊,结束了。 在八田的怒吼声响起来之前,上涌的困意先击倒了他。 凪夜一手中的游戏机落地,身体往旁边一倒,靠着八田的肩膀滑了下去。 八田:“可恶!!!——诶?” 他发现了肩膀上多出来的重量,被忽然失去意识的凪夜一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检查了一番才发现是睡着了,费解地皱起眉头。 “太弱了,真是的。” 口中这样抱怨着,他手脚麻利地把人搬运到床上摆好,盖好被子,抱着自己的滑板出门了。 到医院楼下的时候,他接到了十束的电话,终端那头传来青年的问候:“辛苦了八田酱。夜一今天怎么样?” 八田在阶梯面前站定,抱着滑板看看天,回想了一下这一个下午的经历。随后,他露出了一个自信满满的笑:“放心吧十束哥!他一下午都开心得不行啊!” 第6章 入院的第十二天,窗外又下起了雪。 日期滑向深冬,越往后晴天越来越少,凪夜一象征性地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坐在窗前看雪。 平常习以为常的生活节奏猛地被拉缓时,人通常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煎熬。凪夜一用了昼夜颠倒的混乱一周来渡过这种煎熬,从前几天开始,他已经能够做到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想了。 “凪君,这样坐着不冷吗?” 身后传来护士小姐关怀的询问。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开口回答,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十束多多良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呀~虽然这个回答有点奇怪,但这个温度对我们来说想感觉到冷还是有点困难呢。” 护士听见声音转过头,顿时对他口中的“我们”有了数。 ——最近这伙打扮得奇奇怪怪的社会闲散人士经常出入医院,看行为作风总感觉不像什么好人。 染着一头很不正经的金发,身上挂着叮叮当当怪里怪气的铁片铁链,抽烟——虽然会自己进吸烟区,喝酒——试图把酒带进医院被抓包。 人多的时候会在病房里头大声吵闹,还有个矮个子,每次来的时候都堂而皇之地在医院大门前头玩滑板,速度太快吓到不少行人,反而会对提出抗议的人摆出恐吓的表情……总之从头到脚一副无良混混的风气,让人很难生出好感。 偏偏这样一群人里头,似乎有凪夜一的监护人。再加上这孩子的入院原因是重度营养不良,眼前这群人的情况就更让人头疼。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这样视而不见,深吸一口气,努力摆出说教的姿态:“小孩子是很怕冷的,跟大人的情况不一样。你们怎么穿都没关系,但是请顾及一下凪君的身——” 镰本:“啊?!” 护士被吓得一缩,刚刚积攒起来的勇气烟消云散。 “镰本。”一只手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摆出这种表情啦。” 金发胖子脸上凶恶的表情奇迹般地收了起来。拍人的是位纤细的青年,长了一张清秀的脸孔,脸上总是挂着弧度很有亲和力的笑。 “抱歉,这家伙不是故意的。”他善意地解释,“夜一确实不太怕冷……” “哟凪!快起来!我们来接你出院了!” “在窗户前头发什么呆啊你!走了!” 十束还正在解释,身后两三个家伙已经越过他往病房里走了。几人的嗓门都挺大,热情四射——这段时间他想方设法地带不同的人过来探病,现在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吠舞罗的家伙有些时候是有点难以接触,不过,不论是冷脸还是排斥的态度,永远不会是他们留给同伴的东西。 发现这群人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好,护士小姐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点。 不过,更令她惊讶的是凪夜一的反应——他在门被推开的瞬间就回过头,冰绿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锁定门口的这些身影。听见说要走,点了点头,立刻弯下腰去穿鞋。 凪夜一是个沉默、甚至有点冷漠的孩子。 接触过他的护士都知道,这孩子安静懂分寸、从不给人造成麻烦,相对的对外界反应很淡,其实并不好相处。只是年龄和苍白的外表很好地削弱了这一点,让他的冷淡一转为令人怜爱的安静,变得情有可原起来。 “去哪儿?”凪夜一问道。 十束朝他眨了一下左眼:“还用得着问吗——当然是回吠舞罗啦。” 因为住在医院并没有让他的身体情况好转,草薙一挥手,决定还是把人接回来。再鉴于十束是个无拘无束不靠谱的家伙,凪夜一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吃住都在吠舞罗内。 时隔十多天再次走上街道,凪夜一的心情有点恍惚。 半个月之前,他为了找回狱门疆,在路上撞到了十束。半个月以后,他的一只手被十束牵着,和他一起往曾经逃出过一次的地方走。 一起来接他的几个家伙出了医院门陆陆续续说有事离开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身边也在飘雪。身边路过的人仍然像影子,仍然单调,但不再散发出从前那样令人窒息的空无感。 “多多良。”他忽然出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这个称呼是两人一起抽纸条抽出来的,因为十束觉得“十束多多良先生”这个称呼实在是太奇怪了。八田最开始还因为凪夜一直呼十束名字这件事闹过点别扭,自己被叫过一次名字以后臭着脸夺门而去,隔天直接老实了。 十束冷不丁听见这么个问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诶?什么?” 凪夜一埋着头走路,从十束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雪蓬蓬的头顶、和一小片冷白色的侧脸。 “我身上。”凪夜一盯着积雪的路面,声音很轻。“有什么是你想要拿走的?” 这是个突兀的、尖锐又刺人的问题,很容易衍生出很多不妙的发展。凪夜一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十束只花了一秒不到的时间,就理解了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善意是要有支撑的。他浸泡在善意里,起码要知道代价是什么。 “没有哦。”他有点惊奇地道,“夜一是在不安吗?” 没有哦。 凪夜一学着他的语气在心底回答道。 不安的来源只会是脱轨的事态和来源不明的危险。多多良很弱,雾气一刀就能解决,所以不会产生不安。只有不解。 “嘛,一般来说,是会有这种想法呢。为了某些[利益]去帮助别人什么的。”十束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不过在我看来,对人好不需要理由什么的吧?只是因为想做所以那么做了,很简单的事啦。” 凪夜一的心脏重重一跳。他的手指痉挛了一下,飞速地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对方能吓死人的话上面移开,生硬地转移话题:“之前问多多良的事情。想好了吗?” 十束还是没反应过来:“诶?什么??” 凪夜一停住脚步,抬抬起头,眼中盛装着十束多多良浅浅的倒影。 “愿望。” 十束多多良也停下脚步。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一定要许吗?”看见凪夜一疑惑的目光,他舒展眉头笑了一下,“没什么。心愿是很沉重的东西吧?夜一提到它的时候表情不太好,总感觉你其实很讨厌这个呢。” 凪夜一又产生了一种夺路而逃的冲动。但他的手被十束拉着,想逃也逃不了,只能低下头,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抓住胸前挂着的狱门疆。 “那是我的【规则】。等价交换,我得到了某样东西,就要有对等的付出。” 十束眨了一下眼睛,在他面前蹲下来,手指轻轻戳了戳凪夜一的手背。 “交换……那你得到的东西,是这个挂坠吗?”他语气温和地问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急匆匆的,似乎就是为了把它抢回来呢。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吧?能给我看一看吗?” 霎时间,一股猛烈的寒意顺着凪夜一周身走了一圈。 十束多多良伸到面前的那只手如同破损磁带放出的影像一般扭曲起来,变成几张漆黑阴森的脸庞。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不要给他……不能给他!你忘了曾经的教训了吗?!说到底人都是一个样,天性卑劣贪婪又恶毒,你还想再跳进海里捞一次是不是?! 另一个声音恹恹地说:好孩子游戏差不多也玩够了吧……该走了。非要试出来不好的东西才肯死心吗? 凪夜一浑身僵硬地伸出手,把颈上的挂坠取下来,放进十束多多良摊平的掌心。 有着亚麻色中长发的青年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枚外型诡异的物品,被惊了一下:“呜哇……这个手感……” 【捏起来有点奇怪啊。】 “这些眼睛是怎么做的?颜色很好看啊,像真的一样。每面都有,是骰子吗?” 【眼睛的颜色有点意思。不要摆出这种紧张的神情嘛……对了,你不是让我许个愿吗?这个我挺喜欢的,给我怎么样?】 第一个发现狱门疆的人,借着许愿的机会,把它从自己手里抢走了。 其实许愿的人对它根本不感兴趣,但因为它对自己很重要,所以在对方那里也有了价值——能轻而易举看到自己捡来的小玩具崩溃的价值。 后来凪夜一杀了他,从一地血淋淋的残肢里头捡回了这枚方块。 “不过,果然我还是有一点好奇。‘对等的付出’是指什么?你得到了这个挂坠,就必须要接受许愿的规则吗?” 【您……您不是神吗?既然是神,那什么都能做到对吧?!能救救我女儿吗……求求您,求求您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它对你的重要性一定超乎想象。愿望这个东西,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背负的啊。” 【救不了……救不了!!你算什么神啊?!你把我的女儿害死了……恶魔!!我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你凭什么还能悠哉游哉地活着?!你……你——!!】 第二个发现狱门疆的人,捧着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来找他,希望他能把她救活。 但死人是救不活的,原本跪着请求他的人夺走了放在神社供台上醒灵的狱门疆,将它扔进了海里。 凪夜一跳下海,在冰冷的海中漂了两天,找回来以后举着它看了一会,顺着一道迎头打来的海浪,沉进了海底。 “既然避免不了,那我也来许个愿吧。”十束把挂坠的绳子牵起来,狱门疆上数只蓝色的眼睛在雪中闪着浅浅的光泽。下一秒,它被好好地挂回了凪夜一脖子上——在少年骤然瞪大的眼瞳之中,十束煞有介事地合拢手掌,闭上眼睛,一副对着生日蛋糕许愿的样子。 他说:“我的愿望是,夜一的身体能赶快好起来。” 说完这句,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试探性地问道:“……应该可以吧?” 第7章 离开医院以后,两人并没有直接回吠舞罗。十束带着他在外头四处闲逛,夜色落下时接了个电话,轻快地对凪夜一眨了下眼睛:“把这块大福吃完就走吧,到回去的时间了。” 坐在他对面的凪夜一点了点头。 咖啡店暖黄的灯光洒在少年身上,将他脸上时常透出的冷色融化了一些。 他身上穿的不再是医院的病号服,而是十束提前买好送过去的一套常服——衬衫长裤加一件米色的针织外套,发尾顺着低头的动作扫过领口,风格正常得令人意外。 瓷盘里还剩下最后一块大福,看颜色似乎是很甜的种类,咬进口中却尝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因为味觉时灵时不灵,凪夜一对进食一向没什么激情。 他很快将这块大福解决掉,擦拭干净嘴角,从座椅上站起来。十束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捞进怀里,拉着凪夜一的手往外走。 “夜一的吃相很好诶。”他推开门,咖啡店门上的铃铛在扑面而来的寒气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家里是管得比较严的那种吗?” “……不知道。”凪夜一说。 十束“啊”了一声。他弯起眼睛,呼吸被寒风凝成一团浅白的雾气:“我也不知道。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说句薄情的话,现在我连他们的样子都记不太清楚了。” 明明聊的不是什么好话题,两个人看起来却都不怎么在意。 “不过幸运的是,后来我遇见了King和草薙哥,从学生时代开始,几乎都待在那两个人的身边,算起来也有好多年了。啊呀……说起来吠舞罗真是个——” 十束飘飘然的感叹在看见街角酒吧那扇门时停住。 他用柔和的目光凝视了它一会,手掌扶在凪夜一的背后,往前轻轻一推。 “走吧,夜一。”他说,“到家了。” * 家。 简单,陌生,遥远的词语。 天已经黑了,有限的光源中能看见身边缓慢飘下来的小雪。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吠舞罗的全貌,吠酒吧的玻璃门扇上透出朦胧的灯光,远远看去,像是雪原上一座小小的、温暖的屋舍。 这是……多多良的家。 他迈上酒吧门前的台阶,手搭上门、正要推开的时候竟然短暂地踌躇了一下。这份踌躇带来一些诡异的焦灼,两相作用之下,发生了奇妙的反应——凪夜一开始转动脑子思考了。 这个时间是酒吧的营业点,门前的挂牌却翻成了CLOSE的字样。 今天没有营业,小雪天门口却特意扫过。酒吧里开着灯,门后异常安静,吧内似乎空无一人。明明是来接他出院却半道消失的家伙,回想神情很明显只是顺路;从刚刚就没有跟上来、故意落在后头的十束,如果没猜错的话…… 正在用终端录像。 凪夜一迅速扭过头,果然看见了十束举起的双手、和他手里捧着的终端,见凪夜一回头,惊讶地“啊咧”了一声—— 下一刻,酒吧的门猛地被拉开。 一只手用力揽过他的肩膀,另一双手穿过腋下,稍一使劲,一下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晕头转向的失重感和骤然炸响的礼花筒声和欢呼声中,八田优越的嗓门炸雷一般落在耳边:“站在门口发什么呆啊小鬼!!我一口气都快憋不住了啊!!!” 即使有准备,凪夜一也扎扎实实地被吓到了。他瞪大眼睛,浑身僵得像一只被人拎住后颈的小猫,一下失去了行动能力。 空中飘着五颜六色的礼花,雾气条件反射地漫出来,蛋壳一样包裹住他的身体——还有举着他的镰本的手。 金发胖子在他背后哈哈大笑:“那是因为八田桑太弱了吧!我一口气能憋你双倍的时间!” 人群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嘲笑声。八田恼羞成怒地挥舞拳头:“混蛋!混蛋胖子!小心我揍你啊!” “喂,快把人放下来。举太高了吓到人了!” “噢——噢噢噢……”镰本飞快回应了草薙的指令,把凪夜一放回地上,正要收回手的时候,墨镜下的神色陡一转向惊恐:“我……我的手……” 凪夜一立刻把雾气收了回去,惊慌失措地倒退几步,猛地撞上一个人的腿。他来不及确认自己撞到的是谁,视线死死地锁着镰本力夫,胖胖的青年举起手在灯下看了看,接上了后半句话:“……没事!” 八田同样响亮地“哈”了一声:“一惊一乍的!你这家伙!” “好逊啊镰本,”门口的十束也笑道,“已经连夜一都举不起来了吗?” 酒吧里聚着不少生面孔,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地凑在一起起哄。镰本涨红了脸挨个反驳,凪夜一的视线追着他的手跑,还没看出什么异样,一只大掌忽然拎住他的领口,把他往前提了一截。周防尊懒洋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缩在角落里干什么,往前站。” 一楼酒吧的中央被腾出相当大一块空地,凪夜一被周防尊放进吠舞罗众人的视线之中。他左脚一退又想跑,左手却忽然被轻轻抓住了。 “没关系。”安娜握着他的手,赤红的双瞳中透出令人安心的镇定,“力夫的手,没事。” “是啊。”一位陌生的棕发青年笑眯眯地道,“所以笑一笑吧,‘主角’。” “好酷啊!这个称呼!”旁边人嚎道,“我也想当主角啊藤岛哥!” ——主角。 站在天花板上重重叠叠的彩花条和霓虹灯条下,凪夜一感到灵魂离体般的虚幻。 十束已经找好机位架起了终端,兴致勃勃地往中间走。他张开双臂,一左一右地把凪夜一和安娜搂进怀里,高声宣布道:“那就开始吧——” 他忙里偷闲伸出两只手,对着镜头比了个“耶”。 “庆祝夜一正式加入吠舞罗的欢迎会!” “不是早就开始了吗!” 凪夜一贴在他拥挤的臂弯里头,原本死水一般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氧的原因,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连带着耳尖也红了一片。 草薙站在十束架好的终端后面充当摄影师,鼻梁上架着的紫色眼镜微微反光,嘴角的笑容有点无奈。 “一群吵吵闹闹的家伙……”他低声念叨了一句,看见有人手舞足蹈地靠向吧台时立刻变了脸色:“喂!不准去抓吧台上的东西!” 这场吵闹一直持续到凌晨。 周防尊早就上楼了,氏族成员们把一楼打扫干净以后陆陆续续离开。十束送安娜回房间睡觉,又领凪夜一去认了房间,忙活了好一会才下楼,往沙发上一坐,呼出一口气。 草薙在他身边坐下,靠着沙发一瘫,脸上神情有点呆滞。 十束笑道:“草薙哥,终端呢?” 草薙摸出终端递给他,顺便点了根烟。 十束对烟草味适应良好,低头给屏幕解锁,终端上方浮现一块光屏,上头正在播放刚才录下来的影像。 “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他感叹道,“上一次办欢迎会,还是安娜来的时候。” “嘛……确实。偶尔热闹一下也不错。”草薙凑过去跟他一起看录像,“你的镜头是不是调得太低了?几乎都是在拍凪啊。” 十束:“诶?” 他仔细看了看,发现好像真的是这样。 “终端拍照录像感觉总是缺了点什么啊。”青年若有所思,“要不要去买台相机呢……” 草薙吐槽道:“真买了以后肯定过不了多久就放在酒吧的角落里吃灰吧你这个三分钟热度!……话说凪的表情怎么看起来一直有点不对劲啊。不喜欢太吵的地方吗?” 十束闻言将录像暂停,影像被放大,画面暂停在少年僵硬的表情和慌张瞪大的双瞳之上。 “这个啊,”十束笑眯眯地道,“是害羞的表情哦。” * 总算把十束送走了,凪夜一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滑坐下来,抱住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团。 他平日里弧度柔顺的白发此时乱糟糟地翘起,藏在臂弯里的眼瞳很不安定地微微发抖。脸上的皮肤很烫,不用想也知道一定红得能滴血,而该死的雾气还一直围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地问来问去:“你缩这么紧干嘛?” “喂……难不成你是在害羞吗?” “喂喂,把脸抬起来嘛夜一酱!让我也看一看啊!” 凪夜一死死埋着头,一个字都不肯听,也不肯把脸抬起来。 他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直到被人声和音乐轰得晕头转向的思绪逐渐平复,脑袋里不再像滚水沸腾一般又杂又乱,才松开手臂,后脑勺抵着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一直被强压着的不安和后怕才一股脑涌了上来。 雾气瞅了一眼他的表情,很识趣地把欠扁的做派收好,安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凪夜一抓了一把头发。他习惯性地将狱门疆攥进手心,像是抓着唯一一根能维持理智的救命稻草。 方块的触感很奇怪,摸起来有点冷,放大以后又软又硌手。 凪夜一的手掌盖不住它,指缝之间透出几点清透的蓝色,方块上的眼球不约而同地转动方向,在少年不曾注意到的地方,静默地凝视他。 过了很久,他才喃喃道:“……没事就好。” 凪夜一的异能【雾气】,分为两个形态。 第一个主动形态,是一团普普通通的雾气。拥有自我意识和半透明的形体,似乎没有战斗能力,通常在四下无人时出现。 第二个形态是它的常态。没有自我意识,外显形态为雾刃,被动发动,负责切碎一切对凪夜一怀有恶意、造成或试图造成伤害的对象。 范围听起来有些模糊,但判定基准极其明确。雾气运转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针对凪夜一的恶意加害行为]。 如果凪夜一中了一枪,那么八百里开外的狙击手会在他中枪的同时碎成一堆尸块。偶尔也会出现更为理想的情况,在凪夜一受到伤害的零点几秒前,雾气能提前感知到危险源头,解决目标。 能力上限不明,但对过往的绝大多数目标都能做到一击毙命。 正因为有雾气存在,凪夜一才能在黑暗之中安全行走。在充满恶意的世界背面,这项能力是天然的、牢不可破的保护罩。 但在吠舞罗呢? 依据过往的经验来看,凪夜一多少知道自己不太讨人喜欢。 今晚与他人的肢体接触比他这辈子经历过的都多,十束他们在安全范围内,但如果生面孔中有厌恨他的、并且恰巧想做些不大不小的手脚—— 回过头的时候看见喷溅的鲜血和散落的断肢,十束会怎么想? 凪夜一沉默地将脸埋进臂弯,只露出一双被阴影掩盖的眼睛。 ——那样的话,一切就完蛋了。 第8章 一直躺在床上盯着手腕上那枚印记看的结果就是,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睡着。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大脑强制身体关机,完成两个小时机械性睡眠之后,凪夜一睁开了眼睛。 然而,这次醒来以后,他立刻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一直盘踞在身体里的疲劳与虚脱感明显减轻,总是昏沉的大脑也轻松了一些。 就算进行一些幅度稍大的活动,也不会感到灵魂离体般的晕眩恶心,以往快要断掉似的呼吸被一条无形的线牵连起来,虽然仍然虚弱,但已经有了明显好转。 这些无不彰显着一个事实—— 身体崩损的进度暂停,甚至回退了。 十束的愿望被规则判定成立,遵从“心愿优先级高于一切”的逻辑,规则正用不知从哪偷来的能量一刻不停地修补他被法则磨损的身体。 “喂喂……你走运了啊。”雾气的声音里满满都是稀罕,“碰见真好人了。那家伙是真的希望你能好起来,他的愿望产生的愿力要比其他的都要多出好几倍啊!” 凪夜一盯着天花板,没有出声。 天蒙蒙亮的时间,无论是街道还是房间内都寂静无比。透过窗户能隐隐听到外面轻微的风雪声,房间内没有暖气,可凪夜一丝毫感觉不到冷。 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几分钟,他轻轻的、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想过我的结局。” 好一点的是被法则撕掉,坏一点的是变成理智全无的疯子。 这些结局,他早已默许了。 少年从床上下来,对身体有别于往的轻盈感到陌生。 他花了点时间习惯了这份感觉,穿好鞋拉开门,正式开始他在吠舞罗的生活。 对于凪夜一来说,住在吠舞罗和住在医院,其实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固定的活动区域、平静规律的作息表、定点刷新的十束。 晚上和上午是安静的休息时间,一楼在下午和晚上营业时间内会热闹起来。除了饭点,剩下只有十束在的时候,有概率能在一楼抓到他。 因为身体还在恢复,虽然八田他们一再提议,草薙还是不允许他们带他出远门。唯一一次去东京市里是草薙和十束亲自带他去的,做了必要的信息登记,顺便采买了缺失的生活物品。当十束问他想要什么的时候,凪夜一的脚步微微一顿,停在了一家书店门口。 但很快,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我暂时没有钱。” 作为和他刚认识不久的人,草薙和十束在他身上花的钱已经很多了。 他在吠舞罗住在二楼最末尾、新收整出来的房间,里头大部分东西明显都是新添置的。还有前段时间的住院费、来到吠舞罗以后的生活费用……虽然由于每到一个世界都要从零开始所以对钱没什么具体的概念,但凪夜一隐约也知道,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他来这个世界才两个月,暂时没储存下什么积蓄。虽然也有想过,但这一刻,凪夜一开始认真地考虑要不要重操旧业了。 里世界的人头是很值钱的。小到几十万,大到数十亿,只要敢做,一切皆有可—— 忽然,十束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夜一是不是在想该怎么还钱?” 凪夜一飞速移开目光。 他的动作证实了十束的猜测,草薙从紫色镜片后面投出震惊的目光:这怎么看出来的? 十束回了他一个眼神:天赋啦。 论体察人心这一点,草薙自认确实没有十束这位驯兽师在行,毕竟他只是个“满身铜臭味”的酒吧老板——但倒也没有想过,差距拉大到了这种程度。 很快,他将这个想法扔到一边,腾出一只手,也薅了薅凪夜一白色的脑袋。 “比起那个,还不如想想一会买什么书。”金发青年的语气很随意,嘴角的弧度同样很随意,“嘛,可能外表看不太出来,我姑且也能算是‘很有钱’的那一档人。要想到需要还我钱的程度,那可得卯着劲花才行。” 凪夜一最终走进了书店,在心中默默记下要还钱之后。 他买了一大摞书回去。漫画、小说、还有难啃的大部头,杂七杂八什么买了一些。草薙隔天在他的房间里补了一排书架,不下楼的时候,凪夜一基本都待在房间里看书。 剩下极少数的时间里头,他也会做一些不那么老实的事,比如帮有钱的酒吧老板解决一点棘手的小麻烦—— 草薙那批高价从海外收购、在国内被“误截”后不知所踪的酒,在凪夜一恢复行动自由后的不久回到了吠舞罗。 同月底,一身穿得乖乖的凪夜一从外头回来,递给草薙一张卡。 酒吧老板伸手接过来,表情难得有点懵。 凪夜一盯着吧台的边缘,头顶扎着草薙压迫感极强的视线,给出一个坚定不移的答案:“路上捡的。” 有那么一瞬间,草薙是信的。毕竟言语很难描述凪夜一长了一张多么不会撒谎的脸——当然,这份信任在知道卡内余额的时候,一瞬间碎成了渣。 * “八百万。”草薙说,“他是去抢银行了吗?” 周防尊听了,竟然破天荒笑了一声:“噢……挺能干啊。” 酒吧打烊以后,三人围在一起喝酒。 十束托着脸,一脸毫不意外的烂漫神情:“果然预感成真了啊。之前买书的时候他不是就在想吗?还钱什么的。虽然草薙哥当时委婉拒绝了,但夜一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呢。” 草薙:“不仅很有想法,还很有行动力啊……虽然是个不大的组织,但他把人一锅端了吧。这个年纪的小鬼是能做到这些事的吗?” “有可能诶。”十束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伏见君高中的时候不就黑进了JUNGLE的网站吗?那时候他也才十五六岁吧?” 草薙端起酒杯灌了一口,叹了口气。 “那是极少数的个例吧?没想到还能看见第二个。天生适合在这边的世界生存啊。” 十束顺畅地接话:“嘛,嘛。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在这个年龄就找到了自己适合的方向。我在夜一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整天都在为生计和进路发愁呢。” 三人的交谈之中,红发的王绝大多数时间总是扮演沉默的听众,只会在话题飘到感兴趣的点的时候开口说话。 十束的这句话不知道触到了他的哪个点,周防尊收回漫无边际的视线,拧起眉头,露出一个费解的神情。 “你觉得,一个小鬼从小学着怎么杀人,是一件好事?” “尊……” 酒吧一楼陷入一阵沉默。沉默的间隙中,十束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亚麻色长发垂在眉前,阴影中一份名为“忧心”的情绪来回游荡。 “怎么可能。”他盯着泛光的玻璃杯边缘,“杀人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一旦走上那条路,就不能再回头了。” “抹消别人的同时,也是在抹消自己。重要的那一部分碎掉了,前路也会跟着一起坍塌掉。无法后退,没法前进,只能在原地徘徊。当有一天望向脚下的时候,就会看见……” 青年的眼神略微失焦,记忆闪回到曾经草薙终端上定格的影像—— 高楼,空无一人的天台,少年凝滞在空中的身影。 他一定确认过。从那个高度跳下去,他会…… 十束的舌尖之下,压出一个极轻的音节—— “‘死’。” 砰。 酒吧角落里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 三人转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柜台后伸出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正要去捡滚落在地的弹珠。 “安娜?”草薙有些诧异,绕到柜台前方捡起弹珠递给她,“怎么还没睡觉?” 十束也从高脚凳上下来,在小姑娘面前蹲下,柔声问道:“是睡不着吗?” 安娜接过弹珠握在掌心,轻轻摇了摇头。她攥着洋装的裙摆,用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十束的脸,问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夜一……会死吗?” 十束微微一愣。 很快,忧郁的阴霾在青年脸上一扫而空。他微笑着摸了摸安娜的头,语气郑重地承诺道:“不会的。King、草薙哥、还有我,我们会守护吠舞罗的每一个成员,不会让任何人死去。” “——综上所述,草薙哥。” 草薙:“啊?” 十束朝他眨了下左眼:“正好上一份工作也结束了,接下来这段时间我能在酒吧借住吗?方便看看夜一最近的情况。” “住多久都行,”草薙说,“楼上一直都有给你留房间。至于住宿费嘛……” 那张凪夜一递过去的小小卡片在酒吧老板手里转得飞起。 “凪酱已经帮你付清了。” 十束大惊失色:“我在酒吧住原来是需要住宿费的吗?” 草薙怒道:“工作了就不要整天想着白嫖啊混蛋!” 第9章 凪夜一坐在楼顶上吹风,狱门疆挂在他的胸口,被风吹得来回打转。 天上呼啦啦地下小雪,他打着一把红色的伞,从天上往下看,像是长在天台边缘的一朵红蘑菇。 吠舞罗所在的建筑一共有三层,严格来说没有天台。但由于是平层设计,楼顶能坐,凪夜一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经常会从窗户口翻上来,算是他在吠舞罗的一个秘密基地。 “你在想什么?”雾气问道。 “狱门疆里面是什么。” “又在想这个。”雾气叹了口气,“一直想不起来的事,没准哪天不经意间一下就想*起来了,不要着急啦。” “我知道。”凪夜一低声道,“只是习惯性想一下。” 他将思绪从空白一片的过去中扯出来,眼帘微微一垂。 一楼门前透着微弱的灯光,从他坐的位置往下看,能看见一小片被映亮的雪地。 多多良和草薙先生还有王在楼下喝酒,结束的时候他会推开门,从这里步行回自己的住处。一般来说都是这样,他已经目送过他好几次了。 不过今天有点晚,到这个时间了还没出来。 今天聊了些什么……? 凪夜一的手腕搭在伞柄上,目光漫无目的地飘向远方。掠过某些奇怪的东西时稍一停顿,很快无动于衷地将它忽视掉—— 在正常的视野里,他盘腿坐在危险的楼顶边缘,而在他自己的视野中,世界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他的身边环绕着一片巨大的虚影,轮廓淡到就算特意盯着看也辨认不出来。他能够感知到那是一栋奇怪的建筑,也可以说是空间——凪夜一现在正坐在这栋建筑的门口,背后就是正门。 随着身体好转,最近虚影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凪夜一能看到它,却无法触碰、也无法进入那扇门。这栋建筑像是一个无处嵌套的异空间,始终跟随在他的身边。 “哦!又来了啊。”雾气兴高采烈地说,“这次比之前又清晰不少啊。” 凪夜一盯着积雪的路面,语气一如既往没什么精神:“根本没变化吧。” 雾气不满地嚷嚷:“怎么没有?它可是你异能的一部分啊,你就不能多分点目光给它吗?一直这么冷淡的话,就算是一栋房子也会伤心啊!” 凪夜一递给他一个难以言喻的目光。 “我从来不记得我的异能长这样。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房子,我要怎么对它热情?” 雾气的心口好像被扎了一箭,哼哼唧唧地在他身边坐好。没过多久,他忧伤地道:“其实它陪了你很久的,你以前白天出去,晚上都在里面睡觉。只是那次在海水里泡太久了,起来以后很多事情都忘了而已。” 凪夜一恹恹地道:“能不要像上了年纪的婶婶一样用这种‘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语气说话吗?” 雾气“扭头”盯他,一团没有实体的烟气里射出两道兴致勃勃的视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有兴趣似的感叹:“总感觉你最近很有精神啊。” “……?” “以前我一说这种话,你就会沉默吧。”雾气说,“平常也不怎么理人,安静太久了,我都快忘记你最开始是个超级不好相处的臭小鬼了。” 凪夜一的目光挪到雾气身上,迟疑地问道:“……你在夸我吗?” “半个字都没有啊!!”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凪夜一默默地将头转了回去。 雾气说他‘在海水里泡太久了’,这件事他其实有印象,印象还很深刻。只要一回忆起来,身体就能感受到被海水包围的沉重与冰冷,漆黑一片的视野、被剥夺的氧气,以及无论怎么找都永远远他一步的狱门疆。 狱门疆找回来以后,他确实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有一些最基本的还是记得的—— 比如,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解开狱门疆的封印。比如,他的本职工作,原本应该是类似于‘许愿机’一类的东西。 在坠海之前,他应该已经做了相当久的许愿机。 人类向他许愿,订下契约后帮其完成愿望,而后通过契约收取应该获得的愿力。雾气也会受到契约的滋养,完成的契约越多,它也就越强大。 但坠海以后,出于一些难以克服的心理阴影,凪夜一罢工了。除了十束多多良这种避无可避的意外事件,他基本上没与人订下过新的契约。 至于为什么自己会成为这种‘许愿机’,凪夜一其实没怎么在意过。 对于他来说,重要的是依靠这个身份获得的能力,能够穿梭世界,解开狱门疆就不再是毫无希望的幻想。如果曾经的自己是和什么未知存在签订了什么契约,那现在则是一种罕见的双赢局面。 他帮这个存在搜集愿力,这个存在赋予他诸多超越常人从能力。他远离死亡,远离疾病,理论上拥有无限的时间和精力,就算罢工了这么久,雾气依然尽职尽责地保护他…… 凪夜一的思绪忽然一顿。 他转动脑子,理出了一条被自己忽视已久的重点—— 雾气能受到愿力的滋养。雾气能力发动时,他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世界上不存在不需要代价就能发动的杀伤型异能。就像一部拥有一定电量却被断掉电源的终端…… “雾气。”他怔怔地伸手触碰雾气飘渺的身躯,“……你以前是这个样子的吗?” “当然不是。”雾气跟个变态似的扭了两下,惊讶地问道:“你想起什么了吗?” “一点点。”凪夜一问,“再这样下去,你会消失吗?” 雾气无所谓道:“不是消失是沉睡——还早着呢。以前你小子可是出乎意料地勤劳啊,攒下来的愿力够用好久了。” “可我现在不勤劳了。”凪夜一喃喃道,“你看着我偷懒,为什么不提醒我?” 雾气说:“不想做的事,再怎么强迫自己做下去也没有意义吧。”它凝出一直粗糙的大手,放在凪夜一头顶拍了拍,“况且你也不是不想做,只是累了想偷偷懒而已——那有什么不对?随便偷。” “在你偷懒的时候,我会好好看顾你的。” 凪夜一的心口重重一跳。一股无形的情绪从心脏蔓延,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想说一句“谢谢”,然而等到终于能开口时,雾气却忽然一下消失了。 凪夜一有所预感,低头往下一看,果然看见了站在酒吧前,正仰头往上看的青年。 十束多多良把手拢在嘴边,高声向上头喊话:“夜——一——!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因为安娜的指引同样追出来的草薙抬头一看,人都惊呆了:“哈?!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的?喂尊、仓库里的梯子还在吗?!” “安心啦草薙哥,他应该不是第一次上去了。”十束根本不慌,甚至笑眯眯地扬声夸赞,“呜哇,夜一手里的是我送给你的伞吗?下雪天会自己打伞了,真了不起!” 草薙一个头两个大:“你少说两句!” 凪夜一定定地盯着地上的人,眼底泛起稀少的亮光。那光芒像是黎明时天边亮起的鱼肚白,虽然稀少,但是鲜明无比。 在以前的很多很多天里,他从没感受到过如此浓烈的温暖、安定感。它们来自草薙焦急的神情、十束温柔的眼睛,这些情绪将他按在楼顶,少年没有用常用的方式下去,而是老老实实地等来了草薙架好的长梯,还有梯子上周防尊伸过来捞他的手——顺带一提,在捞他以前,赤之王先照着他的头来了一发训诫的铁拳。 “再爬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以后白天不准上楼。” 凪夜一勃然色变。 周防尊像拎一只小鸡仔一样把他从楼顶取下来,放到草薙和十束边上。两条手臂把他接了过去,草薙来回翻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的地方,十束则是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笑意闷在眼底。 凪夜一站着不动任由草薙折腾,过了一会,忽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松开了一直攥着狱门疆的手,双臂展开,给了草薙和十束一个轻轻的拥抱。 “谢谢。”他低声说,“还有王。” 十束对此适应良好,草薙被他抱得愣了一下,一连串马上要脱口而出的说教顿时卡壳了。好一会过去,他才回神薅了一把凪夜一的后脑勺,重重地叹了口气。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他无情地道,“不过,惩罚是逃不了的。明天睡觉之前不准上楼,知道了吗?” * 凪夜一渡过了加入吠舞罗以后最煎熬的一天。 虽然他已经加入了有一段时间了,但由于不怎么在一楼出没的原因,很多氏族成员甚至没见过他,只听说过十束带回来个性格很冷淡、身体不太好的小白毛,年龄比安娜大不了多少。 而平常不露面的家伙忽然露面了,结果可想而知。 从上午开始,凪夜一就能接收到一些唏嘘的注视。 他在吧台后面帮着草薙整理物品,不时会有脸生的家伙从上方探头过来看他,嘴里发出“噢噢噢噢”的惊呼声。到了下午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有性格豪爽的家伙进了门就直奔沙发,搬开他摆在旁边隔离陌生人的书堆直接一屁股坐了下来,笑眯眯地朝他打招呼:“呦,你好啊,夜一。我叫赤城翔平——你喜欢的话,随便怎么叫都可以。” 凪夜一把脸向另一边偏了下,没有吭声。 ……他们已经熟到能直呼名字的程度了吗? “上次欢迎会我有事没来,从那以后也一直没碰见你呢。幸好我一直把这个东西带在身上,”赤城翔平露出一排健康的大白牙,“来——给你的礼物。” 一个方型盒子被递到凪夜一面前。 少年白色睫毛下安静的绿瞳盯着它,处于某些迟疑,他并没有立刻作出反应。 坂东小山从沙发背后伸手拽他的领子:“喂……你坐在这干什么?别打扰他,过来找牌啦。” 在凪夜一看不见的角落,坂东小山疯狂地朝赤城翔平使眼色:他很少搭理别人,你别去自找没趣啊! 赤城翔平接收到了他的信号,露出一个诧异的神情。但就在下一秒,他的手一轻,东西被凪夜一接过去了。 白发少年打开那只方盒子,从里头拎出来一块雕着漂亮花纹的镂空书签。书签是铜制的,边缘有一圈细碎的亮光。 赤城翔平说:“听十束哥说你总是待在楼上看书,于是给你买了枚书签。这个花色你还喜欢吗?” 喜欢吗? 凪夜一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心情。但他认真地把这枚书签收好,沉默一会,对赤城翔平说:“谢谢。最近你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吗?” 一直缩在身体里无所事事的雾气被这句话惊了一下:“喂,夜一,你……” 凪夜一道:“如果有的话,说给我听吧。” “烦恼的事情?好像没……”赤城翔平抓了抓脖子,神情有点不自然。虽然凪夜一愿意和他说话这件事让他很惊喜,但第一次见面就朝未成年倒苦水的大人也太逊了。他这么想着打算转移一下话题,却在目光转向凪夜一时微微一愣。 组织里来了个新人,这是他很早以前就听说过的事情。 接触过的人都说他是个很不好相处的孩子,因为性格太冷淡了,气质阴郁,还有点怵人。再加上他平常基本只跟十束草薙他们讲话,加入有一段时间了,也只是跟部分成员刷了个脸熟而已。 刚才短暂交谈下来,初印象也大差不离。然而,这些印象在他抬头的时候,忽然有了改观。 凪夜一长得很漂亮,这是吠舞罗众人的共识。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像一个安静的玻璃摆件,对外界的反应极其微弱。但今天或许他心情很好,对于赤城翔平的问候不仅回应了,甚至主动抬起了头——失去头发的遮挡,色泽奇异的眼瞳暴露无遗。 那是一双罕见的眼睛。 像是藏在冰层之中的湖泊,是林海与草原、世间一切翠绿的延伸。 被这双眼睛注视时,赤城翔平的心中莫名浮现出一种感觉—— 告诉他的话,也许烦恼真会解决也说不定。 第10章 凪夜一当作很长一段时间的许愿机。 愿望的底色是贪欲,而贪欲是一条沉淀着淤泥的溪流,表面上清澈平静,伸手一搅就浑然变色。而许愿机的工作是在这样的泥水之中淌来淌去,打捞并保护其中还没被淤泥染黑、纯白无暇的愿望。 对于这份工作,凪夜一说不清楚是讨厌多一点,还是无感多一点。 但无论是讨厌还是无感,现在它都成了必须捡起来的事项。赤城翔平开了个好头,在他兴致高昂地用力推开门、并摔坏草薙一块招牌板前,凪夜一正在听八田大倒苦水。 “喂凪,你也觉得吧?一定是吧?肯定有不老实的家伙出千了!明明十束哥玩牌也不算厉害,凭什么就我输得那么惨啊!搞不好他们故意的!联合起来!我可是输了三万啊三万!” 凪夜一揉了揉左边的耳朵,视线顽强地黏在地板上,穿好风衣外套以后,伸手去拿搭在沙发背上的围巾。 他的穿衣风格发生了一些改变,整体不再是奶油一样的浅色,而是更加简单的黑白色系,乍一看非常利落,却也十足冷淡。 右边传来十束的笑声:“愿赌服输啦八田,单纯只是运气不好也有可能。夜一要出门吗?回不回来吃晚饭?” 凪夜一点了点头,说:“回。多多良,草薙先生,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带的东西?” 草薙在整理他的吧台,抽空抬头回答道:“啊,不用。你一个人出门行吗?要不要八田酱陪你去?” 八田皱着眉头:“哈?大冷天出什么门?留下来一起玩牌啊,镰本已经在路上了。有你和十束哥在,今天我一定不会输那么惨的。” 话是这么说,他已经转过身打算去找滑板了——刚刚走了一步,就被腰间的小小阻力拽停。 “啊?”他盯着白发少年拽住他腰间外套的手,“干什么?” 凪夜一今年不知道满没满十四岁,身高已经到了一米五,可能还超出来几厘米。这导致了八田心中尤其不爽的一点——他看凪夜一的时候不能像看安娜那样狠狠低头,低头的时候能看见的只有手! 对方没有松手,而是抬眼看着他,白色睫毛下是一双绿玻璃珠似的清透眼睛。 “对我说,”凪夜一口齿清晰地引导道,“‘今天我想赢很多牌’。” 八田不明所以,“既然都玩牌了当然想赢……嘁,知道了知道了。‘今天我想赢很多牌’——是这样么?” 凪夜一捏起他的手掌,跟自己的手轻轻击了个掌。一道透明的波浪顺着手掌相接的地方蔓延,将两人身影淹没后消失,少年将围巾最后一下搭好,下半张脸都裹在红色的长围巾里。 “我一个人就可以。”他拎起伞推开酒吧的门,“我出门了。” 十束立刻凑过来,拉着八田的手看了看。八田感觉有点莫名其妙,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搞什么啊小鬼……呜哇!” ——下一刻,酒吧的大门被赤城翔平猛地一下推开了。 鸭舌帽青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脸不可置信地深吸一口气:“夜一——有了、有了!!” 草薙机制触发,立刻用更大的嗓门吼了回去:“混蛋!我的招牌板没有了啊!!” “啊??非、非常抱歉!” “夜一的话,刚刚已经出门了哦。”十束笑眯眯地撑着脸,“好像有自己的事要去忙呢。正好镰本还没来,过来一起玩牌怎么样?当然,要先帮草薙哥再写一块招牌板哦,不然晚上营业的时候会很麻烦。” “好、好的!” 临近深冬,镇目町几乎每一天都在下雪。凪夜一的外出活动花费了六个多小时,在下午四点的时候提着几只甜点袋子推开了吠舞罗酒吧的门。 随后,他看着新换的看板上难以辨认的字符微微一愣。 这些形似鬼画符的字符忽然与某些印象重叠,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件被他彻底抛在脑后的事——第一次来吠舞罗时在地板上留的信,好像用错语言了,是上个世界的通用语。怪不得十束没来找他…… 他收起伞,难得有点失语。 十束镰本他们凑在角落的桌子上玩牌,八田时来运转的狂笑声震得整个一楼都在颤抖。凪夜一不想凑去太热闹的地方,谁知道十束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下回过头朝他招手:“快过来夜一!八田狂得没边了!” 镰本抓狂地扯头发:“为什么八田桑今天打得这么顺手啊!!!” “呵哈哈哈哈哈……”八田举着他被凪夜一拍过的右手,非常得意地拉长了声音,“不告诉你——” 赤城翔平:“单纯就是和夜一酱击了个掌吧。草薙哥说的。” “可恶!翔平!” “顺带一提我也击过掌哦,昨天。然后今天发生了非常好的事情,很神奇,对吧?” 赤城翔平说这句话时,凪夜一察觉到一缕微弱的愿力流遍全身。那是来自上一份契约的愿力,愿望完成后从许愿人身上离开,顺着法则来找他了。 他清点了一下,发现是真的很少。如果说以前他接到手的单子是一片海,那从这个契约之中得到的愿力就像一滴水——不过对于这个结果,他也并不意外。 毕竟是和平世代啊。他想。 真要说起来,他这个“业务员”如果要跑业务,应该去更混乱黑暗的地方。混乱与痛苦是执念的温床,执念越深,契约能提取的愿力也就越多,混乱之地堪称许愿机的天堂。 虽然危险也会成倍增加就是了。 他小小的走了一会神,回过神来发现十束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青年是知道他的能力的,凪夜一条件反射以为十束也想要击掌,立刻抬起左手——契约成立的先决条件是言语束缚,以及手掌相接。其实击掌握手都可以,只是凪夜一觉得握手奇怪,所以一般都是轻轻拍一下——谁知十束并没有和他手掌接触的意思,直接拉着他的手腕往里走。 “接下来代替我出场的是——凪夜一君!”他铿锵有力地宣布,“八田,你的好运气到头了!” 凪夜一:“不,我……” “欸欸欸欸——夜一知道怎么玩吗?”镰本问道,“不过十束哥要去干什么?” 十束哥眨了下左眼,接过凪夜一手里拎着的袋子:“准备晚饭,难得大家都在这里。夜一,袋子里是什么?你给安娜带的甜点吗?” “嗯,是大福。”凪夜一说,“安娜的装在红色袋子里。其余的是大家的。” 安娜正好从二楼下来,站在楼梯口捏紧裙摆,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浮现一丝期待:“给我的吗?” 很快,小姑娘带着她的那份大福被十束放进了人堆里头,凪夜一身边的空位上。 对于赤之氏族的成员来说,空闲时间聚在一起是常态。凪夜一通常不在楼下出现,对于这种热闹紧凑的气氛多少有些不习惯,安娜像是一道温和的缓冲线,轻柔地将他和众人隔离开来。 凪夜一身上紧绷的气氛松弛了一点,藤岛幸助洗牌,一局开场—— 一个小时以后,凪夜一从瘪瘪的零钱口袋中取出了最后一枚纸币。顶着周围人希望破灭又苦大仇深的眼神,他在心中想:毕竟八田已经许过愿了,就算让许愿机自己上,也只有输的份儿啊。 这份能力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规则运用得当的话,别人是能很轻易的杀掉自己的。虽然对方也会一起被抹杀掉。 如果许愿机能向自己许愿的话…… 凪夜一的心跳轻轻漏了一拍。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试过好几次,无一成功——然而想到它的时候,仍然会产生一种心脏被攥紧般的窒息感。 这是凪夜一的愿望,更准确地来说,或许更偏向于幻想。在这样稀少的时刻,他偶尔也能体会到那些向自己许愿的人的心情。不怎么好受,像是面前吊着一捆粮食却怎么也碰不到的马。 在无人注意的空当里,他出了一会神。 安娜不知从哪摸出了一颗玻璃珠,表情严肃地透过珠子观察他;两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在一片热闹的海洋中肩靠肩坐着,几分钟后,凪夜一被眼前晃动的手惊醒了。 “没关系。”安娜盯着他,唇角抿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夜一的愿望,会实现的。” 第11章 那天过后,凪夜一开启了一段早出晚归的生活。 白天的时候在外面收集愿力,入夜的时候带着寒气推开酒吧的门,坐在吧台的角落喝草薙特调的果汁,一个人坐着安静地放空大脑。 这样安静的时刻往往持续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有吠舞罗的家伙凑上来问能不能和他击个掌。 赤城和八田那两件事过后,一些玄乎其玄的言论在吠舞罗内部流传开来。大家都知道凪夜一似乎是个拥有特殊能力的权外者,这段时间经常会有下级成员特意跑来酒吧“偶遇”他,和他搭话,就像现在—— 凪夜一刚坐下来不久,第二口果汁还没咽下去,旁边的位置就坐过来一个人。 “是……凪君吧?” 说话的是个穿着灰色卫衣的青年,满身酒气,兜帽压在头上,露出一截乱糟糟的棕色短发。看外表应该有二十四、五岁,胡子有段时间没修过了,眉毛好脾气地耷拉着,整个人显得有些不修边幅。 面对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少年,他仍然使用了敬语。不过,‘少年的地位不低’在吠舞罗内是共识——凪夜一的气质、言行举止和他的年龄完全搭不上边,由干部十束多多良亲手提拔,拥有极其稀少珍贵的能力,和组织核心成员的关系奇好无比,也一定很受王的赏识。 凪夜一把饮料放回桌上,将视线与注意力分给了他。 不过,他并没有开口讲话。 这双眼睛中透出的漠然让青年汗如雨下,他努力东拉西扯好一会试图缓和气氛,最终还是把话题拐回了原本的来意上:“能……能请你和我击个掌吗?” 凪夜一抬起手掌。 “击掌之前,要说几句话。” 他淡淡地提醒道,奇异到有些怪异的声线让对面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知道、知道。”青年连连点头,他似乎想要规避他人的视线,左顾右盼了一下才含含糊糊地开口,“我的名字叫三津直人,想要、想要中这期国乐彩的一等奖……” 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直白袒露自己的贪欲,是一件很消耗自尊心的事。 如果被袒露的对象对此没有任何反应,那么在感到庆幸的同时,心中大概率还会浮现怨怼与怒火——恰如现在凪夜一摆出的神情,毫无波澜、死气沉沉,仿佛自己鼓起很大勇气才说出口的心迹在对方眼里和地上的烂泥没什么区别,根本不值一提。 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凑上去,与凪夜一苍白的手掌相击。 ——啪。 一道清脆的响声过后,他整个人仿佛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嘴角抽搐了两下,挤出一个和善笑容:“谢、谢谢你。这样就可以了吧?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我做的?” 凪夜一收回手,道:“没有。” “那我就回去等好消……” 然而,少年的下一句话让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没有好消息。”凪夜一捧着玻璃杯抿了一口果汁,没再分给他多余的视线,“你的愿望被拒绝了。” “哈……哈?!”三津直人猛地站起来,带翻的椅子发出巨大的响声,“为什么、凭什么不行?!其他家伙明明都可以,凭什么就我不行?!” 又来了。 凪夜一垂下眼睫,瞳中闪现几分郁色。 或许该感谢这是和平年代吧?不然早就有把枪抵在他太阳穴边、或者背后扎满狙击手瞄准的红点了。 “国乐彩的一等奖是五千万。”他慢慢地道,“规则对你的评估是,你的善良还达不到实现这个愿望的标准。拿到这笔钱以后,你是想去做点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三津直人咆哮道:“开什么玩笑!!” 这边的动静很大,吸引了店内不少客人的注意。草薙调兑基酒的动作一顿,店内还零散坐着一些吠舞罗成员,大多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向角落里投去不善的目光。 三津直人对此浑然不觉,激动地挥舞双臂:“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吧?!评估没到标准?!什么东西在评估我、标准又算什么东西?!我的态度还不够好吗?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臭——” 他猛地把手伸向凪夜一的肩膀,又被一只纤细的手拽住。 十束站在他身后,秀丽的脸上不见笑容,神情罕见的有点冷刻。 “有些话还是不要说比较好,三津直人君。”他道,“还有,在吧里大喊大叫的话,草薙哥会比你更生气的。” “十束哥,别跟他讲这种他听不懂的话啊。” 旁边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十束会意地松开手,紧随而来的是镰本蓄足力气的铁拳。 三津直人发出一声惨叫,在手碰到凪夜一之前就倒了下去——镰本站在他身侧,收回咯咯作响的拳头,出了一口恶气,整个人神清气爽。 草薙在远处非常随便地招招手:“找个地方把他丢出去。” 镰本:“好嘞!” 他把瘦得像根干柴似的青年提起来,拉开门出去了。酒吧里大多数都是熟客,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哈哈笑着和老板开玩笑;草薙无奈地回应,一边用余光瞥向吧台的角落。 少年过于安静的反应在草薙看来有些反常,不禁让他产生了“一切被打回原状”的不妙预感。 然而凪夜一自己清楚,并没有三津直人什么事,他只是有点累,需要休息。再怎么习惯,规则与力量毕竟在身体上运转,连续不断使用能力之后产生疲劳感是很正常的事。 像三津直人这样的,在这个世界是第三例,再往前的例子数也数不清,他早就习惯了。 站在许愿机的立场,这些都是很正常、正常到不需要费心去关注的事。 “要不要拜托草薙哥再帮你调一杯?” 凪夜一闻声抬头。 十束把倒地的凳子扶起来,在他身边坐下。这下这个“凪夜一专属角落”完全被堵上了,那些想要上来许愿的家伙犹豫了一下,想到镰本的铁拳,到底还是没敢往前走。 “这杯没见你怎么喝呢。”十束问道,“不喜欢这个口味?太甜了吗?” 他坐在身边时,总能让凪夜一产生稀有的安全感。可以暂时不去管自己的工作、使命,可以彻底放空大脑、放下心防,因为这个人将心愿视作无物,也从来不会伤害自己。 “不会。”凪夜一说,“我的味觉不太灵敏,甜味重一点正好。” “……”十束微微睁大眼睛,灯光在他眼底汇成一条浅浅的光河。“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个。以前吃的东西都尝不出味道吗?” 凪夜一转过脸,习惯性地撒了个小谎:“有些能。” 有些能,但味道也很淡,大部分时间都在失灵。有可能是身体崩坏的副产物,也可能是他本身味觉就不太正常。 “怪不得每次都吃不了多少。”十束撑着脸感叹,“之前草薙哥就猜测,你可能适合味道比较重的东西。正好我之前学过怎么做冬阴功汤,想不想尝尝?调料我都会多放一点的。” 再凪夜一的余光里,十束左耳的耳环不知道被哪里的光照着,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 少年盯着看了一会,回想起青年身上好像有挺多这样的小玩意。戒指、项链、铁制的耳环、风格独特的皮质手链……昨天好像有路过这种类型的小店,明天给多多良带礼物回来吧。 他心中盘算着别的事,两人之间的对话停顿了一下。十束似乎误解了什么,不可置信地凑近了一点:“诶——不愿意吗?明天也要出门吗?你已经连续出门好多天了吧?自从我住进吠舞罗开始。我被讨厌了吗?” 凪夜一被刺了一下,立刻回神:“我没——” “开玩笑的。”十束轻快地眨了一下左眼,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过,你真的完全不生气呢。刚刚的事。” 凪夜一低声说:“没什么好生气的。” “这样吗……”十束右手撑着脸,眼神停在少年身上,像是一片轻轻的羽毛。“可我觉得,还是生气一下比较好。等到哪天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了,那时候的夜一,一定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说起来,安娜的十一岁生日快到了。想好要送什么礼物了吗?” 那时十束多多良的眼神之中,写满了凪夜一看不懂的东西。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去思考这句话、和这些眼神的含义,但他没有。 思考就像睁着眼睛走路,一旦看到某些不应该看到的东西,有些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已经足够好了。凪夜一想。 第12章 天刚亮起不久的时候,凪夜一睁开了眼睛。 他视线涣散地盯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把自己从朦胧的睡意里拔出来以后,心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 总感觉,今天的状态很不错啊。 身体轻盈,呼吸顺畅,脑袋里杂七杂八的想法跑得精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涌起了对工作的莫大热情。 虽然它很快就消失了,但凪夜一坐起来严格地评估一番后,仍然确定自己今天的心情在及格线以上。 他起床洗漱,刷牙的时候透过镜子,看见了环绕在自己身边的那片异空间。 随着躯体的修复进程趋向完结,这片虚影的清晰度已经到了从前完全无法想象的地步。 光线好一些的时候,凪夜一甚至能看清楚花园里的花是什么颜色,其它细节更是数不胜数。这让他时常产生一种诡异的错觉——自己好像那什么背着房子到处跑的动物。 真的是…… “太奇怪了。”凪夜一用毛巾擦了一把湿淋淋的脸,“雾气,就不能把它藏起来吗?” 少年身边立刻出现一团形状扭曲的雾气。 他的异能学着人的样子叉手叉脚地靠在盥洗台上*,用随便又敷衍的语气说:“当然有啊。” 又来了。这种感觉。 总感觉雾气的真身是什么上了年纪的奇怪大叔也说不定…… 凪夜一把这个想法丢出脑袋,问道:“要怎么藏?” 雾气说:“不知道。” 它接收到凪夜一诧异的视线,一下子飘起来,用更诧异的语气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啊。我只是个异能而已啊!收放这种事情应该是由你决定的吧。你睡傻了吗夜一仔?” 夜一仔又是什么称呼。 凪夜一沉默地抹了把脸。 鉴于今天心情还不错,他不打算和它较量嘴皮子功夫,按照自己一贯做的那样把虚影忽视掉,踩着轻盈的步子离开盥洗室,拉开衣柜的门,开始每日惯例之一——艰难地挑挑拣拣。 发现他其实更习惯暗色系之后,十束好像找到了什么新方向。 某天他带着几个不着调的家伙——没有镰本——往银座跑了一趟,带回来一大堆要么黑要么红、要么又黑又红的洋服,整体风格和安娜身上穿的形似,总之要多夸张有多夸张,并趁着凪夜一外出的时候潜入了他的房间,占领了他的衣柜。 隔天早上,凪夜一对着衣柜沉默了很久很久。 好在他功力了得,很快习惯了,并掌握了一套在复杂洋服中拼出简单日常装的可贵能力—— 核心思想是拆配件,拆各种各样的配件。 舍弃那些浮夸的配件之后,衣物的风格骤然变得可观了起来。虽然本身仍会存有一点夸张的设计,但好在凪夜一平常表情不多,穿起来也不怎么违和。 在衬衫领口给漆黑的丝带系好蝴蝶结以后,凪夜一推门下楼。 草薙已经醒了,正在给他的宝贝吧台做每日养护——难以相信一个店里凌晨四点才打烊的人几乎每天八点之前就能起来,白天也少有看见他补觉的时候,一度让人产生一种“草薙出云不需要睡眠”的错觉。 酒吧老板叼着一根醒神烟,看见他下楼,笑着抬手打了个招呼:“呦。不再多睡一会儿?” 凪夜一摇了摇头。“早上好,草薙先生。” “早上好。”草薙说,“我还没准备早饭,想吃啥?” 凪夜一站在吧台前想了想,试探着道:“今天我来做吧。” 草薙擦拭吧台的动作一顿:“嗯??” 他的震惊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烟灰掉到吧台上了。草薙立刻把烟头掐灭,飞快往烟灰缸里一丢,“啊,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还会做饭,哈哈哈……” 其实也不是很会。凪夜一心想。 不过,只要他愿意,一般绝大多数事情都是能一次成功的。草薙先生下了很久的厨,偶尔也要休息一下才行。 “那就弄个简单一点的。”草薙抖开蓝白格子的围裙,举起套在脖子上的那一截,“蛋包饭怎么样?挺方便的,味道也好。” 凪夜一顺从地低头,白发像是柔软的流水,顺着他的动作垂在脸侧。 年长的酒吧老板盯着他的头顶,忽然感觉有点心软。 作为养护了凪夜一一段时间的人之一,草薙很明白凪夜一的情况, 小小年纪就已经踩熟里世界的规则,见过的黑暗数不胜数。拥有着与自身性格毫不相符的奇特能力,过早地把人性善恶看了个遍,代入一下他的处境,要想他毫无防备地站在人面前,草薙一度觉得是天方夜谭。 但现在他低头站得好好的,双手背在背后,像个最普通不过的孩子一样,周身的氛围安宁柔和。 这已经算是“毫无防备”了吧? 他心中忽然油然而生一种冲动。 ——咔擦。 凪夜一没等到围裙,反而等来了摄像头运作的清脆响声。 他不解地抬起头,看见草薙用终端对着他,又咔咔拍了两张。青年架在鼻梁上的紫色眼睛反射着可疑的光,堪称吠舞罗门面之一的俊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哼哼……哼哈哈……发给十束那家伙炫耀一下。” 他飞快地拍完,又飞快地回归正题,给凪夜一系好围裙,推着肩膀将他送进了厨房,鼓励道:“加油啊,少年。” 凪夜一关上了厨房的门。 草薙完成了最后一点扫除工作,坐回南吧台前,从终端上调出三津直人的资料。这种家伙当然不能继续留了——他将这人的资格从赤组内网上剔除,听到厨房里开火的声音,不禁想起了十束将他带回来以前说过的话。 【夜一看上去就是那种很省心的孩子啊,会偷偷帮家长做家务的那种。】 这么一想确实。 每次酒吧大扫除的时候都会下楼,吭哧一顿干,从来一句抱怨都没有。自己的事情总是处理得很好,除了管他吃饭,草薙基本上没操过什么心。十束堆在酒吧里的东西总是他在整理,会主动帮他追货物、时不时还会从外面带回来一大笔钱,现在连做饭也想尝试一下…… 啊,欣慰。 草薙差点就快笑出来了,差一点。 厨房里猛地传来一道巨大的爆炸声,同样一起被炸飞的还有青年心中新鲜涌出还不到两秒的欣慰——刚刚冒了个头的笑容僵成一个欲扬不扬的诡异弧度挂在嘴角,草薙回过头,发现侧后方的厨房门被炸成一堆凄惨的木屑,伴随着滚滚浓烟飞出来的还有一把锋利的菜刀。 它打着转从厨房里飞出来,在草薙惊恐的目光中“砰”地一下剁进了吧台边缘,刀身与刀柄震颤几下,扎稳不动了。 “我的……我的吧台……” 凪夜一第一时间从厨房里头跑出来:“草薙先——” 他被吓退了一步。 酒吧老板浑身爬满了黑气。他双手撑着吧台,用极其恐怖的语气念道:“你小子……你小子……!我的吧台啊!”他猛地站起身来,“千金难求的逸品!经由岁月打磨的珍贵光泽!见证了多少……” 啪——。 一道击掌声过后,草薙的吧台和厨房恢复了原样。 酒吧老板重拾了从容和自信,又亲切地和白发少年握了握手。 “以后不准进厨房哦,凪酱。” 凪夜一干巴巴地道歉:“对不起……” 楼梯上出现了几声响动。十束和安娜被炸醒了,穿着睡衣在楼梯口探头:“什么东西炸了,草薙哥?你在研究新菜吗?” “没有新菜。”草薙招呼道,“去洗漱,一会下来吃饭。” 早饭是蛋包饭。显然草薙有点想复现一下到底是怎么爆炸的,但无果。 四个人围坐在餐桌边,安娜和凪夜一的餐盘旁边摆了一杯牛奶。草薙随口问道:“尊没下来?” 十束笑道:“这种程度叫不醒啦。不如说,King觉得我们能自己处理好,所以也懒得下来,估计要等天黑才见得到人了。” 草薙咋舌一声:“那家伙难不成又喝了一宿吗……” 凪夜一低头吃饭。特意加重过的味道残留在舌尖,虽然比起食物正常的味道要差一些,但也比没有味道时好很多了。 听到周防尊的名字,凪夜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还欠了王一个愿望。 平常见面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吠舞罗的生活太安静,导致他竟然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得找时间补上。 身体的修复快要完成,预计在安娜过完生日不久,他就要前往下一个世界了。 除了还上欠王的愿望,还要想想怎么跟十束他们告别。 告别…… 想到这个词语的时候,他的指节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果然还是很难啊。不慎被发现的话,大家都会很生气吧。要走的话,就只能不辞而别……要不要留封遗书什么的? 他兀自出神,十束叫了他两声没叫醒,于是伸出手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颊,凪夜一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彻底回神了。 “冰箱里做冬阴功汤的食材不够了,我一会要出趟门买东西。”他双眼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你要不要一起去?正好去挑点东西。” 第13章 深冬的站台上,飘着一点零星小雪。 十束站在站台边上,手里撑着一把伞,另一只手举着终端,正在翻看某个匿名论坛。 凪夜一站在伞的另一边,下半张脸缩在红色的长围巾里,眼瞳中倒映着站台上停顿的人群,姿态透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安静。 他们的搭配在人群中十分惹眼。 一个长相秀美度拉满,一个发色瞳色稀少到平常在现实中都抓不出几个,再加上常年混迹里世界特有的奇异气质,很快吸引来不少目光。 “想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都不知道挑哪样好。”十束丝毫没察觉到,翻论坛时的自言自语在看见帖子正下方某条评论时停顿了一下,“礼物堆?” 【57L:女孩子过生日的话,根本不需要挑东西吧。礼物虽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不是她的心情吗?挑不出来就全买了,还有什么是比堆成山的礼物更能让她高兴的?】 【58L:昨年就这么干过,女儿激动得都不知道该先拆哪一个。就是钱包非常危险(笑)】 “坐在礼物堆里激动得不知道先拆哪一个的安娜吗……”十束想象了一下,很快想到了什么,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很期待,不过也有很多解决不了的困难啊。还是算了吧。” 一直飘在他背后的雾气自动根据屏幕内容检索关键词:“财力!夜一,这家伙缺钱啊!” 凪夜一将周围飘来若有若无的视线忽视了个彻底,往兜里一掏,递出去一张卡。 “嗯?这是什……”十束一低头,人都惊了,“你又偷偷跑去赚外快了吗?” 少年赚外快的方法,他可谓是心知肚明。 凪夜一解释道:“上次剩的。” 十束:“上次是哪一次……” “而且不是钱的问题啦,是草薙哥不同意。”他无奈地把凪夜一沉重的善意推了回去,“之前我有向他提过类似的建议,被说‘你这种生日礼物给八田送盆栽让他修身养性的家伙提这种建议根本让人放心不了’,然后狠狠地拒绝我了。” 他对于草薙专有的语气和关西腔的模仿令人动容,凪夜一看了他一会儿,这次递出来的东西变成了手。 少年摆了个方便击掌的姿势,声音中透着令十束牙酸的坚定:“我会让他同意的。” 用什么方式啊?! 凪夜一的善意再一次被推了回来。他抱着被拒绝的那只手,面上闪过几分茫然。 雾气适时吐槽道:“要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十束这样子,那你肯定一分愿力都赚不到,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业务员。” 凪夜一难得对雾气所说的话表示赞同。 他们才从吠舞罗出发不久,上午要给安娜买礼物、顺便买冬阴功汤的材料。 附近最大的商圈距离镇目町还有一段距离,又由于凪夜一是个未成年、十束不会开车,电车出行成了意料之中的选择。 工作日,站台上的人算不上少。 十束仍在低头刷论坛,凪夜一沉默地盯着铁轨出神,在某一刻忽然伸出手,将十束打着伞的手往下拽了一截。 “诶?”十束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拉,“怎么……” 他的询问声一顿,听到侧后方传来的轻微拍照声,立刻明白了凪夜一的用意,安抚性地对他笑了笑,将伞收起来,视线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是几个年纪不大的女生,身上穿着附近高中的校服,应该是逃课出来的。 看见十束回头,拍照的女生似乎被吓了一跳,往同伴身边缩了缩,几人你拽着我、我拽着你,慌慌张张地挤进人群跑掉了。 十束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电车正好到了,他将手里的论坛退回主页,正要关掉终端,忽然又在背后听见一下拍照声。 不过,还没等他说点什么,电车已经到了。 凪夜一拉着他上车,人群拥挤间,十束的手不经意在屏幕上一滑,终端震了一下,屏幕正上方弹出一条消息: [附近推送:镇目町东坂站,我好像碰见白面神了!!!] 十束伸手点了进去。 帖子的详情页展开,主楼的内容清晰地映入青年眼中。 [主楼:如题。和朋友逃课出来,准备去隔壁町玩来着,结果碰见了这个!!年龄一致,头发颜色是白色,眼睛的颜色也和传闻中很像,就是他吧??原来白日神是真的存在的吗??!(图片)] 十束将图片点开放大,镜头正中的两个人正是他和凪夜一。画面定格在少年伸手将伞拉下来挡住他的下一秒,模糊的影像中,可辨认的只有凪夜一苍白冷漠的侧脸。 [诶——跟传闻一模一样啊!!不过白日神会这么轻易地在公共场合出现吗?总感觉不太对劲www] [在东坂站吗??我就在东坂站!哪个方向的站台?我怎么没看见啊啊啊啊] [恶……原来那些都市传说真的有人信吗?] [我也好想碰见白日神啊——] [之前有家伙说和神许愿了以后狠狠地中奖了吧。原本没抱什么希望用最后的钱买了彩票,竟然中了几百万,一下把欠的债还清了。这种好事什么时候轮到我?] [是我太久没上网了吗?白日神是什么啊?] [最近超级火的都市传说,听说碰见了以后朝他许愿,不管许什么都会心想事成!!(链接)(链接)(链接)我也好想遇见他,能不能送我上东大钓男朋友啊!!] [哈,白日做梦吧。名字听着都像。] [怎么看都是个跟家里人出来逛街的普通小孩吧。居然随便偷拍别人挂到网上,你们上网脑袋上出问题了吗?] 十束眨了一下眼睛。 他正准备点进那些链接看一看,一只手却忽然伸过来,蒙住了他的屏幕。 往旁边一看,凪夜一站在车厢里,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和平常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他能把手收回去的话。 十束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按熄了屏幕,笑眯眯地问道:“夜一有不能给我看的秘密了吗?” 凪夜一手比脑子快,面对十束的问题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一种诡异的心虚感久久不散。 他心中隐约能感觉到,十束是不太喜欢他做这个的。也许是怕十束生气,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总之他不太愿意让十束看见。但他又不想强迫十束做什么事,于是极简模式下的脑回路让他直接伸出手,一下蒙住了终端的屏幕—— 可惜治标不治本。 要怎么回答?过不了关的话,会不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不知不觉间,凪夜一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后果”上。 他跳过了回答这个选项,先一步接受了不良的结果。好像只要先想到了、接受了,后果到来时,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你是不是在想会有什么后果?” 十束忽然出声问道。 凪夜一没抬头。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在心底轻轻的“嗯”了一声。 “什么后果都不会有哦。”青年把熄屏的终端递到他眼前,“人有不希望被别人知道的事,很正常吧?夜一也是‘人’。” “所以,你不想我看的话,我不会看的。不过,与此相对的是,我确实有一些想要知道的事,能留给我一些时间吗?在安娜生日结束以后。”十束将手递到他面前,微笑着道,“我想要和夜一谈一谈。嗯,关于你的工作。” 凪夜一盯着他的手掌。 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因此十束再怎么谈,都绝不会得到理想中的结果。 等到那个时候,十束应该就会放弃他了吧。 这只手应该放着不管比较好。 但是,他仍然拉了上去。两只温热的手掌交叠,凪夜一感觉自己像是在触碰一块烙铁,再握下下去,一定会被烫得皮开肉绽。他打算把手收回来,十束却已经合拢了手掌,做了一个完全标准的拉手姿势。 “到站了。”青年笑着道,“我们下车吧。” 说完这些话后,他好像终于放下了一件心事,语气和表情都比刚才轻松不少。于是凪夜一也不再多想,被他牵着一起下了车。 两人在商圈逛了小半天,各自买好了东西,路过路边一家饰品店的时候,凪夜一停下脚步,目光定格在店内的某一处—— 架子上摆着一串银手串,点缀着颗许红钻,被切割得形状各异的宝石在灯下焕发出奇异的光泽。 旁边还有一串款式简单得多的,轻飘飘地挂在架子的挂钩上,用颜色很浅的银编织而成。冷色金属间穿插着零星细碎的宝石,像是缀在月光海中的星星。材质略有不同,似乎用的是黄水晶,色泽温和。不知道为什么,很吸人眼球。 凪夜一的脚步走近了些,右手搭上橱窗,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观察这两样物品。 十束本来已经往前走了一截,见状又倒回来,也弯腰靠近橱窗,站在他边上一起看。 他一眼相中了那枚手串,浅浅地惊叹了一声。 “很适合安娜啊。要买下来吗?” 确实很适合。 凪夜一问道:“她会喜欢吗?” “一定会的,她……”十束看见橱窗上两个人的倒影,后面的话忽然顿了一下,消失在口中。 飘着薄雪的昏暗天气,饰品店内白天依旧闪亮的霓虹灯。这一小块橱窗的边缘贴着精致花边,像是方型的相框,十束从这张玻璃照片上看见自己总是神情柔和的脸,还有凪夜一露出的小半张脸上,玻璃珠一样死寂的绿眼睛。 少年站在他身边,像是一片灰色的影子。 第14章 有时候其实会觉得,夜一不太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十束在心中想。 虽然大家各自都有生活的辛苦,但世界的底色是和平的。这样一个各种意义上都算安定的世界,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养出这样死灰一样的灵魂? “……她会喜欢的,夜一送给她的都是很棒的礼物。”他忽然改口了,“不过,送礼物的时候,得好好送上祝福才行。” “要不要先练习一下?跟我学,‘祝安娜生日快乐’。” 凪夜一跟着念了一遍:“祝、安娜、生日快乐。” 因为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凪夜一的复述有点卡顿,显得很生涩。 “嗯嗯,很好。那么下一步,‘微笑着’为安娜送上祝福。”十束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力度轻柔,带着鼓励的意味,“生日是一年仅有一次的好日子,而笑容是这一天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就像我这样,夜一要不要试着笑一下?” 少年迟疑了一下,伸手将蒙住下半张脸的围巾拉了下去,露出总是抿得平直的唇角—— 随后,如同青年所愿的那样,轻轻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凪夜一对着玻璃镜子,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这微笑比起十束平常的弧度分毫不差,甚至因为平常不经常笑的缘故,五官柔化下来,反而更让人移不开眼。 但十束盯着这个笑容看了很久,心中反反复复回荡的只有一句话: 必须要做些什么了。 再这样下去,这个孩子一定会死掉的。 “那个……”旁边店员的招呼声唤回了十束的注意力,年轻的店员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两个一直站在橱窗边笑的怪人,“有喜欢的商品的话,客、客人们要不要进店里来挑选?” 十束默默地直起腰。 ……被当成怪人了呢。 从饰品店出来的时候,凪夜一手里多了两个袋子。 一个收好等待安娜的生日,另一个当天晚上被他偷偷塞进了十束的房间。他将盒子摆在一个十分显眼的地方,随后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桌子旁的抽屉里取出信纸和笔,坐在桌前摆好了架势。 雾气飘出来,不解道:“这么晚还不睡,你要写什么?” 凪夜一说:“遗书。” * 凪夜一将自己的遗书分成了很多个部分,每一部分里写上自己想对某某说的话,吠舞罗里每个熟识的家伙都有一份。 为了不漏掉某一个人,他专门列了一份清单,每写完一份就划掉一个名字。 等到最后一个名字被划掉以后,他就去死。虽然死法完全没有挑好。 “像之前那样信仰一跃不就好了?多自由啊。”雾气说,“你之前不是挺喜欢的吗?” “喜欢是一回事,身体摔得破破烂烂的,到了下个世界重组之后就没有现在好用了吧。”少年心不在焉地翻自*图鉴,“之前就是因为死得太潦草,所以后来身体才会那么烂。难得好起来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能持续得久一些。” “噢!很有干劲啊夜一酱!”雾气赞叹道,“等会儿还要去找赤之王吧?这种天天向上的氛围很赞啊。想不想要什么奖励?” 凪夜一:“……不需要。” 雾气:“就算你想要我也没有啊。嘿嘿。” 凪夜一:“……” 翻了半天没翻出来什么东西,他把书合上放回书架,牵起放在软垫上的狱门疆,重新挂回脖子上。 倏地,在某一瞬间,方块上复数个眼球忽然齐齐转动了一下,看向凪夜一的方向。在少年不曾察觉间,它们又静悄悄落回原位。 雾气之中探出两道模糊的视线。 它观察到了方块上的异象,却没什么惊奇的反应,仿佛已经见怪不怪,更没有要告知凪夜一的意思,在少年出门之前老老实实地缩回了对方体内。 凪夜一的遗书已经写了一半,八田的部分结束,下一个就是周防尊。 加入吠舞罗这么久,凪夜一对这个组织的定位和日常活动完全不熟悉,对作为首领的王更是陌生无比。 回想起来,对方在吠舞罗的出没时间稀少得和他有得一拼。 凪夜一之前是整天看书,而周防尊是整天睡觉。剩下能找到他的时候,要么是饭点,要么是晚上打烊后的酒吧——和草薙十束坐在一起喝酒,喝完以后再睡一整天。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感知不到时间流逝的生存方式。 周防尊本人对于时间的概念似乎也相当模糊,以至于在凪夜一敲门进入房间以后,问出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今天是安娜的生日?” 凪夜一看了一眼窗外黑得不能再黑的天,沉默了一下,答道:“不是。安娜的生日在两天后。” “是吗……”周防尊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天花板上飘了一会,落到凪夜一身上的时候,立刻皱起了眉头,“你那是什么姿势?” 凪夜一站得很规矩,双手背在背后,肩背挺直、眼帘低垂,是很能表达尊敬的姿势。 可惜周防尊领悟不了,拧着眉头看了一会,直接上手把他拎到椅子上坐好:“什么事?” 听语气,他还没怎么睡醒。 凪夜一用尽量简短的词句表述了自己的来意,在这段时间里,周防尊已经低头点了根烟。 赤王很有攻击性的脸孔藏在缭绕的烟雾后,听完凪夜一的话,嘴里条件反射蹦出来几个字:“没有那……” 在这个时候,十束的声音险之又险地在脑海之中浮现,截断了周防尊的话头。 【能拜托King一件事吗?】 那是三津直人被丢出吠舞罗那天晚上,周防尊上天台吹风,正好碰见在调相机的十束。 “你什么时候买的相机?” 十束回过头看他,一脸“果然不出所料”的笑:“King真是的,根本一点都不关心周围的事啊。相机我已经买了一个多月了,都已经用它给你拍过好几张照片了。” 周防尊叼着烟,从鼻腔里哼出几个懒散的音节:“没注意。你现在又是在拍什么?” “夜景啊。”十束笑道,“不过只是随便拍拍,今晚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呢。比如呼唤飞艇的蜡烛,还有烟花之类的。” “烟花?”周防尊盯着天空,“那种东西,这个季节没有吧。” 十束仔细地调试相机,语调轻快地回答道:“一般来说是肯定没有的。不过有小道消息说,过几天晚上,镇目町有一场烟花会——我打算把那个拍下来,在安娜的生日party上投屏播放。怎么样?” “挺不错的。”周防尊说,“是你会干的事。” “说起来,能拜托King一件事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十束突然出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周防尊含糊地应了一声,“说来听听。” “如果夜一来找King说许愿的事情,能麻烦King这么说吗?‘我还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周防尊说:“我没那种东西。” “这种事情我知道啦。”十束回过头看他,青年柔和的面孔在模糊的夜色中有些失真,“不过,就当是帮我的忙吧。让夜一在吠舞罗再待一段时间。” 周防尊沉默了一下,罕见地抓住了重点。 “他要去哪?” “一个很远的地方。”十束说。 “……麻烦。” 一般周防尊这么说话,就代表他同意了。十束朝他眨了下左眼:“谢啦,King。” 他回头继续摆弄相机,风中传来他自言自语一般的声音:“捡回来一只生病的小猫崽,果然很难照料啊。不想看见他生病死掉,短时间又无法将他治好。” 周防尊耐心地听他絮叨,虽然对他絮叨的内容根本不怎么理解。 “治不好也没办法吧。” 十束捧着相机,咔咔拍了两张。 “话不能这么说。”他轻轻笑着,“现在最缺的还是时间啦。不过,King真的没有愿望吗?” 周防尊说:“朝一个小鬼许愿算什么事。” “这个回答很有King的风格呢。”十束说,“其实我也有很多愿望。希望重要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希望日子能一直这么平静下去,更有私心的一些,希望自己能变强一些……什么的。” “大部分的愿望,夜一应该都能实现吧?只需要击一下掌。跟都市传说里写的一样,‘简直就是神明大人’。” “但是,人是做不了神的。”他轻声道,“‘期待’、‘愿望’这一类东西,对自己以外的他人来说,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剧毒。如果一定要走上这条路,我希望能再晚一些。” “至少要等到……”青年想了想,弯起眼睛,“等到能好好睁开眼睛走路以后吧。” 周防尊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十束那天晚上的话异常地多,回想起来活像一堆大大小小的字符在脑袋里乱窜。周防尊显然没听懂多少,但不妨碍他履行和十束的约定。 “过段时间再说。”赤王臭着一张脸改口道,“还没想好。” 随后,他提起凪夜一的衣领,将他拎出了这个烟雾缭绕的房间。 “现在,去睡觉。” 第15章 “诸君!” 十束严肃地张开手臂。 不过,他的严肃往往两秒就会破功,双眼弯起,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 青年煞有介事地竖起一根手指强调,一串漂亮的黄水晶在他手腕上闪闪发亮:“刚才已经讨论好了怎么办,那接下来就是布置的问题了。”他环视吧里坐得满满当当的成员们一圈,“有谁自愿留下来布置场地吗?” 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一堆人举起了手,凪夜一的手也混在里面。 少年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算了算准备完成后众人寥寥无几的休息时间,开口道:“我一个人就……” “不行!”大家忽然回头指着他,异口同声地拒绝。 凪夜一把手放下来。 十束笑了一下,接着开始下一份安排:“除了布置场地的,还有一批需要早起的。嘛,毕竟还有一些当天才能买的东西。谁要跟我一起去的?” 凪夜一:“我可以自……” 八田忍无可忍:“喂凪!你一个人都做完了我们做什么,啊?!话说回来这个时间你应该在楼上睡觉吧!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楼下啊你这个臭小鬼!” “冷静一点啊八田桑!”镰本无奈地站起来,“夜一是好心嘛。不过毕竟是小公主的生日,大家一起准备会更开心,对吧?” 他疯狂地朝十束递眼色。青年撑着脸笑,收了好几个眼神才开口:“镰本说得对。” 一群人飞快划分好了职责,前不久才办过凪夜一的欢迎会,挑起活来得心应手。 等到散会的时候,十束才从吧台边走过来,坐到了凪夜一的身边。 “像八田说的那样,你现在应该在房间里睡觉才对。”十束的声音很温和,“睡不着吗?” 偷偷下楼被抓包,凪夜一的表情微微一僵。 不是睡不着,是遗书不知道怎么写了。 纸上十束多多良的名字还没有被划掉,也只剩下他一个人,凪夜一还没想好怎么写。但他抱着膝盖思考了一秒,对于十束的问题还是点头了。 “这样啊。”十束想了想,没像以前那样说要给他讲睡前故事之类的,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既然这样,一会要不要陪我回一趟我家?” 凪夜一愣了一下。 “多多良的家?” 他从来没有去过,也很少听他提起这个,大概在青年眼里,吠舞罗才是真正的、唯一的家。 再者凪夜一进入吠舞罗没多久,十束也住进来了。对于他在外面住的地方,凪夜一脑海中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从没有真正见过。 “多多良以后都回家睡吗?” 十束说:“不是。今晚要回去拿个东西,顺便——” 他扬了扬手里拿着的相机,笑着道:“顺便去拍点好东西。” 凪夜一知道他要去拍夜景,那也是给安娜的生日礼物之一。少年点点头同意了十束的邀请,上楼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 路过书桌的时候,凪夜一低头看了一眼空白的纸张,想了想,将它叠好,放回了书架上。 随后,他折返回书桌前,按着那张写满名字的纸,抬手把十束多*多良的名字也划掉了。 多多良好像很喜欢图像、影像之类的东西。 那么遗书不要了,后头偷偷借他相机录点东西吧。 凪夜一下楼的时候,十束刚刚跟周防尊打过招呼。赤王手里握着一支玫瑰,一脸难以表述的沉默,草薙笑着在一旁看戏,抬头看见凪夜一下楼,有点惊讶:“凪酱也跟着一起去?” “是啊。”十束朝凪夜一招了招手,“走吧,不然一会儿赶不及了。” 赶不及什么? 凪夜一有点茫然。他跟着十束走到门口,青年最后回过身,环视了一眼色调柔和的吠舞罗酒吧。 八田穿着围裙提着扫把在打扫店里的卫生,腾出手空闲跟他们道别:“明天见啊!” 草薙摆了摆手:“快回去吧。晚上路黑,注意安全。” 十束微笑着点头。 “明天见,大家。”他低头对凪夜一伸出手,“出发吧,夜一。” 凪夜一拉上他的手,两人一块走进深夜的寒风里。 “多多良。什么赶不及了?” 十束多多良眨了一下左眼:“等会你就知道了。是非常好看、平常还不怎么能看见的东西哦。” 凪夜一不再多问,跟着十束往前走。果然,十束的目的地并不是公寓,而是一处适合拍摄夜景的好地方。两人停在镇目町比良坂大厦前,正要往上走的时候,十束忽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衣服口袋。 “怎么了?” “大意了。”十束叹了口气,“公寓的钥匙没带啊。就放在吧台上,走之前还记得的。”他看了看时间,“现在回去一趟的话,还来得及?” “我去吧。”凪夜一说,“很快就回来。” 十束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那谢谢夜一啦。”他摸了摸凪夜一的头,“我在露台等你。比良坂大厦,记得住位置吧?” 凪夜一点头,两人在一楼分别。 盯着十束逐渐消失的背影看了一会,少年回过身,双手揣在兜里,回头往吠舞罗的方向走。 十束不在身边的时候,周围会瞬间安静下来。 在这样极致的安静之中,凪夜一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胸口的狱门疆挂坠顺着步幅来回翻转的轻微响动,回响在空旷街道的足音,还有…… 砰。 凪夜一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他抬头往上看,天幕上升起一朵巨大的彩色烟花。第二朵紧随而来,很快,铺天盖地的烟火占满了视野。 这大概就是多多良说的好东西吧。 凪夜一驻足观看了一会,忽然从烟花的嘈杂声音中,分辨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爆响。 像是一柄又尖又利的小刀,飞快地擦着他的耳膜划过去,带着让人浑身发寒的回音。 ……枪? 不会听错的,就是枪响。 没人能比他更熟悉这个声音了。他曾用枪威吓过别人,也被枪指过无数次。甚至于,子弹穿过身体的感觉,他也比常人熟悉百倍。 那是一种足以让人意识断片的剧痛。 凪夜一僵站了一会。比他的身体更僵硬的,是他的表情。 数不清在原地站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只过了几秒,他向后迈了一步,朝着比良坂大厦狂奔。 寒风毫不留情地切割他的肺部,长发扫过眼球,带来一种硬生生被割裂般的痛苦。 凪夜一越跑越快,建筑庞大的虚影如同一片沉默的鬼影,一寸不离地缠绕在他身旁——从少年踏出的某一步开始,周围的街景发生了扭曲的异变。 像是画面故障时的卡顿,又像是空间交错时特有的影像重叠。一道柔和的白光从他脚底蔓延开,逐渐虚化、淹没了深渊似的街道。 凪夜一的下一步落在露台边缘,看清露台上的景象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 十束就倒在不远处,身下聚着一滩暗红的血泊。他的终端上沾着血,丢在不远处,里头传来草薙急切的询问声。 “十束?!喂,十束!还醒着吗?!” 背后的烟花还在不厌其烦地吵闹。头顶是飞艇行进的巨大轰鸣声。借着天空上爆开的彩光,凪夜一看见十束被血浸透的衣服——伤口在腹部,这个出血量应该已经救不回来了。 但如果还有意识的话,说不定他能…… “他死了。”雾气说。 凪夜一眨了一下僵涩的眼睛。 他从露台边缘走下来,双膝着地,跪坐到了十束身边,伸手摸了摸十束的脉搏,又探了探鼻息。 他把能检查生命体征的行为都做了一遍,最后一个是弯腰,耳朵贴上十束的胸膛,试图听一下残留的心跳。 但是没有,空空如也。一如凪夜一停顿的呼吸。 气流挤压在肺部,少年弯腰那一刻,胸口迸发出一阵尖锐的疼痛。凪夜一痛苦地捂着口鼻呛咳一阵,草薙从终端里听见他的声音,脸色大变:“凪?!你在十束身边吗?!他现在怎么样?是谁对他下的手——不对,你现在赶紧从危险的地方离开,我马上带人过来!” 一阵短短的沉默过后,终端里传来少年沙哑的声线:“……死了。” 这句之后,凪夜一没再开口。 他静静地坐在十束身边,抬起一双缠绕着黑气的眼睛,透过围栏观赏这场十束原本计划带他来看的烟花会。 规模真的很大,天幕都像是要被炸开一个洞。诡异而热烈,足够壮丽,也足够张扬,为了庆祝一枚棋子的倒塌,与一盘阴谋游戏的开场。 一直追随身边的虚影随着烟花的光亮彻底凝实,有关它的记忆阀门被轰轰烈烈撬开。凪夜一安静地接收这些记忆,从开始回想到现在,最后的最后,他俯身给了十束一个轻轻的拥抱。 “晚安,多多良。” 【白日馆馆主日记十二】: 【多多良死了,在一瞬间。死亡就是这样的,死掉的人不会呼吸,不会动,流出的血像是铁水。守在身边的人也一样,死亡剥夺了双方好好生活下去的权力。 我没有很伤心,没有很难过。只是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应该做什么,以后应该怎样走下去。】 第16章 凪夜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头顶上是白色光幕织成的天花板,细节上足以以假乱真,但凪夜一知道,它们并不是真正的建筑顶,而是愿力凝聚成的、可任意变换形态的实体。 房间不小,整体是令人安心的暖色调,挤挤挨挨摆了不少家具。 为了促进主人的睡眠,床头甚至还贴心地摆了一只微型八音盒,叮叮当当地循环着某段耳熟能详的旋律——可惜凪夜一脑袋里一片混乱,听见这个声音只觉得头疼。 “谢尔提,把这东西关掉。” “好、好的!” 房间里窜出来一位穿着执事服的青年。青年长了一头银紫色的短发,同色系的眼瞳被藏在银边的链条眼镜后。 虽然窜出来的动作很麻利,长相和声音却很弱气,它飞快地把床头的八音盒关掉,忐忑地询问:“您不喜欢这只八音盒吗?” 凪夜一从床上坐起来,没有说话。他盯着手背,忽略掉一旁青年紧张的视线,开始缓慢地在脑海里整理讯息。 记忆恢复了很多,因此刚刚一睁开眼睛,他就明白过来自己现在身处哪里——那栋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诡异建筑,【白日馆】的内部。 白日馆,漂流于世外之馆。 最初似乎诞生于某位世界之善的遗愿,世界被毁灭后脱离位面,成了漂浮在宇宙洪流中的一艘小船。 它是一座常世概念中的心愿馆。 依靠愿力存活运转,能自由穿梭于各个世界与时代之中,不受法则的限制,不存在于某一个固定的空间内,也没有固定的外形。 凪夜一是这座世外之馆的现任馆主,而距离他上一次跟白日馆的馆舍灵谢尔提交流,已经是好几个世界旅程之前的事了。 他在海水中泡坏了身体和记忆,而白日馆从那以后也陷入了沉睡,前不久才缓慢苏醒过来。 现在看来,白日馆和谢尔提都没什么变化,之前的沉睡并没有对它造成太大的影响。狱门疆也好好地挂在胸前,没有遗失。一切都没有问题,那心里现在弥漫着的这股不安情绪到底是…… 凪夜一皱着眉头抬起手,视线落在左手腕上的瞬间,一股寒气顺着身体来回走了个遍。 吠舞罗印记,黄水晶手串。烟花,血迹,十束多多良—— “谢尔提!”他猛地抬起头,“现在白日馆漂到哪了?!” 没有他意志操控的情况下,白日馆就像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会自发在空间与时间之中漂流。 凪夜一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但万一在这段时间里,白日馆带着他离开了十束所在的世界…… 冷不丁被点名,紫发青年慌慌张张地转过身解释:“现在、现在在、呃,仙台市?当时您倒在那个人身边,情况看起来很不好,我就想着把您带回来……” 凪夜一语速飞快地问道:“按照外面的时间流速我睡了几天?你什么时候把我带回来的?回收我的时候有没有被人看见?有没有在原地留坐标?现在过去要多久?” 谢尔提被塞了一耳朵问题,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回答道:“呃、您睡了、睡了五天……不对,六天?没有被人看见,当时天台上只有您一个人……应、应该是……” 很快,它露出大脑过载的蚊香眼,身体闪过故障似的白光,崩散成一团浓郁的雾气。 在白日馆内部,雾气犹如一台被续上电的机械,躯体和声音都清晰了不少。 “你问它能问出什么啊夜一仔。”谢尔提弱弱的声线被雾气一用,画风一下变得没脸没皮起来,“你指望它能记住什么事,还不如指望明天就能把狱门疆打开呢。” 它和谢尔提是一体两面的存在,共用一个身体,是馆舍善与恶的象征——谢尔提为【规则】,负责与愿望打交道;雾气为【刀刃】,负责清理掉一切不干不净的东西。 “嘛,别那么着急。”它懒洋洋地说道,“想回去的话,现在就走吧。” 十分钟后,凪夜一在一处无人的小巷落地。 白日馆庞大的虚影在他身后雾化,凝聚成几缕白色光带缩回凪夜一身体里。落地的一瞬间,少年头也不回地朝着镇目町的方向狂奔而去。 今天也是雪天,原本宁静的天气多出了刺耳的警笛声——不止一处。 这一片地方最近似乎很不安定,凪夜一已经路过了好几拨匆忙的巡警,侧方迎面走过几个穿着蓝色制服、腰间佩刀的人。 他们隔着一条街道擦肩而过,在某一刻,凪夜一忽然福至心灵般抬头,与其中一位戴着眼镜的成员对视了一眼—— 伏见原本走得顺畅无比的步伐忽然停下了。 他又看了对面街上的凪夜一一眼,立刻从终端调出影像开始比对。 “来活了啊……”他喃喃道。 秋山也跟着停下脚步,奇怪地凑过去:“伏见先生,你在看什么……啊!是那个!” 他的大叫声吸引了其余几个同伴的注意,众人转头往街对面看,纷纷露出震惊的表情。 “是他吧?” “就是他!” “居然这么正常地在街上走……” “……麻烦。”伏见很没干劲地下令,“人要走了,快追!” 能入选机动科特务队的,都是氏族中选拔过的精英。伏见的命令过后,秋山第一个追了出去,剩下的人动作也很快,眨眼间越过街道,拦在凪夜一面前。 一群佩刀的人横越道路,周围的行人面露惊恐的神色。 伏见猿比古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从手提箱里取出一只扩音喇叭,面无表情地通告:“公务执行,请无关人员自行回避。重复一遍,公务执行,请无关人员自行回避……” 这么几句话的时间,秋山已经快要追到凪夜一身后了。 他撑着腰间的佩刀维持平衡,在奔跑的间隙朝前方喊话:“前方的那位吠舞罗成员,现在立刻停下脚步,跟我们走一趟!” 谁知,前头的人充耳不闻,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果然是吠舞罗的德行……”弁财念了一句,快步上前,伸手往前一挡,“你……” 白发少年回过头,露出一双颜色很冷的眼睛。人影倒映在其中,就像被封入厚厚的冰层,弁财被他盯了一眼,莫名感觉到背后发凉。 下一秒,浓郁的雾气铺天盖地地爆散开来。 权外者! 视野一瞬间被封住,弁财戒备地握住刀柄:“可恶,人跑哪去了?” “伏见先生!” 路对面的伏见猿比古也被蒙在雾气里,不耐烦地抓了一把头发。 他在终端上随便敲了两下,拨通了部下的电话:“把监测仪打开。吠舞罗失踪的那小子找到了,在青木町附近……权外者,找到了坐标发我。” 雾气从凪夜一的身体周围飞速蔓延。白日馆的实体有多大,雾气的覆盖范围就有多广。 但,这仅仅只是一片阻拦视野的雾气,不具备任何攻击性质。 雾气外显的时间有限,他打算使用这点小小的障眼法脱身,有意控制了覆盖范围。五分钟后,他踏出浓雾圈,伏见猿比古紧随其后,伸出一只手抓向凪夜一的肩膀,因为骤然增加的工作量,脸色阴沉了不止一个度:“啧……叫你别动就好好待着啊臭小鬼!” 他抓了个空,凪夜一的身影又消失了。 伏见的脸黑得可怕。这场被迫参加的追逃游戏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最开始是浓雾,雾散以后阵地转移至人流量极大的闹市区,参与追捕的人员越调越多,最后堵到人的地方是一家礼花店外。 有孩子拿着礼花在试放区放着玩,听见放礼花的声音,凪夜一忽然不动了。 背后扑上来两双手,重重地按住他的肩膀:“抓、哈……抓到了!” 少年低头,看着地上的礼花碎片。 他想的是:又给草薙先生添麻烦了。 凪夜一被带回了Scepter4的总部,青之王宗像礼司的办公室里。 这位外表沉稳冷静的成年男性拼上了桌子上摆的最后一位拼图,慰问了脸黑得像锅底的下属之后,颇有兴致地将视线转移到拘束椅上坐着的凪夜一身上。 “哦呀,伏见君。有必要使用这样的椅子吗?” “啧……” 伏见推了下眼镜,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今日份仅剩的一点耐心应付这个麻烦上司:“不使用这样的椅子,不出三秒,他就会跑到您的视线范围之外。再想把他抓回来,需要耗费之前三倍的人力。” “原来如此。”宗像礼司说,“果然,吠舞罗的成员在给人添麻烦这件事上,就算是十几岁的孩子也当仁不让呢。” 他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每一句的敬语使用都十分严谨,即使内容并不怎么好听。 凪夜一并不看他,眼神盯着花纹繁复的地毯。即使坐在这样的椅子上,他也没有什么不适的表情,冰绿的眼瞳中压着一片沉沉的黑云。 他复述了一遍:“‘也’?” “哦呀。你不知道吗?”宗像礼司故作惊讶道,“因为干部十束多多良的死,和你的失踪,吠舞罗内部已经闹翻天了。” 第17章 吠舞罗酒吧的门被人推开了。 镰本力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八田的目光立刻追了过去,“回来了!怎么样?” 镰本举起一张与凪夜一发色相似的小孩照片,摇了摇头。 “没有消息啊。虽然来反馈的人很多,但内容基本上都没有用。” “该死的!” 八田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齿:“凪那家伙到底被抓到哪里去了?一点踪迹都找不到……最好别让我知道是谁干的!” 镰本力夫从门口走进来,墨镜后面的双眼满是欲言又止。 他看了看八田怒火中烧的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八田桑……” 八田:“啊?有话快说。” “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都好好接受吧。” 砰—— 酒吧内回荡着桌椅磕碰的巨响。一阵混乱过后,八田已经提着镰本力夫的领子,把人掼倒在沙发背上,眼里闪过一丝凶光:“死胖子,你什么意思?!” 镰本力夫努力向后撑手保持平衡,眼镜已经挂到了额头上,又慌慌忙忙地伸手按好:“我也不是说一定就是最坏的结果……但夜一和十束哥一样是非战斗人员吧?他力气很小的,又不会打架,那把枪的弹夹都打空了……而且他身上的定位系统在那天晚上就已经失灵,现在已经过去五天了!” “你懂什么!”八田怒道,“那家伙是权外者,从八十几楼掉下来都没死,一把枪能把他怎么样啊!” 衣领勒着脖子,镰本不太舒服地挣动了一下:“夜一的能力不是那一种类型吧……掉下来那次不是因为有王在吗?” 提到周防尊,八田的力气忽然松了松。他眼眶好像短暂地红了一下:“可恶……先是十束哥,然后是凪,现在连尊哥也……” “同伴一个接一个地出事,这到底算什么啊!” 草薙就坐在吧台后面,盯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 他没管八田和镰本的冲突,最近吠舞罗气氛太紧绷了,情绪还是要发泄出来比较好。只要没到打坏店里东西的地步,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手指没敲几下,摆在一旁的终端忽然响了。 草薙瞥了一眼来电显示,伸过去接通的手顿了一下,很快划开了通话界面:“喂,世理酱。我家的王又干什么了吗……不是?” 一分钟后,他挂断电话,从吧台后面站起来,顺便提起放在一边的外套。 “你们两个,别打了!”他朝沙发边上的两个人喊话,“我去接人。要是回来以后发现店里有什么东西坏了,你俩就完了。” 对草薙的惊恐让八田的动作一僵,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松开镰本,双眼一亮。 “接人?凪找到了吗!” 草薙路过,顺便伸手抓了一把他的头发。 “找到了,现在在青衣服那边。”青年的唇角上翘,“嘛,算是最近为数不多的好事情了。” * 明亮宽敞的办公室里,伏见正在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汇报。 “……暴力冲突事件69起,威胁诱拐时间41起,毁坏公共场地17处……”他一字不差地把这些数据背出来,“鉴于吠舞罗最近的异常行动,我们的工作量激增。为了不让你这个非战斗人员在街头出事,使我们原本就很沉重的工作量再次加重,将你带回总部暂时管束无疑是正确的决定。” “正如伏见君所说。”宗像礼司双手撑着下巴,脸上带着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失亲和,又让人觉得遥不可攀。“在你们的人过来把你接回去之前,你需要一直待在这里了。” “随便。”凪夜一说。 他不是很有和他人交流的兴趣,说完这句就闭上眼睛,不再开口。 伏见有工作要处理,很快离开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相安无事的沉默持续了没一会,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宗像礼司说:“请进。”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金发副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已经通知过吠舞罗的成员了。”她的目光落到办公室中间,看见被裹得密不透风的凪夜一时微微一怔,“室长,这个椅子是……” “伏见君说,是为了防止目标逃跑的椅子。” 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放下来,“不过,他似乎没有逃走的意向了。淡岛君,帮他解开吧。” “是。” 金发副官的动作很快,缠在凪夜一身上的绑带先后解开。不论是被绑还是不被绑,他都没有很明显的情绪波动,这让宗像礼司对他升起了一丝兴趣。 “凪君,对吧?”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很冷静,乍一看甚至不太像是吠舞罗的成员。” “虽然只加入了三个月不到,但也算得上是组织的核心成员之一。能回去转告你你们的二把手吗?如果要行动,请采用更加隐秘、效率更高的方式。最近光是安抚市民的情绪,就费了我们不少心思。” “我无权干扰其余氏族的活动,但再这样下去,不仅是王,其余成员我们也要考虑一并拘……哦呀?” 淡岛解束缚带的进度已经到了最后一点,浓雾爆开的瞬间,她反应神速地后退,戒备地握住佩刀,刀柄上闪过一点蓝光。 凪夜一的左手被扣在椅子扶手上,身边涌动着形状狰狞的雾气。少年坐在雾气微微侧头,表情冷得让人发怵。 “劝你不要把刀拔出来。”他道,“要是刀碰到我,后果我不保证。” 他没有在这多待的意图,直截了当地问道:“王在哪?” 宗像礼司唇角的弧度半点没变。笑容对于他来说,像是一张已经习以为常的面具。 “你们的王于日前被我逮捕,现在正在Scepter4的监狱里。”他道,“看起来你很想见他?” “也不是不可以。” 淡岛世理错愕道:“室长……” “意料之外的少年,也许是意料之外的说客。如果能让周防发热的脑子冷却一下,就再好不过了。”青王说着,按下桌上传声器的按键。“伏见君,过来一趟。” “淡岛君,帮他解……” 凪夜一甩了甩手腕,从椅子上站起来。宗像礼司微微睁大眼睛,才发现束缚椅上的绑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断开了。 * 伏见猿比古带人进入下行的电梯。 他的表情阴沉烦躁,让一路上想过来打招呼的同僚退避三舍。 不仅因为还没摸热的电脑上成吨的工作、要求一大堆喜欢支使人的麻烦上司,还有背后这个让人不爽的小鬼。 这小鬼往哪走,哪里的空气就是冷的。 处在同一个密闭空间,这样的感觉越发强烈,两道视线跟冰锥似的,如果有实体,一定能把他背上戳两个洞。 “啧……” 伏见咋舌,烦躁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电梯很快就到,他认命地为凪夜一带路,两人停在一堵密不透风的铁墙前方,伏见伸手在某个地方按了一下,铁墙上浮起光屏,显示掌纹扫描通过。 巨响过后,铁墙解体,伏见守在一边装石雕。凪夜一往前一步,看清了狭窄小床上背对门口躺着的身影。 监狱里很暗,白天唯一的光源只有墙上方的通风口。 周防尊的红发垂落在坚硬的枕头上,颜色有些黯淡——随后,它随着主人转头的动作动了动。 周防尊被声音吵醒了,皱着眉头坐起来。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后背靠着墙,语气依旧懒散,低沉的声线听起来却并不友好:“什么事?” 好一会没人回答,他有点不耐地睁开眼睛,金瞳里浮起凶光,却在看见人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凪夜一站在门口,视线落到周防尊手上,双拳紧握。 赤王的手腕上,架着坚固的镣铐。铁板隔开了双手的位置以限制行动,地面垂着成年男性小臂粗的铁链。 先不论这些东西到底能不能把他困住,现在的周防尊就外表来看,完完全全符合“阶下囚”这个词。 凪夜一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表情有点失落,整个人安静极了,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伏见瞥了一眼,在心里啧了一声:对外人没好脸色,标准的吠舞罗臭小鬼。 反倒是周防尊抬头看了一眼,鼻腔里哼出一声笑:“你没事啊。” “没事。”凪夜一说,“您为什么在这?” “换个地方睡觉罢了。”周防尊懒洋洋道,“没事的话就快回去,草薙他们一直在找你。” 凪夜一没动。他轻轻垂着头,好一会过去,才问出一个问题: “多多良呢?” 周防尊说:“在海里。” 第18章 周防尊说:“在海里。” 凪夜一的脸色一瞬间白了。 海,对他来说不算个好词语。 多次溺死在海中的经历,让他至今对海仍然保留着深入骨髓、难以抑制的恐惧。 漆黑一片的视野、缺失的氧气、充血的眼球。 足以将他身体骨骼挤碎的水压、身边游过的外型诡异的鱼群、永远漂在一步之遥外的狱门疆。 有没有被鱼群啃食过身体,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回忆里除了恐惧就是绝望,如同海水漫过头顶,让他无法呼吸。 “我亲手烧的,在岸边。”周防尊说,“涨潮以后,跟着海水一起走了。” “那家伙喜欢自由一点的方式,这样应该还不错。” 凪夜一慢慢回神。 他自言自语道:“……这样啊。” 对他来说虽然是很糟糕的死法,但十束喜欢的话,这样最好吧。 囚室里一阵铁链撞击的叮当声,周防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拖着两条铁链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 “那家伙……十束留下过几句话,给你的。” 红发男人低头盯着凪夜一雪白的头发,天台上青年微笑着的模糊脸孔浮现在脑海中。 “希望你能睁开眼睛好好往前走,什么的。”他说,“那家伙总能察觉到不少东西,我察觉不到的。” “以后他没法和你谈心了。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去找草薙吧。” 凪夜一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抬头问道:“不可以找您吗?” 周防尊笑了一下。他抬起绑着镣板的手,用指尖摸了摸凪夜一的头。 草薙来Scepter4接人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吠舞罗的二把手走路带风,几步从门口进来,从伏见手里把人接过来以后,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没事就好,你……” 他抓着凪夜一的手腕,忽然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牵起来一看,凪夜一手上戴着的,是他之前送给十束的手串。 再仔细看一看,少年还穿着那天晚上出门时穿的衣服。风衣下摆凝固着一片暗沉的血迹,是十束的血。 草薙从镜片后凝视他的脸,随后把他抱进怀里,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 “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 推开酒吧门的一瞬间,凪夜一被人包围了。 面熟的成员基本都在这里,一群人挤来挤去,气氛一度让凪夜一找到了刚进吠舞罗时那场欢迎会的感觉。 “凪!你小子!!”八田死死地拽着他不撒手,“你没事啊!!我还以为你和十束哥……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啊!!” 镰本手忙脚乱地在一边递手帕:“冷静一点八田桑……没事不是很好吗!” 艾利克一双冰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天晚上天台上到底发生什么了?是那个自称无色之王的家伙对你动的手吗?你……唔唔——” “看起来没有受伤,这是好事,回来了就好。”藤岛眼疾手快地捂住艾利克的嘴,“总之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都等休息好了再说。上楼好好睡一觉,好吗?” 他们或温和、或担忧、或急切的脸凑在一起,像是一堵环形的、坚不可摧的高墙。 只要凪夜一待在这堵高墙内,就不会再有经受风吹雨打的一天。 他第一次有了想在这里活到寿终正寝的念头,一片混乱之中不知道抓到了谁的手,用力攥紧——有那么几秒,他感觉自己在发抖。而后才发现,发抖的不是他,而是他慌忙之间匆匆抓住的、草薙出云的手。 凪夜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青年和平常相差无几的笑容,淡淡的,有些漫不经心。 一位友人突然离世,另一位也快要走了。草薙出云预见了这一点,每一天睁开眼,应该都是数着时间过的。 但他仍然在笑。情绪像是一片湿淋淋的雾气,被他滴水不漏地封装在心底。 凪夜一转过身,连带着另一只手一起,双手紧紧握住了草薙出云的手掌。 我会改变这个结局的。他在心里轻轻地、坚定地承诺,我保证。 回到房间后,凪夜一几步迈向书桌前。 桌上凌乱地摆着两本书,下面压的是那张名单,还有那封没写完的遗书。 少年盯着纸张的边角看了一会,伸手将它们抽出来,叠成厚厚的一叠,提到垃圾桶的上方。随后,他轻轻地打了个响指,指尖窜起一束赤红的火苗。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来自周防尊的力量,看起来却驾轻就熟。 指尖燃烧的火苗随风摇动,很快点燃了信纸的边缘,凪夜一捏着它,像是捏着一只逝去的火蝴蝶。 那天以后,凪夜一的生活变得忙碌起来。 他参与了吠舞罗追查无色的行动。草薙他们已经在紧锣密鼓地排查枪支来源,影像悬赏也已经在里世界发布,有安娜的感应能力,加上氏族成员的地毯式搜索,找到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凪夜一负责一些辅助性质的工作,他并不担心找人的事,而是将目光移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场不合时节的烟花会。 冬天里难得的晴天,少年坐在面包车顶的边缘,漆黑的风衣下摆从车顶垂落下来,像一片死寂的幕布。 他目光专注地盯着微型电脑的屏幕,为了避免遮挡视线,略长的头发被他抓到脑后绑成半个小揪,领口的地方凌乱地遗落几缕,风格利落得让人陌生。 八田出完任务回来,把滑板往面包车边上一靠,几步登上梯子,撑着车顶张望:“你干什么呢……恶,JUNGLE的网站?” 凪夜一将视线转向他,色泽奇异的眼睛完全暴露在光线下,漂亮得有些摄人心魄。八田被他一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摆了摆手:“这么看着我干嘛啦!” 少年其实只是有点意外。他一直以为八田是脑子一热只会打架类型的,没想到他对赤青两族以外的第三个氏族也有了解。 “你知道【绿】吗?”凪夜一问道。* “可别小看我啊,中学时候我还玩过这个网站一段时间呢。”他挠了挠脸,“规则也就那样,做任务拿点数,点数越高,从王那获得的力量也就越多。不过【绿】的那群家伙我是不清楚啦,目前为止一个都没见过。” 凪夜一点了点头。 八田看了他一眼,很快皱起了眉头。 “你查他们的事干什么?他们和十束哥的死有关联吗?那天晚上的事,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凪夜一面色如常地关掉页面:“没有。” “没有也没事。”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事,八田黑着脸抱怨,“劝你最好不要和那群家伙扯上关系。成天缩在网络后面发一些不知所谓的任务,说是氏族成员,实际上连王的面都见不到……总之是一群讨人厌的家伙,被他们盯上了会很麻烦的。” “噢……又有任务了。我先走了,晚点一起去吃拉面!” 凪夜一点了点头,目送八田踩着滑板离去。 随后,他又将网站页面切出来,继续做刚才没做完的事。 微型电脑的右上角滚动着一长排账号密码,凪夜一瞥了一眼,输入账密挨个登录,点进点数结算界面找到那条过期的任务—— [任务内容:于镇目町2号街,坐标(xx,xx)点位燃放百发巨型烟花,燃放物于12月7日前由组织投递完成 任务开始时间:12月7日23:30 任务点数:100点 可参与人数:(1000/1000)(已满员)] 少年的指尖挪动,在某个键上轻轻点了一下。屏幕侧边投射出地图的投影,随着不同坐标的接连输入,地图上出现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的红点。 依靠这些坐标,凪夜一已经大致填补出了区域的雏形。 他没有再继续下去,关掉了JUNGLE的页面,调出另外一张画满弧线的图。 那是天国号飞艇的行进路线图,凪夜一在登上天国号之前曾经为此做过准备。数据来源于某个限制成员数的秘密网站,测绘精度虽然比不上Scepter4的官方数据,略微修正过后也相差无几。 他将飞艇的行进路线图与标满红点的区域图叠加比对,只看了一眼,就得出了结论。 任务很成功。 特制烟花干扰了飞艇的行进路线,让它在恰到好处的时机经过比良坂大厦,接走了露台上的无色。 那场烟花会的最佳观赏点不止比良坂大厦一处地方。是有什么人告诉他了吧? [… 197L:12月7日晚的那场烟花会,论位置的话,最佳观景点果然是比良坂大厦吧?稍微提前一点带女孩子过去,在零点的烟花里向她送上生日祝福,对方一定会很高兴。T先生要去试试吗?我那天晚上也会带朋友一起去看的(笑)] “呼……” 凪夜一双手撑在身后,抬头看了看白云飘荡的天空。 视野的尽头,天国号飞艇以恒定的速度漂浮在空中。少年的视线追着它走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终端,给八田发了条信息。 [Nagi:下次再一起去吃拉面吧。临时有事,抱歉。] 他按熄了屏幕。 入夜时分,凪夜一的身影出现在了天国号飞艇的甲板上。 影像故障特有的白光从他脚下散去,白日馆回到体内。凪夜一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皮靴踏上甲板,往前一段后,停在了花园口。 有过一面之缘的白银之王抱着一具女性尸体坐在花园中心的秋千上,银发流水一样垂在身侧,掌中托着一只酒杯,深色的酒液随着动作轻轻晃荡。 “哎呀。”他笑盈盈地抬起眼帘,“有只不认识的小老鼠上来了。” 凪夜一站在台阶的边缘,低头打量对方与几个月之前截然不同的陌生神态。 他身边隐约弥漫着些许白雾,像是无处安放的怒气,在夜色中翻涌出狰狞的形状。 “以防万一提醒你一句。你还记得馆主守则第一条是什么吗?” ——【馆主守则其一:[人类]是孕育愿望的母体。身为馆舍意志的代行人,馆舍主不被允许对[人类]施加任何实质性伤害行为。】 “……我知道,我记得。”少年轻声回答雾气的话,像是精神错乱的自言自语,“我不会做什么的,只是上来看一看。” “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了。走吧,到时间了。” “看起来你好像病得不轻。” 无色将手里的酒杯往后一扔,笑容满面地站起来。他唇角的笑容诡异狰狞,两只银瞳中透出癫狂,身后的女尸在秋千上摇摇晃晃,很快躺倒下去。 “擅自上了别人的飞艇,胡言乱语两句就想走吗?” 凪夜一已经走到了飞艇的边缘,闻言转过头,被狂风绞乱的白发间隙中,露出一只瞳孔缩到极致、爬满血丝的眼睛。 “想杀你的人很多……太多了。但有人比我更适合动手……”他神经质般低声念道,“就算是你这种东西,也算是个王。杀了你,他的剑还是会掉。但就算会掉剑,我也应该留给他。” “我还会来找你的,下一次。下一次,记得把自己藏好一点。” 少年向后退了一步,从飞艇边缘仰倒下去。 他掉回了有吠舞罗成员们在的地面,踩着时间的轮盘,和众人一起待到了一切事件的结局。 周防尊死去的那一天,天幕上爬满了红色的极光。氏族成员们浑身裹着火焰一般的红芒,对王的离去献上泪水与高呼;凪夜一坐在长桥围栏上,像是一颗落在后面的、孤单的赤红星星。 一直到那片极光散去,凪夜一口袋里的终端震动了两声。 来电人显示草薙,少年低头划开屏幕,里头传来熟悉的关西腔:“你在哪?一直没看见人影。把位置发我,我来接你。” 夜风拂动少年颊边的白发,凪夜一将终端靠在耳边,牵起唇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有些羞赧的笑容。 “再见,草薙先生。” “……凪?” “我会记得您的。下次见面的时候……” “已经准备好了,馆主大人。”谢尔提犹犹豫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过真的要这样做吗?这个很费能量的。况且时间的法则很难糊弄,就算是短时间回溯,祂也会从您身上抽掉某样东西的……要不要再等等,等到馆舍修复完成的那一天……” 少年的话顿在舌尖,很快消散了。他将终端拿开,还是没能立下什么约定,按下了挂断键。 “不用了,我讨厌等待。”凪夜一说,铁色的狱门疆在他胸前凝滞,连带着那片天空一样的冰蓝色泽。少年动作轻柔地将它托起来,盯着那些眼睛看了几秒。 “总要往前走,对不对?” 话音落下,托着它的手掌化成光点消失了。六面体向下坠落,很快被馆舍的力量一钩,也跟着消失不见。 长桥上的最后一颗星星暗了下去,仿佛从没亮起过。 第19章 “打扰了。请问到这里怎么走?” 夜刀神狗朗捧着一张纸条,很有礼貌地出声。面前的人因为他的询问停下脚步,向他摊开手掌。 那是一只异常白皙的手,手腕包裹在漆黑的风衣袖口内,隐约能瞥见一截红色的纹身、一串款式简单的手串。 被他叫停的是位十四五岁的少年,胸前挂着一只古怪的吊坠。一头与肤色相差无几的白发,同色睫毛下嵌着一双色泽优越的冰绿眼瞳,然而眼神近乎一种无机质的冷漠,眼球转动时,找不到分毫属于活人的生气。 表情很淡,夜刀神狗朗直觉他有些心不在焉。 接过纸条以后,他垂眼潦草地看了看,抬手随便指了个方向。 怎么感觉不太可信…… 夜刀神狗朗犹豫了一秒,决定再找一个人问问。 “谢谢,我的纸……” 下一秒,少年的目光一转不转地盯向了某个方向——渐渐有光从他眼底浮起来,像是一把烧得人遍体生寒的冷火。 “啊,不用谢。”他将纸条塞回夜刀神狗朗手里,“再见。” 留下这么一句话以后,少年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刀神狗朗摇了摇头,将纸条收好,总之朝着对方指的方向走去,打算路上再问一问——然而不幸的是,这一片街区人流稀疏,明明是正午的时间,他除了刚刚那位少年,竟然一个人都没遇见过。 十分钟后,黑发少年站在一片四通八达的小巷里,与前方侧方的路口面面相觑。 他叹了口气,拉开手提包的拉链,从里头取出一只款式有些老旧的录音机,指尖停留在某一个按键上方,正要按下去的时候,背后忽然炸响一道惊恐错乱的喊声:“什么东西,给我滚开!!!” 夜刀神狗朗猝不及防地回头,迎面而来的是两发子弹。 第一发打偏了,将他手里的录音机轰成了渣。第二发被他的异能挡掉,子弹在无色的光屏上溅射出恐怖的火花,随后偏移轨道,猛地向废弃楼栋的某个窗口弹去。 随后,一只手狠狠地把他掼开。夜刀神狗朗还没反应过来,后脑勺往头上一磕,顿时被撞得头晕目眩。手上的录音机落地,逃命的家伙不管不顾地一脚踩过去,彻底将它踩成了碎片。 夜刀神狗朗的瞳孔震颤一瞬,怒火倏地从心底腾起:“站住!!混蛋——” 他猛地伸手探向腰间挂着的长刀,碰到刀柄的时候动作僵了一下,还是没拔出来,转而目光凛凛地抬起手掌,打算直接用异能把人抓回来。 恰在这时,眼前忽地闪过一缕雾气。 这雾气来得悄无声息,很快在小巷中爆开。 打坏他录音机的人眨眼间消失在浓雾中,夜刀神狗朗愤怒地往前两步,借由异能高高跃起,追着下方那道黑影,一头扎进涌动的浓雾中——随后,迅速被雾气错开了方向。 猎物在逃命。 漆黑的巷道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弥漫在身边的浓雾像是某种悬在头顶的催命符。 空气变得湿冷黏稠起来,鼻尖飘过些许腐臭气息,如同一脚踩进了腐烂流水的老鼠堆;脚下的路凹凸不平,肩膀有时会擦过潮湿冰冷的墙面,出门时体面光鲜的西装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一如他被恐惧和狰狞挤满的脸。 “摆个好看点的表情怎么样?” 前方的雾气里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 “死得太难看,我不好交差。” 男人的脸皮抽搐一下,心中的恐惧值攀升到了顶峰。他豁出性命似的大叫一声,拔出手枪朝着四面八方的胡乱扫射一通,某一发子弹飞掠出去后,仿佛一并击穿了他的身体—— 短暂的停顿过后,血肉飞溅,他的身体变成一堆零散的碎块滚落在地。 面前的雾气里踏出一只漆黑的靴子,而后是同色的、幕布一般的衣摆。 “任务完成。” 凪夜一甩掉手上被子弹剐蹭出的血迹,尸体周围漂浮的雾刃随着他的动作一并消散。巷内的浓雾开始变淡,他向前走了两步,轻飘飘地起跳、又轻飘飘地落地,绕过地上的血泊后,从口袋里摸出震动的终端。 [N:解决了。自己过来收拾。] [▆▆:不愧是N!效率还是一如既往地高。顺带一提今晚有空吗?有人想见你一面。] [N:没空。] 他将一只手揣在口袋里,留下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敲打屏幕。这条信息发送出去以后,凪夜一的脚步忽然一顿,侧头看向右边巷子里,一位绑着黑色长马尾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捡什么东西的碎片。 他的手有点发抖,动作却显得很珍惜。 凪夜一停顿片刻,脚步一转,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帮着一起捡了捡。 夜刀神狗朗微微抬头,发现是自己刚刚问过路的人,愣了一下:“……谢谢。” 凪夜一看了一眼,发现对方的眼眶有点红。他一边捡,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夜刀神狗朗闷声说道:“在下的重要之物。是……录有亡师三轮一言大人箴言的录音机。” “想把它复原吗?” 夜刀神狗朗愕然地抬起头。白发少年就蹲在他对面,一双翠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莫名的,带有些许让人信服的镇定。 他情不自禁攥紧了手心的碎片,忐忑地出声问道:“……要怎么做?” 凪夜一伸出一只手掌。 “报上你的名字,然后说,‘想要复原这只录音机’。” 啪。 清脆的击掌声过后,白光闪过,夜刀神狗朗手里的录音机恢复了原样。他蓦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按下几个按键,确定录音机运转正常以后,他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向这个比自己几岁的少年直直鞠了一躬:“今日的帮助,在下感激不尽!如果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提出……” 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忽然顿了一下。 “你受伤了吗?” 他的手心里印上了一点血迹。凪夜一后知后觉自己伸出来的是哪只手,当着夜刀神狗朗的面将血污擦拭干净,露出完好无损的皮肤。 “没有。” 刚才的枪伤很快愈合,除了皮肉被撕开的时候稍微有点触感,后面基本上什么感觉都没有。 时间的法则抽走了他的痛觉,不算太坏,也绝对算不上好。毕竟这个样子,连他自己也要怀疑一下,自己到底还属不属于“人”的范畴了。 虽说如此,凪夜一的心中却很平静。 脑中一直紧绷着的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松开了,时常缠绕在心里的绝望与苦厄消弭不少。凪夜一决定向十束期望的那样尝试,不再茫然无助地捂着眼睛,浸泡在痛苦里徘徊不前。 他也站起来,递给对面的人一张手帕,再次将手塞回口袋里。 视线扫过对方挂在腰间的长刀,凪夜一忽然开口:“夜刀神。” 黑发少年一怔:“我在。” “你很擅长打架吗?” 夜刀神狗朗表情严肃地思索了一会,慎重地点了点头:“算是。” “你刚刚在找旅舍吧。”凪夜一随意地道,“暂时没地方去的话,要不要来当我的保镖?” 第20章 “如你所见,我完全不会打架,顶多只会逃命。但不巧的是,我最近麻烦缠身。” “不是什么大麻烦,对你来说很容易。”凪夜一说,“包吃住,报酬随便提。” 夜刀神狗朗犹豫一下,被他说动了。 他奉亡主之命,前来这座城市搜寻恶王的踪迹予以制裁,身上却并没有带多少钱,恶王没有露出马脚,他也暂时没有能去的地方。 既然如此,现下先找一份工作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 短暂的踌躇后,少年点了点头。 “需要我做什么?” 凪夜一说:“必要的时候听我指令就好。” 夜刀神狗朗提起手提包,跟着凪夜一走出这片错综复杂的小巷。经过某一段地方时,空气中隐约飘来黏稠的血腥味;前方的凪夜一恍若未觉,夜刀神狗朗往巷子深处看了一眼,脚步往前,很快也离开了这片地方。 回白日馆之前,凪夜一绕了个路,拐去一家物流站。 他当着夜刀神狗朗的面,旁若无人地从空气中拽出一只包装精致的盒子,提着它走进站点。 佩刀的少年很有自觉地守在外面,听见背后玻璃门内传来工作人员笑眯眯的问候声:“啊啦,凪君!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还是老样子,给T先生寄的东西吧?” 原来他叫凪啊。夜刀神狗朗想。 “嗯。” 凪夜一把盒子递出去,低头在邮寄单上填上吠舞罗酒吧的地址,收件人那一行简单地写了个字母“T”。盒子里装的是他给十束多多良的礼物,每十天一次,物流站的工作人员因此也对他眼熟起来。 很快,他填好了表单递过去,顺便付了钱。出门之后,少年的目光落在对面街道上,目光微微一滞。 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有一群人路过了。 染金的头发,细小的饰品,叮叮当当的铁链,个别人不太友好的长相。领头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红发男人,鼻梁上驾着紫色眼镜的青年正在和他说话。另一位身形纤细的青年走在侧方,手里牵着个小姑娘,褐色的眼瞳中浸着温和的笑意。 他们的身边环绕着一大片人,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放松,仿佛自成一个世界,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凪夜一定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夜刀神狗朗站在他侧后方,出声问道:“那些是你的熟人吗?” 凪夜一双手插兜,左手腕上细碎的黄水晶与赤红纹章被他严严实实地藏进衣袖里。少年转身朝自己的目的地迈开脚步,风里飘来他没什么起伏的声音: “不认识。” * “十束,你在看什么?” 草薙的声音唤回了青年的注意力。 “那个啊,那个。”十束示意,“街对面。” 草薙的目光跟着追了过去,很快在对面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找到一头醒目的白发。 “啊,是他啊。上个月在酒吧外头看了很久的那个孩子。”草薙说,“怎么了?” 十束摇了摇头,目光轻轻地追着他的背影。“只是有点在意。” “下次碰到了再打招呼吧。不是要去办事吗?快走吧,一会还要找地方吃饭。”草薙叹了口气,“我说你啊,明天再有包裹来的话,就去好好查一下吧。一直默默无闻地寄东西,怎么想都让人很不安啊。” “诶……会吗?总感觉不是什么坏人呢。既然没露出名字,就说明不想我知道身份吧?” “没有恶意。” “连安娜也……” 他们的声音随着脚步逐渐远去。 凪夜一绕过街角,带着夜刀神狗朗走进一片略显荒凉的老街区。城市里偶尔也会存在这种地方,建筑低矮,空气潮湿,因为太过安静,显得没什么人气。 凪夜一推开其中某一栋建筑的门,进门之前,一缕代表着“出入许可”的白光悄无声息地飞进黑发少年的身体。夜刀神狗朗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一直有些忐忑的心在看见门内的景象时狠狠震了一下。 ……跟外面完全不一样。 内部空间大得吓人,风格温馨得不像是自己的雇主会住的地方。一位管家模样的紫发青年站在玄关,见人就鞠了一躬,用相当热烈的语气道:“欢迎回家,馆主大人,夜刀神大人!” 凪夜一面无表情道:“太夸张了。” “嘛,嘛,馆主大人总是这样。”谢尔提习以为常地推了推眼镜,将视线转向凪夜一背后,“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夜刀神大人。要和我一起来看看吗?” 夜刀神狗朗脸上泛起羞赧之色。他拘谨地站好,更加郑重地朝着谢尔提鞠了一躬:“麻烦您了!” 谢尔提捂住嘴,露出一种被认真的年轻人打动的陶醉表情。 凪夜一感觉没眼看,原本下午的休息计划立刻被他搁置掉,脚尖一转就往门外走。夜刀神狗朗发现了他的意图,刚刚追着走了两步,就听凪夜一道:“今天你先休息。” 少年关上门,将今天才认识的保镖和馆舍灵留在身后。 一踏出院子,他立刻感觉到自己进入了某个人的视线范围之内。 这场来自【绿】的明目张胆的监视已经持续了相当久一段时间,从“镇目町有一位能实现愿望的灵”这一传言出现之后。虽然已经到了差不多能习惯的程度,但凪夜一迈出门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嘛,嘛。忍一忍啦。”雾气说道,“现在的状况不是正合你意吗?” 啊,确实。绿之氏族像是趴在巨大网络背后的蜘蛛,氏族成员的数量无法估量——如果【绿】愿意,那么理论上,这座城市里将遍布他们的眼睛。 要想摸清绿王的意图,相比起从暗处往上一层一层摸查,主动暴露在对方的视野里,显然来得更省时省力。 世界上不存在没有贪欲的人。背后布的局越大,动的手脚越多,执念就越扭曲沉重。而在以往的世界里,传出与白日馆有关的某种流言、传闻,是凪夜一刷业绩单子屡试不爽的手段。 人会为了某些传闻趋之若鹜,再谨慎的人也一样。需要耗费的只有时间而已。 “想点开心的事情啦。”雾气宽慰他,“今天路过的时候十束和草薙他们回头看你了。你注意到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回吠舞罗?” 凪夜一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仍然如影随形。听见雾气的问题,他的眼瞳微不可察地一颤,目光往某个方向一斜,很快收归原位。 “呐,雾气。”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另外挑起话头,“总感觉应该把夜刀神带上。是我的错觉吗?” 第21章 原本出门的时候只是随口一说,但当凪夜一转头发现自己边上站的是谁以后,是真的有点后悔没把夜刀神带上了。 那是个外表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一身皱巴巴的西装,中规中矩的发型,驼背,怀里抱着有点年头的公文包,深陷的眼窝里凝固着经年累月的麻木和疲惫。 他和凪夜一并排站在十字路口等绿灯,脸上挂着弧度僵硬的笑。 很难形容那种笑容里究竟藏着什么,像是轻松,又像是愉悦,干瘪的皮壳里头包裹着呼之欲出的狂喜,与周围沉默疲惫的同类格格不入。 站在凪夜一的角度,能看见他颤抖个不停的瞳孔,马上就要忍不住手舞足蹈了似的,要多畅快有多畅快。 于是凪夜一也畅快地笑了,弯起的碧瞳里浸满让人头皮发麻的恶意,凑近他,用耳语似的音量说道:“之前不是说过,叫你这次藏好一点吗?” 无色的笑容僵了一下,转过脸看见是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刚刚升起的一点戒备立刻烟消云散。 他认为凪夜一是在跟他开玩笑,但鉴于他现在心情很不错,弯下腰将距离拉得更近,也跟凪夜一开了个玩笑:“没人跟你说过,路上随便找人搭话,后果会很严重吗?就像这样——” 他伸出一只手蒙住自己的左眼,又做了个打开的姿势。 “啪——” 一条细白扭曲的东西从漆黑的瞳孔里钻出来,眨眼间窜到凪夜一的眼前。凪夜一反应神速地移开目光,雾刃以毫秒为单位凝成,险之又险地擦着无色的本体削过去。 那条东西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惊叫,猛地缩回上班族的身体里,毫不犹豫地转身,拨开人群拔腿就跑。 凪夜一捂着眼睛,等待脑部神经被冲击的麻木感过去。 一缕浓郁的白色雾气从他身体中蔓延出来,擦着地面极速飞行,如同一条气势汹汹的恶犬,眨眼间咬住了无色寄居身体的脚踝,将它直接拽停在原地。周边的空气里,雾刃接二连三地涌现,随着少年抬起的手掌,缓缓对准了无色的方向。 上班族惊慌失措地转过头,神色崩溃地朝周围人群求救:“那是什么东西?谁来帮我一把!救命、救命!有人要杀我——骗你们的。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这么轻易就能杀得了我?太天真了!” 周围发出巨大的骚动。有人开始拿起手机拍照,有人趴在对面的栏杆上呼唤附近的巡警。无色站在人群里头狂笑,趁着混乱猛地钻进一名路人女性的身体里,朝着凪夜一比了个“拜拜”的手势,融入了人群之中。 凪夜一连一秒的停顿都没有,雾刃立刻朝它消失的方向追去。 混乱的人群是天然的屏障,但雾气的速度很快,能精准地锁定无色每一任附身的对象。凪夜一踩着霓虹灯迷乱的灯光一路狂奔,追着它横跨半条街区,雾气紧随身后,一边跑一边出声:“喂喂喂……你这样跑没问题吗?” 很有问题,他的体力条已经快要到头了。无色轻松躲开身后轰歪的几道雾刃,踩着下行的楼梯跳上路灯顶,居高临下地投下目光。 “比我想象中的厉害一点啊。”它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声音在无人的空地回响,“不过也就到这里了。你的异能很有意思,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们走着瞧。” 话音落下,它的本体离开寄生体,飞速冲进夜幕里。凪夜一目送它远去,眼中骇人的恶意与冷光眨眼间散得干干净净,回归毫无波澜的冷漠。 被附身的人失去意识,眼看着就要从路灯上栽下来,凪夜一用雾气将她从路灯上接下来放上草坪,随后向前走了两步,脱力地撑住路灯灯柱,蹲了下去。 “知道会累,就不要那么玩命地跑啊。”雾气说。 “安静……一……点……” 凪夜一的胸膛剧烈起伏,很快,急促的呼吸被他有意识地压下去。即便如此,他还是有点头晕,靠着路灯柱坐下,虚弱地道:“不这样跑的话,就什么都抓不住了。” 毕竟,白日馆定点传送需要具体坐标,用不了。 而他根本就没有那些异能人士标配的飞檐走壁的能力,非要说的话根本毫无战斗力,甚至体质也不是很好。碍于馆主守则,他不能主动伤人,操控雾气更多偏向威吓、引导对方对自己的敌意,一旦碰见突发情况,实际上的应对方式少得可怜。 “真是的。”雾气叹了口气,“你试探出什么了?” “很多。” 凪夜一垂着头,轻轻按揉自己的太阳穴。周围的环境算不上安静,背后时不时有车开过,路边站着三三两两的行人,空气中挤满微妙的噪音,一深一浅地刺激着他迟钝的神经。 半阖的碧绿眼瞳蒙在阴影里,空落落的,视线有点涣散。他几乎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顺着源头开始梳理思绪,声音落在空气里,像是含糊不清的呓语。 “第一,它的附身能力有上限,不能无限制发动。” “第二,只是单纯的附身,不会挤压吸食被附身人的意识。这意味着我无法将附身人视作尸体,用一些方法将他逼出来。” “第三,除了精神攻击,它没有别的攻击手段。第四,这是个狂妄自大的胆小鬼,空有野心的蠢货,没有正面应对敌人的胆量。引导敌意不可行,要找别的途径。” “第五,只是我的猜测。它应该还处于能力觉醒不久,正在寻找试验品的阶段。这段时间是蛰伏期,它为了试验能力,身体会不停更换,要追踪到它的本体很难。今晚是运气到了,能直接处理掉最好,杀不掉也在意料之中。” “碰巧的是,它……” “……大哥哥?” 前方很近的地方忽然响起一个细细的、柔软的声音,打断了凪夜一的思绪。 他抬头一看,发现一个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面前。她一只手牵着自己的妈妈,另一只手伸过来,小小的手掌里摆着一颗色彩斑斓的糖。 见凪夜一抬头看她,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将脸藏进妈妈的臂弯里。旁边的妈妈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她才又鼓起勇气,认认真真地开口道:“不舒服、不开心的时候,要吃糖!” 凪夜一愣了一下。 “抱歉,这孩子无论如何都说要过来看看……”这位面善的中年妇女关切道,“你还好吗?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凪夜一升起一种,猝不及防被拽进另一个世界的感觉。那是有十束他们在的、漂浮着很多爱的一方,与他平常的生活处于完全不同的两个维度。 他抿紧唇,将那枚糖果接过来。 “没事。谢谢。” 小姑娘眼睛里头浮起亮晶晶的光彩。目标达成,她牵着妈妈的手倒走几步,一边高高兴兴地跟凪夜一挥手道别。 等她们走远,凪夜一剥开糖纸,将小小的红色糖果塞进口中,隐约尝到一点甜味。 他用舌尖将糖球推来推去,很快咬碎,囫囵咽了下去。这段时间里,少年微微垂着眼睛,脑袋里什么都没想,罕见的有点空白。 几十秒后,他被不远处刺耳的刹车与碰撞声惊醒了。数米之外的十字路口传来女人崩溃的尖叫,凪夜一慢半拍转过头,在漆黑的沥青路面上找到一具一动不动的小小身体,以及她身下淌出的、赤红刺目的血泊。 第22章 “不妙啊。”雾气也盯着那边看,“身体弯折成那样,一定活不了了吧——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还活着呢!不过再流血下去就救不回来了。怎么样夜一,你打算怎么做?” 【绿】的视线依旧存在。他们需要一个奇迹,凪夜一也需要。 从路灯到车祸现场,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凪夜一走得很快,避过逐渐汇聚的人群,靠近了车祸现场。 刚刚给他递糖的那个小女孩蜷缩在血泊中央,中年妇人跪坐在一旁歇斯底里地大哭。已经有巡警朝这边赶来,警笛的红光与路边的霓虹灯光混在一起,交织出一种糜烂冰冷的颜色。 凪夜一的行动很快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人群发出一阵唏嘘骚动。有人提醒他不要靠近,少年充耳不闻,越过某条约定俗成的警戒线,在事故中心蹲下身,向着血泊中央的小姑娘伸出手。 ——随后,他的手立刻被抓住了。 “救、救救我女儿……求求你了……谁打一下救护车的电话……救救她!!” 妇人神志不清,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凪夜一的手腕被他紧紧攥着,修剪得当的指甲在少年皮肤上划出几道深深的血痕。 失去痛觉的情况下,其余感官变得异常清晰。凪夜一能清晰感受到皮肤被撕裂的过程,血液顺着手腕流淌,将赤红的纹章染得更红。 恍然间,他回想起了将狱门疆丢进海里的那个人。 同样是为了孩子*求救,同样抱着血肉模糊的一团。那时的白日馆刚从即将散架的窘境恢复过来,剩下的愿力不足以将死去的人复活,这次的情况却不一样了。 凪夜一低垂着眼帘,双膝落地,也跟她一样跪坐进血泊里,膝头和衣摆浸满鲜血。他将妇人的手从手腕上摘下来,用双手拢住了她的手掌,两人肩靠着肩坐在一起,少年低声朝她说了些什么,弧度温和的眉眼在灯光中模糊不清。 很快,奇迹发生了。 倒在血泊里的孩子动了动,一股力量支撑着她翻身坐起来,抱住妈妈嚎啕大哭。母亲则抱着孩子又哭又笑,救护车很快到来,医护人员将现场包围,用担架将小姑娘抬走。 凪夜一低头坐在原地,没有动。 雾气转化为更加稀薄、更不易让人发现的形式围绕在他身边,为他隔离出一片尚且安静、安全的地域。它用余光关注周围人类的行动,主要的注意力放在凪夜一身上,心中暗道不妙。 少年跪坐在原地,姿态安静得有些诡异。仔细一看,他的视线定定地盯着地面,两只眼瞳像是褪色的玻璃球,藏在白色的眼睫下,显得黯淡无光。 无论周围有多吵,有什么人朝他搭话,他都没有反应。就这么坐着,像是一尊僵硬的石雕。 不妙啊。这家伙力量透支了。 “喂,夜一。” 它尝试着喊了两声,没有反应。力量透支的滋味不好受,他现在应该已经看不清东西,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正因如此,才不能让他这么继续坐下去。白日馆为了规避法则,通常情况下不能出现在非契约人面前,就算雾气想用馆舍将少年回收,也得等到人流散去的时候。 但事故已经处理完成,路口的人却并没有离开的趋势。 他们围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举起手机拍照,有的就站在路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看。馆舍灵不是人类,在它的眼中,人类是另一种复杂无比、难以理解的物种。凪夜一是人类中的异类,拥有更为简单纯粹的底色,雾气想要去理解他,偶尔有福至心灵的时候,能窥见他眼中世界的一角—— 就像现在。围在路口的人群,像是一团巨大、扭曲的黑色杂线。他们交织在一起,没有脸、没有身躯,每每有声音传出就应声扭动,十分的诡异,又有些……恐怖。 如果这家伙眼里看见的一直是这种景象……那么就算是在人间行走,不也如同走在满是鬼怪的异世吗? 总之先想办法带他走吧。 雾气刚准备行动,余光忽然瞥见一个影子,视线立刻追了过去。 “喂,夜一,醒醒!”它提高了音量,“十束来了!” 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几步之外,担忧地在少年面前蹲下。 他刚准备开口,就听凪夜一喃喃道:“多多良啊……” 青年伸出的手一顿。 他微微垂着头,耳钉在亚麻色的发间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果然,我们好像认识呢。”他声音温和地道,递到凪夜一面前的那只手很稳,“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 凪夜一的视野发黑,视线努力为他勾勒出物体的形状。十束的肤色很白,能看清那是一只手,声音也很熟悉,隔着尖锐的耳鸣勉强能听清楚内容。 但他僵坐着,仍然没有给出雾气想象中的反应。它惊了一下,看了看十束,又看了看凪夜一,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这小子又犯病了! 十束的死给他留下阴影了。要么他觉得现在面前这个十束是他的幻觉,要么就是知道是真的,但是觉得自己迟早要走,不打算再过多接触徒增痛苦。 雾气凑到他耳边,阴恻恻地道:“这可不是幻觉啊。你的脑子还醒着吗?” 意识连接的另一头,传来少年虚弱的心声:我醒着。你能别讲话了吗?好吵。 这是真的。馆舍的优先级最高,在凪夜一被耳鸣占领的听觉里,雾气的声音就像装了几十个扩音喇叭一样,在他脑袋里轰隆隆地回响。 听他这么说,雾气顿时怒了:“喂!!” 这声音如同一道惊雷。 “啪”的一声,凪夜一努力维持清醒的最后一根弦断了。少年失去意识,向前栽倒,十束刚要接人,另一只手臂横空出现,猛地将人截走。 是一位黑发少年,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显然头发都没来得及束就匆匆跑出来了。 他稳稳地将凪夜一捞起来放到背上,摸了一手黏糊糊的血,因此表情很凶地皱着眉头:“怎么一会不见就搞成这样……” 十束也跟着站起来,眨了下眼睛,问道:“你是他的朋友吗?” 夜刀神狗朗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啊……算是。” 其实是雇主。 凪夜一的脸埋在他的肩头,细雪一般的白发遮住了眉眼。十束莫名能想象到它的触感,收回目光,又问道:“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吗?如果可以的话,住址……” 夜刀神狗朗犹犹豫豫地说:“……凪。” “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遵从忽然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谢尔提的声音说道:“凪。凪夜一,他的名字。再见。” 说完这句,他毫不犹豫地背着人走了。十束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口袋里的终端震了两下。 他接通电话,耳边传来草薙的声音:“你到家了吗?路口那边好像发生车祸了啊,你没事吧?” “我没事,放心啦。”十束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我们那儿,有没有一位白头发、十五六岁的成员?” “哈?”草薙说,“除了安娜,哪还有白头发啊。” 不,有的。 十束心道。 刚刚那位少年的手腕上,虽然被血染得有些模糊,但他一眼就认出来,是吠舞罗的印章。 挂断电话,青年将终端揣进兜里,仰着头叹了口气。 “啊啊……这下怎么办才好呢?” 第23章 事故中心最后一位有关人员离开,围在路口的人群逐渐散去。 夜刀神狗朗背着凪夜一走了一段,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一道隐隐约约的视线。 他立刻停下脚步,转头搜索视线的来源。 地面,空空如也。楼栋中间,没有。 视线向上拔升,在层层叠叠的高楼顶上找到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坐在天台边缘,背后是被霓虹灯染出各种颜色的夜空。 这就是他说的“麻烦缠身”吗? 这个距离再怎么看都看不清,夜刀神收回目光,在谢尔提的催促下背着凪夜一离开了。 而在数百米外的高楼上,监视者微微向前探身,昳丽的紫色眼瞳中泛起奇异的光泽。 “竟然注意到了……”御勺神紫兴致盎然地握紧太刀的刀柄,“不愧是小狗朗。” “紫。”一直停在他肩膀上的鹦鹉琴坂忽然出声道,“流说,任务结束,你可以回去了。” “嗨~嗨~” 身材高挑的青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拉长声音抱怨:“终于结束了啊。监视人可真不好做,天天熬大夜,皮肤都要熬坏了。” 他提着太刀,脚下忽然泛起一阵绿色的波纹。御勺神紫向后退了两步,“道反酱来接我了?” 波纹里冒出一颗装备严实的头,和一道失真的机械音。 “须久那又在耍横。跟我走。” 回到地下基地的时候,还没推开门,御勺神紫就听见五条须久那誓死不屈的抗议声:“我不去。无聊死了!” 御勺神紫推开门。 “嘛嘛,先不要吵,须久那酱。又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的目光都移向他。 “辛苦了,紫。欢迎回来。”比水流轻声说。他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错,御勺神紫从他表情很少的脸上找到几分微笑,“我都看到了。很好用的能力呢,几乎可以用奇迹来形容了。” 御勺神紫表示赞同。他把武器放下,进屋找地方坐。 “要把这个奇迹抓回来吗?” 比水流摇了摇头。因为身体原因,他说话的音量不大,语速很慢,显得游刃有余。 “不要对宝贵的合作者动粗。”他说,“再观察一段时间。必要的时候,我会去与他对话的。说起这个……紫,你的任务结束了,接下来换须久那去,” 御勺神紫有点意外:“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紫一看见那条黑犬就会头脑发热啊!”五条须久那抓狂道,“我不去!!紫不是说那家伙虽然异能看起来是很厉害,但本身其实根本就没什么战斗力吗!监视他跟让我盯着一款无聊透顶的单机游戏还不让我玩有什么区别啊!” 磐舟天鸡夸奖他:“须久那的比喻能力又进步了!” “磐先生!” “须久那。”比水流将目光转向他,语气依旧平和,并没有因为他的任性而生气,“不会很久的。” 五条须久那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下蔫了。 “……好吧。”他闷闷不乐地答应,“就这一次啊。” 御勺神紫弯起唇角。他对着镜子察看自己的皮肤状态,语气轻松地提醒道:“给你一个忠告,须久那酱。千万不要对他动手哦。——千万不要。” 五条须久那凶巴巴地道:“如果动手了会怎么样?” 御勺神紫嘴角的笑容隐去。他脸上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紫色的眼瞳中泛着凝重的冷光。 “会死吧……大概。” 凪夜一在白日馆内睁开眼睛。如同被人从冰冷的水底拉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身上的血迹脏污被好好清理过了,衣服也重新换了一套,身体没有什么明显的不适,在睡眠中已经自动修复完成。 他习惯性地去找狱门疆,找到以后才放下心,问床边站着的谢尔提:“我睡了多久?” 谢尔提双眼弯弯地回答:“没有多久,馆主大人。按外面的时间算,您只睡了八个小时不到。” “夜刀神呢?” 谢尔提回答道:“正在处理您的‘麻烦’哦。” 话音刚落,夜刀神狗朗推门走进来了。看见凪夜一已经坐起来,神色关切道:“现在感觉怎么样?你之前是怎么回事?” “还好。”凪夜一道,“你把外面那些家伙赶跑了吗?” 提起这个,夜刀神狗朗神色别扭地点了点头。 ——凪夜一昏睡的时候,谢尔提向他解释了他的主要职责。 “这附近安静是安静,就是有些太荒凉了。”谢尔提露出为难的神色,“经常会有小帮派和一些性质不良的团体来这边火并呢。” “如果只是枪支战还好,但经常有人悄悄潜入楼栋里安装炸弹,我们的房子已经被炸垮好几次了,搬家很费精力的。夜刀神大人,能麻烦您把他们赶跑吗?” “我还以为你的麻烦是监视者。”他姿态端正地握着着自己武器的刀柄,“只是这些家伙的话,为什么不住到更安全一点的地方去?你……这是什么?” 夜刀神的话语顿了顿。递到面前的是一张卡,凪夜一捏着它,动作轻飘飘的。 “工资。”他说。 每一分钱都很纯粹,实打实的人头换的。当然,这一句他没说出来。 夜刀神却没有直接把卡接过去,反而严肃地道:“我们还没有正式谈过薪资和雇佣时长的问题。这张卡里有多少?薪资是按次数还是发还是?如果里面是全部的话,我不会收的。我们的雇佣关系还没有结束,我……” 凪夜一脸上浮现一丝错愕。 他没想到自己随手捡回来的保镖竟然是个老妈子属性,当即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逃了。 逃出白日馆之前,想起在路上撞见十束的概率,他鬼使神差地摸了一只黑色口罩戴上。白发被他随便扎了起来,外型上做了些许改变,就这么出了门。 出门以后一时间没想好应该去哪,便漫无目的地在路上闲逛起来。 【绿】的监视者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翘班。很久没有过这样清闲的下午了,不知不觉,凪夜一走到一条商业街附近。 街上很多饰品店,他曾和十束在其中一家给安娜挑过礼物。 路过这家店的时候,凪夜一打算再进去看看——在距离小店十几米远的地方,他停住脚步,微微睁大了眼睛。 小店橱窗的玻璃边上,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第24章 栉名安娜。 穿着一身醒目的漂亮洋服,孤零零地趴在橱窗边,向店内张望。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一个人出现在街上,十束和草薙他们为了安全考虑,一般也不怎么让她独自出门——还跑到离吠舞罗这么远的地方。 是有人带她过来了吗?谁带的?人呢? 凪夜一的视线在周围潦草找了一圈,没找到。 由此,他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安娜走丢了。 实际上,安娜没有走丢。 她向王和草薙请求,想要出门逛一逛,趁着镰本和八田在游戏机前热火朝天战斗的空挡,偷偷溜出来找另一个走丢的人。 感应能力只能为她标示大概的范围,并不能定位到精确的位置。 小姑娘沿着直觉一直往前走,路过某一家饰品店的时候,被橱窗柜台里一串点缀着红色宝石的手串吸引了目光。 她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慢慢靠近橱窗,非常认真地观察它的形状。 回过神时,旁边响起一道略微冷淡的声线:“喜欢哪一条?” 安娜转过头,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位白发少年。对方并没有在看她,视线同样定在那一只手串上,眼瞳像是凝结的冰层。 虽然对方面容被漆黑的口罩遮掩大半,但直觉提醒无误,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找到了。 安娜飞快地将头转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 “……不知道。”她撒了个小小的谎,“看不清颜色。” ——算半个谎吧。红色她是能看见的,而且她其实带了玻璃珠。 少年在她身边蹲下,摘下口罩的一角,露出干净白皙的面庞。他的脸部线条仍有些青涩,却已经让人移不开目光。 安娜注意到他在笑,是一个弧度细微、却很温和的笑。 “想看见颜色吗?”他说,“不用怕,只有一小会。” 安娜已经接受自己的眼睛了。不如说,她其实并不讨厌自己的眼睛——周围的世界都是灰白一片,同伴的颜色就更为鲜明。 就像少年刚才摘口罩时,手腕上露出的那一小片赤红纹章。 别人很容易忽略,在她眼里却比任何颜色都要醒目。 不过有的时候,她也会想要看看其他颜色。面对少年的提议,她捏紧裙边,轻轻点了一下头。随后,对方向她伸出了手掌。 “来和我击个掌吧。”他用很柔和的语调道,“击掌之前要先说,‘今天我想看见颜色’。” 啪。 短暂的击掌过后,安娜眼中的世界焕然一新。面对这个陌生世界,她显得相当紧张,不自觉向凪夜一的方向靠了几步,轻轻抓住了他的袖口。 凪夜一正要出声安慰,一点柔软的触感忽然落在了他的眼尾。 安娜用一只手轻轻捧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道:“绿色的眼睛……很漂亮。” 凪夜一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抿紧唇没有开口。安娜并没有给他缓和的机会,很快松开他的脸,将双手背到背后,一字一句慢慢地介绍自己:“我叫,栉名安娜。你叫什么名字?” “……凪夜一。” “夜一,什么时候回来?” 凪夜一愣在原地。 如果不是安娜问过他的名字,他几乎就要以为是时间回溯出了什么差错了。随后他发现,安娜的视线会偷偷瞄向他的手腕——刚刚伸手的时候,露出的印章暴露了他的身份。 少年垂眼,将左手的袖口拉上去,露出那枚完整的印章。那是吠舞罗成员的身份证明,与赤王周防尊最紧密的连接。 “安娜,”他轻声道,“这个。能帮我保密吗?” 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安娜睁大眼睛,很快低下头去,神色显得有些失落。 “要怎么做,夜一才愿意回来?”她轻轻捻着自己的裙边,犹豫了很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了头,“是因为这个挂坠吗?” “我可以告诉夜一里面有什么。” 凪夜一身边的雾气骤然闪现了一下,很快又强行消散了。 安娜用安静、清澈的眼神盯着少年胸前那只造型古怪的挂坠,斟酌了一下语言,开口道:“这里面,有一个人。白色头发,眼睛是天空一样的颜色,他……” 凪夜一猛地握住安娜的肩膀,剧烈的情绪冲刷下,他感觉胃里泛酸,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安娜小小的肩膀成了他唯一的支撑,因为有她在,凪夜一才不至于跌跪下去。 心口尖锐的幻痛将他尚且平稳的理智崩碎得一干二净,凪夜一不知道自己摆出了怎样的表情——想来一定是狼狈又难看的——因为安娜好像被吓到了,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凪夜一没有松手,眼前的视野模糊一片,泪滴大颗大颗地从他脸颊上滚落。 “他……他在……”少年的词句埋在泣音中,第一个字甚至没有发出声音,“他在……做什么?” 安娜的双手交握,紧紧贴在胸前。这是一个表达不安的姿势,但她没有再往后退,反而将身体站直了一些,坚定地支撑起凪夜一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正在看着你。”安娜说,“每时每刻,每分每秒。” “……什么……?” 凪夜一的神情一片空白。他被泪水润湿的碧绿眼睛里映出安娜不似作伪的真诚。而影像的缝隙之中,一条由远及近的影子正在极速放大,同样由远及近的还有八田中气十足的怒吼: “混蛋——!!你在对安娜干什么啊啊——!!!!” 他滑板的滚轮在地上都快擦出火星了,棒球棍在空气中挥得哗哗作响,眨眼间窜到凪夜一面前,照着他身体重重一击! 凪夜一毫无防备,一下被掀翻出去。 安娜一脸惊慌失措:“美咲!” 八田把棒球棍往肩膀上一搭,转头露出个爽朗的笑容:“哦,怎么了?放心吧安娜,这家伙弱得要命,我完全没……” “美咲是大笨蛋!” 安娜捶了他一下,小跑过去查看凪夜一的情况。少年从地上坐起来,一只手捂着嘴,指缝里漏出几道血痕。 他的身体快要蜷成一团了,凌乱的白发下,眉头因为不适紧紧皱着,眼睫上还挂着几滴未干的泪水,看上去狼狈虚弱又可怜。 八田心里打突,肩上的棒球棍也放了下来。 他慌慌张张地走了几步:“喂……没事吧?安、安娜,这家伙是你认识的人吗?不不好意思啦!我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人缠着安娜……到底有没有事啊喂!随便吱个声啊!!” 第25章 凪夜一好半天没抬头。 他躲得很快,原本能把人直接打得骨裂的一棒只险之又险地擦着他脸过去,饶是如此威力也不可小觑。 他半边脸都麻了,嘴里蔓延着浓重的血腥味,雾气因为被他强行压制下去,正在身体里狂躁地来回窜动。 “夜一……没事吧?” 旁边传来安娜小心翼翼的询问。 凪夜一抬起头,冲着安娜安抚性地一笑。因为怕脸上的伤吓到安娜,他并没有把手放下来,因此能看见的只有他弯起的眼睛,弧度柔软又温和。 “我没事。” 眼睛一弯起来,眼角就滑下来几滴眼泪。不过这次是生理性眼泪,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八田这一棍来得恰到好处,直接把他从浓烈到近乎窒息的情绪中打醒了。 受他的情绪影响,雾气也慢慢平息下来。凪夜一摩挲了一下胸前的挂坠,牵起口罩将脸重新遮住,站起身拍干净衣服上的灰,这才对八田道:“没事,不用担心。” 他伸出干净的那只手揉了揉安娜的头,和他们挥手告别。 八田站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 “安娜,那家伙谁啊?”因为心虚,他的气势不是很足,问完这句自顾自地嘟囔,“奇怪的家伙。要是我走在路上忽然被人揍了,非得把对面痛扁一顿不可……” “美咲。” “啊?怎么了……” “我要告诉出云,你在路上随便打人。” “不要啊!!安娜!!!” “哈……哈……你跑的太快了……八田桑……发生什么事了?” “来得太晚了啊死胖子!!” 狱门疆被取下来攥进掌心,凪夜一双手揣在兜里,一个人往白日馆走。 他整个人显得异常安静,雾气漂浮在他身边,莫名感觉有点胆战心惊。 “喂夜一……你还好吧?” 凪夜一转头看它,湿润的眼瞳中浮现淡淡的疑惑。随着他眨眼转头的动作,脸颊上一道新划的泪痕微微反光,很快被风吹干,消失不见。 “只是一点小伤。”他道,“再过几分钟就好了,也不痛。” “我不是说这个!”雾气如临大敌,“我是说……就是,你有没有什么强烈的冲动?想干点什么不好的事情那种……或者觉得心情特别不好之类的……” 凪夜一明白过来它在说什么,视线慢慢向下,盯着自己的脚尖。 “最开始,有一点。被八田揍了以后,就没有了。” 雾气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确定他说的是实话以后,提起的心才放下去一点。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知道。”凪夜一说,“不知道。” 雾气说:“不知道就别想了。你有没有发现,你比之前长高了?” 凪夜一停下脚步,对着路边的玻璃橱窗看了自己一眼。 “好像是。” “你身上的时间开始流动了,夜一。怎么样,看见自己长高了高兴吗?” 凪夜一说:“我原本也不是这个年龄吧。肯定还会再长的。”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雾气漂浮在他身边,问道:“你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猜的。” 回到白日馆后,凪夜一照常过了一段时间。某种意义上,他的日常其实非常简单,简单得有些枯燥。 要么在外头攒愿力,要么挑挑拣拣地接几单任务,要么待在房子里休息。绿王比水流沉得住气,凪夜一好像比他更沉得住气,唯一沉不住气的只有夹在两人中间的五条须久那,没日没夜地在白日馆落点的周围发狂。 “这家伙今天怎么又不出门?无聊死了!在家里这么久他身上不会长蘑菇吗?可恶!” 小小的少年屈起一条腿坐在天台边缘,臭着脸捧着游戏机打游戏,按键按得咔咔响。 “他自己是爽了,我可是要在楼顶上吹一天的风啊!流真是的,监视这种事情直接让琴坂来就好了,多方便啊。大不了多加点鸟食……” 嘀咕到这里的时候,屏幕里的游戏画面一顿,闪现“通关”的字样。 “啊,真无聊。” 五条须久那兴致缺缺地将游戏机扔到一边,盯着漫长的天际线开始放空自我。 “想让那家伙帮忙把石板弄出来,直接去问就行了嘛。答应了最好,不答应的话就抓回来用点手段强制他答应,这么简单的事干嘛一直拖来拖去的……真搞不懂流啊。”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一亮。 “我自己去问不就好了?要是有好结果,流肯定会夸我——开玩笑的。” 他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扛着镰刀站起来活动身体,准备小小地翘一会班。 “流说不要轻举妄动,还是不要贸然行动了吧。”他一边往楼梯走,一边念叨,“大不了再等等,反正我们一直都在等。磐先生说计划需要耐心,那我也长点耐心算了……” “个鬼啊!” 五条须久那猛地折回天台边缘。 “谁知道黄金那个老头什么时候死……这家伙又不是王,也不是哪个王的氏族,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吠舞罗的那个菜鸟都能一棍给他打飞,搞那么小心干嘛!!” “好,决定了。我自己去问!” 说干就干,五条须久那从天台跳下来,平稳落地,提着镰刀敲响了凪夜一住处的门。 敲了半天没人应答,五条须久那尝试拧了一下门把手——咔哒一声,门开了。 门内的空间阴暗潮湿,空荡荡的,和废宅没有区别。五条须久那潦草看了一眼,感觉这完全不像住人的地方,困惑地皱起眉头:“什么鬼地方?” 他在空旷的房子内部搜寻了很久,没有找到人影,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被愚弄的愤怒。 最重要的是,自从进门以后,这个空间忽然变得玄妙起来。 五条须久那搜寻无果,憋着满心不满打算离去,却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到门了。 背后应该是卧室的房间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他的目标无声无息地立在门后,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像一只漆黑的鬼。 “有何贵干?” 鬼说话了,声音听得五条须久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后退两步,离这个诡异的东西远一点以后,才站直身体,用一贯漫不经心又有点高高在上的语调开口:“看来你知道我是谁。那就长话短说好了——你的能力很有意思,我们的王对你很感兴趣,想要请你帮一个小忙。同意的话,现在就跟我走一趟。怎么样?” 黑暗里的人影没有说话,半晌,他的影子动了动,光与暗的交界处迈出五条须久那熟悉的身影。 暗中监视他这么久,五条须久那从没和凪夜一对上过目光——这时候乍一和那双绿瞳对上,顿时一愣。随后,他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可置信。 凪夜一看他的目光,隐隐有点失望,像是在看一件无趣的残次品。抛出去的饵料钓上来一条龇牙咧嘴的小鱼,大鱼对此视若无睹,未免让他觉得自己有点高估对手,白费了很多力气。 五条须久那轻而易举地被这道视线激怒了,咬牙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凪夜一却已经收回了目光。他转身走回黑暗里,声音半点波澜都没有:“你还不够格,叫你的王来跟我说话。” 五条须久那心里猛地窜起一股火气:“你这家伙——”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掀飞出去。 门内轻飘飘地飞出一句话:“还有,主人没有应答的时候,不要擅自把脚踏进门里。很没礼貌。” 这句话完以后,那门“砰”的一声,当着五条须久那的面重重关上了。 五条须久那坐在凪夜一门前的路上懵了很久。 一把怒火在他眼里越烧越旺,他攥紧武器的柄,恨不得现在就爬起来一刀把凪夜一的破房子砍了。 但御勺神紫的警示在关键时刻出现,把他为数不多的理智吊了回来。 饶是如此,五条须久那也不打算就这么算了。 “竟敢用那种眼神盯着我,目中无人的家伙……好,好极了……” 他咬牙切齿地撑着镰刀从地上站起来,用极其恐怖的表情瞪着门,只用了数秒时间在心中打定主意。 五条须久那干脆利落地扭头离开,找了个清净的地方登进JUNGLE内网,将御勺神紫负责更新的、凪夜一的资料从头翻到尾,很快提取出来几张照片。 凪夜一有时会在街上偶然碰见一些吠舞罗成员,且这些成员多多少少都能得到他一些不同寻常的优待。 比如那个能被他特意停下来关照的小姑娘,还有那个把他一棍打飞却没有承受一丁点不良后果的菜鸟。 再比如…… 四面环绕的人群中央,迷乱冰冷的霓虹灯下,单膝落地、一脸温和朝着他伸出手的青年。 终端发出“滴”的一声轻响。程序自动检索过后,一份新的资料被提到了照片侧方。 ——吠舞□□部,十束多多良。 第26章 十束坐在酒吧沙发上,低头拆一只礼物盒子——虽然包装平平无奇,但在青年心里,它和礼物盒子没什么区别。 他用刀片划开胶带,打开了纸箱的盖子。 里头躺着一台机器,是有一段年头的老相机。十束把它举起来查看,棕色的瞳孔里满是惊喜。 “我最近正准备去淘一台来着,”他把相机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他怎么会知道?” 草薙靠在吧台边上抽烟,耷拉着眉毛叹了口气。 “这种时候应该觉得很恐怖才对吧……”他念叨,“连最近的喜好都了如指掌什么的,真的应该去好好查一下了吧?不管对方有什么目的,一直这么寄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难得的,十束放下相机,对他的提议表示一点赞同。 “嗯,确实。”他微微笑道,“这样下去不行的。明天请一天假,好好地去找人吧。” 草薙弹烟灰的动作一顿,有点意外,“你知道是谁了?” 十束说:“差不多。不过,要等见了才知道。” 他将相机放回盒子里,转头放到了他在草薙酒吧里专属的置物间——有时草薙会开玩笑叫杂物间——随后收拾好终端,推开了酒吧的门。 透凉的夜风吹进来,拂动青年亚麻色的软发。十束向酒吧里的人挥手告别,一脚踩进夜色里,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入夜以后街上往往没什么人,十束将双手揣在兜里,安静地往前走。 忽然,他若有所感地转过头,发现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个人。 很矮的个子,漆黑*的兜帽,脸藏在兜帽底下,看不清楚。 很快,十束听见了他的声音——稚嫩的声线,含着些许阴恻恻的恶意:“嘛,自认倒霉吧。谁叫那家伙在乎你呢?” 十束眨了一下眼睛,意识到自己碰上事儿了。他口袋里的手已经碰上了应急拨号键,正要按下去的时候,后颈忽然一痛,身体无力地栽倒下去。 五条须久那将兜帽掀开,冷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被他一招放倒的青年。 “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好歹也是个氏族成员,明天我会好好地把你丢回去的。” 十束蜷缩在地面上,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 五条须久那正要伸手,不知道从哪飘来的雾气忽然钳住了他的手脚。他顿时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想钓出来的家伙提前咬钩了,眼中闪烁兴奋的光泽。 他转了转手里的镰刀,长柄雾气在空气中甩出令人发怵的风声。身后的空气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五条须久那“哈”了一声,猛地向背后一击! 他的攻击落了个空。反而自己被重重地踹了一脚,视野天旋地转,倒飞出去。 他在空气中稳住身形,借助墙面抵消势头,平稳落地。落地以后的第一件事,是抬头发出怒气冲冲的质问:“你敢踹我?!” 凪夜一半蹲在十束身边,闻言抬起头,眼神冷得像冰。 “怎么不能?”他说,“夜刀神,架住他。” 侧方飞来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太刀,两柄武器相接发出巨大的“铿”声,夜刀神狗朗猛地架住五条须久那的镰刀,劈头盖脸一通训斥:“你拿着你的王的力量在干什么?大街上绑架人,无耻的勾当!” 五条须久那:“哈??你谁啊??” 他轻而易举地被激起怒气,决定先解决掉面前这个碍眼的家伙。 凪夜一蹲跪在十束身边,抿紧唇,检查青年的身体状况。他的肋骨下方有些不适,位置和他刚刚踹五条须久那的地方一模一样。规则将他加诸于别人身上的伤痛加倍还回,但碍于失去痛觉,只剩下麻木的钝感,很快被少年忽略掉。 动手的结果就是这样,别人断了一根肋骨,他会断两根。但仅限于动手——要是杀了人,惩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十束倒在地上,安静得有些不详。虽然知道五条须久那碍于立场不会真的对十束下重手,但凪夜一的状态还是有些不稳定,他偶尔会幻视十束身下流出一滩猩红的血,再眨眼地面却又变回了原样。他的心跳变得急促,原本平稳的双手开始发抖。 这些异状直到感知到十束心跳时才慢慢停住,确认青年只是暂时昏迷过去,凪夜一凝滞的呼吸开始流动,冷绿的眼球转动,倒映不远处激烈的战况。 至此,他心中缠绕的不祥预感才开始消散。 从【绿】那边钓出个傻子固然令人失望,这个傻子的行动却不能忽略。绿之王想要评定他的价值、想要追求一次合作,出于考量不会对他动手,但不代表五条须久那不会。 这是个被傲慢盘踞头脑、眼高于顶又固执无比的臭小鬼,被否定以后不会偃旗息鼓,而是会更加想方设法达成目的。王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却放任自流。 无色毫无疑问站在恶的一方,原本绿在十束之死中扮演的定位模糊,凪夜一缺少判断他立场的关键。但在今晚,他心中渐渐有了定论。 夜刀神狗朗的实力逊于五条须久那,很快落于下风。 凪夜一找到机会,朝着五条须久那的方向张开手掌——浓郁的雾气在他的手掌边缘涌动,代表白日馆实体的白色光带藏在其中,沿着奇异的轨迹飞掠出去。 这些光带碰到五条须久那以后,会生成一个束缚空间,将目标拽回白日馆内。 很明显,凪夜一不打算把人放回去了。 五条须久那似乎也有不好的预感,一镰刀挥开夜刀神狗朗,再俯身躲开疾驰而来的雾气,提着武器朝凪夜一的方向疾驰,镰刃上爬满绿光。 这家伙的异能诡异,中招了一定会吃点苦头。要想不中招,就直接把源头干掉! 五条须久那杀上了头,御勺神紫的话直接被他丢到了脑后。 夜刀神急声提醒:“凪!躲开!” “哈哈……”五条须久那狂笑,“躲得开就试试啊!菜鸟!” 携着凛凛寒光的镰刃近在眼前,凪夜一不躲不避,背光的眼睛像两只死绿的黑洞。他不仅不躲,反而朝着五条须久那的方向举起手。 按照预想,这只手应该被直接削断。可千钧一发之时,不知从哪来的一道力气猛地拉了他一下,少年整个人从镰刃的轨迹上错开,摔进一个有些细弱、并不宽敞的怀抱。 他举起的手被拉出一条血淋淋的豁口,手掌却没有断。 狂躁的雾气猛地从少年体内迸溅出来,眨眼间凝成狰狞扭曲的雾刃,以秒为单位欺近五条须久那的身体,于他眼中拉出杀气腾腾的尾迹。 时间仿若凝滞,一个念头从五条须久那脑中浮现: 要死了。被这些东西碰到的话,一定会死得很惨的—— 极致的绝望之下,五条须久那僵滞一瞬,紧接着,求生的本能夺过身体控制权。他毫不犹豫地将镰刀丢开,找准方向预备逃命。 御勺神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总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变得严肃,如同一颗救命稻草:“须久那,抓住我!” 侧方递过来太刀的刀鞘。五条须久那立刻抓住,在迎面飞来的雾刃将他们绞成肉泥之前,平坂道反的手伸出,将他们拽回地下。 激烈的博斗声骤然消失,夜路上重归平静。夜刀神狗朗已经循着力量的痕迹追了出去,凪夜一一动不动地躺着,两条手臂还过他的胸前,组成一个轻柔的怀抱。 十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有点虚弱,却远不像刚刚醒过来的样子。 “总感觉你会来,预感成真了啊。”他弯着眼睛轻轻笑道,“谢谢你救了我。” 第27章 十束将这个只有过几面之缘的少年带回了自己的公寓。 因为是一个人住,公寓的面积不大,摆设带有个人风格浓厚的凌乱但整体看起来仍然十分温馨。 进了门以后,他让少年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自己则去房间里提了个应急药箱出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凪君……是吗?”十束的声音温温的,“把手伸出来吧。” 白发少年伸出了手。他纤白细弱的手掌上横亘一道巨大的划痕,十束走之前为他做过应急处理,现在血迹已经凝固了,看起来仍然触目惊心。 十束看了看,用酒精和棉签将他伤口边缘的血一点点清理干净。 期间,他一直仔细观察着少年的反应,留意他是否忍得住疼痛;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脸上完全没什么波动,就像感觉不到疼一样,眼瞳浸在暖黄的灯影里,透出点奇异的漠然。 似乎每一次见面,他都是这个表情。 除了第一次。十束想。 他第一次和这个名为凪夜一的少年见面,是在吠舞罗酒吧外。 那时凪夜一站在酒吧外头,贴着门透过厚厚的玻璃往里面瞧。十束被草薙提醒,走出门查看情况,见到的只有一个匆忙离去的背影。 因为害怕他跑得太快在路面上滑倒,十束提醒了他一声——凪夜一不知怎么的慢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时少年的表情,十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一根小刺扎了一下。很快,对方重新转过头,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很少,十束的一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仿佛天然应该为了什么事情、什么人行动,上一个是周防尊,现在又加了一个凪夜一。 王很让人操心,面前这位的程度也不遑多让。 “明天带你去医院好好处理一下。”十束说,“今天就先这样,好吗?” 听出来对方有留人的意思,凪夜一有点愕然地抬眼。 诚然,他跟着十束进了这间公寓,是有点想看看上一次被死亡阻隔没能去成的地方,但并不打算在这里多待。 甚至于,他也没打算在十束身边多待。 自己身上牵扯着很多事情,十束靠近他一定没有好结局——就像今晚这样。 他没有战斗能力,一旦被波及,后果几乎就只有一条。 “谢谢,不用了。”他垂下眼帘,语气平静地拒绝,“我得走了。” 十束一直很尊重别人的想法,不做强迫人的事。只要自己表达了不愿意,他多半就会…… “去哪?”十束说,“这个伤口一定会被你放着不管吧。下次寄给我的礼物盒子上会沾着血吗?” 凪夜一移开了目光。 他的反应让十束发觉自己的语气有点重,对一个没见过几次面还救过自己的少年用这样说教的语气,显然有点过分了。青年顿了顿,没再开口,动作细致地用绷带一圈一圈地将凪夜一的伤口缠起来。 他们没见过几次面,却远不像遥遥相对的陌生人。 十束心中似乎天然存有一份对少年的关系,而凪夜一并不是会忍气吞声的类型,面对青年却总是低头让步,不愿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很快,少年的伤口处理完毕。凪夜一的手动了动,很快僵住了,因为十束没有松手。 青年就这么攥着他的手,问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凪夜一说:“不认识。” 他静静垂着眼睛,语气听起来没什么波澜。 少年的心情总像是被封在一只漆黑的小球里,无端显得阴霾,叫人看不真切,也从不外显。恰如现在,许多情绪在小球内冲来撞去,外表却仍显得风平浪静。 十束却仿佛拥有看透人心的本事,一眼从迷雾中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我们认识。”他笃定道,“只是我的记忆出了某些问题,对吗?” 凪夜一是真的有点后悔了,后悔跟着十束走进来。来自十束的、熟悉的暖意缠绕上来,他的灵魂叫嚣着恐惧,恨不得现在就落荒而逃,青年攥着他手腕的手却像是一只柔软的铁箍,将少年的身体不留情面地钉在原地。 他还想再挣扎一下,十束却已经将他的袖子挽了上去,意义独特的印章暴露无遗。 “那天晚上不小心看见的。”十束轻声说,“回去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个,打算找机会再见你一面。” 凪夜一低垂着头,白发垂下,遮住眼睛。 “找我……做什么?” 十束用柔和的、郑重的语气说道:“带你回家。” 凪夜一的手指微微蜷起,代表着无声的拒绝。 这个夜晚的谈话不了了之,凪夜一在凌晨时分走出了这间公寓。他的手指握着门把手,铁制物被冬天的冷风刮得沁凉,少年摩挲了一下这个温度,忽然听到身后重物倒地的声音。 凪夜一瞳孔一缩。 从转头到跑到十束身边只花费了两秒不到,青年蜷缩在地毯上,双目紧闭。凪夜一拨开他凌乱的领口,在后颈找到一道刺目的淤痕。 那是五条须久那的镰刀打出来的,那柄武器现在已经被他削成一堆烂铁了。但就算这样,十束身上的伤也不会消失。 凪夜一略显焦躁地摩挲十束的衣领,心中久违地浮现踌躇与茫然。 十束很弱,真的很弱,某种意义上,身体素质和他差不多。 但他能自愈,有一张绝杀的底牌,十束没有。青年拥有的只是无法进行攻击的微弱火焰,面对突发情况的应对手段几乎为零。 枪械能应对普通人,那那些怀抱杀意的异能人士呢? 自己在远处看着,真的能合理杜绝一切不好的事态发生吗? 凪夜一把十束搬回床上,后半夜的时候,十束开始发烧。 少年下楼买了退烧散淤的药物,一声不吭地守在十束身边。天蒙蒙亮的时候,青年的终端响了。 来电人显示“草薙哥”,凪夜一看了一眼,选择放置。 铃声响了一分钟,停了,屏幕暗下去。随后,草薙锲而不舍地打了第二个、第三个电话,打到第四个的时候,凪夜一把终端拿过来,按下了接通键。 酒吧老板的关西腔从终端里冒出来:“怎么这么久才接?你还没睡醒吗?已经七点了,快起床啦。” 室内很安静,凪夜一沉默以对。 草薙没发现什么不对,继续在电话里唠叨:“你自己说今天要去找人,既然如此就早点起来准备啊。今天上午没什么事,我开车陪你一起去,洗漱好了就下来吧,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 异常的沉默持续了很久。草薙叼着烟的动作一顿:“……十束?” 终端里这才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他发烧了。”那声音说道,“还没降下去。” 半分钟后,草薙出现在十束家门口,和门内陌生的白发少年面面相觑。 好在这情况没有持续多久,草薙很快想起了面前这人是谁,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是你啊。辛苦了,十束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一边说一边换鞋,表情自然地往里面走。这份信任来得莫名其妙,凪夜一也跟在他后面,问道:“他原本是要去找谁?” 草薙回过头,镜片后的双眼让人看不真切。青年似乎笑了一下,回过头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可能找到了。” 两人一路走进十束的卧室,草薙伸手探了探十束的额头,一脸出乎意料的表情。他注意到十束的脖子上贴了个药贴,正想查看一下情况,凪夜一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酒吧老板的表情一顿。片刻后,他顺着少年的意思收回了手,状似苦恼地感叹道:“不得了啊,这家伙好久没生过病了。不过看样子状况已经平稳了,估计很快就能退烧。我晚点还有事,十束就拜托你照顾了。” “……”凪夜一表情僵硬地道,“我们才认识没多久。” 草薙看了看他,竟然安慰道:“没关系,这家伙脾气很好的。你在这随便怎么倒腾,他都不会生气。” 重点在这里吗? 凪夜一:“我……” 草薙却已经站起来,手掌放在少年头顶薅了一把。做完这个举动,他自己也好像有有点发愣,停顿了一秒才把手收了回去。 “总之就交给你了,回见。”他推了一下眼镜,唇角的笑弧很随意,“有空可以来吠舞罗玩,当然,除了晚上营业的时候。” 草薙出云就这么走了,留下凪夜一和昏睡不醒的十束在房间里。 凪夜一垂着眼睛兀自思考事情,却听见窗外“笃、笃”几下敲击声,抬眼一看,夜刀神狗朗吊在窗户外头,手指屈起,做出敲门的姿势。 他一晚上没睡,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有点乱,显得风尘仆仆。 凪夜一起身拉开窗户,示意他在窗台上落脚,夜刀神狗朗于是在窗台上蹲下来,看了看房间内的情况,压低声音道:“追丢了。对方能穿墙,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他的路。不过,他们主要在地下活动。” 凪夜一看见他眼中暗藏的疲倦,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了,接下来几天给你放假,去休息吧。” 夜刀神狗朗点了一下头。他迟疑片刻,问道:“那你呢?” 凪夜一说:“我会在这里留几天。” “……不,可能是很久。”沉默片刻后,他修改了自己的言辞,“在这期间,白日馆你可以随意进出,我没传消息的时候,你随意行动就好。” “工资照发。” 第28章 对于凪夜一留下来这件事,十束显然感到很惊喜。 五条须久那那一棍子不知道敲到哪了,十束一连病了好几天,直到第三天的早上才勉强爬起来。在此期间,凪夜一不出意料地接收到了绿之王的问候。 他的传话者是一只鹦鹉,在凪夜一烧水的时候飞进来,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羽毛。 “向你问好,白日神先生。” 鹦鹉口吐人言,发出的并非鸟类的声线,而是属于绿之王本人的声音。 凪夜一按上水壶的盖子,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它。 绿之王并不脑,安安稳稳地停在窗台上,道:“请你见谅,因为身体原因,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与你对话。” “对于须久那所做的事,我感到很抱歉。紫没能看出你的真实身份,导致须久那对和你处于同一个氏族的同伴下手,是他们的失职。” 凪夜一问道:“如果是不在氏族内的普通人,就可以下手了?” 绿王顿了顿:“当然。” “不过,说是下手,须久那也不会真做什么的。所以我并未出手管束,给你造成麻烦,我向你道歉。”比水流说话不紧不慢,敬语搭了个全套,看起来姿态放得异常低,实际上却并非如此,“那么,让我们切入正题吧。” “你愿意来到我的氏族吗?” 凪夜一转头看向窗台上那只鹦鹉,眼神静静地凝着冰。 “成为你的氏族,有什么好处?” 比水流道:“我相信,我们之间不需要谈什么好处。我来向你讲述我的梦想吧——藉由石板力量的解放,制造出一个人人都拥有力量的新世界,一个人人都可支配自己命运的新世界。” 鹦鹉奇异的眼球倒映着少年面无表情的脸,略微扭曲的景象显得安静又诡异。 凪夜一说:“可笑。” 比水流并未对他的发言感到恼怒,反而发出一声愉悦的笑。 他丝毫没将凪夜一的拒绝放在眼里,高高在上地俯视人的一切,末了浑不在意地添上一句:“啊,请先别急着拒绝。” “现有的世界是错误的——这是我们的共识,这一点你无法否定。”比水流慢慢地道,“担负人的心愿,是很不容易的事吧?” “愿望的底色是贪欲,和这个概念打交道,就像把手伸进一条沉着淤泥的河流。” “表面上风平浪静、清澈无害,伸手一搅就会立刻变色,露出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恶态——据我所知,你对此感到厌倦,并不想再继续下去。” “那么,就让人类拥有能企及自己贪欲的力量如何?你可以从这份使命之中解脱,不必再在这个让你感到痛苦的世界之中行走。” 凪夜一靠着墙,一言不发地听。 他的神情发生了些许变化,从最开始隐有攻击性的冷漠,转为现在绝对的寂静。 听完比水流的话,他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在窗台的鹦鹉身上,隔着一块电子屏,与藏在黑影中的比水流对视。 “很好的论调。”他平静地说道,“遇到不想做的事就甩手跑掉,世界如果真的这么简单,许多痛苦就不会存在了。” “憧憬那样一个未来,和天天抱着玩具做梦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比水流道:“你的意思是,拒绝?” 凪夜一说:“我拒绝。” “说实话我有点失望,没想到我的等待换来的是这种答案。”他神色淡淡地道,“你只是一个缩在过去,不敢往前看的胆小鬼。心智还没完全成熟,得到了超乎自己掌控的力量,就挥舞着它决定去改变世界……” 少年站直身体,走到鹦鹉的面前,碧色的眼瞳迎着光,像两颗透亮的玻璃珠。 “可你远不知道,人类的贪欲有多可怕。” “让我来告诉你,你所追求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吧。”凪夜一说,“人类是被困在弱小躯壳里的兽,拥有一半的善,一半的恶。弱小是压制恶意最好的笼子,而一旦它消失,贪欲会飞速膨胀。” “首先是冲突,然后是战争。或许其中仍有正义的火光存在,但现在的世界发展程度经受不起那样一场洗礼。” “你梦中的新世界是一块狭窄的悬崖,会有超过半数的人从崖边失足跌落身亡。” “真是令人伤心的说法。”比水流道,“由你这样一个拥有超乎常人力量的权外者说出来,实在高高在上得叫人心寒——白日神。” 他在“神”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听起来戏谑又讽刺。 凪夜一平静地道:“我不是神,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馆舍忌惮馆主的恶意,早已将他有可能会加害他人的手脚锁进规则的镣铐里。 “我的工作,是打捞沉在淤泥里的幸福。”少年垂着眼帘,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带着不似作伪的郑重。“活着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如果一两个愿望的实现能让存活的痛苦减轻一些,那再好不过。” 比水流很久没说话。 等到厨房里的水壶发出尖锐的气声,他才开口道:“那么,我们只能是敌人了。” 凪夜一说:“如果会牵扯到吠舞罗的话,必然是。” 十束推开厨房门的时候,凪夜一一个人站在灶台前头,正在撕开感冒药剂的袋子。 他眨了一下眼睛,快步走了过去,“夜一?怎么还守在这里等水开啊。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点事情我可以自己做啦。” 凪夜一用勺子将药剂搅开。一边搅,他一边道:“多多良。” 十束回道:“怎么了?” 少年抬起眼睛,青年从他的眼睛里找到几分罕见的忐忑。 “我想回吠舞罗。”他低声说,“我需要做些什么?” 十束惊讶地睁大眼睛。片刻后,他弯起双眼,手掌捧起少年的脸颊,珍惜地揉了揉。 “什么都不需要做。”他说,“只需要推开酒吧的门,和大家说一声‘我回来了’,就足够了。” 真的那么简单吗? 似乎是这样。 凪夜一的肩膀被按在酒吧老板的手掌底下,草薙顶着一酒吧人的目光宣布:“诶——接下来,欢迎我们一名重要外派成员的回归。”即使周防尊在他背后投来茫然的目光他也面不改色,“他的名字叫凪夜一,很早以前就加入吠舞罗了,今天正式在大家面前露面。” 这个说辞简直漏洞百出,凪夜一做好迎接冷场气氛的准备,没曾想耳边竟然响起海浪一般的欢呼和掌声,少年神情恍然地站在中间,产生了一种时间还未回溯的错觉。 八田表情僵硬地鼓掌,双手拍得啪啪响,一边挪到凪夜一边上:“那个……凪,凪对吧?上次的事情不好意思啦……话说草薙哥,我们这原来还有这个职位吗?外派成员是干嘛的?凪什么时候加入吠舞罗的?比我还早吗???” 草薙:“你的重点是最后一个问题吧?自己去问!” 凪夜一被他推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扑进人群里头。众人都对这位新成员抱有奇妙的兴趣,围着凪夜一的耳朵边上问东问西,少年找了个空地将自己塞进去坐稳,挨个回答过去。在这个空挡中,他偶然间抬起眼帘,看见角落里的十束举着那台老相机,正朝着这边拍照。 青年唇角的笑弧藏在相机后面,暖黄的灯光在发丝间跃动,柔和得像是初春里的一束日光。 微微一愣后,凪夜一坐正了身体。 回忆上次挂在墙上那叠手忙脚乱的照片,这次少年决定表现出一点进步之处——他将手掌放在膝上,朝着镜头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干净漂亮的微笑。 十束举着相机的手一顿,不自觉间向下垂落。 似乎不满足于取景器上投映的画面,青年从屏幕上移开目光,用自己的眼睛真真切切地收容下那个微笑。莫名的,几分隐痛在心口炸开。 “怎么了?”草薙凑过来问道,“你的表情有点奇怪。不开心?” “没有。”十束说,“我只是,觉得真的很高兴。” 凪夜一再一次加入了吠舞罗,以一个正常氏族成员的身份。 这一次他的住处不再是酒吧二楼,而是被嵌套在旧楼房中的白日馆。草薙会用和对待八田镰本一样的态度对待他,同伴们对他的评价是看起来纤细,实际上却很强大可靠。 他能帮人实现愿望的能力在氏族成员中仍然畅通无阻,只有十束偶尔会停下来,给予他一些特殊的关照。 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少年会参加吠舞罗的集会,会尝试八田的滑板,空闲的时候,会带着安娜偷偷跑去很远的地方玩,晚上再垂着头坐在沙发上,接受草薙的说教。 他的身上焕发了巨大的生命力,好似透支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养料的植物,开出的花朵鲜活得叫人移不开眼。 “很奇怪呢。”十束盯着玻璃杯里的酒液说道,“我其实并不觉得‘开放’是很美妙的词。” 周防尊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King也这么觉得吧?开放之后紧随而来的是凋谢,凋谢以后就是逝去。非要说的话,还是‘常青’更好一些啊。” 草薙:“你的盆栽是矮松,它是不会开花的,多愁善感的青年。” “不是在说盆栽的事啦。”十束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起来,King,最近感觉怎么样?夜一给你上的那一道‘保险’。” 周防尊叼着烟吸了一口,烟头上红色火星闪烁,很快燃尽一截。 “有用。” 草薙笑了笑:“你最近没在酒吧不知道,这家伙睡觉的频率都少了,好几次大清早就出现在楼下,吓人一跳。” 周防尊说:“不做噩梦了。” “就是这样。这家伙以后的力量会越来越安稳吧?”草薙说,“至于凪的事情,你也不用太担心。他这段时间很开心,这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别的事情……相信他自有打算吧,怎么样?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这为数不多靠谱的成员——虽然年龄小了点。” “相信吗……” 十束他呼出一口气,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说的也是。要相信他。” 相信他,不会就此凋零。 夜中。 林立的高楼底下,鲜有人迹的人形步道旁,凪夜一靠在漆黑的阴影里,凝视脚尖前方被光映亮的一小块路面。在他的侧后方,道路围栏前,站着两道身影。 一位白色短发的少年,一只熟悉的绿色鹦鹉。 风卷着他们谈话的内容,断断续续地落到凪夜一耳边。 “……吠舞罗三把手……不具备武力……最弱。” “……保险装置……” “……加入时间不明……拥有媲美石板的能力……身体控制权……” 最后,是比水流不慌不忙的承诺: “当然,我会协助你的。” “夜刀神。”凪夜一道。 “我在。” 同样藏在阴影中的黑发少年严肃地应道。 “看见那边那个白头发了吗?散会以后,用尽一切手段架住他。” 第29章 一切如同预料之中的那样发展。 无色是个只会匆忙逃窜空有架子的蠢货,夜刀神狗朗要架住他轻而易举。 因为前任侍主也是无色之王的原因,少年对这位新任无色怀抱满腔的愤怒,对凪夜一指令的完成度异常之高。 周围空无一人,再加上夜刀神被提前提醒过,无色无处可逃,很快被架到凪夜一面前。 少年坐在围栏上,脸上的表情很漫不经心。 “滚出来。”他说。 无色在夜刀神手底下挣扎,一张无害的脸孔扭曲到难以入目的程度,哈哈大笑着对凪夜一发出挑衅:“我就不出来!哈哈哈哈哈……我不出来,你能拿我怎么办?要杀了这具身体吗?怎么样?动手啊?” 夜刀神皱起眉头,狠狠地按了他一下。 无色的脸差点被按到地上,再抬起头时又变了一副脸色,瞳孔紧缩,满脸惊恐地求救:“不要……不要杀我……求求你了!呜……这是哪?我在哪?我……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杀了我啊!” 凪夜一面无表情地观看他的表演,看了一会儿,立刻感到厌倦。 他从身边的空气里扯出一把枪,利落地上膛,将枪口对准无色的额头。 “你自己说的。”他道,“那就去死吧。” 无色的表情猛地僵住了。 然而,在凪夜一扣动扳机的前一秒,不远处竟然响起十束茫然的声音:“夜一……你在做什么?” 凪夜一出发前确认过十束的行程,他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明明知道极大可能是假的,少年还是回过了头—— 视野内的一片栏杆上,站着那只可恶的鹦鹉。模仿十束的声音说完一句话后,它抖了抖羽毛,从容不迫地飞走了。 无色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猛地从陌生少年的身体里窜出来,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贴近凪夜一的瞳孔。 却见凪夜一翠色的眼瞳一转,刚才略微茫然的视线转瞬凝结成难以动摇的轻蔑。 “装出来骗你的啊……蠢货。” 伴随着少年轻轻的嗤笑,无色试图逃跑的身躯被雾气彻底绞*碎。透明的血水落到地面,被凪夜一兴致缺缺地碾过。 夜刀神狗朗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片刻,还是开口叫住他:“凪。” “啊。”凪夜一顿住脚步,回过头,“我们的雇佣关系到今晚就结束了。” “……我知道。”夜刀神不自然地别过头,“你接下来要去哪?” 凪夜一说:“一个人走走。” 说是走走,凪夜一其实也没有什么能去的地方,最后还是回了吠舞罗。 时间已经到了凌晨,酒吧收工打烊。草薙已经收拾完了,正在收门口的招牌板。看见凪夜一过来,远远地抬手打了个招呼:“哟。还没回去?” 酒吧里光线很暗,只有吧台那边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凪夜一脱了外套放在一边,坐到了吧台前。 草薙一看他这个架势,眼皮直跳:“喂,未成年不能喝酒啊。” 凪夜一把狱门疆也摘下来了,放在自己的手边,双手撑着脸,似乎想要尝试一下传说中的“撒娇”,但是彻底失败了。 草薙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叹了口气,伸手敲了敲他的头,“就这一次。” 凪夜一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他将手放下来,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桌上那枚小小的六面体,盯了一会,又用指尖轻轻摩挲一下。狱门疆上的蓝眼睛闪烁着纯澈的光泽,映入少年眼中,像是无数枚散落的星星。 一杯调好的酒放到了凪夜一面前。 “酒精含量不高。”草薙说,“你今晚好像还挺高兴的?真少见啊。” 凪夜一点头。“解决掉了一件一直想解决的事。” 酒吧老板也笑了下。 “那不是很好吗?人生可是很难有这样顺畅的时候啊。” “草薙先生也有不顺畅的时候吗?” “喂喂,我也只是个凡人啊,不顺畅的时候当然有。不过大多数是尊刚被选中那会的事情,现在的生活我还是很满意的。”草薙点了根烟,就着这稀少的氛围,抒发了一点平日里不会宣之于口的感概,“如果说有什么心愿的话,就是希望这个组织、还有组织里的家伙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这或许是为数不多的时刻,凪夜一听见“愿望”两个字,却没有伸手。 因为他很清楚地明白,这个愿望他办不到。 吧台前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等到草薙从莫名涌上来的回忆中拔出注意力,才发现凪夜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了下去。 少年的下半张脸藏在臂弯里,总是弧度柔顺的白发影影绰绰地遮住眉眼,注意力似乎已经有点涣散了。 “草薙先生……”他用轻得快要消失的声音呢喃道,“待在这里的日子,我很高兴。” 这纵然是一句稀少的剖白,此时却莫名充满了遗言的既视感,听得草薙心惊肉跳。 他向前探身想要确定凪夜一的状态,却发现少年已经闭眼睡着了。 计划变更,第一步,除掉无色这个障碍。 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锁住绿王的双手。 第三步,和十束去看一场烟花。 现在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完成,而凪夜一站在第二步启动的当口,靠着转角的墙壁,对自己身边路过的五条须久那打了个招呼:“呀。” 轻飘飘的一声,叫人汗毛倒竖。 五条须久那猛地转过头,露出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立刻后退几步,摆出警戒的姿势。 “你想干什么?!” 他的武器在上次被凪夜一摧毁,现在随身携带的是从御勺神紫那儿顺的一把太刀,用的还并不是很趁手,战力大不如前。 “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凪夜一说,“只是需要借用一下你这个人。自认倒霉吧,谁叫你的王在乎你呢?” 听着这句相似的台词,五条须久那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背光的双眼在五条须久那看来更像一双盛满恶意的黑洞,意识到情况不对,这位绿族的干部向后退出一步,选择了最简单有效的方式——跑。 只是他刚刚跑了一步,就被后方追来的白色光带缠住手脚。 五条须久那慌忙地回头:“这是什么东西?!你到底想干什……唔唔唔——” 光带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 一个清脆的响指以后,五条须久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原地。 凪夜一站在原地继续等,不多时以后,路口边传来急促奔跑的喘息声。 一位十六七岁的男高中生停在他面前,长着一头凌乱的黑发,黑框眼镜,两只眼睛底下挂着重重的黑眼圈,看起来不修边幅。逃课逃得匆匆忙忙,身上甚至还穿着学校的制服。 勉强把气喘匀以后,高中生抬起头,攥紧了背包带子。他的肢体语言有些拘谨,眼神却很诡异。 那是一种狂热到让人有些不适的眼神。 源于对平凡日常的厌倦,在厌恶的生活模式里被囚禁太久,对一切日常接触不到的事物抱有瘾君子般的狂热。他是JUNGLE的G级成员之一,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机遇,手中掌握的信息要远超一般的同级成员。 “您现在处于JUNGLE内部的通缉名单上,下次出门的时候,请做一下伪装吧。”这位名叫正分幸一的绿族成员说道,“不过今天没关系,这一小片地方的成员我用权限支开了。” 凪夜一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进入正题。 然而正分幸一似乎领悟到了一些不同的意思,捏了捏书包袋子,用紧张急促的语气说道:“没关系,王不会发现的。他的眼睛遍布整个城市,但他观察不到角落里的动静,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小小的G级成员……” 因为亢奋,他说两句就要停顿呼吸一下,耳尖通红。 凪夜一耐心地听他说完一箩筐的废话,约莫有五分多钟过去,今天唯一一位“客人”终于对他抬起了手。 “我的名字叫正分幸一。我的愿望是想要去到绿之王的面前,瞻仰我的力量之源,王的伟岸英姿……” 啪——。 击掌过后的瞬间,高中生的身影消失在凪夜一面前。 凪夜一沉默地掏出终端,屏幕上放浮现定位器报来的实时坐标。坐标数字随着正分幸一的位置跳动,最后缓缓停在某一个数值上。 难得的晴天,少年靠在红砖墙边,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在带着轻微暖意的阳光中摆弄终端。 “久等了,夜一。”旁边几步之遥的店铺前,十束提着两杯热饮往这边走,边走边叹气:“哈……店里的人太多了。嘛,不过味道值得期待——你要哪一杯?抹茶味的喜不喜欢?” 凪夜一按熄了屏幕,对着迎面而来的十束露出微笑。 “我都可以。”他道,“走吧,电影是不是要开场了?” 第30章 在深夜时分,凪夜一造访了绿之王的领地。 那是处于底下的一座小小建筑,藏在黑暗之中,并不起眼。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让凪夜一意识到,对方或许正在等自己登门造访。 凪夜一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他只敲了一下,门立马被拉开了。出现在门后的是御勺神紫面无表情的脸,他暗含着杀意和冷意的目光在凪夜一身上剐过一遍,随后让出了道。 绿组的成员安安静静地散步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开口招待他的是一位穿得神似神父、胡子拉碴的大叔。 他铁心地为凪夜一准备了一只坐垫,又端上来一杯茶,哈哈道:“啊,贵客。请坐,请坐。” 凪夜一没坐,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比水流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比水流,一位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的王。 比水流似乎也没有浪费时间的意思,淡淡道:“进入正题吧。须久那在哪?” 凪夜一说:“我的收藏馆内。” 磐舟天鸡站在比水流身边,用一如既往的友好语气问凪夜一道:“大叔我姑且问一句。他没有变成标本什么的吧?” 凪夜一瞥了他一眼,抬起手掌。 白色光带从他手心蔓延,白日馆一角的影像出现在房间的空地中。 五条须久那被关进陌生的地方,找不到出口,正在气急败坏地搞破坏。谢尔提站在不远处,每看见一面墙被打坏,就伤心地呜呜两声。 “如你所见,很有精力,烦人得不行。”凪夜一收回手,影像立刻消失了。少年双手揣进风衣兜里,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谈条件吧。想要他回去,对吗?” 比水流的目光一直锲而不舍地追着他。 “当然。”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没什么起伏,但答应了要谈,就说明事情有谈的余地,并且很大。“你想要什么?” 凪夜一简洁明了道:“你们停手。” 这句话一出,屋内的气氛至少冷凝了三个度。磐舟天鸡的眼神也冷下来,友善的膜布被撕开以后,底下尖锐的敌意暴露无遗。 比水流还没有说话,御勺神紫撑着脸,先哼笑一声:“满足凡人白日梦的神,自身也喜欢做白日梦吗?” 鹦鹉琴坂停在架子上,也跟着嘎嘎叫:“白日梦!白日梦!” “重新提一个条件吧。”比水流不慌不忙地道,“如果今天你还想好好离开这里的话。” 他的威胁对于凪夜一来说,像是石子飘出来的水花,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效果。 “你们好像误会了什么。”凪夜一淡淡道,“我对你们的理想不感兴趣,对未来世界变成什么样,也不感兴趣。” 少年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踱步到比水流面前,边走边道:“我不愿意做,不意味着我会阻止。你们有什么理想,尽管去做好了——我的条件只有一个,别对十束多多良动手。” “仅此而已。” 比水流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角竟然弯起一个笑。 “对别人动手就可以了吗?” 凪夜一垂眼俯视他。“办得到的话,就去试试。” 比水流的笑容敛去。 他比谁都清楚,支撑着吠舞罗的那位王到底有多棘手。正因如此,不与其正面对上、用计策暗中将其拆解,才是最优的选择。而拆解的重中之重,就是十束多多良。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圣人。” “随你怎么想。”凪夜一道,“同意的话,把手伸出来。摆出这副表情做什么?监视了我那么久,还不明白和我订契约的条件吗?” 背后传来太刀出鞘的声音。 刀尖抵着凪夜一的后背,御勺神紫皮笑肉不笑道:“我说你啊,别太过分了。” 比水流道:“紫,把刀收回去。” 御勺神紫握刀的手一顿,顺从地把刀收了回去,抱着手臂往后一靠,不再出声。 “姑且问一句。” “磐先生,帮我解开把吧。” 磐舟天鸡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 他俯下身,将比水流身上层层叠叠的束缚解开,拉出一条口子,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比水流的手捧出来。 苍白的手,指甲的形状很整齐,看得出来平常照料他的人很用心。 凪夜一将手放了上去,两人的手掌相合,特殊契约成立的金光在掌间一闪而过。随后,比水流的手垂了下去。 “这就算成功了吧?”磐舟天鸡道,“把须久那放回来吧。再在你那里待着,他回来以后要做好久的噩梦了。” 凪夜一却没有应声。他盯着比水流看了一会,忽然弯下腰,伸手在比水流左边胸膛的位置按了按。 忽略比水流瞬间僵滞住的呼吸,凪夜一很快察觉出了不对的地方。 空的。 肋骨缺了几根,也没有心脏。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稳定的能量,接替了心脏的职能。 缺失的心脏。依靠石板存活的王。 猛然间,一条模糊的线在他脑中拉开。 凪夜一垂下眼帘,挥开磐舟天鸡顶在他太阳穴边上的枪口,开口问出一个对他来说无比寻常的问题。 “如果意愿足够强烈,我可以治好你的心脏。要试一试吗?” 光线柔和的灯光从吊灯上洒下来,微微映亮凪夜一的眼睛。 比水流与那双眼睛对视,用今夜以来最冷、最强硬的语气道:“我拒绝。” 凪夜一离开了,走之前留下了五条须久那——后者刚一落地就惊慌失措地扑到比水流身上,不无崩溃地大喊道:“流!我被那个家伙关进一个没有出口的鬼地方……流?” 少年的控诉一顿,忽然发现自己抱着的这具身体正在微微发抖。 比水流低着头,黑发底下的瞳孔缩到针尖大小,尖锐的愤怒翻涌其中。 他的指节蜷缩,隐约有绿色的电流闪现,很快又被强行抑制住。 “治好心脏……试一试……” 凪夜一投下的那一道目光,在他的脑海中来回闪现。每出现一次,怒火就高涨一分。 那道目光漠然而平静,视线的主人似乎根本不知晓自己提出了怎样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生命这样重的筹码在他眼中似乎只是一块可以随意挪动的小小石子,高高在上、波澜不惊…… 这算什么? 如果一切伤痛可以被如此轻易地抹除,那么他在伽具都坑废墟之下的挣扎,在这位白日神的眼中,是不是也只能算是乏善可陈的表演? 良久过去,比水流将那股猛烈的怒火收进心中。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道:“磐先生。” “帮我叫一个人过来吧。前几天被紫轰出去的那位成员,正分幸一。” * “诸君!”十束站在吧台前,煞有介事地张开手臂,“很快,我们的小公主,安娜的生日就要到来了!” “有什么想法,趁着今晚安娜不在的时候畅所欲言吧!” 千岁洋第一个举起了手:“报告,十束老师!” 十束笑眯眯地点名:“请讲,千岁君。” “办一场让人流连忘返的的酒会怎么……” “Pass。下一位是谁?”、 “……十束哥!听我讲完啦!” 镰本力夫举手。 “噢噢!镰本有什么好想法?” 镰本力夫畅所欲言:“算起来安娜也好久没有出去好好玩过一次了。直接把游乐场包下来给安娜庆生怎么样!” 草薙提起一块抹布就扔过去:“你当我的钱包是铁打的吗!” 接下来的时间,一大堆馊点子齐聚一堂,气氛被炒得异常热烈。凪夜一想了想,也举起了手。 十束的眼睛一亮,立刻把他点了起来。 “一起准备一个大礼物堆吧,能让安娜从早拆到晚的那种,她一定会喜欢。”凪夜一说,“办完以后,一楼让我来收……” “就这么办!”八田一只手直接把凪夜一的头按下去,狠狠地薅了一把,“真能干啊!你小子!看不出你在这种事情上这么得心应手啊!” “欸——欸欸欸——那我买什么比较好?首饰?衣服?玩具?” “什么都可以啦蠢货!觉得合适的放进去就行了!” 散会的时候,十束挪到凪夜一身边,帮他把沙发背上挂着的外套提起来。 “我自己来就好。”凪夜一伸手去接,途中因为十束笑眯眯的目光迟疑了一下,“……怎么了?” 十束把外套递给他,双眼弯弯的:“没什么,只是有点意外。真是个好提议啊,难得草薙哥也没有反对。” 凪夜一把衣服穿好,在心中道:不是我想的。 和十束一起外出的经历恍若昨日,但那是只属于凪夜一一个人的记忆,恰如他现在手腕上戴着的手串,十束曾询问过它的来历,只得到了一个默然的微笑。 “很意外吗?”他和十束一起向外走,一边问道。 “毕竟夜一在人心这种事上很笨拙嘛。” 两人迈出吠舞罗,呼吸被冷风聚成淡淡的白雾,十束把脸往围巾里缩了缩,笑道:“不过,人心就是复杂多变,很难揣摩啦。” “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拿出自身所有的温柔和坦诚就好了。”青年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镇定,“人心中不存在无法融化的坚冰。我一直这么相信着。” 凪夜一将这句话默默记在了心底。 他放在口袋里的终端震了两下,少年翻出来按开屏幕,看见自己熟人发来的消息: [▆▆:12.7晚上的烟花会,是吧?] [▆▆:已经办妥了。下次记得放点有技术含量的委托,我也是很忙的!] 凪夜一将终端揣回口袋,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幕。 肯定比上次的漂亮。他想。 第31章 “辛苦了!” “回去路上小心啊。” “知道啦,草薙哥早点休息啊。”十束笑着挥了挥手,门口的铃铛随着开门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走吧。啊咧……夜一?” 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凪夜一折返回去,将一个盒子放到吧台上。 “之前不小心漏掉了。这个也要放进礼物堆。” “是是……”草薙无奈地应声,“这都是你放进去的第多少件了?” 凪夜一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跟着十束一起离开了。 八田提着拖把在店里来回推,推到草薙那边时纳闷道:“这么晚了,他俩要去干什么?” 草薙忙着擦酒杯,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去看夜景什么的吧?” “可恶,羡慕死了!”八田把拳头握得咔咔响,“十束哥从来没邀请我去看夜景过!” 草薙:“啊,我瞎说的。” “草薙哥!”八田重新握住拖把柄,吭哧吭哧来回拖了一圈,趴到吧台前抹了把汗,“不过说起来,那两个人感情可真好啊,每次看见他们几乎都在一起。” “这不是挺好的吗?”草薙点了根烟,挥挥手把八田挥开,“别偷懒,快干活。早点干完早点睡觉。” 晚上11:31分,凪夜一和十束一起登上了露台。 和比良坂大厦不同,这儿的露台没有围栏,视野更开阔,高度也相差无几。 十束在露台边缘调整相机的位置,凪夜一站在一边看着他。时间走得很快,十束的相机还在调试途中,终端上的时间已经跳到了11:39分。 “马上开始了,多多良。” 十束眯着一只眼睛看取景器:“我把这个位置再转一下……好了!就这样。夜一,你要不要过来看……” 话还没说完,远方传来“砰”的一声响。 十束的注意力被吸引,转头看向天幕。 被霓虹灯映出些许红紫光芒的天空上,一束白光拖着长长的尾迹上升,一声爆响后,炸开绚丽的花旋。 这是开始的信号,数道烟花弹紧随其后,攀升上空。天幕之上彩光明灭,街上的路人被声响吸引,很快停下脚步,举起终端不停拍照,面露惊叹。 十束一转不转地看,眼中盛着一条盛大的人造光河。 他的身影在闪烁的光芒之中忽明忽暗。不多时,取景器的时间跳到零点。 一排巨型烟花上升,轰响着爆开,汇成一排鲜明的大字: アンナ、誕生日おめでとう。(安娜,生日快乐。) “啊……” 吠舞罗二楼的窗户边上,安娜趴在窗户前看烟花,乍一看见这几个字,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有些无所适从地握紧双手放在胸前,脸上浮起一片小小的红晕。片刻后,她哒哒哒地跑出去,挨个敲响了周防尊和草薙的门:“尊!出云!看烟花!” 草薙一脸莫名地被安娜拽到窗前,看见天上飘着的几个大字时,顿时有点怀疑人生。 “那俩家伙,搞得真大啊喂……” 周防尊笑了一声。 “阵仗确实很大呢。”耳麦里传来上司不紧不慢的声音,“伏见君。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半夜被拉起来加班,伏见猿比古顶着一身比鬼还重的怨气回答道:“拥堵地带已经疏散了,违规燃放烟花的家伙也抓到几个……话说,这不是警视厅的工作内容吗?为什么落到我们头上了?” “没有事先抓到异常事件的苗头,也是一种失职啊,伏见君。”宗像礼司坐在未处理完的工作文件前,愉悦地回答下属的问题,“工作之外,顺便也欣赏一下烟花吧。这样的烟花会,每年可不多见。” 露台上方,十束忽然将镜头转向了凪夜一。 “嗨嗨~有请这场烟花会的发起人,凪夜一君!”十束用轻快的语调说道,“请问,你有什么想对接下来要举办的生日会的主人公安娜说的?” 炸开的烟花在少年脸上铺洒一片明暗的剪影。 听见十束的话,他略微反应了一下,才看向镜头。 “生日快乐,安娜。”少年在画面中微微笑道,“希望这些烟花能让你高兴。” 他原本只打算说这两句,可看见镜头后面的十束,少年的心脏一跳,忽然升起一些莫名的情绪。 这股情绪支撑着他向镜头走近了些,脸上生出罕见的踌躇之色,一字一句斟酌道:“……还有大家。” 十束给予他有力的肯定:“放心吧,大家一定都会喜欢的。这是来自夜一的宝贵心意。” “就比如我。”他笑道,“我接下来的人生里,都将铭记这一天。” 后半场烟花会,凪夜一和十束坐在一起看完了全程。 最后一束烟花落下,天幕回归寂静,十束起身,将录像功能暂停结束。凪夜一站在他侧后方,等待他收拾相机完相机一起离开。 刚接收过烟花响狂轰滥炸的听觉稍稍有些失灵,然而,靠着这迟钝的听力,凪夜一忽然听见楼梯口处传来一声轻微的爆响。 他慢半拍转过头,瞥见飞来的是什么东西时,瞳孔骤然紧缩。 雾气应激炸开,身体比意识先行动,凪夜一向着十束那边挪出一步——恰巧是这一步,因为枪法生疏,轨迹歪斜、原本不会命中的子弹呼啸着穿过了他的胸膛。 凪夜一的身体一滞。 他能感知到心脏被子弹绞碎的过程,霎时间被抽干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重重地栽倒下去。 不速之客走出阴影,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 正分幸一握着枪的手不住颤抖,神情狼狈:“对不住了。王说,只要我能成功除掉你,他就……呃——” 他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被狂怒的雾刃绞成了一团碎肉。 十束惊愕地回头,看见背后景象的瞬间,脸上的血色霎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夜一!!!!” 凪夜一被一双慌乱的手翻了起来。侧脸贴着的是温度略冷的怀抱,头顶是十束如同断带音频一样断断续续的呼喊声:“夜一!!别……” “……别睡!……醒……” 这些声音如同模糊的海浪,一层一层,越推越远。 凪夜一的眼前慢慢爬上黑影,躯体麻木,动弹不得。 “听得见我说话吗?夜一!!”十束紧紧抱着他,崩溃地翻出终端,沾着血的指尖在亮起的屏幕上划出一条又一条不详的划痕,“救护车……我马上叫救护车……” 他的手太抖了,连续按了好几次,才按对急救电话的号码。正要拨出去的时候,凪夜一不知从哪挤出力气,猛地将十束握着终端的手拽下来,连带着冰冷的机械一同按进怀中。 “……不……” 他说了一句话,并且在用为数不多的余力不停重复。 十束红着眼眶凑近他唇边,拼命稳住心神,辨认出他说的是: ——不要叫人。 “为什么……”十束哽咽道,“至少、至少King他们……” “我……咳、咳咳——” 凪夜一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被喉咙里涌出的血呛住,埋在十束怀里昏天黑地地咳嗽。 子弹擦伤了他的肺部,这具躯体进入了消散倒计时,也不再自行修复。 太快了。 快到有些猝不及防。凪夜一意识模糊地想。 原本打算等到安娜过完生日以后的。至少要找个机会,好好跟十束他们道个别。 少年的意识越来越轻,砸醒他的是十束的眼泪。 落在脸上的感觉很凉,像融化的雪。凪夜一把血咽下去,强忍着巨大的晕眩,拽紧十束的衣服,艰难地出声安慰:“我还……咳咳……还会回来的。只是暂时离开,不要告诉他们,我……” 啊……太差劲了。果然应该好好写一份遗书的。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冷风一吹,消失不见。少年蜷缩在十束怀中,阖上了双眼。 在十束近乎干涸的神情中,凪夜一的身躯化为光点,彻底消散了。青年的怀中空无一物,仿佛地上的鲜血只是一场噩梦。 呆坐良久,十束慢慢弯下腰去,喉中挤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 “醒了吗?” 耳边传来雾气的问候声。 凪夜一睁开眼睛,安静地盯着天花板。 心口的不适感已经完全消失,身体如同从前无数次那样,被馆舍修复完成。只是这次,凪夜一心中毫无解脱的情绪,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愣,才慢慢翻过身,攥着狱门疆,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雾气。” “嗯?” “我想休息一下。” “当然可以。”雾气漂浮在床边,从里面探出两道难得柔和的视线,“睡吧。醒来以后,我们就去下一个世界。” 第32章 事件的开端,是横滨里世界不著名危险分子、但是著名许愿机的某位白毛脚边中了一枪。 这一枪逼停了他的脚步。 身形高挑的少年肩膀上靠着一柄透明雨伞,就这么停在了原地。 他并没有转身,更没表现出分毫对危险的敬畏,像是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了然于心,打心底里觉得乏味无比。 一队持枪的帮派成员埋伏在四面八方的小巷中,耳麦里传来干部有些冷漠的指挥声: “接近目标,埋伏不要动。派一个人去交涉。” 话音落下不久,一位同伴的身影挡在了目标前方。那是组织里颇有恶名的刀疤脸,黑洞洞的枪口抵着白发少年的额头,嘴角咧一个毫不友善的笑:“哟。下午好啊,少年。” “我们首领有事想请你走一趟,你看怎么样?” 其余埋伏的成员大气不敢出,满头冷汗地盯着街道中央。 气氛沉冷凝滞,过了得有十多秒,目标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波动、轻飘飘的奇异声线如同一缕雾气在街道中回荡:“啊,可以啊。” 刀疤脸哼笑一声:“算你识……” 他抵在目标额头上的枪忽然被握住了。近在咫尺的距离,对方略长的额发底下抬起一只阴郁冷漠的绿眼睛。 “只是,没人告诉过你吗?” “和我谈事情的时候,不要带武器。” 刀疤脸被他的目光一摄,瞳孔猛缩之间,余光里飘过一缕稀薄的雾气。耳麦里干部察觉到不对,拍桌子下令:“动手!!” 刀疤脸立刻扣动了扳机。 还没发射的子弹在枪管里被绞成了渣,几声令人牙酸的闷响过后,少年丢开了手里的枪,退后几步,将伞挡到身前—— 哗。 刀疤脸变成一堆红白交错的断肢落地,喷溅的血液霎时间涂满了伞面。这一幕的视觉冲击不可谓不强,周围埋伏的帮派成员发出惊恐的吼声,铺天盖地的弹雨从枪管里呼啸而去。 “怪物!!怪物!!!!” “赶紧死!!!” 目标提着那把血淋淋的伞,漫不经心地转了两下。他身边环绕的雾气如同满口獠牙的凶兽,眨眼间将四面八方飞来的子弹击碎,停顿片刻后,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刺入子弹飞来的源头,鲜血飞溅,杀戮结束。 整个突击小队被全部剿灭,干部惊慌失措的怒吼声在耳麦里回响:“怎么回事?!喂?!全死了吗?可恶!一群没用的东西……” 唯一的一位幸存者兼□□卧底靠在墙后,双手颤抖地把没装子弹的空枪放下。 他藏在一个相当隐秘且视角极佳的位置,胸口的微型摄像机正对着凪夜一的方向,兢兢业业地将那道冷淡的背影收入镜头,实时传送到□□的首领室内。 “……就是这样。” 首领室中,森鸥外双手撑着下巴,紫红的眼瞳兴致盎然地移向长桌另一边。 “太宰君,你能想办法将他带到我面前吗?” 室内很昏暗,太宰治站在森鸥外的长桌边,像一条漆黑的鬼影。唯一能辨识他存在的是未被绷带包裹的一小片面孔,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泛着苍白病态的色泽。 “请恕我拒绝,首领。”对于森鸥外的提议,他完全提不起劲,“和这种危险分子交谈很累的。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尸块死掉。” “哦呀。竟然在担心这个吗?”森鸥外像是有些意外,“尸块是不会变的吧,他的异能对你并不起效。” “我对你很有信心。太宰君,真的不想去试一试吗?” “他的异能还能*操纵别的什么东西吧。”太宰治恹恹地道,“看起来是个无时无刻不在发狂的家伙,被误伤了可是很痛的。” 虽然嘴上不情不愿地拒绝了个彻底,他还是慢吞吞地走到森鸥外桌前,伸手拿起摆在桌上的任命书。 “呜哇……墨迹都干掉了。这个写了好几天了吧?” 森鸥外的态度非常镇定。 “嘛,毕竟是难得的珍贵异能者。虽说异能拥有杀伤性很常见,但突破某个阈值后,就会变成某种性质不同的珍贵资源。要想将它攥在手心,是一件需要仔细考量的事——幸运的是,这位异能者的脾气看起来很不错。” “哈?”太宰一脸“你有没有搞错”的神情,指了指影像里满屏的血,“脾气好?” “当然。”森鸥外好整以暇道,“不过,太宰君。你对我的任命书有什么异议吗?” “当然不。”太宰治将那张任命书拎到眼前,目光划过纸上“不惜一切手段”几个字眼,鸢色眼瞳仿佛流淌着漆黑的雾气。 “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倒霉。” 交谈之间,影像仍在继续。 凪夜一转了转那柄透明伞,随手把它扔掉。四面八方有血流淌出来,少年抬脚绕过血泊,继续往前走。 没走两步,雾气飘了出来。 “怎么样?”它的声音有点得意,“这次拦截得比上次快吧?” “再练练吧。”凪夜一低头撩开一侧外套,露出自己被血浸透的衬衫,“我这不还是中弹了吗。” “知道会中弹你就躲啊!!受伤这种事情不要习惯啊!!”雾气愤怒地吐槽道,“而且都说了我这个功能还在开发,偶尔有遗漏是不可避免的事啊!” “你在说什么傻话。”凪夜一面无表情地道,“一般人怎么可能躲得过子弹啊。” 雾气说:“不。虽然你体术弱得不行,但在逃命这种事情上我还是很相信你的。” 凪夜一偏头看它,冰绿色的眼睛像两颗寂静的玻璃珠。一两秒后,他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雾气:“喂!” 他将外套重新捋正,双手揣在兜里,继续往前走。 凪夜一在横滨的住处是远离海边的一处废弃工地。 楼栋因为拖欠工程款长年停工,荒无人烟,久而久之成为了帮派频繁冲突的黑暗地带,墙壁被炸.弹炸得破破烂烂,视线所及都是可怖的弹孔。 白日馆被凪夜一嵌套在废弃楼层的某一层。 白天他外出调查情报,顺便搜集一些小小的心愿,作为馆舍的养料。天黑之后,便会回到馆舍休息。 偶尔有睡不着的时候,他便会坐在破烂的墙壁边上,从高处远眺漆黑分界线的对面,欣赏横滨市令人眼花缭乱的夜景。 这样在旁人看来枯燥无比的生活已经持续了近半年,因为缺失对死亡的规划,凪夜一的步调被无限拉缓。 他像是一只徘徊在废弃工地的幽灵,等待一个真正落地的契机出现。 这个契机很快到来。 某一天,他所居住的废弃楼区潜进来一群不速之客。 第33章 那是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为首的嘴里叼着烟,后头跟着的人腰后架着枪,一行人煞气外露,拖着一位生死不明的少年往废弃楼走。 少年的手腕被手铐铐住了,露在外头的手臂之上缠满了绷带,看起来伤得不轻。 不仅如此,他的神智似乎也不太清醒,被旁边几只恶意满满的手掌推来推去,步履蹒跚地往前,途中被一颗石子绊住,险些脸朝地扑倒下去。 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起来,恶狠狠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听好了臭小鬼,要是进去以后找不到我们的人,我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当球踢!” 被这样粗暴地对待一番,浑身缠满绷带的黑发少年仍然显得很提不起劲。他懒洋洋地回答:“都说了在里面了。等找到人以后,你们就会放我走,对吧?” 男人冷笑一声,眼中透出骇人的凶光:“那就是找到人以后的事情了。” 凪夜一就盘腿坐在四楼的破口处,听见响动低下头,观察下方的情势。 他很快辨认出底下的是一批里世界的帮派成员,中间那个黑发少年应该是他们抓回来的俘虏。 遗憾的是,横滨不存在善待俘虏的传统,那个少年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好一些的情况是被自己的同伴救出去,但看底下这个人数,他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凪夜一没有行动,也没有出声。他静默地坐在楼墙边缘,色泽奇异的眼瞳之中倒映着一片空茫的夜景,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他对混乱之地存在天然的适应能力。身处这座本质灰暗混沌的城市,凪夜一对这些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暴力冲突习以为常,心中毫无波澜。 ——也不能说是毫无波澜,如果能救,他还是打算救的。 可惜的是,他本身战力为零,刀枪剑炮一碾就倒,单挑一个正常成年人都毫无胜算。 就算要救底下那个倒霉蛋,也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一行人乌泱泱地往建筑里挤,气氛正是紧绷的时候,凪夜一心里忽然涌现一抹不详的预感。 很快,他的预感成真了。 被人架在中间的黑发少年似乎察觉到了头顶上有人,脚步微滞,自以为隐秘地向上看了一眼,拷在铁圈内的双手飞速比了个“快逃”的手势。 下一秒,一颗子弹擦着凪夜一的侧脸呼啸而过。 顿了顿,他抬起手,指尖擦过泛起异样感的脸颊,擦下来一道鲜红的血痕。 这种时候,他竟然在心中想:是故意的?是无心的?麻烦来了…… 楼下传来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凪夜一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个对他开枪的人被砍成几截了。 很快,众人意识到有意料之外的危险袭来,反应奇快地将枪口对准了楼上,一时间刺耳的短爆声不断,然而火花闪过之后,剩下的只有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 唯一没来得及开枪的幸存者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很快意识到楼上的可能是这个港.黑的小鬼提前叫来的帮手,慌乱之间一把掐住黑发少年的脖子,枪口用力怼住他的太阳穴,惊恐地大叫道:“别过来!!别乱动!!只要你敢动手,我就杀了他!!” 凪夜一的动作一顿,平静地命令道:“雾气,收手。” 森冷的白雾缠绕在他的周围,很快遵从指令散去;而他站在破口的边缘,心中不免感到一点可惜。 这种情况,他是怎么也救不了的。毕竟他没有飞檐走壁的能力,无法从四楼一跃而下,再瞬移到敌人边上用手堵住他的枪口。 “诶?” 像是从他的肢体语言中读出了什么,黑发少年发出意外的声音:“就这样了吗?” 凪夜一的声音从楼上掉下来:“救不了。没能力。” 黑发少年喃喃道:“原来如此。最后居然是这种死法吗……” 虽然嘴上说的好像有点不甘心,但他从头到尾压根没动,安安静静地任由敌人掐着脖子,一丁点挣扎反抗的意图都没有。 凪夜一盯着他,双瞳如同凝结的冰面,虹膜边缘的微光像是冰层碎裂的破口。他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个人憧憬、追求、渴望着死,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沉醉其中。 自杀狂热爱好者,比起以前的他还能造作。至少,在别人掐着自己脖子的时候,凪夜一不会毫无反应。 少年的心中因此泛起些许波澜,但也仅此而已了。他尊重这位陌生少年的人生追求,平静地凝视地面,开口问道:“你有什么遗愿吗?” 黑发少年抬起头来。凪夜一这才注意到,他的额头、右眼合脖子上也缠着绷带。 伤痕累累,苍白瘦弱。 很快,对方轻飘飘、又带着几分迷幻的嗓音从地面升起来:“一般问出这种问题,就代表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吧?” 凪夜一说:“不要太不切合实际。还有,蓄意作恶的不行。” “诶——”黑发少年兴致勃勃地拉长了声音,“听起来能做到的事挺多的嘛。把我旁边这位杀掉也可以吗?这不算蓄意作恶吧,他正准备杀我呢。” 凪夜一思考一刻:“或许。” 毕竟判定契约能不能成立的不是他,而是馆舍本身。如果馆舍拒绝了客人的愿望,凪夜一也做不了什么。 他们的谈话立刻激怒了底下持枪的人,恐惧燃烧过度,化为了能短暂蒙蔽双眼的愤怒。 他手中的枪用力抵着黑发少年的太阳穴,暴怒地出声道:“叽叽歪歪说什么啊两个臭小鬼!我警告你们,谁也不要动!等老子安全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自然会留他一命的!”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凪夜一说的,俨然已经把两人当成了同伙。 底下的黑发少年被枪怼破了太阳穴,还被打断了对话,神色倏地阴沉下来。厌烦与蔑然在他眼底翻涌,他冷冷地道:“我说你啊。一直开不了枪是手指断掉了吗?你的组织没有教过你,这种情况下,就算有一百个俘虏你也是活不成的吗?不如临死之前干掉一个敌对组织的大人物,立功以后说不定还能为家人争取到更多抚恤金——” 男人狂怒地攥紧他的脖颈:“你这混蛋!!!” 在他扣动扳机之前,一直藏在暗处的红点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他的要害。 一声闷响过后,劫持者的脑袋破开一个大洞,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命丧黄泉。黑发少年嫌弃地将他的尸体踢出几米远,一个响指随手抖开拷在手腕上的手铐,又整理了一下披在肩上的外套。 一大群乌泱泱的家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将这个“敌对组织的大人物”包围在中间。 之后应该是些例行的治疗和劝说,凪夜一对这些不感兴趣,直接离开了。 太宰治坐在楼下的花坛上,下属围在一起给他包扎。在缠绕绷带的间隙,他抬头看了一眼四楼的缺口,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太宰大人……”下属满头大汗地问道,“您的计划成功了吗?” 死亡和鲜血带给他的刺激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弭殆尽。唯一一点称得上鲜活的反应从他身上褪去,太宰治了无生趣地盯着地面的石子,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有点怵人。 “不是很明显吗?”他冷冷地道,“失败了。” “他对死亡和危险没有反应,对所谓的组织以及人命毫不敬畏。这是这种家伙的通病吧?力量够强确实也不需要考虑别的什么了。” “有点善心但不多,刚刚那种表情应该已经猜到今晚的事情是故意的了,竟然没有反应。正常情况下应该生气,像漆黑的小矮人那样火冒三丈才对。再说刚才那一枪要是偏一点绝对会爆头吧,竟然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觉得很像行走的尸体吗?森先生应该会很喜欢这种听话的家伙吧。但对我来说,只是一台无趣的许愿机罢了。” 下属问道:“您很讨厌他吗,太宰大人?” “讨厌?”太宰抬起头,给出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啊……姑且算吧。” “毕竟人能无聊到这种境界,某种意义上也很厉害。不巧的是,我对尸体君毫无兴趣……快点结束这个任务吧。” 他从花坛上站起来,抖了抖衣服上沾的灰,一边掏出手机,随意拨了个电话出去。 “啊,是我。” “放出来吧。……对,全部。” 他将屏幕贴在耳侧,身影逐渐消失在浓稠黑夜里。 白日馆内,雾气正在不满地嚷嚷。 “刚刚那一下绝对是故意的吧,还害你中了一枪。”它在飘在凪夜一身边,形状随着音量变来变去,“那麻烦小鬼今晚故意来找麻烦,后面肯定还会带一堆麻烦过来的。你打算怎么处理?” 凪夜一坐在沙发上,膝上捧着一本书。但仔细一看,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书页上,视线盯着字与字之间的空格,又在出神。 少年脸上的表情很淡,单单看脸完全猜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俗话说人长一岁就是一个样,凪夜一现在外表年龄十六岁,一张扑克脸俨然已经十分标准。 十束的死和那场意外的死亡确实无声无息地改变了他的某些部分。虽说这小子每隔一段时间就心性大变,但这次变得连雾气都有点陌生。 馆舍灵的话唤回了他的注意力,少年凝滞的眼瞳微微一动,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伤口吗?”他回答道,“已经好了。” 雾气怒道:“根本就没问你这个啊!!伤口好了这种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啊!!” 凪夜一的耳朵被它的声音震得嗡嗡的,不得不将手里的书合上,放到一边。 他对雾气不懂幽默的死板性格表示出淡淡的失望,很快站起身走到门边,将挂在门口的外套抖开穿上,左手腕的手串和印记被藏进袖口。 “混蛋夜一……你要去哪?” “处理。”凪夜一低头整理自己的袖扣,“不是你说他后面还会带来一堆麻烦吗?趁着麻烦还没来,现在去把他处理掉正合适吧。” 雾气悚然一惊。 “不,为了今晚的事杀他果然还是……喂!不要光是闷声开门啊!说话啊!你到底想怎么处理啊!” 很快,它被收回了馆主的身体里。凪夜一关上门,重新回到废弃楼栋中。 第34章 “我没打算对他动手,不要一惊一乍。”凪夜一说,“再说,我根本砍不了人。” 雾气说:“你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要去砍人一样。吓人的很。” 凪夜一对于雾气的话不以为然。 “不要凭借外表去判断。”他说,“我现在正在做好事。” 雾气:“好事……” 他们现在正沿着一条河道走。 凪夜一厌水,住的地方是精挑细选过离海岸最远的,却仍然无法完全避开这座港口城市内部的水域。 现在他们的目标正泡在水里不紧不慢地往前漂,凪夜一则在岸上,向着他即将漂去的方向不急不徐地走。 “再这么泡下去他会死吧。”雾气说,“要不先叫个路人给他捞起来……” 正说到这里的时候,河道边的围栏出现一个缺口。河里泡水的黑发少年被拐弯处的水流冲上岸,半个身子泡在水里,趴在草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 随后,凪夜一用双手提着他的衣领,有点费劲地把他往河岸上拖。 出乎意料的是,这人居然还醒着,衣领勒着他的脖子,还能懒懒散散地说话:“啊啦尸体君。这么晚了还有在河边散步顺便打搅别人好事的兴致吗?” 好事? 凪夜一看了他一眼,忍住没对他的话发表意见。他放开浑身湿淋淋的太宰治,低头擦拭自己的手指,脸色有点白。 “尸体君?” “啊,是别称哦。根据第一印象起的,很简洁易懂吧?” “完全不。”凪夜一说。 虽然是在说话,但太宰治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他毫无干劲地躺在草地上,像一只漆黑的水鬼,声音亦然。 “那也没办法。毕竟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他唯一一只没被绷带遮住的眼球转动,看到白发少年的表情时微微一顿,“……你那是什么眼神?” 凪夜一低头看他,在他卷曲黑发的缝隙中找到一处血痂。 那是之前被枪口戳破的,部下应该已经给他包扎过,但泡水过后绷带连带着胶带一起脱落,不知所踪。 伤口泡了水,一定会恶化,会很痛。 凪夜一从前随意造作,但他到底不会真的死掉,可面前的人不一样。 他在真心地求死,真心地摧残自我。这份行动能给他带来什么? 凪夜一兀自思考,没注意到太宰投来的目光。 阴冷中掺杂着不悦,能让任何一位港.黑成员头皮发麻。但仔细看,隐约还有一点别的什么东西——像是戒备。 “你好像在考虑什么不合时宜的事呢,尸体君。” 凪夜一道:“没有。只是有点意外。”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在凪夜一眼中都是黑线缠成的恐怖之物。 他从畏惧到不敢睁眼,到能自如地在其中行走,再到现在敢于停住目光。太宰的身影同样藏在黑线之中,凪夜一在心中为其勾勒出模糊的剪影。 “主动来找我的人,很少有不知道我名字的。” 太宰治惊奇地盯着他。 “啊啦。” “忽然开始谈论自己是个大人物的事了吗?想谈也可以,不过最好还是换个人吧,我对尸体君的经历并不是很感兴趣。所以,你来找我有什么目的?” 一边说话,太宰治一边慢慢撑着草叶坐起来。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慢悠悠的语调陡然降了下去。 阴晴不定。这四个字在这人身上简直体现得淋漓尽致。 凪夜一道:“只是想……” 太宰治:“顺便一提,仰头看你会让我的脖子很累。能换个姿势吗?也不要坐下来,促膝长谈的氛围出现在我们中间实在是太奇怪了。” 雾气:“呀卡马洗!!!” 凪夜一则是在心中想:果然入水以后人的脑子就会泡出问题。 不论怎么看,太宰的情绪都绝对算不上愉快,比起几个小时之前在楼下见到的时候更甚。 凪夜一将原因归结为入水后遗症,并且不打算遵从他的任何意见,将湿透的手帕揣进兜里,切入了正题。 “你今天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原本他觉得可能是来许愿的,但现在,他的感性莫名地否定掉了这一点。 果然,太宰治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是那种别人提了要求就会乖乖照做的类型吗?” 答案不言而喻,凪夜一甚至没有出声的必要。 太宰治撑着脸,鸢色眼瞳中映着水面上来回翻涌的波光。片刻以后,他用一种冷淡的、无关紧要的语气说道:“我讨厌推来推去的繁琐过程。所以,要是想发善心的话,就乖乖钻进我挖的陷阱里面怎么样?” 这时,凪夜一福至心灵,从他的语气里咂摸出一点微妙的恶意。 他终于后知后觉过来—— 这人,好像,有点,讨厌自己。 但是为什么? 这份困惑伴随了他相当久的时间,从他进组织前跟到进组织后,最终愈演愈烈,并支撑着他往太宰聪明的脑袋上揍了一拳。 不过,起码现在,凪夜一心中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太宰治的回答意味着谈话破裂,今晚外出这一趟是他一厢情愿的白费功夫。 河岸对面涌现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影,正满头大汗地朝这边狂奔,一边奔跑,一边发出诸如“太宰大人!!您没事吧!!”一类的呼声。 凪夜一驻足观看了一会,临走之前,留给这位名叫太宰的少年一条干净的手帕。 “伤口,流血了。”他简短地道,“再见。” 手帕落在太宰治的膝头,他没有接,也没有动。那只未被绷带包裹的鸢色眼瞳向下滑动,瞳中清晰地倒映出那条手帕的模样。 然而他的眼底流露出的绝非什么正常的情绪,视线如同令人窒息的黑泥,一层一层缠着手帕的边边角角,仿佛自己腿上放着的不是一块纤薄的布片,而是能致人于死地的毒药。 他就这么盯着看了一会,神情阴郁地放下了撑脸的手。 “太宰大人!您……” 下属还没站稳脚步,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接被抛到空中的、薄薄的手帕。 “给你了。”太宰冷淡地道,“拿去玩吧,别来烦我。” 这就是凪夜一和太宰治算不上愉快的初见。 雾气的预感果然成真,自那以后只要出门,凪夜一少不得遇上麻烦。再次和太宰治见面是在两个月后,一个狭窄漆黑的仓库里。 那是港口Mafia的十七号仓库,凪夜一踩着弹壳出现在仓库门口时,一轮火拼刚刚结束。 仓库里安静得吓人,视线所及都是鲜血淋漓的尸体,凪夜一走过来的时候,还顺脚踢开了几具倒在路中间挡路的——都黑漆漆地死成一团,分不清楚死的到底是港.黑的,还是被他们困在仓库里的敌对组织成员。 设陷阱抓老鼠在里世界是极其常用的手段,而仓库通常是天然的笼子。意识到自己误入他人的任务现场,凪夜一的脚步一顿,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进去。 他抬起视线,通过有限的光源打量仓库内的情况。 因为任务,十七号仓库内的货物已经提前被转移走了,现在堆着的应该都是些假货箱。 经历过一场激烈的火拼,仓库内一片狼藉。凪夜一眼尖地从一些翻倒货箱的碎片里头找到几条红白交错的断肢,血液顺着断口处流淌下来,爬过灰尘遍布的地面,汇成一条脏污的河流。 然而,这些景象并非让凪夜一停滞不前的源头。 真正的源头是站在这条河流之上的黑影,准确来说,是一位身形纤瘦的黑发少年——这是凪夜一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太宰治,不是两个月前模糊的印象,也不是从后来搜查到的资料上遗像一般平静的图片。 年龄约莫十七岁,生着一头微微卷曲的黑发,面朝着凪夜一的那侧眼睛被绷带缠得密不透风,留下一截苍白锋利的下颚,透着近乎病态的冰冷色泽。来自港口Mafia首领的那件黑大衣正空落落地挂在他的肩膀上,然而在不少人看来,那绝不像是一件衣服,而是一片游动的鬼影。 这位史上最年轻的港.黑干部抱着手臂站在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前,姿态安静懒散,看上去有些提不起劲。 出于绝望与忌惮,暂时没有人行动。 气氛因僵持变得冰冷压抑,但等待时间有点久了,久到太宰治的耐心快要告罄。 他看起来终于打算要说点什么了,但开口之前竟有所预料般转头看向仓库门口,视线锁定站在门口的凪夜一时,因无聊而无精打采的眼瞳稍稍睁大了一些。 “呀——夜一君!”他竟然露出一个笑容,转身向仓库门口迈出一步,“你终于来……哎呀。” 果然来事了! 凪夜一飞速侧身,避开了一枚朝他胸口飞来的子弹。与此同时,某堆货箱之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而后是躯体倒地的闷响。潜藏在暗处的敌人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 “哪里来的攻击?!” “这是什么东西……白色雾气?!” “有异能者!门口那小子是异能者!杀了他!” 太宰治踏出的这一步踩碎了某种脆弱的平衡,门口出现的倒霉蛋立刻成为了转火的目标。 第35章 迎着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子弹,凪夜一隐隐觉得有点心痛——雾气开发出来的这个新功能,好用是好用,烧愿力也是真的快。 是该去找点大单子了。他在心中默默地想。 “这种时候竟然还在发呆吗?”太宰双手拢在嘴边,拖着令人讨厌的语调慢悠悠地提醒,“小心身后~” 在他出声的同时,凪夜一偏了一下头。 身后窜出来的杀手速度很快,不到一秒的时间之内刀刃已经贴近了他的脖子,只要一用力就能把凪夜一的头割下来——但有东西速度更快,一缕诡谲恐怖的白色雾气悄无声息地闪现,在暗杀者得手之前干脆利落地将他的身体砍成了两段。 凪夜一被喷了满身的血,眉尖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很快,他的“异能力”被动发动,以他的身体为圆心,数不清的雾刃飞掠出去,劈开空中的弹雨,精准锁定每一只对凪夜一有攻击意图的“老鼠”,一击毙命。 这一切结束得很快,从太宰治出声到仓库内归于寂静,只用了十秒钟不到的时间。 初次见到这种能力的黑西装目瞪口呆,而太宰治的视线潦草扫过那些歪七扭八的尸体,很快对他们失去了兴趣,转头用惊奇的语气赞叹道:“果然,还是亲眼看见更震撼一些啊,夜一君的异能。” ——名为太宰治的少年,有一双鸢色的漂亮眼睛。这双漂亮的眼睛里,流淌着一条漆黑的河流。 凪夜一正在用手帕擦拭溅到脸上的血,抬手时衬衫的缝隙中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一小片赤红的印记。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他对太宰治直呼他名字这件事见怪不怪,平静地回答道:“你不是第一次见了吧。” “是吗?”太宰治笑眯眯地道,“不过不管看多少次,都和初见一样震撼呢。” 他今天兴致仿佛很高,之前河边的恶语相向好像只是错觉,心思比缠成一团的黑毛线团还难拆。 凪夜一不理会他的情绪,走到他面前,对他摊开了手。 “我的东西。” 太宰治从口袋里取出那条手链,将一头放进凪夜一手里。 然而,他却没有松开另一头,就这么不轻不重地拽着,微微笑道:“你知道刚刚杀那些的是谁吗?” 太宰治有一张漂亮的脸。仅仅是笑的时候,脸部线条竟然显出一些与本人风格大相径庭的柔和。 凪夜一攥着一边,也没有松。他说:“不重要。” 太宰治意义不明地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你知道对方的首领也在看吧?但你还是动手了。”他锲而不舍地追问道,“非常轻松地变成港口Mafia的同伙了。夜一君现在是什么心情?” 他还是没有松手。凪夜一感觉他为数不多的耐心正在被一只爪子来回翻腾,冰绿的眼瞳底下蕴起一片阴云:“无所谓。” 他们的对话听起来,完全是太宰单方面在自讨没趣。 太宰很少有这样的经历,下属们更是从没经历过这种时刻,个个都缩成鹌鹑一般大气不敢出,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全部消除。 然而仓库中心,太宰自讨没趣的行为还在继续。 “不愧是尸体君。”太宰治遗憾地道,“你的无聊程度简直超乎我的想象,和你交流就像在对着等身人偶自言自语。” 他还是没松手。凪夜一拽着手串沉默了一下,决定直接问了。 “我身上有什么让你变得健谈的东西吗?” 话音刚落,站在对面的太宰治蓦地瞪大了眼睛。 他脸上接连闪过惊愕、恶心、戒备、呆愣、厌恶、不可置信,最后糅杂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恐怖表情。整个仓库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一旁的黑西装死死地埋着头,恨不得现在马上消失。 这下太宰治终于松手了,手串在空气中晃荡两下,反射出几缕刺人的冷光。 凪夜一如愿以偿将被猫叼走、遗失已久的手串戴回手腕上。 他完全没发觉自己问了什么恐怖的问题,若无其事地抬头问道:“接下来去哪?” ——他并不认为有什么可多交流的,太宰治画了个圈,他心甘情愿地站进去,仅此而已。对话简洁一点正好。 而直到他站在港口mafia的首领室里,才明白过来,太宰治是来抛橄榄枝的。 尽管他抛橄榄枝的方式十分拧巴、迂回且麻烦,但他确实是来抛橄榄枝的。 “想要见你一面超乎想象的困难呢,凪君。就算是太宰君,也花了不少时间才成功将你带回来。”组织首领森鸥外坐在长桌后,态度出乎意料的随和,“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开门见山地谈吧。我对你的异能很感兴趣,有意向加入港口mafia吗?” 白发少年站在地毯上,发尾上还沾着血。他对森鸥外所说的内容并不意外,正准备开口,桌后的人不紧不慢地抬起手:“嘛,先别急着拒绝。” “在接触你之前,我曾经听见一点传闻——你似乎在找寻能解开【某件事物】的人。”森鸥外微笑道,“从你出现在横滨,半年多以来根据情报一个一个地排查,已经完成了相当多的准备工作。想必这个组织也在你的目标范围之内,虽然现在站在这对你来还说有点早,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 “……啊。”凪夜一从巨大的落地窗上收回目光,神情平静地与森鸥外对视,“原本打算留到最后的。” 这是统领横滨黑夜的、危险程度最高的组织,高层成员的信息经过层层加密,能获取到的信息寥寥无几。这也意味着,这个组织拥有捉摸不透的底牌。 凪夜一放弃了自杀,打算将最后的节点定在这里——失败的话,他会在这里死去,然后继续前*往下一个世界。 少年身上透露着与这个年纪丝毫不符的沉沉死气。挂在他胸口的狱门疆映着窗外的光芒,散出幽冷的色泽。 森鸥外唇角的笑弧不断扩大,紫红色的眼瞳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兴趣。 “巧合的是,我这里正巧有这样一位人选。”他用手支着下颌,语气游刃有余,“加入这里,怎么样?以这个人的情报做交换。” 凪夜一道:“我还有另外的选择。” 森鸥外饶有兴趣道:“哦?说来听听。” 凪夜一道:“在这里直接杀了你,用你的生物信息打开港口Mafia的档案库,自己去查。” 森鸥外的眉头抽了一下,苦恼地叹了口气。 “总是想着打打杀杀是不好的。”他忧伤地道,“世界上有很多杀戮解决不了的事,年轻人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一点呢?” “那么,为表诚意,我先告知你他的名字。” “——太宰治。经过两个月的接触,你们是否稍微熟悉一些了呢?” 凪夜一的眼瞳微微一颤。森鸥外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后,观察他的反应,还不忘补上一句话:“你似乎对太宰君很感兴趣。” 凪夜一脸上的表情有点茫然。 “是吗?”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也不再有下文,而是点头同意了森鸥外的邀请。 “您需要我做什么?” “不用担心,都是一些你能轻松做到的小事。”森鸥外道,“站过来一点,凪君。” 凪夜一向前走了几步,森鸥外侧身拉开一边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双漆黑的皮质手套。 少年将它接过来,神情有些困惑。 “这是?” “港口Mafia的传统,新人一般由劝诱他加入的人负责照顾。作为象征,要送给新人一件自己的东西作为信物。”森鸥外的声音很温和,“欢迎加入港口Mafia,凪君。” “原本想将你放在太宰君手下,但刚刚与他交谈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态度非常差地拒绝了。出于以上原因,一会带着这张表去找中原君吧。” “你们的异能都很强大,一定会有不少共同语言。好好相处吧。” “是。”凪夜一接过那张表格,离开之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向森鸥外问道:“您有什么愿望吗?” 森鸥外微微一愣,有些意外地笑了一声。 “虽然很想见识一下凪君的能力,但很可惜,我比较信任靠自己能力攥进手里的东西。” 凪夜一的脚步一顿,心中油然而生一点对这一类人的敬意。 他将手负在背后,对着森鸥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首领室。 第36章 中原中也正在出任务。 在出任务的途中,他忽然得知森鸥外给自己拨了个新部下过来,并且示意要好好培养—— 他出完任务回来,在自己的办公室找到了一张新添的办公桌,还有放在自己桌上的详情登记表。 除了这些,办公室里空空如也。 中原中也走到桌前,将纸质表格提起来看了看。 “凪夜一……十六岁……异能名字是——” “在。” 意想不到的地方传来意想不到的声音。 中原中也惊了一下,立刻转过头,看见自己这位新部下蹲在哪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喂!快从窗台上下来啊!这里是37楼啊!掉下去了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的啊!” 凪夜一的声音非常平静:“不会掉下去。” “……也行吧。”中原中也凑过去,“你蹲在窗台上干嘛……恶,烧衣服?” 凪夜一点了点头。赤红的火焰在少年平静无波的眼瞳中跳跃,很快那件跟着他从十七号仓库到首领室再到这间办公室的外套被烧成了灰,随着风飘走了。 他从窗台上跳下来,对着中原中也微微鞠躬。 “初次见面,中原大人。以后请多关照。” “嗯……啊,啊。你好。” ——中原中也只用了一秒就判定出了新部下的属性。 有点一板一眼的无聊家伙。不……仔细一看还有点阴沉,总之是自己不太想应付的那种……不过保持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就行了吧? ↑中原中也打算做一个正常的好上级。 他上前拍了拍凪夜一的肩膀:“嘛,嘛。总之加油吧,以后的路还远着呢。” 新部下点了点头。 他们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凪夜一顶着一脑门的绷带走了进来。中原中也正在处理文书,抬头一看人都惊了:“你这一脑门伤是怎么回事?你这两天没有任务吧?” 凪夜一摇了摇头。 中原中也搁下笔,脸色十分严肃:“是被谁找茬了?告诉我。中午饭之前那家伙就会被提到你面前,随你怎么处置都行。” 这下凪夜一似乎仔细思索了一下。然而,最终他的回答仍然是:“无需在意,中原大人。” 中原中也有点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仅仅一点时间的相处不足以让他猜到自己的下属正在想什么。 “……行吧。”他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双手抄兜,“我出去转转。” 原本只是因为有点不知道怎么将对话进行下去而出来透透气,结果真让中原中也听到一点不得了的东西。他在走廊边上靠着,走廊那头一群情报部门的家伙成群结队的过来,一起飘过来的还有他们的议论声: “那个新人,对,中原大人手底下被太宰大人挖进来的那个。” 墙后的中原中也手抖了一下。 被太宰那个混蛋?! “啊,你说在没进组织之前外界就谣言满天飞认为他是咱们的成员为此走在路上经常会被找麻烦还被炸了房子半夜站在废墟前头迷茫还经常被太宰大人坑去出一些难得要命的任务的——那个新人吗?” 中原中也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脸直接黑了一半。 “喂!你在说什么啊!这种事情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吧!” “最重要的是,听说他昨天晚上跑去太宰大人住的地方了。” “…………” “然后,凌晨的时候,他去了一趟医疗部。听医疗部的同事说,满头都是血啊。” “……………………” “被太宰大人用枪爆头了吗?????” “才不是啊!被爆头了会直接死掉吧!!” 中原中也啪的一下推开办公室的门。 “喂凪!好胆量啊!竟然敢直接往太宰那混蛋住的地方跑……我认可你了!!啊哈哈哈哈哈——说起来你脑袋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会是被太宰揍的吧?” “谢谢。”凪夜一的表情顿了一下,“不是。” “我就说嘛!”中原中也上来猛拍他的肩膀,“太宰的体术垃圾成那个样子,怎么会有人被他揍啊!哈哈哈哈!” 体术更烂的凪夜一直接被他拍得矮下去一截。 “你也不要总是摆出一副阴沉的表情了,多笑一笑。”中原中也说,“马上到午饭的时间了,一起去吃拉面怎么样?” 凪夜一点了点头,直接被他拉起来。两人一路走出门,中原中也兴致勃勃地问道:“说起来,你昨天跑去混蛋太宰那去干什么?对他怀恨在心想趁晚上去报仇吗?” 凪夜一沉默了一下,说:“我有事想要请他帮忙。” 中原中也有点意外。他先问道:“什么事?很难吗?” 凪夜一牵起胸前挂着的挂坠:“想让他帮我解开这个。” 中原中也凑近看了一下。 “什么东西?异能造物?” “嗯。”凪夜一道,“差不多。” “小事。”中原中也直起身,顺便托了一下帽子,“为什么不来找我?我用重力把他拧开……不对,里头的东西会碎吧。那就没办法了,我把混蛋太宰打晕了绑过来怎么样?” 没想到自己的上司竟然是个作风狂野的人,凪夜一不禁愣了一下。但很快,他的脑海中闪过太宰治饱含恶意的眼睛,以及毫不犹豫的拒绝,略一思索过后,摇了摇头。 放在以前,他会像中原中也说的那个方向想办法的。但他已经决定像十束那样好好生活,这样的方法就不能再用了。 见他拒绝,中原中也叹了口气,也没再问,转而接上了之前的话题:“有事需要他帮忙,然后呢?” “我向同事打听了他的住址。” “……然后呢?” ——时间倒回到昨天晚上。 凪夜一站在一座废弃建筑上,眺望了一下下方错综复杂的环境。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试了。”雾气说,“肯定没戏,想都不用想。还不如直接找人把他绑架了来得快。” “再说,他的异能优先级到底有多高还不清楚,万一对狱门疆无效,岂不是又白费功夫了?” 凪夜一在脑子里规划路线,一边道:“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你好像很不希望我去,为什么?” “因为尴尬啊!!尴尬!!”雾气抓狂道,“前几天才对人家说了什么‘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健谈’这种话,现在又若无其事地去找人帮忙,真的很尴尬啊!!” 凪夜一有点困惑地拧起眉毛。 “他一直拽着链子不松手,于是我问了一句。”他道,“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吗?” 雾气:“很不妥啊!!嘲讽拉满了啊!!” 凪夜一松开眉头。 “那么,我去向他道歉。” “不……这应该不是道歉能解决的事……而且你确定道歉以后不会让他更火大吗?” 凪夜一信誓旦旦道:“不会。” 十分钟后,他得到了对方的回答——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能快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吗?”太宰治躺在集装箱顶上吹风,微微卷曲的黑发从集装箱的边缘垂下,随风轻轻晃动,和他提不起劲的声音一样随意,“顺带一提,你踩中地雷了。赶紧把脚抬起来然后直接死掉,那样说不定我会开心一点。” 凪夜一连一点目光都没分给脚下,抬头看着集装箱顶那颗漆黑的脑袋,问道:“你好像很讨厌我。为什么?” 太宰治道:“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一生都跟这个家伙合不来这种想法,你一次都没诞生过吗?真是可怜啊。” 不知道为什么,凪夜一对这无法沟通的恶劣态度竟然已经有点熟悉了。 他干脆利落地切掉获得太宰原谅的想法,转而道:“那么,我们做个……” “你今天健谈得让人厌烦呢。”太宰治打断他,“巧合的是我知道你来这的目的是什么。想要我解开你胸前挂着的东西对吧?” 凪夜一沉默了一下,决定忽视掉他的信息来源,道:“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你很执着于这些小物件啊。是什么丢掉了就活不下去的东西吗?” 凪夜一的神情微微一动。他不自觉地伸手拢在狱门疆面前,低声道:“我不会弄丢他。” “哼……” 太宰在集装箱顶上翻过身,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对着凪夜一,“那么我也告诉你我的答案吧。” 黑发少年晃了晃食指,鸢色眼瞳里盛着某种漆黑的、愉悦的情绪。他用微微上扬的语调一字一顿道: “死、也、不、要。” 凪夜一猛地松开了脚。 巨大的火光在地面炸开,猛烈的冲击波扩散,连带着冲垮了旁边不少建筑。在千钧一发之时,凪夜一反应奇快地拽住太宰朝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一把将他从即将坍塌的集装箱顶拽下来——随后,他愕然地睁大眼睛。 雾气的保护圈尚未形成,如同卡顿的影像一般闪烁两下,倏地消失了。 两人的身体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击飞,狼狈地撞上不远处的墙体,片刻后向下滑落,扑进地面。 凪夜一先爬起来,扭正了骨折的手臂。他的额头被空中的破片划伤了,鲜血越过眉骨下淌,很快染红白色的眼睫,不要钱似的往下流,一只眼睛的视野很快被染成不详的红色。 太宰治艰难地翻了个身,咬牙道:“你是感觉不到痛吗……落点选得太烂了……” 凪夜一的视线侧移,隔着衣服把太宰提到身后,随后迅速松开了手。雾气猛地冒出来,悚然道:“刚刚是什么东西?!我和你的联系忽然断了,这小子的异能优先级居然高过法则了吗?!” “你怎么知道有炸.弹的?明知道有还往里走,一根筋也要有个限……”它的责备声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你的伤口……为什么还在流血?” 鲜血顺着下颚线继续往下,凪夜一衬衫的衣领被染红大半,略微充血的眼球一眨不眨地盯着爆炸发生的方向。 太宰住的集装箱附近已经被炸成了一堆废墟。几条人影从废墟顶上冒出来,为首的人踩着摇摇欲坠的铁皮,找了块能站稳的地方,不屑地哼笑道:“还以为有多了不起,港口Mafia的两个小鬼。被炸飞了也还是爬不起来,只是个有点异能的普通人罢了。” 他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凪夜一轻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不要在背后忽然碰我。不过,如果你觉得死在这群杂碎手里也无所谓的话。” 太宰治没有说话。 他的瞳孔向内收缩,探照灯打过来的光在他未被绷带遮掩的眼中割出一片绚丽的光带,虹膜、眼白上的细小血丝,瞳中的一切都无比清晰。 凪夜一的头发上爬满漆黑的阴影,原本鲜明的特征被它同化,坍缩成太宰治眼瞳中一个无法忽视的小点。 他感到一种怪异的生疏感——这种感觉,每次见到凪夜一的时候,都在他的心中来回游荡。 话音未落,废墟上的人已经举起了枪。他吹了个口哨,狞笑着道:“再见了——小鬼头们。” 火光,枪响,呼啸而来的子弹。 太宰治对这些东西习以为常,愿意挡在他面前以身赴死的部下也有不少。可从来没有哪个人的背影能展现这样—— 诡异的、令人难以想象的安定。 仿佛世上所有事物都无法打乱他的步调、譬如死亡这样惊心动魄的事物在他面前也要低头让步。 安定得……像是徒有空壳、靠着一根丝线被吊行的人偶。 啊,是他最讨厌,也最恐惧的活法。 第37章 雾刃割断敌人的脖子只用了不到一秒,废墟上喷洒开一片血色的喷泉。 凪夜一移开目光,对这些景象有些厌倦。 他将视线移到背后的太宰治身上,发现对方靠着墙垂着头,好像已经失去意识了。 卷曲的黑发将苍白的面孔遮盖大半,脸、脖子以及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有不少细碎的破口。 凪夜一也是一样,但他注意到太宰治的呼吸频率有些不正常,眉头微微一皱,伸出手打算检查一下是不是肋骨断了,还没碰到他,忽然听见太宰治很冷淡的声音:“哦呀。打算趁我睡着的时候达成目的吗?” 他的语调很虚弱,一边说话,一边痛得“嘶嘶”抽气。 “没那意思。”凪夜一飞快地检查完毕,“肋骨断了两根。” “多亏了夜一君选的好落点啊。”太宰治恹恹地道,“明明旁边有一块薄一点的墙,炸过去正好能命中的。就这么信任自己的异能不会被我消除吗?真是奇怪的自信啊。” 凪夜一:“轮不到躺在原地等着被炸飞的人说话。” 太宰闭着眼睛,好像痛到懒得说话了。天空飘起零星小雨,凪夜一从空气里拽出一把伞盖到太宰治身上,从口袋里掏出震动的手机,按下接听键。 “凪君。”森鸥外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部下观测到了一场巨大的爆炸,你和太宰君的情况怎么样?” “平安无事,首领。”凪夜一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干部大人受了一些伤。” “没有生命危险就好。”事况显然在森鸥外的意料之中,“进行扫尾工作的人正往你们那边来,注意联络。” “是。” 挂断电话,闭着眼睛装尸体的太宰治忽然“呿”了一声:“果然是首领的命令啊。” ——在两天之前,凪夜一即将从首领室退出去的时候,森鸥外似乎想起了什么任务,临时叫住了他。 “太宰君最近不太走运啊,似乎被之前十七号仓库那批人盯上了。根据卧底传来的情报,他们会在两天之后行动。地点有些特殊,不适合派普通的部下过去,能请你去看顾一下太宰君吗?” “那是个头脑非常不错的孩子,是组织优秀的人才。如果被这样解决掉,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巨大的损失。” 当时的凪夜一停在门边,立刻反应过来森鸥外的言下之意—— 对首领来说,失去的是重要的人才;对自己来说,失去的是解开狱门疆的希望。 此时听见太宰的话,凪夜一淡淡道:“过来这里是我自己的意志。” “是怕我死了东西解不开吧。”太宰治说。 “那也是原因之一。” 听见这话,太宰治忽然抬起头,露出吃了苍蝇似的表情。 “你是想说,自己是个不得了的大好人吗?” “……” 凪夜一决定暂时不跟太宰治讲话了。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找手帕的时候顺手摸到了森鸥外送给他的那双手套,顿时明白过来首领的用意,并且立刻感到有点后悔——刚刚应该把手套戴上的。 以后好好戴着吧。再遇到需要拉扯太宰治的情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他顺利把手帕取出来,擦拭脸上新鲜得不得了的血迹。 显然这是无用功,一条手帕完全处理不了,并且他注意到,自己的伤口还在流血——这在他身上是很反常的状况。 因为太宰的能力故障了吗? 雨越下越大了。凪夜一思考把太宰治丢在这里自己独自回白日馆的可行性,想了一会,脑袋因为失血过多有点发晕。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几声。 凪夜一摸出来接通,凑到耳边,里头传出来的竟然是个熟悉的声音:“喂……是凪吗?” 凪夜一愣了一下。 “织田君?” “真的是你啊。首领说的时候我还有点意外……叙旧的话后面再说吧。”织田作之助道,“你和太宰的情况怎么样?还走得动的话,能拜托你把太宰搬运出来吗?往你进来的方向走,我来接你们。” “好。” 凪夜一挂断电话,蹲到太宰治面前轻轻叫了他一声,没有回应。 满身绷带的少年干部安静地蜷缩在废墟边上,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 虽然他说话时常很欠揍,可看见他真的毫无动静,伤痕累累无法行动的时候,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有点可怜。凪夜一想。 他费劲地把太宰治搬到背上,架好雨伞,就这么背着他往外走。太宰治趴在他的肩头,依靠本能维持着一线岌岌可危的清醒。 即使已经几乎不能思考了,他的大脑仍然在下意识地记下凪夜一的步数、转向的方向和次数,头痛和极致安静的环境加在一起,竟然将他的感官磨得清晰了一点。 雨滴从天上掉下来,落上太宰治靠在肩头的雨伞。 在这种安静之中,太宰治甚至能听见水珠一滴一滴落下的声音,被意识稍一扭曲,就变成了酒吧内冰块撞击杯壁的脆响。 你说得对,织田作。这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他想。 但我绝不承认我们的相似,即使它是不争的事实。 从他的身上,我什么都看不见。虽然貌似找到了可以追求的东西,但更像是一只被追求蚀空灵魂、被一根线吊着前行的木偶。 至今以来,我还没找到可以追求的东西。但现在看来,找到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会被我的追求锈蚀成空洞,变成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吗? 我也会在未来停止挣扎,连死亡都一并抛却,任由生命沉进无底的深渊吗? 急雨扑面。 视野里很快出现织田作之助的身影,红发青年大步跑过来,走到跟前的时候被凪夜一的情况惊了一下。 “你的额头……”织田作之助凝重道,“最好先应急处理一下,血再这么流下去不行。” 大半夜被支使来做事,他却没什么不满,脸色很是镇静。远处停着一辆车、还有几个黑西装,见状也跑过来,将太宰治从凪夜一背上接了过去。离开之前,其他人对凪夜一鞠了一躬。 “过来吧,找个能避雨的地方。” 织田作之助的语气很熟稔,凪夜一的态度很顺从。一个黑西装有点意外:“你们之前认识吗?” “啊,”织田作之助回想道,“那是有段时间之前的事情了。” 凪夜一和织田作之助相识于一场意外。 半年前的某一天,凪夜一刚来到横滨不久的时候,顺手从一伙混混手中捞回来几个孩子。 按照孩子们的心愿,他将他们完好无损地送回住处——那是一家不起眼的咖喱店,店内被洗劫一空,老板靠着吧台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地在跟谁打电话。看见凪夜一又拎又扛又抱着几个小萝卜头进来,他呆滞了一下,连忙对电话那边道:“不用了,织田作,有人把他们送——” 话音未落,背后的门被人大力推开了。 凪夜一转头,和站在门口行色匆匆的红发青年对上目光。被他圈在怀里的孩子挣扎下来,一个两个不要命似的往青年怀里扎:“织田哥!!” 一个小时以后,由老板请客,他们坐在一片狼藉的拉面屋里吃完了第一顿咖喱。自那以后正式结识,在路边的拉面店碰见过一次以后交换了电话号码,两人成为了类似于友人一类的关系。 凭心而论,织田作之助是一位很值得交往的对象。 平和,坚定,敏锐,拥有不可动摇的底线,和坚守底线的意志力。 凪夜一刚被投放到横滨的时候,像是一只空落落的游魂。一次杀完人后,他坐在路边上发呆,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织田作之助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的身边。 “不知道怎么往前走的时候,就学着自己最敬佩的人的样子吧。” 红发青年这样说道。 那天以后,凪夜一决定像十束那样好好生活。周围总是蠕动的黑线团被撕开一条裂口,少年迟疑着抬头去看,从里头找到了一些模糊的、人类的影子。 在这个世界里,第一个亮起来的人是织田作之助。 两人找到一处避雨的地方,将伤口潦草处理过一遍以后,凪夜一被安置到了港.黑的医疗部,太宰的邻床。 少年干部经过救治,在镇痛药物的作用下昏睡。 淅沥的雨声依旧残留在他的耳中,混杂着冰块与酒杯撞击的脆响,将世界晃成一间氛围安宁的酒馆。 太宰治坐在吧台前,楼梯处传来响动,织田作之助的身影出现在灯光里。 “呐,织田作。”太宰治懒洋洋的声音从吧台前飘起来,“之前你说老板家里被袭击,事情解决了吗?” 第38章 “啊,已经解决了。”红发青年在吧台前坐下,“老板和孩子们都没事。” 太宰治趴在桌上,鸢色的眼瞳追着玻璃杯里的冰球走来走去。一旦它停下来,少年就会立刻伸手在杯壁上弹一下,发出“叮”的一声响声,清脆极了。 “那再好不过。”他道,“总感觉你心情不错呢。碰上什么有趣的事了吗?” 织田作之助想了想,道:“算是。” “我接到电话赶回去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被人送回来了。”织田作之助抿了一口酒,姿态和语气都很放松,“说实话,推开门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诶——”太宰治很配合地接道,“为什么?” 织田作之助道:“店门口站着一个跟你很像的家伙。如果不是头发颜色不同,我差点就叫你的名字了。” 太宰治呛了一口,埋头咳了好几下才抬起头:“……这是什么最近流行的笑话吗?” 织田作之助也转过脸,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太宰治忽然意识到,对方是认真在进行这个话题,评价也是真的发自内心。 他把一口气顺直,一脸阴郁地道:“能不进行这个话题了吗?且不说是不是真的,一想到有人跟自己很像,我会感觉非常恶心啊。” 织田作之助道:“那揭过吧。只是一种感觉。” 太宰治默默地捂住了耳朵。 听起来更恶心了。织田作的感觉什么时候出过错吗? 织田作之助摇了摇头。 “为什么讨厌?人在世界上,很少有能找到同类的机会。” 同类。 不可否认的是,太宰治被这两个字的重量定住了。大约没想到织田作之助口中的相似已经到了这种恐怖的程度,像是一根钢针翻搅他盛满酒液的胃,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只有受了刺激以后的强烈恶心。 他冷淡地转过头,鸢色的眼瞳藏在额发的阴影下,里面覆盖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翳。 “嘛,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少年的声音轻而粘腻,像是永远在向下流淌的酸雨。 “看见了以后,会觉得很绝望啊。” * 人行走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顾影自怜。 偶尔命运来临的时候,会遇到一个或者两个合得来的朋友。但朋友跟自己仍然不一样。 一样的应该被称做什么?同伴吗?同类吗? 不幸的是,太宰治对这种生物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硬要说的话,还是觉得不要存在比较好。 如果这位同类还处于过去某个阶段,那么太宰治轻易能洞悉他的未来,未免觉得十分可悲,不如劝劝他早点死掉。如果这位同类走在他的前头,事情就更不妙了。他走过的路,自己大概率也会走,他即将迎来的未来,也是自己的未来。 至于什么命运般的分岔口,更是完全不可能出现。他们这样的生物,难道还会有什么光辉坦荡的路可走吗? 不过,同类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他早就清楚这件事,并且完全地接受它了。 因此,织田作之助的话很快被他抛在脑后。 ——不可能存在吗? * “有时就是因为太坚信一件事,所以在它被打破的时候,才会完全不知所措呢。” 还是在Luppin酒馆。 坂口安吾因公出差,坐在吧台前的又只有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两个人。 今晚太宰治看起来兴致不高,额头上缠着新换的绷带,散发出隐约的药粉气味,有点刺鼻。 “但聪明的人不会让自己走到这一步,在最坏的事态发生之前考虑到更坏的可能性,这样不论面对什么样的冲击,也都会觉得‘啊,不过如此’了。” “很好的领悟。”织田作之助道,“但如果遇到更好的情况呢?” “没有那种情况啦,织田作。”太宰治用吸管将高脚杯里的装饰物推来推去,“好事往往都在意料之中,而坏事绝对能坏到想象之外。世间的规律就是这样——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还是下一秒直接死掉比较好啊。” 红发青年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怪异的情绪,但遵从一贯的相处模式,他并没有多问。如果太宰想说,他自己会开口的。 果然,没过一会,黑发少年出声问道:“呐,织田作。” 织田作之助转过脸。 太宰治盯着杯子里的酒液,脸上的表情是近乎死寂的平静。 青年注意到他的眼神有点失焦,头发还带着些许湿气,像是在水里泡过。脸有点红,不知道是发烧还是醉意导致。 总之,他在这种迷迷瞪瞪的状态里开口,每一个字都像飘在天上,又轻又散。 “你觉得,我以后会是……” 问到一半,他好像倏地清醒了,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一个怎样可怕的问题,脸色微变,完完全全地闭上了嘴。 很快,他被一个电话叫走——干部总有做不完的事。少年和织田作之助告别,重新回到了漆黑的街道。 夜间的空气总是令人愉快,太宰治紧绷的肩膀渐渐松弛下来,无聊地将翻盖手机甩开又合拢,伴随着咔哒、咔哒的规律声响,织田作的声音和凪夜一面无表情的侧脸在脑海中混乱的闪回。 啊,确实,织田作。只用看一眼就知道了,你口中所谓的相似之处。 像是同一条腐烂的根系上长出来的两棵树,只不过一棵还在跟有毒的*空气作斗争,一棵已经被毒死了。 坏事果然永远在想象之外。 * 太宰治仍然在做梦。 一只三花猫叼着一串亮晶晶的手串蹲在他脚边,很快把手串放在地上,用头拱了拱他的大腿。 太宰治讨厌狗,对猫的印象不好不坏,时而无视,时而顺手揉一揉。 他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正在为他时常超额的工作而努力。面对猫的示好,他不太愿意腾出精力应对,正打算无视掉,余光忽然看见了地上的手串。 很眼熟,他见过好几次了。 凪夜一手上戴着的那个。 “Luppin酒馆的猫吗?”太宰治随口敷衍道,“你找错主人了。我可不会戴这种黏糊糊的东西。” 三花猫喵喵叫了两声,又拱了拱他的腿。太宰治不得不分出注意力,把那串手串捡了起来。 “好。就这么丢掉吧!” 他做出一个愉快的决定,把手臂抬了起来。下一秒,他竟然听见旁边的猫口吐人言:“拿着这个,去和他做朋友吧。” 太宰治猛地从梦中惊醒,瞳孔颤抖,看什么都有重影。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躺了很久,期间一直瞪着医疗部他再熟悉不过的天花板。 直到心跳平复,心情转静,他从床上下来,掀开病床边用于隔断空间的围帘,打算出去透透气。 刚一掀开,他以比反应能力更快的速度松了手。 厚厚的围帘落回原样,太宰治面无表情地将印在视网膜中的画面扫出去,转身走向正确的方向,掀起帘子离开了。 ——晃动的围帘后,凪夜一身躯陷在单人病床里,正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沉沉入睡。 凪夜一在组织内的生活十分顺利。 被太宰治的异能影响的自愈能力在回过馆舍一次后被成功修复,雾气严令禁止他再和太宰治有任何肢体接触;而正如森鸥外所说,组织内的任务几乎都是他能轻松完成的,每天的时间被占去不少,最枯燥的反而是写任务报告的时候。 从那天以后,他和太宰治没再见过面。而等他终于能腾出时间好好和织田作之助吃一次饭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 两人约在老板家的咖喱店,坐在吧台前等饭的间隙,织田作之助向凪夜一递来一条手帕。 对上凪夜一茫然的眼神,织田作之助简短地解释道:“衣领上,有东西。” 凪夜一立刻想起来,衣领上沾了血。虽然用头发能遮住,但显然瞒不过织田作之助的眼睛。 他摇了摇头:“已经凝固了,回去换身衣服就好。” 织田作之助将手帕收回去,问道:“昨晚上有任务吗?” “有。” “比我想象中还要忙啊。”织田作之助道,“空闲的时候要是想,可以来和孩子们玩一玩。一直泡在血和子弹里不是什么好事。” ——凪夜一是组织内最近声名鹊起的新人。首领青睐他的暴力性,而伴随着这份青睐的,是极其高压的工作指令。 并且,由于他的资历不深,接手的大部分都是护卫工作,本质是冲突与杀戮。 对于织田作之助的建议,凪夜一点了点头。他对此好像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反应,杀与不杀于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在这种事上,他带给红发青年的既视感异常强烈。 果然很像。 织田作之助移开目光,鸢色与冰绿两双眼睛在脑海里打转。 不过,也有不像的地方。 “还没问过。你为什么加入港口Mafia?” 凪夜一捏着勺子柄,没怎么思考就给出了回答:“为了一个人。” 红发青年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不一会儿,身侧传来凪夜一的声音:“织田君呢?” 织田作之助有点意外地转过头。少年没有看他,雪白垂顺的头发被别到耳后,露出一小块精致苍白的侧脸。 “不愿意杀人的话,在这种组织内是很难存在下去的。刚刚过来的时候,看见你在试图调解纠纷……但实际上那种人杀了也没关系吧。放弃杀人的原因是什么?”他补充道,“不方便的话,不回答也没关系。” 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织田作之助放下了勺子。 “没什么不方便的。”他认真地陈述自己的理由,“我在为自己的梦想赎罪。” 关键词触发,凪夜一倏地抬起了头。 “织田君,有梦想吗?” 织田作之助被他的热情冲得一愣,忽然想起组织内部的一些传闻,与孩子们曾告知他的只言片语。 ——“能实现他人愿望”的诡异能力。 力量来源未知,副作用未知,在进入组织之前,他身上似乎就有这样的传闻。 不过,在组织内许多下级成员的眼中,凪夜一更像首领招回来的杀戮机器,即便有人相信这个传闻,也基本没人敢向他搭话。 难得有机会。 红发青年如此想着,开口问道:“向你的异能许愿,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微不足道。”凪夜一说,“只是些许愿力罢了。越想要心愿实现,愿力就越强,除了这些愿力,许愿人不需要付出任何实质性的代价。” 织田作之助神情凝重的思考了一下。 “听起来美好得像是白日做梦。”他评价道。 “嗯。”凪夜一道,“这就是我的异能,【白日长梦】。” “很贴切的名字。” 只可惜…… 织田作之助用遗憾的语气道:“你的异能对它应该不起作用。” 凪夜一想了想,没有打包票,而是谨慎地道:“你可以先说。” 织田作之助点了点头,道:“我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脱离港口mafia,成为一名小说家。” 凪夜一以为自己会听到什么极难实现的愿望,坐直了身体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谁知道听到的结果与预想中的完全是两回事,他的神色呆滞片刻,眨了一下眼睛,口中蹦出两个字:“简单。” 织田作之助:“嗯?” 紧接着,他看见少年的左手用极快的速度在他腰后一晃。织田作之助别在腰后的枪套一轻,黑色的便携式手|枪被那只手抽出来,枪身勾着苍白的手指打了个漂亮的转。随后,手|枪上膛,漆黑的枪口抵上了太阳穴——凪夜一的。 少年用枪指着自己,一双眼睛毫无波澜,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令人见之色变的杀人利器,又似乎根本不惧怕被它击中的后果。 织田作之助没顾得上安抚一旁惊得一呆的老板,视线钉在凪夜一身上,瞳孔微微缩紧。 “只需要一枪,”凪夜一镇定地道,“织田作之助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能给你一个全新的、合乎世界规则的身体与身份,你可以离开mafia,作为一名小说家活下去。” “当然,旧的身份我会帮你完全抹除。如果你想,我也可以试着抹掉其他人记忆里有关你的部分……” 面前摊开了一只宽大的手掌,这个动作打断了他的叙述。 红发青年叹了口气,露出罕见的无奈神色:“把枪放下来。这样很危险。” 凪夜一顿了一下,顺从地垂下头,把枪递回他手里。为了防止这个情况再次发生,织田作之助将弹夹直接拆了下来,而后才重新放回腰后的枪套内。 顶着凪夜一存在感极强的眼神,织田作之助勇敢地表示拒绝:“谢谢你的心意。不过,我还是想作为‘织田作之助’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他还有没有说出口的话——重要的其实不是身份,而是如何洗净心灵和双手上沾染的鲜血与罪孽。 之所以没说,一是他不确定凪夜一能不能理解,二是不知道少年会不会提出什么骇人的新点子,恰如他只是说想离开□□,对方立刻就能想到换个身体这点一样。 聪明的孩子,在某些方面其实也很迟钝。和太宰一样。 他想。 要从旁观者的立场迈出一步吗? 还是维持原状比较好? “不过,我还有另一个愿望。”织田作之助道,“向你许愿,需要怎么做?” 凪夜一说:“伸出手。” 织田作之助照做。凪夜一也伸出手,两人做了个预备击掌的姿势,少年语调平稳地道:“说出自己的愿望,然后和我击掌。” 流程还挺简单的。 红发青年想。 “从今天开始,去和太宰做朋友吧。” ——互相支撑着,在这个对你们来说长满毒沼的世界走下去吧。两个人一起的话,就不会再那么孤独了。 凪夜一显而易见地愣住了。他还没想好要不要把手收回来,咖喱店的门忽然被推开,孩子们笑闹着跑进来,其中一个不小心被门槛绊倒,失去平衡撞到白发少年身上,凪夜一的手往前一送—— 啪。 两只手掌贴合在一起,契约轻而易举地成立了。 雾气飘出来,用没见过世面似的语气惊叹两声:“这家伙身上的愿力真多啊……是类似于世界基石一类的吧!大单子啊!好好干吧夜一仔顺便一提这种事不在馆舍的效用范围内再加上那家伙无效化的优先级太高了馆舍完全帮不上忙——你知道的吧?” 凪夜一趴在桌上,好像跟死了没差。 第39章 凪夜一正在面对他人生之中数一数二的难题——怎么和太宰治做朋友。 原本太宰治这三个字就不像是能和“朋友”扯上关系的类型,思及他对自己讨厌的态度,这件任务的难度可以说是地狱程度。 和织田作之助分开以后,凪夜一一脸懵地在街上走了很久,路过某一家报刊亭的时候,被某个封面吸引,停下脚步,默默地从矮架上抽出一本——《好朋友手册》。 他翻开手册看了看。 一分钟以后,他干脆利落地付了帐。 “三百日元。感谢惠顾!” 老板坐在报亭后面,睁大一双眼睛,视视线飘来飘去,稀罕地盯着他瞧。凪夜一镇定自若地把册子拿在手里,一边走,一边认真阅读起来。 手册只有巴掌大,有点像某种便携日记本。 纸张颜色花花绿绿的,一页只写一两行字,字的边上团着一些幼稚的简笔画。凪夜一翻开第一页,上面写道: [好朋友守则其一:首先,确信你们是互相之间最好的朋友。] 凪夜一一手拿着册子,一手揣在兜里,视线逃避地离开了纸面。 第一步就卡住了。 他是太宰治的好朋友吗?不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太宰看见他不黑脸就不错了。 那么,太宰治是他的好朋友吗?还不是。但凪夜一很有觉悟,先拿出笔将“互相之间”几个字划掉,在守则一后面打了个待观察的圈。 又翻到第二页。 是一张粉色的纸片,一行字映入眼帘: [要时刻注意好朋友的心情,时常赠送一些能使他开心的小礼物。] 凪夜一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片刻后,他折返回去,买了一本便携式的手记本,将《好朋友手册》重新揣回兜里,翻开手记本的第一页,郑重地写上标题: ——太宰治观察日记。 * 想要观察太宰治,第一步是要先找到他的踪迹。然而众所周知,太宰治除了任务时间,不经常在港.黑内部出没,甚至有时候会堂而皇之地翘掉一些不重要的工作,在横滨的各个地方乱晃。 以前有住所的时候,起码有个能找到人的地方,前段时间房子被炸了以后,太宰治搬进了本部的临时宿舍——这意味着,想找人都找不到了。 但凪夜一自有办法。他很快在一处巡警密集的自杀案发现场找到了太宰治,旁观他摆脱巡警的全部过程,最后目送他走进一家居酒屋。 凪夜一翻开手记本,写了三个字:喜欢酒。 紧接着,他站在居酒屋门外,伸出一根手指,将门帘掀开了一个小缝。雾气骂骂咧咧地分出一点,顺着他的指示飘到太宰治背后偷听菜单,随后,凪夜一的手记本上又多了个名词:蟹酒。蟹肉丼。 太宰治在晚上七点进入居酒屋。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居酒屋老板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嚎哭:“不要死在这里啊!客人!” 凪夜一手里的笔头转得飞起:试图以饮酒过度自杀。 太宰治被救护车抬走了。经过简单的应急治疗,他在医院病床上陷入了短暂的沉睡。 凪夜一坐在他病床外的窗台上,角度非常微妙,身影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 雾气评价道:“你像个狂热分子。” 凪夜一抬头不解地看了它一眼。 “愿你理解,”少年道,“我正在为交一个好朋友而努力。” 话还没说完,背后的窗户忽然传来咔哒一声——凪夜一猛地被雾气扔进楼下开着窗的病房,贴地滚了一圈,后背撞上病床脚,在病人惶恐震惊的目光中就势一靠,笔速飞快地写道:警惕心极高。 楼上,太宰治顶着一张惨白如纸的脸关上窗户。 “喝多了酒的错觉吗……” 他喃喃几句,转身离开了窗边。 凪夜一非常勉强地爬上窗台,发现病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他以一个危险的姿势挂在窗边,摸黑写道:生命力顽强。想学会飞檐走壁…… 顿了一下,他把自己暴.露的心声划掉,收起笔,直接松了手,从八楼的病房坠落下去。 在即将落地的前一刻,无数白色光带蔓延而出,包裹住少年的身体,消失在半空中。 ——严格来说,白日馆本体也算是一个大型空间系异能,往往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凪夜一的观察计划进行得如火如荼。 太宰在游戏厅闲晃的时候,变过装的凪夜一八风不动地坐在角落与他切磋。太宰在出任务的时候,凪夜一顶掉原本敌对狙击手的位置,透过高倍镜观察他的表情举止。 太宰入水的时候,凪夜一坐在沿途远离水面的高架桥上,记录他的心情和状态;太宰跑去作死当俘虏的时候,凪夜一提着枪背对着他冒充守卫——然后被中原中也的重力暴力轰飞了。 这个简易据点的墙像一张纸皮,轻而易举地被中原中也轰出巨大的破洞。 赭发少年踩着满地碎石进来,钴蓝色的眼睛在据点内部扫视一圈:“嘁……混蛋太宰!没死就赶紧出来!” 凪夜一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嘴上被碎石滑破的伤口——随后,它愈合了。 太宰毫无干劲的声线从里面传来:“什么啊。居然是小矮人吗……” 中原中也一脚重重踩下去,地面被踩出一片恐怖的蛛网型裂痕。 “啊?!你说什么?” “好可怕啊中原中也君。”太宰治毫无诚意地道,“顺带一提守卫全被你杀了,现在要怎么找牢房的钥匙?” 中原中也嗤了一声:“哪有那么麻烦。” 他直接把太宰治所在“单间”的铁门拧成一团。厚重的门扇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露出后面靠墙坐着的、神情阴郁的黑发少年。 中原中也扫了他一眼,抱起手臂。 “闲得跑到别人的牢房里来睡大觉,除了你也找不出第二个。”他纳罕地扬起一边眉毛,“快起来。你最近受什么刺激了?作死的频率显而易见地高啊。” “有些事情就算说出来你也不会懂的吧。”太宰治心不在焉地说。 “哈?!”中原中也炸毛了,“你不说别人怎么可能会懂啊!人长嘴不就是用来说话的吗?!” 太宰治看着他,好像惊讶于他终于说出一个像样的道理,看得中原中也的拳头紧了紧。 “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宰治抖开手上形同虚设的手铐,“最近一直莫名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呢。” 中原中也拧起眉毛:“谁?” “幽灵吧。”太宰治说,“那种视线,不管是在吃饭、工作、执行任务,还是在水里、在高楼上,都能感觉到呢。” 中原中也松开眉头。“水里怎么可能有活人在看你啊。”他吐槽道,“你是出现幻觉了吧混蛋。” 太宰治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一只眼睛幽幽地盯着中原中也,用格外令人恐惧的语气慢悠悠地道:“……这里也有哦。” 中原中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身上浮现戒备的红光,却见太宰欠扁地一偏头:“骗你的。” “混蛋太宰!!!” 中原中也愤怒地挥出一拳,被早有预料的太宰躲开。两人在空地上你追我打,结局是赭发少年怒气冲冲地离开,太宰治一脸不出所料的神情,抱着手慢悠悠地晃出了事故地点。 早在太宰治和自己上司交谈的时候,凪夜一就离开了现场。 现在他独自一人坐在附近某个小公园的阶梯上,翻了翻自己记得厚厚的手记本,在后面新添了几条。楼梯旁的花坛里种了几棵树,树叶被风吹得沙沙的,倒影在砖道上摇曳。 忽然,凪夜一注意到他的身侧多了一条影子。一回头,竟然看见太宰治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他身后,面孔笼罩在漆黑的阴影里,隐约能看见五官里一个模糊的笑。 “呀,尸体君。”他粘腻的声线如同贴着耳廓响起,“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第40章 ——嗤。 在太宰治声音响起来的一瞬间,凪夜一的指尖冒起一簇火焰,手记本猛地燃起来了。 少年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焦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强装镇定地移开目光:“什么都没写。” 太宰治说:“你的反应好像不是这样啊。” 凪夜一顽强地否认:“什么都没写!” “啊,是吗。”太宰治的声音听起来轻得快断气了,“说起来最近有个讨厌的家伙一直在监视我呢。尸体君对这件事有什么头绪吗?” 凪夜一的目光移得更远了。 太宰治吊在树上晃了晃身体,脖子上的绳子明显更紧了一些。他提高声音道:“很可疑啊!尸体君!是谁呢!一定抱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吧?比如说,想借我的异能用一……” “没有。”凪夜一低声否认道,“没有。” “不是因为这个。” 太宰治不说话了。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面上坐着的身影,即使因为缺氧和窒息,视线已经变得有些模糊。 一切影像都在扭曲,变形。灯光在瞳孔中折出各种形状,道路、围栏、灌木丛、草坪,一会像是晃动的人脸,一会像是漆黑的地狱,发了病似的,晃来晃去。 这种迷幻的景象给了他一种即将升上天际的错觉。 可能过了几秒,也可能是几十秒。总之一段沉默过后,凪夜一的声音响了起来:“不下来吗?再过一会儿,真的会死掉。” 太宰治道:“吵得要命啊尸体君。能闭嘴吗?啊,通往黄泉比良坂的路……” 凪夜一的声音近了一点:“能下来吧。你的体术比我好。” 显然,对于他的建议,太宰治无动于衷。凪夜一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少年吊在树上,在窒息与疼痛的双重压迫上,竟然毫无挣扎意向。他比一块布条还要柔顺,寻常人都有的求生本能在他身上稀薄得如同珍惜物品一般,不知为何,这身影看起来有些熟悉。 凪夜一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喉骨。埋在记忆中令人绝望的窒息感逐渐蔓延,随之而来的还有充血的眼球、眼眶周围灼伤一般的痛感,被咬破的舌尖与嘴唇、满口腥锈的鲜血。 这些东西如影随形,化成凪夜一眼底那片永恒游动的阴翳。 死亡的尽头什么都没有啊,太宰君。 他想。 很快,少年将莫名翻上来的心绪压进心底。凪夜一瞪着一双死鱼眼,开始飞快地从空气里拽东西。 白日馆杂七杂八的物件被他拽出来,在太宰脚底下越垫越高,很快超过了某个高度,稳稳地托起太宰治的身体。 喉骨上的重压忽然消失,绳子松垮垮地荡开,太宰治抓着绳子,脸上的表情恹恹的,显得有点厌烦。 “你应该知道,自己不管做什么我都不会松口的,对吧?”他冷淡地道,“那确实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但它在我这里一文不值。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应该早就领悟了才对。还是说你有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企图吗?” 凪夜一顿了一下,一脸微妙地移开目光。 “……”太宰治无言片刻,“真的有?” 他松开那根罪恶的绳子,在凪夜一给他垫的那堆杂物上蹲下来,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是什么?让我听听吧。我会很干脆地把它否决掉的,放心。” 凪夜一抬起眼帘,踌躇片刻,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风卷着柔软的字句,将内容带进他的耳中。随后,太宰治如同猝不及防被劈了一刀似的,完完全全僵住了。 凪夜一说:“我想了解你。” 那一瞬间,太宰治心中横生一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浑身僵硬地蹲着,瞳孔缩得极小,像个状态不稳的精神病患。 了解。了解什么?了解弱点方便以后随时下手吗?还是说凪夜一本体是某个组织潜入的卧底,监视记录他是组织发布的任务内容?不,他的具体来历自己早就烂熟于心,履历干干净净,没有卧底的可能……他想了解什么? 地上那层灰已经烧得很透了,解读不出来任何信息。他为什么能毫不犹豫的烧掉?上头的必要信息已经完全记住了吗? 越想,他的表情就越难看。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能对他造成伤害的话,他只需要轻飘飘地讽刺两句,再像平常一样正常离开即可。 凪夜一等了一会,没等到预想中的反应,心中有点困惑。 他问雾气:“我的意思不够明显吗?” “明显,太明显了。”雾气凉凉地道,“所以他直接跑了。” 凪夜一这才发现,太宰治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少年有点防不胜防。 雾气安慰他:“嘛,嘛,放宽心。我倒是觉得,他好像没有表现的那样讨厌你啊。” 凪夜一把取出来的物什又放回白日馆内。一边放,他一边道:“不知道。总之,要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好。” 把东西收好以后,他回到刚刚台阶的地方坐下,掏出另一本幸存的《好朋友手册》,翻开第一页,在那个待定的圆圈上打了个勾。 雾气虚着眼睛吐槽:“感觉你总能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展现出意想不到的坚强啊……” 凪夜一说:“谢谢。” 他贯彻了这份坚强,短暂计划过后,决定停止对太宰治的观察,开始新一轮的行动。 隔天早上,凪夜一和太宰治在港.黑总部内狭路相逢。 少年干部手里捏着一份文件,边看边往前走,漆黑的大衣挂在肩上,走动间显得有点空荡。 没走两步,忽然有所察觉似的,一抬头,果然在几步之外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一身穿得板板正正,黑色大衣套着黑西装,雪白的发尾扫过领口,额发下的眉眼冷淡苍白。他手里捧着一只盒子,太宰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下一刻,凪夜一迈开脚步,走到了他面前,抬起手中的盒子。 “早上好。”他镇定地道,“这是给你的礼……” 话还没说完,太宰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路过了。 “呀,中也——”他朝着走廊那头路过的上司打了个招呼,脚步快得起飞。 凪夜一回头看了一眼,中原中也露出个晦气的表情,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干嘛?” ——随后,太宰头也不回地路过了他。 被当成工具人的中原中也怒道:“混蛋太宰!” 凪夜一回过头,将手里提着的礼盒放进了太宰的办公室。当然,半个小时后,它被绕路回来的太宰治扔进了杂物柜。 路过的文员战战兢兢地道:“太宰大人,那是刚刚凪大人……” “啊,”太宰拉开凳子,冷冷道,“里头装的一定是炸.弹吧。” 文员闭上嘴,对这些组织内大人物关系之恶劣感到震惊,三步并作两步惶恐地逃走了。凪夜一给太宰送炸.弹的消息很快传遍组织内部,中原中也出现在办公室,向凪夜一投来诡异的欣慰目光:“你这家伙……是真的很有胆量啊!果然我们很合得来!你往太宰桌子上端的炸.弹是什么型号?” 凪夜一困惑地皱起眉头。 ——其实是蟹黄方。 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这天开始,太宰治原本算得上清净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凪夜一的脑子似乎终于变得不正常了,竟然如之前所说的一样要来了解他。出现在他桌上的除了各式各样命运已经被注定的盒子,几天过后竟然新变异出了便签纸,上头零零散散地写了什么话。 太宰治半个字都不想看,通通收起来叠纸飞机,拿去给芥川训练的时候扔着玩。 纸飞机的重量不重,因为空气的流动,轨迹并不稳定。太宰治坐在箱子上,随便立了空一只一发子弹的规矩,朝地上因为过度训练早已变得伤痕累累的少年扔纸飞机。 扔出去第一只,罗生门迟疑着将它撕碎。 空气中纷纷扬扬地落下纸片,太宰治漫不经心地瞥见一个词语:[早上]。 在完全放空大脑的情况下,思维擅自帮他拼出了便签上原本的内容: 早上好。 扔出去第二只,芥川龙之介视线警惕地追随,罗生门的击碎的速度略快了一些。 这次纸片被削得比较碎,太宰治看见一个字:[伤]。 大脑拼道:伤口,伤药。……受伤。 第十只纸飞机被扔了出去。 [注意]。 注意身体。 第十二只,等待。第十四只,死亡。 第十五只。到这一只的时候,芥川龙之介咬紧牙关,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些。他想要追求速度,纸飞机还没飞到预定的轨迹点,罗生门已经轰了出去。 飞机落地,太宰没能看见上面的内容。 他的神情骤然阴沉下来,缠着绷带的手一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地上的少年开了一枪。芥川龙之介狼狈躲过,子弹擦着他的脸颊过去,留下一道尖利的血痕。 “太慢了。”太宰治冷冷地道,“刚刚削飞机的时候不是挺快吗?” “你的异能还有开发的空间,至少要能到拦截子弹的地步。”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正在用谁的异能举例,“连只纸飞机都接不住,还能接住什么?” 芥川龙之介不甘地攥紧了手掌。他的眼中燃烧着被蔑视的怒火,视线死死锁着太宰手中的那只纸飞机—— 而后,在纸飞机脱手而出的瞬间将其击碎。 在纷纷扬扬下落的纸屑里,他若有所觉地转头,看向训练场的门口。 凪夜一就站在那里,视线追着纸屑飘了一段,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第41章 很快,太宰治也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人。凪夜一和他之间的距离有些远,他并不能很好地观察到对方脸上的神情,但根据他的推测,应该不怎么好。 最后一只便签纸飞机停在他手里,没过多久,当着凪夜一的面,它被投掷出去。 芥川龙之介完全没有分给陌生人丁点目光,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照样在纸飞机脱手的瞬间将其击碎。这次的准度和速度与之前相比埋着头喘气,心中隐约有些期待,希望能获得太宰治的夸奖。 但好一会,上方都没有传来声音。门口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想必是刚刚那位白头发的家伙离开了。 没过多久,太宰治也从箱子上下来,漆黑的衣摆在他面前一晃,也要离开。芥川龙之介呼吸急促地抬起头:“太宰先生!” “啊,今天到这里就结束了。”少年冷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自己去医疗部报道。” 没看身后的芥川是什么表情,太宰治独自离开了训练场。外头的走廊空荡荡的,看不见半个人影,太宰治望了一眼,在心中想:这下这场闹剧应该结束了。 不管凪夜一这么多天是抽什么风,这下都结束。 他这样想着,感觉一直不断向他身边挤压的钉子被拔开了一些,心中感受到了一点类似于“轻松”的情绪。 然而,事实证明,他高兴的还是有点太早了。 第二天早上,太宰治盯着桌上一整盒纸飞机,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感觉讨厌程度能压中原中也的人出现了,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让凪夜一消失在他面前的方法,仅仅十*秒钟脑袋里就冒出了不下二十几个计划,都被他一一否决掉了。很快,他忽然发现一个恐怖的事实——他拿凪夜一没有任何办法。 物理攻击,不起效。心理层面的攻击更是完全免疫,正常人会在看见那种事情过后的第二天送整整一箱纸飞机过来吗?! 起码接触过的人里面,太宰治找不出第二个。 凪夜一在他的印象里发生变化,从普通的尸体变成了铁皮僵尸。 砍不死,烧不坏。恐怖如斯。 那盒纸飞机照样被太宰治扔进了杂物柜。从那天以后,他开始绕着凪夜一走了。以往的行动路线被有意识的更改掉,不管在内还是在外,偶遇的几率直接降到了零。凪夜一也发现了这一点,颇有点困惑地道:“我是不是做了很过分的事?” “没有吧。”雾气道,“给他送送东西,两三天内偶遇一次,偶遇的时候送上一些赞美和关心……嘛,这样一说,好像每次他的表情都不太好。上次的纸飞机也是。难道是我看岔了,其实他真的很讨厌你吗??” 凪夜一没吭声。雾气瞧了瞧,他好像发现自己碰上的是一堵加厚加高的超级铁壁,眼神的深处有点茫然。 “嘛,有时候还是要生一下气。”雾气安慰他,“上次训练场门口你都没什么反应。正常情况下应该气得不行吧?” “有一点,毕竟我也是人。”凪夜一道。 但那一刻,迅速升上来盖过轻微怒火的,是十束多多良曾经的话语—— ——世界上没有化不开的坚冰。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拿出自身所有的温柔和坦诚就好了。 凪夜一的神经内天然缺少瞻前顾后这一特征,做出最多的选择就是直接行动。但事情进展到这一步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感到了茫然。 十束说他对人心稚拙,他思索过后,认可了这个说法。 凪夜一能看清的只有恶,善的部分他一窍不通。对于自己在天台上被自己曾利用过的人射杀,他其实并不怎么意外,浸泡在温暖里失去警惕,下场大多是这个样子。但他到现在仍然没弄懂,十束为什么会把只有一面之缘的他捡回去。 如果多多良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凪夜一没再锲而不舍地追上来,太宰治短暂的自由生活开启。碍眼的家伙消失,这使他心情时常游动于平均线上,空闲的时候甚至会晃回自己常去的地方,不过不是在自己平常待的位置,而是换了一个视角。 他慢慢摸清了凪夜一悄悄观察他那段时间的位置——个个位置绝佳,唯一不太妙的位置,是在一架高架桥上。 太宰治一个人坐在高架桥上,盯着下方湍急向前的河流。 不得不承认,这里的视野烂透了。明明还有更好的选择,偏偏选了个离水这么远的地方…… 电光火石间,有些久远的记忆从脑海中翻出来。太宰治回想起初见那天晚上凪夜一对水的反应,忽然明悟了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凪夜一,有可能怕水。 他要是掉进水里,会是什么反应? 太宰治不无恶劣地想着,目光顺着水流发散。没过一会,一个轻飘飘的身影从高架桥上掉了下去。 路过的路人被吓得疯狂打急救电话,太宰治很快被打捞起来,由下属接回了港.黑总部。半小时后,他换了身衣服,一脸索然无味地站在了首领室里。 “虽然生命力很顽强是好事,但也不要过度折腾,太宰君。”森鸥外叹了口气,“如果你病倒了,这份任务我应该交给谁才好呢?” 他的人形异能,一个金色头发的小姑娘,正坐在桌子上画画。太宰治随意瞥了一眼,问道:“什么任务?” 森鸥外笑了一下。 “有人在我们的货物运输路线上找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如果对方的计划成功,组织会蒙受无法想象的损失。但由于事件的特殊性,我派出的小队只能作为辅助,任务主要需要你和另外一个人完成……” 他摸了摸桌面上的文件堆,发现任务文件不见了,脸上露出苦恼的神情:“爱丽丝酱,不要在重要的文件上画画啊。” “笨蛋林太郎!都是因为你没有准备其他画纸啦!” “诶——”森鸥外拉长声音,“明明昨天才送了一叠过来的。能先把文件还给我吗,爱丽丝酱?一会会有人给你送很多很多画纸来的!” 幼女的声线细嫩,飘到太宰治耳朵里,听着有点尖利。他没兴趣看小女孩和变态幼女控出演的戏码,走到爱丽丝身边,随手拍了她一下。 “林太郎笨……” 爱丽丝没说完的话和她的身体一起消失在空气中,手里握着的文件轻飘飘的下落,被太宰接住。 “对可爱的幼女做出这种事,真是失礼啊,太宰君。”森鸥外直起腰,坐回椅子上,“爱丽丝酱会很生气的。” 太宰治敷衍地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任务书上。爱丽丝在背面画的似乎是一场爆炸,少年将纸页翻过来,看见另一个名字时,脸色一下黑了。 森鸥外:“哦呀。不行吗,太宰君?” “不要。”太宰治咬牙切齿道,“绝对不要。森先生,你是没有别的部下可用了吗?” “这种说法真是令人伤心呢。”森鸥外道,“这是个很重要的任务,对异能者级别的要求很高。能达到我预想的人不多,如你所见,中原君最近去国外出差了,由他的部下顶上正合适。” 太宰治的表情很阴沉。“他一个人去也很合适吧。” “确实。凪君是一位很优秀的成员,这次的事件他就算一个人出动,一定也能解决吧。”森鸥外微笑道,“但我需要你去观察事件背后的真相。危机和窥视交给凪君解决,你有你需要做的事。能为我带回好消息吗,太宰君?” 那双眼瞳投来的视线,像是两枚沾着血的钢钉。 太宰治握着文件站在桌边,垂下的黑发几乎将他的眼睛完全挡住。良久以后,首领室内响起他轻得快要消失一般的回应。 “当然,首领。” 森鸥外点了点头。他提起钢笔,继续处理今天的文书工作。太宰治转身离开,森鸥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好像很抗拒凪君啊。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没有。”太宰治面无表情道。 “那就好。”森鸥外露出半真半假的笑,“好好相处吧。” 能好好相处才怪。太宰治想。 “啊,首领。”即将走到门前时,太宰治停下了脚步。他用短短几步路的时间接受了这个恶劣的消息,并且开始举一反三。“尸体君现在算是我的临时部下了吧。任务通知由我来下达可以吗?” 森鸥外大方地点头同意了。 凪夜一在这场谈话的第二天凌晨,被电话刺耳的铃声吵醒了。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被子里爬出来,按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2:17。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凪夜一点下接听,耳边立刻传来太宰治抑扬顿挫的愉悦声线:“早上好啊尸体君,你还真是喜欢住破楼呢。原本想用一发炸.弹作为叫你起床的闹钟,没想到上楼找了一圈完全没找到人呢。你真的住在里面吗?” 凪夜一揉了揉眉心,注意到这必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果然,下一刻太宰治在电话里道:“快起床吧,一分钟之内下楼。有来自首领的任务——一分钟内噢。” ——凪夜一的住处,仍然在之前那块废弃楼栋群中,原本住址的隔壁一栋。至于原来的地方,已经被炸成了一团废墟,凪夜一将白日馆拔出来,就地挪了个位置。 这种电子地图都标不清具体门牌号的地方,太宰治居然找到了…… 啊。 凪夜一低头穿外套。计时的秒表来到了四十五秒。 太宰治要干什么呢。真是太难猜了。 他僵着一张因为睡眠不足好像死了八百年似的脸,踩在五十九秒的时候拉开了白日馆的门,然后反应奇快地关门。爆炸声和冲击波被隔断在异空间外,凪夜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从白日馆内出来,踩在一堆废墟上。 距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地面,太宰治朝他挥舞手里的控制器。 “喜欢我给你放的烟花吗,尸体君?” 第42章 本次的任务,是要调查近日进入横滨的神秘组织正体、以及想办法清除他们在港口Mafia数条运输路线上做的手脚。 太宰治把他叫醒以后,电话里的那股亢奋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真好啊又见面了呢尸体君。”他毫无诚意地感叹道,往凪夜一手里塞了一张地图,“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吧。你去标红的地方,我负责剩下的。” 凪夜一打开那份地图一看,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标红点41个,标绿点五个。 “嘛,早点结束这个工作吧。毕竟只要看见尸体君在我眼前晃就感觉有点不舒服呢——一天之内,可以吗?” 此时此刻,凪夜一心里只浮现了一句话:啊,又开始了。 被磋磨多了,他甚至有点见怪不怪,脸色平静地一点头,拿着地图离开了。 雾气声音都变了:“骗人的吧……这么多点一天能排查完??” “当然不行。”凪夜一举着地图边走边看,“这里面有相当一部分点位是假的吧。排查也需要时间,总之,多余的时间,就让他等着。” 雾气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缩回他的身体内。 凪夜一凭感觉划掉一批点位,从最近的点位开始排查。 一天的时间相当紧迫,太宰虽然性格很差,在正经工作上却并不是会划水坑人的类型。 地图大概率来源于首领森鸥外,距离这个任务下达一定还没过去多少时间。留给他们的行动时间并不多,最大的时限可能就是一天。在这一天的时限之内,他们的行动大概率还不会被察觉。 能在一天之内解决掉,是预想中最好的情况。 “能在首领没能察觉的情况下做这样的手脚,要么团体的规模已经大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要么就是组织内的多个异能者。”凪夜一思忖,“我更偏向于后者。并且,异能者的数量只少不多,足够精简,却也足够强大。想要截断路线,其一是对人动手。” “可能性一,对方的异能是五感开发一类,可能性二,信息读取……以上这几种情况,需要搭配一位强攻击性的异能者出现。其二是直接毁坏路线,这种方式则更为简单,但要同时摧毁这么多条路线,一定需要规模不小的布设。需要从异常点入手……” 凪夜一花了近一天的时间排查。太阳西沉时,他在一处点位发现了一点异常。 “雾气,那是?” 雾气钻进夹缝里看了看。 “炸.弹。”它很快虚起眼睛,“不过,这种大小,还是叫小鞭炮比较合适吧……这玩意能起什么用啊?” 凪夜一凑近看了看。 “刚刚去过的点位,留了坐标了吗?” “留了。” 凪夜一点点头。白色光带从少年体中蔓延出来,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再次出现在曾经去过一次的点位,同样在一个难以察觉的缝隙中找到一枚小东西。 在如法炮制复排了十几个点位以后,凪夜一掏出手机,给首领派来的另一队人发了消息,让他们去把剩下的清理掉。随后,他给太宰治打了个电话。 待接铃声响了七下。凪夜一耐心地等待,响到第八声的时候,电话被挂断了。 与此同时,凪夜一终于听到右后上方某个角落,一声短暂响起又被切断的铃声。 顿了顿,他将手机放回口袋,抬脚走上楼梯。 凪夜一这次排查的某个地点,位于某个大型废弃仓库内部。太宰治就坐在二楼某一个角落里,手里捏着一只断掉的蜡笔,在地面上涂涂画画。 听见凪夜一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道:“我还以为尸体君连耳朵都已经僵化了,听不见角落里的铃声呢。” 凪夜一的拳头有点痒。他忽然理解了上司中原中也的感受,望了望天,把那股冲动压下去,才低头去看太宰治在写什么。 ——是一串暗号。 符号歪歪扭扭,难以辨识。这其中显然藏有某些信息,太宰对照某本手记,正在尝试破译。 难以想象一天之内他是怎么查出这些东西的,凪夜一守在旁边看了两眼,忽然听见太宰治说:“啊,忘了告诉你了。” 有着黑色微卷发的少年抬起头,露出一个死神的微笑。 “对方提前发觉我们的行动,已经出动了。”太宰治道,“仓库外面现在应该有不少人吧。你要怎么做呢?” 完全没有注意到。警惕心下降了。为什么? 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凪夜一的心往下微微一沉。 他走到二楼视线死角的位置,眼帘微微一垂,视线飞快地扫过楼下的情况,立刻认识到了现状—— 数量很多,应当已经超出了雾气的处理范围。如果想要强行突破出去,必然会被打成筛子。 他自己是能走的,但是太宰走不了。因为异能优先级实在太高,太宰完全屏蔽了这个异空间的存在。他应该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反应却相当平静,如以往表现出来的那样,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凪夜一忽然想起来,自己有一个问题,从来没有问过太宰治。 “为什么想自杀?” 太宰治在地上写写画画的手一顿。他慢慢抬起眼睛,好像凪夜一问了一个多令人不可置信的问题。 “我才想问你。说什么‘想要了解我’,是什么新型的恶作剧吗?”他道,“往我身边靠会有什么结果,你已经充分体会到了吧。还打算继续吗?” 凪夜一盯着他的眼睛。他意识到一件事。 太宰治似乎已经默认自己会离开了。 凪夜一将视线转回楼下。片刻后,他道:“以你的体术,从二楼跳下去应该没问题吧?” “……”太宰治无言片刻,不免感觉到有点怀疑自我,“是我表述得不够清楚吗?” 凪夜一说:“很清楚。所以你能从二楼跳下去吗?不能崴到脚,我需要你及时跑到掩体里去。” 少年转过脸,冰绿的眼瞳中视线极其专注,像是一根雪亮的钢针,刺得太宰治的理智惊慌逃窜。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的蜡笔已经断成两截。 听清楚了。那么回应呢? 这种时候不应该要说点什么吗?关键时刻反而变成哑巴了吗? 关键时刻。 注意到这个词语的时候,太宰治听到神经深处传来某种尖锐的喊叫声。 像是被他忽视已久的什么东西终于从心底的污泥之中开始生根发芽,太宰治想要掐掉它,但这一定需要付出疼痛的代价。 凪夜一盯着楼下的敌人,开始飞快地在脑子里演算路径、角度与时机。大致完成以后,他扶着窗框,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我已经放弃自杀了,在一段时间以前。” 太宰治的瞳孔微微一缩。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凪夜一已经用手肘撞开玻璃,从破口中跳了下去。 二楼到地面,只有一段短短的距离。凪夜一在空中深吸一口气,道:“雾气——!!” 馆舍灵高声回道:“开工!!” 范围恐怖的浓雾在仓库周围迸溅开来。 雾刃尽可能地为他削减正面来的攻击,凪夜一双脚落地,踉跄着贴地滚了一圈,极速闪进附近的掩体之后。子弹擦着他的侧脸飞过去,火光与烟雾之间,少年的眼前倏地闪过一双苍蓝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中浮现了一种情绪:羡慕。 其实他真的很弱,离开了雾气以后,完全一无是处。这么多年行走在危险边缘,也没有磨练出什么傲人的直觉、足以扭转危机的实力,更多依靠麻木对疼痛的感知,以及在力量面前微不足道的脑力。他其实一直都很羡慕拥有纯粹而强大力量的人。 像是这个世界的中原中也。像是记忆中一直看不清脸的另一个人。 如果有力量的话,现在的境况一定会更轻松吧。保护他人轻而易举,不必用血液与麻木去交换。 凪夜一穿梭在浓雾之间。 战场被他有意识地分成好几块,路线间的串联让风险降到最低。清理完第一块区域的敌人之后,一个漆黑的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二楼窗口跃下,藏身进最近的掩体之中。 太宰治屏息,静静地等待某个机会。浓雾中穿梭的身影多而杂,血雾爆开的时候极难分辨人的具体位置。 混乱之中,少年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环视周围,在某一个时刻忽然伸手一抓,凭着直觉拽出来一个白发染血的凪夜一。 太宰治定定地盯着他。黑发少年的表情一片空白,因为被子弹擦伤,包裹眼睛的绷带已经被染成一片骇人的血色。 他一把抓住凪夜一胸前挂狱门疆的吊绳,绷紧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回答我。你究竟是不是为了解开这个?” 回应他的是迎面而来的重重一拳。 太宰治被打得偏过头去,嘴里爆开浓郁的血腥气。他好像被这一拳打懵了,因为冲击眼前晕起重影,表情却很茫然。 很快,一双手将他拽了起来。太宰治踉跄了两步,被凪夜一丢进仓库前的货运河道。 白发少年站在河道边上,擦掉嘴角边流下的血,皮质手套与袖口间露出一截白得刺目的皮肤,双目中似乎燃烧着一团冷火。晃动的水流阻挡了太宰治的视线,漂走之前视野中最后一帧定格在数量恐怖的白色光带上。 它们从凪夜一体内蔓延出来,急切地包裹住少年的身体,闪烁一次过后,飞快地消失了。 第43章 太宰治被部下打捞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绷带已经被水泡得皱卷。 芥川龙之介站在旁边,被水浸透的罗生门缩在身后,攥紧双拳,垂头向太宰治认错:“非常抱歉,太宰先生。我被对方组织的异能者绊住了手脚,没能及时赶到……” 太宰治正在擦脸上的水,湿淋淋的黑发下遮住眼睛。好一会过去,芥川听见他轻飘飘的声音: “啊,你说包围的敌人吗?夜一君已经解决掉了。” “一个人。” 芥川领会到他的意思,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憋:“在下无能……” 然而太宰并没有要责罚他的意思。少年从河岸边站起来,抖了抖湿透的外套,随手往后一扔。部下诚惶诚恐的接住,听见自己上司冷淡的命令:“过去收尾。” 芥川龙之介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太宰治说:“你也去。” 芥川有点紧张地问道:“太宰大人,您要去哪?” 太宰治刚打算开口,终于感觉脸上有点疼。疼的还不是一小块地方,而是整整半张脸,凪夜一打的那一下超乎想象地重,牙齿剐蹭过口腔,现在满嘴都是铁锈味,稍微动一下都会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没回答芥川的问题,绷着脸走了。 ** 织田作之助和太宰治肩并肩坐在咖喱店内。 这是太宰治从河道里爬出来的第三天,事件的收尾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凪夜一被收进那片异空间中,好几天都不知所踪。 起码他没到组织报道,也没向他传来任何消息。 现在正是收集情报的好时候,正常情况下太宰治应该正在疯狂加班——但事实是,他和自己唯二的好友之一坐在一起,整个人像是一片飘忽不定的阴云。 “难得你有空出来吃饭。”织田作之助道,“不过,我刚刚就想问了。你的脸怎么了?” ——太宰治的嘴角有一块巨大的淤青,脸上也贴着冷敷贴,完全一副被打破相的惨样。 “没什么。”他郁郁地回答道。 由于脸上的伤,太宰治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不动。即便如此也疼得嘶嘶抽气,由于脸色过于苍白的缘故,看起来萎靡又惨淡。 织田作之助心想:绝对是被人打了吧。 他将视线转回去,问道:“任务途中出了意外吗?” 太宰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视线盯着某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店主的咖喱正好准备完毕,两盘热气腾腾的咖喱被放到织田作之助和太宰治面前,店主忧心道:“你的伤能吃辣吗?” 太宰治一言不发地拆餐具。织田作之助摇了摇头,把他面前的咖喱端走,换成了一碗清淡的蔬菜粥。 “嘴里有伤口,吃辣会恶化吧。” 太宰治顿了一下,没有拒绝。织田作之助一声不吭地观察他,总觉得他这个样子很新奇。 楼上孩子们似乎在一起玩,地板被踩得咚咚响,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 这声音从太宰治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有了,很快被他主动屏蔽掉,抛在了脑后。然而,织田作之助这会终于听出了不对—— 太吵了。他们平常自己玩的时候哪里会这么吵? 脑海中划过某个可能性,织田作之助问道:“老板,凪在上面吗?” 这个问题被丢出来的瞬间,太宰治的神态肉眼可见地一僵。红发青年观察到了这点小小的异状,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意外。 太宰治其实很少把情绪摆在外头,像现在这种抑郁外露的情绪化状态出现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过,织田作之助觉得,现在的他看起来比平常套在壳子里一样的状态要好。 起码有情绪,看起来很鲜活。虽然因为情绪太过复杂,不知道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后悔还是在谋划着跑路—— ……跑路? 织田作之助注意到,太宰治往后坐了一点。随后,黑发少年用一种没话找话的僵硬语气问道:“他经常来这儿?” “凪下班以后偶尔会过来看看孩子们。”织田作之助道,“不过,我碰见他的时间不多。” 老板正在把那盘多出来的咖喱端走。听见这个问题,他笑眯眯地道:“小凪对孩子们很好。就是会偷偷给孩子们塞很多零花钱,上次被我说教了。” 太宰治无言片刻。 店内的氛围原本还算轻松,这会忽然沉重下来。太宰治目光沉沉地盯着碗里的粥,思考着要不要现在就走人。 但老板和织田作之助都不是能读懂氛围的类型,红发青年问道:“凪什么时候来的?” 老板说:“一大早呢。” 说完这句话后,老板忽然想起凪夜一还没吃饭,直接往楼上嚎了一嗓子:“小凪!下来吃饭!” 太宰治开始坐立不安。身边的空气变得像是尖刺,不轻不重地在他皮肤上扎来扎去。 没过多久,可能连一分钟都没到,身后的玻璃门被打开了。 凪夜一出现在门口,环视了一下店内的情况。原本他表情还算平静——直到发现太宰治也坐在里面。少年冰绿色的眼瞳微微一凝,直接反手把门关上,扭头走了。 店主:“……” 他旁观了整个过程,不免有些震惊。很快,楼上的孩子们骚动起来,老板擦了擦手,上楼查看情况。 店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织田作之助看了看他,问道:“你不去追吗?” 太宰治愕然地抬起脸,道:“我为什么要……” 红发青年道:“你看上去有点想去追。” 太宰治猛地闭上嘴,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他怒气冲冲地戳了一下粥碗,憋着一口气,好半天以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没有。” 织田作之助的表情很困惑。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闹矛盾了吗?” 太宰治感觉半边脸开始隐隐作痛。 “我和尸体君完全没到能闹矛盾的那种关系吧?”他一边嘶嘶抽气,一边顽强地否认,“不如说,他已经晋升我在组织内部讨厌的人第一位了。和那个小矮人并列第一。” 织田作之助终于回过味了,诧异地问道:“你的脸是凪打的?” 太宰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红发青年察觉到自己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像是有点遗憾,声音轻了一点,道:“做不成朋友啊。” “……什么?” “一开始是我提的建议。那天回去以才想起来,他的异能对你不起作用。我一直在打算什么时候能把你们两个一起约出来,但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就已经听到很多传闻了。”织田作之助说,“现在想起来,他真的很不擅长做这种事啊,一不小心就会搞砸。但总的来说,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太宰,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不误会什么的,太宰治现在不知道。他感觉一种有毒的情绪从心底爬出来,反应过来时,一个尖锐的问题已经脱口而出:“喜欢他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织田作之助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半晌,唇角竟然弯起一个弧度极小的笑。 “一点都不坦率啊,太宰。” ** “……总之,如果他来向你道歉的话,就原谅他吧。”雾气说,“我刚刚绕过去看了一眼,他都快碎了。” 凪夜一拒绝和它沟通。 雾气自动把对话接了下去:“不是人碎,是心碎,就像你现在一样。啊哈哈哈哈哈……刚刚你想说人不会碎对吧?不是天天都有人碎在你面前吗?” “……” 凪夜一深深吸了口气,问道:“我有一个问题。你的性格是谁设定的?” “嗯?”雾气被他问住了,“我也不知道。可能和初代馆主有关联吧?不觉得特别潇洒吗?” “是挺潇洒的。”凪夜一道,“能闭嘴就更好了。” “真是不坦率啊夜一仔。”雾气哈哈一声,“你明明很喜欢和我说话啊。没我在不觉得很寂寞吗?” 凪夜一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它一眼。 雾气被这个眼神震慑,声音莫名其妙矮了下去,“……不喜欢吗?” 凪夜一说:“回去睡你的觉。” 他把雾气收回身体里头,开始为白日馆物色新的嵌套场地——这样一个异空间一直带在身上,负担其实很重。最重要的是,凪夜一认为自己需要拥有“家”这一概念。 有一个固定能回去的地点,哪怕只是做做样子。总之将自己锚定在正常的世界中,寻找体会好好活着的感觉。 找地方的过程中,他顺路去商场给孩子们添了点东西。横滨连着几天都是阴天,凪夜一从商场出来的时候,天上已经飘起了毛毛雨。 凪夜一将东西都塞回白日馆里,回头买了把伞,撑着伞一个人在街上慢慢地走。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数量锐减,凪夜一放空大脑,踩着满地被雨水反射稀释的霓虹灯光,一时间有点恍惚,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哪个世界,总觉得身后八田会踩着滑板冲过来,安娜抓着自己的衣角,透过玻璃珠观察地上五彩斑斓的水洼。 透明雨伞的伞柄搭在肩上,伞檐底下,一双眼瞳有些空落。他有几天没去组织报道了,因为要去见孩子,特意换了一件浅色的大衣,狱门疆在领口下方微微发光,整个人的氛围看起来十分寂静。 路过甜品店的时候,凪夜一进去买了一袋草莓大福。 甜品袋子被他挂在手腕上,随着行走的弧度摇摇晃晃。 少年路过一条小巷。一秒之后,他抬起险些踩下去的左脚,老老实实地后退了三步——看清自己差点踩到的是什么东西以后,他难得安静的心情如同被子弹迎面击中,飞快碎成了渣。 那是一只苍白的手。 一动不动地瘫在积水的路面上,指节纤长,从腕骨开始,没被袖口遮住的地方都缠满了绷带。 在凪夜一认识的人中,会这样使用绷带的只有一个人。 心中浮起那个名字的瞬间,他飞速移开了目光,绕过那只手,面无表情地路过。 五分钟后,他倒了回来。 第44章 “您在做什么?” 凪夜一问道。他的语气很冷淡,敬语用了个全套,每一个字都透露着公事公办。 ——凪夜一限定生气版! 雾气不怕死地冒头,很快被凪夜一一巴掌拍了回去。 太宰治以一个狼狈的姿势倒在地上,海藻般的黑发将脸挡去大半。 出乎意料的是,他还醒着。不仅醒着,还有力气出声,用缠绕着雾气一般的声线小声抱怨道:“不是显而易见吗?我正在尝试新的自杀法。切身浸泡在因为违规排污而富含有害物质的雨水里试图……” 凪夜一冷静地打断他:“这样是死不了的。” “比起这个,夜一君去而复返这件事更让人惊讶呢。啊……看见麻烦的上司想要假装没看见但是想了想后果还是决定回来帮忙——是这样吧?” 太宰治翻了个身,姿态安静地平*躺在地面,没被绷带缠住的那只眼睛微微张开,盯着透明伞面上被路灯映得五光十色的水珠。在某些时候,它们折射出少年与平常不太一样的影子。 “夜一君。” 他的声音很低,咬字含糊不清,凪夜一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像是尸体呢。” 凪夜一沉默了一下,道:“我本来就不像尸体。” “是吗?” 太宰治反问了一句,竟然诡异地安静下来。凪夜一等他的后话等了好一会,一点声响都没听见,低头看了看,才发现太宰正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偏移到头顶为他挡雨的透明雨伞出神。 他表现得非常安静。 时常缠绕在周围的黑气消散得一干二净,不同于印象里黑泥流淌于骨血中的不寒而栗,整个人平静得像是一缕能被吹散的幽魂。这样盯着伞面不说话的时候,面上自带一种引人垂怜的安静与疏离。 总之,这绝不是太宰治面对他时该有的状态。 凪夜一感觉到点不对劲,摘下一只手上的手套,放在太宰治额头上探了探,眼帘微微一垂。 太宰治正在发烧,体温高得吓人。 这种温度下,脑子应该已经被烧成一团浆糊了。 所以刚才都是在胡言乱语吗? 凪夜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给他的部下打个电话,叫他们来接人。但拨号键即将按下去的时候,他竟然犹豫了。 凪夜一观察过他一段时间,知道他其实很讨厌医院、或者医疗部一类的地方。 任务中有受伤的情况,能自己处理就绝不会过去。就算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情况,也几乎不会在那里过夜。 很轻易的,凪夜一猜到了他的想法。 雪白的,死寂的,躺在那和躺在棺材盒子里没区别。意识恢复以后,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无法驱散周围无处不在的窒息。 把他送回医疗部的话,醒来以后绝对会找机会跑掉的吧。跟以前一样。 最后,凪夜一还是把手机放了回去。 他把雨伞挂到一边,重新戴好手套,冷着脸把湿淋淋的太宰治从地上背起来。大福袋子被他挂在弯曲的把手上,伞则随意搭在太宰治肩头,听着近在咫尺的嘀嗒雨声,凪夜一背着他走出了小巷。 然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能带太宰治回去的地方。 犹豫片刻后,凪夜一拨通了老板家的电话。 “晚上好。……您已经休息了吗?” 十几分钟后,凪夜一出现在了咖喱店门口。一楼的灯亮着,老板站在门口朝他挥手。 “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把他背过来,在二楼。哎,怎么两个都搞得湿淋淋的?” 雨伞走到一半掉了。 凪夜一的头发被淋成一缕一缕的,不住往下滴水。雨水越过睫毛淌进眼睛,双瞳被灯光一照,飞出沁人心脾的翠色。 “谢谢老板。”凪夜一道,“他在发烧,我暂时没地方去。” 老板说:“住楼上。宽敞得很!” 深夜的响动惊醒了孩子们,他们住的房间门被拉开一个小缝,几个小小的影子在门后探头探脑。很快,有人发现了来的是谁,发出小小的惊呼:“夜一哥!” 眼见门后有骚乱起来的趋势,趁着老板还没回头,凪夜一直接将那袋大福塞了进去,顺手拉上门。 他跟着老板走进走廊最末尾的房间,把太宰治放下来,自己也席地坐下,慢慢平复呼吸。 太宰治和他身量相仿,要稍微比他高一些,虽然很瘦,但背着走一路,凪夜一的体力条还是有点岌岌可危。 老板递来毛巾和热水,凪夜一道谢后接过来,抿了几口热水,抬手擦拭自己湿透了的头发。 “接下来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您去休息吧。” 老板将信将疑,留下退烧药后离开了。凪夜一将毛巾挂去一边,走近查看情况——太宰治侧躺在榻榻米上,已经毫无意识了。凪夜一眼尖地在他额角的绷带上找到一丝血色。 伤口的位置有点熟悉,似乎是前几天的任务中被擦伤的地方。脸上的冷敷贴早已不知所踪,似乎除了这一张冷敷贴,他没对自己身上的伤做任何处理。 泡水,不及时处理,发炎,淋雨,恶化,发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凪夜一几乎从没给谁处理过伤口,手法很生疏。中途太宰差点被痛醒了,少年唇角绷得平直,给绷带打了个结,又把人按回榻榻米上。 随后,他拎起湿淋淋的外套,关灯关门,独自离开了。 室内被黑暗笼罩,榻榻米上的一团影子动了动,太宰治顶着天旋地转的恶心感坐了起来。他睁开眼睛,没能从视网膜中辨认出任何景象——太黑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恰似这个他憎恶的世界。但正因为足够黑,他判断自己还在人间。 生锈的脑子开始转动,本能替代他梳理信息。太宰治鬼影似的坐了很久,终于想起是谁把自己搬过来的。 门口传来响动,也有可能是高烧产生的幻听。 但太宰治如梦初醒般转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物。反而是不远处的门开了,一个孩子大着胆子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瘦弱苍白的陌生人。 太宰治问道:“他走了吗?” 他的声音太轻了,风一吹就散。 “……谁?”幸介想了想,“夜一哥吗?他刚刚走了。” 太宰治点点头。 等到凪夜一提着药品和一套新的衣服拉开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他沉默着把东西放上桌子,瞬间理解了曾经十束的心情,脑袋里闪过一排精辟的大字:快死掉的时候好好休息难道会死得更快吗?! 总之,这天晚上他没再找到太宰治的踪影。 第二天去组织报道的时候,太宰治没有出现。 第三天早上,凪夜一推开办公室的门,打算向首领打失踪报告——然后他发现,那个半途消失的家伙好端端地坐在他上司的位置上,背对着门口,手机被他拎着挂绳甩来甩去。 中原中也的声音听起来能震碎太宰治的手机屏幕:“混蛋青花鱼!不准随便折腾我的部下!!等我回来你就死定了!混蛋太宰!!” “哈——?”太宰治懒洋洋地拖长声音,“你的部下?真不好意思,现在是我的部下了。” “哈?!”中原中也嗤了一声,“你在说什么梦话?” 太宰治的椅子正巧转过来,看到了门口的凪夜一。他随手把电话挂了,心情很好似的,竟然和凪夜一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夜一君。” 凪夜一感到对现状的难以理解。 当他转过头,看见自己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几叠文件时,这种心情变得更加猛烈。 “这是什么?” 太宰治撑着下巴,脾气很好地回答道:“文件。” “为什么我的桌上会有这些?” “翘班好几天的部下帮生病的上司分担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微不足道……”凪夜一说,“上司?” “啊,你还没看信息吗?”太宰治慢悠悠地道,“今天开始,你被调到我手下了。” 凪夜一盯着他的眼睛,三秒后移开了目光。他在心中飞速地下了定论:啊,是新的整人方式。 太宰治没有动,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他的反应。 预想中的几个反应在脑海里来回打转,其中一个出现的时候,太宰治好像被针刺了一下。 “我拒绝。” 凪夜一说。 少年将手叠在背后,如同面对森鸥外那样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地垂着眼帘,再次重复道:“我拒绝。” 第45章 然而拒绝是没有用的,凪夜一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不远处的太宰治开始无聊地转中原中也的椅子,转了一会后,转出来一张人事调动,折成了纸飞机飞到凪夜一手里。 少年抬手接住,最后还是没再说什么,收下了。 他正式成了太宰治的部下,原以为会是一段跟太宰治苦心拉扯搏生路的凄惨日子,没想到跟平常根本没区别,只是工作内容产生了一些变动。 在中原中也手下的时候,凪夜一负责的大多是武斗派的工作。到了太宰治这边以后,多了一堆顶天的文件要处理,时不时要接替他当外勤的指挥,部下干不了的时候,还要亲自上阵。 一个字,忙。 港口Mafia是一个庞大的组织,太宰治作为组织五干部之一、脑力派代表,每天面临的工作量,在真正接触以前完全无法想象。 更加难以想象的是,太宰治是如何每天定点完成、然后跑到横滨各个地方无所事事地闲逛的——后来凪夜一才发现,他做烦了会直接翘班,或者直接扔一部分让下属加班——十分地黑心肝。 但除此以外,竟然再也没有别的了。 太宰治从那天开始,没再对他做出过任何含有恶意的过激行为。他像个真正的好上司一样,忽然变得容易相处起来,好似以前挂在嘴边的讨厌、讨厌,只是凪夜一单方面产生的幻觉。 安稳太久了,凪夜一竟然有点怀念以前的日子。 嫁祸、暗杀、莫名其妙增加的工作,好意被踩在脚底、言语讽刺、时隐时现的恶意,这些对他来说,其实算不了什么。只要是能解决掉的事,他都不在意。 因为凪夜一知道,太宰治是不能安静下来的。 他身处一片泥沼,安静就等于放弃挣扎,等待他的只有一片沉沉死气,反而一直可劲翻腾、想方设法让人难看的时候,样子要比现在有生气得多。 是哪里出了问题? 凪夜一不清楚。 他还讨厌自己吗? 也许,毕竟这种情绪不是一时半会能消掉的。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不知不觉间,他们之间演变成了能互相平和交谈的诡异状态。朋友算不上,却好像关系好得人尽皆知。 出于这条原因,后来去各种地方捡回自杀未遂上司的工作都交到了凪夜一手上。每一次把太宰捡回来,他的表情都很臭,尤其是碰见水的时候。 “说起来,夜一君好像怕水呢。” 太宰治在草坪上躺成一滩,懒洋洋地道:“有什么令人喜悦的内情吗?” “有。”凪夜一坐在他身边,手里捧着本书,随口答道,“被淹死过。” “诶——?”因为这么一句匪夷所思的话,太宰治竟然坐起来,凑近问道:“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太宰治索然无味地重新躺下去,再次问道:“吊死呢?” “脖子会断。” “跳楼呢?” “摔到地上那一刻不会死。” “服毒呢?” “……”凪夜一无动于衷地翻了一页,道:“骗你的。人只能活一次,死掉就没了。” 太宰治:“嘁。” 安静了一会后,他又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如果现在要死的话,夜一君会选什么死法?” 凪夜一:“我为什么现在就要死……反正不是淹死。你翘班翘完了吗?翘完了就回去工作。” 太宰治翻了个身,拒绝面对现实。然而工作显然不是能简单逃避掉的东西,他叹了口气,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抱怨:“真是豪不体贴头脑坚硬的部下啊。上司失去了工作兴趣竟然都不知道想办法为他排忧解难……让我来教你正确方法吧夜一君。一会有电话打过来的话你代替我去怎么样?” 凪夜一冷漠无情地道:“我拒绝。” 太宰治:“那你去帮我买街角那家红豆饼。” 凪夜一把书合上,无可奈何的站起来。他抖了抖衣服上的草叶,道:“不准跳下去。这次再跳,我不会捞你了。” “你根本就没捞过吧!”太宰治像驱赶什么小动物似的朝他摆手,“去,去。” 凪夜一感觉拳头有点痒。 他前脚刚走,太宰治就直挺挺地坐起来。 “好,计划通。真好骗啊夜一君。”他愉快地跟自己击掌,“入水吧!” 少年站在水边,摆了个潇洒的姿势——不幸的是,在他起跳的前一秒,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太宰治脸上生动的神情慢慢收敛,变回沉静无波的死寂。 他举起的手放下来,翻开手机,按下接听键。 “说。” … 等到凪夜一抱着一小袋红豆饼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空荡荡的河岸。他抱着袋子的手紧了紧,差点以为自己又要顺着水域找人,很快想起来太宰治今天还有事没做完,略微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对方布设陷阱的点位移动。 怀里的红豆饼很热乎,隔着一层保温袋,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意。 最近太宰治经常差遣他去买这些甜腻腻的小东西,但通常买回来一袋就吃一个,剩下的全部交给凪夜一解决。凪夜一长了记性,这次就买了小半袋,路上随便摸出来一个,叼在嘴里吃了。 等到一只红豆饼吃完,凪夜一也走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片废弃区域,破旧低矮的楼房,脏污的街道,凌乱的生活痕迹。这一小片贫民窟内,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一样死气沉沉,住民们藏在角落的黑暗里,惊恐又戒备地观察这条街上的外来者。 一小队黑西装围在一栋建筑外,太宰治抱着手臂站在他们中间,耐心看起来不怎么足。 “不能进去,太宰大人。请等B小队把周边排查完毕……” “很有意思。”太宰治说,“要是目标在里面自杀了,谁打算赔付我因为你们迟缓行动浪费的精力和时间?” 一旁的下属汗如雨下。太宰治目光阴森地平视前方,正打算做点什么的时候,一个黄色的、散发着甜香的纸袋越过头顶,挡在了他的眼前。 周围的人因为这样僭越的举动噤若寒蝉,但太宰治眼睛略一眨,竟然乖乖地伸手了。 凪夜一捏着袋子边缘的手一松,纸袋掉进太宰治手里。 白发少年越过包围线,脚步很稳地往门口走。有个稍微年轻点的下属握枪的手低了一点,心惊胆战地提醒道:“凪大人,不能进……” 旁边的人用力拽住了他一把,声音压得很低:“别说话。把武器收起来!” 凪夜一走上门前的短台阶,伸手拉开门,走了进去。 太宰治捧着纸袋子,啃了一口里面摸出来的红豆饼,才一口就被齁得怀疑人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种东西…… 因为发烧停摆的思维,下个不停的雨,挂在伞柄上随着步幅晃动的袋子。那天晚上太宰治半死不活地趴在凪夜一背上,短暂清醒的一段时间内,透过光线看清了甜品袋上的店铺名字。 他又咬了一口,头顶几乎可以看见一片痛苦的黑云。 站在他身边的部下看都不敢看一眼,绷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在心里使劲吐槽:绝对是打发凪大人去买的吧!让人买些不爱吃的东西回来是要闹哪样啊!是想尝试被难吃的食物攻击致死吗?根本不会死的啊!越吃只会感觉越难吃,死掉的不是人而是舌头啊! 他迅猛地吐槽一通,很快,凪夜一拖着一个不住挣扎的家伙出来了。 他们在调查上次废弃仓库事件的组织。这是个长期任务,首领已经下达了最终命令——不惜手段将其剿灭。 凪夜一手里拖着的,是前段时间刚从港口Mafia内部清理出来的对方组织的卧底。 从门口冒头的一瞬间,一缕雾气以毫秒为单位闪现,将几乎已经飞到眼前的几枚特质子弹截停,硬生生削成两半,随后在眨眼间分裂成几道雾刃,沿着子弹射来的轨迹飞掠出去。 几声闷响过后,太宰治干脆地挥手:“去捡尸。” “好、好厉害……”那个冒冒失失的新人喃喃道,被太宰看了一眼后一个激灵,推好滑下去的墨镜,绷紧表情跟着前辈跑走了。 “好厉害啊夜一君!几下就解决了。”太宰治语调抑扬顿挫地称赞道,把手里的纸袋递出去,“腻了。” 凪夜一叹了口气。 他和太宰治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黑发少年没有要动的意思,他就拖着中年男人往前走了两步,朝着太宰治伸出手。 忽然,太宰治看见了一处异状。 凪夜一的手背上有个血洞。异能并没能完全帮他把攻击挡下来,有一枚子弹穿透了他的手掌,鲜血浸透手套,晕开一片刺目的深色。 看见太宰治异样的神色,凪夜一才注意到不对。 他没有遮掩的意思,抓着卧底的衣领,牙齿咬着手套尖将它扯下来,露出手背上狰狞的血洞。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血肉蠕动着生长,破口处流出的血很快将凪夜一的指节、指缝染得通红。 太宰治唇角的弧度消失了一点。 他垂眼看着凪夜一的手,鸢色的眼瞳中嵌着一片沉默的阴影,视线锁定那个血洞,追着它走向痊愈。每痊愈一点,太宰治脸上的笑容就敛起一分。 多不可思议的造物啊。他在心中想着,面上的情绪趋向一种奇异的、高高挂起的漠然。 堪称诡异的恢复能力,看他一直以来的反应,恐怕连痛觉也没有吧。 果然没有看错呢。这算是亡灵了吧?经历过很多次死亡仍然无法解脱的、徘徊在人间的亡灵。 不自觉间,太宰治的指节轻微蜷缩了一下——下一秒,他的手臂猛地被攥住了。 凪夜一在某一瞬间忽然察觉到了异常,迅速丢开手里的卧底,抓住太宰治的手臂,猛地把他往前一拽。黑发少年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到凪夜一身上。 ——砰。 特制子弹将太宰治刚刚站立的地方轰出一个可怖的弹坑。 耳边传来连续四五发短促的爆响。对方派来灭口的人竟然还潜伏了一部分,挑在一个难以反应的节点开了枪。 装着红豆饼的纸袋落到地上,太宰治眼球向下滑动,透过杂乱的刘海和凪夜一臂弯的缝隙,看见一滩沾着泥灰的脏血流出来,慢慢浸透了袋子。 卧底死了。 他手臂的绷带上也沾了血。不是他的,是凪夜一手上的。 看见这些痕迹,太宰治的呼吸顿时凝滞住了。 周围的时间仿若静止,胸口的心脏拼命震动,一下又一下,震耳欲聋。 一个问题在他脑内疯狂盘旋。而问题的答案促使他伸出手,在这样一场积满特质弹药的小型弹雨中,缓慢地将指尖探向凪夜一后颈的皮肤—— ——如果能早一点遇见我的话,是不是就不用挣扎那么久了? 忽然,凪夜一开口说了一句什么。 太宰治耳中嗡嗡一片,仔细分辨,才发现他说的是:“别看了,不能吃了。一会再给你买一袋。” 如同一道惊雷乍现,黑发少年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猝不及防地被拽回现实里,回想起对方在废弃仓库二楼对他丢下的那句话,倏地将手收了回去。 狱门疆在他的余光里晃来晃去,散发出澄净纯粹的幽蓝色泽。太宰治眨了一下僵涩的眼睛。 啊,夜一君最重要的东西。 耳边的枪声停止,凪夜一松开他,把他戴着的微型耳麦薅下来,开门见山道:“清理干净了没有?” 那边很快传来回复:“清理完毕。非常抱歉,跟事先侦察过的地形有点偏差,速度比计划中的慢……” 凪夜一说:“清理干净了就撤。” 他把耳麦塞回衣服口袋里,回头蹲下查看卧底的情况。 一反常态沉默许久的太宰终于恢复了正常,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拽歪的外套,慢悠悠道:“不用看了,明显已经死透了。顺带一提,地上那个是假的,真的已经带回去了。” “不过,你还真是信任我啊。不怕我在危机关头碰你一下吗?” 凪夜一蹲在尸体面前,好一会没出声。 沉默蔓延在空气里。太宰治顿了顿,问道:“你生气了吗?” 片刻后,凪夜一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再拿自己当诱饵,我就狠狠揍你。” 说完这句,他从尸体前起来,也没看太宰治,直接走了。黑发少年站在血和灰尘里,视线追着凪夜一的背影走了一段。 “你去哪儿?” 鬼使神差的,他出声问道。 风遥遥送来凪夜一的回应—— “买红豆饼。” “啊……”太宰治终于挪动脚步,跟了上去,“还是别买了。难吃。” 凪夜一:“?” 他顿住脚步,皮笑肉不笑道:“想多了,没你的份。” 第46章 叩叩。 “进来。”门内的声音道。 门边的黑西装检查完凪夜一携带的物件,为他拉开门。凪夜一双手叠在背后,神情平静地走进首领室。 森鸥外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拎着一只茶杯,正在享受为数不多的悠闲时间。 听见门开的声音,他微笑着转过头,向凪夜一打了个招呼:“呀,好久不见,凪君。在港口Mafia里的生活如何?还适应吗?” “没有不适应的地方。”凪夜一道,“谢谢您的关心。” “嘛,嘛,别这么紧绷。”森鸥外的态度意外的随和,“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找不到人一起喝下午茶的孤单家伙罢了。坐下来聊聊天吧,凪君。今天的天气很好,不是吗?” 他指了指茶桌边另一只空着的椅子。 前段时间,横滨刚刚渡过了一段漫长的雨季。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透过首领室的落地窗,能看见一片漫长无垠的蓝天。 凪夜一向森鸥外鞠了一躬,道:“失礼了。” 弯腰的时候,胸前的狱门疆悬空,在某个角度中折射出细碎的蓝光。 森鸥外向它投以特别的关注,惊讶道:“哦呀。它还没有解开吗?” 凪夜一走到椅子前坐下,道:“是的。” “太宰君不愿意吗?”森鸥外向后一靠,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真是难办啊,明明听说你们最近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不过,我那位弟子的性格确实非常难缠。” 难缠吗?确实。 缓和了吗? 凪夜一顿了顿,仔细思考了一下,得出结论:算是。 确实要比以前好一些了。称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太坏,总之还过得去。 “有时为了达成目标,需要使用一些手段。”森鸥外意有所指地道,“一味等待,可等不来好结果。” 凪夜一坐得很直,目光落在窗外蔚蓝的天空上。听见森鸥外的话,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神似玻璃珠一般平静的眼瞳随着转头的动作移向森鸥外所在的方向,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手段……是指直接把他打晕吗?” “如果只是为了达成目的,手段多的是,但那一定也会失去某些东西。我判断得失之物都很重要,所以愿意等待。” 森鸥外似乎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兴致盎然的眼神在凪夜一身上停留片刻,无奈地笑了一声。 “随你去吧。”他道,“你比我预想中还要顽固。” 森鸥外今天叫他过来,绝不是要找他闲聊。东拉西扯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凪夜一道:“您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任务吗?” 森鸥外将茶杯放下,双膝交叠,放在膝头。 “不是什么大事。”他不紧不慢道,“只是一次例行的能力测试。准备好了的话,就去地下训练场吧。” 能力测试,堪称港.黑内异能者人人恐惧的存在。 测试的意义在于精准定位异能者的能力上下限,以方便极端情况下的人员调遣。 鉴于凪夜一异能的特殊性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人员折损,测试由一位精神系异能成员开启。凪夜一的身体被绑在束缚椅上,面孔模糊的女性经过他的同意以后,轻轻按住了他的太阳穴。 她的异能是构造一片小型精神领域,领域内的内容完全由她编辑。之所以能作为测试员,是因为她异能的一个特性——领域无限趋近于真实。 如果被领域内敌人攻击,伤口会同步出现在现实的躯体上。作为领域的编织者,她会和凪夜一一起陷入沉睡,其余数据记录员战战兢兢地记录数据,眼神丝毫不敢往凪夜一身上瞟。 无他,血淋淋的伤口骤然出现又飞快自愈的场景实在是太怵人了。没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单是看上一眼都会受到巨大的惊吓。 “简直……”一位记录员喃喃道,“简直……” “不像是人类,对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道轻飘飘的声音浮现在背后。 记录员惊恐地转头,发现太宰治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了训练场,幽灵似的站在众人背后,露在外面的鸢色眼睛似笑非笑。 某种意义上,太宰治这个名号在组织内部的恐怖程度和死神没有区别。记录员汗如雨下,听他不紧不慢地道:“我正在奇怪我的部下怎么今天还没来上班,结果居然在这里啊。测试怎么样?” “非、非常顺利……”一位记录员说。 太宰治点点头。他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自顾自往凪夜一身边靠了几步,观察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口。比他想象中的要少,相比起芥川曾经经历过的那次,简直好太多了。当然,也不排除是他能自愈的关系。 他在心里闲闲地想,脸上的表情却有点阴沉。周围的记录员手心冒汗,视线僵硬地盯着仪器屏幕。 很快,太宰治厌倦了观察凪夜一,盯了一眼仪器屏下方的时间,计时的数字正从34跳到35。距离凪夜一进入精神领域,已经快要到35分钟了。太宰治问道:“达到标准的预期了吗?” 记录员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到的?” 记录员脑门上流下一滴冷汗:“十分钟前……” “嗯嗯。”太宰治说,“那为什么还不把他放开?” “请见谅。”一位记录员绷紧声音道,“首领的要求是一个小时,请您——啊啊啊!您在干什么啊!!首领会生气的!!” 他的后话变成不可置信的惊叫,因为太宰治毫无征兆地伸手碰了一下昏睡中的测试员。女性异能者猛地清醒过来,如同溺水的人被从水底扯出来一样,头晕目眩地呼吸,一旁的助手慌忙为她注射针剂。 “好,测试结束。”太宰治愉悦地宣布道,“忽然想起有点急事要让他去办呢……就这样去向首领复命吧。” 记录员去除掉连在凪夜一身上的仪器,连人带盘飞速跑了。 异能的影响消失,凪夜一在灯光的刺激下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上方出现一个黑色的脑袋。 麻烦上司站在束缚椅背后,笑盈盈地冲他打招呼:“早上好啊,夜一君。” 第47章 凪夜一慢慢将自己从领域的影响之中抽离出来。他的反应还有点迟缓,看见头顶的太宰,莫名觉得对方的眼神和平常不太一样。他略一眨眼,慢慢地道:“……早上好。有什么事?” “当然是因为工作。”太宰治道,“啊呀。难道夜一君以为我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找你吗?” 啊,果然是幻觉。 凪夜一道:“不解开这个,没法去工作的吧。” “别急嘛。”太宰治说,“刚刚好像看见了一点不得了的东西呢,在夜一君的口袋里。这个粉得出奇的东西是什么呢?” 他嘴角挂着兴致盎然的笑,一边说者,一边将手伸向了凪夜一的口袋。 原本凪夜一还没什么反应,直到听见“粉得出奇”几个字。 《好朋友手册》! 他脸色大变,雾刃电光火石间削断了紧绷的束缚带,险之又险地在太宰治碰到手册之前抓住他的手,一抓住就紧紧攥着,两人的手僵持在半空。 太宰治咬牙切齿道:“真是不得了的东西啊……是什么呢?爱情小说吗?组织内规定不能看这些东西,快拿出来吧夜一君,这个东西由我没收!” 凪夜一额角爆出一根青筋,奋力将他的手往上推:“从来没听说过组织里有这种规定……开什么玩笑!” 太宰治“哈”了一声:“当然没有,那是我刚刚针对我的部下制定的。你有什么怨言吗?” 门口水笔掉落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争执。凪夜一转过头,门口站着一位记录员,看见太宰治和凪夜一俩人“亲亲热热”地拉着手,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用尽全部力气推了一下眼镜,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不、不好意思,我来拿刚刚收拾掉的东西……两位关系真好,啊哈、哈哈哈……”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把手抽了回去。危机解除,凪夜一也*收回手,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看自己满身的血,决定先去清理一下。 “太……” 他一转身,发现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记录员战战兢兢地贴在宽敞的铁门门框上,举起手道:“那个,太宰大人刚刚已经走了……” 凪夜一对他的阴晴不定习以为常,点了点头。他很快也离开了训练场,留下的那位记录员对着空荡荡的训练场抹了一把冷汗,走回刚刚的地方,整理落下的文件。 太宰治和他的下属凪夜一关系很好,这一点组织内人尽皆知。 在一段时间以前,他们之间的关系坏到能直接架枪突突对方——太宰治单方面的,这一点也人尽皆知。 自从这个砍人精通的白毛武斗派进组织开始,就一直是八卦流言青睐的存在。毕竟太宰治坑他进来的手法实在是太清奇,活像积怨几辈子一下爆发似的,要多狠有多狠。 尽心尽力整了一通,人被分到了自己的搭档兼死对头中原中也手底下,好一段时间没有往来。再有消息就是听见那群做情报工作的凑到一起交头接耳,这人往干部的办公室里送炸.弹,消息直接炸翻了组织内大多数成员。 有不怕事的开了一份记录档,名叫《凪夜一复仇计划》,因为失误差点和着工作文件一起交上去——那份记录档现在还在港.黑内部广为流传,记录了多方视角下凪夜一跟踪、监视、计划“谋害”干部太宰治的全部过程。然后,在太宰治某天顶着一脸伤来组织上班以后,他们的关系变好了,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的好。 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某种意义上,凪夜一在港.黑内部,算是传奇一般的存在。从没听说过有谁在和干部进行魔法对轰之后双方还能握手言和,且由于事件发展太过魔幻,也有不少人将其当成夸大事实的谣传。 但今天,同样在此行列的记录员关上地下训练场的大门时,用颤抖的手推了一下眼镜。 ——不是谣传啊!!居然是真的啊!!那位太宰干部在跟人拉拉手啊!!谁敢信啊!! 耳麦里头传来同伴接二连三的询问声:“怎么样?” “他们在干什么?” “喂喂山田君!支楞起来啊!不要害怕!说说看嘛!” 记录员山田君一边锁门,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又叹了口气。 “什么也没做。”他道,“拉了个手而已。” “……” “……” 霎时之间,耳麦之内死寂一片。山田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心里总算舒服了,抱着文件,迈着悠闲的步子离开。 “呀——真是奇迹啊。”他感叹道,“大人物的事情,难懂,难懂。” 这对难懂的组合对传言毫不知情。其中之一正在组织大楼里寻找上司的踪迹,寻找了一圈无果,回办公室以后在桌上找到了一份任务任命书。 内容很简单,在特定时间领一小队人去接应港.黑安插在其余组织的卧底。当然,大概率是过去捡尸,顺便回收重要的情报。 一看就知道,又是太宰把他自己的工作丢过来了。 而一般来说,凪夜一会尝试拒绝——奈何今天太宰治不知道去哪,半天没有消息,已经完全跑不见影了。 他摇了摇头,拿起笔,在任命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次的任务他是一个人去的。晚上与任务小队联络,见面以后,小队的队长似乎有点惊讶。 “太宰大人还没到吗?” 凪夜一的动作一顿,道:“他今天不会来。为什么这么问?” “十分抱歉……”队长的语气有些局促,“因为您和太宰大人总是一起行动,所以……” 总是? 凪夜一微微一愣。 确实是这样。最开始是为了防止太宰随地自杀给他增加工作量,所以习惯在他边上,将他放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后来太宰也习惯了,抑或是对这种行为表示默许,自从调到他手底下,但凡有任务,几乎都是捆绑出动,很少有单独行动的时候。 他的脑海里莫名浮现白天里太宰治的眼神,还有记录员的那句话。忽然,一个疑问在凪夜一心中冒头。 这个疑问,他揣了整整一周。一周之后的某天,一天的侦查工作结束,凪夜一和太宰治走在一块,漫无目的地在路边游荡。 他在人行道上,太宰治则踩在略高于地面的花坛边缘向前走。微凉的晚风吹起他的衣摆,像是漆黑的幕布。 “之前,能力测试之后,你忽然不见了。”凪夜一突然道,“去哪了?” 太宰治无聊得数天上飞的叶子,随口敷衍道:“下属不准探查上司的隐私。” “嗯。所以你去哪了?” “真是锲而不舍啊夜一君。来打个赌怎么样,今晚去上次那家居酒屋,谁先趴下谁就能命令对方做一件事。啊,我单方面的。不过要是你赢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只是想喝酒而已吧。” “哼……尽是些无聊的问题。就没有点新奇的东西吗?” “有。” 太宰治总算提起点兴趣似的,慢悠悠道:“说吧。什么问题?” 凪夜一问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太宰治的脚步猛地一顿。 凪夜一停在他身边,安静地垂着眼帘,视线盯着地上的一片落叶。 原本颇为和谐的氛围骤然沉重起来,沉默如同带有剧毒的空气,瞬间挟走人的呼吸。太宰治的身影僵得像石雕,好像从来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个问题,不可置信与惊惧交杂之下,唇线慢慢抿成一个不近人情的弧度,有些冰冷。 按照他以往的习惯,早该在凪夜一提问的那一刻就跑得无影无踪了。遗憾的是,双脚灌铅这个词再次具象化在了他身上,他被迫面临一些难以逃离的时刻。 如同在废弃仓库的二楼看见外面暴起的雾气,如同在咖喱店一楼听见背后推门的声响。 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接近另一个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他人好。所有的温和与真诚背后定然藏着阴谋的影子,在它们面前松懈就如同向野兽献出脖颈,下场只会是被扯得四分五裂。 降临在身边的友谊固然可贵,经过恶意猛烈摧打仍然存在的好意一定可疑。很长一段时间内,太宰治都相信这一点。 他急于寻找凪夜一的目的,等着找出来以后将它碾碎,彻底扫清身边这个麻烦。起初他以为是那枚名叫狱门疆的挂坠,试探后发现大错特错。而等他终于找到藏在背后的真相时,凪夜一对他来说已经不算是麻烦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不算了。 [一开始是我提的建议……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太宰,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红发青年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每一个字都像是细细的针尖,在他心中扎下无数流不出血的小洞。 如果是为了织田作的期待问出这个问题的话,那么…… 太宰治的嘴唇动了动。答案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的眼前忽然落下了什么东西。 只是一片枯叶而已,少年鸢色的眼睛追着它向下、再向下,直到眼瞳滑入眼睫的阴影之下,心中翻涌的踌躇与慌乱随之平息。 “上司和下属。” 最终,太宰治这样回答道。他转过头,唇角牵起的弧度不紧不慢,双眼弯起,露出一个凪夜一熟悉的、掺杂着恶意的不妙神情。 “没看错的话,夜一君。”他用奇异的语调道,“你刚刚在思考什么恶心得不得了的答案吗?” 第48章 太宰治丢下凪夜一自己走了。 白发少年落在原地,并没有追上去。他盯着地上零零散散的落叶,神情仿若凝滞的冰面。 雾气飘出来,问道:“你不去追他吗?” 凪夜一道:“他不相信我。为什么?” 太宰治身边有一堵墙。每当凪夜一爬到墙顶上,能够往里张望的时候,面前又会升起一堵更高的、更坚不可摧的墙。就算凪夜一再怎么钝,一直这样爬下去的话,也是会累的。 但停顿一会后,他还是慢慢迈开了脚步。 “追吧。”凪夜一自言自语道,“还能拿他怎么办呢?” 只一会时间,太宰治就跑的不见影了。凪夜一把雾气分出去,在隔了两个街区的公园里找到了他。公园里人来人往,太宰治一个人坐在喷泉边上,一下一下地抛硬币。 百元硬币不大不小,被灯光擦出点点尖利的寒光。它在空中翻了两下,落进苍白的掌心,很快又被弹飞。 某一次飞起来的时候,它没有再掉下来。旁边飘来一片漆黑的阴影,片刻后,凪夜一的手掌在他面前摊开。 正面。 太宰治盯着那枚硬币看了一会,又好像是在看凪夜一毫无防备的手。他道:“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狗皮膏药君。” “第一,回总部。第二,回你的异空间去。你选哪个?” 凪夜一说:“哪个都不选。” 太宰治的指节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他慢慢抬起眼帘,硬币折射出小小的光斑,倒映在他漆黑一片的眼底。下一秒,他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扯住凪夜一的袖子,拽着他朝一个方向拔腿狂奔。 凪夜一猝不及防,差点被拽了一个趔趄,边跑边道:“怎么了?!” 太宰治一言不发,一边跑一边掏出口袋里的发信器,重重地按了一下。直到离那个公园足够远了,他才松开凪夜一的袖子。两人停在一家小店外头,太宰治道:“进去,买手套。” 凪夜一的手套,上次意外破损以后,一直没找到时间去补。 恍然之间,凪夜一意识到了什么。他点了点头,临进店之前,将手里那枚100円的硬币递了出去。 他递这一枚硬币完全是出于本能,递到一半又发觉不合适,打算把手收回去。太宰治不知是想接还是不想接,手条件反射抬起来了一点。但很快,他们的手被一个人提着抬起来,猝不及防地贴合在了一起。凪夜一的后颈遭到重击,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和同样受到袭击的太宰治一起倒了下去。 路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凪夜一艰难地转动眼球,在发黑的视野里找到一双红色小皮鞋。一个长着漂亮异瞳的小姑娘在凪夜一面前蹲下来,惊讶道:“诶……还醒着?” 她的两只眼睛如同海底的漩涡,与它对视的瞬间,凪夜一的思维被拉缓数倍,大脑一片空白。 ……精神系异能者。 即使握着太宰的手,他身边仍然有丝缕雾气不住闪现。小姑娘好像有点害怕,盯着凪夜一的眼睛命令道:“抓紧他的手,不准松开!” 凪夜一的手掌收拢,太宰治的手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异能无效化持续影响下,他身边狰狞的雾气终于彻底消散,小姑娘拍了拍胸口,终于露出一个笑,脸上一派纯真。 “好朋友就要拉拉手嘛。一直闹脾气怎么行呢?再等下去,Boss没耐心了,我们都会死得很惨的。” 再次睁开眼睛,凪夜一发现自己躺在某个漆黑的角落。周围光源很少,能见度极低,凪夜一试着动了动,立刻察觉到身体怪异的无力感,像是被注射了某种药物。 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视线盯着黑暗中建筑模糊的轮廓,辨认出这是某种设施的隔离式单间。全密闭式的,在这种环境下,氧气会逐渐流失,但凪夜一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在和馆舍端开连接那一刻就已经停止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恍然般意识到,在那段已经遗失的记忆里,自己没准早就是个死人了。 他想试验自己现在的行动能力还剩下多少,又抬起手臂,刚刚动了两下,旁边就传来太宰治的声音:“终于醒了啊,夜一君。呀……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已经死掉了呢。” 明明还有很多想问的话,但听到这一句,凪夜一问出口的竟然是:“如果我真的死了呢?” 太宰治用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开香槟。”他慢悠悠地道,“庆祝我少了个麻烦下属。” 凪夜一瞪着天花板,没想通自己刚刚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熟练地放弃了和太宰治交流的意图,打算起来找找出去的方法,还没坐起来,就听见太宰抱怨道:“能别乱动了吗,夜一君。我的手被你压得很疼啊。” 凪夜一这才发现,他和太宰治的手腕上和手掌上各扣着一个环。原以为呼吸停止是和太宰治短暂接触过的故障现象,实际上是两人的手被绑在一起,手背贴着手背,凪夜一的异能被完全压制,感应不到馆舍的位置。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太宰治又补充道:“解不开的,特质材料。怎么样,惊喜吗?” 惊喜…… “顺便一提,我现在不是很想起来,你也继续躺着吧。难得有这种工作以外的聊天时间,你不想跟我聊点什么吗?” 凪夜一根本不接他的茬。 他勉强改变了一下姿势,在不压着太宰治左手的情况下靠墙坐起来,伸手捏了捏他绵软无力的手臂。 “你动不了。”他笃定道,“他们给你注射了别的东西?还是因为缺氧?你感到呼吸困难吗?” 好一会过去,旁边都没有回答。在这个漆黑的、密闭的空间内,只有太宰治一个人的呼吸声,沉重、缓慢,像是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余息。他的体温很低,失去了火焰,凪夜一的体温也很低。在这沉默之中,凪夜一伸出手把太宰治挪了一下,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腿。两个人很冷的人靠在一起,像是冰靠着冰。 凪夜一听见他梦呓一般的声音:“为什么追过来?” “因为不想回到原点。”凪夜一说,“要想和你正常说几句话,真的很难。” 药物作用之下,太宰治的大脑有些昏沉。他反应了一下凪夜一话里的意思,没有做出回应,又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这句话很耳熟,凪夜一以前经常听。它多半出现在太宰治的恶作剧成功以后,或者凪夜一顶着即将到来的风险站到他面前之前,本质都是太宰治满不在乎地作践自己的身体,凪夜一因为某种人尽皆知的原因连带着遭殃。 现在的情况或许也大差不离,太宰治选了更加省力的调查方式,又把自己当成诱饵、被敌人抓来当俘虏了。 自从这件任务开始,凪夜一绝大部分时间都守在他身边。他不知道太宰治是在什么时候向对方留下了威胁性质的信息,也不知道他留下的后手到底是什么,他的心思总像蒙在雾里一样难猜。 他原本计划让自己跟着吗?还是打算把自己支开?如果自己不问出那个问题,他又会以什么理由把自己支开、或者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次意料之中的袭击呢? 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凪夜一就在他的身边,少年浅色的头发垂在脸边,像是一团模糊黯淡的雪。 “我很难过。”凪夜一说。 太宰治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他的身体动了动,如同条件反射一般,他伸手捂住了自己一边的耳朵。因为没有力气,他捂得松松垮垮,字眼锲而不舍地从缝隙钻进来。 “活着是很痛苦的事,我知道。人间是盛满苦厄与黑暗的深渊,我知道。”凪夜一说,“我们是一样的,我知道。觉得我很莫名其妙吧?莫名其妙到你身边来,跟你说的一样,像黏人的狗皮膏药。你很讨厌我,我也知道。” 太宰治的呼吸近乎凝滞。凪夜一接着道:“我很想了解你。嫁祸、暗杀、莫名其妙增加的工作、好意被踩在脚底、言语讽刺、被故意避开,这些对我来说连代价都说不上。但是,再过一会,也许是三小时,也许是五小时,等到氧气快要耗尽的时候,你就会死掉吧。” “死亡是很简单的事,太宰。但也很痛苦。死掉的是你,痛苦的是我。” 忽然,太宰治感觉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是一滴冰冷的眼泪,却好像滚烫得叫人难以承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泪水滑过手背的触感,比刀割更利,每分每秒都无比煎熬。 少年侧过头,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狱门疆幽蓝微弱的光泽。 他不是第一次看这个东西,从前几次的讨厌冷漠,到后面的稀疏平常。他想起有一次他在酒馆和织田作之助一起喝酒,话题偶然间飘到“理想”、“梦想”一类的时候,太宰治的反应总是平淡死板。 “一生追着某种人或事物,眼中的世界一定和平常人不一样吧。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爱会让腐朽之物长出血肉’,什么的。”太宰治盯着酒杯里的冰球,一下一下地把它往酒水里按,声音百无聊赖,“就像尸体君的狱门疆,织田作的梦想。但是很可惜,我没有那种东西。” 红发青年抿了一口酒,安静了好一会。他似乎在思索些什么,好一会后,给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会有的。”他对太宰治说,“会有的。” 这场对话早就被太宰治抛在脑后,像随手拂去的最没有价值的灰尘。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它忽然被翻了出来,一刻不停地在脑海里打转。 一句话卡在嗓子里,字句长满尖刺,把喉咙刮得鲜血淋漓。太宰治头晕目眩地躺在友人的膝头,试图将它说出口,可光是与僵硬的口舌搏斗就已经花去了全部的力气。 最终,他的喉结滚了滚,吐出几个虚弱到快要消散的气音。 “你背后,右手边两米的地方……按下去。” “……带我走吧,夜一。” 第49章 “安吉,去看看鱼。” “有什么好看的啦。快死的时候会有警报的,到时候再打开不就行了?不多关一会的话,他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可是白色的那只状态一直不是很好。” “死一只也没什么关系啦……” 有着一双异瞳的红发小姑娘不情不愿地从椅子上跳下来,遵从同伴的提醒打开门,沿着走廊一路往深处走,停下一扇厚重的铁门前。 门上的锁自动验证她的生物信息,几声巨响过后,铁门打开,强光照起,映亮屋内的景象——房间正中间的位置,摆着一个用特质玻璃建造的隔离间,远远一看,像是一座巨大的玻璃鱼缸。 鱼缸的角落蜷缩着两团影子。他们肩靠着肩,头挨着头,眼帘紧闭,毫无生息,像两条因为缺水而死掉的鱼。后脑勺上有遭到重击留下的伤口,流淌的血液染红了衣领。惨状在凪夜一身上尤为明显,血迹已经干涸了。 安吉猛地睁大了眼睛,蹬蹬蹬地从这头跑到凪夜一他们身边,拍了拍隔离间的玻璃墙壁,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怎么没有警报? 她算了一下两人被关进去的时间,一下子慌了,对着房间角落的监控喊道:“鱼死掉了,怎么办、怎么办?!安吉不是故意的,呜……明明之前来看的时候,黑色的那一只还活蹦乱跳的……” 房间里响起同伴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是在问我怎么办吗,蠢货!好不容易抓到的诱饵,你非要放到你的鱼缸里去,你知道首领会发多大的火吗!” 安吉的身体恐惧地抖了抖。很快她又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只是死了两个人质……还能再抓的!首领不会介意的,只是两个人质而已……真的死了吗? 她惊恐地屏住呼吸,将手探向了凪夜一身后的某个位置。那里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凹槽,安吉按了按,原本应该打开的鱼缸却没有反应。她急切地连按了好几下,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反而听到了几声清脆的碎裂声。 莫名其妙的压力波在这座地下设施内出现,波及了安吉的鱼缸。 数不清的裂纹在鱼缸四面出现,某一次按下去后,微弱的平衡被打碎,整座隔离间倏地裂成无数玻璃碎片,在强光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安吉惊恐地尖叫一声,立刻后退几步,紧紧闭上眼睛。基地的警报声几乎在鱼缸碎裂的同时响起,监控里同伴的声音同样惊慌失措:“什么东西?有袭击——敌袭!是港口Mafia的家伙!可恶,怎么找到这里的?!安吉,你不是好好搜过身了吗!” 安吉大声辩解:“我搜过了!搜得干干净净!头发里的定位器都搜出来扔掉了!” 恐惧燃烧成了事件脱轨的愤怒,安吉猛地睁开眼睛,正打算找找到底是怎么回事,猛然发现自己面前靠着的人不见了! 一股寒意泼头浇来。她意识到自己被诈,拔腿就跑,却被一只手拽着胳膊扯回去。一阵尖锐的刺痛在肩头爆裂,安吉的身体抽搐了一下,顿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视野的最后,高高定格着玻璃椎尖利的寒光。凪夜一暗含着一丝癫狂的冰冷眼睛出现在那寒光边缘,下一刻,那块碎片被狠狠地掼进了她的喉咙。安吉的眼前炸开一片艳丽的血色,血丝与泪水爬上眼球,在意识断片前的最后一刻,她怨毒的视线锁定了凪夜一的眼睛。 “异、异能力……” 她的喉咙喀喀作响。随后,一只缠着绷带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她的额头。尚未发动的异能力戛然而止,安吉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太宰治站在凪夜一身边,卷曲黑发下,鸢色的眼睛异常冷漠。 凪夜一攥紧手里滴血的碎片,另一只手和太宰治的手紧紧交握。 他的肩上、脖子上没有出现任何伤口,雾气也没有突破桎梏强行苏醒的征兆。在太宰治异能的影响下,他和白日馆、与白日馆的规则彻底断开联系,真正变成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意味着,他第一次拥有了动手的权利。 时间倒回一个小时之前。 太宰治告知了凪夜一离开隔离间的方法,凪夜一却没有马上按下去。沉默片刻后,他轻声告知太宰治一个事实:“手上的环去不掉的话,我没法安全地带你离开这里,太宰。” “我不能亲手杀人,这是约束我的规则。” 太宰治的呼吸频率很稳定。凪夜一感到腿上一轻,太宰治坐了起来,两人的肩膀挨在一起。他从袖口的夹层里拆了个什么东西出来,递到凪夜一手中——是一截小小的刀片。随后,太宰治把手背伸到刀片边上,抹了一下。 手背传来刺痛感。太宰治轻轻吸了口气,伸手去摸凪夜一的手背。 没有伤口。没有像上次在废弃仓库打过他之后,自己也在抹嘴边的血。 “挺好用的异能力,对吧?”太宰治说,“不用再等敌人来伤害自己了。仅限今天,玩会儿杀人游戏吧。” 杀人游戏。 药物仍然在少年体内作用,太宰治的脚步很很慢,但状态要比一个小时前好上不少,提前藏在口中的解药正在缓慢起效。 两人踩过满地的玻璃碎片,监视器中传来敌人有些失真的声线:“……地下三层……抓住他们!!” 凪夜一离开隔离间,太宰治在半昏迷状态下强行记住的方向成为了简化版的地图。从这个地图上分支出无数的分线,组成这个巨大的地下设施,在拐角处干掉一个敌人以后,凪夜一洗劫了他身上的武器,动作利落地上膛,开枪崩掉远处死人的队友,双瞳冷得像冰。 少年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带着太宰治踉踉跄跄地在地下狂奔,躲过一波又一波前来堵截的敌人,白发与衣服上溅满鲜血,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然而,某一次侧头时,太宰治发现他在笑。 那是他从未在凪夜一脸上看见过的表情,是鲜血浇燃起的兴奋,瞳孔几乎缩成针尖大小,一枪又一枪,闪避与击杀都毫不犹豫,活像个高效的杀人机器。 于是太宰治也跟着笑,好像撞见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喉咙里挤出短促又病态的笑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枪响,一下又一下撞在凪夜一停止跳动的心脏上。这混乱无序的地下世界似乎本身就是一颗泵着黑血的心脏,凪夜一随着黑血流动,迎面而来的风都挤满了疯癫的杀意。 而后,他的武器被人击飞了。凪夜一的手掌被子弹击穿,惯性带着他和太宰治从地下三层廊道的围栏边上跌落,落到地下四层的环形平台上。 太宰治好好躲了一路,这下手臂终于被摔折了。他躺在凪夜一身边,少年身上零散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太宰治的侧脸。 “玩脱了啊……嘶。”他抱怨道,“真是信任我啊。就没想过碰见这种计划有变的情况吗?” 凪夜一说:“忘了。” 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视野已经开始发黑。三层的环形楼道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一个又一个敌人从围栏边探出身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平台上的人。 一个干部模样的家伙踩着围栏,脸色狰狞地握紧手里的枪。 “混蛋小鬼……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准备吗?来吧,引进来多少都没关系,都给我死在地下!” “听见了吗。”太宰治低声说,“我们好像要死了。” “嗯……”凪夜一的声音很轻,“如果你不介意和讨厌的人死在一起的话。” 太宰治说:“我不讨厌你。” 这句话落下以后,凪夜一耳中的世界寂静了三秒钟。不知道是不是听力有点失灵,但周围的世界出奇的寂静。他在这样的寂静中缓慢而迟钝了眨了一下眼睛,双瞳中泛起细小而富有生机的光亮。 环形平台的顶上也有光,少年有点想抬手,在最后追一追柔和的光。两秒之后,他的手被连在一起的太宰的手举了起来。 干部狞笑一声,抬手挥了一下:“开枪……” ——“太宰先生——!!!!” 芥川龙之介的嘶喊声几乎撕裂了这片凝滞的空气。黑红色的罗生门急如闪电,在芥川身影出现的瞬间,精准地击碎了禁锢在两人手腕上的特制圆环。 铺天盖地的子弹倾泻而出,凪夜一费劲地撑起身体,趴到了太宰身上。雾气自他体内爆开,如同凶戾残暴的野兽,瞬间席卷了整个地下空间。原本险峻的境况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芥川龙之介难掩惊愕地盯着这一切,耳边闷响与惨叫声连绵不绝。 很快,他收回了视线,浑身紧绷地蹲在围栏边上,双眼死死地盯着太宰治所在的方向。等到浓雾散去,他立刻跳下围栏,紧张道:“太宰先……” 很快,他的呼声滞在口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发少年趴在自己老师身上,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太宰治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抵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帮我个忙。”太宰治道,“把他搬起来,小心一点。” 地下设施这场作战持续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太宰治和背着人的芥川龙之介出现在了基地被清理出来的入口处。 刚出差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叫来加班的中原中也蹲在被重力绞碎的一片废墟上,看见几人的身影出现,嘴角勾起一个笑,从废墟顶上跳下来,边走边道:“噢,混蛋太宰。带着我的部下被关到那么深的地方,害得我打架都束手束……伤这么重是怎么回事啊!喂!!没死吧!!” 他飞速凑了过去。太宰治的胳膊做了简单处理,用一根布条挂在脖子上。凪夜一趴在芥川背上,整个人血淋淋的,完全看不出来是死是活。 出乎意料的是,太宰治也没和他拌嘴。他视线轻轻黏在凪夜一身上,走了一路,他就这么看了一路。 好一会过去,他才轻轻垂下眼睛。 “还活着。回总部吧。” 第50章 还活着吗? 芥川龙之介没有说话,沉默又生硬的撇开目光。 他能感受到,背上的人已经没有心跳了。背着一具尸体,和背着一个活人,感觉是不一样的。 原本中原中也已经松了口气,看见芥川的表情,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他飞速上前,伸手拨开少年垂在脸前的白发。不知道是从哪道伤口流出*来的血越过纤白的眼睫,在对方总是显得苍白的脸上流下几道刺眼的痕迹。 凪夜一安静的闭着眼睛,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中原中也僵硬地伸手探了探他的气息和脉搏,猛地把手攥紧成拳。 “……还活着?” 他钴蓝色的双瞳转向一旁的太宰治,眼中覆上一层怒火的阴霾,又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太宰,你是疯了吗?” 太宰治的手臂做了简单的处理,用一根布条吊在胸前。 他对中原中也的情绪无动于衷,语气平淡地指挥下属:“芥川,把他背到车里去。” “喂!混蛋太——” “能先闭嘴吗中也。”太宰治躲过中原中也的肘击,钻进车内,坐到了凪夜一的身旁。“关门。回医疗部。” 前来接应的下属光上门,车窗升起,太宰治漠然的侧影定格在玻璃上。 车辆启动,后视镜里中原中也攥紧双拳的身影越拉越远。司机握着方向盘大气也不敢出,在转弯的间隙大着胆子往后视镜上瞟了一眼—— 后排三人座,芥川龙之介坐在最右边,目光沉默地望向窗外。 太宰治坐在最左边,已经确认死亡的下属靠在他肩头,垂下的白发遮住脸孔。车里除了血腥气还是血腥气,太宰治在这样的环境中安然自若,甚至伸出手拢在凪夜一的耳边,企图为他隔绝外头传来的杂乱声响。 这景象实在诡异得没边,司机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连忙移开了目光。 他紧张地攥紧方向盘,鼓起勇气又开口问了一遍:“太宰大人,是去医疗部……吗?” “啊。”太宰治答道,“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司机满头大汗地回应。 黑发干部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掺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释然。一路以来他都是这个表情,面对蜂拥而来的医护人员时面不改色地下命令:“处理好他身上的伤。” 一众成员顶着恐怖的压力,心里不约而同冒出来一个念头:“真是疯了……” 凌晨五点,明显已经死亡的凪夜一被推进了手术室。中午十二点,太宰治站在重症监护区,凪夜一的病床前,鸢色的眼瞳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方毫无起伏的心电图。 ——[给我一点时间。] 失去意识之前,凪夜一曾在他耳边这样说道。 现在,说话的人毫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苍白得像张一折就断的纸片。 就这么站了一会,太宰治忽然听见耳朵边上传来“喀哒、喀哒”的怪异声响。 他反应了一会,才发现自己的牙齿正在打颤。不仅是这样,他的身体也在发抖,一股挥之不散的寒意席卷了他的身体,从凪夜一失去意识那一刻开始到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处在无边无际的寒冷深渊。 啊……啊。 一个失去异能力就维持不了生命体征的家伙,原本在隔离间那会就已经很像尸体了。 一个已经死掉的家伙再次睡过去,要怎么样才能相信他还有睁开眼睛的一天? 如果。如果他是骗自己的,实际上不会再醒来的话…… 煎熬。无声无息的煎熬。 就像在安吉的鱼缸中醒来,太宰治侧耳靠在他胸膛上,怎么听也听不到凪夜一的心跳时一样。 离开封闭鱼缸的开关键就在身后触手可及的位置,太宰治却没有动。他也没吞下事先藏好的解药,就这么躺在凪夜一身边,黑发掩映的眼瞳之中,翻卷起一片迷乱的雾气。 他又想到了,【死】。 就这么死在这里,死在这个人身边的话…… 打断这一思绪很简单,只需要和他绑在一起的那只手动一下。打断现在太宰治的恐惧也很简单,只需要窗外吹进来的一阵风。 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凪夜一的头发乱了。太宰治从无限下坠的思绪中回过神,不自觉向前走了两步,想要帮他整理一下,又在即将触碰到他之前硬生生顿住了手。 两秒之后,他的手移向了凪夜一的枕边。 那里放着那只名为狱门疆的挂坠,太宰治伸出手,轻轻地将它提起来,将那枚小小的六面体放进掌心,紧紧握住。 三十秒后,他松开了手。 什么也没发生。 太宰治将挂坠放了回去。他垂着眼帘,身后拉长的影子似乎蒙上一层暗边。 在经历了被首领询问、被中原中也围追堵截、被芥川无声跟随、被医疗部投以异样目光的五天后,凪夜一在清晨醒来了。 醒来的第一秒,他听见来自心电仪的规律响声。 狱门疆好好的挂在他的胸前,视野中是有些模糊的、苍白的天花板。少年睡得发钝的脑子尚未完全清醒,上方忽然冒出好几颗头,分别是唇角紧抿的太宰治、震惊喜悦到失去表情管理的中原中也、还有一些好像见了鬼似的医护人员。 “醒、醒了……” 一位护士目光呆滞的后退几步,下一秒,她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医疗部:“凪君复活了啊啊啊——!!!” 凪夜一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我回……来了。”他用嘶哑的声线一字一顿地道,“早上……好。” 很快,护士们因为新进的伤员离开了。中原中也被临时过来的任务支走,病房里只剩下了太宰治和凪夜一两个人。 黑发少年站在窗前,目光死死地盯着凪夜一的脸,眼下带着一圈青黑。 凪夜一醒了,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表现出喜悦之色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僵站在床边赶也赶不走的人。凪夜一直觉他有话要说,安静等待了一会,听见太宰治低声道:“对不起。” 凪夜一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冰绿的眼瞳倒映着些许柔和的光线。太宰治紧绷的表情被撕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那个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对不起”的胆小鬼。 这句本来在玻璃鱼缸中就一直酝酿在心中的话拖到了现在,说出口时竟也不像之前那样,活像要去掉半条命一样痛苦了。 啊…… 太宰治反应了一下。 因为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所以,不用道歉。”凪夜一说,“也不要再摆出那种表情了。我不是醒了吗?” 太宰治盯着他的脸,很久以后,他才如梦初醒般眨了下眼。 “醒了……”他喃喃道,“嗯,醒了。” 凪夜一醒了,前三天的时间几乎无法行动,在病房里度过。 太宰治成了探病的常客,几度被中原中也质疑“是不是住在这了”。经常凪夜一午睡前刚刚和他告别,短睡醒来以后发现太宰治又坐在病房的沙发上,不知道已经待了多久。 某天中午醒来的时候,凪夜一发现太宰治站在他的床边。少年干部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眼底缠着一片骇人的阴影。 “你的伤还是没好。” 凪夜一的额头、脖子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后脑的伤口每天都会换药,但照凪夜一的自愈能力,原本应该连药都用不上的。 不如说,醒来已经好几天了,他现在还不能出院这件事本身就很不正常。 “一点小小的故障。”凪夜一说,“被屏蔽太久了,恢复需要时间。之前被袭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他抬起手,一缕雾气从纤细的手腕处飞出来,绕着少年单薄的身体转了一圈。 这是个安全的信号,太宰治紧绷的状态看起来轻松了一点。三天以后,凪夜一身上的伤完全恢复,在医生看珍稀动物般的眼神中递上离开医疗部的申请。 “我的假期还有几天,太宰大人?” “别那么叫我,凪君。”太宰治走在他身边,“四天。觉得长还是短?短的话,我再给你批半个月。毕竟我是‘太宰大人’啊。” “不愧是太宰大人。”凪夜一配合地捧场,“不过,不用批假了。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 太宰治道:“上次任务的扫尾工作。” 凪夜一道:“翘班吧。去找织田君吃饭,怎么样?” 太宰治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某一瞬间,他的眼中好像闪过一丝茫然的水光,再转头的时候,却好像又是光线带来的错觉。 “好。” 他点头答应了。自从凪夜一醒来以后,不管什么要求,他总是点头答应。 太宰治就这么翘了班,约上织田作之助,带上凪夜一一起,约在一家居酒屋,一直喝到凌晨。 第二天,太宰治也翘班了。他和凪夜一一起去了老板的咖喱屋,陪孩子们玩了一整天。晚上离开的时候,凪夜一带走了一叠彩色的便签纸,太宰治顺路去买了一袋甜得发腻的红豆饼,两人坐在路边,一边吹风,一边吃完了。 第三天,那叠便签纸被折成了纸飞机,怂巴巴的文员按照嘱咐,将它们藏进了太宰治的储物柜。太宰治没有发现储物柜的异样,因为他又翘了一天班,和凪夜一在街边的游戏厅里打游戏、在天台上吹风、在每一个他从前经常去的地方打转。 第四天,太宰治还是没有去上班。因为凪夜一在路上倒下,被重新送回了医疗部。 他僵硬地站在昏迷的凪夜一床前,未能说出口的寄语都变成了鞭打内心的毒刃。 * 醒来的第一秒,凪夜一听见来自心电仪的规律响声。 醒来的第二秒,他听见谢尔提虚弱的低语:“……七天。馆主大人,只有七天时间。” 醒来的第三秒,他看见太宰治颤抖的眼睛。 “是不是不回来比较好?” 凪夜一在路上慢慢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风轻轻将声音吹向背后。事故醒来后第七天夜,他从医疗部逃了出来。胸口无法修复的致命伤又开始流血,凪夜一没去管它,脚步越来越沉,影子拖在地面,显得有些佝偻。 一个自己说:你和他约定好了,说让他等你。 另一个自己说:这种“回来”,跟直接死掉有什么区别? “啊啊……抱歉啦。”凪夜一虚弱地道,“我不是故意的。不过,好好留下遗言了,总比悄无声息死去要好吧。” 没有声音回答他。 凪夜一有点走不动了,扶着公园长椅的扶手坐下。他的后脑勺抵着椅背,安静地凝视被霓虹灯染得五光十色的天空,狱门疆悬挂在他的胸口,光芒黯淡得几近消无。 云层变成光带,倒映在少年近乎干涸的瞳孔之中。 忽然,他混沌一片的耳膜之中捕捉到些许爆响。凪夜一转动眼球,透过夜晚重重叠叠的树影,短暂地捕捉到几朵炸开在天幕上的烟花。 想起来了。今天晚上,港口那边好像会放烟花。 坐了一会,凪夜一重新站了起来,慢慢朝着视野开阔的地方走。少年的身影混在一片人群当中,离开了人影攒动的公园,站到了宽敞的货运河边。 眼前的视野没有遮挡,凪夜一坐在岸边的草坪上,静静看完了全程。最后消散的时刻迟迟不到,伤口流出的血几乎已经染透了衣物。 白发少年将目光从寂静的天幕移向平静的水面。这一片地方没什么人,晚上也没有船只,河中的水流得悄无声息。 看见水域,凪夜一感到心中海浪一般翻卷起来的畏惧。 就当作是惩罚吧。他想。欺骗太宰的惩罚。 早一点死掉,起码不要让他找到,亲眼看见自己消散的样子…… 少年的身体向前倾。他就快要站起来了,但是一只手拦住了他。 “不是已经放弃了吗?自杀。” 陌生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凪夜一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发抖。少年茫然地转过头,发现自己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来一位长着白色短发的青年,苍蓝的眼瞳在夜幕之中,仍然清晰地照出凪夜一泪痕遍布的脸颊。 青年动作轻柔地握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臂伸开,向他展示宽敞的怀抱。 “到这里来吧。”他笑着道,“我带你走。” 第51章 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很坚强的人,凪夜一很明白这一点。 何止是不坚强,实际上比一般的正常人都脆弱、懦弱,难以承受一切死亡、离别和再会。 任何形式的死亡和离别都是能削去他半条命的尖刀,任何形式的再会都是避无可避的二次伤害。 恰如将死之时骤然看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泛起的只有窒息、痛苦、浓烈得几乎能将人淹没的悔恨。 凪夜一不知道自己摆出了怎样一副表情,只知道眼前的世界模糊一片,冰冷的眼泪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地往下掉。他茫然无措地伸手擦拭脸上的泪痕,像是个长途跋涉一个人走回家、站在家门口却忘记了钥匙的孩子,对方的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悟。”面前的人这样说道,“さ、と、る。我的名字。” 凪夜一蜷缩成一团,死死地埋着头——直到被一双温热的手托着脸,轻轻捧起来。白发青年注视着他,指腹轻轻擦过少年脸上的眼泪,向凪夜一露出一个微笑。 “嘛,嘛。尽情哭吧。”他道,“好久不见,夜一。顺便一提,抱着我哭也可以哦。” 他这么说着,也没管凪夜一答不答应,直接张开手臂,拥抱了面前这具冰凉的躯体。凪夜一的脸贴着他的肩膀,只露出一双被泪水浸透的绿眼睛。 啊。果然。 只要看见这个人,就什么也没法思考、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少年蜷缩着的样子,在五条悟苍蓝的眼瞳中,是一团灰色的剪影。 从见到的第一眼开始,六眼无时无刻不在为他解析面前之人的信息: 无咒力。生得术式被封印。重伤。身体被某种力量重塑过。年龄异常。 躯体状态:[已死亡]。 死得不能再死,但仍然凭借某种力量重新[活过来]了。即便如此也不能扭转本质,如果用眼罩或墨镜将眼睛蒙上,自己一定感知不到他。 和躺在墓里头那会儿一样,简直毫无动静啊。五条悟想。 狱门疆里没有时间流逝,但加上生前渡过的时间,凪夜一的死亡对五条悟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死在自己学生时代最混乱的那几天。说实话那段时间过得并没有什么实感,说是浑浑噩噩也不为过。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夜一的葬礼已经办过了。他好像去了,脑子里却奇怪的没有任何印象。 于是,他又去看了一次他的墓碑。是在一个雨天,一片林立的青灰石碑中,凪夜一的那块新得显眼。他的身体经过硝子的处理,就安葬在石碑底下,安静得让人窒息。 现在的状态真是个奇迹啊。 是不是该说一句“欢迎回来”呢?不过,这样的状态,真的算是回来了吗? 少年将脸埋进他怀里,流出的眼泪很快打湿了一大片衣料。数不清的白色光带从凪夜一体内蔓延出来,包裹住两人的躯体,很快将两人从冷风席卷的河岸边带离,降落在白日馆内。 五条悟身体一轻,下一秒发现自己坐在了厚厚的地毯上。而凪夜一靠着他,在短短的空间穿梭中彻底断掉了意识。 谢尔提穿着执事服,身影比起之前稍稍虚化了一点。它高高兴兴地抱着手,浑身冒着快乐的小花,刚看见光影就往前迎:“欢迎回家,馆……欸欸欸欸???” 五条悟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白日馆。他抱着失去意识的凪夜一,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圈:“诶——真实存在的异空间啊。” 很快,他注意到旁边快要石化的谢尔提,在它震惊的眼神中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初次见面。我是夜一的恋人……男朋友?另一半?你比较习惯哪个说法?” 谢尔提差点被击碎了:“骗人的吧!!我从来没听馆主大人提起过啊!!!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馆主大人怎么不动了!!!为什么每次回来都是一身伤啊!!!” “他什么都不记得,怎么告诉你?”五条悟理直气壮道,目光转向凪夜一的时候,神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 他伸手拨开凪夜一面上凌乱的碎发,轻轻揉了揉少年通红的眼尾,“太累了啊,这下估计会睡很多天吧。” “你叫……谢尔提是吗?他房间在哪?” 谢尔提推了下眼镜,脾气总是软趴趴任凪夜一搓圆捏扁的馆舍灵难得硬气了一点,向地毯上蹲下来,朝着五条悟伸出手:“我可以自己带馆主大人过去。以前每次都是这样的。” 面前好一会没传来声音。 谢尔提刚刚冒出来的勇敢立刻被削没了半截,一脸弱气地抬起头,却见五条悟一张帅脸凑过来,若有所思地打量它。距离不远不近,六眼的存在感强得刺人。 “你好像认识我?啊,算了,无所谓。”五条悟伸出手,直接把凪夜一整个儿环住,顺便朝它露出个得意满满的笑容:“不给。啊哈哈哈哈!” 谢尔提:好、好生气……! 它眼睁睁地看着五条悟把凪夜一捞起来放在臂弯,跟在自己家似的,几步走上楼去了。 拳头还没握紧,又听楼上传来声音。 “啊对了,你还是上来一下比较好。”楼梯口探出来一个心情很好的白色脑袋,“我决定传授给你一招能让你的馆主大人高兴起来的招数。” 谢尔提:“!” 它是个空有年龄没有心机的傻孩子,听见这句话双眼发亮,立刻将刚才的事抛到脑后,一阵风似的掠上楼去了。 五条悟确实教给它一招。教完这一招,趁着它实践的时候,就这么在凪夜一床前坐下来,撑着脸盯着他看。谢尔提则站在门边,好奇又警惕地往里面看,犹豫了好久才问道:“您喜欢馆主大人吗?” 五条悟回过头,眼睫在瞳中洒下一片清晰的倒影。他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但声音太小了,谢尔提没有听见。 它捏了捏自己的袖子,决定告诉他,这种事应该大声点说。但就在重新抬眼的下一秒,谢尔提狠狠地石化了。 * 凪夜一睡了整整十天。 强烈的情绪裹挟下,整个人好像又淹死了一遍似的喘不过气,以至于睁开眼睛时,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两分钟后,他发现自己的房间有些不对劲。 头顶的天花板变成了木质顶梁,身下的床变成了榻榻米,余光能看见铺着竹席的地板——他正躺在一间和室里头。 门开着,廊外送进来的风流很轻,附有些许寂静幽凉之意。他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条件反射想去摸胸前的挂坠,一手抓了个空。 惊慌窜起只在一瞬间,凪夜一猛地坐起来,细碎的白发扫过视野。刚才坐定,他忽然意识到,房间内还有一个人。对方的视线存在感极其强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钉在他身上。 他没有转头,就这么僵坐着。显然对方没有和他拼耐心的打算,很响亮地“嘁”了一声。 “终于醒了啊。”一个比之前听过的略高一些、尾调上扬的声音响起,“还以为你会一口气睡上十年呢。” ——在凪夜一右手边三米开外,缩水的五条悟15岁版臭着脸坐在蒲团上,砖头厚的大部头被他撑在手肘底下,墨镜后的眼睛以一个非常高傲的角度睨向凪夜一的方向,等着他开口回答。 凪夜一慢慢转过头去,冰绿色的眼睛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谁?” 五条悟额角爆起一根青筋:“哈——?” “老子才要问啊!一觉醒来莫名其妙跑到这个地方来,看你睡了十天的大觉,醒来第一句就是这个吗?” 开玩笑的。 虽然缩水了十年不止,但五条悟的长相和眼睛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并不存在认不出来的情况。 凪夜一之所以问这一句是因为——他真的不认识。 这么多天,这么多年,他几乎都是在依靠本能行动。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重要,理智告诉他要穷尽一切去守护,但现在狱门疆真的解封了、真的和这个人见面了,记忆却并没有增加。 除了“悟”这一个名字以外,凪夜一对这个人的了解比一张白纸还干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的时候,还是有点儿…… 凪夜一把脸埋进掌心。 自己原来是很爱哭的性格吗?不是吧。 真要算起来,除了在这个人的事上以外,他基本没怎么掉过眼泪。 平复好情绪,凪夜一松开手,平放到被子上。六眼观察到他的眼尾有点没消下去的红色,五条悟原本摆得好好的臭脸一僵,心中感到十分震惊。 ……不是吧?有什么好哭的?这家伙怎么回事? “抱歉。”凪夜一道,“给我一点时间。” 五条悟撑脸的手放下来,偏过脑袋叹了口气。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的臭脸收敛,表情变得冷淡起来,眼中投出的视线带有明显的审视意味。 “不用想了,换个问法吧。”五条悟道,“你是哪边派来的?咒术师?诅咒师?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身上没有咒力,但明显就是死了吧,不算普通人。” “这一片空间是你的地盘吧?”他大咧咧地往外一指,脸上的不解都快溢出来了,“但仔细一看,这里不就是老子家吗?虽然仆人都不见了。” 凪夜一顺着他的手往外一看,看见一片幽绿的庭院。 熟悉。异常的熟悉感萦绕在心间,凪夜一掀开被子起身,扶着门框站到了走廊之中。 叮。 檐下的风铃随风轻轻响了一声。 柔和纤细的风流拂动少年垂在眉间的碎发,凪夜一慢慢睁大眼睛,双瞳沾染点点鲜明的翠色。 这里是…… “家。”他喃喃道。 第52章 五条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赞同地点点头。 “嗯,老子家。”他偏过头,墨镜缝隙之中,六眼的目光有些刺人。“你还没有回答老子的问题。” 凪夜一发现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显然耐心快要告罄。 唯我独尊。脾气有点臭,众星捧月长大的小少爷。 很轻易的,凪夜一得出了以上三点印象。随后,一些细碎的点慢慢浮现。 对待陌生环境游刃有余,实力不弱,有可能很强。断层的记忆给他造成错觉,让他认为自己一觉醒来被抓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却没有贸然动手。谨慎,本质仍处于某种正义的约束下。 “如你所见,你过来的十多天内我一直在昏睡。”凪夜一边说边转身,“我没有记忆,对你说的咒术师、诅咒师也没有任何印象,没法给你准确的回答……谢尔提!” 五条悟猛地发现了端倪:“喂!你是想跑吧!” 凪夜一光着脚在走廊底下狂奔,五条悟紧随其后,边追边喊:“说了跟没说一样……停下!老子的问题还没问完!” 停个鬼啊!! 一站在他面前就完全没法思考,大一点的还好,变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沟通啊!!再说现在是什么状态,他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啊!! 白日馆变成了一整座和式宅院,占地面积大得吓人,一片走廊连接着另一片走廊,两人在走廊底下玩命似的跑,木质地板被震得砰砰响。 在庭院里喂鱼的谢尔提听见了馆主的呼唤,也蹬着木屐吧嗒吧嗒地往声音发出的方向跑—— 两拨人在一个拐角狭路相逢。凪夜一瞳孔紧缩,险之又险地往旁边一闪,避开了迎面扑来的馆舍灵。五条悟早有预料,动作敏捷地从走廊下窜出去,指着因为不习惯木屐迎面扑地的谢尔提,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狂笑:“果然摔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尔提脑门上爆出一个十字,飞快地将院子里那个毫无形象的白毛忽略掉。 它摔得头晕眼花,撑着地面站起来,用双手扶好眼镜,这才睁开眼睛:“馆主大人……诶?” 它一转头,才发现凪夜一竟然躲到了它的身后。 少年双手紧紧地攥着谢尔提和服宽大的袖子,低着头,细碎白发间露出紧抿的唇角。 不像是讨厌或是惊惧,更像是单纯的无措。 因为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躲到唯一信任的馆舍灵身后。 谢尔提回头看着凪夜一,银紫色的眼睛转啊转,转成了眼泪汪汪的蛋花眼:“不要害怕!馆主大人!我会好好保护您的!不会让院子里的那个家伙——” 它伸手往那边一指,发现五条悟刚刚站着的位置已经没有人了。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了凪夜一面前,手指托着下巴,身体前倾,将他们两个上下扫视了一遍,意义不明地哼笑一声。 “嘛,算了,老子收回刚刚说过的话。”五条悟重新站直,“诅咒师也没有这么傻的。” 谢尔提怒了:“不许说馆主大人傻啊!!” 五条悟把手背到后脑勺上,表情有点欠扁。“啊。他不是什么馆主吗?你是他的仆人。躲在仆人背后的家伙没有当诅咒师的胆量啦。” 谢尔提的头顶喷雾,直接变形了,身体在走廊底下膨胀数倍,差点撑垮屋檐。 五条悟后退两步,直接将墨镜擓到头顶,目露惊叹,“诶……能变到这么大啊。会飞吗?要不要跟老子回五条家?” 谢尔提忙着生气,没空搭理他。回答他的竟然是缩在浓雾里的凪夜一:“抱歉,这个恐怕不能。” 他伸出一只手,拨开了缠绕在身边的雾气,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从醒来以后他一直是这么一副病怏怏的脸色,五条悟已经习惯了。 这鬼地方不存在咒力,面前是个正体不明的非人之物,背后那个被称为馆主的家伙更是迷雾重重。六眼并不能解析出多少与他有关的信息,唯一能确定的点是他也不太正常。并且,身体不是很好。 被闹腾了这么一通,他的状态看起来比刚才还差了。但表情平静了一些,似乎可以正常交谈了。 五条悟用鼻孔看人的角度回正,墨镜松垮垮地落回鼻梁上。 他戴的墨镜是五条家特制的,正常人带上以后,视野全黑,什么都看不见。 被遮住以后的六眼能看见的,是咒力流向,而非常规意义上的景象。他的视野被墨镜分成两片,一片是模糊的黑,一片是绿意氤氲的现实。那位同样正体不明的馆主眼帘微垂,廊下蔓延的丝缕雾气正遵从某种指引,慢慢回到他的体内。 “来谈谈吧。”凪夜一道,“关于现状。” 五条悟把墨镜一下推了回去。 两人回到最开始的那间和室,拉了蒲团面对面坐下。对视良久,凪夜一移开目光,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吗?” “啊……”五条悟说,“老子本来在家睡觉,睁开眼就到这来了。” 有够简略的,但那里都不对。凪夜一垂眼思索。 因为年龄缩水所以记忆也回到了还没被封印的时候吗?但为什么会缩水?是狱门疆、或者白日馆的故障吗? 谢尔提在他体内发出小小的抗议:“馆主大人,白日馆是不会有这种故障的!” 很快,凪夜一将这件无解的事情抛到脑后,问出第二个问题。 “我叫,凪夜一。你的全名是什么?” 五条悟的手撑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五条悟。” “那么,五条君……” “别这么叫我。” 凪夜一微微一愣,条件反射般抬起目光。五条悟迎着他的视线,面无表情地道:“要叫的话就叫名字。你刚才那叫法听起来不太舒服,还有点火大。”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凪夜一道:“那你……” “啊顺便一提老子是不会叫你名字的——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你在生气吗?” 凪夜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隐约发现此人性格的端倪,不打算再多废话,直接跳到关键。不过,在问出口之前,他还是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要回去吗?原来的世界?” ——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话。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凪夜一没等到回答,抬头一看,五条悟坐在原地,墨镜滑到鼻尖,露出一个智慧的眼神。 “老子从哪来的……忘记了诶。” 凪夜一:“……” * 忘记从哪来的,自然也就回不去。 虽然不情不愿,但五条悟还是短暂滞留在了白日馆内。 “老子会尽快想起来的。然后,你赶紧把燃料不足这个问题解决掉。等老子想起来了,就直接回家。” “啊?当然是因为家里没老子不行啊。虽然有时候也会偷偷跑出去,但肯定要回去的。” 上一个世界最后强行接续了五天时间,白日馆积攒的愿力所剩无几,雾气陷入了沉睡。凪夜一在那场行动中身受重伤,因为*没有及时修复,留下了些许后遗症。 白日馆早已漂离了世界边际,像是一艘找不到落点的小船,在虚无之中漂流。 凪夜一的身体状况堪忧,一天里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休息。谢尔提好像有点害怕五条悟无拘无束的性格,怕被气死,缩在凪夜一身体里不敢出来。五条悟在馆舍里憋了又憋,几天之后终于爆发了。 “这么大块地方除了老子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比死了还无聊啊!” 五条悟在深夜袭击了凪夜一的房间,六眼在黑暗中发出幽冷的蓝光。他直接掀开凪夜一被子,简明扼要地宣布道:“老子要出去。” 凪夜一的头发睡炸了,一脸死相地坐起来。 他艰难地启动大脑,算了一下白日馆飘到下个世界的距离,虚弱地道:“还有两天。现在出去的话,掉进虚无就找不回来了。” 五条悟响亮地“嘁”了一声,他对白日馆的前进速度很不满意。“怎么漂得这么慢?” “因为能源快要告罄了。”凪夜一说,“这是你第五次在晚上袭击我。你到底要不要睡觉?” 五条悟磨了磨牙。 “睡意那种东西,白天在走廊底下发呆的时候就已经消耗完了啊!” 凪夜一把头发往后薅了一把,细看冰绿的眼瞳正在微微颤抖。零散的发丝落在苍白的眉眼间,少年表情呆滞地思考了一会,喃喃道:“我应该给你留了消遣的东西。” 五条悟指了指墙角的一大摞书。 “你是说这些吗?觉得老子能把它们看下去,某种意义上你也很有本事啊。不然,你把那个馆舍灵叫出来给老子玩。” 谢尔提会死的吧。 凪夜一被迫起床,在白日馆的馆主收藏室给五条悟找好玩的东西。 说是收藏室,实际上是白日馆内部用来储物的子空间,专门用来放置馆主从各个世界带回白日馆的东西,平时是谢尔提在整理。凪夜一很少带东西回来,因此,里面放的大多数是前代、前前代、前前前代……留下来的物件。 在里头翻了半天,真让凪夜一找到点有用的。 他从空气中拖出一台游戏机。款式很新奇,余光里五条悟明显来了点兴趣。 “什么东西?”五条悟凑过来,“还有电吗?” 凪夜一说:“白日馆里的死物,在进馆舍的瞬间,都会保持恒定状态。”他一边根据说明书低头操作,一边给五条悟解释,“带回来的时候有电,就会一直有。” 五条悟:“那打游戏不是会一直原地踏步?!” “……”凪夜一道,“不知道,我没有试过。” 五条悟:“嘁。” 很快,机器启动成功了。五条悟终于安静下来,拽着手柄线坐到一边去了。 凪夜一重新躺下,刚闭上眼还没多久,旁边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五条悟抓着手柄蹭过来,毫无打扰人的自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竟然有点清澈的无辜。 “喂,夜一,老子看不懂上面的字。” ——顺带一提,不叫名字这句话,在说出来的第二秒就被五条悟抛在了脑后。 而凪夜一重新睁开眼睛,心中竟然也毫无被打扰的不快。他静静躺在枕头上,盯着五条悟那双色泽奇异的眼睛,忽然之间意识到,白日馆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了。 这个寂静、死寂的,一般只有他能进入的异空间,多了一缕流动的鲜活气息。 凪夜一伸出手,轻轻揽住他的后颈,稍稍使劲,把人往自己的方向压了压。五条悟眼睛都没眨一下,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也顺着凪夜一的力气弯腰了。 两人的额头轻轻贴了一下。随后,凪夜一放开了他。 “去吧。”他道,“现在你能看懂了。” “哦。”五条悟点了点头,飞快挪回游戏机前头。按键啪嗒啪嗒的响动里,某一刻传来五条悟不经意的声音。 “虽然只是老子的建议。你还是起来走走比较好。” 凪夜一茫然地侧过头,雪白的发丝压在侧脸上,触感绵冷。五条悟侧身回头,下巴仰得高高的,六眼之中流动着异样的光泽。 “每次过来看你的时候,你好像都在做噩梦啊。” 第53章 两天之后,凪夜一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白日馆在虚无之中的漂流即将结束,已经抵达了下一个世界的边际。 坏消息是,进不去。 谢尔提趴在“窗”边张望,喃喃道:“不妙啊,馆主大人。被法则拒绝了诶。” 五条悟:“哈?” 他从走廊边上起来,长腿一伸,几步走到了“窗”的边缘,就着谢尔提张望的方向看了一下。 “什么也看不见啊。”五条悟一脸不爽道,“要是胡扯的话你会死得很惨喔。” 谢尔提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我才没有胡扯!” 凪夜一坐在走廊边上,问道:“理由呢?” “五条大人要是跟着一起进去,世界里会长出一些奇怪的东西。” 凪夜一放下手里的书,皱起眉头:“奇怪的东西?” “哦,这个啊。” 出乎意料的是,五条悟脸上的不爽竟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挑起眉毛,漂亮得不可思议的脸上扬起个飞扬恣意的笑,直起身朝着走廊底下打招呼:“喂,夜一。” “怎么了?” 五条悟说:“忽然想起来,你是不是还没见过咒灵?” 凪夜一道:“没有。那是什么?” “哼……一种你绝对想象不到的东西。虽然这东西不是人人都能看见,但老子姑且默认你看得见了。”五条悟用极富煽动性的语气道,“想看看吗?” 凪夜一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这个词语确实有点熟悉,听着就感觉不太舒服。 他不动声色地起身,刚想婉拒掉,就见五条悟扬了扬下巴,直接朝着他抬起了手掌。 “早就想说了,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不会憋出病吗?跟老子出去走走啦!”他一脸无所谓道,“老子会清理干净的。” “术式顺转苍!” 幽蓝的咒力在手势间成型,凪夜一被一股避无可避的力量牵引至半空之中,重重掉进五条悟屈起的臂弯。 “等等、你——!” 受主人亢奋的情绪影响,荧蓝的六眼中泛起兴奋的光泽。五条悟计谋得逞,哈哈大笑,猛地将手对准了“窗”,高声喊道:“白日馆——开门!” 风卷起他雪白的短发,略微宽松的袖口与领口在风中狂舞。凪夜一破罐子破摔地一挥手,白日馆的空间裂开缝隙,在谢尔提快要变形的尖叫声中,两人就这么掉了出去。 法则难以阻挡强行突入的外来者,新世界的天空被撕开一道裂隙,无数白色的光带缠着两个身影从天上掉下来。 人群里,尖叫声此起彼伏。凪夜一被五条悟抓着,在强烈的罡风中急速下落。 某一刻,五条悟忽然凑了过来:“你不怕吗?” 凪夜一也转头看他。少年略长的白发被风卷向脑后,露出整张线条柔和的脸孔——失去额发的遮挡才能发现,凪夜一的长相实际上相当温和。 心情平静、不摆出可怕的冷脸时,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攻击性。如果普普通通生长在一个世界,大概是会给走在路上的小孩子递糖的类型。 他道:“怕什么?” 五条悟“哈”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些促狭。 “有长进啊,夜一。”他唇角勾着笑,“第一次被老子带上天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表……” 凪夜一的表情一僵。他猛地睁大了眼睛,五条悟处在他紧缩的眼瞳中央,莫名的,话语也停滞了下来。 高空的冷风毫不留情地翻开凪夜一总是紧闭的心房。平常总是压抑得死死的心情在这时一股脑翻涌出来,化作五条悟口中一句困惑的自言自语:“什么啊……我们以前认识吗?” 啊……啊。也许。在那份被我们遗失的记忆里,我们也许认识。 凪夜一眨了一下眼睛,感觉眼眶干涩无比。反倒是五条悟往下方看了一眼,发现距离不妙、这样掉下去可能真的会被砸成肉饼,迅速抽回心思,无下限术式启动,如同轻柔的缓冲垫,迅速减缓了两人的落势。 五条悟找好了落点,带着凪夜一往那边飘。凪夜一任由他拉着,对自己的处境浑不在意。 刚才翻天覆地般的酸涩感现在仍然残留心中,少年垂着眼帘,脸色苍白,看起来精神不佳。 飘着飘着,他忽然发现自己没在动了。同样停在半空中的还有五条悟,他往下看了一眼,发出一声短促的疑问:“啊?” 在距离他们几百米远的地面上,一个国中生模样、个子矮矮的孩子将手提包放在地上,嘴唇紧紧抿着,有点紧张地向天空中伸出手。 如同彩色棱光纸一般的异能从他手掌中蔓延出来,温柔地包裹住凪夜一和五条悟的身体。 顺着那股力量的牵引,两人缓慢下坠,平安落地。 影山茂夫松了口气,提起放在地上的书包,对面前这两个无论是身高还是画风都不在这个世界的家伙发出善意的劝告:“你们也是超能力者吗?没事的话尽量不要去那么高的地方,被一般人看见,他们会害怕的。” 五条悟低着头,一语不发地向影山茂夫投去注视。几秒之后,他张口道:“哪来的矮……” “谢谢。”凪夜一反应神速地打断他,“我们会注意的。” 影山茂夫点点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两下。他礼貌地朝面前的两个人微微鞠躬,一手接通电话,一手提着包离开了。 “喂……师匠?嗯,我看见了。现在马上就过来……” 他的脚步和声音逐渐远去。 五条悟把墨镜推回鼻梁上,莫名道:“谁啊?” 凪夜一叹了口气:“我怎么可能会认识。” 五条悟又说:“就算没有他,老子也不会让你摔到的。” 凪夜一看了他一眼,奇异地领悟到了他话语背后的情绪,唇角牵起一个浅浅的笑。 “我知道。” “知道就行。”得到了这条回答,五条悟立刻将刚才的插曲抛到脑后,兴致勃勃地问道,“咱们接下来去哪?” 凪夜一和他肩靠着肩,慢慢沿着路往前走。 “先找个地方,把白日馆放下。一直收在身体里面,负担很重。” 五条悟眨了下眼睛。 “跟老子的术式有点像啊。一直开着还挺累的。”他嘀咕了一句,“说起来,夜一的术式是什么啊?雾气一直裹着,老子什么也看不见诶。” 这还是第一个,六眼无法完全解析的“人”。尽管五条悟已经发现些许凪夜一身上的端倪,但他还是更习惯把对方当成“人”,而不是别的什么听起来就不太好的东西。 一些完全不知道从哪来的习惯保存在五条悟的身体里,五条悟对此并不抵触。 要见到这个人是很难的——他心中隐约有这样模糊的印象。 正因为这样,凪夜一昏睡不醒的那么多天,他耐着性子坐在边上,守着守着,也守过来了。 凪夜一的双手揣在风衣外套的口袋里,安静地平视前方。“看不见的话,就说明没有吧。” 五条悟说:“你肯定有。” 闻言,凪夜一微微转过头,翠色的眼瞳也跟着转了过来:“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老子刚刚确定,以前跟你肯定认识。”五条悟将手搭在后脑勺上,语气理所当然道,“老子从来不跟非咒术师过多接触。” 非咒术师是指普通人吧。这种臭屁的语气…… 凪夜一默了默,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你平常走在路上,不会被人追吗?” 追着打的那种。 “追?”五条悟的语气有点诧异,很快他领悟到了凪夜一话里的意思,“啊,这个啊。经常有哦。” 身材高挑的家伙凑过来揽住凪夜一的肩膀,微微弯腰,墨镜下滑,露出底下光泽璨璨的六眼,“毕竟老子很帅嘛。被人追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凪夜一刚想开口说话,忽然意识到五条悟靠得很近。他的皮肤白得毫无瑕疵,眼瞳在太阳底下似乎正微微发光;细看之下面部线条流利,五官虽然还有点青涩,但皮相的优越程度已然无需多言。 最重要的是神情。眉毛上挑,唇角微勾,明明是个漫不经心的笑,偏偏视线指向非常明确,小小的得意带着钩子似的,像只顽劣张扬的猫。 不自觉的,凪夜一屏住了呼吸,有些失神。 紧接着,他立刻回过神,将五条悟滑下来的墨镜往鼻梁上猛地一推! 五条悟的脑袋后仰,发出一声惨叫:“你竟然敢这样推老子!” 烦人的脑袋不见了,凪夜一轻轻薅了一把脑袋,将原本别在耳后的碎发拨下来,遮住发红的耳朵。“我根本没用力。” 几秒。哪怕只有几秒。太可怕了。他居然被这家伙的美色摄住了! 五条悟走回来站好,说:“夜一,老子看见你耳朵红了。” 凪夜一面无表情道:“你看错了。” 两人正好走到一处废弃楼前。凪夜一立刻停下脚步,对着其中的某一层抬起手。 五条悟震惊道:“诶?!我们接下来要住在这种地方吗?!” 凪夜一道:“只是个载体。” 说话间,少年的指尖窜出白色光带,朝着废弃楼栋笼罩而去。伸到一半,被五条悟一巴掌拍回去了。 “算了。走吧,老子带你去住酒店。” 凪夜一揉了揉手背。五条悟下手有点没轻没重,他的手背被拍红了一块。 “可以是可以。”凪夜一道,“你有钱吗?” 随后,他不出意料地看见五条悟眨了一下眼睛,肉眼可见地蔫巴了一下。 “对哦,这里没有五条家了。”他好像有点诧异,“老子变穷了!” “嗯。”凪夜一点头附和道,“要等回去以后才能富起来。” ——好在自己还有点存款。 虚无也分有地界,凪夜一漂流过程中的大多数世界都扎根于同一个地界,也就是国度。世界与世界之间的时代不同,严格来说也并不完整,像货币这样的基础体系,同时代基本沿用一套。 他一边回想自己这么多年懈懈怠怠的到底存了多少,一边问道:“不喜欢白日馆吗?” 五条悟道:“不喜欢。”太安静了。 凪夜一点点头,道:“那就去住酒店吧。” “雾气,你……” 他条件反射般打算叫雾气分裂出去找路,刚叫了个名字,忽然想起来雾气已经沉睡。白日馆所剩的愿力基本告罄,现在他的战斗力与普通人无异——不,比普通人还差。如果一个成年男性的攻击命中,他真的会被打飞五米远。 接下来要主动去揽点活儿了。凪夜一想。 他刚刚转身,余光里的世界忽然发生了些许异变。少年的脚步顿住,慢半拍似的转过头,看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废弃楼栋中间,忽然冒出些许异状。 越看,怪异之处就越明显。短短几秒之间,普通的废弃楼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门口和建筑外层出现了某种拖行爬动后留下的痕迹,青紫色的,泛着不详的气息。看见这些痕迹出现时,凪夜一心头浮现一种强烈的憎恶感。 憎恶…… 凪夜一揣在口袋里的拳头慢慢攥紧。 “终于发觉了啊。”五条悟也跟着停下脚步,“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还以为你看不见呢。” 凪夜一道:“那是什么?” “[残秽]。咒灵存在过的地方,就会留下这样的东西。”五条悟的语气听起来稍稍有点失望,“夜一,你现在弱得要命诶。以前你当咒术师的时候是几级?……嘛,等你想起来以后再说吧。今天本来就是要抓一个来给你看看的。” 他又恢复了兴致勃勃的模样,煞有介事地伸出手,“看好了啊。” 凪夜一的眼睫微微一颤。 他如五条悟所愿般转过头,目送他原地起跳、游刃有余地落在二楼的阳台上,钻进了建筑中。十秒都不到,他就又出来了,手里牵着一条烟雾似的尾巴,从建筑里里头扯出一条巨大的、外形狰狞可怖的怪物,像放风筝一样晃了晃,笑嘻嘻地道:“喂——夜一!看见了吗——!” 凪夜一被咒灵躯体投下的阴影完全掩盖。 他仰起头,将对方手里牵着的咒灵从头打量到尾。 青灰色肿胀的皮肤,复数的肢体,零散分布的面部器官。头部异常地大,被五条悟拽出来以后试图逃跑未果,挣扎得极其剧烈,口中发出尖利刺耳的嚎叫。总而言之,是绝对不该出现在人世间的扭曲事物。 凪夜一站在阴影底下,在心中估算自己如果对上这个在五条悟手中毫无反抗能力的东西,究竟会有多少胜算。 结果并不乐观。想必就算是以前在当咒术师的时候,也不会乐观到哪去吧。 “看见了。”他答道,“长得有点恶心。” “嘛,咒灵差不多都这样啦。”五条悟无所谓地笑道,“还有更恶心的呢。” 地上的凪夜一没有说话。五条悟原本就是随便牵出来给凪夜一看看,正准备顺手祓除掉的时候,听见地面传来一个声音。 “呐,悟。” 凪夜一对于他的称呼总是含糊不清,这是五条悟第一次听见凪夜一叫自己的名字,立刻低下头去:“嗯?” 凪夜一慢慢道:“悟很讨厌弱者吗?” “哈?也不说上讨厌吧。”五条悟满不在乎地张开手,咒力灌入,咒灵在空中炸成一团污秽的烟花。“弱得要命的家伙随他们怎么样,老子才懒得管啊。” 他盯着空气中逐渐消散的咒灵,白发被微风轻轻拂动,漫不经心的声音飘进凪夜一耳朵里: “不过,夜一的话,弱点也没关系。我不会让你死掉的。” 弱一点也没关系。 没关系……吗? 凪夜一死死地攥紧拳头。 很有关系吧,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因为弱小……藏在迷雾深处、那段自己不愿回想的记忆,里面一定有什么因为弱小造成的天大过错。 凪夜一的情绪总是藏得很隐晦,五条悟没有注意到。他露出一个八颗牙标准爽朗笑容,动作利落地从楼上跳下来。 “啊,忘了放[帐]了。”五条悟脚步一顿,很快将这事抛在脑后,“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 凪夜一和五条悟这次突入的新世界很小。 与横滨处于同一个地界,名叫调味市,世界边界就在调味市边缘。正因为小,一旦有咒灵产生,五条悟几乎立刻就能感知到。 在凪夜一添置生活必需物件、伪造身份证明这小半个下午,五条悟中途离开了四五次。 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如同漏了电的电池一样,萎靡不振地挂在凪夜一的肩膀上,丝毫不动弹。 他的头发短短的,发尾刺得凪夜一颈侧有点痒。凪夜一眨了下眼睛,很小心地伸出手按住他的后背,防止他直接滑下去。 “咒灵出现的频率是不是有点太高了?”凪夜一道,“要不要回白日馆……” 五条悟磨了磨牙,道:“跟频率没关系啦。” 十分钟后,他们坐在了街边一家甜品店里。 五条悟挑挑拣拣地点了一桌子甜点,叼着勺子含含糊糊道:“老子的术式,只有配上这双眼睛才能用。” 凪夜一一边吃,一边听他解释他的术式原理。听到要遮上眼睛降低信息摄取量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他推到头顶上的墨镜一眼。 “蒙上眼睛也看得见吗?” “算是。不过,老子暂时看不见你。”五条悟说,“你的情况有点特殊啦,如果有咒力就好办多了。” 凪夜一能看出来,他对这的甜品味道不太满意。凪夜一自己吃不出什么味道,唯一要说缺点的话,就是太淡了。 “咒力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吧。”凪夜一放下勺子,问道:“要不要换一家?” 听见这句话,五条悟眼睛都亮了。 “夜一还有钱吗?”他问道,“老子不想看见你晚上偷偷跑出来洗盘子啊。” 凪夜一听见前一句话,心里冒起一点愧疚。后面一句飘出来,立刻将这点愧疚杀死了。少年额头上冒起青筋,忍了又忍,才忍住没对他恶语相向。 他从下午新买的钱夹里抽出一张卡,直接递了出去。 五条悟却没接,说:“老子不要这个。” 凪夜一道:“那你想要什么?” “喜久福。” 喜久福啊。 凪夜一没什么下厨的天赋,失去了雾气没法挨个找,决定采用最简洁的方式。他向五条悟伸出手,手腕上的手串与纹章在灯下异常显眼。 “之前你问过我,不在白日馆的时候,每天都在做什么。” ——那时凪夜一刚刚醒来不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自大又闹腾的家伙,与他交谈时做的最多的行为就是一个人面对墙角不言不语地坐着,活像是在面壁思过。 五条悟问的很多问题他都没有回答,比如白日馆究竟是什么,他漂流在外的时候一般在干什么,等等等等。 “用最简洁的方式向你说明吧。把手伸出来,然后对我说,‘想吃喜久福’。” 五条悟不太习惯被人指使,就算是他自己提起的事情也不行。但此时,这位金尊玉贵的少爷屈服在了喜久福的威名之下,字正腔圆地说道:“老子要吃仙台市的喜久福!” 他的表情相当正直,像在发表什么严肃的宣言,向坐在对面的白发少年伸出手。 凪夜一被击中,呼吸顿住,目光慌张地偏移了一下。他将手伸向五条悟平举的手掌,在心里对自己说: 击掌。只许击掌。 两只手掌轻轻一碰。凪夜一的指节微微蜷缩,刚要将手收回来时,却见五条悟五指一合,直接将他的手扣住了。 凪夜一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剧烈地抖了一下。然而,五条悟握着他的那只手岿然不动,甚至有闲心抬眼问一句:“是这样吧?” 凪夜一:“……诶?” 五条悟另一只手撑着脸。 “看你的表情,好像很想跟老子握手。”他下巴一扬,“虽然老子对和男的握手没什么兴趣,但是你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凪夜一的脑袋被炸成了一团浆糊。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把手收回来的,只记得自己用双手捂住脸时脸上滚烫的温度,以及鼻腔间炙热无比的呼吸。 而五条悟坐在他对面震惊于忽然出现在手边的喜久福盒子,打开盒子上下左右上下左右地查看:“呜哇——像漫画情节一样啊!哆啦一梦!” 那是什么啊…… 凪夜一面红耳赤地低着头。直到这顿甜品时间结束,走出店门吹到第一缕夜风的时候,他脸上的温度才慢慢降下来。 凪夜一和五条悟暂住于调味市市中心的一家酒店。一是风景好,二是方便有咒灵的时候五条悟能快速祓除。 这个肆无忌惮的白毛强行进入世界带来的法则失衡影响并不大,如他自己所说,完全在他自己能处理的范围之内。 五条悟似乎也习惯于处理咒灵,按他的话来说,这是咒术师的本职工作。 但,偶尔凪夜一会想: 咒灵是人类负面情绪的产物。与咒灵战斗有极大的伤亡风险。 如果清除这种自然产生、完全无法遏止的东西是咒术师的使命的话,那么所谓的咒术师,不就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类群体吗? 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凪夜一就立刻意识到一件事——自己绝不会是一位合格的咒术师。 有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对这一职业的亵渎。凪夜一不讨厌为了理想、大义一类东西奋不顾身的人,但他同样也清楚,自己绝对成为不了那种人。 他是[自私]的。 这样一个自私的家伙…… “……当咒术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第54章 调味市的某个角落,恶灵的身影伴随一声尖锐的惨叫,轰然倒地。 五条悟站在消散中的恶灵面前,一脸不爽地踢了踢它的头。 “所以。”他道,“为什么除了祓除咒灵,老子还要干这个?” 凪夜一:“因为要赚你回去的路费。” 为了快速将愿力水平拉回正常值,凪夜一找了个地方将白日馆嵌好,又开始了攒愿力的苦逼生活。 但这次为了更快一些,凪夜一犹豫了一下,准备开启“通流”。 即为,白日馆向已经抵达过的世界开启不固定通道,怀抱着强烈心愿者有概率通过通道来到白日馆内。这个模式的好处在于,馆主足不出户也能接揽到各方赶来的客人。弊端是,一旦开启通流,馆舍在更换下一任馆主前,将彻底停留在当前世界,不再向前漂流。 “真的要这么做吗,馆主大人?” 凪夜一修改模式前,谢尔提守在他身边,神情有些紧张。 “开了这个以后,您就不能再走了。就算离去,也会在短时限内被回收,和地缚灵有什么区别?”他忧心忡忡地道,“历代馆主里,几乎没有开启这个的。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悟说想回去。”凪夜一道,“他不能离开原世界很久吧,会乱套的。” 谢尔提按住他的手。性格怯弱的馆舍灵微微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道:“您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 “五条大人并不真的是这个年纪。他的记忆和状态一起出了差错,您难道也忘记了吗?” 凪夜一愣住了。少年的眼中倒映着挤满字符的馆舍守则,好一会过去,才眨了一下眼睛。 “……和他待一起太久,完全忘记这件事了。”他喃喃道,“不过,不管年龄是大还是小,我解开封印的目的一定不是让他和我一直这样漂下去。迟早要送回去的。” 谢尔提道:“那您呢?” “嗯?” “他走了以后,您以后打算怎么办?” ——“你居然要收路费!” 馆舍灵的询问与五条悟不可置信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后者猛然将他拉回现实。 凪夜一叹了口气。 “骗你的。”他伸出双手,“因为我很弱,解决不掉这个家伙,所以需要悟的帮助。” 五条悟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伸出手和凪夜一拍了一下。 “已经解决了吗?这么快?” 五条悟领取到了今天努力工作的“酬劳”——一袋口味新鲜的喜久福。他打开盒子瞅了一眼,心情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 “当然。除灵,我们是最专业的!这种程度的灵还不需要我出手,只需要我的弟子稍微……” 背景音是此次灵异事件的委托人,和接下委托的灵类相谈所经营者——灵幻新隆。 凪夜一最近对世界上一切人类抱有平和的心态,对背后飘来的话毫无反应。五条悟不出意外地炸毛了,提着喜久福转过头,表情非常臭:“哈?!谁是你弟子!” 委托人他的气势吓得一抖。 凪夜一脑袋难得接上线,打了个圆场:“我是。”反正是帮影山茂夫顶工的,姑且也算吧。 他转过头,表情平静,活脱脱一位温和有礼的美少年。委托人安心地将手放在胸口,脸上泛起诡异的红晕,往灵幻新隆的方向靠了几步。 “那个、灵幻大师……您弟子的联系方式是……” 五条悟手里的喜久福盒子被咒力拧成了一团。凪夜一看了一眼,立刻往前两步,将可悲的甜点解救下来。 而委托人靠近摸了一把,灵幻人已经硬了。 这位可铐的成年人背着光,脸上挂满粗犷的黑线,心里的弹幕扭曲地爬成几排:嘴瓢了。嘴瓢了!忘了今天来的不是龙套了。平常说惯了的台词一时间怎么可能改得了啊!就算是我也不是见谁都称弟子的啊!再说谁知道这两个莫名其妙从天上掉下来新闻挂满调味市电视台的诡异家伙会临时来顶班啊!据龙套形容是两个白头发一高一矮的就是面前这俩没得跑吧!今天来得是不是比平常还慢啊!我想你想得不得了啊!龙套! 千钧一发的时刻,委托地点的门被人拉开了。 这个世界的主角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路人脸出现在门口,用平平无奇的表情环视了门内一圈,没发现恶灵的踪影。 “啊,已经解决了……”他将书包放在门口,再看的时候,两个白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室内。 凪夜一被五条悟提在半空。五条悟没有拎他的胳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而是单手提着他的衣领。 即*便如此,流动的咒力仍然包裹在他身体周围,领口勒着脖子,其实并没有明显的不适感。 凪夜一轻轻叹了口气。 “你生气了?有时候沟通是必要的。一句话而已。” 五条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老子没有因为那个生气。” 凪夜一很有耐心地道:“那你在因为什么生气?” 五条悟低下头,色泽纯粹的双眼藏在镜片后头,看不真切。但他的臭脸还是非常真实,嘴角下撇,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老子是有一点生气。从来没人敢占老子便宜,想占老子便宜的都死了。” 凪夜一就事论事:“他说的是我。” 五条悟不爽道:“那有什么区别?!” 凪夜一的呼吸停了一拍,心口突兀地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意。高空的风似乎一下变得难以呼吸起来,少年低下头,脸色苍白地呛咳两声。 五条悟立刻用上另一只手,双手托住凪夜一腰上方一点的地方,像举一只猫一样把他举了起来。 少年雪白的发丝在风中狂舞,额发被吹开,露出因为不适微微紧皱的眉头。同色眼睫微微垂着,其下飞出几缕清澈的翠色,抬眼看人的时候,眼瞳宛如世间新绿的聚合。 将他举起来以后,五条悟的第一感觉是:好轻。虽然凪夜一比他矮了一个头,但是不是有点太轻了? 第二个想法直接被他问出了口。 “夜一,你平常很受欢迎吗?” 他微微抬头,问话的样子很认真。圆圆的墨镜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下来一点,镜片背后的眼神专注,凪夜一现在浮在晴朗的天空上,也像处在他眼中那片无垠的天穹之中。 “能不用这么羞耻的姿势吗?”凪夜一艰难地道,“把我放下来,我就告诉你。” 五条悟得意地笑了。 “你先回答老子,老子再把你放下来。” 凪夜一:“……” 他被迫开始回想,几秒后得出了答案。 “一直被追杀,算是受欢迎吗?” “那种算什么受欢迎啊。”五条悟拉长声音道,“啊——你还差得远啊。要老子传授给你吗?受欢迎的秘诀?” 凪夜一实在是受不了了,他长这么大从没被人这么拎过,咬牙道:“不用!” 五条悟毫无形象地狂笑两声。还没反应过来时,他手心一空——凪夜一从他手中脱身,离开术式影响范围,急速从高空下坠。 五条悟浮在半空,取下墨镜,观察凪夜一下落时的模样。 表情很自然,肢体完全放松,毫无被失重感裹挟操纵的狼狈模样。像是根本不在意自己会落到哪去、落下去以后会怎样,又像是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感觉。总之,那份余裕简直无比刺眼。 五条悟脑海中闪过某些零碎的画面,眨眼之间,他伸出手拽住了下落中的凪夜一。 少年被一股猛力向上一拽,头晕眼花地撞进一个并不太宽敞、也不怎么坚硬的怀抱。 十五岁少年的躯体还很青涩,凪夜一的侧脸贴着他颈侧的一小块皮肤,温度烫得吓人。五条悟的手臂像是铁箍,紧紧将凪夜一禁锢在怀中。 两人就这样一块落了下去。凪夜一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瞳中倒映着一片蔚蓝的长天。 那天以后,白日馆[通流]正式开启了。 第55章 通流开启以后,日常与平常相比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一项去其他世界出差的事项。有五条悟在,就算在怪物游窜的世界也如履平地,在规定时间内做完该做的事,收取愿力后被白日馆回收,再重新回到调味市,愿力的积攒速度超乎寻常。 两个月后,凪夜一在这里买了一套房子。 两居室,位置处在室内一栋高级公寓的高层,面积宽敞,生活方便,采光也很好。 不在白日馆、不在别的世界的时候,他们大多数时间都住在这里。凪夜一飞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盯着愿力值一点一点地上涨,等待着五条悟想起他的来处、送他回去那一天。 某一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凪夜一和五条悟挤在盥洗室里洗漱。 凪夜一没怎么睡醒,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脸,眼神有点失焦。 慢慢地,他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稍稍有点不同。好像比之前又长高了一些,五官略微变化,看起来有一点微妙的陌生。 五条悟叼着牙刷,墨镜后面的眼睛一斜,伸手扒拉了一下凪夜一的头发。 “你头发是不是长长了?” 凪夜一放下毛巾看了看,确实。 原本发尾只在脖子偏下的位置,现在已经长到了肩下。发尾还算整齐,发丝垂在脸边,看起来有点熟悉的阴郁。 “后面的可以扎起来……”凪夜一拨了拨遮眼睛的刘海,喃喃道,“前面的剪了吧。” 五条悟的眼睛一亮:“让老子……” 却见凪夜一抄起剪刀,直接一剪子下去。听见五条悟的话,他慢半拍地抬头,道:“什么?” 五条悟张牙舞爪地恐吓他:“你明明知道老子在说什么吧!” 凪夜一慢吞吞地把剪下来的头发丢去一边。 “悟是想恶作剧吧。” ——猜对了。 五条悟的目的半途夭折,不死心,洗漱完了以后走阳台下楼,回来以后,手里多了个粉不拉几的小东西。 是一根粉得刺眼、带着闪闪亮亮樱花装饰、路边商店里随处可见200円一串的发绳。 要再详细一点描述的话,是两三岁圆滚滚一团的小姑娘头上会出现的东西。 现在它出现在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白毛手里,被一根手指勾着转得飞起。一分钟后,它出现在了凪夜一头上。 五条悟憋足了力气打算嘲笑他,结果发现绑上去的效果跟他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违和感其实是有的,从背后看上去属实非常奇怪。但当绑好以后,凪夜一伸手去摸发绳,转过来的侧脸上带着浅浅的无奈,五条悟又意外地觉得很合适。 又或者,他头上绑什么颜色的发绳其实都无所谓,只要绑上去,五条悟就会觉得很合适。这种情绪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五条悟有点不爽,但他没有发作,蹲在栏杆上,单手撑着脸,道:“夜一发火的时候是什么样?” 凪夜一捏发绳的手一顿。 他稍微想了想,道:“一般也没有什么需要我生气的事。” 除了揍太宰那一次。不过,揍完以后差不多也就消气了。那些不长眼的家伙更不需要在意,反正最后基本都死了。 “生气是很累的事情吧。”凪夜一顶着一双死鱼眼道,“全身上下都在发火,生完一次气,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走了……啊,生命力?” 别的不敢说,自己缺少生命力这一点,凪夜一还是很清楚的,巨大的情绪波动在他身上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五条悟诚实地回答道:“好奇。” 透过墨镜能看见的,只有一点模糊的痕迹。这点痕迹还是因为相处时间够长,五条悟强行解构出来的信息。 太淡了,就像平常他身边偶尔会冒出来的那种雾气。哪天风一吹,没准就消散了。生气也不会的话,不是更不妙了吗? “夜一。”五条悟说,“要不要试试把咒力找回来?” 凪夜一垂着的眼帘一顿。他面色如常地转过头,道:“找不回来的,那种东西。” 五条悟一脸费解:“为什么?” 凪夜一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咒力的根源是人类的负面情绪。那种活人范畴内的东西,他一个死人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五条悟不会想要听到这个结果,他也不打算多说。 把他送回去,一切就结束了。这中间的时间,就当作是命运给他的馈赠。 如果能再延长一些…… 凪夜一转过身,朝着栏杆上伸出手。 “下来吧,悟。”他道,“上面蹲着不累吗?” 五条悟盯着他伸过来的手,似乎认真地考虑了好一会。 最终,他回握住了了凪夜一的手。 “算了,找不找得回来都无所谓。”五条悟说,“我以后会变成最强的,夜一是强是弱对我来说都一样啦。” 他轻而易举地将之前的想法抛到脑后,刚要从栏杆上跳下来,就看见凪夜一的神色顿了一下。 “白日馆里来人了,我先回去一趟。”凪夜一道,“早饭买好了在桌子上,自己吃了再回来。” 说完这句,他竟然直接松开手,白色光带飞舞,身影消失在阳台。 “诶?” 五条悟的手空荡荡地停在半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凪夜一丢下他跑了! * 通流开启后,白日馆经常会过来一些异界来客。有些是谢尔提处理不了的,有些则是需要凪夜一亲自去谈的,一般是世界基石一类。 凪夜一回到白日馆时,看见谢尔提正和一位青年坐在走廊底下说话。 青年有着一头火焰色的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垂在背后。身上穿着绿格纹的羽织,带着一对花札耳饰,长刀好好地放在木制走廊上,与谢尔提中间摆着一叠茶点,坐姿谦逊恭正。 “……我想要见到几位故友。”青年说,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温和,“不过我也明白,这个请求有点强人所难……” 谢尔提推了推眼镜,身后肉眼可见地在飘信任的小花,语气热情洋溢地道:“请不用担心。馆主大人会为您解决好一切的!” “果真吗?”青年摆了摆手,语气有点窘迫,“但他们都已经死去很久了,这样也可以吗?我没有别的什么请求,只要见他们一面就足够了……” 谢尔提道:“可以的!请您放心,馆主大人会……” 凪夜一在拐角处停下脚步,道:“炭治郎。” 青年的身躯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有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自己要前来探访的友人之一就站在走廊的尽头,无论是年龄还是长相,都和从前别无二致。 灶门炭治郎从走廊边缘站起来,露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凪夜一回想了一下,他比起自己离开的时候,已经成熟太多了,长成了一位挺拔的青年。 最重要的是—— “你还活着啊。”凪夜一面上露出微笑,“想杀的家伙已经杀掉了吗?” “杀掉了。世上已经不再有鬼了。”灶门炭治郎有点语无伦次,“夜一,你还活着?我们那时候、那时候都以为你死了……” 凪夜一和灶门炭治郎,相遇于某一次百鬼夜游恶性事件中。 那时他判断那个世界不存在能为他打开狱门疆的力量,买了一辆牛车,在满是恶鬼的世界上游荡,寻找一个称心如意的死法。他在路上碰见受召去参加任务的灶门炭治郎,同行一段时间,没什么所谓地跟着他进了百鬼夜游的那座城池。 应灶门炭治郎的愿望,那座城市的鬼被他一个人清理干净了。最后残留的那一只,在雾气攻击的同时咬断了他的脖子。 可现在的灶门炭治郎看见,凪夜一的脖子很光洁。没有被鬼撕咬时的狰狞伤痕,也没有喷溅而出的猩红血液。他就干干净净地站在不远处,比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时候都健康。 “太好了,太好了……”青年哽咽道,“你没事啊……” 谢尔提惊喜道:“馆主大人回来了啊!” “回来了。”凪夜一道,“好久不见。我现在过得很好。” “那就好。再好不过了。”青年很快控制好了情绪,笑着道,“‘馆主大人’……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凪夜一道:“是。和以前一样,有什么愿望,对我说吧。” 灶门炭治郎朝凪夜一走过去。 明明已经过了很多年,青年却一直将这套流程铭记于心。就像他一直记得在他面前死去的凪夜一的脸,以及那场在深夜降临的、一人屠空一城鬼的奇迹。 他在凪夜一面前停下脚步,平复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呼吸。好一会过去,他才开口道:“我的名字是,灶门炭治郎。我的愿望是,想要再见到那场战争中死去的队员们和主公一面。虚影也好,只要能见一面。” 双掌相击。被规则认可的柔光沿着两人的身体滑过,凪夜一道:“亡灵不会出现在这里。从那边的门出去以后,你有一天的时间。” 灶门炭治郎点了点头。 凪夜一又道:“虽然有点冒昧……但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忽然很想见他们吗?” 少年抬起头,在青年炭治郎脸上找到一道斑纹。火焰一般的纹路沿着他光洁的额头蔓延,颜色红得刺目。 灶门炭治郎摸了摸额头上的斑纹,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 “啊,那是因为,我过不了多久以后就会死去了。” “虽然很舍不得这个世界,但这是开启斑纹必须付出的代价。”他诚恳地道,“之前那场战争很惨烈呢……大家差不多都死去了。我昨晚做梦梦见他们,醒来以后很想见他们一面。有个声音指引我,带我来到这里。” “看见你没事,我真的很开心啊。” 临走之前,他们互相拥抱了一下。灶门炭治郎向他挥手告别,顺着他的指引,通过“门”离开了。 凪夜一在原地站了一会,后知后觉察觉到背后一道扎人的视线,转头一看,五条悟抱着双臂,跟个鬼似的无声无息地站在走廊底下,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凪夜一竟然顿了一下,“悟,你……” 零点零零零零一秒之间,五条悟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扑了上来! 凪夜一被他的手臂勒得脚尖离地两厘米,脸被迫死死地埋进他的外套。漫长的三分钟以后,五条悟终于松开了他,露出墨镜底下一张理直气壮的臭脸。 “你有什么想跟老子说的话吗?”五条悟问道。 凪夜一反应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谢尔提早在五条悟出现那一刻就消散跑路了,凪夜一自己算了算数,道:“有。” 五条悟抱起手臂,期待听见点合心意的好话。 “是什么?” 凪夜一道:“你回去的路费,凑够了。” 第56章 这姑且算个好消息,五条悟的嘴角翘起一点弧度。能让他费心思考的事情很少,刚才那点别扭很快烟消云散,他眨了下眼睛,道:“那还挺好的。可老子还没想起来,是从哪来的。” 凪夜一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攥紧了一点。这些异状落入六眼之中,他刚想发问,就听凪夜一道:“慢慢想也可以。” “这种事当然是越快越好了。”五条悟道。 他弯下腰,脸凑得近了一些。距离变得很有压迫感,凪夜一有点想往后退,却迈不开脚。随后,他听见五条悟问道:“刚刚那家伙是谁?” 凪夜一说:“以前有过交集的一个朋友。” “老子知道啦!”五条悟盯着他,“你的好多事情,老子都不知道,你也从来都不说。” 凪夜一欲盖弥彰地移开目光,拨开他往外走。“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 五条悟脚尖一转,自然而然地贴在他身侧,“这些不值得说,那以前和老子在一块时候的事很值得吧?你居然能一点不剩地全部忘掉……努力想想啊!” 凪夜一的脚步慢了下来。步幅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一步,两步,而后合脚站定。 我想过了。 一个声音在心底拖着长长的泣音。 我想了好久,想到不敢去回想,也完全想不起来。 他转过头,脸上浮现一个温和的浅笑。 “能再见到悟,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噢……噢。” 五条悟被这一发直球冲撞,耳朵竟然红了。他轻而易举地被糊弄过去,手臂往凪夜一肩膀上一搭,拉长声音黏糊糊地抱怨:“好饿啊——好饿。” “桌上的早饭,你没吃吗?” “忘了。” “那一会出去吃吧。” “好耶~!” * “私心来讲,我希望这段时间能持续得更久一些。”凪夜一对着一团沉睡的雾气说道,“再过分一点的话,我其实很想他能一直留在白日馆。” 涌动的雾气逐渐有了形状。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人影坐在对面,平静地回答道:“想想就可以了。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不是吗?” “是很开心,像做梦一样。”凪夜一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散下来的白发遮掩下,表情如梦似幻。“我没想到过我也会有这么一天。” “你是想说,你不赞同我的提议吗?” “不,我赞同。死去的家伙就应该好好躺着,没必要再次爬起来。他即将去往的地方是我的原点,我不会回去的。”凪夜一低垂着头,“我只是,稍微有点舍不得。” “这再正常不过了。不过,很多事情不是舍不得、不想做就能不去做。”雾气中的人影说道。 “……我知道。” 他仍然没有抬头。对面的人影叹了口气,道:“你自己看一看吧。你想用这副样子回去吗?” 凪夜一和他坐得很近,几乎是膝盖挨着膝盖。 话音落下之后,蒙在对方身上的雾气开始翻涌着褪去。凪夜一看见一片漆黑的布料,材质和五条悟身上穿的那套有点相似。再往上,果然是一件款式大差不离的校服,领口上别着一颗金色漩涡纽扣。 另一个18岁的自己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对面。他的样貌和现在的凪夜一没有任何区别,一双冰绿的眼瞳死寂无波。 然而,越是平静,就越显得骇人诡异。 凪夜一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脖子正中央有一个狰狞的血洞。肩膀到腹部,一条恐怖的豁口横穿了整个躯干,下手之人的力道又重又狠,几乎将人整个切割成两半。因为死了太久,流干了血,伤口已经不会再恶化了。凪夜一直直坐着,平静地向自己发问:“你想用这副样子回去吗?” 他猛地睁开眼睛,撞入视野中的是一片漆黑昏沉的天花板。 现在还是半夜,而他正处于噩梦惊醒之后的阶段。少年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耳边闷闷的,一下又一下,是心脏竭力跳动的声响。 背后的衣物被冷汗浸透,凪夜一的眼瞳在眼眶中不安分地颤抖。他别的什么也没管,第一时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和躯干。 很正常,没有血洞和刀伤。但凪夜一感觉喉咙漏风似的发不出声音,剧烈而急促的呼吸声在室内回响,像是某种孤立无援的悲鸣。 凪夜一头晕目眩地躺了好一会,忽然意识到,自己床边好像坐着一个人。 半夜会在家里到处跑的,除了五条悟就没有别人了。 凪夜一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抱歉,悟。吵醒你了吗?我没事,我只是……” 黑暗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朝他伸出手。凪夜一感觉嘴里被塞了个什么东西,抿了抿,发现是一块糖。五条悟竟然一反常态没有说话,而是弯下腰,给了他一个安静的拥抱。 莫名的,凪夜一觉得现在的他有点陌生。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地回抱住他。左手往上,按住他后脑勺的时候,摸到的不是柔软的发丝,而是略有点扎手的发茬。 凪夜一的舌尖把糖球推到一边,一时间竟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但奇特的一点是,他的心跳在这样的沉默里竟然慢慢平复下来。 “悟。”凪夜一盯着天花板,轻声道,“我不能跟你走。” “真是冷淡啊,夜一。” 沉默片刻后,室内响起五条悟小声的抱怨。无论是咬字、语气还是声线,都和十五岁的他大不相同。 “就算撒娇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哦。”凪夜一微微笑道,“悟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我也是。” 五条悟的脸埋在他的颈侧,低低的声音近在咫尺,尾音压得人心尖发颤。 “死掉的时候明明还没到二十岁,居然说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吗?” 凪夜一道:“是啊。算起来,我也已经活了很久了。” 五条悟抬起脸,六眼在黑暗中发出朦胧的暗光。他好像在笑,唇角牵起一个朦胧的弧度。 “嘛,你说得对。大人确实有很多做不成的事。”青年的语调轻松闲散,凪夜一听着听着,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察觉到不对,立刻想要坐起来,一边肩膀却被按住。 五条悟的视线像是一张深网,底色是性格里根深蒂固的固执与自我,却又带着同样无法割舍的柔和。他用一只手戳了戳凪夜一的侧脸,愉快地下了决定。 “在强人所难这件事上,还是以前的我比较擅长啊。” 凪夜一脸色都变了。 “什么强……” 剩下的字眼都被堵回嗓子眼里,荧蓝的六眼近在咫尺,凪夜一的大脑前所未有地一片空白,彻底宕机了。温热的呼吸不管不顾地绞成一团,鼻尖相抵、唇角贴合,凪夜一整个人僵成了木雕。反应过来时,嘴里的糖已经被卷走了。 五条悟的手臂撑在他身侧,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这糖到底什么味儿……”他轻轻嘀咕了一句,将上半身撑起来一点。 显然他的脑袋还不是很清醒,半天尝不出味的糖球在舌尖滚了一圈,眼睫一抬,忽发现一双距离极近的、呆滞的绿眼睛。 “……………………” 五条悟瞳孔巨震,倏地坐直身体,发出一声惊恐无状的惨叫。他整个脸一下红爆了,从床边弹起来,语无伦次道:“你、你趁老子睡觉!你……不是,我——!” 凪夜一被他的惊叫声震得回神,神色恍惚地坐起来,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嘴,指缝里白发凌乱,头顶差点就要冒烟。 五条悟缩到墙角,碰开了灯的开关。 白炽灯亮起,凪夜一一脸凌乱、面红耳赤的模样清晰地映入五条悟眼中。他神色呆滞地认识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始作俑者是他,不是凪夜一。 是这样吗??? 老子半夜不睡觉从床上爬起来,偷偷摸摸地跑到凪夜一的房间里,把他按在枕头上然后对他这样那样吗???? 老子会做这种事吗??? 老子居然—— 喀。 五条悟齿尖重重地咬碎糖壳。 硬糖中草莓味的流心顺着味蕾蔓延至整个口腔,他脑袋里最后一根弦也跟着断了,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似的,飞快地窜得无影无踪。 等到凪夜一再抬起头,看见的就是空无一人的墙角。 他轻轻抿住嘴唇,自暴自弃地倒回床上。 ——完蛋了。 凪夜一想。 第57章 五条悟回来得很快。他飞速地接受了这这个事实,“老子天下第一”的自信完全回归。出去狂跑一通后,他甚至脑子开窍,捎了一束花回来。 “总之,老子会负责的。你放心啦。” 凪夜一刚从浴室出来,换了身衣服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只水杯,表情看起来比刚才平静不少。 “负什么责?”他问道。 五条悟明显被这个问题稳住了,目光短暂地游移了一下。他臂弯里挽着一束和他本人气质完全不搭、甜腻腻的花,墨镜挡住眼睛却挡不住红透的耳尖。 他支支吾吾了一下:“……就是刚刚那个……” “刚才那个……” 凪夜一轻轻重复了一遍,抬眼问道:“那束花,是给我的吗?” 五条悟若无其事地抓了一下头发,勉勉强强地开口:“算是吧。” “这个时间花店开门了吗?” 五条悟说:“要你管啊!” 他几步从门口走到床边,把手里的花唰的一下递了出去。动作不怎么温柔,视线居高临下,不用看就知道表情有多别扭。偏偏他又站得很直,一只手背在背后,是一个很郑重的姿势。 凪夜一看了一眼花,没有接。他伸出手抓住五条悟的手臂,将他拉得微微弯下腰,自己则仰起头,轻轻贴上他的唇角。 —— 那束花掉在床沿。 五条悟睁大的眼睛里,倒映着凪夜一半张苍白的脸颊,一只半阖的碧绿眼瞳。 灯光流淌过眼睫,在少年的眼底铺开一层柔和的光晕。像点缀着星星的水波,又像一片迷幻的深境。 五条悟的呼吸倏地定住了。 这个来得突如其来的轻吻持续了整整十秒钟,五条悟第一次感觉度秒如年。他的心脏在胸口怦怦跳,背在背后的手慢慢攥紧,正在疯狂思考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凪夜一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一愣。 少年轻轻松开了一点。 隔着很近的距离,他用近乎耳语似的声音道:“这不算什么,悟。陌生人之间也可以这么做。所以……” 所以,不用负责。 五条悟好像茫然了一下。 下一秒,他脑子飞快地转过弯来,怒道:“别人怎么样关老子什么事?老子才不会对陌生人这么做啊!” “再说了,别人怎么样关老子什么事。”五条悟重新站直身体,脸色有点臭,但还能控制。他大大咧咧地将墨镜一推,嘴角很快翘起一个自信满满的弧度,“老子其实早就想好了。等回到五条家以后,要把你安置在哪。老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去高专上学了,你想跟着一起去也可以。不过这有一个前提条件,要先把咒力找回来才行……” 五条悟的声音很轻松,凪夜一的反应却截然相反。 他视线僵硬地盯着某一点,一股不出所料的寒气在身体里来回游荡。因为知道自己等下要说什么,呼吸因此也变得艰难起来。凪夜一的喉结滚了滚,听到“咒力”的时候,终于出声打断了他。 “我没打算跟你回去,悟。” 五条悟脸上轻微的笑意戛然而止。他低头看了一眼凪夜一,似乎反应了一下他话语的意思:“哈?” 凪夜一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打算跟你回去。” 几乎是在最后一个字谁出口的同一秒,五条悟毫不犹豫地接上了问题:“为什么?” 凪夜一沉默地移开视线。 五条悟又问道:“你讨厌老子吗?” 凪夜一飞快地否决:“不是。” “这老子当然知道。”五条悟弯下腰凑近他,整张脸面无表情,显然正在抖搂自己多年积攒出来那点为数不多的耐心,“总有个理由吧?先说好,不管理由是什么,老子最后一定是会带你回去的。” 凪夜一的脑袋里忽然浮现几个小时前五条悟凑在他耳边的低语—— “在强人所难这件事上,还是以前的我比较擅长啊。” 强人所难。 这事不难,只需要足够唯我独尊、足够独断专横、不理会他人感受、不达目的不罢休。对于成年人来说有些难,但巧合的是,这几条简直是十五岁五条悟的代名词。 凪夜一咬了咬牙。 五条悟是故意的。无论哪一个都是。 二十八岁的不知道怎么应对自己,就直接让十五岁的上阵。十五岁的对于他的原因、理由,明摆着一个字都不会听,却还是一副不说不行的态度。 性格恶劣得要命的家伙…… 凪夜一盯着床沿,心里有点泛酸。也许有那么点稀少得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他会在这个时候对五条悟摆出同样的冷脸,但凪夜一看见床沿边差一点就要掉下去的花,还是没忍下心。 “悟。”他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态度先服软了,“你知道理由的。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 凪夜一抬起两只手,将五条悟鼻梁上架着的墨镜取下来。 碧蓝的六眼近在眼前,高挑身躯投射下的阴影笼罩在凪夜一的周围。少年垂着眼帘,认认真真地解释,“已经死去的家伙老实待在回忆里就好了。我是一具行走的尸体,阴魂不散的亡灵,我……” “那种事情老子一点也不在乎。”五条悟打断他,眉毛拧成一团,“不管你是死是活,变成鸟变成鱼还是别的什么,在老子这里都一样。 “你不是不能回去,是必须回去。回去,然后找回记忆,把对你动手的家伙想起来。第二天早上,我会把那个该死的东西拎到你面前,随你怎么处置。然后……” “要是找不回来呢?” “干嘛要在事情还没开始的时候就想失败啊!有五条悟在,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他的视线死死锁着凪夜一始终垂着的、不为所动的双眼,“而且,你刚刚说不讨厌老子,不讨厌就是喜欢。既然喜欢,为什么一直要拒绝?还是说,你*以为老子对谁都这样吗?” 两人不欢而散。 五条悟气急败坏地走了——这种情绪出现在他身上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凪夜一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了。 他离开以后,凪夜一小幅度动了动发僵的身体。 他一动,床沿边的花束就滚落下去,摔上地面。零零散散有花瓣被摔掉了,凪夜一弯下腰,将散开的花束和花瓣一点一点地捡了起来。 捡着捡着,他停下动作,举起手掌,发现它正在微微颤抖。 这些花瓣像是有千斤重,压弯了凪夜一的脊背。他有预感,捡回自己记忆的时候,将会比捡花瓣的时候痛苦百倍。 距离五条悟离开的日子越近,这种预感就越清晰。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的确很想把那份记忆捡回来。但现在他对那份记忆里有什么已经有了模糊的预想,一想到自己要再次把它触碰一遍,就觉得还不如现在死掉更好一些。 反正现在都已经死了,不是吗? 他破罐子破摔地想。 死了就死了,死得正好。把该活着的人送回去,夙愿也就完成了。然后他就和白日馆解绑,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消散掉…… 消散掉。 最后的这段时间,就当是做了个梦。嗯,就这样。 凪夜一垂下眼,把最后一片花瓣捡起来。他从房子里找了个花瓶出来,把花都放了进去,花瓣则找了个纸袋装起来。 到了傍晚,五条悟还没有回来。从下午天气开始转阴,凪夜一出门的时候,天上下起了蒙蒙小雨。 他又折返回去,带了一把稍大一些的双人伞。下雨天的街道,人影很冷清。考虑到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市,凪夜一走了一整条街,一个人都没碰见。 五条悟不知道一个人跑哪去了,凪夜一出来,是打算碰碰运气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他。但如果真的找到了,他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打着伞,轻轻踩过潮湿的路面。 路过一家酒馆的时候,凪夜一停下了脚步。门缝里漏出柔调的灯光,隐约能看见里头攒动的人影。 他指尖摩梭着伞柄,莫名想起了待在吠舞罗酒吧的时候。草薙的酒吧生意很好,营业时段客人总是络绎不绝。有时候凪夜一会下楼给他帮帮忙,完事以后,会得到一杯无酒精饮料作为奖励。八田没成年不能喝酒,往往是跟着一起喝无酒精饮料的那个;十束会在营业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出现,大家会在闭店的时候坐在一起小小地聚一会儿。 如果十束看见现在的他,能认出来吗?草薙他们呢? 不,就算是不认识的家伙,只要身上有吠舞罗的印章,他们也会把人直接叫回去的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推开了酒馆的门。 与记忆中颜色不同的灯光照过来,将他从短暂的回忆中唤醒了。酒馆内部气氛很热烈,与外面湿冷的夜晚格格不入,凪夜一的到来并没有获得任何额外的注视。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凪夜一不是很能喝酒,只不过是想进来坐一会。中规中矩点了单,他在吧台前坐下来,盯着光洁的木质桌面发呆。 酒还没来,旁边忽然响起一阵寒暄。 “哎呀,晚上好!” 凪夜一转过头,听见了下一句:“灵幻大师……” 一位搓着手、表情殷切的中年妇女靠近吧台,满面笑容地和他附近坐着的人打招呼。灵幻新隆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西装,背对着凪夜一,露出一头醒目的金黄色短发。 他也是过来喝酒的,应当是下班之余的消遣活动。寒喧声源源不断地进入凪夜一的耳朵,他慢慢听着,感觉有点晕头转向。 很快,调酒师递过来一杯酒。 第58章 深蓝色的酒液在透明杯子里晃荡。 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灵幻新隆已经注意到他,回过头,脸上的表情有点见鬼。 在过去这段时间内,凪夜一曾与他有过短暂几次会面,大多数是通过影山茂夫。五条悟对他的印象是个弄虚作假的黑心家伙,凪夜一的态度就显得平和很多。 毕竟,影山茂夫是真的很尊敬他。看他的样子,应该也知道自己师匠是个普通人吧? 在知道这件事的前提下还愿意待在他身边,灵幻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口才吗?确实很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呢? 凪夜一不得而知。只是在现在,这次意料之外的会面暂时没有在少年心中掀起太大的波澜。 他冲着灵幻新隆一点头:“灵幻先生。” 态度很淡,几乎是对待除五条悟以外的人的标准款。 灵幻新隆也点了下头:“噢、噢。” 他对凪夜一的了解也十分有限,除了几次不得已的会见,其他极其稀少的时候能从徒弟口中听见一点对方的事情。成年人之间的界限总是很分明的,异常者与普通人之间更为明显,再者对方身边那个比龙套大不了多少的小鬼脾气实在算不上好。 说起来那个小鬼……今天好像不在? 真稀奇啊。以前每次见,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凪夜一跟别人说一句话,就要回头跟白毛小鬼说两句话的那种形影不离。 闹矛盾了吗? 灵幻又看了他一眼,没有主动开口。 啊,忘了,这也是个小鬼头。看着挺不好惹的样子,但其实应该也没有成年。 这些异能者的小鬼真是…… 注意到了灵幻新隆的视线,对方总是口若悬河、游刃有余的姿态浮现在脑海中,凪夜一鬼使神差地开口道:“……灵幻先生。” 灵幻有点意外:“啊,怎么了?” “灵幻先生现在在经营一所相谈所。除了除灵委托,还接别的什么业务吗?” 灵幻新隆:“灵类相谈所,除了除灵委托以外还能接什么?”他以为凪夜一那边来事了,打了个哈哈,看着很风平浪静地敷衍过去。结果转头一看,凪夜一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视线盯着杯子里平静的酒水,整个人的状态异常安静,刚刚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灵幻的眼神移向吧台后面忙碌的酒保,话到了嘴边转了个弯:“……嘛,姑且也是龙套的师匠,多少会负责一点弟子解决不了的疑问吧。” 凪夜一说:“我能问几个问题吗?” 那是额外的价钱——这句话差点蹦出来了,惊险之间灵幻新隆把它憋了回去。不管不在业务范围内的事,这是灵幻新隆的行事准则之一。他捋起袖子看了看,故作为难:“啊呀……时间有点晚了,不如……” 凪夜一说:“一个问题十万。” 灵幻新隆:“你运气不错,今晚我正好有空。”他将双手交叉抵在脸前,摆出一副深沉可靠的姿势:“说吧。不管是什么问题,我灵幻新隆一定会给出答案!” 他原本以为凪夜一会问有关那个白头发朋友的事,没想到,少年一开口,丢出来的是一个与预想截然不同的问题:“灵幻先生,假设一个人现在死了。作为他的朋友,你希望他活过来吗?” “这个嘛……”灵没朋友幻虚着眼睛思考一会儿,“先不说这个假设能不能成立。作为朋友,我会希望他活过来,但究竟要不要活过来,我希望选择权在死去的家伙手上。” 凪夜一点头,认同了这个说法。他问了第二个问题:“假设这个死掉的人忘记了生前的事情,死后在另一个世界开启了一段生活。你认为他还是生前的那个人吗?” “是。”灵幻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面,笃定地回答道,“记忆塑造人生履历,但记忆本身是由这个人创造的。我不认可一份记忆一个人的说法。” 凪夜一肉眼可见地停顿了一下。他端起酒杯抿了两口,不太习惯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像是一团辛辣的火。 他被这团火催着赶着,问出了下一天问题:“这个死掉的人获得了回到生前世界的机会。如果是你,你会回去吗?” 这次灵幻竟然犹豫了一会,才给出了回答。 他双手交叠在一起搭在吧台上,口吻是在成年人中也十分稀少的认真可靠:“如果是我,我会回去。” “你想问为什么,对吧?问题的答案很简单,那就是——未来。”灵幻新隆转过头,凪夜一能看见他脸上弧度轻松的微笑,“就算名义上已经死去了,但生活仍然在继续,那我就不算是真的死了。就算什么都记不得,下一步不管怎么走,我都拥有未来。回到原来生活过的世界,没准能找到我以前生活过的蛛丝马迹,过去在另一种形式上,也是我崭新的未来。这不是很好吗?” 灵幻新隆微笑着说完,习惯性朝凪夜一扬了扬手里的杯子。 “嘛,不过一个人的话,多少是会有些辛苦的。我……” 凪夜一没有看他,却伸手端起了酒杯。两只杯子的杯沿轻轻一碰,吧台前落下一句“谢谢”和一只鼓鼓囊囊的钱包,凪夜一一口将剩下的酒喝完,独自一人起身离开吧台,拎起酒馆门口湿淋淋的雨伞离开了。 灵幻新隆:“………………” 他独自坐在吧台前,面色镇定地擦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 刚刚说的那个绝对是他自己吧!虽然不愿意相信但肯定是他自己吧!还有啊!现在的小鬼就是任性啊!连话都不愿意听人讲完是怎么回事啊!! 凪夜一不知道自己在外头游荡了多久。他忘了打伞,长柄雨伞的伞尖在地面被拖行,发出“喀啦——喀拉”,难听又绵绵不绝的噪音。 丝丝缕缕的雾气在细密的雨中蔓延,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年身后。 起初只是淡到看不见的一缕,随着时间过去越变越浓,等到凪夜一被一个声音叫醒的时候,发现自己附近的建筑和空地都已经被浓雾掩盖。 雾气堵在自己面前,语气简直要抓狂了:“喂……夜一仔!站住!下雨了你不打伞,浑身弄得湿淋淋的算什么事……发生什么了?喂!凪夜一!” 凪夜一呆呆地停下脚步。雾气苏醒了。 他盯着面前那团涌动的雾气,自言自语似的又问了一句:“我该回去吗?” 雾气说:“什么回不回的……你哪次问我的问题不是自己心里有答案的?明知故问。赶紧找个地方躲雨,要么回白日馆去。” 明知故问。 凪夜一慢慢垂下眼帘,眼睫上挂着水珠,像是晶莹的眼泪。但他的状态并没有雾气想象中的那样差,更像是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脸上的表情也有点空白。但,瞳孔深处始终漂浮着一缕微弱却柔韧的光芒。 好半天过去,他同家长报备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道:“狱门疆解开了。” 雾气似乎愣了一下:“那是好事。在我沉睡的时候?” 点点头。凪夜一又道:“从刚刚开始,我打算,回[原点]看一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但是,今天凌晨的时候,我跟狱门疆里的那个人吵了一架。他躲了我一整天,我找不到他了。” “雾气。能帮我找一找他在哪吗?” * 凪夜一急匆匆地出现在白日馆门口。他推开宅邸的大门,步伐匆忙地往里走,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听到谢尔提慌慌张张的声音:“跟我没关系啦!!白日馆是馆主大人的所有物,有谁进来他当然会知道了……你就算欺负我也没用的!我要、我要叫馆主大人回——啊!” 它发出一声惨叫,不知道被揍哪儿了。 凪夜一转头一看,这个有着“就算离家出走也绝不会超过一天”好习性的家伙气呼呼得背对着他,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高高举着,已经变成一团雾气的谢尔提被他的咒力包裹着捏来捏去,呜呜哇哇地哭,可怜极了。 凪夜一下意识道:“悟,不要欺负它……” 却见荧蓝的咒力在他出声的瞬间消失了。谢尔提飞快窜回凪夜一体内,五条悟慢慢把手收回来,还是没有转身。 凪夜一等了一会,等到一句硬邦邦的开头:“第一句话,你最好考虑一下要说什么。因为老子正在考虑,要不要跟你讲话。” 凪夜一说:“我跟你走。” 第59章 东京时间3:25PM。在这个城市尚未苏醒的时候,一扇门在天幕上打开了。 ——果能以“门”来形容这一异状的话。 在这座经受过死灭洄游洗礼的、废墟一般的死寂的城市上空,一个巨大的银白色圆环徐徐展开。它悬挂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之上,像是很久不曾升起过的一轮月亮。 “月亮”的下方,举着一双巨大的手。 青黑色、肿胀冰冷的皮肤,扭曲变形的肌理,再往下看能看见一双狰狞的眼睛—— 没有眼皮,藏在锋利的牙齿之内,透过尖牙的缝隙死死窥视着空中的门。在这一只体型巨大的一级咒灵身边,环绕着数之不尽的咒灵,如同水中的蚁球一般挤在一起,如饥似渴地向半空中伸出手,学着特级咒灵的样子,企图将半空中的门撕扯下来。 这一幕诡异无比,惊悚程度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窗”藏在废墟的角落,耳麦里传来同伴急切的呼声:“怎么回事?!什么情况?!那么多的咒灵是怎么忽然冒出来的?还是说它们之前就藏在角落里吗?” “我、我很安全。” “窗”脸色惨白,嗫嚅着说。 “涩谷站旧址,上方出现了一扇门,无法被‘帐’掩盖。咒灵的目标似乎是门,暂时没有暴动的迹象……” “该死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窗”想要这么说。但实际上,他的喉咙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盯着那圈形似“门”的巨型光圈,从里面找到两个漆黑的小点。 “有人从里面出来了。”他动了动喉咙,艰难地说。 距离太远,两个身影小得几乎看不见。衣服是黑色的,浅色的发丝在狂风中飞舞,淡的让人分不清颜色。他们从险些将身形淹没的光晕中跳出来,直直地落进咒灵张开的手掌里—— “窗”的呼吸被绞紧了。他低下头,从脚边的公文包里摸出一块造型诡异的仪器,用颤抖的手将它举起来,对准光门的方向。 “滴”的一声响后,仪器背后的眼睛张开。追随着空气中涌动的咒力流向,光门中心的景象在“窗”的眼中铺映开来。 ——是两位年纪相仿的少年。头发颜色比起光门的光晕还要淡上几分,几乎已经是雪的颜色了。 他们在足以将人吹翻的狂风中交握着手,不闪也不避,直直地往咒灵手中跳。前头那个年纪似乎稍微小些,手臂大张,肢体语言透露出无法掩饰的兴奋;后面的人紧紧抓着他的手,微低着头,对脚下的乱象似乎无动于衷。 画面虚晃了一下。在“窗”看清他们的脸前,形似火焰的深蓝色咒力、以及咒灵飞溅的躯体碎片先一步炸开了。 狂风将它们混杂在一起,在半空中撕扯出逼近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狂乱的咒力、残秽以及咒灵急剧消散的躯体之间,仪器最先锁定的,是一双因亢奋紧缩、闪烁着异常光泽的蓝眼睛。 它藏在飞舞的白色短发后,在仪器呈现的画面中,虹膜的每一道纹路都清晰可见。东京消失已久的晴空在这一双眼中重现,纯白的眼睫像是浮在天幕上的流云。 它兴致盎然地盯着被咒力绞碎的咒灵碎片看了一会,很快腻味了似的,无聊地移开了目光。 眼睛的主人笑嘻嘻地与身后的人说话,视线在周围梭巡片刻,忽然毫无预兆地向仪器投来关注。 猝不及防地,“窗”看见了对方的正脸。 巧合的是,“窗”认得这张脸更成熟一些的样子。 “五、五……”他牙齿打着颤,“五条……” 耳麦里传来明显的质疑声:“五条?!现在哪还有什么五条?你到底看见什么……” 他的质疑被一声惊恐的、不可置信的呼声打断。 “五条悟回来了啊!!!!!” * 五条悟回到自己世界的第一秒——如果那还能称作是他的世界的话——迎接他的,是数以百计的扭曲咒灵。 身体内涌动的咒力很是奇怪,总量拔升到了一个难以认知的量级,竟诡异地带给他一种枷锁被解开的错觉。 四肢百骸被纯粹的咒力冲刷,带给大脑的刺激无与伦比。 因此在五条悟紧缩的蓝色瞳孔内,那些咒灵变得不再像咒灵。它们坍缩、变形,形状逐渐开始变得像一团又一团颜色脏污的烟花。 直到飞溅的血肉擦着侧脸飞过,五条悟才恍然发觉,这些东西是真的已经被他炸成烟花了。 咒力残秽铺天盖地,在视野中以诡异的轨迹延展。 蓝的、紫的、灰的、红的,交织在一起,几乎覆盖了整片天空。 五条悟的眼球机械性地向上看去,脑袋里条件反射性地浮现几句话:好像那什么啊。星……《星空》? 喂,夜一,你看——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张口说话,只是眼前忽然变暗了。 凪夜一靠在他身后很近的位置,和五条悟一起,慢慢地往下掉。他们的一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自始至终没有松开过;在咒灵群炸掉后没过多久,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挡在五条悟眼前。 “一点也不像。”他轻轻说道。 凪夜一的声线,听起来总有一种潮湿雨夜本身般的奇妙触感。这对于热血上头的脑子十分有效,可对咒力过载的五条悟效果微乎其微。 二十八岁时拥有的庞大咒力苏醒在十几岁的身体里,五条悟的身体僵得像木偶。实际上是脑速太快行动太慢,导致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呆板——在意识反应过来的“好几年”以后,他总算将凪夜一挡在他眼睛前方的手摘开来。 城市的状况被他尽收眼底。 灰色的底调,不再鲜亮、透着腐朽气息的霓虹灯。 凌晨五点,应该是这座城市最璀璨热闹的时候,从半空中往下看,看见的却不是以前从五条家偷溜出来时看见的那个东京市。脚下的涩谷站,似乎变成了一团漆黑的尸体。 数以万计的信息在大脑中汇集,却因为缺少最关键的信息得不到结果。 五条悟的视线梭巡一圈,立刻锁定了一团废墟中间正对着他的一台仪器。 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缩在后头,看向他的眼神震惊又恐惧。 哈?那是什么眼神? 五条悟非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抓着凪夜一安全降落到地面。 实际情况是,他现在并没有过多的时间管这个一看就弱得不行的喽啰。从门里出来以后,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就算是五条悟,也难以抑制地产生一种烦躁的感觉。 察觉到自己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不少事,接下来有一段很忙碌的时间——他倒也没傲慢到觉得咒术界的一切都需要自己去处理,只是每次出了什么事,一定会有人托家里的老橘子来找自己去“尽一份力”。 可恶,明明还想带这家伙到处逛逛…… 他抓了一把头发,想到了身后的凪夜一,稍微冷静了一点。 “嘛,不是什么大问题。” 脑速正在飞快地适应现在的身体,五条悟的语调透着一股底气十足的轻松,“虽然看起来好像是有点奇怪,老子还没有被这么多的咒灵迎接过。” 凪夜一没有出声。 “总之,先带你回五条家啦。家里的老头子们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用问,他们会自己来告诉老子的。有时候虽然很烦,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很有用的……” 背后有些安静,五条悟察觉到了一点异常。 手里冰凉的触感告诉他,凪夜一正被他拉着,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 但六眼无死角的视野告诉他,事实并不是这样。 仅仅是穿过一道门,凪夜一体内的咒力倏然膨胀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步。在六眼的视野内,他与凪夜一像是两团靠近在一起的、体量相近的火焰,因为大脑适应这种温度,使得五条悟短暂忽略了身后的变化。 他停下脚步,有点僵硬地转过头。 凪夜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五条悟的脚尖转向哪,他就跟着往哪边走。但五条悟忽然发现,他的脸色比以前苍白了不止一点,几乎快要跟垂在颊边的头发一个颜色了。 见五条悟回头看他,凪夜一抬起眼帘,唇角抿出一个笑,冰绿的眼瞳藏在纤白的睫毛下,表情是难得的无害而柔软—— 但下一秒,他当着五条悟的面,直直地栽了下去。 死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活过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普通人死而复生毫无疑问能在社会中砸起轩然大波,在咒术界中依旧如此。更何况,死而复生的是那位在大战中陨落的六眼,五条悟。 只用了半天不到的时间,五条悟出现在涩谷站旧址的消息就传遍了咒术界。 如同死水翻天,东京的咒术界短暂地活过来了。他们开始搜索五条悟的踪迹——无论是带着善意、抑或是恶意、抑或是将他当作救命稻草一般的癫狂,在这个已经朽坏的世界之中,五条悟的出现,无疑是一道能撕开黑暗的光。 在消息传开以后的第三天,家入硝子找到了五条悟的藏身之所。 第60章 五条悟经历了苏醒以后最煎熬的一段时间。 算起来,没有记忆跟着凪夜一到处飘来飘去应该是他人生中难得轻松的时间,但他明白这样飘下去不现实,他总要回来的。 要是五条家的六眼都不见了,家里那群老橘子该怎么办呢? 所以,他必须要回来。 但现在看来,这个选择并不正确。 从名为白日馆的异空间出来以后,原本熟悉的世界变得完全陌生起来。像是灰色的地狱——死气沉沉的城市之中,人类在苟延残喘。更重要的是,凪夜一的状况变得前所未有地差。 他原本就是一具被诡异力量吊着命的尸体,这一点五条悟早就知道了。 六眼能带给他的信息远比世人想象中的要多得多,包括凪夜一身上总是若隐若现的巨大伤痕、现在他体内混乱的咒力流向,五条悟猜测,现在出现在凪夜一身上的异状,一定和他苏醒的术式有关。 他能解析出凪夜一的术式,但没人能告诉他,该怎么给一具尸体止血。 凪夜一陷入昏迷,意识全无的情况下,白日馆的通道彻底关闭。五条悟潦草挑拣后,踹开一套看起来还像点样子的公寓的门,将凪夜一暂时安置在了那里。 房间里的陈设,看起来已经静滞很久了。主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也有可能是再也回不来了——五条悟不关心这些,他把凪夜一平放在床上,随手扯过旁边的被子,擦了擦凪夜一嘴角流出来的血。 凪夜一正在流血。 他的身体承载不了自己的生得术式,体内无论是哪个地方都被流动的咒力搅得乱七八糟。 在五条悟很小的时候,有听家里的老橘子说过这种情况。历代出生的六眼里,有不少因为无法适应半途夭折。可凪夜一不是六眼,他自身的术式也不是什么难以承载的类型。 ——【置换】。 将己身所有的一样东西,与目标进行置换。作用仅此一点,不具有强攻击性,也不具有强功能性,在类型各异的术式之中,算是最弱的一种。 如果处在五条悟以前生活的那个正常时代,凪夜一至多只能作为辅助监督培养,生得术式使他注定没有成为独当一面咒术师的可能。 但为什么…… 五条悟坐在床边,睫毛下压着一层焦躁的阴云。 为什么这样弱的术式,会对他的身体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凪夜一仍然没有醒。半张脸压在枕头里,脸色几乎和发色一样白。五条悟在一天之内尝试了很多力所能及的方法,毫无效果。他很焦躁,越是焦躁,看起来就越安静,越紧绷,越恐怖。 这样继续恶化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没有答案。 * 家入硝子站在公寓门前。 这是涩谷区东並町内仅存几处像样的地方之一,五条悟所在的位置是二十三楼。 走廊外面在下雨,时不时有混杂着湿气的冷风吹过,家入硝子一只手揣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另一只手举着电话,光亮微弱的屏幕里透出隐约有些紧张的声音。 “……总之就是这样。确认五条悟是否存活,如果存活,不管用什么手段,秘密将他带回来。切记……” 家入硝子盯着紧闭的房间门,切断了电话。 她将手机放回口袋里,在门前又站了几分钟,才伸出手,指骨刚要碰到门板时,旁边飘过来一道有些冷淡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 家入硝子的手猛地僵住了。 她慢慢转过头,透过有些凌乱的长发缝隙,看见右手边几步之外靠近楼梯口的方向,站着一条漆黑纤瘦的人影。 十八岁的凪夜一站在那里,面容平静。略长的白发发尾被剪得参差不齐,拢在脑后随意扎了个小辫,领口处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能看见一大片缠得密不透风的布条,上面密密麻麻铺满了暗红色的咒文印记。 他刚从外面带东西回来,一只手拎着塑料袋,依稀可见里面方方正正的甜品盒子,另一只手拄着一把伞。 雨水顺着伞面往下滴,在少年脚下汇成一条浅浅的河流。 “里面的人正在睡觉。”他用与这水流无二一般的语调道,“有什么事的话,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家入硝子没有出声。 她的目光定在凪夜一脸上,大脑飞速作用,为她翻出多年前残存的影像。 凪夜一的长相与十几年前毫无区别,但他死时的惨状挤占了高专时期有关他的大片回忆,几乎已经成为家入硝子对凪夜一这个名字的全部印象。因此第一眼看过去时,完好无损的身躯成为了最陌生、最割裂的信号。 骗人的吧。 家入硝子的脚尖转了个向,双手揣在兜里,隔着潮湿冰冷的空气,在长长的走廊中,与这位陌生又熟悉的故友对视。 在一切几乎都已经结束的现在,最不可能回来的两个人,竟然一起出现了吗? 似乎被她的目光刺到了,凪夜一轻轻皱了皱眉头。没过多久,他的表情又缓和下来,提着伞往门边走。 “没什么事的话,最近还是不要靠近这里比较好。” 少年的语气淡淡的,浑身上下透出一种令家入硝子陌生的平和。他来到门前,将手里的甜品袋子换到另一个手,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凑近锁孔。 家入硝子往旁边让开一点。下一秒,门喀哒一声开了。 一颗白色的脑袋从门里伸出来,十五岁的五条悟打了个哈欠,一只手臂撑着门框,拉长语调懒懒散散地抱怨:“好慢!我都快要饿死了!” 凪夜一辩解道:“我才出去一个小时。” “那也很慢了!” 凪夜一:“没办法的事。这里甜食没那么好买。你不是在睡觉吗?” 五条悟好像卡壳了一下:“睡不着。” 凪夜一的眼睛一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背后的真相,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你是不是偷偷跟着我出……” 五条悟不想和凪夜一讨论这个话题,猛地张开双臂从门里扑出来,像抱一个等身玩偶一样把凪夜一抱进怀里。他很不讲道理地截断了对方的话头,旁若无人地将脑袋埋进凪夜一的颈侧蹭了蹭,好一会才抬起头,雪白的碎发底下露出几缕纯粹的冰蓝色光泽。 他将目光对准了家入硝子,毫不客气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所以……你哪位?” 果然是在做梦吧。 家入硝子无所谓地想。高专时期的记忆不合时宜地闪现,她留给自己几秒钟时间,飞速回想完那个不同以往的夏天。 虽然做这样的梦很不合时宜。不过…… 自己已经多久没做梦了呢? “我住在楼下,忘记带钥匙了。能让我进去避避雨吗?”家入硝子说,“等雨停了,我就走。” 五条悟浑身不爽地坐在桌子前。 桌角有点矮,他仍然坚强地使用盘腿坐姿,两条长腿死死地卡在桌腿边上,一只手撑着脸,脸上的表情臭得要命。 “提前说好,老子没答应让你进*来。”五条悟说,“你认识老子,对不对?门外头的声音老子都听见了。你在和别人打电话,说——” “悟,注意语气。”在厨台忙活的凪夜一随意提醒了一句。 五条悟不情不愿地将脸扭到一边,竟然真的不说话了。 家入硝子注意到这间公寓内飘着的很重的血腥味——这是不安与危险的信号,雨天光线很差,即使开着灯,也难以驱散压抑的氛围。 五条悟似乎因为这股血腥味神经紧绷,隐隐有一点就炸的苗头。 几分钟后,凪夜一端着几杯饮料和他出门买的甜点出来了。说是忙活,其实也没有真的忙活什么,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沏茶倒水这种事了,比起泡茶,调酒调饮料对他来说反而更简单一些。 几杯颜色各异的饮料被他放上桌,凪夜一把托盘搁去一边,在两个人中间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来,涌动的血腥味简直化成了实质。杯子里的饮料晃晃荡荡,工业糖精散发出的甜香立刻被这股血腥味压了下去。 “谢谢。是从哪里受的伤?”家入硝子接过其中一杯,语气自然地调笑,“不会又是五条的恶作剧吧。” “哈?”五条悟立刻把头扭回来,一边眉毛高高扬起,“你那是什么称呼?什么叫‘又’?老子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恶作剧?” “谁知道。”家入硝子说,“从来没有想过,还能有像这样和你们坐在一起的时候。” 她的语气非常平和,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释然。 但总体来说,面部表情是友善的,甚至还带着轻微的笑。屋子里紧绷的气氛不知不觉因为她的声音缓和下来,凪夜一把甜点盒子拆开递给五条悟,也跟着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刚刚看见你的时候就想问了。”他道,“你认识我们,对吗?” 第61章 我对你感到有一些熟悉。 凪夜一心想。 和对五条悟的感官类似,虽然没有记忆,但仍然能对其付出信任的人类,在这个世界里,家入硝子是他碰见的第一个。 有着浓重黑眼圈的女医生伸手摸了一下口袋里方方正正的烟盒。 在现在这个时代,烟草已经是一种旧时代的奢侈品了。家入硝子已经戒烟很久,这时候却忽然升起想要来一根的冲动—— 她心里有点后悔。 一时没忍住开启了叙旧的话头,但实际上她本人并不是什么擅长叙旧的人。 不如说,在场的三个人里面,真正擅长叙旧的,没准只有五条悟一个。 年轻的时候五条悟是个会毫不在意地把别人的黑历史到处往外抖的恶劣家伙,长大了以后性格稍微收敛一些,偶尔聊起以前的话题时,唠叨的话是家入硝子的两倍还要多。 “认识。”她摸了下烟盒,岔开了话题:“……我能抽根烟吗?” 五条悟:“这算什么回答?而且没看见这里有病人吗?” 他指了指脸色惨白的凪夜一,十分认真地不爽起来。家入硝子于是站起来,把阵地挪到了窗户边。 窗外仍然在下雨,外面废墟一样的世界灰蒙蒙地连成一片。家入硝子的眉眼笼罩在缭绕的烟雾下,她盯着远方的雨幕,在尼古丁的刺激下,总算找回了一点正常的状态。 “认识了很久。或许你们不太记得,但我们是高中同学。” 她没有回头去看身后两位同学的脸,这不利于她稳定情绪和思考。 视线转到凪夜一身上时,想到的是他最后狰狞的死状。转到五条悟身上的时候,是最后手术刀划过皮肉的触感。很恶心。 她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类型,但恶心就是恶心。 “凪两年,五条十几年……可能,时间太长有点记不清了。”家入硝子说,装在另一只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她平静地将电话掐断。 “虽说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有点像在做梦,但我今天过来不是来叙旧的。长话短说吧——能请你们跟我一起回去吗?” “老子不同意。”五条悟说,“夜一怎么想是他的事,老子仔细想了很多遍,根本不认识你。” 凪夜一微微低着头,他的手在桌子底下被五条悟扣住了。对方在耍小脾气,像小孩子一样,拽着他的手让他不要讲话。 意识到这一点,他悄悄地弯了一下眼角,涌到嘴边的话无声无息地咽了回去。 家入硝子说:“那是很正常的吧,认识才奇怪了。你现在这个年龄,还没到入学高专的时候。” “那就说明,现在的老子根本不认识你。”五条悟扬了扬下巴,“有什么事,你跟以后的老子说去吧。” 让他带着现在的凪夜一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走?开什么玩笑! 噗。 凪夜一没忍住,发出了一个扭曲的音节。 典型的五条悟型思维——不用看都知道,家入硝子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烂。一道电流似的异感从肺部窜过,凪夜一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但这异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慢慢把被五条悟压住的手掌翻了个面,反手握住。 “再次认识的话,自我介绍是很重要的。”凪夜一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家入硝子捏着烟头的手顿了一下。不可抑止的,她心中出现了一种,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人的陌生感。 凪夜一……以前说话是这样的吗? 有点记不清了。他死了太久,自己跟他相处的时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 “我是……家入硝子。”女医生沉默了一会,竟然果真如凪夜一所说做起了自我介绍。“毕业于东京都立咒术高专,与五条悟、夏油杰、凪夜一同届,现在是东京都立咒术高专所属医师……” 没等她的自我介绍说完,身后的桌子猛地被五条悟掀翻了。 家入硝子猛地回过头,看见一颗低垂着的白色脑袋。凪夜一用手捂着半张脸,指缝里渗出鲜红的血,被惨白的肤色衬得异常扎眼。 五条悟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肩膀,冰蓝色的瞳孔几乎缩成针尖大小。 狂怒与惊愕在他脸上来回闪现,家入硝子敏锐地捕捉到五条悟藏在情绪最深处的一丝无措。 “让他平躺下去!”她迅速掐掉烟头,几步靠近凪夜一,伸手扯开他被血浸透的衬衫。入目是大片画着红符文的白色布条,从脖颈开始,一圈一圈缠满了躯干。 布条用的是绷带,胸口和腹部的符文被血糊得乱七八糟,已经看不清了。 家入硝子把凪夜一脖颈处的绷带拆开,顺着头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确认。这些字符明显是很短的时间内仓促画出来的,字迹潦草得难以辨认家入硝子看了几眼,立刻皱起了眉头。 “这里,错了。”她抬起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这是你画的?” 五条悟的表情很僵硬。 “我不记得了。”他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画的。” 某一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前一天还吐血不止、仿若尸体的人,忽然能够正常自如地行动。 除了脸色还是不太好,跟平常比起来已经算是没有差别。五条悟的记忆里有一块小小的断片,凪夜一醒来以后他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家入硝子别过头,叹了口气。她从客厅抽屉里翻出绷带铺开,从口袋里抽出一只红色的水笔,语气冷静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凪的情况你不用担心,比起这个,先去把外面的东西处理好。” 五条悟的眼球移向门口。那双纯粹的蓝色眼瞳,在这时空落得让人毛骨悚然。 门外的走廊,在楼梯的方向,传来一些轻微的异响。咒灵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漂浮在空气中,五条悟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却没有出去,而是找了一个离凪夜一较近、又不打扰家入硝子的地方靠着,漫不经心地垂了垂眼帘。 “不用管他们。”他的语气带着浑然天成的轻蔑,“他们进不来这个门。” 家入硝子不再说话,一排一排血红的扭曲符文在她手底下飞快成型。 门被推开,有一身漆黑的不速之客出现在门口。五条悟在他出声之前用咒力将他轰了出去,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过后,走廊获得了短暂的寂静。少年的视线追着家入硝子的笔尖走,默记她写下来的符文。 他拧起眉头,问道:“你会画这个?这是什么东西?” 家入硝子头也不抬:“从你那学的。” 五条悟沉默了。但也许是家入硝子游刃有余的行动感染了他,少年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抬手轰掉数只爬到门口的咒灵,走到凪夜一身边蹲下,自言自语:“那我怎么会画错?”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以前的事情也不是清晰。记忆里泛着模糊光晕的五条宅,越回想越像是一个漆黑狰狞、没有边界的异空间。 但很快,五条悟满不在乎地将这些毫无头绪的想法丢开。 他用相当轻柔的力度帮凪夜一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额发,而后收回手,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待家入硝子的工作完成。 “这些东西能让他好起来吗?” “能。”家入硝子说,“这本来就是给他用的。” “本来?”五条悟敏锐注意到了家入硝子的话外之音,“还有谁也要用这个?” “不知道。”家入硝子说,“给笨蛋用的吧。” “哈?!”五条悟的反驳来得奇快无比,“夜一又不是笨蛋!” 家入硝子揉了一下耳朵。她的符文绘制工作很快完毕,接下来是缠绕工作。五条悟搭手帮忙,家入硝子一边缠一边说:“严格来说,这种咒文不能用绷带当载体。绷带太脆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崩坏失效。和我回禅院家吧,他需要正常稳定的材料。” 五条悟纤白的眼睫微微垂着,在色泽纯粹的眼瞳里洒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他没有再反对,看起来很好说话似的点了一下头。 家入硝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现在……已经没有五条家了。” 她在凪夜一侧腰的位置给绷带打了个结,接着说道:“你们挑了一个最坏的时间回来。这个世界差不多快走到尽头了吧?烂透了。就算回来了,也没什么好长待的——刚回来就被追杀的,咒术界的通缉犯。” 听见这个名号时,五条悟竟然什么也没想。他的视线停留在凪夜一沉睡的面容上,听到自己声音里带了一点奇异的漠然:“无所谓。” “把敢上来挑事的家伙通通打飞,不坏好意的东西全部清理掉,做到夜一满意的程度就好了。我把他带回来,只有他满意了,才会高兴,才会觉得和我生活在一起很幸福。” “咒术界本来就烂透了,这我知道。”五条悟说,“接下来是不是该向我讲讲,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什么了?——硝子。” 第62章 凪夜一睁开眼睛,横亘在面前的是和室的天花板。 如果不是还有一丝理智保存,他几乎要错误地认为自己已经回到白日馆内了。 他眨了一下眼睛。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白日馆的【通流】已经开启,距离自己被强制传送回去还有多长时间?……不太好,睡了太久,时间概念模糊了。 呼吸有些不顺畅,似乎有类似布条的东西紧紧缠在自己脖子上。 凪夜一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一片绑得异常严实、手感粗糙的布条。 它似乎牢牢压制着自己身体里澎湃的名为【咒力】的能量,让凪夜一能够正常地喘口气。仿佛身上一座巨大的山被移开,下一秒,他从榻榻米上翻坐起来。 悟去哪了? 侧方的木门发出几声闷响,门被人拉开了。亮光涌入,凪夜一抬手遮了下眼睛,余光瞥见一颗粉色脑袋冒了出来。 “喔!你醒了啊!”粉毛兴高采烈地开口,“五条老师的同学!” 凪夜一把手放下来,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苍白的面色削弱了冷感,呈现出一种诡异稀少的安静脆弱。 “你是谁?”他问道,“五条老师……?” 粉毛名叫虎杖悠仁,进行一番完整的自我介绍以后,热情地邀请病号凪夜一起来逛逛,活动一下身体。 “五条老师的话,现在不在这里哦。”虎杖悠仁带着他往吃饭的地方走,“早上这里来了一大波人,家入小姐、五条老师还有伏黑——啊,现在得叫他禅院了——都被叫走了。” 凪夜一微微一愣。 直到现在他才真切地反应过来,自己也许真的已经睡了很久。久到五条悟足以对陌生的环境产生信任,甚至愿意跟着他们一块出去办事。 “‘五条老师’?”凪夜一问道,“为什么这么称呼他?” 虎杖悠仁诧异地回过头,随后牵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五条老师就是五条老师啊。虽然现在莫名其妙变年轻了,也是我的老师。” “嘛不过老师年轻的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高专任教了,看起来简直像另一个人一样——” 成熟,可靠,风趣幽默。最重要的是,不会在他被拜托给凪夜一送东西时突然出现对付睡觉的房间门口一拳把他打飞啊! “有点想象不出来他当老师的样子。”凪夜一自言自语了一句,在一个转角停下脚步,提醒道,“午餐的话,要往这边走。” 他指了下旁边的走廊。 虎杖悠仁留下震惊的眼神:“为什么你会知道?!” 凪夜一的手往和服宽大的袖子里拢了一下。他身上沾着血的风衣被替换过了,换成了一套传统古朴的和服,画满血符文的布条从领口一路向上蔓延。他侧了侧头,将话题推了回去。 “你和这里的人很熟。为什么会找不到位置?” 虎杖悠仁挠了挠脸。 “我待在这的时间其实也不是很多啦。”他说,“外面的状况不太好,总监部来每天的任务多到做不完。” 对于虎杖悠仁口中说的“不太好”,凪夜一自认已经拥有了比较深的了解。 根据他穿梭了这么多个世界的经验来看,这个世界即将走到尽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仿佛维持世界的某种根基被破坏了,咒灵与人类的数量完全失衡,诸如绝望、恐惧一类的负面情绪极为深刻,催生出前所未有的诅咒师数量出现。 凪夜一仍然保持着从前的习惯。 每进入一个世界,需要搜集关键的信息,以保证自己有足够的资本在当前世界自如活动。鉴于原点世界的异常发展,他的调查理应更细致一些。 不过,在这个政府都岌岌可危的地方,调查真的显得那么有必要吗? 似乎是有一点不甘心。 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找回五条悟,将他带回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连废墟都比不上的世界吗?单纯的废墟都要比现在好一点,起码不会有这么多咒灵与恶意到处爬来爬去。 凪夜一坐在街边的花坛上,嘴里叼着一只笔盖,在笔记本上整理当前获得的信息。 从现在被称作禅院家的地方出来,他换上了一身相对正常的装束。普通的白色衬衫,黑色长裤,远远一看,非常有学生气。 但坏就坏在,这一身看起来实在是太干净了——在这个政府圈定出来的人类聚居地里,与周围灰暗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时不时有匆忙路过的人向他投来不算善良的目光。 ——在这个世道,能干干净净地活着的,除了上面那群人还能有谁? 上层=与咒术界挂钩=可以得到极高程度的安全保障。 如果能把这小子拿下的话……只要能把他拿下…… 人流之中,一只积灰的皮鞋犹豫着调转了方向。它的停顿似乎是一个隐形的信号,人群发生相当明显的滞塞,数道刺人的目光同时转了过来。凪夜一的背脊上窜起一道寒意,是人类面对恶意的本能反应。 在第一个人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之前,一道漆黑的人影倏地闪现到凪夜一身边。 来人身上的骇人气质重得不是一星半点,落地以后的第一件事,是用冷冽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的行人。从那双苍蓝色的眼瞳中投出的视线居高临下,含有相当明显的警示意味。 原本打算靠近的中年男子脚步一顿,慌慌张张地拉低帽檐,扭头跑开了。 人群重新流动起来,凪夜一感受到熟悉的安全感出现,合上笔记本和笔盖,抬起头,脸上带了点笑。 “悟,回来了?” 六眼随之一转,锁定了坐在花坛上仰头看他的白发少年。他似乎还没从紧绷的状态中转换过来,纤白的睫毛也压不住眼底轻微的怒意。 “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你的身体还没好,这里对你来说根本算不上安全——” 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身边隐隐的低气压被他收了回去,五条悟在凪夜一身边蹲下来,干巴巴地说:“……抱歉。你感觉好一些了吗?” 十几岁的五条悟根本不知道道歉两个字怎么写。但现在面前的五条悟顶着十几岁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蹲在他身前放轻声音向他道歉。 从狱门疆里出来的时间越久,五条悟越和成年状态靠近。 能使用二十八岁时才能使用的术式,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像。但他到底少了一段记忆与经历,远做不到像二十八岁那样,仿佛一切都能轻松解决似的游刃有余—— 凪夜一不喜欢这样的游刃有余。 如果五条悟最终将变成一座可以让所有人依靠的高山,那么走到尽头时,他自己又有谁可以依靠呢? 一阵隐痛从心底冒出来,凪夜一将它压下去,忽然伸出双手捏住五条悟的脸颊,不轻不重地向两边拉了拉。六眼之中划过一丝茫然,紧接着浮现的是一点轻微的不满。 但它的主人没有动,也没有向旁边哪怕轻微地侧一侧头表示拒绝。 “这是对悟好几天不睡觉的惩罚。”凪夜一松开手,又感觉有点心疼,轻轻揉了揉他的脸,顺势扯开话题,“刚刚那招瞬移是什么?新招式吗?” 以前的五条悟,虽然能飞,但还做不到远距离的跳跃瞬移。 提到这个,五条悟扬起眉毛,颇有些得意地透露:“这个啊。有一天老子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就学会了。硝子说老子是个‘可恶的天才’,哈哈哈!” 他站起来,向凪夜一伸出一只手:“想不想试一试?” 凪夜一眨了眨眼睛,将手放了上去。下一秒,一阵猛烈的失重感袭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以前的五条宅,现在的禅院宅门口。 一个陌生的海胆头青年站在门口,脸色似乎有点臭。 “五条老师。”他说,“能不要中途从总监会的会议里离开吗?禅院家想要洗清您的通缉犯身份,这场会议准备了好几天……” 五条悟:“啊,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那就感觉很反胃啊。硝子不是在哪里吗?交给她就行了。” 会议的主题是,向总监会证明五条悟如今的正体,以及视结果决定是否移除针对五条悟所下的通缉令。 咒术界需要五条悟,尤其是这个非常时期回来的五条悟。 前提是,他不是受诅咒而诞生的咒灵、也不是别的什么不可掌控的不详事物,而是在奇迹之下出现的,原原本本的五条悟。 为此,家入硝子需要向总监会提供一系列证明,五条悟则需要全程在场——没人能想到五条悟会在这种场合堂而皇之地出走,原因似乎是为了把离开安全区域的同伴接回来。 对于“同伴”这两个字,伏黑惠要打一个问号。 毕竟他从来不会这么紧紧地拉着同伴的手,也不会寸步不离地挨在同伴身边,更不会和同伴在一个被窝睡觉。 好不容易把五条悟劝回会议现场,伏黑惠瞪着死鱼眼,趁着等待空隙给家入硝子打了个电话。 “家入小姐。五条老师……没猜错的话,他们两个,不会是那种关系吧?” 家入硝子:“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年长的女医生从一片混乱的会议现场出来,站在走廊里点了一根烟。 “如果凪没死在那场意外里,这应该是大家都知道的消息了。”家入硝子轻轻吐出一口烟气,任白烟将自己的思维带离片刻。“嘛,不过也说不准。上学的时候他俩的关系算不上亲近,去参加凪的葬礼的时候,五条脸上甚至都没多少表情。” 她的视线往旁边瞟了一眼,干脆地掐掉了烟,“五条来了。有什么想问的,下次再说吧。” 第63章 手机上显示通话被挂断以后的界面,家入硝子捏着掐掉的烟头,低头找丢垃圾的地方。 “不要给我添麻烦,五条。”她边找边抱怨,“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到会议结束,不然我就找根绳子……” 下一秒,被尼古丁短暂麻痹的大脑开始转动,家入硝子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望向五条悟走过来的方向—— 长手长脚的成年男性站在走廊底下,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抬起来,懒洋洋地冲她打了个招呼。 “呦。好久不见啊,硝子。” “顺便一提,你那是什么表情?” 家入硝子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还留有余温的烟头被手指挤压成扭曲的形状。她一错不错地盯着五条悟,震惊、惊疑、戒备、怀念,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在眼中翻涌。 “五……” 她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年轻的五条悟和凪夜一出现在她面前,她可能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如果换成成年的五条悟,家入硝子心里只会出现一个念头: 见鬼了。见鬼了! 她猛地甩掉手里的烟头,几步跨到五条悟面前。视线由上到下扫了个遍,从对方被黑色眼罩勒得倒竖的头发、一堵墙似的身高、到体态、站姿,每一个熟悉的细节都在告诉她一条毋庸置疑的信息:这就是原原本本的五条悟。 那个被腰斩过的……在最后一战中死去的五条悟。 五条悟回来了。 “为什么?”家入硝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冷声问道,“会什么会变成这样?什么东西诅咒了你?不……不是诅咒……回答我,是什么东西把你和凪拖回来了?” 五条悟看起来却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他把两只手揣在兜里,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嘛,嘛。别着急嘛。” “具体的情况后面再聊,这个状态我保持不了多久,先把正事做完再说。” 五条悟越过她,伸手抵在和室的木门上,回过头竖起手指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至于为什么回来……就当我还有没完成的遗愿,一定要达成了才会消失——怎么样?记得替我保密,这条不能跟夜一说。” 家入硝子瞬间反应过来,出言阻止:“等等,你不能这么进去!” “没关系啦。”五条悟一脸无所谓,“我是什么状态完全不重要……当然,变成几岁的小屁孩除外哦。” ——只要是五条悟就可以了。只要是五条悟,就有足够的利用价值。 “比起这个,你可以直接回去休息了。”他朝家入硝子摆了摆手,像驱赶小动物似的,语气非常欠揍,“黑眼圈快到下巴上去了。” 家入硝子额角爆起一根青筋。 等到女医生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五条悟嘴角的笑容也收敛起来。 “人死了不用工作,这个世界最大的谎言。” 他一边吐槽,手上用力,推开了木门。室内空间相当昏暗,有限的光源来自于房间四角摆放着的蜡烛,烛光被四周竖立的障子门当了个七七八八,中间割出一快狭小的空间,气氛紧绷,说是会议,更像是一场目的不纯的审问。 五条悟大剌剌地走进去,伸手把眼罩拽下来。 苍蓝的“六眼”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尖锐的美感,这是连自然地造物都无法企及的神迹,也是无法伪造、独属于五条悟一人的【纯粹特征】。 木门在身后自动合上,五条悟扫视了一圈周围的障子门,兴致缺缺地抓了一把头发,语气有点不耐烦:“五分钟,想问什么赶紧问。先说一句,我很忙的。” 凪夜一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他身上因为咒力挤压出来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因为身体是被白日馆捏造出来的关系,家入硝子的反转术式对他完全不起效。 因此,在伤真正养好之前,他每天能自由行动的时间实际上相当有限,今天已经好好地用完了。 虽然说是休息,但凪夜一其实睡不着。 他闭着眼睛躺在榻榻米上,在脑海里整理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获得的有限信息。 这个世界的政府虽然岌岌可危,保密工作仍在起效。大部分的异常被划归到“污染”、“天灾”一类的范围,但几乎每一起异常事件,都与咒灵有关。 2018年12月24日,灾厄起始的年代。这一天是明显的分割线,从这一天开始,来源不明的异变出现,日本全境不可控制地滑向黑暗。 在2018年10月31——12月24日之间,出现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历史空白。世界根基似乎在此时受到冲击,演变出自此以后的灾厄事态。 2019年10月31日起,异变事件呈指数级别增长,对应咒灵的数量激增。 2022年9月17日,大阪陷落,成为版图上的灰色地带。 同年10月15日,福冈陷落。10月23日,本州岛陷落。……2023年3月8日,宫城。4月19日,静冈。5月3日,北海道全境。 人类的生存环境如同打满子弹的靶子,被挤压得不成形状。每一次较大的灾害记载,都指向同一地区的咒灵暴乱,暴乱过后的地带称为“禁行区”,生还者都被迁进还处于安全地带的集聚地内。 这样的事态持续了整整六年,在第六年末暂时趋向稳定。现在是第七年——2025,凪夜一和五条悟归来的时期。 凪夜一在脑海中回忆东京的禁行区地图。 二十三个区,在咒术师扎堆出现的东京市,禁行区数量仍然达到了惊人的十一个。其中几乎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涩谷区,也是最早出现的禁行区之一。 他们现在的所在地京都的情况要稍好一些,但仍然无法掩饰严酷的事实——想要把这个世界救起来,难度约等于让一棵枯死一百年、连根都朽烂掉的死木返生,也就是说,几乎不可能。 除非时间能够倒流。 原点已经崩坏,那么他想要送别五条悟的最后一程也失去了意义。 想到这里,凪夜一难得感到有点茫然。他翻了个身,无意识地皱起眉头,在被子下狭小的缝隙里缩成一团。 无数条杂乱的想法在他脑袋里跑来跑去,直到有人一把掀开了被子—— 凪夜一被惊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视线上移,看见坐在榻榻米边缘,正低头观察他的五条悟。 墨镜松垮垮地挂在鼻梁上,露出一小片未被遮掩的白色睫毛和冷蓝眼瞳。他用直勾勾的视线盯着凪夜一,而后居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烧……是哪里不舒服?” 那只温热的手在额头上轻轻一压,那些乱七八糟的规划瞬间被压得烟消云散。凪夜一愣愣地回答他:“……没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五条悟把墨镜摘下来,在六眼的视野中,凪夜一体内并没有咒力暴动的征兆。他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带了点笑,“有没有饿?我在路上给你带了点吃的哦。” “去外面吃吧。”凪夜一说,“里头有点暗。” 五条悟于是把他移动到走廊底下,跟着一块来的还有一块薄薄的毛毯。凪夜一受到非常可靠的安慰和照顾,还感受到一丝诡异地违和感。 虽然悟现在逐渐变得会照顾人了……但是有这么熟练吗? 遵从自己的想法,凪夜一伸手拽住了五条悟的衣服下摆。茶点就放在门口不远的地方,五条悟拿东西的动作被凪夜一拽得一停,回过头,看见一双直直盯着他的绿色眼睛。 “怎么了?” 凪夜一没说话,视线死死地盯着五条悟的脸,似乎有了什么不能让他放手的发现。 五条悟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真是黏人啊。以前有这么黏人吗?让我先把茶点拿过来啦。” 说着话,还冲他眨了一下左眼。凪夜一整个人都差点僵住了,他将头顶上那只手摘下来,语气急切道:“……悟!” 重新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二十八岁五条悟完全长开的脸。面部线条流利,五官比起十几岁锋利逼人的美感,更多了一些沉淀下来的、可靠的成熟。 偶尔间、在盯着凪夜一的时候,还会出现几分罕见的柔和。 “啊,暴露了。”他把挂在鼻梁上的墨镜取下来,“很敏锐嘛,夜一。” 这是凪夜一第二次在完全清醒状态碰见完全体的五条悟。第一次是在横滨河畔,从那之后,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只会在深夜熟睡时、或者其余他意识不清的时候短暂出现。 上一次出现是在那间废弃公寓,凪夜一身上缠的绷带以及血符文,就是出自他手。 嘛……虽然因为实在太久没画,有一笔画错了。 他把茶点拿过来放在两人中间,随后自己也盘腿坐了下来。 和五条悟在一起待久了,凪夜一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一见到这张脸就崩溃窒息到无法思考。但他仍然抱有一丝微妙的犹豫与沉默,手指微微蜷缩着,迟疑地收了回去—— 随后,被一双比它大了不少的手掌握停。 凪夜一生前吃得不多,手腕细得好像一折就断,总是透着几分病态。五条悟把他的手攥在手心,故意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欸?没打算和我牵手吗?” 凪夜一的手有点抖,指节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他猛地把头埋下去,把脸和表情藏进睡得乱蓬蓬的白发里头。 体态好像写满了拒绝,手也在微微发着抖,但仍然乖乖地待在五条悟手里,完全没有要收回去的预兆。 下一秒,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耳边响起。 凪夜一垂在眼前的头发被一双手轻轻撩开,冰凉的长条状物从脸颊边上滑过,鼻梁一重,眼前的世界漆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凪夜一怔怔地伸手去摸,摸到冰凉光滑的镜片。 五条悟把自己的眼镜给他戴上了。 “害怕我的脸的话,就把这个戴上吧。”青年用不着调的声音说,“我戴上它的时候看不见你,你戴上的时候看不见我。真是了不起的墨镜啊。” 这片黑暗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凪夜一勉强抬起头,终于从乱糟糟的思维里找到一点自我。 嘴唇被什么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抵了一下,他茫然地张开嘴,条件反射咬了一下。 ——进食对凪夜一来说,大部分时间更像是遮掩非人身份必须进行的行为。 但这一口下去,竟然有一丝微弱、但的确存在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凪夜一意识到,这是五条悟给他带回来的茶点。 在味觉麻木到几乎消失的现在,还能尝到甜味,这块茶点里到底放了多少糖,可想而知。 “锵锵~五条特供和果子~”五条悟包含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够甜吗?” “……很甜,”凪夜一说,“对不起……悟。” “这种时候,一般不是应该说‘谢谢你’吗?” 五条悟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凪夜一立刻意识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到了他的面前。 黑暗好像忽然变得不是那么安全,因为他无法预测五条悟下一步的行动。少年有点慌张地往前伸手,摸了个空——下一秒手又被抓住了。 一道温柔的力气牵引着他往左移了一点。凪夜一的手掌触碰到一片温热的皮肤,指缝里扫进来几缕柔软的头发。 五条悟毫无紧张感:“原来如此。现在变成想摸摸脸了吗?可以哦,只要是夜一的话,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哦。” 凪夜一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甚至感觉到胸口那颗死了很久的心脏幻觉似的疯狂跳动,手好像放在一块烙铁上,想收回来却被对方的手紧紧箍住,后退不得。 “悟……”他磕磕巴巴地开口说,“你放开我……” 五条悟:“不放。放了的话,夜一又会开始道歉吧?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要一直道歉?” 凪夜一微微挣扎的动作停止了。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在这个悟面前,自己简直和透明人没区别。 他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对方就马上看破了他道歉的缘由。稍微低一下头,立刻得到了一副墨镜。 他害怕悟的脸吗? 不是的。五条悟口中的害怕,是一种修正过后的温柔说法。实际中作祟的是他的软弱。 他已经无法再回到过去了。那些带着狱门疆穿越奔逃的日子仿佛成了一段真实有效的噩梦,有关五条悟的记忆被撕扯出大片的空白,每一次努力回想的时候,总是带起一大片湿淋淋的水花。 水花…… 凪夜一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捧住五条悟的脸。 一些陌生的断片在脑海里闪现。 “悟。”他轻轻念他的名字,“我们以前是不是……” 漆黑的天空、漆黑的海水、漆黑的海岸线。 紧闭着眼睛的狱门疆漂浮在几米之外,一双手紧紧钳着自己的脸,强制性地扯回他几乎粘在狱门疆上的目光。面前是一张狼狈又熟悉的脸,挂着海水的睫毛与白发湿淋淋的,六眼粲目的冷光近在咫尺。 耳鸣。晕眩。失温。在凪夜一趋近涣散的瞳孔之中,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是唯一不被剥夺的亮色。 什么……? 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眼睛的主人似乎在嘶吼着什么。凪夜一在海潮声与尖锐的嗡鸣声中仔细分辨,听到几片零星的碎语。 【我……听不……】 他艰难地开口询问,下一秒,对方猛地凑上前,冰冷湿透的额头与他重重抵在一块。 一道急切的呼声撕破杂音,惊雷般轰然炸响在耳边: 【不要移开目光——看着我的眼睛!我——】 眼前倏地一亮,墨镜被人摘下来了。 凪夜一猛地从思绪中拔出来,翠绿的眼瞳迟钝地上移,看见十五岁五条悟青涩漂亮、充满困惑的脸。 “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带老子的墨镜?”他一脸奇怪地问道,“这个不适合你啦,戴上什么都看不见的。喜欢墨镜的话,一会老子带你出去挑一副怎么样?” ——又消失了。 一种强烈的虚脱感从心底喷薄而出,凪夜一感觉四肢有点脱力,躬下身体,用额头抵住五条悟的肩膀。 “欢迎回来,悟。”他用虚弱的声线回答,“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吗?” 五条悟对凪夜一稀少的亲昵动作全盘接受,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顺便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 “处理完了。”他眯起眼睛,语调懒洋洋的,“接下来一段时间,老子可能会变得很忙。” 嗯,我也是。凪夜一在心底回答。 再试着找一找吧,让这个世界起死回生的方法。 ——我会创造出一个能让五条悟幸福活下去的世界,只有走到那一天,才算真正走到旅途的终点。 第64章 难得的晴天,凪夜一一个人坐在走廊底下玩抛接游戏。 在禅院的地界待了半个多月,他的状况比起之前变好了不少,虽然看起来还是病恹恹的,起码每天能清醒着自由活动的时间显著延长了。 他抬起手,微弱的咒力在手掌之间流动,控制着手掌上方的易拉罐持续悬浮。 在一旁静静等候的仆人眼里,这只易拉罐其实算不上特别稳定,在空中晃晃悠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并且,这位大人训练咒力的方式也十分原始,在现在这种危机时代,早就没有人用这样低效率的方式练习操纵咒力了。 凪夜一对一旁仆人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控制着易拉罐向左手的方向漂浮,感受这股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力量在体内流动,随即撤回了右手,做了个弹射的手势。 哐—— 漂浮在半空中的易拉罐被一道咒力击中,在空气中拖出残影,成功击中庭院中一棵造景树。 树干摇晃两下,一片要掉不掉的树叶顽强地攀附在枝头,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掉下来了。 凪夜一:“……” 仆人:“……” 真是造成了巨量的伤害啊! 凪夜一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苗凭空燃起,将那个耻辱的易拉罐瞬间烧成了灰。 比起他堪比五岁小孩的咒力操控能力,显然这簇来源不明的火苗更让仆人侧目。她惊讶地盯着那团黑灰,实在没想明白火是从哪冒出来的——这位大人拥有操纵火焰的术式吗?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这个? 手腕上,来自赤之王周防尊的印记隐隐有异样的感觉。 据凪夜一的经验来说,那应该是刺痛。会出现这种症状也是正常的,毕竟隔着那么多个世界、那么远的时间,他还能使用这份力量就已经是奇迹了。 不过,法则也对其进行了应有的削弱。 现在他能操纵的火焰,差不多也就是能烧烧东西的程度,并不具备杀伤力。 如果能把火焰和咒力结合起来呢?咒力能给火焰增幅,融合咒力以后,火焰也能对咒灵起到可观的杀伤效果—— 当然,“可观”这个词还是要打个问号。 毕竟自己的咒力总量实在是太少,对咒力的操控力也堪称灾难。如果把咒术师的身体比作一个杯子,咒力比作是水,在正常情况下,咒力、也就是水,起码能装满杯子的一半——五条悟这样的是个例外,他本身就是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 能否完全调用这一点先不管,起码基础的咒力总量是有的。 但凪夜一体内的咒力总量少得可怜,差不多就是铺满杯底的一点。稍微晃一晃,连完全把杯子打湿都做不到。 弱者是经常有的,但天赋弱成他这个样子,在咒术界似乎也是非常罕见的。简直就像是咒力被什么东西中途抽走了一样…… 凪夜一皱起眉头,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除了双手,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缠满了画着未知符文的白色布条。 最上面一层甚至缠到了喉结上方,大半个脖子都被包裹得密不透风。凪夜一有些不适地将它拉开一点,一松手,它又立刻弹了回去——布条跟五条悟眼睛上戴的墨镜和眼罩一样是特制的,不怕水浸火烧,具有惊人的韧度和防护能力。 “凪大人。”仆从适时躬身提醒道,“家入大人方才已经到了。” 啊…… 凪夜一慢半拍想起来,今天是和家入硝子约好复查的时间。他点点头,从走廊边缘站起来,说:“我自己去。” 他不太喜欢有人跟在自己身边,一个人往前面的会客厅走。 检查进行得很迅速,家入硝子收拾好仪器,因为最近工作量减少的原因,脸上的黑眼圈看上去淡了一些。 “康复的进度很正常,再过半个月应该能恢复到正常水平。”家入硝子问道,“最近有什么感觉不适的地方吗?” “有。”凪夜一抬头,露出脖子上的布条,“什么时候能把这个摘下来?” 家入硝子的手顿了一下。 “虽然很想给你可以的答复,但是不行。”女医生直视凪夜一的眼睛,“身体上缠着的符文是独属于你最有效的抑制装置,想要正常行动的话,绝对不能把它摘下来。” 抑制什么?咒力吗? 凪夜一皱起眉头,很快又松开了。他看上去没什么波澜地点了点头。 如果家入硝子对他够熟悉,心里这会一定开始敲警钟了——这压根不是知晓同意的意思。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我有正常使用咒力的可能性吗?” “……很遗憾,”家入硝子回答,“没有。” 凪夜一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而很快,他在五条悟口中听到了相似的回答。快要到晚上的时候,五条悟从外面回来,正巧撞见他进行咒力输出的练习,惊讶之余,笑嘻嘻地凑到他身后陪他一起练。 同样的漂浮物,在五条悟手中完全是两个效果。 那棵被拦腰轰断的大树砸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溅起的灰尘的土石被无下限轻轻松松地拦截在外,五条悟蹲在他背后,像抱一个大型抱枕那样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头,懒洋洋地眯起眼睛。 “咒力的话,老子觉得夜一还是早点放弃比较好。” 凪夜一微微侧头让他靠得更舒适,安静倾听他的下文。 “虽然很不想说,但夜一是没办法正常使用咒力的。”在有关实力的方面,五条悟总是很坦诚,“有人和老子说你最近在学习咒力有关的事,那你应该也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咒力很不对劲。很少对不对?” 他伸出手,点了点凪夜一脖子上的符文。 “是因为这个。虽然老子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但这个还是认识的。这是五条家秘传的咒力抑制符文之一,一般给受罚的家伙用。不过用在夜一身上,应该是因为这个。 “你的咒力很容易暴乱,归根结底是因为咒力总量超出身体的承受范围太多了。一只水杯是装不下一片湖的,很简单的道理。 “你知道咒力来源于负面情绪吧?对于咒术师来说,咒力是可控的。但超出太多的话,身体会完全崩溃哦。”五条悟懒散地将大部分身体重量分给他,忽然话锋一转,用跃跃欲试的语气道,“所以,我们来定一个束缚吧~” 凪夜一:“?” 束缚……是他想的那个束缚吗?? 他不明白画风怎么转得这么快,慢半拍地转过头:“等——” 五条悟完全忽视他的抗议,自顾自地立下规则:“束缚内容是,夜一不能把束缚装置取下来。在此基础上,五条悟会绝对保障凪夜一的人身安全。如有违背,在禁行区被完全清理之前,违背方失去支配自身自由的权利。” “等等,悟!”凪夜一头皮发麻,试图阻拦,“我没说要把它取……” 五条悟抱着他的手臂忽然收紧了。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吧。”他说着,声音带上一点奇异的冷淡。“夜一就是这样子的,放着不管的话,很快就会把自己弄得满身都是伤。” 凪夜一打的腹稿就这么消散在嘴边。 “咒力咒灵什么的你完全不用管,老子会全部处理好的。向你保证,要不了多久。” 五条悟将脸埋进他的颈侧,声音很近,也很轻:“这次绝不会再让你死掉了。绝不会。” 凪夜一自暴自弃地往后一靠。他盯着天空,想象那是五条悟凝视着他的眼睛,流云一片又一片浮过,如同单一世界里不断流动的时间。 时间不多了。要赶在被馆舍回收之前,把这边的世界解决干净。 他朝五条悟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沉默抗拒的态度好似终于裂了个缝:“好吧。束缚要怎么定?” 几分钟以后,凪夜一身上多了一条无比牢固的束缚。 五条悟只和他短暂待了一会,很快被一通电话叫走。在半个月前,五条悟和他说会变得很忙的时候,凪夜一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个“很忙”的真正含义——半个月以后,他已经有了完全的了解。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五条悟学会了反转术式。 作用于自身的反转术式能无限刷新六眼损耗的脑细胞,意味着仅有的休息时间被完全剥夺。五条悟在一夜之间成为咒术界的最强战力,清理禁行区的工作理所当然落在了他身上。 日本境内的禁行区有多少? 成百上千,根本就数不清。每个禁行区内藏着的咒灵数量,也根本数不清。 就这样,五条悟还能时常在任务的闲暇里面,抽空回来看他一眼。 反转术式能刷新身体的状态,却刷新不了紧绷的精神。禁行区是盘桓在世界上的毒瘤,如果被清理了就会消散那还好,如果反反复复地发作呢? 黑暗中,凪夜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和室上方盘旋的暗影。 天气不算冷,他给门留了一个小小的缝,只要五条悟一出现,他立刻就会知道。但五条悟今天也没有回来,少年盯着黏稠的黑暗看了一会,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个世界是有问题的。他能隐约察觉到,是根基出现了问题。 必须……必须尽快解决掉…… 凪夜一紧紧皱着眉头,白发散在枕头上,在黑暗中勾勒出丝缕安静轻柔的形状。太阳落下之后,一个人的时间仿若静止。 半梦半醒的时候,他又开始做梦。梦里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海洋,还有一只漂浮在视野尽头、断成两半的狱门疆。狱门疆上的蓝色眼睛徒劳地张大,眼角挂着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水渍,汩汩的鲜血不断从狱门疆里流出来,将黑色的海水染成昏暗不详的红色。 凪夜一发疯似的往前游,从天空上往下看,像是涂满黑颜料的画布上冲刷不掉、顽强的白色小点。 数不清过了多久,一只手悄悄从旁边伸出来,拨了拨他的发尾。 凪夜一瞬间睁开眼睛。 “悟……?” 旁边隐隐约约坐着一个影子,有着和他相似的白发,身形却更加高大。 “吵醒你了?抱歉。”五条悟用亲昵的语气说道,“还以为我的动作已经够轻了。” “……悟。”凪夜一将视线移向他,黑暗里,绿色的眼瞳像一汪静默的水泽。“你回来……不,你醒了?” “一直醒着哦。”五条悟甜甜蜜蜜地回应他,用手轻轻盖住了凪夜一的眼睛,“睡吧。离天亮还早。” 这只手带来令人安心的气息,短暂驱散了凪夜一脑海里可怖的臆想。他安静地躺了一会,等到头晕目眩的感觉消退下去,忽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悟,我们走吧。” 五条悟:“嗯?” 凪夜一的睫毛微微一颤,坚决地否认道:“抱歉,没什么。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吗?” 五条悟无声地笑了一下。“算是。另一个我速度有够慢啊,因为想留点时间回来见你,所以自己动手了。” 下一秒,他的手被凪夜一掀开。黑暗中响起一阵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声音,凪夜一撑着枕头坐起来,摸索着捧住五条悟的脸。 青年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些。凪夜一的手指很凉,被一双冰凉的手捧着脸、手指蹭过鼻尖嘴唇,五条悟也不恼,反而配合地把腰弯下去一些,顺着对方的动作牵引向前——两人的额头轻轻抵在了一起。 在撒娇呢。五条悟想。 “你能出现的时间有限,对吗。”凪夜一低声问道。 “是哦。不过以后可能会频繁一些。”五条悟小声回答。 “另一个你没有继承你的记忆,为什么?” “他迟早会继承的。嘛,我只是在尽可能久地拖延时间。只凭本能行动,这样不是很好吗?” “……”凪夜一沉默片刻,轻轻吸了一口气,“但这样……不正常。是狱门疆的问题吗?你身上的时间被分割了?” 五条悟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语气有点小小的遗憾:“什么时候夜一的脑子能差一点?什么都能猜到的话,我根本没有需要回答的内容了嘛。” 他的尾音甜丝丝的,一点找不出来抱怨的感觉。难以想象咒术界眼高于顶难以接近的最强咒术师会这样弯下腰轻声细语地同一个人说话,不管放到哪一年,都是能让人惊掉眼镜的超震惊事件,放在五条悟身上,却如同预演了千百遍一样自然。 凪夜一的头低下去一点。 “……抱歉。” 时间的法则,很麻烦。世界的根基,也很麻烦。凪夜一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个更麻烦一点,如果早一点摸清悟身上的异常就好了。 起码,他能有把握在短时间内把事情都解决掉,但现在时间明显不够了。 “没关系啦,不用担心。”五条悟语气轻松,丝毫不慌张,“两段时间,一段向前,一段后退,等到碰面的那一天,自然而然会融合的。” 凪夜一愣愣地追问:“副作用呢?” 五条悟笑眯眯地开口:“没有哦。我们是一个人嘛。” 他非常清楚凪夜一的疑心病,用严肃郑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副作用。不用担心,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 凪夜一的心里终于安定了一点,刚想开口,就感觉腿上一重。五条悟没骨头似的摊下来嚷嚷着困,白发少年的眉头松开,试探性地伸出手,给他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么做其实起不到什么实际的作用,但五条悟相当配合地闭上眼睛,长手长脚随便一躺,一副马上就要睡过去的架势。 “真好啊,真幸福。”他咕哝道,“想不到还有这样一天。” 凪夜一的脑回路走偏了:“为什么?我们以前关系很差吗?” 五条悟好像被问住了,回忆了一下从前的画面,感觉答案有点说不出口。 “反正以前夜一不会给我按头。”他小声地表达不满。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五条悟已经离开了。凪夜一难得睡一晚上好觉,起来的时候,脸色看着都要比平常好一点。 他换了身衣服,告知仆人行踪,然后独自去了一趟聚居地,回来的时候衣服上带了条口子,明显是差点被刀拉了——仆人吓得惊慌失措,凪夜一一脸没什么所谓的表情,拨通了休假中的家入硝子的电话。 “硝子。” “出什么事了?” “符文的主体,能不能发我一份?抑制器破了一点,悟不在,我想办法补上。”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家入硝子还没完全清醒的脑子反应了好一会为什么凪夜一会专门打电话问这种他本来就会的事情。十秒钟后,她回忆起来现在是什么情况,将睡乱的头发捋到耳侧,“需要我过来吗?” “不用,你今天在休假吧?” “那我邮件发你。” 随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干巴巴地问道:“……你现在有邮箱吗?” 十分钟后,凪夜一收到了家入硝子发来的一组图片。 白色底图,每一张图片上都画了一段造型诡异的符文。前后顺序家入硝子都贴心地做好了标注,对于没学过符文的外行人来说,这些字符堪比天书,难以辨认,更别提默记下来了。 但悟会,家入也会。符咒是咒术师学生的必修课之一吗? 凪夜一举着手机往自己的房间走,视线捋过一遍又一遍,逐渐在脑海中形成对这些符文的初步印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但飘得太远了,实在摸不着头脑。 凪夜一干脆利落地放弃了速记这一选项。 还是找时间去禅院家的藏书室借点有关符文的书籍来看看吧! 第65章 约莫一周以后,凪夜一达成了目的。 他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从和服的袖子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盒子。盒子打开,里面装着几小段刺满符文的布条,因为符文刻得太过密集,布条的底色几乎被遮掩,乍一看满目都是滴血般的红色。 凪夜一把它从盒子里面拎出来,缠到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 一段缠绕两转,不多不少,一共三段,每段对应着咒力被封印的档位。 原本一棍子打死的抑制器在经过凪夜一的精调后,变成了可以自由调节封印总量的灵活版本。 万幸,束缚只说不能拆下来,并没有规定能拆下来多少。 哪怕只留下三分之一,也算没拆。 合上最后一道卡扣的时候,凪夜一难得感觉有点心虚。但很快,他正色下来,面色平静地把抑制器带好。 大半个月过去,他的伤基本上已经养好,今天是决定好离开禅院家的时间。 虽然没有在明面上复还五条家,但咒术界已经将从前属于五条家的财产清算完成,暗地里转移到五条悟名下。五条悟装作满不在乎地甩给他一沓银行卡,卡里的数字成为凪夜一在聚居地之一——新宿区租房的启动资金。 搬家的事宜在一天之后处理完成,凪夜一在新宿区找了一份工作,是某家课外补习机构的老师,负责给机构里的小学生进行国文补习。 “为什么要来当老师?”五条悟砍完咒灵回来,一脸费解地盯着桌上摆着的教材,“待在之前的地方不好吗?” 凪夜一把提回来的水果清洗完毕,开始削皮,“因为想体验一下当老师是什么感觉。” 五条悟毕业以后就去当老师了。凪夜一实在没有想通,为什么少年时期这样性格的人会去当老师,但看到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时,又感觉这条路意外地很适合他。 如果老师有评分,那么五条悟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老师。 “噢……”五条悟半懂不懂地点了下头,“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凪夜一诚实地回答道,“麻烦得要命。” “那跟老子回去啦!!” “……不要。” 他必须挤出一些零碎的、能短暂不被五条悟注意的时间,因此外宿是必要的——这份工作的地点和性质正好,距离京都远,课程一般在下午,正好有了合理外宿的理由。 据他观察,小一版的五条悟与正常世界的牵连并不深,也许是没有深度接触过的原因,更多以咒术师身份自居。 也许平常无聊的时候他会出去溜两圈,但自己外宿以后,他的出现地点就相当固定了。 凪夜一需要这份固定,为他偷出更多私人时间。 比如,最近他在偷偷进行对自身术式的研究。他的生得术式毫无疑问是弱小的,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毫无战斗能力,确实如五条悟所说,只能朝着“窗”、或者辅助监督的方向发展。 但馆舍不在身边,凪夜一必须有合理的攻击以及防身手段。 如果连最基础的击杀咒灵都做不到,那接下来的计划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凌晨两点的时候,凪夜一住所的门被人敲响了。凪夜一放下手里有关咒术界的资料,起身拧动门把手,将门拉开。 一身漆黑的海胆头青年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冲他点了点头。他右手提着一个袋子,里头隐隐透出不详的气息。 凪夜一侧身让他进门。青年路过他的时候,想到接下来要做什么,脚步略微犹豫地顿了一下。 “那个……” 凪夜一:“什么?” 伏黑惠:“这样瞒着五条老师真的好吗?被发现的话,他会非常、非常生气的。” 这里他采用了较为中肯的说法。 如果真的被发现了,后果肯定完全不止生气这么简单。 “我不会让他发现的。”凪夜一说,“东西都带来了吗,禅院君?” 伏黑惠把袋子放到桌上:“叫我伏黑就好。所以,场地选在哪?” 黑色塑料袋垮下来一点,露出被符纸包满的盒子一角。凪夜一看了它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 “站着别动。”他简短地道。 伏黑惠依言站好不动,随后,他看见对面的凪夜一轻轻抬起手,掌心对准了他站着的方向——这种偏向攻击方向的手势让伏黑惠绷紧神经,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凪夜一掌心出现的并不是咒力一类的东西,而是一片极其稀薄的雾气。 表面上看上去平平无奇,但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只是一片雾气。 “这是什么……” 伏黑惠眼睁睁地看着那片雾气漂浮过来,无声地附着在他的躯体、四肢上。霎那间,他对于周围的感知短暂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的凪夜一收回手,雾气从少年的身体四周蔓延出来,轻柔地将他包裹住。 “只是一点掩藏踪迹的手段。”凪夜一说,“跟我来。” 【通流】模式开启以后,白日馆停留在另一个世界,作为馆舍灵另一面的雾气无法附着在凪夜一身上,差不多算是被完全封印。 现在凪夜一身上缠绕着的雾气,只是白日馆长久附身留在他身上的一点痕迹。他是白日馆在任时间最长的一位馆主,馆舍留下的痕迹也要更加深刻一些,虽然没有战斗能力,也足够凪夜一使用了。 两人乘电梯下楼,伏黑惠盯着身上的雾气,笃定地问道:“这不是咒力吧。” “不是。”凪夜一回答,“你可以理解为另一种体系的力量,但处于封印状态。所以,我需要咒力。” 伏黑惠深蓝的眼珠盯着他看了几秒。 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凪夜一的时候。 满身是血,被五条悟背着,*垂下的白发遮住脸颊,凌乱又黯淡。 那时候的他和尸体没什么区别,身上能感知到的咒力少得可怜,因此构成了极其直观的第一印象:这人很弱。 但现在这人的伤有所好转,笔直地站在自己身边,双手插在兜里,侧颜专注而冷淡。看上去是很有自己想法的类型,能使用复数的奇怪能力,身上藏着的秘密不可估量。 “你和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他犹豫了一下,“凪……学长。” 凪夜一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有点意外地转过头。 伏黑惠被他盯了一下,产生了一种想撤回前言的冲动。但话都说了,肯定不能再收回去,他只好绷着表情解释:“虽然都已经毕业了,但好歹是同一所学校出来的,这么称呼没问题吧。”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还去给你扫过墓。” 凪夜一:? 回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凪夜一还是第一次遇到与自己有关的事。五条悟在这边的熟人很多,他认识的只有悟和硝子,再加上知道自己迟早会被回收,所以一直有种高高挂起的空茫感。 听见伏黑惠的话,他心里竟然一闪而逝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 “我的墓在哪里?” “公墓。”伏黑惠回答,“没有父母或者家族的咒术师,都会被葬在咒术师的公墓里。” 凪夜一的心中多出一条计划:找时间去看看自己的墓。 他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在你的想象里,我是什么样子?” 伏黑惠移开目光,不愿意回答。在凪夜一目光的催促下,他最终硬着头皮吐出几个字:“……弱。” 出乎意料的是,凪夜一坦然地承认了:“我确实很弱,不管是体术还是实力。”没有馆舍的保护,每一个世界他都寸步难行。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需要拜托你了。” 凪夜一选的地方很好,是新宿区边缘、与涩谷区交接的一处大型废弃场地。这里原本也是禁行区之一,里面的咒灵被五条悟清扫干净以后,政府将其划入重建的范围,正待施工。 他委托伏黑惠带来的,是一只随处可见的三级咒灵。 对于迈过咒力门槛的咒术师来说,三、四级咒灵是相当普遍、也最是最常见的敌人。四级只用简单的棒球棍就能应付,因此凪夜一选择了三级作为练习的起点。 不只是练习的起点——现在各大禁行区内游荡的,最低等级的咒灵也是三级起步。 战胜三级咒灵是他叩开咒术世界的敲门砖,也是不可动摇的最低标准。 伏黑惠设下一道小型的[帐],浓密的黑暗笼罩下来。他扔掉塑料袋,一只手捧起贴满黄色符纸的盒子,另一只手放在了盖子上。 “我要打开它了。”他出声提醒。 站在不远处的凪夜一已经摆好了架势。伏黑惠牢记这次训练的主题:在凪夜一即将失败的时候替他扫尾,在最关键的时候保证他的安全。除此以外,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只要在最后时刻出手就可以了。 伏黑惠眼帘一垂,手指用力,木盒的盖子被缓缓打开。 同样在脑海中缓慢浮现的,还有一周前那段短到不能再短的交流—— “禅院君,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伏黑惠回过头,眉头条件反射地先皱了起来——他们还没熟到能让伏黑惠抽出时间帮他忙的程度。更何况,他对自己的称呼还是自己不太喜欢的那个姓氏。 “我想请你在悟不在的时候,做我训练指导。” 手头还有任务,但就这么转身离开不太礼貌。伏黑惠问道:“是关于什么的训练?” “咒力。” 我认为没有必要——伏黑惠差点这样脱口而出,但凪夜一的下一句话止住了他的念头。 穿着和服的少年双手拢在袖子里,身高与自己差不多,却因为太瘦的原因,更像只一摔就碎一折就断的玻璃人偶。他并没有直视自己,而是垂着眼帘,平静地叙述自己的来意:“我需要在短时间内熟练地掌握咒力使用方法,去帮悟处理掉一些他看不见的麻烦。” 少年的声音湿淋淋的,入耳时有一种冷雨扑面的异样感。 帮五条悟处理麻烦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凪夜一的语气却不像是玩笑。 伏黑惠觉得很奇怪。凪夜一一直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似乎知晓一些超出常理以外的事、能使用超出常理以外的力量这一类事放到他身上都不奇怪。 使命感。 是的,使命感。 那一瞬间,伏黑惠的心里鬼使神差地浮现了这三个字。 似乎有什么强烈的执念还留在这个人身上,拖着他从那边的世界回到现世,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一定要将某件事情完成。 今夜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件,都很符合伏黑惠的预想。但战斗刚刚开始不久,随着凪夜一轻而易举地被咒灵一拳轰飞出去,他不禁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裂了个缝。 一定是信任吧。伏黑惠面无表情地找了块石头坐下。 不,也许还有天真。 他再也不会一时脑热听从任何人的豪言壮志,牺牲休息时间千里迢迢从京都赶到东京来看人挨揍了! 凪夜一感觉后背狠狠撞在混凝土墙壁上,一阵麻痹感瞬间传遍全身。来不及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他遵从本能飞速往侧边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迎面飞来的攻击。 锋利的石块飞溅,有雾气做缓冲,他暂时没有受伤。 要注意不能在肉眼可见的地方留下伤口,不然根本没法将五条悟糊弄过去。体内也注意不能伤到骨头,被六眼看见就完蛋了——内脏方面倒是好一些,之前被咒力冲得破破烂烂,白日馆修不了反转术式也修不了,放到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事人一样,实际上只是因为没有再恶化下去的空间而身体也已经习惯了所以能站起来自由行动而已,再添点伤口也看不出来……好麻烦! 悟的眼睛好麻烦! 凪夜一咬紧牙关,抬手对移动中的咒灵比出起手式,咒力还没成型就被咒灵的突脸攻击打断。 凪夜一飞速躲过。 身为体术黑洞,并且没有变成白洞的可能性,他非常有自觉,丝毫不打算和咒灵正面对上。 闪避算得上是他唯一的长处,在术式作用聊胜于无的情况下,凪夜一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体内超出躯体承受阈值的那些咒力发挥作用。 哪怕只是最简单直接的轰击,加上不俗的咒力输入,威力也绝对不可小觑。熟悉咒力输出的方式,只是第一步。 这场训练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咒灵的攻击不断为凪夜一修复雾气纵容出来的战斗恶习,两个小时以后,伏黑惠出手,直截了断地结束了战斗。 凪夜一靠着一处断墙休息,伏黑惠走上前去,对他伸出一只手:“学长,能站起来吗?” 凪夜一虚弱地回答:“稍等。” 他从口袋里掏出战斗前取下的第一档抑制器戴上,体内涌动的咒力波涛戛然而止。伏黑惠观察着他体内的变化,问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抑制器的事情,也不能让五条老师知道吗?” 废墟里陷入恐怖的沉默。 凪夜一看起来生命体征都要没有了,虽然本来也没有——半晌,他脸色难看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绝、对、不、能!” 训练一天一天平稳地持续下去。伏黑惠至今不知晓凪夜一到底怎么瞒过五条悟的眼睛的,只知道对方风雨无阻地发来表示可以继续的短信,而训练也在稳步推进。 凪夜一的天赋高得惊人,彻底扭转了伏黑惠的印象。 训练是有必要进行的。他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已经能将抑制器解开到二档,熟练控制咒力进行攻击。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术式似乎有了一些崭新的发现。 但与其说是凪夜一天分高,不如说他是真的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放在正常情况下、凪夜一还活着的时候,他的身体绝对经不住那种体量的咒力冲刷,但在死后,自由操纵体内多余的咒力,似乎也变成了可以实现的事。 并且,随着时间流逝,伏黑惠察觉到一件事。 ——凪夜一似乎没有痛觉。 ……已经超出鬼魂的范畴了吧。 又一次训练结束后,伏黑惠和凪夜一坐在同一块石头上休息。远处的咒灵正在缓慢消散,石头上的咒术师两两沉默。 忽然,伏黑惠开口问道:“前辈,你是为了五条老师做这些事吗?” 凪夜一盯着远处绵延的废墟发了一会呆,冷绿色的眼瞳像是一小片长满水草的幽静湖泊。 “是为了我自己。”他思考了一下,这样回答道,“只有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才不会感到痛苦。” 伏黑惠的视线粘在地板上,远处的咒灵不知为何还没有消失。他捡起一颗小石子,以它作为子弹随意弹到咒灵尸体上,好几分钟以后,他才接上话头:“训练从今天开始就结束了。二级咒灵是能带来的极限,我没把握带着一级咒灵跑来跑去还不被发现。” “这段时间很感谢你,伏黑君。”凪夜一点了一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你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愿望吗?……虽然现在还不行,但过段时间应该能帮你实现。” 伏黑惠奋力思考,无果。 “好像没有。”他说,“……想要所有的咒灵都消失,算吗?” 凪夜一原本等着他的回答,闻言有点忍俊不禁,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笑。“这个不行。”白发少年叹了口气,“没有咒灵的话,这个世界会变得更糟糕哦。” 伏黑惠对他的言论表现出极大的不赞同。 凪夜一没有多解释,他感觉有点疲劳,往后躺倒下去。头顶清澈的星幕无边无际地铺开,禁行区被清理干净以后,视野里无时无刻不在蔓延的残秽消失,咒术师的眼睛里,终于也能看见这样纯粹的夜空。 偶尔有几缕乌云飘过,似乎是要下雨了。 毕竟,咒术师和咒灵,是支撑这个世界的重要基石。如果咒灵消失的话,天平失衡,这个世界迟早会面临崩塌的结局。 “……” 凪夜一慢慢睁大了眼睛。 天平失衡…… “伏黑君……” 少年绿意蜿蜒的瞳孔之中,倒映着一整片无暇的星空。这些星星无序地排布,此时却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们串联到了一起。一个模糊的猜想流星般划过凪夜一的脑海,迫使他提出一个问题: “在咒术界,有类似于天平一类的理论么?” “有。”伏黑惠没怎么停顿就给出了答案,“五条老师的出生,打破了咒术界一直以来维持的平衡。从他出生那年开始,咒灵的实力整体提升,这是所有咒术师都知道的常识。” 天平理论是存在的。 “还有一个问题。悟……是已经确认死亡了的,对吗?” 伏黑惠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想起了五条悟的死因。“……是。”但紧接着,他补充道,“先说好,我不信这个。如果真拥有这套所谓的理论,现在的世界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学长,你怎么了?” “没什么。”凪夜一压下一团乱麻的思绪,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那只咒灵还没有消失?” “哈?” 仿佛额头被一根小针扎了一下,冷意电流般从伏黑惠的脊骨窜了过去。他迅速转头看向咒灵的方向,在看到空空如也的地板瞬间,心里爬起一丝生理性的、诡谲的惧意。 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学长。”他压低声音问道,“以你的体术,跑出这片废墟最少需要多少时间?” 凪夜一也撑着石块站了起来。他漠然的目光扫过四周,看见数以百计的扭曲咒灵,正从墙角的阴影、断裂的碎石之后爬出来。阴冷的残秽毒气一样铺满视野,伏黑惠的声音有些凝重:“禁行区复苏了。” “最少也要五十秒。”凪夜一回答道,“数量有点多,你一个人能应付吗?” “能。”伏黑惠简短地回答,“十秒之内,跑出我的领域范围。”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凪夜一的身影已经从原地消失。 这片废墟所有的出入通道路线图都被牢记在他的脑海里,伏黑惠的领域在身后疾速展开,凪夜一一步迈出中心战场的范围,咒力激起的罡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他什么都不管,只管向前逃命。身体交给本能,意识几乎已经在脑海里炸成一团烟花。 果然,自己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时的感觉没有错。这个世界已经无法从末路回头了。 禁行区是会复苏的……是会复苏的!悟现在在做的都是无用功! 天平理论几乎在每一个世界都存在,为什么五条悟死了以后,原本应该回正的咒灵实力与数量反而拔升到了这种无法处理的地步?! 五条悟真的死了吗?!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狱门疆……那枚狱门疆是从哪里来的?! 他最开始到底向白日馆许了什么愿?! 空白,空白。脑海中有的无的,一切的记忆都像是被撕裂般破损,又被理智粗暴地糅合在一起。记忆本身化作一条泼满血水的巨大丧布,永远歇斯底里地追在他身后半步狂笑! 时间的轨迹错了。 强压之下,凪夜一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他学着【活人】的样子呼吸,挤满咒灵残秽的肮脏空气藉由口鼻进入肺里,他断断续续地呼吸,以此保留理智的最后一根弦。 白日馆讨了个巧,那枚狱门疆是在【五条悟尚未死去】的过去取回来的。 原本应该死去的人被局外的力量介入,获得了生还的机会。但已经发生的时间线内,【五条悟已经死亡】这一事实无法改变。 错误的过程无法到达正确的结局,被扭曲的世界线与正常的世界线接轨,异化出如今这样的结局—— 五条悟实际上已经死了,但因为被半途截走的狱门疆,在世界概念里,他同时也活着。 五条悟获得了能够跨越生与死的能力,拥有了永远存在的特权。平衡再一次被打破,世界的天平需要再次调整。于是,毒疮一般的禁行区与咒灵,一个接一个地爬了出来。 但人类世界里,已经不存在能为他们解决问题的【五条悟】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必须回白日馆去…… 凪夜一踩中一颗尖锐的石子,脚步短暂地停顿半秒。与此同时,他心有所感般看向自己的侧方—— 视野之中,蓦地闪现一张惨白恐怖的人脸。在极近的距离内,那张脸上五官的形状很快裂开,属于咒灵的尖锐笑声在耳边炸响。 凪夜一看见领域展开的力场形成的预兆。 仅仅只过了一秒钟,仿佛一眨眼的短暂时间。意识回笼的时候,少年的面前铺开一片无边无际的、让人头晕目眩的碧蓝天空。 手边是触手可及的云层,凪夜一的身体在天空中极速下坠。 宁静。 耳边呼啸的风声割裂感官,仿佛只余留下一片极致的宁静。 这是……什么东西……领域……? 凪夜一转动僵涩的眼球,视线锁定了右侧上方天空中一动不动漂浮着的咒灵。 形似人的外表,惨白的五官,跟柳条一样细长诡异的四肢。浑身爬满乌青的肿胀皮肤,脸上挂着定型过一样的微笑,正在低头看着他,两条细长的手臂正对着凪夜一的方向,手掌里捏着一团白色的什么东西。 并且,凪夜一听见隐隐约约的水声。 像是海浪一层层拍打海岸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鼻尖嗅到海风咸腥的气息,凪夜一意识到,自己正在朝着一片海域极速下落! 领域读取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展现出如今的姿态。 凪夜一脑子“嗡”了一声,勉强保持理智的最后一根弦碎成了渣。清秀的面孔在剧烈情绪中扭曲,从未有过的狂怒爬上了他的脸孔:“滚开!!别挡道!!!” 他掐出手势,毫不犹豫地对准了咒灵的脸。 手腕上缠着的最后一道枷锁炸开,足以压缩空气般恐怖的咒力流在凪夜一指尖坍缩成弹珠大小的黑洞,气流掀翻凌乱的额发,露出白色睫毛底下狰狞的眼瞳。 “【术式逆转咒宿】——”凪夜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阴沉的字音,“去死吧!!” 【置换】术式的效果启动,咒力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开始逆转。 与传统的术式反转不同,术式逆转目的在于扭曲【咒术师产生咒力】这一事实的因果关系。它能将施术者体内的咒力强行剥离,使之成为无法被操控的高压能量体。 与凪夜一自身的【置换】术式搭配,能产生超出常理的攻击效果。 凪夜一体内的咒力瞬间被抽空,黑洞拖出一条几不可察的尾迹,瞬间没入咒灵体内。刚刚还喜形于色手舞足蹈的咒灵倏然间僵立不动,手里正在蓄力的攻击闪烁几下,消失了。 零点几秒后,在凪夜一稍稍垂眼的间隙,面前炸开了一团肮脏的烟花。 咒灵无法承受他的咒力,从内而外炸成了肉酱。 他注入的咒力实在太多,攻击完成之后只消耗了三成不到,领域被打碎,剩余的咒力顺着血肉飞溅出去,因为无法回收,以凪夜一为中心,再次出现了一场巨大的爆炸。 由于过于强烈的爆炸声,他短暂失去了听觉。 身边的一起、包括脚下的地面,像是断带动画一样,一帧一帧地变成碎片。 斥力将凪夜一的身体抛向现实的高空,他无动于衷地任凭气流擦过身体,眼前的世界缓慢得如同静止。 ……成功了。 他的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是这样的字条。 成功了…… 数不清、数不清的画面在眼前疾速掠过。一直存在于脑海最深处的锁被这场爆炸轰断,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洗劫了凪夜一的大脑。 剧烈的幻痛上涌,凪夜一在半空中狼狈地蜷缩起身体,藏在臂弯里的瞳孔几乎缩成针尖大小,泪水擦过脸颊和鼻梁,宛如无色的刀。 成功了。 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学长!!!快逃!!!!” 伏黑惠急切的呼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凪夜一的耳膜上划下一道很轻的痕迹。 “可恶……鵺!!!” 少年慢半拍地松开手臂,侧头看了一眼地面。 禁行区的地面上,出现了一片巨型黑色漩涡。源源不断的咒灵正从里面爬出来,而体型最大的那一只,正狂喜地咧开嘴,朝着半空奋力伸长手臂。 伏黑惠的式神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朝他飞来,但按照他坠落的速度,多半来不及了。 凪夜一眨了一下眼睛,心头泛起一点荒谬的不真实感。 ……啊。结束了吗? 有点可惜啊,最后没能看到五条君一眼。不过,碰见这样的情况,也没办法吧。 他卸掉身体的所有力气,彻底放弃挣扎,直直地往下坠落。 白日馆感知到危险,启动了遗留在凪夜一身上的强制传送程序。铺天盖地的白色光带从少年身体里蔓延出来,又轻柔迅速地包裹住他的身体—— 在传送成功的前一秒,凪夜一的手掌被轻轻拽住了。 五条悟的身影悬浮在少年的正上方,他弯下腰,一只手背在背后,另一只手轻轻一拉,轻而易举地将凪夜一拽出了咒灵的攻击范围。 松垮垮挂在额头的眼罩被狂风吹走,色泽璀璨的六眼微微下移,在这样深沉的黑夜里,也仿若一片绵延的、毫无阴霾的冰川。 “想丢下我一个人走掉吗?”那双眼睛流露出些许苦恼,“嘛……我允许夜一偷偷干的事情里,可没有这一条啊。” 凪夜一微微睁大眼睛。 “五条君——” 一根手指轻轻抵住了他的嘴唇。 “不是【五条君】,”五条悟冲他抛了个wink,用哄小孩似的语气纠正,“是【悟】哦。” 白日馆的雪白光带顺着两人交握的手掌前移,试图将五条悟也包裹起来,但在碰到他的瞬间,立刻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斥退。 随后,光带解体了。它留下一片形似星星的细小荧光,重新钻回凪夜一体内。 同时,五条悟的术式发动,两人的身体消失在半空。 鵺飞过来扑了个空,地面上的伏黑惠停下狂奔,撑着膝盖喘了口气,而后抬起头,深蓝的眼瞳盯着两人消失的地方,难得沉默了。 “啊。”几秒钟后,他瞪着一双死鱼眼自言自语道,“学长完蛋了。” 第66章 凪夜一坐在街边咖啡小店外的椅子上,一只手无聊地搭在腿上,嘴里叼着根苹果味的棒棒糖,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凑到耳边,屏幕那头传来喋喋不休的训诫声。 “五条家同意您这次长时间外出,是有条件的。您必须保证您的身份不被暴露,尤其是在那位大人的面前。” “【束缚】留下的痕迹会被六眼识破,因此家主决定,这一次外出不对您做任何约束。这是家主和五条家对您的信任,请您千万不要辜负……” 他充耳不闻地出神发呆,微微低着头,额发在脸上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面前时不时有人路过,耳朵里偶尔会飘来汽车鸣笛的声音。背后的玻璃窗上倒映着少年纤细的背影,白发略微扫到肩头,发尾修剪得十分整齐,给人一种难得的斯文清秀感。 咖啡店的店员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还是没决定好要不要去搭话。 长得是很好看,气质也很特别,就是有点太年轻了。 看起来才十五岁左右,这个时间点应该在学校里上课才对。是逃课出来的吗? 店员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校服,视线扫过漆黑的布料、异常宽松的款式,以及胸口那颗若隐若现、透着些许神秘气息的金色漩涡纽扣,不由得怀疑起来。 这是……校服吗?周围的学校好像没有这样款式的…… “凪大人,您在听吗?” 电话内的问询声把凪夜一差点飘到宇宙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举着手机,眉尖抽搐两下,扭过头,露出明显提不上劲的厌烦表情。 “吵死了。这种废话还要说多少次?” 正好能听见一点说话声的店员:“……” 她默默地往后退了一点,在心里抹了把泪。 虽然敬语很齐全,但这种说话语气……是不良吧?是不良吧!!! 凪夜一没关注后方的动静,明显感觉手机对面的人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正朝自己走来的高大身影,在下一轮废话爆发之前,将手机挪得离自己远一点,心不在焉地敷衍:“如果真不想被‘那位大人’发现,就不要给我打电话。啊,还有,我会记得对家主感恩戴德的。” “顺便,没人比我更记得我的本职工作是什么。不要拿这件事来烦我。” 凪夜一说完这句,干脆挂掉了电话,齿尖微微用力,糖壳碎裂,浓郁的青苹果香在嘴里扩散开来。 他嚼了两下,囫囵将一嘴的工业糖精味吞下了肚——下一秒,一位身形高大、长着络腮胡,气质形似□□的黑脸大汉站到了他的面前。 “是凪君吗?”他对比了一下入学信息表,声音浑厚低沉,“我是夜蛾正道,负责接你入学的老师。” 凪夜一仰望了一下夜蛾高大巍峨的身影,从长排椅上站起来:“凪夜一。请多指教。” 初次见面,两人对互相之间的印象都不错。 在夜蛾正道看来,凪夜一面容清秀,气质文静,虽然性格有点沉默,但说话彬彬有礼,应该是让人省心的好学生预备役。而凪夜一缺少与人接触的经历,第一印象只要不反感就是喜欢。 他跟随夜蛾正道的脚步离开咖啡厅,随手将糖棒丢进店门口放置的垃圾桶。 玻璃上映出一双没什么生机的绿色瞳孔,凪夜一瞥见脖子上露出一截鲜艳的符文,伸出手,将领子往上拽了一点。 “现在就去学校吗?”他问道。 夜蛾回答:“不,还要去接你的另一位同学。” 另一位同学名叫夏油杰,是咒术界未来珍贵的咒灵操使——不过凪夜一并不了解。 他对咒术界缺少最基础的常识,作为那位尊贵的五条少主的替死鬼,从小被拘禁在五条宅里,了解的知识仅限于六眼和御三家。 “男孩子?女孩子?”凪夜一问道。 他顺便去路边薅了一大堆小吃抱着,想吃哪样拿哪样,嘴里塞得满满的,说话的声音囫囵不清。 “是男生。”夜蛾转过头看他,声音里透出严肃的关怀,“你还没吃饭吗?一会要不要一起去吃顿饭?” 凪夜一点点头,嘴里咬着一枚团子,看上去好说话极了。 今天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独立自主地出门,不用受到大批监管者的监视,空气里吹过来的风都是自由的滋味。少年挑挑拣拣地试吃完这些之前从来没吃过的东西,把空空如也地包装盒放进纸袋里。 日本街头几乎不会出现垃圾桶,这点有些麻烦。在五条家的话,仆人会收拾好一切。 不过,凪夜一还是觉得没有垃圾桶的外界好一点。 他是相当有自觉的——他只是个因为独特术式被父母卖到五条家的替死鬼,得到的一切照拂都是看在那位五条少主的面子上。 假如五条家的人不高兴,把他当透明人一样锁起来也是可以的,这不违背当年五条家主与父母留下的束缚。 不过,凪夜一现在之所以能出来上学,也要归功于那条束缚。 或许是仅剩的良心作祟,凪夜一的父母将他留在五条家之前,与五条家主定下了三条束缚: 其一,五条家无条件向凪夜一提供富足平稳的生活。 其二,五条家需要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保障凪夜一的生命安全。 其三,满足他一个不违背使命的心愿。 父母的样子他早就记不清了,然而,“使命”这两个字,一直尖锐地刻在他心底,时刻提醒他一条无法扭转的事实—— 他的生命不属于他自己。他是为了承担另一个人的死亡出生的。 一切来源于他的术式效果。 术式【置换】,能够将己身所有的一样东西,与目标进行置换。 乍一听是毫无作用的鸡肋术式,但凪夜一能够将它延申到概念层面,发挥出异于常人的恐怖效果。人所拥有的一切概念,譬如精神、智慧、寿命,都能够经由他的术式成功置换。 任何事物,只要具有能够修改概念的性质,珍贵程度会拔升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然而有得就有失,上天赐予他珍贵的术式,同时给了他躯体无法承受的咒力总量——一旦解开身上缠着的抑制器,没过多久就会直接死掉的程度。 这种情况下,他能发挥的作用相当有限。 但五条家主很聪明,发掘出了他如今最有用的一点,而单只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对凪夜一父母的要求照单全收。 少年在五条家主宅长大,度过孤独、充满条条框框的十五年后,向五条家主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要去上学,和五条君在一个学校。”凪夜一面无表情地说,“我会记住我的职责,毕业之前你们也不要来打扰我。” 五条宅实在要把他憋死了,左右也不能直接了结自己,凪夜一反而萌生出强烈的愿望——他要出去透一口气。 之所以选五条悟要去的学校,是因为这样麻烦最少。他们家这位少主似乎脾气不是很好,五条家主不确定五条悟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有什么样的激烈反应,一直没敢把他的存在捅到五条悟面前去。 换言之,他和五条悟,从小连一面都没见过。 既能减少来自五条家的麻烦,又能顺便见见五条悟,两全其美。 东京街头人来人往,到了三月底快要开学的时候,正是街边樱花盛开的季节。 夜蛾正道上去旅馆接人去了,凪夜一一个人蹲在门边,怀里抱着一袋新买的三色丸子。有一片樱花瓣落在他即将入口的丸子上,凪夜一皱起眉头,一口气把它吹开,捏着牙签塞进嘴里。 身边落下一道阴影,夜蛾正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 他去接的另一个新生就站在自己身边,脚边放着一个行李箱,正低头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见凪夜一抬头看他,双眼一眯,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早上好,我叫夏油杰。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同学了,请多多指教。” 这个体型……同学? 凪夜一把嘴里的团子咽下去:“凪夜一。请多指教。” 他把对夜蛾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沉默寡言的属性暴露无疑。 夏油杰和凪夜一,两人的校服都是经由自己改造过的。 凪夜一的款式整体设计得比较宽松,在基础造型上拉宽了袖口和裤腿,一身黑漆漆松垮垮,再加上高领下时不时露出来的诡异符文和本身自带的阴郁感,看上去像个在街头游荡的邪教头头。 夏油杰的校服款式则要更特别一些,至少凪夜一完全想不出来他是怎么设计出来的。 刘海和耳扩也很独特,这种神似不良的特立独行感不知道戳中了凪夜一的哪一点,他睁大眼睛盯着夏油杰看了好一会,竟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将手中的纸袋递了出去。 “……三色丸子,要吗?” “谢谢。”夏油杰有些惊讶,从善如流地道谢,伸手拿了一根签子。 随后,有着细长眼睛的黑发少年注意到凪夜一手腕上还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包装,潦草看一眼,就能估算出堪称恐怖的量。 ……竟然能吃下这么多吗? 他额角流下一滴汗,笑着指了指旅馆里面:“需要垃圾桶吗?” 虽然迟了很多年,但自由的风最终还是吹到了凪夜一身上。 他和夜蛾陪夏油杰在东京采购半天,下午四点前办好了入学手续,跟着夜蛾正道去挑宿舍。 一年级的学生住在同一栋,选房间的时候了解到中间的绝佳位置已经被五条家的仆人预订,而凪夜一的宿舍已经收拾好,夏油杰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最右边的房间。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五条悟的宿舍,在他没来之前暂时获得了安静的居住体验。 五条家借他人之手,秘密地将凪夜一所需的生活用品一一备齐,寄送到了高专宿舍。 凪夜一打开门,桌子上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还有几张轻飘飘的纸。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是几张身份证明,还有一些着重列出的、与少主相处时的注意事项。 诸如对待少主用词需要恭敬、需要记住少主喜好、无条件支持少主的一切想法等等,凪夜一直接把这一部分撕了,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他对五条悟有好奇,有想象,但也仅此而已。 年纪还小一些的时候,凪夜一会暗自憧憬,希望自己守护的是一个强大温柔的好人。到了十五岁,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契约已经定下,纠结好坏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是好人的话,就正常地去死。是恶人的话,就不甘地去死。 反正都是去死,有很大的区别吗? 凪夜一盯着资料,眼瞳像是一片幽绿的、结冰的湖泊。 五条家给他的身份很完美,他被挂名到了一个同姓的咒术师家庭里,顶替了这家前不久因故夭折的儿子的位置。而这一对夫妻恰巧早已相继去世,平常因为从事咒术师工作,与正常世界的亲戚少有联系。 他成了一位父母因任务殉职、无依无靠的咒术师后裔,而几乎没人能拆穿他的身份。 身份伪造方面,挑不出错。这个身份有多难找到,用脚也能想得出来。 为了瞒着自家神子,五条家真是什么都愿意做。 有时候,凪夜一也会为这份谨慎感到费解。 后果有那么严重吗?一般知道自己的生命安全有保障了,不应该感到很高兴吗?所谓的愤怒只是暂时的吧。 就这么一点短暂的愤怒,五条家也承受不起吗? 凪夜一幸灾乐祸地想象了一会五条家因为五条悟发现真相而遭殃的场景,继续收拾自己的宿舍。 想象只是想象,凪夜一并不打算违背约定,暴露自己的身份。 比起五条家主遭殃,他更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自由。如果真相暴露,自己绝对要跟着遭殃——失去接下来对自身的一定决定权,还只是最基本的。 才不要为了这点小事把自己搭进去呢。 初次尝到自由的感觉,让凪夜一停留在一个地方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陷入诡异的亢奋状态,没日没夜地在东京到处闲逛,像是要把前十几年被锁住的时间一口气补回来,待在宿舍的时间约等于没有。 早上六点半,夏油杰起来晨跑。经过凪夜一的宿舍门口时,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尝试性地抬手敲了敲门,打算邀请对方一起锻炼。 不出所料,还是没有回应。 今天也不在吗? 黑发少年收回手,叹了口气。 夏油杰对于凪夜一的初印象,是十分美好的。 安静有耐心(指会在楼底下耐心地等他下来)、谦逊有礼(指从不离口的敬语)、会照顾他人的感受(指给他递三色丸子拉近距离),在夏油杰心里,凪夜一短暂地成为了好同学、未来好同伴的代表。 短暂地。 起码在五条悟入学之前,这份印象暂时没有破灭——虽然也有凪夜一早出晚归,一天到晚基本见不到人的原因。 夏油杰习惯早起锻炼身体,但无论他起多早,凪夜一的宿舍永远是空的。然而就在凌晨,走廊那头的门缝里确实透出灯光,证明凪夜一回来过。 ……这么忙的吗? 他摇了摇头,独自离开了宿舍。 几天之后,夏油杰破天荒地在白天见到了凪夜一。夜蛾正道给他们手机群发消息,要求一年级学生下午两点到校长室录入咒力。 两人在校长室外碰见,夏油杰有些生疏地打了个招呼,惊讶地发现对方对自己的态度竟然没有丝毫改变。凪夜一仍然像第一天见面时那样彬彬有礼,敬语上了个全套:“下午好,夏油君。” 夏油杰心里的陌生感被他主动开口的举动打散不少,微笑着接过话头:“下午好。没怎么在宿舍看到你,这几天很忙吗?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有哦。” 凪夜一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把夏油杰之前的话题揭过了。他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投以目光,夏油杰的问候像是一缕微不足道的风,没有在他心里吹出半点涟漪,他甚至没有需要好好回答问题这一概念。 紧随其后的家入硝子在心里腹诽一句:难相处的家伙。 奈何夏油杰被前几天的初见滤镜糊住了双眼,以为凪夜一是有什么私事要处理,没有再多追问,和家入硝子点头打过招呼以后,跟着他走进门里。 距离开学还有十天,咒术高专新一届的学生已经差不多快凑齐了。 一个反转术式拥有者,一位咒灵操使,一位还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正式入学的六眼少主,以及一个资质平平的凪夜一。 前两者录入咒力的过程很快,到凪夜一的时候却出了点岔子——他能提供的咒力总量实在是太少了,达不到结界要求的最低阈值。 夏油杰以为他是不知道怎么控制咒力输出,耐心地教导他方法;家入硝子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去的,出于好奇,她偷偷瞄了一眼凪夜一的信息登记表。 看清凪夜一的术式效果以后,她有点意外地收回了目光。 术式很弱…… 反正回去了也没事情干,家入硝子伸出手,悄悄把连接结界的录入机器接收的阈值调低了一点。 “滴”的一声响起,代表录入成功。 她破天荒主动多管别人的闲事,在心里说服自己:起码凪夜一的外型不是自己讨厌的类型。看起来不臭屁,不开口的话还显得很有礼貌。 下一秒,凪夜一转身递过来一枚糖果。 要感谢他人的帮助,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家入硝子有点意外地接过来,在拆开包装之前看了看口味,表情扭曲了一下:盐烤鳗鱼味。 哪家店卖这种口味的糖??真的不是拿来整蛊人的吗?? 然后她看见凪夜一面无表情地塞了一颗进嘴里。他吃的那颗包装透着一股诡异的绿,家入硝子眼尖地看见“芥末”这个词的前半部分,心中油然而生对凪夜一的敬佩之情,趁着凪夜一和夏油杰交谈的时候,悄悄把糖塞进了夏油杰的口袋里。 她对凪夜一这两天在东京到处搜刮来的存货敬谢不敏,摆了摆手离开了校长室。 夏油杰没有介意家入硝子的小动作,注意力被另一个话题勾走了。 “耳洞?” 男生宿舍,夏油杰的房间里,矮桌上一字排开各种款式的耳钉、耳环。 长的、短的、十字架、形状不一的宝石,应有尽有。 “夏油君的耳饰看起来很有意思,我也想试试。”凪夜一表明想法。 “这个好办。”夏油杰说,“你买东西的时候有顺便打耳洞吗?” 凪夜一露出一个卡顿的表情:“……没有。” 夏油杰:“……诶?” 十分钟后,阵地从夏油杰的宿舍挪到了一间无人使用的空教室里。 家入硝子带来消毒工具,还有一根粗细合适的针。她饶有兴趣地给工具消毒,拜托夏油杰帮忙把凪夜一的头发夹起来,用针尖比划合适的位置。 “我还是第一次帮人打耳洞,打歪了别怪我。” 夏油杰提议:“先用记号笔标记一下,怎么样?” 家入硝子摇了摇头:“不用那么麻烦。” 她捏着凪夜一的耳垂,对好了位置:“我要扎了哦。” 凪夜一的脸色好像肉眼可见地白了一点。不过因为他本身肤色就很白,这点微小的差异旁边两个人压根没发现。 家入硝子快准狠地动手,凪夜一僵硬地等她扎完一只耳朵松开手,才脸色惨白地捂着耳垂,弯下腰去。 “诶?”家入硝子意外,“我应该没扎错位置才对……你很怕痛吗?” 夏油杰则是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明智地没吱声。 凪夜一缓了一会,坚强地再次坐好,对着家入硝子撩开另一边的头发:“……完全不痛。” 夏油杰:“一点可信度都没有啊,凪。” 他们两个年龄相仿,又是互相在咒术高专见到的第一位同学,短暂的相处足以建立友情,夏油杰很自然地更改了称呼。凪夜一压根不在意别人怎么叫他,绷着脸等待另一只耳朵完事。 夏油杰把两排耳钉耳环提到他面前,转移他的注意力:“一会戴哪个?我可以帮忙消毒。” 凪夜一果然被吸引过来,目光里透出一丝犹豫。 他盯着东西打量的时候有点呆,夏油杰摸不清他是精心选过还是随便从饰品店提了这么一袋回来,自己也跟着看了看,伸出手指了指其中一枚绿色的:“这个怎么样?” 和你的眼睛颜色很像——后半句被他咽回去了,男生之间说这种话好像有点奇怪。 凪夜一顾忌着家入硝子扎歪,没敢点头,开口道:“可以,就……嘶!” 家入硝子下手依旧利落,甚至还因为凪夜一的惨样哈哈笑出了声:“没想到你居然怕痛,哈哈哈!” 咒术师都是一群疯子,很少有凪夜一这种怕痛的类型。 夏油杰摸了摸下巴:“这样以后战斗会很苦手的。” 凪夜一龇牙咧嘴了一会,恢复了平常那副看着不太好接近的表情,自己对着镜子穿好耳钉,左右看了看。这个话题不是很能引起他的兴趣,也许是因为和两人度过了一段相对愉快的时间,他沉默了一下,竟然主动开口解释:“我以后应该没有战斗的机会。” 夏油杰有些惊讶:“为什么?” 家入硝子看起来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但最后也没能从凪夜一口中问出答案。 几人加上社交软件的好友,凪夜一从宿舍里拖出两大包口味各异的零食,一人送了一包表示感谢。 想尝试的事情又完成意见,凪夜一心情不错。 他今天破天荒地没再出去折腾,躺在宿舍好好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凪夜一被双耳的疼痛唤醒了。他倒吸一口凉气,从床上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很好,应该是昨天洗澡的时候不小心进水,发炎了。伤口成功从昨天只是隐隐有些闷痛,变成了一碰就炸的尖锐疼痛。 凪夜一对着镜子看了看,翠绿的耳钉扎在一圈青紫色的脓淤里,颜色鲜艳得有些刺眼。 他做了下心理准备,按照家入硝子的叮嘱,捏着耳钉左右转了转。疼痛的反馈很快袭来,白发少年咬住下唇,手上动作没停。 他对疼痛的感知,敏锐程度是正常人的三倍。相对的,承受阈值也要比普通人高上不少。 这些都是来自抑制器的副作用,这些符文不仅封印了他99%的咒力,还连带着封印了一部分的术式,只保留了利好五条悟的一部分。 抑制的同时,起到些许保护作用。再加上凪夜一被拘禁在五条本家十几年,完全没有碰见过任何危险状况,躯体状态新得不得了,如同刚出土的嫩芽,一划就破一折就断。 这种状态,在咒术界内,无限趋近于“残疾”一词。 凪夜一面无表情地洗手,将自己收拾干净,换上校服,开始了今天的日程。 他把今天计划要去的地方和路线图都记在手机里,离开了咒术高专。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的心里总有一种异常刺挠的感觉,横竖不太舒服。 凪夜一思考了一会,自我诊断道:打耳洞打的。 找到原因以后,他的心情瞬间明朗起来。 今天要去的地方有点远,第一站路线需要经过新宿站,人流最大的几个站点之一。 最重要的一点是—— 凪夜一看了看时间。 8:15AM。 ……起晚了。赶上早高峰了。 所幸凪夜一出去游荡了好几天,对这种人挤人的状况已经基本免疫。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候车队伍里,耳边挤满了来自各个方向、底色不同的噪音。 有上班族手机响个不停的提示音,有母亲给孩子打电话是压低的关怀,旁边一列有几个高中生凑在一起,盯着同一部手机窃窃私语,笑声不停。 这里和五条宅不一样。 五条宅是很安静的,这里的噪音却很有活人的气息。 远处传来铁轨被有序摩擦的嗡鸣,随着站内回响的到站播报,电车缓缓驶入站点。凪夜一潦草看了一眼列车上的人数,垂下眼帘思考要不要走掉等下一班。 时间好像在短时间内被抽走一截。 重新拉回凪夜一思维的,是电车门打开的声响。人群开始涌动,少年从独处时安静到近乎死寂的状态中抽离,恍然间觉得自己藏在胸腔深处的那颗心脏,也在随着人群的嘈杂而苏醒。 凪夜一抬起头,视线漫无目的地左右晃动,挪到某一点上的时候,忽然顿住了。 几步之遥的地方,一个手长脚长、穿着高专校服的白毛脸色很臭地站在门口,等待车门打开。 他双手抱在胸前,下巴高高扬起,显然很习惯这副用鼻孔看人的架势。 凪夜一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看体型是位少年,皮肤很白,嘴唇很薄,是健康的粉色。鼻梁上驾着一副奇怪的圆墨镜,脸部线条流利,就算只露出半张脸,在正常标准中,打分也一定在九分以上。 之所以没有满分,是因为此人身上自带一种“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的恐怖气势,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略显拥挤的车厢内,他旁边空出了一圈足足有一人宽的空地。但脑后几缕乱翘的白发轻而易举地出卖了他,脸色臭成这样,一看就是在哪被狠狠挤过。 是……他吗? 就是他。 为什么会坐电车来?五条家没车了吗? 车门完全打开,五条悟黑着脸下车。 凪夜一停在原地,周围拥挤着向前的人群像是模糊不清的河流,他则是戳在水里的一颗小小石子。 五条悟根本没有关注小石子的兴趣,把手里特意提上的很有青春男高气息的手提式书包往肩上一甩,一根手指勾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两人在拥挤的人群里擦肩而过,凪夜一似乎放松了一点,将目光移开。 ……还好。 虽然脾气看起来有点坏,但也没到无法接受的程度,家系出身的少爷很难不有这样的毛病。 两人的初见非常短暂,一闪而过。 五条悟不认识凪夜一,凪夜一也没有主动招呼的打算,面无表情地按亮手机,找自己下车的站台名。 已经磨蹭够久了。再不上车,车门要关了。 他刚刚迈开一步,身后被身后飘来的声音截停:“喂,你。” 冷淡的,略高的调子。不可一世,但又稀松平常。 凪夜一停下,转过头去。五条悟就站在他身侧半步的距离,维持着擦肩而过的姿势,斜着眼睛打量他。 因为角度的关系,凪夜一能看见一点从墨镜缝隙里漏出来的、璀璨的蓝色,被雪白的睫毛压着,像是云层下绵延不灭的冰川,连虹膜的每一道纹路都清晰可见。 传说中的【六眼】正在打量他,凪夜一背后爬上一股恶寒。 在这双眼睛面前,他有一种被拆开了看透、连半点隐私都不存在的不适感。但准确地来说,打量他只是顺带的,五条悟的视线落点是他领口那颗金色漩涡纽扣。 “你是高专的学生?” 凪夜一正要点头,五条悟忽然转过身面向他,弯下腰凑近了一点。 鼻梁上的墨镜被手指勾下来一点,露出一双直勾勾盯着他的漂亮眼睛。只用了两秒,五条悟啪地一下把墨镜推回去,语气满含不屑:“高专连你这样的都收?” “……” 那种时间缓慢流动的电影氛围一下被打得稀巴烂,凪夜一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人渣! 在这么几秒时间里,电车门已经完全关上了。错过这班车,就赶不上最佳的开店时间,后面的一切计划都要后移,美好的上午被完全打乱,凪夜一感觉心里有点上火。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车站,五条悟有些愕然地睁圆眼睛,目送凪夜一的背影离去。 他居然……对老子摆脸色! 长这么大,从来没人敢对五条悟摆脸色,就算是父母,见到他也要毕恭毕敬。更何况,这家伙弱得跟蚂蚁一样啊! 他心里有点不可置信,但除此以外,最多的还是不爽——不爽就要发泄,他完全不是会忍耐情绪的类型。 五条悟猛地迈出一步,提高音量:“喂!” 站台上的其余乘客被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站开了一点。凪夜一充耳不闻,只管迈步往前走,谁知道这个难缠的家伙竟然追上来了,态度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你要回学校?给老子带路。” 凪夜一压根不想管他,脚下不停,嘴上给他使绊子:“求人的态度呢?” 五条悟:“哈?!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在求你了?” 凪夜一忽略他的抗议,从口袋里掏出耳机,塞进靠近五条悟那一边的耳朵里:“‘我找不到路,这位同学,麻烦你抽出时间给我带路可以吗’,复述一遍,我就考虑一下。” “开什么玩笑!能给老子带路难道不是你的荣幸吗?” 凪夜一的眉头抽了一下,把另外一只耳朵也堵上了。 他现在感觉五条悟很像都内宠物店里那种完全不能与之对视的恐怖生物,因为完全无法预测对视之后会发生什么。今天出来完全是个错误的决定。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在车站外的十字路口,凪夜一竟然碰见了出来买东西的夏油杰。 对方看见他,先是微笑着抬手打了个招呼,随后,笑容在看见凪夜一身后的狂躁白毛人形生物时僵在了嘴角。 ……那是什么?咒灵? 第67章 虽然迟了一些,但高专新入学的四名学生终于在开学日之前凑齐了。 4月1日,是高专正式开学的日期。 宽敞的教室并排摆着四张桌子,凪夜一坐在靠窗的位置,家入硝子第二,然后再是夏油杰。靠门的桌子空着,夜蛾正道拉开门进来的时候,眉头狠狠一皱:“五条去哪了?” 夏油杰举手:“我走的时候敲了门。” 下一秒,刚合上的门被再次拉开。“啪”地一声巨响以后,睡炸毛的五条悟出现在门口,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振振有词地反驳:“老子没有迟到!” 夜蛾正道看了看挂钟,指针晃晃悠悠地指向十二。 他黑着脸道:“踩点也不行!去自己的座位坐好。” 五条悟夸张地叹了口气,走向自己的位置,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下。他将墨镜拉开一点缝隙,六眼360度无死角的视野方便他打量自己的同学。 左边,咒灵操使。眼睛好小……话说那是绑的什么发型? 再左边,短头发的女生。这个咒力流向……反转术式?有点意思。 最左边…… 看清坐的是谁以后,五条悟脸上露出明显的嫌弃。 昨天下电车的时候遇到的家伙。还是老样子,弱得不得了。一直撑着脸看窗外,老子进来的时候居然装作没看见,也不和其他家伙讲话,性格孤僻的阴郁男! 他正把脑袋里冒出来的标签啪啪地往凪夜一身上贴,窗户那边忽然飘过来一句略显不耐的声音:“能别盯着我看吗?” 五条悟猛地把脸转向凪夜一的方向,语气冷下来好几个度:“哈?” 在事态进一步发展之前,夜蛾拍了拍黑板,打断了这场还没开始的争吵。 “同学之间要好好相处。你们是在同一个世界的同类,未来需要并肩作战的同伴,记住了吗?”夜蛾正道教育道,“现在,挨个上来做自我介绍。” 他环视了一圈教室,“五条,从你开始。” 五条悟哼了一声,走上讲台,用粉笔刷刷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术式,而后双手插兜,扬了扬下巴,纡尊降贵般说道:“老子名叫五条悟,十六岁,术式是【无下限】,是未来咒术界的最强者。” “顺便一提,老子没兴趣和你们搞好关系。从家里跑过来上学是因为想体验一下新的生活,希望这里不会让老子感觉无聊。” 自我介绍完毕,台下一片潦倒的表情。 夏油杰脸上倒看不出来什么,顶多感到有点头疼。家入硝子把头撇到一边,看起来不太想和他讲话,凪夜一的反应才是最直白的—— 他直接把心情摆在脸上,左脸写着“嫌弃”,右脸写着“怀疑”,合起来就是“这人没救了”。 五条悟:“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他被夜蛾赶下台去。 下一个上台的是夏油杰,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五条悟旁边,对台下的同学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叫夏油杰,今年十五岁,术式是【咒灵操术】,顾名思义,能够调服咒灵为我所用。” “希望未来能成为一名称职的咒术师,无愧于自己的职责和与使命。接下来的日子,请大家多多指教。” 夜蛾带头,很快教室里响起一片较为热烈的掌声。凪夜一配合鼓掌,对夏油杰稳重可靠的自我介绍充满好感。不过,对于他对未来的期望,凪夜一不置可否。 他在不正常的环境长大,对人类群体缺乏认同感,是陌生人忽然死在面前也只会面无表情移开目光的类型。 再者,人类是什么很好的东西吗? 下一个上台的是家入硝子。她的自我介绍简短散漫,总和起来只有一句话:“希望在咒术高专度过一段相对平稳的生活。” 不过咒术高专有平稳的生活吗? 凪夜一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拉开椅子,站上讲台。 黑板上并列了三个名字,五条悟占据二分之一空间的狂野大字,夏油杰相对认真的书写,家入硝子随意的笔画,右边黑板还空着一块,是专门留给他的。 但最终,凪夜一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三人的下方。 他将粉笔放回盒子,平静地开口:“我叫凪夜一,今年十五岁。咒术师家庭出身,父母双亡,术式是【置换】,将己身所有的事物置换到指定目标身上。” 两只翠绿的眼球下移,凪夜一盯着讲台的地面,余光里有一片地方,五条悟的白发在漆黑的校服、与暖黄的教室混色里,勾勒出鲜明纯粹的色彩。 “来高专上学,是想体验一段不同的人生。梦想是,未来有一天能毫无悔意地死去。” 台下寂静一片,夏油杰对凪夜一的人生愿望感到十分震惊,反而是五条悟把脚翘在桌子上,双手叠在脑后,嘟囔了一句:“怪人。” 凪夜一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夜蛾正道为他鼓掌,严肃地开口道:“尽情去追求吧。不过,我更相信一点——咒术师不存在毫无悔意的死亡。” 凪夜一的心底泛起一点轻轻的涟漪。 他的视线转向另一边,五条悟翘着脚,毫无负担地开口:“老子讨厌这种话题,好无聊。夜蛾,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 他悄无声息地收回目光。 高高在上的少主,凌然世外的神子,视线永远盯着上方,不会思考任何失败与死亡相关的事情。 并且,他也不需要思考。 五条家为他准备的、最好的死亡保险装置就坐在与他相隔两个位置的地方,做好了一辈子沉在五条悟阴影中的准备。 接受命运。很简单的事,不是吗? * 虽然嘴上说着没兴趣、没意思,同学之间,尤其是五条悟和夏油杰,在几次任务以后飞快地熟络起来。 五条悟是个喜欢看动漫打游戏的跳脱家伙,碰见看得顺眼的同龄人,很容易就能打成一片。 夏油杰虽然平时看起来很稳重,实际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喜欢煽风点火的家伙,和五条悟臭味相投。 两人实力相近,搭伙出任务的时间比较多,更多时候是在幼稚地争来比去,比谁完成的任务数量更多、谁打咒灵打得更快,出完任务时常出去胡吃海喝一顿,很晚才会回学校。 凪夜一则是因为输在起跑线上,留校学习的时间比较多。 夜蛾为他规划了详细的咒力、体术、理论知识训练课程,在校时间几乎完全与另外两人错开。 对此,凪夜一表示没什么意见。 在东京高专过的日子比在五条家时可要好太多了,他习惯了一个人待着,情感自给自足,完全不知道“寂寞”两个字怎么写。 以至于,夏油杰以联络感情为由邀请他一起出门的时候,凪夜一靠在门框上,愣了足足三秒钟。 “晚上一起出去吃饭?” 夏油杰点头。“吃完饭可以一起出去逛街,想买什么都可以。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凪夜一犹豫了一下。 一起去吃饭,意味着五条悟也会一起去。他不太想和五条悟待在一块,没别的原因,单纯嫌弃此人的性格。 但是拒绝的话刚到嘴边,隔壁的宿舍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嘲笑:“杰又在自作多情!凪根本一点都不想你!” 凪夜一脑门上爆起一个十字。 他把夏油杰往门里面一拉,一把将刚才那个打算拒绝的自己拍飞,笑容满面道:“可以哦。夏油君有什么推荐吗?” 夏油杰的眼睛都被他的笑容吓得睁大了:“呃、有的。” 虽然明白对方是和五条悟置气才答应的,但达成了想要的结果,夏油杰还是松了口气。 他是个很在乎同伴的人,一年级一共就只有四个人,因为任务时常能和硝子说上话,凪夜一与他们之间的交流反而是最少的。 既然已经认识了,成为了同学,他不希望继续这样生疏下去。 用五条悟的话来说,就是“烂好人”。 更何况…… 隔壁的五条悟伸出脑袋,不满地拆凪夜一:“你根本没打算去吧!” 凪夜一也探出半个身体,皮笑肉不笑地怼回去:“关你什么事?” 那只纤细的、体温略低的手,还紧紧抓在他的手腕上。因为不想他被五条悟嘲笑,半个身体拦在他前面,毫不客气地和五条悟斗嘴。 夏油杰盯着看了一会,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无论如何,被保护和偏袒的感觉总不会坏。 凪是个人很好的家伙,自己应该多和他交流一些才对。要不要邀请他一起出任务呢?虽然对于他来说可能有点困难,但只要保护到位,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他还在这边想些有的没的,那边五条悟被怼了一下,直接变成了豆豆眼。 关他什么事? 确实不关他什么事……不对,怎么就不关他的事了?他也要一起出去吃饭啊! 他终于回过味来了,发现凪夜一相当讨厌他。之前其实也是隐约有感觉的,但凪夜一实在太弱了,他的喜恶和他的实力一样,五条悟完全没往心里放。 但今晚不一样了。 夏油杰去邀请他,得到了笑脸相待。老子一开口说话,他就对老子恶声恶气! 自己到底哪里比不过*杰了?! 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五条悟臭着脸缩回宿舍。 凪夜一的咒力总量连三级咒术师的边都摸不到,还是那样的生得术式,三级咒术师就是他这辈子的上限了。 三级咒术师。 何其弱小。随便什么咒灵就能解决掉他,死掉的时候,可能连全尸都没有。在五条家,连扫地除草的仆人都不至于像他这么弱! 五条悟抱着无所谓的心情想了一会,眼神重归平寂,心里刚刚爬起来的一点不爽也渐渐消散了。 简而言之,这样的人不配得到他的注视。 ……才怪!! 这种家伙到底凭什么对自己和杰区别对待啊!! ——两个小时后,五条悟在神性状态下的思考结果被他的高中生人格撞成了渣。 他和凪夜一因为座位张牙舞爪地挤来挤去,然后又因为一碟菜在桌上上演筷子大战,夏油杰一脸无奈地夹在中间,家入硝子则打开了相机,顶着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咔咔拍照。 夏油杰艰难地在夹缝中求生,问道:“硝子,你在拍什么?” 家入硝子扬了扬手里的手机,笑道:“黑历史啊。” “这种相性不合的家伙,如果最后感情变得超级好的话,这种照片不是会相当有趣吗?” 凪夜一/五条悟:“不可能!!” 夏油杰:“看吧。” 这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夏油杰属实没想到有人能和五条悟幼稚得有来有回,中途脱离战场,并拜托家入硝子把照片传给自己一份。 离开餐厅的时候,由于五条少爷一时兴起要去游戏厅体验生活,家入硝子懒得走路打车跑了,几人在十字路口分开。 暮春夜晚独有的微凉晚风拂面,勉强把凪夜一脸上的黑气吹散了一些。他拒绝了夏油杰一起前往游戏厅的邀请,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一边随意地在手机内翻看论坛。 不过,没过多久,夏油杰去而复返了。 身形高大的少年站在霓虹灯光里,一身形似不良少年的装束,但表情竟然有点犹豫。 “怎么了?”凪夜一问道。 “下次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出任务?”夏油杰说,“有我和悟在,不会有问题的。正在夜蛾老师也在考虑给你分配什么样的任务。” 凪夜一微微一愣。 严格来说,他对这个提议完全没有兴趣。 他没有出任务的打算,准备过段时间就去找夜蛾说明,在二年级的时候转去培育辅助监督和窗的机构。他不是顽强不屈的类型,一条明显没有希望的路他不打算去走。 只有五年的自由时间,他更愿意把这些时间花在别的地方。 “……抱歉。”凪夜一道,“夜蛾老师那的考核,我还没过。” 夏油杰明显有点失望,却礼貌地没有强求。他朝凪夜一挥了挥手,转头朝催促他的五条悟身边走去——临走之前,五条悟的视线短暂在凪夜一身上停留了一瞬。 一黑一白的影子飞快消失在街道中,凪夜一慢半拍地低头看向屏幕,刚刚主页的帖子已经被刷走了。 不过,都一样无聊,没什么可看的。 少年合上手机,放进口袋里。 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红绿灯跳动的秒数发呆,视野之内,LED屏幕闪动的画面、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彩、大厦楼内透出的光泽混在一起,褪色、再褪色,最终褪成毫无观赏价值的黑白沙盒。 当他注视世界的时候,眼前总是蒙着一层灰布。 脱离五条家以后,这样的症状减轻了一些,在有兴致的时候,他能透过这层灰布,看清这个无聊世界上的一点有趣颜色。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心底已经被烧成死灰的那点冲动,又开始有了复燃的预兆。 如果他没被卖给五条家,如果他能摘下抑制器而不被过量咒力反噬,如果…… 在发呆的间隙,绿灯已经过了。 少年瞳孔中的数字一跳,翻成了刺目的、意味着警示的红色。 凪夜一的神经也跟着一跳,他低下头,用一只手捂住自己闷痛的额头。额前雪白的碎发被手掌一压,凌乱地垂下,遮掩住半只灰暗无光的绿眼睛。 曾经那些可笑尝试带来的幻痛仍然如影随形,冰冷灰白的画面走马灯似的闪过,皱缩成了五条家主口中一句轻飘飘的评语: “无用功。” 没有夏油杰那样的飞行咒灵,也没有心情打车,凪夜一独自在外头晃了几个小时,回到高专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看宿舍的灯,五条悟和夏油杰都已经回来了。他盯着暖黄色的灯光看了一眼,而后无动于衷地收回目光。 夜晚的高专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凪夜一踩着夜色走到宿舍门口,出乎意料地发现,有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人坐在宿舍门口等他。 是五条悟。穿着T恤短裤,百无聊赖地把眼镜拎在手里玩,似乎已经等了好一会了。 听见凪夜一的脚步声,那双冰蓝色的眼瞳抬起来,锁定了少年纤细的身影。明明背对着走廊的灯光,凪夜一却从他眼中找到几缕不同以往、动人心魄的色泽。 “慢死了。”他低声抱怨了一句,“回来那么麻烦的话,让杰载你一程不就好了。” 凪夜一在宿舍外停住脚步,对五条悟的小牢骚保持缄默。 五条悟不可能就为了发点牢骚专门在这等他回来。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开口直切主题。 “一起吗?” “……什么?” 六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浮现明显的不满情绪。 “杰晚上邀请过你的吧,”他抬了抬下巴,语气平铺直叙,不像是邀请,更像是命令。“和我们一起出任务。老子可以把低等级的咒灵放给你打,有杰在,你也不会死。” 这的确是最优解,甚至是许多弱小咒术师求之不得的待遇。 但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连一秒都用不到。 “我拒绝。” 五条悟皱起眉头,耐心即将告罄。他搞不懂这家伙怎么能这么不识好歹地扫他面子,冷冰冰地蹦出几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 面对存在感极强的六眼,凪夜一短暂地走了一下神。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条路没有走通的可能性。 如果非要再深挖一点…… 说是自尊也好,自怜也罢。即便自己变成现在和五条悟没有直接关系,他也不愿意让对方看见自己在咒灵攻击下狼狈逃窜的样子。 ……太难看了。 起码在生命层面上,他们是平等的。他的生命即是五条悟的生命,保险装置需要牢记自己的使命。 不该走的路,他一步都不会走上去。 “夜蛾老师给我设的考核还没过,目前我没有参与任务的资格。” 最终,他打算用和几个小时前一样的借口搪塞过去。 五条悟大约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被拒绝,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怒火。他猛地从台阶上站起来,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很伤人的话:“老子看不起弱者,但最看不起甘愿在原地踏步的家伙!” 更气人的是,凪夜一对他丢出来的这句话毫无反应。 对方像个冰块做的人,脸孔上永远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心梗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五条悟一脸黑气地起床,简单地洗漱以后,“砰砰砰”地大力敲响隔壁夏油杰的门。 夏油杰顶着一头乱毛出现在门口,眼睛困成一条线,差点没睁开。 “……怎么了?” “出任务。”五条悟不爽道,“老子睡不着!” 半个小时以后,夏油杰认命地召出飞行咒灵,被迫开启勤劳的一天。五条悟盘腿坐在他边上,浑身气压极低,不笑也不说话,和平常没心没肺的样子大相径庭。 再粗神经的人也能察觉到他心情不好。夏油杰叹了口气,问道:“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高空的云层划过咒灵的双翼,夏油杰精心打理的刘海被大风吹开,困得快要合上的双眼彻底睁开了。 “你去邀请他了?”他不可置信道,“还被拒绝了?” “你再重复一遍,我们就落地打一架。” 夏油杰找到了比打架更好玩的事,对这个提议毫不心动。他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因为听到有趣的八卦,五官都舒展开了:“意想不到啊。你们俩关系不是很不好吗?我一直以为你不太喜欢他。为什么想到要去邀请他?” 五条悟墨镜下的脸色很僵硬。 要说他其实没有夏油杰想象中那么讨厌凪夜一吗?总感觉这么说出来有点丢脸。 他仔细斟酌了一下,用同样僵硬的语气解释道:“目前没有人值得老子花精力特意去讨厌。” 夏油杰很快在脑子里翻译出这句话的隐藏意思:没那么讨厌。他点点头,为了第二个问题忍住了没发作。 可他等了好一会,也没听见五条悟开口。转头一看,对方的脸色已经黑成锅底了。 为什么要去邀请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比刚刚那个还要丢人一百倍。 是要他告诉夏油杰,自己因为第一次见面对方的一个眼神,一直默认对方对自己颇有好感,平常的冷脸都是因为不好意思故意的吗?! 打一架算了!! 夏油杰忽然失去平衡,惊道:“?!你发什么疯!” ——五条悟怒而暴起,直接把夏油杰的飞行咒灵掀翻了。 失败的是,这只飞行咒灵有一双肖似人类的绿色眼睛。从背上掉下去的时候,五条悟短暂和它的眼睛对视了。 ……湖水一样漂亮的绿,颜色纯粹得如同高天之下一望无垠的林海。 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暗得像是封了一层冰,唯独在和他对视的那一刻短暂地亮起了。 【六眼】不具备捕捉情绪的功能,但五条悟的眼睛为他捕捉到了几分藏在深处的忐忑与期待。或许只存在了几秒,或许连它的主人自己都没意识到。 ……都是假的!! “【术式顺转苍】!!!” “住手啊!!!” 爆炸声后,夏油杰目前库存中唯一一只飞行咒灵就此碎成了渣。 周一,家入硝子照常踩点走进教室,刚一进门,立刻感受到了教室里弥漫的诡异气氛。 “你们……怎么了?” 三人各干各的,不管有没有坐相,反正屁股都死死粘在凳子上,谁也不搭理谁。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最终竟然是最不爱说话的凪夜一抬头回答了她的问题:“好像有点小矛盾。” “诶——”家入硝子拉长声音,饶有兴趣地发问,“三个人都能吵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昨天不是还好好地在一块吃饭吗?” 夏油杰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我和我行我素的家伙没什么好说的。” 五条悟背上中了一箭,死鸭子嘴硬:“老子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谁规定不说话了就是吵架?” 凪夜一撑着脸看窗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他的头发有点长了,几乎扫到肩头,一部分别在耳后,一部分垂在脸侧,家入硝子远远对比了一下,发现此人的发型竟然比自己还要秀气一些。 家入硝子:“真搞不懂你们。那明天下午说好的聚餐,还去不去?” 这次她得到了异口同声的“不去”。 这间教室里唯一的女高中生摇了摇头,在心中吐槽:男生吵起架来真麻烦。 不过,五条悟和夏油杰之间的关系解封很快,家入硝子怀疑是这两天他和凪夜一同进同出刺激的;不出三天,五条悟去校外抓了一只飞行咒灵带回来,当作给夏油杰的赔礼。 虽然没有口头的道歉,但夏油杰大方地原谅他,决定将这件事揭过。 家入硝子原本以为凪夜一和五条悟也会冰释前嫌继续掐架,没想到这俩的关系直接跌到了冰点—— 以前还会口头掐两句,现在是完全一点交流都没有了。 “那两个人关系是真的很差啊。”她在走廊跟夏油杰交谈,“很少看见关系差成这样的。” 夏油杰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表情,笑成“”这种形状。他好像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完全没有开口。 从那天晚上开始,凪夜一把面对五条悟的刺,一根一根地收了回去。 他意识到,契约那头连着的或许是一个值得的家伙。 虽然现在脾气大、张牙舞爪,但那是因为他才十六岁。十六岁是青春的最好阶段,张扬、自傲、任性、无法无天,都是正常的,越有生命力越好,像朝阳一样。 到现在,凪夜一可以告诉自己——出来这一趟,他很高兴。 回过神来的时候,季节已经从春天滑到了夏季末尾。繁忙的夏日宣告结束,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即将开始。 凪夜一和五条悟的矛盾在时间流逝之中悄然解除,虽然有时候还是会黑脸掐架,但比起之前针锋相对的状态好上太多了。 ——最显著的一点是,五条悟学会不尊重他的意愿,强行抓他去打咒灵。 不过实际情况多半是他和夏油杰在前面争来抢去,凪夜一偶尔跟在后面补补刀,无刀可补的情况下,就随便找个断墙坐着划水。 【帐】之内的空气算不上新鲜,但往往仰起头时,就能看见空气中残留的鲜明色彩。 那是五条悟咒力划过的轨迹,每一道意味着一只咒灵的死亡。咒力残香扭曲地铺满小半片天空,白发少年浮在半空中,表情看上去毫无干劲。 “杰——这只你要不要?” 这是在询问夏油杰的意见。高天的风吹乱他的头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墨镜挡住眼睛,上面反射出与他眼瞳一致、蔚蓝无垠的天空。 太简单了,敌人对于他来说毫无威胁。 十六岁的一级咒术师,且水平远远溢出他本人的评级。照这样发展下去,咒术界多半真的会迎来一个【最强】。 五条家为他上保险是正确的。 某种意义上,五条君也很不容易吧。暗网上的悬赏价格都飙到几十亿了。还小一些的时候,光是抓住偷偷跑出去玩的五条悟这件事,就能让五条家主愁白头发。 一些与任务毫无关联的事忽然浮现在凪夜一脑海里,不出意外地,他走神了。 唤醒他的是身后炸开的强烈咒力波动,凪夜一眨了一下眼睛,余光里划过飞溅的瓦砾和咒灵的肢体碎片——天空中的五条悟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向他结印,一发攻击将他背后的咒灵轰成碎片。 “你在发什么呆啊!”空中传来五条悟不满的声音。 “抱歉。”凪夜一说,“在想事情。” 顺带的,他也会承担一些文书工作,比如每次任务结束以后都被俩人推来推去的任务报告书。 背景音毫不意外是两个人咋咋呼呼的游戏声,从上个月开始,五条悟不知道脑袋哪根筋没搭对,把游戏机搬到了凪夜一的宿舍,和夏油杰一起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他的沙发和桌子。 凪夜一的生存环境被挤压,不得不搬了张矮桌到阳台边上。 高专的建筑偏古代和式,阳台实际上类似于五条宅的走廊,面前是一片茵绿的草坪。 阳光从屋檐顶上洒下来,照亮一半字迹工整的任务报告书。 凪夜一正在写最后收尾的一段,面无表情地拿背景音里最嘈杂的一个家伙开刀:“五条君。能稍微安静一会吗?” 五条悟的墨镜推到脑袋顶上,手柄的按键啪啪响:“老子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是杰的咒灵在叫!” 夏油杰额头爆出一个十字,背后升起一串阴森的黑烟。 “想听咒灵叫了是吗?”他大拇指一指外头的操场,“出去给你听个够。” 凪夜一头也不回,对这一幕习以为常:“别在我宿舍打。上次打坏的地方还没修好,这次再打坏了你们自己修!” 两人悻悻地偃旗息鼓。虽然打架很在行,但是并没有人解锁过补墙的技能。 任务报告书完成,接下来等待凪夜一的就是昨天课后留下来的理论作业。他是一年级里唯一一个还需要做这个的,五条悟操控的角色死了,闲的没事凑过来看,诚实地说:“老子七岁就不做这个了。” 凪夜一克制自己的手不握成拳头。 五条悟七岁就学会在从家里偷跑出去玩,他十五岁还被关在暗室里出不来呢! “没事干就自己去找点事做。”凪夜一冷酷无情地道,“不要过来打扰我。” 白毛少年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游戏结束了,他也提不起兴趣再打一遍,心里痒痒地想找点别的事情做。 这段时间待在凪夜一宿舍比较多,六眼很快为他锁定了目标:“杰,看不看电影?” 凪夜一的书架上,专门有一层拿来摆碟片。 夏油杰事先看过那一片区域,心有余悸地拒绝:“不看。悟,你最好也不要……” 话还没说完,五条悟已经从架子上抽出来一份。他看了看封面:漆黑的舞台,苍白的打光,一个阴森恐怖的骷髅头。 《地狱缝合物》,阴森得不得了! 他啪地一下把碟片塞回去,抽了另一份出来。这份的封面更直白,极具表现力:数条扭曲干瘪的人影被吊在昏暗的杂物间。 《剥皮者之影》。什么东西啊这是??? 五条悟不信邪,把它塞回去,挨个翻看。 《腐尸新娘的婚礼》、《地窟》、《猩红乱影原始切口》、《电锯惊魂》、《厄运》…… 有的听名字就很不妙,有的听起来有点不妙但是一翻封面更加不妙。这一架子的碟片涵盖恐怖重口血腥限制级在内的所有标签,五条悟难得对一样事物升起敬畏,默默地把碟片都塞了回去,发表自己的见解:“凪是个变态。” 凪夜一不为所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压方式。” ↑如五条悟所想,凪夜一是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阴郁男。为了使自己的状态回正、能够正常进行学习和生活,他会强迫自己一整晚连续观看刺激性影像,以此获得活着的实感。 五条悟其实是知道的。宿舍的隔音不算很好,有时候他能在晚上听到隔壁传来的一点动静——女主角的惊恐尖叫什么的。 但他没想到,一整层的架子上全是这个。少年费解地皱起眉头,墨镜罩住眼睛,表情显得严肃且高深莫测——然后,他凭借记忆,从架子上抽出来一部看起来内容相对温和一点的。 夏油杰余光瞥见他的举动,产生不详的预感:“你不会想看吧?” 五条悟露出八颗牙齿的阳光笑容。 “多有趣啊。”他猛地扑上前控制住想要溜走的夏油杰,张牙舞爪地威胁,“不准走!平常口口声声说自己目标是特级结果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吗!” 这一句话成功把夏油杰镇住了。 五分钟后,窗帘拉紧,灯光全关,凪夜一被强行从阳台拽进来,三个男生挤挤挨挨地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内的开场动画。 一个半小时后,电影结束,凪夜一起身打开房间里的灯。 五条悟把头侧向一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强撑着说道:“其实也不怎么样。任务现场有时候比这恶心多了。” 夏油杰则是看得脸色发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抱歉,我要出去一下。” 这句话给强撑的五条悟打开一个缺口,俩人先后游魂一样离开了。隔壁传来两声关门的响动,凪夜一走到放映机前,面色平静地把碟片取出来复位。 五条悟说得很对,在一些大型咒灵诞生的地方,往往伴随着较大的灾害。 但一般来说,咒术师不负责搜救的部分,自然也不会投以目光。 说到底,那些都是无可逆转的自然伤害,影片里讲述的却是人对人产生的活生生的恶。且无愧于限制级的标签,画面极其逼真,强刺激性带给人的感觉并不好受。 凪夜一回想起观影时两人的反应。 五条悟顶多觉得有点恶心,对深层次的恶持漠视态度。 换言之,他压根不觉得这样的恶有沾染到自己的可能,以俯视的目光来看,并不足以牵动他的情绪。凪夜一的漠视情结要比五条悟严重得多,同理,这种影片除了让他清醒点没有别的作用。 但夏油杰不一样。 夏油杰是个内心纤细温柔的家伙,某种意义上可以称得上敏感。他时常会对任务中的受害者表现出超乎常理的同理心,一直将守护弱者当成自己责任的一环,是个将自己坚定划入“好人”范畴的理想主义者。 凪夜一也是被他守护的人之一。 没有夏油杰一直坚持向他搭话、悄无声息地从各种细微处给予关照,他绝不会有现在这样平静普通得快乐的生活。 五条悟和夏油杰,还有家入硝子。 凪夜一心里的空位很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腾出几个位置,将这些重要的朋友们放了进去。 一分钟后,凪夜一敲响了夏油杰的门。 扎着丸子头、身形高大的少年拉开门,脸色仍然有点发青。 “怎么了?”他温和地问道。 “周五的课程结束以后,要一起出去走走吗?”凪夜一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一则彩标新闻,“六花亭的花田开花了。” 他一般不会主动提聚众出去玩,夏油杰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照顾自己的情绪,感动之余,又为自己承受能力感到一点羞愧。 “夜一没问题吗?夜蛾老师的体术课程抓得很紧,你最近没怎么休息好吧?” “家入同学有帮忙。” 夏油杰点点头,这才放下心,答应了。离开之前,凪夜一观察他眼底下的青黑,斟酌了一下,开口道:“夏油君。” 夏油杰准备关门的手顿住,诧异道:“怎么了?” “不要给自己划定阵营和使命,也不要太相信人类。”他盯着地面,没去看夏油杰的表情,“你是个咒术师,仅此而已。” 过高的道德底线会拖垮人的理智,事不关己往往活得更加轻松。寻找这之间的平衡,凪夜一认为这是夏油杰的主要课题。 与丸子头少年交谈结束,路过五条悟门口时,一个白色的脑袋猛地伸出来。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凪夜一从他的墨镜之后感受到两道逼人的视线。 他被迫停下脚步面对五条悟,问道:“……怎么了?” 五条悟非常直白地表达不满:“你为什么不来关心老子?” 凪夜一定定地看了五条悟一会。 体感上这段时间很漫长,久到五条悟不得不拉下墨镜查看情况。由咒力构筑的、类似于热成像的画面一帧一帧消失,倒映在五条悟视网膜上的,是一双漂亮清透的绿眼睛。 ……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 甚至于,比那时还要更柔和一些。如同阳光下微波粼粼的水面,风在其中留下轻柔的尾迹。 眼睛的主人总在思考一些忧郁孤单的事情,包括现在。但【六眼】看不懂,十六岁的五条悟也看不懂。 “五条君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凪夜一说。 出乎意料的是,五条悟没有出声,反而弯下腰,将脸凑近他一些。 近在咫尺的距离,那双摄人心魄的冰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五条悟的大脑飞速转动,解析出疑问产生的关键。 随后,他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丢出一个凪夜一防不胜防的炸弹: “你以前是不是认识老子?” 第68章 夏油杰敏锐地发现,五条悟这几天变得诡异地安静。 不仅完全不和他斗嘴,不管走到哪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连游戏都不打了,敲开门的时候,经常看见他坐在阳台上念念有词。 “悟?”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你这几天怎么了?” 五条悟回过头,表情异常严肃。夏油杰以为他要说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也跟着收敛了表情,没想到对方的下一句话是:“想不起来。” 那天原本想问的“你是不是暗恋老子”、因为想起了前车之鉴不愿意丢脸话到嘴边临时改口结果没想到真诈出来点东西的五条悟心情很凝重。 “…?”夏油杰追问道,“什么想不起来?” “凪肯定早就认识老子。”五条悟振振有词,“但是老子完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他。” 夏油杰理性和他讨论:“一般来说不可能。夜一从小在茨城长大,五条家在京都,隔着快小半个日本了。你小时候去茨城玩过吗?” “没有。”五条悟在这种事情上很诚实,“老橘子不让老子跑太远,最多到东京。” “那就对了。见过的可能性很小吧。” 五条悟有自己的见解,非常笃定地道:“他那个反应绝对有问题!” 夏油杰忽然有一种自己被耍了的感觉。 合着这两个人早就自己交流过了! 他把带过来的卡带放到桌子上,不愿放弃这个损五条悟一把的好机会,开始翻他之前的黑历史,“你的凭据是什么?又是‘眼神’吗?” 五条悟的背影一下僵住了。 夏油杰半天没等到回应,瞅了一眼阳台上的五条悟,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喂……我不会猜中了吧?” 五条悟猛地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夏油杰发动攻击:“根本就没中啊!!你这个眯眯眼!!” 这个话题在五条悟的胡搅蛮缠中揭过,周五下午课业结束以后,高专四人乘坐夏油杰的飞行咒灵前往目的地。 他们在花田里消磨了一下午的时间,甚至在景区人员的撺掇下,凑在一起拍了一张合照。 家入硝子站在中间,凪夜一站在她的右后方。五条悟一个人霸占了左边,夏油杰站在三人背后,伸开宽阔的臂展,将两个站得有点开的朋友往中间怼了怼——凪夜一差点失去平衡,脸上的表情直接破功,五条悟则适应良好,和夏油杰一起笑嘻嘻地冲着镜头比“耶”。 快门的声音清脆迅速,很快将绵延如云霞的花田和几位高中生的身影定格其中。 五条悟第一个凑过去看,大声嘲笑完凪夜一的表情,又很有兴致地拿出手机,对着自己咔咔来了几张自拍。 夏油杰娴熟地凑过去摆poss,家入硝子完全没有参与的打算,叼着棒棒糖,心情很好地在旁边发信息。 洗出来的相片第一个到了凪夜一手里,他垂下头,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盯着照片上的自己瞧。 这是他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拍照片。 照片上照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头发被夏油杰的胳膊挤得乱糟糟,表情也一点都不好看。总是白得不正常的脸色被下午的阳光渡上一层柔和的暖调,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最重要的是,一点都不死板,充斥着他从未在自己身上找到过的自然的生命力。 背景那片薰衣草花田,在他眼里其实只是一片普通的花田。起码在落地之前,他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正盯着照片看得出神,肩膀上忽然一重,抬起头时,在另一块小小的屏幕里找到了自己略有点慌乱的脸。 “拍一张。”五条悟说。 另一只手臂的重量压在他肩头,凪夜一几乎不和人进行这样的肢体接触,有点僵硬地调转身体面向镜头。五条悟把他按住,举着手机找了找角度,随后直接把墨镜摘了下来。 “老子的眼睛比你的好看。”他对着镜头比来比去,一脸得意劲,视线滑过凪夜一的脸,又有点不满,“老子难得想找人拍照片。快笑一笑。” 五条悟的声音很近,几乎就贴在他耳朵边上,另一只手勾着他的肩膀,白皙修长的手指随意夹了朵鹅黄色的小花,凑到他脸边上挠了挠。 ……他没有开无下限。 意识到这一点,凪夜一的脑海有点空白。 他下意识按照五条悟的意愿,轻轻的弯起唇角,做出一个类似“微笑”的举动。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摆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但五条悟显然是满意的,飞快地按下快门键。 几个小时后,这张照片出现在了五条悟的社交平台。 寂静的和室之内,一束烛火幽幽亮起,仆人躬身将手机递了过去。 “家主大人。” 被唤作家主的年轻男性伸出一只手,将仆人呈上来的物件接过。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一张被放大过后的照片。 照片上是两张赏心悦目的面孔,看角度,是从斜上方拍下来的。左边的少年直视镜头,心情颇佳地勾起唇角,看上去有点得意;右边的少年抬起头,对着镜头生疏地比了个剪刀手,笑容要稍浅一些,但弧度静谧安宁。 也许是命运使然,他们拥有一些十分相似的特征。 雪*一样柔和的白色头发,同色系、极具辨识度的纤长睫毛。同样白皙的脸庞,唯一不同的只有眼睛。 五条家主注意到,五条悟把墨镜摘下来了。 背景是一片花田,还有零星几个游客的身影。想必是在开阔的景区,四面八方用来的信息量难以估算——五条悟在如此清净的五条宅都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蒙着眼睛,却在那样复杂的环境主动摘下了墨镜。 是为了拍照更好看吗? 不见得。右边那位少年手里还拿着一张合照,上面五条悟戴着墨镜的身影依稀可见。 五条家主无法揣测神子的行事理由,他将视线移到了照片里的凪夜一身上。 那双冰绿色的眼睛,正前所未有地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它同五条家主记忆里近似玻璃珠似的死寂质感不同,开始变得更像人类的眼睛。 他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将手机递回了仆人手中。 “是一张很好的照片,悟大人拍照的技术无可挑剔。”五条家主用愉悦的语气称赞道,“想必今日和朋友们玩得很开心。” “朋友们”这几个字被加了重音。 仆人被他的语气一惊,捧着手机惶恐地低下头去。 * 第二学期走到中期的时候,凪夜一向夜蛾递交了转职辅助监督的申请书。 夜蛾正道对这个决定有点意外,沉思过后,还是选择了支持。 “以你的情况,这确实是一条合适的路。”夜蛾正道拍了拍他的肩膀,“选好的路,就努力放手去做吧。” 凪夜一盯着那份申请书,没有因为夜蛾的许可和鼓励感到任何喜悦的情绪。 “谢谢老师。”他鞠了一躬,“我会好好努力的。” 夜蛾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忽然福至心灵,问出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杰那边倒还好。这件事情,你告诉悟了吗?” 凪夜一:“……” 一看他的表情,夜蛾就知道情况不妙。他肯定没说,甚至一点风声都没漏出来。 他额头爆起一根青筋:“去和你的朋友好好沟通!悟闹起来没完没了,上次高专外面被他轰出来的坑现在还没填上。” “申请书我下周会替你交上去的,在这之前想办法做点什么,把悟那边处理好。” 凪夜一愁容满面地离开办公室。 夜蛾让他“想办法做点什么”,实际上他不仅没有办法,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五条悟会生气,这是绝对的。那家伙完全不理解弱者的处境,这种半途放弃的行为在他眼里跟背叛毫无区别——如果申请书通过了,他即将转去培养辅助监督的机构,以后不会再做咒术师,不出意外也不太能和他们见上面了。 凪夜一计划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毕业、刷满资质,随后申请去做五条悟或者夏油杰的辅助监督。 这个过程保守需要一年,如果成功了,他就还剩下三年的自由时间,能够和朋友们一起度过。 五条君会同意吗……? ——答案是完全不会。 第二天下午,教室里爆发高专入学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五条悟和凪夜一不欢而散,摔门就走,夏油杰一脸苦相地追上去劝架,闻声而来的夜蛾脸色黑得像锅底,凪夜一因为扰乱课堂秩序,被拎到走廊罚站。 课没得上了,家入硝子准备回宿舍休息。路过走廊时感觉罚站的凪夜一君非常好玩,凑过来站在他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夜蛾离开了,初秋的阳光从走廊外蔓延进来,堪堪停在两人的鞋尖,划出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搞不懂你。”她懒散地靠着墙,“不想当咒术师的话,为什么要来这里上学?” “五条也是,像小孩子一样。这所学校的毕业率是出了名的低哦,大部分非家系的学生,还没毕业就死了。去当辅助监督明显要更安全一些吧?” 凪夜一说:“只是想看看咒术师的生活方式。” “现在你看到了。其实没什么特别的,除了有天赋的家伙,大部分每天都在生死线上徘徊。”家入硝子说,“你在撒谎,凪。” 凪夜一的表情微微一顿。 “理由太粗糙了——而且你完全不像是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的类型。”家入硝子拆穿他,“来高专是有别的原因吧。不能说吗?” 被说中心事,凪夜一的反应竟然要比撒谎的时候自然一点。他直视着家入硝子的眼睛,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抱歉,不能说。” “家入同学,带烟了吗?” “真稀奇。”家入硝子惊讶地笑笑,从裙子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递给他,“你居然会这个。” “不会。”凪夜一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用火机点燃,“只是想试一下。” “干嘛露出一副什么都没试过一样的表情。”家入硝子吐槽道,“不要在这抽,被夜蛾老师逮到就完蛋了。” 于是两个人的阵地转移到了教室外的窗户底下。 家入硝子盯着他,很有兴致地问道:“感觉怎么样?” 袅袅升起的白烟模糊了少年清秀的眉眼,凪夜一感受了一下,实话实说:“不怎么样。” 和他接下来要面对的生活一样,不怎么样。 “那是因为你还没习惯吧……嘛,有些东西其实也不用习惯。”家入硝子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真的要走吗?你其实是想当咒术师的吧?” “我算半个理性派。”凪夜一说,“不打算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努力。” “真冷淡啊。”家入硝子拉长声音感叹了一句。她瞥见少年微微下垂的领口里若隐若现的红色痕迹,将话题带向了另一边,“早就想问了。你身上缠的这个,是什么?” “这个?” 凪夜一伸手把校服的高领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片缠得密不透风的白色布条,上面画满了细密诡异的红色符文。 他面不改色地开了个玩笑,“这个是封印力量的抑制器。等哪天遇到危险了,我就打开它,用隐藏的力量让大家大吃一惊。” “搞什么啊。”家入硝子被他逗笑了,难得弯起眼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去那边也要加油哦。” “嗯,谢谢。” 凪夜一点了点头,将衣领又拉了回去。 玩笑终究只是玩笑,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把抑制器摘下来。先不论摘下以后他能不能活,排在最前面的一条规则,足以扼杀他接下来人生里所有的可能性—— 凪夜一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利。 因此,他无法长时间在咒术师这样高压高死亡风险的领域停留,转职是必然的。他必须回到安稳的环境中去。 离开的时候,家入硝子没有把烟盒和打火机带走。这两样物品是她对朋友无声的祝福,被凪夜一装在盒子里,摆在了书架的最顶层。 五条悟和凪夜一扎扎实实地冷战了数天。直到夜蛾快要将申请书提交上去,他们互相之间,仍然没有人主动找对方讲话。 周日下午的时候,凪夜一接到了辅助监督的电话。 评定合格后,作为一名准三级咒术师,平常他也有独立出任务的需要。 一般来说,三级或者准三级咒术师的任务目标通常为二级咒灵,但凪夜一的情况较为特殊——五条家会通过总监部暗中操作,将他的任务对象替换成威胁较低的三级、甚至是四级咒灵。 在五条家主眼里,他的生命和五条悟划上等号,是需要保护的珍贵物品。 辅助监督在校外等候,凪夜一做好任务准备,提着同样来路不明的二级咒具离开了宿舍。 巧合的是,他碰上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夏油杰。 “要去出任务?”夏油杰有点惊讶,“在哪?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竹田乡。”凪夜一微微一笑,“不用,只是普通的三级咒灵。” 夏油杰闻言放下了心,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他这几天一直在为五条悟和凪夜一的关系发愁,原本想趁见面的机会劝一劝,又想起五条悟强硬的态度和凪夜一死不开口的性格,在心里叹了口气。 “竹田乡?我记得在茨城那边……”最终,夏油杰未说出口的劝解变成了相对温和的闲聊,“是夜一的老家吧。这次过去要在那边待几天吗?” 凪夜一稍微愣了一下。 他对夏油杰口中的“老家”毫无实感,短暂的停顿后终于想起来,五条家为他捏造的身份,的确是茨城地区出身。 “不了。”他摇了摇头,“其实也没什么熟人。” 凪夜一很快离开,夏油杰叹了口气,路过五条悟宿舍的时候想了想,还是打算敲门。 “悟,在做什么?”他道,“我带了点枫糖饼回来,要吃吗?” “咔哒”一声,门开了。 五条悟背对着夏油杰坐在桌子前面,收回操纵咒力的手。夏油杰脱下鞋子进屋,佯装自然似的随口提道:“夜一刚刚出门了,去茨城出任务。” “老子知道。”五条悟头也不回地说。 一出门就看见了……感情这几天一直在用六眼偷看人家吗! 夏油杰无力吐槽,又因为发现五条悟也有嘴硬心软的一面,不禁有点震惊。他走进室内,将枫糖饼放在桌子上,没忍住还是开口劝道:“这么在意的话,为什么不干脆点去找他说话?” 五条悟的态度冷冰冰的:“老子不跟半途而废的叛徒讲话。” 一听语气就知道,五条悟脾气又上来了。 夏油杰完全劝不动,摇了摇头打算随他们去。他从厨房拿了两只碟子将枫糖饼装好,在桌前坐下来,随手按开电视。 甜食轻柔的气味舒缓神经,几分钟过去,五条悟的臭脸终于有所缓和,拿起叉子吃了一口。 电视屏幕上在播放新闻,记者正在记录某个地方的祭典筹备工作,镜头对准了一片祭典专用的彩灯。色调很好,但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没有观看的心情。 “老子不懂。” 最终,先开口的竟然是五条悟。他盯着盘子里的枫糖饼,语气中透出执拗:“随便什么级别都无所谓,老子又不会看不起自己的朋友。” “我知道。”夏油杰经过这几天的自我说服,差不多已经快接受这个事情了,“他也有自己的考虑吧?毕竟咒术师确实是一份危险的工作。去做辅助监督的话,明显……” “不是这个问题!”五条悟猛地提高声音,“明明想做也不是不能做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放弃?” 夏油杰无言以对。 他是看见过的。在旁观他们的战斗时,凪夜一脸上偶尔会流露出一点轻微的羡慕。 那是在不经意间逃出控制的、属于凪夜一的真实情绪。平常他将这些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在真正用肉眼看见之前,夏油杰从来没发现过。 并且,凪夜一是有天赋的。 他的头脑很好用,理论知识和战斗技巧一学就会,只是因为自身条件太差,缺乏实践的可能。他总是能理解悟口中那些晦涩难懂的复杂名词,对术式的解析也有相当独特的认知,出身咒术师家庭,他本身就是当咒术师的极佳人选。 但他本身的消极态度……原因究竟出自哪里? 夏油杰无法得出答案。和五条悟短暂的碰头结束后,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时间缓慢流逝。 天擦黑的时候,夏油杰的手机震动,收到了来自五条悟的信息:[凪说他去茨城出任务,具体是在哪?] 黑发少年合上手里的书本,拿起手机回复:[竹田乡。你决定好要去找他了吗?] 五条悟没有回复。夏油杰摇摇头,将手机放回去,继续回看刚才断掉的部分。房间里很安静,但从收到信息开始,他的心里就升起一股毫无缘由的焦躁。 ……奇怪。 他皱起眉头,耐着性子打算把书好好看完。 这份耐心勉强维持了一个小时,然后彻底告罄。他呼出一口气,将手里的书扔去一边,给五条悟打了个电话,没有接通。 夏油杰皱起眉头,准备再打一次试试,按下拨号键之前,屏幕上弹出来一则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下意识点进去,页面打开,瞳孔中映出一排标红的大字: 【竹田乡祭典事故】。 熟悉的地名如同一根尖刺,让夏油杰松散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他不可置信地再读了一遍标题,背后爬上恐怖的凉意。 祭典……怎么会有祭典?!祭典是大型集聚现场,诞生的咒灵保守都是一级!! 夏油杰猛地冲出房间,推开隔壁五条悟的门。 “悟!快起来,出——” 急切的呼喊戛然而止,他瞳孔一缩,发现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竹田乡孩童失踪-并林中废弃别墅闹鬼事件】,这是凪夜一接到的任务。 任务目标推算为三级,类型为【假想咒灵】,诞生于孩童之于别墅内存在之物的恐惧。这类咒灵具有低攻击性、中高等隐匿度,祓除过程较为复杂,但战斗难度相较于一般的任务显著降低。 ——几个小时过去,显示任务信息的屏幕已经被碾碎,躺在废墟的角落。 凪夜一提着咒具的手在微微发抖,又强行握紧。 血液顺着咒具向下滴淌,轻微的响动被凪夜一剧烈急促的呼吸声掩盖。 周围的环境安静到诡异,他数不清废墟里到底躺了多少人类的尸体、亦不知晓幸存者藏在废墟深处的恐惧,能感受到的只有体内急剧到快要停摆的心跳。 那只咒灵又藏起来了。 是个长着三颗头颅、头发长到脚边的女性咒灵,死灰色、全是眼白的眼睛,裸露在外一口形似锯齿的尖牙。 它有玩弄猎物的喜好,以此为乐。凪夜一能坚持到现在全凭它这点喜好,但也已经快要到强撑的极限了。 自检的结果,肋骨断了三根。呼吸很艰难,肺部被断裂的肋骨刺伤。 左手骨折,无法使用。腿部有多道撕裂伤,最严重的那道皮肉翻开,一刻不停地在流血。头晕。耳鸣。因为剧烈疼痛产生的麻木迟钝,以及仍然残存的、紧绷的理智。 这些坚强的理智为他判断咒灵攻击袭来的位置,调动身体躲避攻击,以此争取微小的生机。 ……又要来了。 这次是哪?左边?不对,右后方! 意识到的瞬间,凪夜一咬牙向左规避。但攻击存在的范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咒力的冲击将他的身体掀翻,重重砸进废墟里。 凪夜一眼前一黑,立刻用手捂住嘴,将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强压回去,指缝里渗出鲜红的血液。 短暂地晕眩过后,他猛然察觉到,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抑制器坏了。 经历了这么久的战斗,身体上缠着的布条已经不堪重负。虽然他一直在有意识地保护躯干,但刚刚那一下,摊位断掉的木条划破他的后背,连带着布条一块划破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玩、好玩好玩好好玩——!!!!” 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咒灵陶醉地摇摆身体,发出瘆人的尖笑。 强烈到陌生的咒力冲刷他的身体,纯粹的力量展开肉眼不可见的力场,成功让咒灵扭曲上扬的嘴角慢慢回落,也让废墟上方、五条悟即将结成的手印硬生生顿住了。 在这个冰冷无光的夜晚,【六眼】之中倒映着比群星更为粲目、比银河更为绮丽的色彩。 凪夜一低垂着头跪坐在废墟之中,数道状似水波的银白咒力从他体内蔓延出来。 咒力源自人类的负面情绪,一般呈现脏污、或刺目的外表,【六眼】从未见过这样柔和的颜色。 柔和,纯粹,且强大。铺天盖地,如同置身月河之中。 咒灵意识到了异常之处,毫不犹豫做出判断,瞬间闪至凪夜一面前,高举双手,即将斩下。 在六眼的世界里,咒灵的行动被拆分成零点几秒一帧的慢速动画。五条悟睁大眼睛,死死地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地将结印的手收了回去。 如果是这样的咒力总量…… 如果持有这样的咒力总量,足以弥补任何生得术式的缺陷。毫无疑问,凪夜一会在未来成为一名一级、乃至特级咒术师。 还有机会。 反抗吧。没有效果也没关系,只要六眼捕捉到反抗的意图,五条悟的术式会在瞬间将咒灵轰成飞灰。 而地面上,凪夜一似乎已经僵住了。 周围的时间被感官无限拉长,主观意识里,他甚至出现了度秒如年的错觉。 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他的大脑以快过平常百倍的速度转动。 【抑制器坏了。但大部分还有残留,如果及时补救的话还有机会。】 【不能使用这份咒力。它超出了身体的承受限度,在出手的瞬间,自己的身体就会像气球一样爆掉。】 【没有保持好和五条君的距离,五条家主将他设为“不稳定因素”,出手了。但他仍然拥有价值,五条家不会舍弃他,他也不会死在这里,一定会有人在中途来回收他。】 【不能死。】 【契约剥夺了他选择死亡的权利,至少他还有坚持使命的自由。如果连这份坚持都不存在了,十几年苦苦支撑他的信念将彻底崩塌。】 【活下去。作为保险装置活下去。必须要活下去——】 凪夜一听见自己颤抖的呼吸声,身体做好了躲避的准备。他眼前已经开始出现轻微的幻觉,在行动之前,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朝天空中看了一眼。 “……” 他荧绿的眼瞳慢慢睁大了。下一秒,咒灵布满黑色裂纹的手掌撑满了他的视野。 在咒灵的攻击真正命中之前,五条悟脑子里绷到极限的弦先一步断了。 【苍】墨蓝色的咒力以肉眼难以辨识的速度脱手而出,击碎咒灵本体后仍未完全消解,沿着凪夜一的侧方席卷而去,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地面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这发狂怒的攻击差点波及到废墟深处的幸存者,五条悟耳边传来慌乱的尖叫。他成功被点炸了,不耐地吼道:“闭嘴!!” 现场瞬间死寂一片。 五条悟慢慢落地,情绪在身体里翻江倒海。他紧绷的神色在靠近凪夜一时一步一步瓦解,露出藏在深处的一点紧张与无措。 是他错了。凪夜一有直面死亡仍然坚持的理由和觉悟,而他丝毫没有要去了解他的想法,只是一味地赌气。 他不应该和凪夜一吵架,也不应该在一边袖手旁观。凪夜一发现自己在旁观了。他当时是什么心情? 五条悟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凪夜一面前,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膀。凪夜一低垂着头,平日里打整得整整齐齐的白发沾满狼狈的血污,呼吸声微弱得快要听不见了。 “……对不起。”他这辈子第一次向人低头道歉,“老子、我不是那个意思,以后不会再跟你吵架了……” 真的不会了。 凪夜一要是想当咒术师,他就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如果他不想当,想去做点别的什么,他仍然会是自己的朋友,永远不会变。 遇到危险,自己会第一时间出现。 绝对不会再对朋友的困境袖手旁观,绝对、绝对不要再让他露出刚刚那种眼神—— 怀里忽然一重,打断了五条悟乱麻一样的思绪。 他将凪夜一接住,感受到对方冰冷的脸颊贴在颈侧——凪夜一努力仰起脸,在他耳朵边上说了一句话。 声音太轻了,五条悟没能听见。 “……什么?”他立刻追问道,“夜一,你再说一遍——” 凪夜一垂下头,额头抵着五条悟的肩膀,借助他的支撑艰难地调转身体,用仅剩下能动的那只手把五条悟的手拉过来,将布条上刻着的符文一笔一划写在他手心。一边写,一边在咳血,鲜血几乎将胸前一片校服浸透了,脸色白得触目惊心。 五条悟和他靠在一起,能感受到凪夜一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眼睛为他勾勒出手指划过的每一道痕迹,大脑完成默记,他一心二用地观察凪夜一的伤势,但看着看着,他忽然僵住了。 银白的咒力流中,浮现一丝异常的痕迹。 是【束缚】。 一头源头在凪夜一身上,另一头连着自己。 这条束缚已经存在了很多年,痕迹极淡,平常和术式一起被符文封印。符文破损之后,它才慢慢显露出原型。 束缚……? 什么时候的束缚?为什么他的记忆里毫无印象? “悟!夜一!没事吧?!” “五条!让开——!!” 高中之中传来的呼喊打断五条悟的思绪。夏油杰的虹龙以极快的速度撕开气流,出现在了战场上方。 刚才的呼喊来自家入硝子,她在咒灵消失的同时抓紧夏油杰的手臂,从高空平稳落地,踩着废墟冲到凪夜一面前。飞速检查完情况,她松了一口气:“还好,赶上了……” 夏油杰站在她旁边,听见这句话,紧绷的肩膀一松。 “幸好……”夏油杰将视线转向五条悟,发现他的状态有点不对劲,“悟?你还好吗?” 五条悟没有吭声,眉头紧锁。 负责善后的人还在路上,家入硝子在对凪夜一进行紧急治疗,夏油杰临时接管了安抚幸存者的工作。所幸祭典开设在山顶,小镇在山脚,镇民的住所没有受到波及。 夏油杰安抚好他们的情绪,引导他们下山。越过废墟时,一位中年男性忽然犹豫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夏油杰回头问道。 那位中年男性试探性地看了一眼五条悟的方向,心里有点畏惧,但还是鼓起勇气问道:“刚刚我听见你们喊那位少年的名字……‘凪夜一’,对吗?” 五条悟的耳朵微微一动。他仍然面朝凪夜一的方向,冰蓝色的眼球却悄无声息地移向另一边。 “很多年前,我们这也有一户凪姓的人,那一家人的儿子也叫这个名字……”中年男人不安地绞紧双手,“祭典开始之前我见过他,和那个孩子长得真像……” 他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在说什么呢。那家的孩子十几年前就死了……抱歉,刚刚是我的胡言乱语。我是说,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夏油杰露出有点费解的表情。但现在不是多问的时候,他不打算在这过多地浪费时间,温和地笑笑:“事件已经解决了,先下山休息吧。” 第69章 “老子要回去一趟。”五条悟说。 夏油杰完成了疏散工作,搀扶起昏迷的凪夜一,准备将他放上虹龙。听见五条悟的话,他有点意外:“怎么突然要回去?不等夜一醒过来吗?” “有点事必须要立马处理。”五条悟说,“老子会在他醒之前回来的。明天见。” 虹龙的身影化成一条模糊的白线,消失在天际。 五条悟确认他们都已经离开,低头揉了一下太阳穴。他的视线扫视一圈,在废墟里找到了墨镜碎裂的尸体。 失去遮挡物,六眼一刻不停地接收四面八方所有有用无用的信息流,处理这些信息让五条悟的大脑感到些许疲惫。 不过,这份疲惫很快消失了——他看见了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五条家的仆人,只觉得心里一股火气蹭蹭往上冒,踩着废墟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几个就地跪拜的家伙面前。 “悟大人。”仆人诚惶诚恐地开口,“奉家主之命,我等前来迎接。” 五条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六眼冰冷得不近人情。 “老子正好有事找他。”他极少显露出如此不痛快的情绪,“让老橘子想好,该怎么和老子解释。” 深夜的五条本宅,灯火通明。 五条悟顶着一张六亲不认的臭脸进门的时候,五条家主、连带着族里几位五条悟最看不顺眼的烂橘子一块坐在议室之内,每个人的脸上都表情紧绷,俨然一副家族会议时的严肃姿态。 五条悟最烦他们这副嘴脸,伸手一拍,直接将手边的纸门拍成了渣。他不耐烦地道:“坐这么多人是打算审老子吗?让你们失望了,老子这次没犯错。都滚出去!” 虽然是五条家的神子,但始终顶着五条的姓氏,五条悟难以逃脱来自家族的管束和责任。 但同样的,因为是五条家的神子,他在族内拥有无可超越的地位和话语权。一切族人都要看他的情绪行动,就算是作为他生父的五条家主也是一样。 五条发怒了,议室乌泱泱的一片人埋下头去,很快消失了。 五条家主面色平静地端坐在主位,等待接下来即将到来的诘问。 【六眼】漠然的视线锁定他,随后,他听到了来自五条悟的第一个、也是直击关键的问题:“夜一和老子身上的那道束缚,内容是什么。” 把人都赶走以后,刚刚语气里涌动的怒火消失不见。五条悟的语气又慢又冷,听起来更像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秋后算账。 五条家主脑海中冒出这样一条成语。 “【凪夜一的术式效果通过介质与五条悟绑定,从束缚成立之日起,凪夜一本人作为五条悟的生命接续装置存在。五条悟以咒力作为交换,取用单位为日,取用无上限。】 “【凪夜一无法在任何情况下,做出违背束缚的行为。凪夜一失去对生命的完全支配权,除自然死亡以外禁止主动结束生命。不能主动向另一方暴露束缚的存在。】 “【束缚对五条悟体内咒力的取用,判定为‘盈余状态’之外的部分。】” “【此束缚无持续时限。束缚约定后,五条悟将会遗忘此项束缚的存在。】” 明明是在吐露这样惊世骇俗的旧事,他的语气却一如既往地恭顺和缓。 “喂……”五条悟不可置信地上前两步,“你说清楚,‘生命接续装置’是个什么东西?” “顾名思义,是在‘万一’之时为您续命的存在。” “老子从来没说过需要这种东西!!” “请您原谅,我等愚昧的擅自决断。”五条家主道,“但是,为了您的未来、五条家的未来考虑,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平安时代就曾有【六眼】与禅院家十影决战同归于尽的历史,从那以后,五条一族一蹶不振。五条家人人知晓,历代因为各种意外夭折的【六眼】……” “不要转移话题!!”五条悟怒道,“老子不需要那种东西。老子会成为最强的一代【六眼】,不会出意外,也没有夭折的可能——谁允许你把这种妄论加到老子身上,甚至背着老子偷偷弄出这样的束缚?!” “万分抱歉。”五条家主沉默半晌,低头谢罪。 神子大人是骄傲的,无法忍受他人对他的轻视,对凪夜一的存在会感到恼怒、甚至是愤怒。这是难以处理、极其麻烦的,也是五条家选择将凪夜一藏起来的原因。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事到如今,五条悟所有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范围内。 神子目前表现出的所有情绪,都是基于自身的。他并未对凪夜一的处境感到不平,也毫无对其的关怀态度。 或许,束缚者与神子的关联并没有那么深,之前种种是自己因凪夜一脱离控制太久,焦躁之下的误判。 那么,接下来只要安抚好神子的情绪,同时将凪夜一带…… “想办法把束缚解了。” “……”五条家主的呼吸停顿了一瞬。“……您说什么?” 五条悟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抱着手臂,语气相比起之前平静不少。但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见里头强压下来的怒火——他没有接受的意思,反而升起了五条家最不愿意见到的念头。 “老子说,不需要。”五条悟挤出所剩无几的耐心重复一遍,“双向束缚有解决方法,老子知道。方法你们去找。” 五条家主面具一样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纹。 在面对五条悟的怒火时,他脸上的表情、嘴角的弧度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但面对五条悟的这句话,他的脸上出现了恐怖的裂纹。 “悟大人,这是五条一族为您奉献的心血。如果可以,任何一位族人都愿意为您这么做。”他的声音紧绷而压抑,“您并不知道,我们花费了多少心血,才成功找到如此特殊的术式持有者,且平平安安地将他养大这么大——” 下一秒,他的辩解声戛然而止。 五条悟用咒力把他腰上挂着的那枚代表着家主地位的令牌拽出来,扔到了他面前。 “说点老子爱听的。” “……” 五条家主死死地盯着那枚令牌,双眼爬起狰狞的血丝。他胸膛沉重地起伏几下,最终缓慢地膝行几步,面向五条悟和令牌,深深地弯腰拜下。 “您的愿望一定会达成。”地上飘来他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回应,“请您信任我,将领口第一枚纽扣内的介质取出来吧。” 纽扣。 在高专的时候是纽扣,从*前在家的时候又是什么? 五条悟盯着面前跪服的五条家主,发现自己从前还是太听话了。 导致族人敢带他去立下束缚、敢抹除他的记忆,还敢在他身上偷藏这种能连接束缚的特殊介质。 他一直觉得这枚纽扣有些奇怪,但出于对族人经手之物的信任,一直没去查看。 与此同时,他稍微理解了,为什么五条家主冒着惹他发火的风险,也要在这个时间点将凪夜一的存在翻出来了。 五条家主不愿意凪夜一脱离掌控,不愿这么多年的“心血”白费。 更重要的是,他似乎默认了自己不会做什么——如果是以前的五条悟,不一定会在乎弱小家伙的命。只要打上家族的标签,还未脱离家族规训的“神子”即使十分烦躁恼怒,最后也大概率会接受。 他是家族倾尽心血供养长大的,自认要对得起这份期待。这份回应成为了族人的可乘之机,构成了五条家主自认为对他的了解。 代表着高专学生身份的金色漩涡纽扣被暴力破开,露出里面一团血红色的符纸。两人之间的束缚靠这个连接,五条家主伸出双手,等待五条悟把东西放到他手上。 但五条悟对他的卑微视若无睹,拎着符纸走向一边。 在五条家主狰狞可怖的注视下,这张极其珍贵、可以联通束缚的介质被五条悟架在烛台上烧成了灰。 看着符纸的最后一点燃尽、五条家主试图暗中操作的挣扎灰飞烟灭,五条悟的心情才真正回暖一点。 他随便在旁边找了个茶桌,一屁股坐下来,冲着五条家主扬了扬下巴。 “来,说说吧。什么时候立下的束缚、怎么找到的凪夜一,还有束缚里的咒力取用。”他道,“老子今天正好很有时间。” * 回到高专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五条悟从五条宅戴了副新眼镜出来,一晚上没睡,看起来精神竟然不错。 凪夜一躺在高专医务室的病床上,还没醒。 家入硝子夜班通宵,反转术式一遍一遍地刷自己的疲劳状态,靠在椅背上望天,一副思考人生的表情。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偏过头,看见是五条悟以后,欲言又止地隔空点了点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发了一串牢骚:“那串咒文难画死了!” 五条悟:“你画错了?” 家入硝子朝他竖了个中指。 “交给你了。”她打了个哈欠,“我去睡两个小时。不要乱动他,我好不容易治好的。” 很快,医务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五条悟站在凪夜一的病床边上,六眼梳理他体内的咒力流向。 咒文在好好生效,家入硝子费了心思,符文用的是一般用来封印咒具和咒灵的材料,效果很好。 凪夜一重新回归了低咒力状态,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经过治疗,终于有了点血色。在六眼的视野中,轻微的银白色咒力残香仍然漂浮在他周围,如同一片轻柔的月光。 五条悟盯着它,知道这些咒力里面也有自己的一份以后,心里浮现一点奇怪的情绪。 和在废墟接住凪夜一的时候一样,心里有些酸胀、有点堵、涩涩地说不出话。好一会他才后知后觉,这种感觉叫做心疼。 束缚每天会从他身上抽取一些盈余的咒力,投放到凪夜一身上。凪夜一本身的咒力总量并不差,日积月累取来的咒力如五条家主所愿压垮了他的身体,让他不得不背上封印,成为可被轻易掌控的弱小棋子。 对于五条家主来说,这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但对于凪夜一来说,是一生不幸的开端。 老橘子说,凪夜一是被父母卖到五条家的。买他的命花了十亿,买来的时候是四岁,五岁和他签订契约,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被锁在五条家,从来没出来过。 像个囚犯一样。 五条悟无法想象,囚犯的人生是什么样的。更无法想象,一个人一遍一遍说服自己接受命运、从暗含希望到心如死灰,到底是怎样一个痛苦的过程。 五条悟微微弯下腰,轻手轻脚地将他脸上凌乱的碎发拨开。 “还不醒啊。”他小声念叨,“老子给你带好消息回来了。” 凪夜一在隔天中午醒来。 然而,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凪夜一并不像五条悟所想的那样欣喜若狂。他的反应过分平淡,甚至显得有些木讷,那双暗淡的绿色眼睛微微一垂,安静地点了一下头。 “束缚会在什么时候解掉?” “一个月以内。”五条悟说。他观察着凪夜一的反应,原本高高扬起的嘴角僵住一点,而后慢慢回落。“……你不高兴吗?” “高兴。”凪夜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对五条悟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束缚结束以后,我就自由了,对吧?” 自由。 数年以来苦苦追求不得的两个字,在某一天醒来以后,忽然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了他面前。 但凪夜一并没有丝毫拜托枷锁的实感,心里升起的仅有恐慌和惊疑——五条悟是为什么要解开束缚呢?五条家主是为什么答应呢?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按照他的性格,应该对自己发怒才对。被咒力冲破身体的感觉真的好痛,束缚解开以后,五条家提供的封印呢?也要跟着解开吗? 自己以后不再跟五条悟拥有连接了吗? 他惶惶然地想着,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慢慢攥紧了。惶恐和茫然袭击了他,空气似乎都变成了冰冷的尖刀——在情绪绷到界限之前,一只手捧着他脸,强行带着他抬起了头。 在那双紧紧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冰蓝眼睛里,他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 随后他意识到,模糊是因为眼泪。凪夜一安静地待在五条悟手里,翠玉一样的双眼蓄起泪水。 他努力控制让眼泪不要滑下来,但是无果。温热的水渍沾湿了五条悟的手掌,他听见面前的少年哽咽着问道:“我以后……应该去做什么好?” 五条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嘴角扬起,露出一个充满干劲的笑。 “来当咒术师吧。” “……诶?” “你很想当咒术师的,对吧?”五条悟用这辈子都没对谁用过的、充满耐心的语调鼓励道,“难得自由了,第一件事难道不是追求梦想吗?” 梦想。 那同样是遥不可及的词语。 凪夜一确实是一个胆小鬼,独自一人的时候,从来缺乏抗争向上的心力。五条悟似乎明白他的犹豫,故作满不在乎地道:“总之老子会教你的,也会和你一起出任务。哪天不想当了也行,直接——” 凪夜一抓住他的手,将脸埋在手心,发出一声长长的啜泣。 那天以后,凪夜一递交上去的转职申请被撤回了。虽然生涩,但他终于开始真正向自己认可的道路迈进——夏油杰对他的转变感到很惊喜,在任务外抽出许多时间为他补习。 一个月后,束缚解开。 作为礼物,五条悟带来了一只小小的木盒子。 凪夜一和他一起坐在宿舍前的台阶上,接过那只木盒子的时候,心中有点忐忑。 “这是什么?” “礼物啊。还能是什么?”五条悟催促他,“快打开看看。” 凪夜一于是低下头,试探性地将盒子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里面似乎躺着几枚小小的符纸,看符文有些熟悉,似乎是他身上的那套。 “弱化版,老子让家里的老橘子研究出来的。”五条悟撑着脸,懒洋洋地道,“不过现在还不能戴。最近杰在教你用咒力强化躯体的技巧对不对?等那个学会了,就把现在身上这套换下来。” “运气好的话,以后领悟反转术式,就再也不用戴抑制器了。” 反转术式,极少人能领悟的稀少特质。凪夜一对自身的天赋不抱希望,将主要精进的方向转到了另一边—— 他在学会咒力强化以后,通过研究,将五条家提供的弱化版抑制器拆成了三档。平时咒力强化的等级能支撑他摘下一档,遇到危险程度勉强能摘下第二档——在任务完成后有家入硝子支援的情况下。 他本身的咒力输出方式采用最原始、也是最暴力的一种,直接用咒力进行轰击。但学期末评级、升上二级咒术师后不久,他很快意识到了这种方式的局限性。 “将咒力看作是一个圆的话,顺转是表,反转是里。顺转是正,反转是负。” “如果能将这个圆翻过来,逆转表里的规律,以我的术式特性,应该可以做到。” 他暂时没有将这个想法告知他人的打算,独自研究了一段时间。 凪夜一有一个小小的梦。 他想追上五条悟的脚步,不愿被两位好友抛在身后——最低也要是准特级吧? 他不确定地在心中想。 如果能成为准特级的话…… “你在发什么呆啊,夜一!” 上空传来五条悟不满的声音,【苍】的咒力残香越过自己的身侧,将背后蠢蠢欲动的咒灵轰成了渣。 这一幕似曾相识,凪夜一眨了眨眼睛,弯起唇角。 “抱歉,在想事情。”任务就此结束,他抬手默念,将笼罩在战场周围的【帐】收回来,状似随意地开口,“五条君和杰君今年能通过特级的评定了吧。” 五条悟从天上落地,听到凪夜一的话,条件反射先勾起嘴角:“老子肯定比他快。” 很快,他垮下脸,提出了一个介意很久的点:“为什么他是‘杰君’,老子就是‘五条君’啊!老子的名字烫嘴吗?” 凪夜一十分可疑地移开目光,开始转移话题:“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快到了。硝子已经在餐厅等我们了,不快点过去吗?她难得休假。” 五条悟露出豆豆眼,他显然把这茬给忘了。因为懒得打车慢慢过去,他直接对凪夜一伸出手:“走。” 凪夜一从断墙上跳下来,将手放了上去。 掌心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五条悟的无下限从不对他开启。他的短距离传送仍在研究中,所以采用了最朴素的飞行方式,落地的时候凪夜一踉跄一下,五条悟回头拽着他站稳,而后才松开手,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餐厅门口:“杰和硝子好像已经到了。” 凪夜一抬起头,看见夏油杰坐在餐厅里,隔着玻璃笑眯眯地对他们招手。家入硝子则趴在玻璃上,眼里射出两道类似探照灯似的视线。 “他俩最近关系是不是变好了?”常年加班不问世事的家入硝子指了指外头的两个人,向夏油杰征求回应,“五条在和凪拉拉手。” 夏油杰撑着脸,笑眯眯地回道:“也许吧。” “什么也许?”五条悟正巧推门走进来,“你们在聊什么?” “没什么。”夏油杰递上菜单,“看看今天想吃什么?” 越过五条悟的身影,黑发少年向凪夜一递来促狭的目光。凪夜一的耳尖红了一点,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到一边。 他心里藏着这辈子都不会对五条悟说出口的秘密,称谓既是距离,也是一种提醒。 他和五条悟会永远保持挚友的安全距离,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遗书上估计会写吧?不过到时候悟君到底是什么反应,他也看不到了。 保守估计里,这段时间会很长。但结局真正到来的时候,相处的日子短得又好像只有一瞬。 二年级上期,星浆体任务中,【凪夜一】、【天内理子】,确认死亡。 咒术师的公墓内添了一座新坟,黄土掩埋一段无人知晓的人生。那段时间过得无比混乱,等到五条悟反应过来的时候,凪夜一的葬礼已经结束了。 他仍然没有习惯旁边那间空荡荡的宿舍,挑了人烟稀少的雨天,抱着一束花去给凪夜一扫墓。 对于“扫墓”这件事,他仍然没什么实感。花束躺在少年的臂弯之内,被伞外飘来的细雨淋湿。 细密轻柔的雨滴沾湿脸颊,五条悟茫然地抬起头,注视着空空如也的墓碑上方。 那里盘旋着一片肉眼看不见的雾气,凪夜一的灵魂坐在墓碑上,隔着雨幕轻轻触碰五条悟潮湿的侧脸。 [第一个愿望。]凪夜一轻声说,[我想以灵魂的形式待在五条悟身边,直到死亡。] 第70章 似乎做完一个漫长的梦,凪夜一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笼罩着一片朦胧的黑暗。 他第一反应是眼睛被咒力破坏掉了,而后才发现,他正躺在一个人怀里。艰难地抬起头,视野里出现五条悟醒目的白毛,二十八岁的五条悟腿长手长,像是抱着一只大型玩偶一样将他抱在怀里。 “醒了吗?” 头顶传来对方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但凪夜一第一反应不是心虚害怕,而是眼周泛起的滚烫热意。 他伸出手,紧紧地回报住五条悟,将脸埋进这个宽阔、却不算柔软的怀抱里。 五条悟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怔,眉眼立刻软化下来。 “搞什么啊。”他低低地抱怨道,“我刚刚要开始生气呢。夜一是算准了我舍不得对你生气吗?” “对不起。” 凪夜一闷闷地说。 “夜一道歉的话,我会全部接受的哦。” 凪夜一咬紧牙关,努力将漫上来的眼泪憋了回去。他攥紧了五条悟的衣服,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五条悟终于察觉到,凪夜一有点不对劲。他把人松开,伸出手,用轻柔的力道拨开遮掩对方神情的白色碎发,看到一双如同被雾气打湿一般的绿色眼睛。 在记忆里打磨了许多遍、又在狱门疆内注视了凪夜一这么久,五条悟自认对凪夜一每个阶段的感知很有心得。 但现在对方的状态,和以往见到过的状态都不一样。 像是…… 五条悟心中浮现某种可能性。他眼里泛起一丝笑意,问道:“你想起什么了吗?” 没出声。 那看来是了。 五条悟又问道:“为什么要道歉。” 凪夜一说:“因为我许下了错误的愿望。” 他的第二个愿望,是希望五条悟能够活过来。 白日馆遵照了他的愿望,将装有五条悟的狱门疆从时间线中取出来,切断了他前往狱门疆解开以后的死亡结局的可能。 但这是不对的。正确的方法,应该是【回溯】,而非【改写】。白日馆当时的力量做不到前者,退而求其次,为他选择了稍有瑕疵的后者。 而实际上,它的选择是可行的。 五条悟从狱门疆解封之后,留存了巅峰时期的力量和状态,且不存在理论上的死亡。 凪夜一作为白日馆的馆主,持有一定程度干涉法则的能力,拥有在任何世界都能安全行走的能力,并且,也不会死亡。 正常情况下,他们会携手,以这样静止的良好状态在世界与世界之间漂流,度过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幸福时光。 只要不回到【原点】。 回到原点以后,五条悟身上的错误将被规则修正。他的年龄表现不稳定,也正是错误的表现。 在规则的影响下,二十八岁五条悟出现的时间会越来越多。两个五条悟彻底融合的那一天,就是五条悟回归原本死亡结局的那一天。 “我应该早点想起来的。”他哽咽着回答,“我不该有送你回来的想法,也不该跟着你回到这边。” 五条悟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轻轻抵住他的额头。青年仍然一副不着调的语气,眼底却藏着无法被忽略的郑重。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他说,“是我在夜一睡着的时候,在你的脑海中植入了这样的选择,是我强行带你回来,想看一看原本的世界。” 凪夜一错愕地抬起眼帘:“可是,一旦回来——” “我知道哦。” 五条悟轻飘飘地打断他。那双纯粹的眼瞳凝视着他,随后慢慢弯成了一个柔软的弧度。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啦。”他用甜蜜蜜的语气抱怨道,“所以我不是正在加班加点的工作吗?争取早点清理出一个正常的世界,让夜一陪着我完成我的遗愿清单啊。” “遗愿……清单……?” “当然。”五条悟冲他眨了一下左眼,“我在狱门疆里可是想了很久的。” 十六岁的五条悟不太懂什么是心疼,二十八岁的五条悟学会了。 每当在空闲时间想起凪夜一时,五条悟会在脑海中复演当年在车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随后是凪夜一死亡时的模样。随后是想象,在他们还没认识的十几年内,凪夜一是怎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同样,二十八岁的五条悟人生里从来不会出现遗愿这两个字,时间为他补全了这一点。 五条悟的遗愿清单有很多,除去某些无法再实现的,大部分都和凪夜一挂钩。 想和凪夜一好好地去游乐园玩一次、想让凪夜一试试仙台那家大福、想和凪夜一去看一场电影……想在一个很好的天气,正式对凪夜一告白。 他这些天来的辛苦工作卓有成效,东京市内的大部分地区都勉强回归正常运转的状态。 平稳的生活是安抚人心、抑制咒灵产生的有效手段,即使是一段时间的虚假繁荣,政府也完全不想放过,投入人力物力维持运转,以至于凪夜一再次站上街头的时候,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生前的时候。 五条悟的遗愿清单,一项一项地被完成了。 他们的身影会出现在东京室内的每一个角落,也许是在电影院内靠在一起补觉,也许是在夜晚的街头手拉着手散步,也许是在某家小店的“情侣试吃”活动队伍里排队,一切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在这段时间内,白日馆的强制传送一直没有再触发过。 凪夜一生日那天,由家入硝子牵头,包括伏黑惠在内的众人秘密在两人的住所内筹备了一场告白会。 房间里的布置甜蜜得有些俗气,凪夜一刚一进门,就被迎面扑来的彩炮和礼花袭击了。五条悟站在一圈摆成心形的白蜡烛里,手里抱着一大捧花,笑眯眯地朝他招了招手。 “凪……男主角呆站在门边是要干嘛啦?”家入硝子拿了个小喇叭朝他喊话,“快过来啦。” 虎杖悠仁鼓起腮帮子不知道在奋力吹什么乐器,伏黑惠架好相机,野蔷薇充当氛围组,反倒是五条悟的身影,在铺天盖地的亮片中,显得有些模糊。 凪夜一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有效的音节。 彩灯在他眼底映出一片泛滥的虹色,少年慢慢迈开脚步,轻微的雾气在周身蔓延开来。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许下的第三个愿望是:[希望能成为被五条悟喜欢的大人。] 温柔,强大,坚不可摧。面对命运不会逃避,永远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行。 经过很多很多个世界的磨练以后,他终于成为了这样的人吗? 他不敢确定。有些事情,必须要从五条悟口中说出来才算数。 凪夜一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迈过蜡烛的保护圈。这是一条隐秘的界限,迈过这条线,就形似走进了五条悟的心。 对方今天好好地将自己打整了一番,穿着剪裁合度白色西装,白发好好地梳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与一双饱含笑意的蓝色眼睛。 凪夜一接过他递来的花,紧张地抱在怀里。 “……悟,什么时候……” “这个仪式吗?”五条悟笑眯眯地回答他,“从早上开始准备的哦。” 虎杖悠仁在场外挥舞拳头:“不是这个啦老师!!不是这、唔唔唔——” 野蔷薇忽然闪现,一脸杀气地捂住他的嘴。 五条悟心情很好地旁观一会,忽然意有所指道:“还是腾出来一只手比较好哦。” 凪夜一:“……什么……” 他慢半拍地腾出一只手,花束短暂地遮挡视线。视野再次回归正常时,五条悟的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意识到那是什么的瞬间,凪夜一的大脑停摆了。 ——戒指盒。 里头装着一对款式简约的对戒,在珠光绒的衬托下闪闪发亮。五条悟选择了最标准的流程——他向凪夜一单膝下跪,一只手托举着打开的戒指盒,弯弯的眼睛藏在盒子之后。 “如果是这对戒指的话,这是我高专毕业时,买给自己的毕业礼物。”五条悟说,“如果是说对你的心意,嘛……时间太久,久到我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一定要说的话,‘一见钟情’——这个词语是不是很合适?” 那双蔚蓝的眼睛,在凪夜一有限的视界之内,闪烁着令人头晕目眩的色泽。腾出来的那只手他不知道该往哪摆,于是紧紧抓住了自己领口的衬衫。 一见钟情…… 他乱成一团的大脑开始梳理,他到底是在哪和五条悟见的第一面。晕头转向之间,他羞赧地低下头,将脸埋进花束之中。 世界充斥着芬芳与暖意,面前传来五条悟温柔郑重的询问:“愿意将你的余生交给我吗,凪夜一君?” 像是在做梦。 但在凪夜一常年泛灰的人生里,有这么一个梦境就足够了。 他从花束中抬起头,试探性地将手伸了出去。很快,他的手掌被轻柔托住,无名指上传来对戒有点冰凉的触感。 “我愿意……”他说,“我愿意。” 那之后的欢呼、拥抱、鲜花和彩带,凪夜一已经感受不到了。在这个人生最幸福没有之一的临界点,他脑海之中浮起的反而是一个前所未有坚定的念头—— 不能让一切就这么结束。不能让这个梦境成为终点。 他必须回到馆舍,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绝对要让…… “馆主大人!” 凪夜一倏地一怔。耳边传来谢尔提微弱的呼唤声,虽然遥远,却依旧存在。 馆舍是无法回到原点的,这个声音怎么会…… 他抬手遮住一边耳朵,脑海中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谢尔提好像在哭,声音倾向于喜极而泣,咬着手绢含糊不清地呜呜哭道:“祝福您!!馆主大人!!祝福您……呜呜呜……您的第三个愿望终于……” “谢谢你,谢尔提。”凪夜一在心中回道,“你怎么能在这边说话了?” 谢尔提泪流满面地回答他:“因为这个愿望提供的愿力,我可以短暂地越过法则的限制了哦!来自馆主大人的愿力果然是最强大的!馆主大人,我好想您呜呜呜……” 凪夜一手忙脚乱地安抚它,馆舍灵在他脑海里鬼哭狼嚎好一阵,才终于平静下来,开始进入正题。 “那么,您准备好了吗?” 凪夜一懵了:“准备什么?” 谢尔提的语气里飘满小花:“我要开始实现您的第二个愿望啦~” 凪夜一在五条悟的怀里,被这句话炸得晕头转向。 “第二个愿望不是早就……” “谢尔提没宣布过完成哦。这个愿望最难,需要消耗的愿力最大,理所当然被排到最后啦。”谢尔提好像也懵了一下,短暂反应过后,头顶亮起一颗灯泡:“馆主大人是想问狱门疆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那是第三个愿望的副产物啦。”谢尔提有点卑微地说,“馆舍无法操纵人的感情,我也不知道什么程度能让目标喜欢……翻书学习以后发现,喜欢是要【参与】和【知晓】的!” “【参与】人生中的重要环节,【知晓】对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这样就算是钢铁一样的人也会软化哦。不过解开狱门疆确实是必要的环节,持有世界基石的灵魂,回溯会更加简单和正确哦!” “准备好了吗?那我开始倒数啦~” “三、二——” “等等——!!” 凪夜一惊慌失措地喊出声,在众人惊讶的表情中将五条悟拽得弯下腰来,给了他一个略显仓促的吻。五条悟的双眼像猫一样瞪圆了,他没料到凪夜一会发动这种程度的忽然袭击,愣了足足有两秒钟才回过神,脸上浮现发自内心的惊讶与幸福。 在倒计时的最后,世界定格成一张彩色的胶片。凪夜一将脸埋在五条悟颈侧,耳语般呢喃道:“待会见。” * 三月底,樱花纷飞的季节。 街边连着一片粉色的云霞,凪夜一蹲在酒店门口,吹开落在三色丸子上的一片花瓣。 旁边传来声响,身材魁梧的老师领着另外一位高大的丸子头少年出现在了门口。 夏油杰大约是没怎么见过随地大小蹲的家伙,微微睁大眼睛,视线扫过对方一头色泽醒目的白毛,对自己接下来的同学是什么样的类型有了大概的认知。 正在打量的时候,对方忽然抬起头。 夏油杰的视野里撞进一双清亮有神的翠绿眼瞳,眼睛的主人长相清秀柔和的脸,校服是最普通的制式,领口探出一截光洁的脖颈,肤色白皙健康。 随后,那双眼睛弯出一个柔软的弧度。 这位初次见面的同学递来一串三色丸子:“要试试吗?” 这份善意过于熟稔,但却让夏油杰感到安心。他脸上也露出一个微笑,伸手接过:“谢谢。我叫夏油杰,你是……?” “凪夜一。”白发少年口齿清晰地自我介绍,“叫我夜一就好。我能叫你‘杰’吗?” 竟然是自来熟的类型吗? 夏油杰在心中思忖,一边笑着点头同意。两人短暂的交流完毕,夜蛾正道看了看日程表,道:“走吧,去接下一位新生。” 夏油杰有点惊讶:“还有一位同学吗?” “这一届的新生一共有四位。”凪夜一手里托着装丸子的纸袋,用签子在空中比划了两下,“三位男生,一位女生,昨天已经去高专报道了。” “原来如此。”夏油杰点点头,觉得身边的少年颇为可靠,怀着友好交流的心和他搭话,“夜一是哪里人?已经去学校报道过了吗?” “没有,夜蛾老师告诉我的。” 凪夜一平视前方,雪白的侧脸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暖调,“我从小在茨城县长大,今天是第一次来东京。” “我和你差不多。”夏油杰笑道,“不知道学校的宿舍时什么样的,我一会应该要去采购一趟……” 凪夜一微笑着听,在路过某一处坂坡时,忽然心有所感似的侧过头。夏油杰跟着他看过去,在阶梯的下方,找到一位背着常见单肩包的白发少年。 对方似乎在这条必经之路上等了很久了,听到脚步声以后抬起头,第一时间将鼻梁上的墨镜推了上去。 那双眼睛仍然纯粹,柔和得像是天幕的延申。 “居然在这里等吗?”夜蛾正道有些意外。 凪夜一知道他在等谁。 他鼻尖有点泛酸,在坂坡阶梯口站定,捏紧了高专校服的袖子。 “好久不见,悟。”他试着扬起一个毫无阴霾的笑,“要来拥抱一下吗?” “真会撒娇啊,夜一。”五条悟认可他的提议,笑着朝他张开手臂,“虽然你抢了我的台词——” 下一秒,伴随着夏油杰和夜蛾正道的惊呼,凪夜一直接从台阶上跳了下去。 隔着数米的高度差和距离,踩着漫长的时间和旅途,少年终于扑进了独属于他自己的、世界的怀抱。